第141章 第 141 章
顾劳斯眨眨眼:这不是有你!
您老都冒我的名进去了, 好意思袖手旁观?
泰王避开他殷切目光,假模假式放下书箱,“今日补习什么?”
众人一见他来, 恭谨告退, 转背就作鸟兽状一哄而散。
顾劳斯微笑着递他一本装帧精美的本子。
“王爷说笑, 小的哪有本事替您补习, 这本先贤大作乃标准范本, 可供王爷慢慢温习……”
说完顾劳斯拔腿也跑了。
徒留泰王与明孝卫,同桌上那本《四书章句集注》大眼瞪小眼。
宁权:“他还真是一点底都不肯露啊……”
在这种极其不和谐的氛围里,泰王度过了他极其艰难的、备受排挤的、充满校园冷暴力的一个月求学生涯。
泰王:这些个贼书生, 果然都不是好鸟。
八月底, 阖府考生们领了乡试盘缠, 齐齐准备动身进京赶考。
大宁例, 生员一旦获得乡试资格,所在官学会发盘缠银, 少则5钱,多则1两。
徽州府重文风,虽穷但发的多, 顶格按1两发。
安庆府不大兴文,又不甚富裕,标准也定得低,大多只领得到5钱。
按大历通货膨胀的物价折算,5钱能换500文, 大抵等于现在的五百来块。
如黄五、朱有才、顾大虎之流,自是看不上这点碎银子。
要不要回徽州领钱?NO!
这么点钱还不够他们雇一趟车的。
而原疏和安庆府的山娃子就不一样了。
蚂蚁再小, 那也是肉,若是省着点花, 路上再蹭着点用,这几钱银子够他们来回路途开销了。
可怜穷鬼原小七,提议被拒,咬着袖子嘤嘤嘤。
奈何没人理他,黄五干脆慷慨掏出一锭黄的扶贫,“莫吵莫吵,我替府学给你发了。”
原疏:“你这是明晃晃在羞辱我!”
他将金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品味了一番金钱的腐臭味。
尔后半点不客气地往怀里一揣。
加上这枚,也攒五十两了。
与周家退婚进度:(50/1500)
一想到这进度条,他喜笑颜开。
“没事,我皮糙经得住,可以让羞辱来得更猛烈些!”
黄五:去去去!
人穷果然容易失心疯,论会挣钱和会投胎到底哪个更重要。
被撵了原疏也不生气。
还抽空子给他姐姐去信一封,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姐姐一定记得托人替他去领这一两。
叮——与周家退婚进度(51/1500)
安庆府的考生们就没有这般幸福了。
他们舟车劳顿,哪来的回哪去,可钱搞到手又面临一个监介的问题。
那就是上头限制金银流通,所以事实拿到手的,只等额宝钞一张。
能在钱庄通兑铜钱500,但报以死,大多数钱庄都限额。
“哎呀,时秀才,这可怎么是好,今天通兑1000文,刚刚您同窗已经兑走啦!
您看您是过几日再来,还是换个店看看?”
傻子都知道,宝钞没有铜板好花。
虽说山水迢迢,背一包裹铜钱怪沉的,若是不巧被富裕同窗见着,还要被嘲一身铜臭。
可他们还是要换。
因为宝钞越来越难花了。
年成好的时候不觉得,今年两轮灾害一洗礼,买米换粮已非钱币不取。
若是捏着这张纸出门,大抵是要饿死在路上。
等几日?他等得起,乡试等不起。
开考在即,留给他路上耽搁的时间不多了。
时勇步履沉重地回了趟望江的乡下老家。
三间土坯茅草屋。
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见着他怯怯的,不敢喊爹。
他媳妇这个时候,定是在地里忙活。
他一一摸了把孩子们的头,进到里间,在他们夫妻藏钱的褥子里,翻出来一钱碎银。
他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还是细细将钱藏回去,连带着新领的宝钞。
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碎米,又匆匆去邻家借了几碗,这才匆匆往驿道上赶。
同窗李家的车马会经过这里,可容他蹭一个车尾去府治,这又能省下一笔。
若是途中他勤勉些,帮船公、商旅写写文书家信,大约是够到地方了。
至于到了应天怎么过活,那就到了再说罢。
不止时勇遇到这个问题。
一群考生苦哈哈约在江边结伴,一碰头发现你穷?我更穷……
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难怪说一穷穷一窝,哎。”
顾劳斯将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晚上,他就召集他的高管们开了个紧急会议。
会议主题:爱心送考、温暖护航——徽州义商多措并举助力学子顺利乡试
他的执行总裁黄五顿时一个头两大大:……
顾劳斯现在膀大腰圆,哦不,财大气粗。
他整合胡氏同黄五的资产,成立大科(大宁科举)教育集团。
其他产业全由黄五打理,顾劳斯专攻教育版块。
他才不会说,其它的他也不会玩QAQ。
是以,卡住当下时机,顾劳斯连夜推出集团新政策——
为这一科准考生提供免费送考、免费食宿、免费文房以及免费心理辅导等等服务,直至放榜。
不止南直隶,还兼江西、湖广。
听完董事长一通超现实主义设想,黄五虎躯一震。
这得亏亏亏夺少???
他忍了半晌,“顾琰之,你是仙童转世吗?”
顾劳斯害羞一笑,“就知道你要夸我人美心善。”
黄五色变,您还真是听不出来好赖话!
“我说的是散财童子!”
顾劳斯:……
“是金子总会花光。”
他拍了拍黄五,“少年仔,开看点啦,做生意嘛,哪有不亏钱的。”
“吃亏,是福啊。”
黄五咬牙切齿,“那我祝你福如东海。”
顾悄故作惊恐状:“那倒也不必。”
眼见着青年弱不禁风,俊脸黢黑,一副要厥过去的模样。
顾劳斯“唉”了一声,深沉道,“这波亏,是为了后面赚,啧,你还年轻,不懂。”
这下不止黄五,连与会一众老管事都没眼看了。
一位老人家斟酌着劝道,“东家,挑些考生资助一下倒也没什么,权当日行一善,为咱们这些水上买卖积德,但也不必……不必如此强词夺理。”
有人领头把话挑白,其他人便也不装哑巴,纷纷点头应和。
顺便给黄五投去无数束同情的目光,一百瓦那种。
新东家虽不靠谱,但他聘的这个总管事,是真有几把刷子。
生意场上,一讲眼光,二讲手腕,姓黄的样样不缺。
真要说比胡十三少点什么,大概就是胆魄。
怎么就被个毛还长齐的娃娃压得死死呢?
可惜黄五不会读心,要是他会,定然要跳起来反驳:
你们不懂,这是来自小舅子的血脉压制!
顾劳斯也不会读心,但从管事们的眼里,他看到了不服。
这怎么可以?!他手底下可不许有不听话的兵!
顾班导分分钟开始谢氏教学秘籍实践第二弹。
“在座诸位,吃过的盐可比我吃过的米还多,怎么这事竟想不明白?”
不管理直不直,气壮不壮,气势上首先要拿捏住。
一个反问,叫老管事们面面相觑。
压住场子后不急着入正题。
第二步,先抛问题掌握主动权,磋一磋对方锐气。
顾劳斯一拍桌子,“我且问你们,做生意,最要紧的是什么?”
“自然是手段。行商做买卖,对外要同敌手竞争,对内要管人管财,这里头学问精深着,可不是你这样的娃娃能懂的。”
第一位管事捻须侃侃,姿态端得老高。
“不,应是眼光。买卖有百样,什么挣钱,什么亏本,全凭掌事的眼光。这本事可不是天生的,不做个几十年学徒,哪里学得来?”
第二位微胖圆滑,话不尖锐,但也很是自负骄傲。
“我觉得还得是和气。”
“我觉得是信用。”
……
底下七七八八,各有高见,谁也不服谁。
总而言之,就是一屋子秋后的老丝瓜——满肚子全是心眼子。
很好,第三步挑起争端,瓦解敌人内部,达成√。
正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顾劳斯慢条斯理摇了摇头。
“啧——所以说,你们活到老,也只能当个管事。”
这一声可不得了,一得罪,得罪一屋。
老管事们老脸紧皱、羞愤欲死,“不知东家有何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顾悄轻轻一笑,下面进入第四步,全面火力压制。
“咱们念书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做生意一门也是如此。
手段、眼界也好,信誉、和气也罢,都是劳力者所需。
那么,什么是劳心者所需?我以为,是——人脉。”
众老管事:???
“荒谬,光靠识得几个人,就能做大生意?”
顾劳斯点点头,“对,光靠识得几个人,就能做大生意。
主要还得看,你识的是什么人。打个比方,如果你与皇帝相熟……”
老管事们跳起来,“与皇帝相熟,便是皇商,躺着也能把钱赚!”
顾劳斯一摊手,“对呀,你看,你们这不也认了。”
老管事顿觉东家阴险,大搞语言陷阱,坚决不服。
“这怎么能算?谁有那个本事,与皇帝相熟?”
顾劳斯谆谆善诱,“所以我们退一步,若是你能与户部尚书相熟……”
老管事们:……请问这有什么区别?
“户部尚书并不好攀交,所以,若是换成户部主事呢?”
这套娃套得老管事们老眼昏发。
唯有黄五,总算听出了门道。
他替顾悄说了下去,“若户部主事也不好攀交,那便从新科户部观政进士攀交起。”
顾劳斯赞赏地点头,“还是我的总裁机智,一点就通。
徽州毕竟偏远,又如何攀得上户部观政进士?所以,不如从乡试举子就开始卖人情。”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考生意味着什么?”他指了指头顶大会横幅。
我大哥统计过,大历以来尤重选士,举业出身的官员占比越来越高,单是六部几乎已全是进士,连带地方,进士、举人出身的官员,也占近九成。
而南直隶出去的官员,独占其中三成。”
这个数字叫老管事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顾劳斯很满意,他继续拔高站位。
“爱心送考,看上去是我们在撒钱,可这是一项长线投资,我们囤的是——政治资本,挣的是政府,啊呸,挣的是朝廷人脉!”
十年后,这些人遍布各司衙门。
届时他们提起大科教育,都会想起苦逼兮兮的赶考路上,有这么一家公司,曾经给过他们这样一份爱。
这还不得亲自带盐啊?!
话到这里,一众管事也终于转过弯来。
望向顾悄的眼里,尽是惊悚。
这嫩脸后生,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可这主意,听上去好拉风。
若是他们手脚快,会试摊子再拉大些,启动全域爱心送考……
抑或是他们往后十年将全国乡试都赞助一个遍。
这就意味着……以后大宁全国上下的官员,都欠他们一个人情。
天啦撸!!!
想想就膨胀得快要爆掉!
他们脑子里算盘珠子打得啪啦啪啦。
送考可用商船,一府几十号人,他们商船往来也就是顺便的事。
住处可将各处客栈并闲置房产收整收整,真亏也就亏个把月的住宿费。
一般这些穷人也住不起高档店,一晚上五个铜板,一个月*……%%¥**
反正几息之后,诸位管事得出结论:
用上他们无限的资源,将花销转化为成本,这事约等于白嫖。
众人半句废话没有,一致给这提议投了赞同票。
顾劳斯连说带骗,又成功降服一群宝可梦。
但是说出去可能没人信,他的初衷,才不是什么政治资本,而仅仅是——
公益彩票即将开售,他得在学子里挣一些口碑,免得被群起而攻之!
毕竟书生都刁钻,动不动就扯大旗口诛笔伐的,他们的功名钱,哪里有那么好赚!
第142章 第 142 章
姜还是老的辣。
董事局头天安排下去, 三天内直隶各州府临水码头、驿道全都挂上“爱心送考”的牌子。
府南门外宜城渡更是先人一步,当夜就启旌布点。
顶着旁人看冤大头的目光,船老总卸完货, 就开始兢兢业业搭桌子吆喝。
“赶考秀才, 免费上船;顺风直达, 快人一步。”
正四处问船、价比三家的考生们循着声音找来, 看着横幅将信将疑。
“船家, 何为爱心送考?”
船总虎着脸,“就是不收钱,咱商船免费给你们捎到金陵去!”
走南闯北的人身上自带一股煞气, 他这一嗓门不像是免费捎, 更像是骗了宰。
书生们齐刷刷后退一步, 胆小的已经掉头准备撤了。
旁边大工看不过眼, 捣捣船总小声提醒,“管事说, 对书生要礼遇,礼遇!”
船总不耐烦,还是起身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 学说起斯文话。
“老子这厢有礼,咱东家感念你们读书不易,不忍你们为行路食宿这等琐事烦心,所以叫咱们照顾些个,船是运货的船, 只要你们不嫌弃,都能免费搭乘。”
“东家说, 到金陵你们没地方住,也可以住咱们的。”
长工笑眯眯点头, 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顺带补充,“广告背得不错,就是别老子老子的,有失斯文。”
“什么叫没地方住?怎么说话呢?”
船总踹了他一脚,“一条船上找不到一个会说囫囵话的,还要老子亲自上阵!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还有脸说风凉话!”
他话语粗俗,但与船工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分外豪迈直率,倒是叫考生们放下心来。
时勇靠水吃水,同船商打交道也多,是以大方承情。
“船总好意,感激不尽,哪还敢嫌弃?不知您东家字号?好说与我等,叫我们也知道是谁雪中送炭。”
船总有些不好意思,这家门委实有些报不出口。
一怕被打,二怕被抓。
他抓了抓头,指着船头新鲜挂起来的旌旗,“你们识字,你们自己看。”
众人抬头,赫然是“大科教育”。
自古士农工商,教育是士之特权、特享,向来高高在上不容亵渎,而商贾之流排在最末,一个商船敢拉教育旗号???
时勇一张脸愣是从李逵憋成关公。
这要不是吃人嘴短,蹭人腿软,他高低要跳起来骂船总无耻狂妄。
其他人约摸着也是一样的想法。
脸色都不太好看,但又实在囊中羞涩。
读书人的脸和兜,目前都挺干净的。
选哪个?在线等急急急。
唯有挤在最后的林兄,弱弱唧唧懵懵懂懂。
他揉了揉眼,眯着眼睛瞅老半天,“唉,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家中拮据,素来缺灯少油,只能借月色夜读,时间久了费眼,一米以外鬼畜不分,所以旗上写得甚么?”
其他人恍然大悟,纷纷收回视线,打起哈哈。
“哎呀不瞒你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也瞧了个寂寞呢。”
“是啊是啊,你们可有眼神好的,替我念一念。”
船总:……
读书人果然鸡贼,天生是做官的好材料。
时勇十分正经抱手,“商贾之事我们也不太懂,船总不妨告诉我们,贵东家尊姓、哪里人士,我们也好心中有数。”
“东家但行好事,不留姓名,金陵不惑楼便是东家开的。”
船总摆摆手,“到时候你们不嫌弃,也可在楼中住宿,分毫不取,东家说你们读书人,日后都是国家栋梁,向来两袖清风,谈钱多庸俗!”
这恭维听得人莫不脸红心跳。
穷酸在高情商的人嘴里,是清廉,是高洁,是可以为之坚守一生的操守。
见鬼的,他们还真差点就信了。
虽然但是,时勇几人还是主动替船总担下吆喝揽人的活计。
船总告诉他们,船队三日一发,这几天来的书生,愿意等的可以先行在府城不惑楼歇脚。
“不惑楼?”林兄蹙眉,“不才正是府城人,没听过城中还有此楼。”
船总憨笑,“招牌早上才挂。”
众人心里又是一个咯噔。
怎么办?越看越像是遇到了诈骗团伙?
好在三天后启航时,他们在船舱看到了老熟人。
他们的小恩师一行,恰好也在这条船上。
只是脸色都有那么一些不大好。
问题就出在朱庭樟身上。
安庆府三个月,朱庭樟跟着顾劳斯,举业的小灶开没开好难说。
但天天追着上峰牛老道,掐算,哦不,治经的本事倒是精益一大截。
在牛灵台的指导下,朱神算大彻大悟,得出他本经的终极奥义:
满本周易,本质就在时、位二字。
时位相应,则无往不适,时位不应,则诸事不顺。
而时位说映照到赶考一事,那自然是——
得掐算好出门的时辰和方位啦啦啦。
膨胀的小猪勤恳写画一晚上,才替各人演算出“逢考必中”的最佳登船姿势。
临行前,顾悄才拜别完老爹与一众治水老战友,回厢房就听到他神神叨叨挨个嘱咐。
“原七,你要去东边三里,以东北位上船,卡辰时三刻,切记切记,你命柱本就同西南相冲,所以上船一定速度要快,姿势要帅,过了这个点就是大凶!”
原疏捏了捏拳,吱嘎乱响: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大凶一下!
“黄五要以正东位上船,你八字火旺,水克火,最好离水远些,可从十里外策马奔来……”
黄炜秋冷笑:呵,那我为什么不掉头直接走陆路?
咱也就县试保结时露了回八字,这都叫你惦记上了,用心险恶!
顾大虎凑过去看他手中鬼画符,勉强辨认出来。
“我……我……我要从正南二里位登船?还……还要子时?”
正南特么是江心,子时特么是要钓个女鬼同游吗?
小虎蹙眉,“可是老大他不会游泳诶,你这是叫他为功名豁出老命啊。”
一个老字,叫顾大虎伤害加倍。
一水儿小秀才里,就他一个中年人,拉高了平均年龄,拉低了综合水平,他有罪。
“难怪说花和尚贪财,假道士要命。”
汪惊蛰适时嘁了一声,“你这是学艺不精,谋财又害命。”
各人自去收整行装,谁也没领小猪的“好意”。
直至登船,大路朝天,还在各走一边,彼此都没破冰。
安庆府的秀才们才不管旁人,他们眼里只看得见顾家那位“神童”。
两个月的露水恩师,那也是恩师,见着面是要当夫子供着的。
于是,一贯在外贴身照顾顾劳斯起居的原小疏,一眨眼就被挤到了拐角。
顾劳斯身边,端茶递水打扇捏肩各有其人,反正他原七是英雄末路,莫得用处了。
原疏怒目:你们这群谗佞献媚之徒!
众人白眼:你不也献?还不许旁人献!双标狗!
两波人马今日还是头一遭会面,顾劳斯笑眯眯替双方做了引荐。
安庆的一听对面全是徽州府学的高才生,立马肃然起敬。
徽州府则端足了架子。
黄五原七冷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顾影朝向来清冷,一笑全了礼,接着垂眸静思。
泰王混迹其中,作为一个年愈五十的阴郁老秀才,他自然又因不合群惨遭冷落排挤。
他不明就里,愤愤想:趋炎附势!有眼不识泰山!
他日待本王表明身份,他们定会追悔莫及。
也就朱有才和两虎懂点人情世故,同他们攀谈起来。
“不知兄台可听说过金陵不惑楼?”
时兄问得超级正经,一脸郑重。
那不是顾劳斯的第三家分店吗?
小猪抓了抓头,你上的补习班不就是不惑楼办的?
他刚想开口,可想到什么,看了眼顾劳斯,又看了眼乌压压三十几个学生,心道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游戏?我怎么看不懂呢?
不过,既然顾悄有意隐瞒,那自然有他的理由。
小猪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高深莫测来了句。
“不惑楼啊,你们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他捅了捅表弟。
嘻嘻嘻,你看你看。
我这把是不是管住了嘴?这言惜的如何?“嗯啊”二字诀是不是已然练得炉火纯青?
顾影朝瞥他一眼,总算是开了金口,“尚可,孺子可教。”
朱有才:……这哪是表弟,这是生生给自己找了个爹!
他们坐的虽是商船,但船客并不混杂。
船总贴心,在客舱中间替考生们单独挂帘子辟出一块地方,就怕耽误他们路上温习。
一群人寒暄过后,归于沉寂。
不少心中没底的,比如原疏、黄五、小猪、二虎之流,巴巴掏出笔记,反复研读。
安庆府众人一瞧尖子生也如此发奋,自然不甘落后,一时间客舱除了翻书声,便是小声研讨课业的私语,很是有考试氛围。
顾劳斯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还不忘同汪惊蛰交流心得,“你看,菜就要多练。”
女扮男装的汪惊蛰:我好像被内涵了。
一旁泰王也转头问元指挥使,“他这话到底是说谁的?”
指挥使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这不是听出声响儿了,还问?还问!
被内涵菜鸡的泰王:……
这么看还是大侄孙好,起码能看出来他佯装败给太后的苦心。
这小侄孙忒得不上道,乡试怎么应对至今不露一丝风声。
整一个防他跟防贼似的,好挫败!
然鹅,顾劳斯这个菜,其实是自省。
真相不过是,不上道的假皇孙他啊,这场云里雾里,至今还没参透柳巍图谋。
更别谈什么应对之法了。
说起来惭愧,一路走来,他全凭一招破天下。
那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目前他只看到,南直隶水深,并不是柳巍胆敢肆意物色后宫,哦不,物色僚属的地方。
乡试他们暂且安全。
再者太后已死,柳巍也不会为个死人奋战一线。
顾家和他这个假王孙暂且也安全。
抛开这两点,柳巍想做什么,好像于他并无大碍。
他瞅了眼一旁安安静静、无波无澜的三号种子,和他身边一脸肃穆、视死如归的汪惊蛰,反倒心里突突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他该防的不是狗咬人,而是人咬狗???
Emmm是时候跟他的大侄孙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谈话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沉迷督学的顾劳斯显然忘了, 他还有个晕船的毛病。
船行不过四十里,菜鸡顾就开始面色发白,头晕目眩, 胸闷欲呕。
苏朗已得琉璃真传, 眼疾手快给他灌下早已备好的“浓茶”。
困意袭来, 眼一闭一睁, 诶嘿, 就到啦。
躺平式出游get√
顾悄:……你们有人问过我意见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作为一个惯会夸大的诗人,老李这把还真没乱吹。
沿江南下, 乘风顺水, 重庆到荆州, 确实可以朝发夕至。
水速风速加船速, 老祖宗们率先在水路上实现了高速。
时至大宁,胡家买卖用的又是最新式的太仓船。
安庆府到金陵城, 只消大半日功夫。
小顾饥肠辘辘被按人中摇醒,已然换了个地图。
他晕晕乎乎下船,顿时被码头上的豪华接机阵容震惊到。
上栈道就见张庆, 领着老管事搓手献殷勤。
“顾大人外出公干,你府上无人打理,不如去我家安顿?”
水云领着几个小厮上前,婉拒得滴水不漏。
“有劳费心,主人虽然不在, 但仆从不敢懈怠,家中一应如常, 就不叨扰公子了。”
张庆还想再约,顾劳斯揉着斗大的脑袋, 一句话叫他熄了火。
“我这船上还有同仁三四十,交浅言深,不如请张兄一并安排?”
张庆心念电转:什么同仁?还三十四个?
别不是来打秋风的穷鬼吧?
他瞥了眼船舱里陆续上岸的黑脸李逵,果然一水儿穷酸打扮。
方巾无不洗得泛白,条件好些的,儒衫还有个样子,差些的,袍子上补丁遮都遮不住。
补就补吧,打补丁用的残布,颜色还五花又八门。
毫不夸张地说,金陵城里混得好的乞丐,穿的都比他们要体面。
简直没眼看。
他兄弟成天竟跟这些人混迹一处?!
可见真是饿狠了啊。
老半晌,他抹了把眼角心酸道,“兄弟,你受苦了。”
顾劳斯一懵:我苦啥?
张庆已然脑补出一百集连续剧。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徽州名声不好,世家子们但凡上进些的,谁也不带你玩,身边来来回回就咱们这几人,是挺孤独的,可你也不能来者不拒啊……”
什么叫来者不拒?咱有那么上不得台面嘛?!
众生面面相觑:不愧是旧都人,当着面就给咱下马威。
顾劳斯黑线,不耐烦推开他:“谁说我来者不拒?这不就拒了你?
去去去,离我们远着点,蠢是一种病,传染性还强,你可别影响我们乡试。”
张庆后头,是正三品的应天府尹朱大人。
见着顾悄,长官十分和蔼客气,“贤侄一路辛苦啊。”
说罢他揪出小猪,一巴掌拍向猪脑壳。
“我这不成器的侄子,此行怕是给你添乱了。”
“不能算添乱吧。”顾劳斯皮笑肉不笑。
“我与子初鞍前马后协助太子治水,有才他啊,也没闲着,缠着牛灵台足足学了两个月掐算,哦不,治了两个月本经。”
朱庭樟突然皮一紧。
果不其然,顾劳斯接下来小报告打得行云流水。
“如今他小有所成,既能卜出顾云佑这辈子除非死,否则考不上举人,不如叫他也替大人卜一卜官运?瞧瞧这往上窜一窜的转机在哪里?”
府尹笑不下去了。
碍于人前秀才打不得,他咬牙切齿,“好你个朱有才,有这功夫不如仔细算算,回去你要挨几顿打?!”
朱大人穿的虽是常服,但李逵里也有见过世面的,早已认出他来。
他们虽落后几步,听不清谈话,但见府尹不仅亲自来迎,待顾悄还甚是可亲,心中不由对这位小夫子愈发肃然起敬。
某位大龄考生已是第三回赴考,他偷眼觑着朱大人,与身边人吹嘘。
“那位便是应天府尹,正经的三品官,比咱们知府还高上两级。两京乡试提调官,如无意外,都是由府尹担任。”
众生一凛,提调官?那可是乡试考场的现场总指挥!
老考生摸着小胡子,意味深长道,“他同咱们顾小恩师,瞧着感情不一般呐。”
众人循着视线看去,总指挥与小恩师相谈正欢。
懂的,自然秒懂。
一时间,一众乡巴佬与有荣焉,腰杆子都挺直了一些。
咱也是老皇城里有靠山的人了。
三品的光芒还没褪去,眼瞧着又来一老头。
老头身高八尺,精神矍铄,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一出现就叫朱大人点头哈腰。
众人隐隐听得朱大人唤了一声“顾总督”。
哦豁,人虽然认不得,但这头衔如雷贯耳。
能叫总督的,起码二品起步,而姓顾的总督,那更是从一品的副国级……
嗝,人群里,不知是谁紧张地打起鸣儿。
这大概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了吧……
副国级果然老当益壮、气冲斗牛、非同凡响……以下省略一本褒义大辞典。
顾冶领着顾云斐,亲赴码头是来道谢的。
于公于私,近来顾准这一房都助他良多。
不说先前县试保下他亲孙,单这次治水,先起民乱,后又丢了太子,这般失职失察,神宗一怒之下都没乱斩几个治水的,这就多亏了顾准老小在其中转圜。
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白花花的银子跟前,暴君也能有话好好说。
赈灾的钱有人出了,重建的钱有人出了,甚至罪己诏里基层减负的钱,也一并都有人买了单。
不止如此,甚至顾冶驻节淮安,奉命总理凤淮两地灾后事宜,所需疏浚运河、重修大堤的钱,也尽由南户部一力筹集。
如此这般,神宗哪里好意思再提刀?
顾冶虽瞧不上顾准那满肚子的心眼子,可也不得不服,论搞钱的手段,当世确实无人能出这对父子左右。
只是总督他老人家万万没想到,今日码头如此热闹。
替个后生接风还要排队:)
好容易挤上前,他对小辈很是慈眉善目。
“上月雅山来信,说此次治水,你与顾大人助他良多,可惜他父子二人领命西去甚是匆忙,未及答谢。近日又听闻顾尚书另有机务,恐你金陵无人照应,故而特意来信,托我代为接风。”
雅山便是韦岑表字。
能请动顾冶,属实出人意料。
这些年两支顾关系微妙,这番总督不再避嫌,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剌剌示好,也不知是做给哪方看。
顾悄应答也圆滑。
“族叔言重,父亲与韦老大人都是为国尽心,各尽所能,哪里谈得上一个助字?”
说着,他望向顾家车马,歉意一笑。
“您的心意,小子心领。只是家中已经安排妥当,还请族叔放心。”
好在这位大佬也不耐烦同小辈墨迹,露个面意思意思就撤了。只留顾云斐下来,美其名曰你们小辈有话聊,叫他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大人忙着溜须,自也跟去共商“机要”。
一时间,码头又成小辈天下。
顾云斐比之前黑了不少,原先的休宁双壁,这会一会合,倒成了黑白双煞。
学里他外向张扬,总压沉静不争的顾影朝一头,朱有才早就看他不爽,忍不住风凉道,“顾向风,你国子监读书,怎么读成这包公脸?”
顾云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夏虫不可语冰,我这可是在淮安治水时晒下的伟丈夫勋章,与你这等只知朝神拜鬼的白面书生,没甚好说。”
说着,他孔雀开屏似的挺了挺胸。
许久不见,他拔高不少,也英武不少,已颇具顾冶风姿。
说白点,就是糙了。
要不是五官过硬撑住了黑皮,同身后一众秀才站在一处,真真是李逵见着李鬼,本家撞上了本家。
他比学里时亦爽朗不少。
朱庭樟的挑衅,他不似从前计较,反倒笑着拦住他肩膀,颇为哥俩好道,“喂,朱有才,我特意拖着爷爷来给你们撑场子,你还挑我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吧?”
朱有才一愣,“撑场子,撑什么场子?”
自然是怕某些乡下莽汉进城,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去。想到国子监里那群眼高于顶的监生,顾云斐不由磨了磨牙。
但他没有明说,反倒装模做样调侃。
“徽州府差点被连剃三年头,你们该不会都忘了吧?
今年你要上场,你叔叔须得避嫌,这提调官是做不成了,顾大人又不在府城。
这般一个靠山没有,可不得我拉面大旗来给你们撑撑场子,免得你们这群‘休宁驴马生’被旁的州府瞧扁了!”
驴马生,便是剃头那两年外府给休宁书生冠上的“名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顾云斐话音才落,后排李逵们,就集体朝张庆投去谴责的目光:不用旁的州府了,这应天府首先就城门缝里竖着往外看人。
张庆苦着脸:那厮说的可不是我!
愚蠢的乡巴佬们,一个个盯着我作甚???
真正鼻孔看人的,是国子监那群监生,并他们背后的势力。
顾云斐说得委婉。
顾准这一房混得一直都差,被捧高踩低已是寻常,即便顾准在南都也不起啥作用。
大历这群官油子们心里门清,当官不看品秩高低,只看荣宠盛衰。
顾准不得圣宠,这事人尽皆知。
别的不说,皇仓案后,查办案子的官员各有升迁嘉奖。
苏训改北督察院右都御史。
看似平调,但从金陵老干局一脚油门蹬到北平中、纪委,能一样嘛?
下头具体查证的韦岑,也由南直隶户部员外郎擢左春坊大学士,协领治江事。
官虽只升一阶,但左右春坊乃东宫要职,亦是六部要员储备库,历来由翰林出任。
外授官员召回履任这还是大宁头一遭。
连风头出得不甚出众的吴遇,亦借这个东风,从徽州知府升直隶户部侍郎。
顾准有啥?
他就如一头老牛,只有耕不尽的荒地!
听说这会又被外派去协助户部彻查湖广、江西侵地贪腐去了。
竟干些吃力不讨好,专得罪人的活计。
啧啧,茶余饭后金陵人莫不摇头叹息。
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道抬头看路的人,官场是永远不会有前途滴!
何况顾大人早已修成一块鹅卵石。
虽然滑不溜秋,叫人拿不住手,可也无棱无角,任人肆意磋磨。
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官威可言?
旧日顾悄在休宁被欺负得哭爹喊娘,顾云斐一一看在眼里,如今纨绔变兄弟,他当然要罩着些。
顾劳斯:我谢你哦。
金陵城里,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城东闹市,不惑楼第三家分店早已挂起“爱心助考”的旗子。
这头安庆府一众考生正欢天喜地办理入住,毗邻的公益彩票销售点却乌烟瘴气。
几个学生气鼓鼓从里间出来,口中大骂。
“拿我等功名这等大事作博戏,我定要到府衙讨一个公道!”
“这大科教育是个什么玩意儿?下九流也敢妄谈教育?”
也有不好惹事劝着息事宁人的。
“算了算了,眼下还是备考要紧,咱们等考过再来理论。”
“这叫我如何有心思备考?你看没看到,这群无知赌徒,押我落地的竟有九成!!!”
朱有才墙角听着听着就一个趔趄:感情这才是戳痛你的元凶啊。
他没忍住好奇,也抬脚去了隔壁。
哦豁,那大厅布置的让人眼花缭乱。
两千名考生的姓名全部挂在墙上,分红黄绿白黑排了五个榜。
红的是解元热门名单。
黄的是正榜热点名单。
绿的是副榜热点名单。
白的是可中可不中全看老天给不给饭名单。
黑的是落榜热点名单。
泾渭十分分明。
而这个排名,全由市场决定。
以解元热点名单来说。
若是十个买家里头,有四个解元押方白鹿,三个押顾悄,还有三个不信邪的反骨仔,硬要押宋如松。
那么这个红榜上就会有他们三名字,并赔率。
名单每一个时辰更新一轮。
但事实上,反骨仔很少。
大部分人还是依据小三元同地方教育实力来押宝的。
所以,如顾悄这般小三元连中、院试卷子又令考官印象深刻的,名次通常就很是靠前。
甭管他到底名声如何,反正外乡人又没听过。
而热点榜排名越靠前,意味着考中的概率越大,相对风险就小,赔率也就越低。
小猪通扫一遍,发现红榜上休宁人除了这仨,还有个顾云斐。
他撇了撇嘴,心中不服,手里掏钱,指着红榜说,“来,给我押一个顾影朝。”
跑堂小厮十分热情地递来一张空票。
“客官,一注二十文,您可以押4-10个名单,红榜解元必押一人、黄榜、绿榜,黑榜可随意押1-3人。”
小猪拿着票,有些茫然,“不是押解元就行?”
小厮训练有素,娴熟解释。
“客官有所不知,咱们仿照南边换了玩法,难度虽然增加了,可一旦赢了赔率也高不少。”
生怕小猪听不懂,他还举了例子。
“往常只押一人,若是大热人选,赢了也就几钱银子是不?现在咱们这玩法,只需二十文钱,买定离手,押中最低能得五十两,最高能得千两!”
千两,那可是一百万!
别说头一次进赌场的小猪,老赌徒顾劳斯听了都心动。
二十块博一百万,就问你商场逛累了有没有福彩刮刮乐过吧?
那边,小厮还在游说。
“您若是头一次来,建议您押4人,中了五十两保底;若您是老手,这边建议您押10人,放榜后若是解元、正榜、副榜、落第名单一个不错,您就能凭票来兑千两大奖。”
彩票一旦填定,双方画押盖章后,卖方与买方各执一份。
兑奖这就是凭证,不记名式的方式,叫一众暗搓搓买票的体制内一致好评。
“当然,若是您精于此道,有钱亦有自信,也可以多买几注。中了奖金立马翻倍!
只要思想不滑坡,赢的总比赔的多!
爱拼才会赢,敢下就会红!
天上掉不掉馅饼?绝知此事要躬行!
所以客官,今日您押不押?”
鸭鸭鸭。
不愧是顾劳斯培训出来的业务员。
说到最后,小厮侧身过来,神秘兮兮使出终极杀手锏。
“咱们啊,有背景,做的是朝廷的买卖,可不像那些黑庄子,拿宝钞忽悠人,咱们不仅能兑现银,只要你想,还能兑货真价实的户部新白币!”
新白币!!!
朱庭樟又一次震惊了。
顾劳斯的公益彩票项目,目前仍在保密阶段。
起码外头这些人,还不知道这又是老顾家倒腾起来的玩意儿。
他先前听闻这事,就觉天方夜谭。
心道这等歪屁股生意,就算有政府背书,彩民们哪能无脑就信了?
原来顾琰之的后招在这里!
白币可是神宗心头肉,寻常商家不是老寿星上吊,可不敢公然说他手上有这个。
难怪!难怪!
小猪咂摸一阵,掏出所有零花钱,大手一挥,“给我来下百注!”
他瞅着顾云斐后头鲜红的99注,势必要给表弟找回场子。
接着填正榜的时候,小厮见他一副生手模样,还不屑做作业,忙出言提醒。
“客官,您若是对各州府考生不甚了解,可以参考咱们这红黑榜。”
他有些羞于启齿,“像您这样胡乱押宝,纯纯是……浪费银钱啊。”
有钱也不是这么败的。
这句话他憋回去了。
朱庭樟写大名的手一顿,闻言去榜上找自己的名字。
可找了很久,才在绿榜犄角旮旯处同黑榜最上头,看到朱庭樟三个大字。
绿榜孤零零3票,黑榜乌泱泱300票。
赔率1:100,触目惊心!
槽!
这是认定他副榜都考不上,99%几率要落榜???
他顿时与刚刚破口大骂那位仁兄深深共情了。
怎么办?老子现在也很想实名举报!
怒在黄榜给自己刷了三百票,小猪这才气冲冲找表弟哭去了。
后台顾劳斯瞧了个全套,他同张庆道。
“你看,咱们就需要这样浑水摸鱼的同志。”
张庆捂脸,“这有什么用?”
顾劳斯高深莫测,“典之,咱们是在做生意。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局势不在力耕,闱彩一事上,咱们既然坐庄,就要学会控制赔率,若是叫大家个个都买中,咱们挣什么?”
方白鹿在国子监名声最响,应天人大多押他,可既然开局,理应百花争鸣才对。
参照现代某岛大选,什么命理学、面相学、八字学、占星学,是时候都来预测一波了。
“叫你备着的那些神算,也该开张了。”
张庆脑子转得快,马上开窍。
“咱们要平衡,若是票数一边倒的时候,要及时扰乱视线,比如……追一些你与宋如松的票?”
顾悄点点头,“这是其一。”
“其二,”他点着名录,“我看了下红榜,各州府内凡小三元榜上有名的,具在红黄二榜,黑榜除了宋如松,再不见一例,若是你在黑榜买我呢?”
张庆:???
“或者你动动人脉,求访州府遗珠,如小猪一般押些顾影朝之类冷门呢?”
顾悄接着道,“咱们不止要坐庄,还要爆些冷门彩头才好,这样往后才有的玩。”
啧,黑还是你黑。
张庆应了,突然一脸谄媚地打探,“你给咱透个底,你是不是知道这届解元是谁?”
顾悄眼珠子一转,神秘道,“你且附耳过来。”
张庆不明所以,凑近耳朵。
“啊——”顾劳斯暴喝一声。
张庆神魂颠倒。
缓了许久,他才捂着发麻的耳朵,找回魂儿。
“顾琰之,你不是人!”
顾悄冷笑一声,“张典之,你是嫌脑袋太重要砍了?解元若是能提前定下,咱们干脆一起上天好了。”
“不知道就不知道嘛。”
张庆脑壳嗡嗡,“不知道干嘛拿我撒气。”
二人议完彩票发售状况,张庆却迟迟不肯离去。
一副扭捏神情,不干不脆的模样。
顾悄一看,就猜他遇着事了。
张庆抓头,“是有些异常。前些日子还好,来的大都是老赌手。
换了个样式他们也玩得明白,彩票是售了不少。”
“嗯嗯,”顾劳斯饿狠了,捡着桌上冷茶点,一边吃一边问。
“所以最近几日怎么了?”
“唉——”张庆开始长吁短叹。
“你知道的,监里有些不学好的,也好这一口。”
呵,不学好的,大抵也是你自己带进坑的。
张庆偷觑一眼,“原本大家私下押个宝,也稀松寻常。
可今年那姓梁的,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说咱这公益性彩票是纵赌养奸、亵渎举业,正四处纠集各处学子们联名举报。”
“刚刚……刚刚来骂的两个,就是他招来的。
连带着这几日生意都差了好多。”
“荷花宕夏日集,梁监生可是你的座上宾。”
顾悄似笑非笑,“怎么?好兄弟两肋插刀,他才插一刀你就不行了?”
张庆黑了脸呸了一声。
“此人奸诈,非我族类,不足以称兄道弟!以前是我眼瞎!”
顾悄十分敷衍,“那恭喜你返清复明哦!”
张庆:……
至于有人闹事,这点顾悄倒是早有预料。
不是姓梁的,也会是旁的什么人。
他拿出盖有太子大印的行政许可,含糊道,“叫他们举报好了,我倒要看看背后究竟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在鼓噪。”
张庆忧心忡忡。
“由着他们可不行,很多持币观望的,现在都不敢进门,又去了街市的黑赌坊。”
顾悄一笑,“无碍,你说的那些老赌徒们,本身就不是咱们的终极受众。”
见张庆一脸困惑,他指了指门头,“咱们这既然叫公益闱彩,那自然是为公而开,若是全被赌徒侵占,岂不是舍本逐末?”
“我要的,是大宁寻常百姓里,凡绰有余裕之家,都能到我这里献上一点爱心。”
而这所谓的绰有余裕之家,顾劳斯盯着张庆,笑了。
这个时代百姓普遍不富裕,可相应的,贫富两级分化也十分严重。
这余裕之家,可不就是专指地主阶级?
打地主、分土地是不到时候,但不妨碍哄地主、骗余资嘛。
“明日起,在外贴出告示,咱们这彩票可无限量使用宝钞购买。”
张庆为难道,“宝钞?这你还怎么挣钱?”
“想知道?”顾劳斯嘿嘿一笑,“要不要再附耳过来?”
张庆:信了你的邪!
顾劳斯摇摇头,张庆是真的一点没学到张老尚书的精明啊。
这一波收宝钞,主打就是一个信息差。
朝廷为什么发白币?
自然是想以比金银成本更低的货币回收已经失效的纸币。
虽然户部还不懂通货膨胀这个词,但方徵音已经意识到要收缩劣币。
所以白币发行之日,朝廷必然开放宝钞通兑。
顾劳斯现在以低价、抑或是“白嫖”换得诸多宝钞,一旦通兑,不亚于就是一场无中生有的“点纸成金”仙法。
刨去白币与真实价值之间的水份,余下的全是净赚的。
这一招亦是顾劳斯“巨贾人脉论”的实战演练。
顺利施法的前提,就是足够铁的朝廷人脉。
而顾劳斯的人脉,还恰好就是皇帝那老儿。
老皇帝敢占他便宜,他就敢赚老皇帝差价。
嘻嘻嘻,感谢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感谢那些年公考劳斯的必修课。
第144章 第 144 章
随着乡试临近, 金陵城一日热闹过一日。
与往年考生斗法、大家看乐子不同,今年老百姓们一个个比考生还激动。
究其原因,还得从彩票中心的新规说起。
开通宝钞无限购业务后不久, 顾劳斯就以压倒性优势KO掉黑赌坊。
十里八乡不管是好赌不好赌的, 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揣着兑不出去的宝钞试图变现。
毕竟荒年, 还得手里有钱, 心才踏实。
可一进闱彩门,哪个不傻眼?考生是一个不认识,规则是半天没看懂。
这时候, 顾劳斯精心培育的职业化经理和销售闪亮登场:
“增量白币即将到达战场, 你还在为不熟悉科场学子而苦恼?你还在因陌生的游戏规则而胆怯?
这些都不是问题!
来都来了, 买一注试试吧。”
在他们的盛情推销下, 彩票变得十分好懂。
简而言之,就是押中即能挣钱。
哪怕只中一个数字, 哦不,中一个考生,也能领回票钱。
押中越多, 变现越多。
老祖宗若是肯搭把手,托个梦就能一夜暴富。
老祖宗要是不出手,就闭眼跟着大盘走。
什么是大盘?就是大佬们怎么押,咱们跟着蹭!
短短几天,顾劳斯已经将彩榜从老式画“正”统计表升级为折线图。
又揪出热门名单, 考得上的绿线、考不上的红线,哪个颜色押谁赢面最大, 看图说话会跟风就行!
为了促进消费,顾劳斯还同步推出权威预测直播。
考前五天, 闱彩中心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儒道法三家搭台打擂。
各自祭出看家本领,替学子们测吉凶、卜前程,也与时俱进,拓展起闱彩咨询业务。
解元花落谁家,更是被炒得风生水起。
东街是道门宝地。
一溜排摊位密不透风,半仙、神算、铁口直断等等招幌挤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家。
道门候选人,主推一个顾悄。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节目组实锤控票,人工打投,黑幕满满。
大和尚们主打一个佛系。
今天觉得张三可,明天又觉李四行。
反正签筒子里倒出来什么竹签子,他们都自有一套话术圆回去。
但不得不提,小宋虽然是佛门俗家弟子,奈何哪个大和尚都不待见他。
一提此人,无不摇头叹息,说佛缘前定,他没有官运,高中也是镜花水月。
顾劳斯一听,这还得了,立马元宝封口的整活。
不巧,还被小宋本人看了个正着。
小宋笑了,“挣钱不易,琰之怎可如此浪费?”
说着,他还从大师傅手上顺回元宝,一把抛进苏朗手里。
大和尚咬着袈裟,如泣如诉。
满眼都写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最后一派,便是老儒们组成的研判组。
科举本就是儒家事。老儒们不仅精通各地学风,看得懂文章好赖,关键还消息灵通。
他们最看好方白鹿。
这位学问不比顾大顾二差,若说三年前他不下场,是自觉火候不到,那去年恩科也不下场,足以说明其野心勃勃。
不过是怕与顾二不分伯仲,大.三元错失哪个都不美罢了。
他还是徽州士子的领军人物,可谓一呼百应,在儒师与学生当中,名望都胜过顾家的毒舌老二。
此外,在巨额奖金的鞭策下,有门路的地主乡绅们源源不断向研判组提供一手信息,以求测准。
老儒们一经怂恿,愈发卖力,几乎将热门榜上的考生都扒了一遍。
他们最不看好的,就是顾劳斯。
有位国子监退休老司业看过顾劳斯流出的县试案首卷,“啧啧”咂嘴,“难评,难评。这等文章,如泥足巨人,只得圣人之形,不得圣人之魂,也能作案首?哎,休宁人杰地灵,尽毁在一个段卞梁手上呐。”
顾劳斯底细自然也被公开处刑。
一十六岁,纨绔娇纵,多病软弱,成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
这样的人,半年时间小三元连中?
姑且当他天资卓越吧,可真到寒窗二十年、又素有才名的其他州府学霸们跟前,反正不太够看。
两边这么一对照,又兼大儒老儒齐齐背书,考前最后几天,方白鹿终是以一骑绝尘之势,勇夺解元第一热门。
而小顾名次不仅被连连反超,跌至最末,甚至花钱去道门买水军,人都不干了。
钦天监退休老道长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这该死的马监正,真是什么黑钱都敢挣!若不是他替你担保,我哪敢这样闭着眼给你吹!
就你这水平,哪有点解元样子?
哼,这下好了,想我八卦门百年威仪,神机妙算的铁牌子,今天可算是砸在你手里了!”
顾劳斯:好气!
他都写好先当解元热门然后拒考的剧本了。
只要考前营销好,躺在家里照样数钞票。
可现在,事实跟他预想的走向完全不一样!
究竟是谁?!
又不遗余力炒作他的黑历史!
他的人气,哦不,赔率再这么跌下去,还怎么爆冷挣钱?
顾劳斯哭唧唧地想:难道命中注定要苦哈哈进场再考一回?
不!他不甘心就这样连夜改剧本!
顾劳斯握拳,他又不是没有节操的芒果台!
虽然想捧的没捧起来,但节目效果确实大爆。
靠着这一手传销绝技,彩票业务正式迎来峰值。
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开考在即,每日闱彩门前都乌泱泱挤满人,争分夺秒排着队抢票。
这可气坏了暗中窥探的黑赌坊。
以及某些见不得人好的小肚鸡肠。
当然,他们也看出来门道。
传统赌徒拼运气,闱彩老百姓却是奔着兑现来的,看的是准头。
这所谓的大盘准不准,就至关重要。
若是这走势,最后错的离谱呢?
黑赌坊老大哥冷笑一声,有了法子。
“且容你们猖狂几日!放榜后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肚鸡肠咬牙切齿,为什么一群酒囊饭袋也能上榜?
酒囊饭袋就算了,那个县试舞弊的,竟也能进解元榜?
就凭他爷爷有几分权势,就这般目无法纪了吗?!
“哼,若是叫你们这些人也顺利高中,这世上可再没有公平可言了。”
他眉间蹙起一道山川,眼中皆是嫉恨,全然忘了自己也是靠家族荫蔽的监生。
或许没忘。
只是不能接受一直以来荫蔽他的家族,短短三个月,就被另一个家族无意之中拔萝卜带坑地差点毁尽。
而暗中的暗中,明孝卫与鹰扬卫狭路相逢,互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各自跟梢而去。
我方唱罢你方休。
明面的热闹,暗里的汹涌,都是别人的。
两千考生陆续涌入,金陵城里,粮价都跟着顶风作案小涨了一波。
各家客栈酒楼翘首以盼,就等着坐地起价、大捞一笔。
哪知眼见着入了十月,不管阔绰的、穷酸的,往年为了一间房挤破头的考生们,愣是一个鬼影子没见着。
各家掌柜急得蛙蛙直跳。
叫伙计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客源全被中道截了胡。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怎么行?
掌柜们赶忙召开行业大会,紧急商讨应对之策。
天香楼掌柜后知后觉,“究竟是谁,这么不讲规矩?”
出去打探的小厮义愤填膺,“我看店招名头叫什么大科教育!”
天香楼一脸嫌弃:“啥?”
也有稍稍懂行的。
回味楼掌柜心里有些打鼓:这大科教育,横空出世,可不简单啊……
几个月前,黄、胡两家牵扯进通敌一案。
经有司查证,二姓虽非主谋,但助纣为虐,亦罪不可恕。
念在二姓早年护国有功,神宗免了死罪,但参与盗粮、运粮的一众人等全部充军,阖族家产亦悉数充公。
黄家较胡家,罪责轻些,认错态度也好些。
于是神宗大手一挥,就留了两成与黄家老爷子养老。
可惜,这两成另又被不成器的子孙败光。
今天罚一点,明天抄一点,兜兜转转,两家家产最终还是都进了皇帝腰包。
只是朝廷没收上去,真金白银米粮物料可以充国库,但客栈、酒楼、铺面等诸多买卖,无人打理运营,只得作为不动产盘点搁置。
财政不紧张时,放着也就放着。
一旦财政紧急、入不敷出时,朝廷当即下令抛售。
形式有点类同现代的招标。
由官府挂出鬻田鬻产公告,有意购买者,在限期内密封价钱投官。
到期,官府召集所有投价人,当堂开拆,以出价最高者为买主。
原则上中标人必须当场缴清价款。
当然,招呼打得好,关系不一般的,亦可先付一半,余款一年内缴足。
七月水患,赈灾事急。
户部衙门立马将两家田产、房屋并各类铺面拿出来,公开招了一标。
八月,开标现场。
财大气粗的浙商,就是被大科教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号,以略高一钱银子的价位险胜。
要说这里没鬼,鬼都不信。
更不寻常的是,这商号来的掌事,还是个年轻女子。
带着个牙齿漏风的八岁小娃。
与朝廷交付资金、清算铺子田地的,就是这八岁娃娃。
回味楼掌柜跟着东家竞铺面,觉得新奇,凑近听了几耳朵。
就听得他奶声奶气与户部主事大杀八百回合,模糊几句“三成”、“国债”、“太子”之后,
衙门竟然答应只需先付三成。
谈完小娃拿着盖完大印的文书,屁颠屁颠跑去女子那里。
“大婶婆大婶婆,我谈成了,腻不腻害?”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女子也觉有些失礼,遂客气与周边竞标老板们解释。
“家中并不擅经商,小辈里头也只得这么一个有些天赋又乐意学的,只得带出来历练,这回刚好叫他试试手。”
不擅经商?试试手?
谁家敢给稚童一试手就这么大手笔?
关键他们还真就被八岁小孩啪啪打脸了……
众人:我们就想知道你们是哪家!
女子倒也爽快,浅笑着自爆家门。
“休宁不惑楼初到金陵贵地,以后还请各位老板多多指教。”
回味楼老板将招标见闻一一道来,又补充道。
“此后不久,原本黄家的同悦楼,都换了招牌,改叫不惑楼。
做的也不是客栈生意,而是所谓的免费书斋。
但金陵什么地方?老百姓读书写字自有社师乡塾。
以国子监为首的那群学子,什么名师没有见过?自然更看不上免费二字。
听说这楼开业两个月,除杂流和乞儿惯去骗吃骗喝,还真没有一单生意。
谁知道他们最后会狗急跳墙,直接换个名头,当起截人生意的土匪流氓呢?
啧,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指教。”
“不惑楼?”这名头同福楼掌柜一样没听过。
“孤儿寡母的,是哪家字号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学生截回来。”
他紧皱着眉,“所以,对面到底怎么拉的生意?”
提起这个,探消息的小厮龇牙咧嘴。
“秀才们还在老家的时候就开始劫了,一路他们不仅不收车船钱,到了金陵还免食宿,掌柜的们呐,小的想不明白,你们说说,倒贴也要做成这生意,他们图啥呀?”
“噗——”同福楼掌柜一口茶水喷出去。
这个问题超纲,与会的协会会员们集体默了。
好半晌,天香楼掌柜才阴恻恻提议。
“既然他不仁在先,我们也别讲什么道义了……”
三日后,十月初六。
满城小餐饮、快捷酒店联合起来,以天香楼掌柜为首,高举状子,声势浩大奔向府衙,势必要告大科教育截人生计、扰乱市场,大搞恶性竞争。
府衙门前正击升堂鼓时,恰逢一群监生。
领头的梁生鼻孔朝天,“没见着监生办事?商贾回避!”
天香楼谄媚一笑,恭敬递上鼓槌,“梁公子,您先,您先。”
“咱们状告大科教育,不过商贾间的小龃龉,哪能为这点小事耽误梁公子?”
梁监生一听,鼻孔一收,将鼓槌往胖子怀里一抛。
“呵,谁说我要击鼓了?”他回头朝身后几人道,“咱们今日有戏看了。”
考生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来赶考的,家境不错,各有专车,自然看不上大科教育的经济舱和大通铺。
没吃人的,自然有恃无恐。
是以到了金陵,乍一看到闱赌猖獗,自己还成押注对象,轻易就被煽动。
可恼怒归恼怒,真叫他们击鼓搞事、闹上公堂,他们立马怂了!
这会见有人挡刀,他们赶忙顺坡下驴。
有那么一二人,最不厚道,连热闹都不看即刻尿遁。
可把梁彬气个半死。
他顿时把气都撒在傻站着的商贾头上,“还不敲,等着知府下堂?!”
胖老板内心MMP面上笑嘻嘻。
“梁秀才抬举,小的这就敲,这就敲。”
“咚咚咚——咚咚咚——”
他敲得容易,可这鼓一响,朱大人就难了。
府衙后头,市委一号会议室。
正在召开市·委紧急会议的他,被打断十分暴躁。
“哪个不长眼的,要是没个十万火急的事,看我不一人打他个二十大板!”
不仅嘴上啐啐,他还准备来点实际的。
转头就吩咐皂吏,“今日笞杖都给本官换最厚的!”
府丞“啧”了一声,真是阎王拦不住想死的鬼。
整个应天府谁不知道,乡试前的个把月,除非死了爹娘,否则衙门前的登堂鼓,那是碰也碰不得的?
实在是府尹他老人家,备考备得头秃,再经不住一点点刺激。
今年尤甚。
乡试本就不比院府入门试那般小打小闹。
不说常规的考场布置、考前安防,单是考务后勤,就足足有两千人众等着省会安排接待。
真·监考老师比考生多系列。
乡试贡院,分内外两院,内院出题阅卷,外院用作考场。
为了防止泄题、偷题,两院以高墙隔开,唯一通道还需重重落锁、层层把守,确保考试期间绝对独立、互不干扰。
由此,考务人员又细分内帘、外帘和监场差卫。
内帘官如主考、同考,只在内院禁闭,日常就是开会、出题、改卷子。
这块人数不多,仅主考一人、副主考一人;同考官分经设房,如诗经、尚书、周易等大经,选考的人多,一房考官有五,而礼记、春秋小经,选考的人少,一房只三人,满打满算才二十来人。
按礼部闱场新规,内帘官全部由中央指定。
主考礼部推举、同考礼部抽签,锁院前不得对地方公开。
这就省事了。
到日子内帘官们各自凭着文牒进院,人齐吃一顿会师宴,朱大人只要饭后喀拉一落锁就万事大吉。
真正叫老朱亚历山大的,是统管其他一应事务的外帘。
考场上的事就复杂多了,从考生入场到收卷,其中十几个环节,每个环节都须专人专办。
林林总总算起来,又有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监门官、搜检官和供给官之别。
各处少的有提调一人,多的有誊卷官四人并抄写生员五十人,合计下来亦有三百余人。
这部分庞杂,一律交由地方自主安排。
通常由布政史司会同按察使司,从州、府、县执政官或教官中抽调。
最后一类监场差卫,亦属外帘。
分开单列是因为,他们不是官,且人实在太多了……
当年太·祖钦定,凡乡、会试,考生入场,每人须用军一人看守,严禁讲问、代冒、越舍、抄袭诸弊。
这1:1的配方,注定每年考生多少人,监场差卫就有多少人。
地方上差卫由都指挥使司直接从各处卫所调用。
可南直不同于其他地方,不设三司。
故而外帘考务,须由南直礼部牵头,会同兵部、都察院商定。
那么,核心问题就来了。
虽提拔但没上岗,还兼着南直隶礼部尚书并右都御史的苏训,他他他失踪了……
这还怎么耍?
眼见着临到考了,上头愣是一点消息木有。
六部不急,可把负责具体承办考试的老朱急得头秃。
尤其外帘考务名单总不见下来,叫他想预先筹备都无从下手。
他只好去请示礼部副职。
奈何侍郎捏着鸟食一脸为难:“这我可不敢擅专。”
他掉头又去请示都察院副职。
右副御史盖起茶碗,满脸歉意,“老虎不在,我这猴子也不能称大王呐。”
老朱含泪,怀着最后的倔强,又越了两级去找兵部尚书。
老尚书倒是爽快,对着旧京畿布防图瞅了半天,大手一挥。
“近来周遭也不太平,旁的卫所不好随意调动……
Emmmm你便拿着调令,去寻皇陵卫指挥使要人吧。”
老朱:……
要死了,看坟的来监考,不挂都对不起这阵势。
他苦着脸,也不敢有异议,只拱手再拜。
“苏御史至今杳无音信,乡试这等大事又耽搁不得,还要劳请老尚书体恤体恤我等,出来主持一下大局!”
老尚书鬼精,捻须一笑,一锤定音。
“何须我这老骨头出马,我看朱大人你就挺好。”
老朱一口仙气差点没喘上来。
不是,请示怎么就成请事了???
哪知道老尚书还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立马派人知会了礼部和都察院。
三家欢天喜地就把这烫脚的球,顺势踹进了老朱的怀里。
偏偏老油条们还说得道貌盎然。
“朱大人临危受命,举千钧之重,实乃栋梁之材。
我等不才,定会悉听调遣、全力配合。”
而所谓的全力配合,就是都察院指定了一员监察御史任监临;
礼部指定了应天府丞任提调……
此外,两衙门是多一分力气都没有了。
老朱灰头土脸地来,又鼻青脸肿地走。
背上还被硬架上一口天大的锅。
屋里,都察院副御史还在拱手道谢。
“场闱在即,堂上官不在,吾等正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大人指点。”
“小事小事。”兵部老尚书笑眯眯。
“遇事莫慌,总有人会按捺不住跳出来。老夫这招守株待兔可谓是历久弥新、百试百灵,一次还不曾失手。”
礼部右侍郎陪着笑点头,“下官受教,又学一应变机巧。”
门外,“总有人”老朱咬紧袖子。
他以血泪总结出机关打工崽的八字箴言:多听、多看、少问、慎行。
上头推诿扯皮,他上赶着找抽,导致的直接后果——
就是如此庞大的考务团,一应接待工作,全都落在他这个小小考点的市委·书记头上。
这还不算。
内帘官抽调也瘫给了他。
原本礼部抽人,上级对下级,只要一句话;落到他这平级借人,就是越俎代庖,须得一一发函找兄弟城市连讨带要。
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身为副都一把手,他好歹比兄弟州府高出两级。
使唤别人,还能有三分薄面能用。
全指望他弊病就是,外帘官咖位最大的,只得个四品。
如何压得住内院那一溜的牛鬼蛇神?
按例,作为外帘一把手的监临官,须与主考官同级,以便互为掣肘。
今年如无意外,监临官应是苏训。
可现在有了意外,都察院信手一指,监临官派了个七品监察御史……
小年轻三年前才上岸,跟顾慎还是一一届的。
好容易进士升造,考上个庶吉士。
博士站去年刚结业,才被分配到南直隶干监察御史。
实习期还没过,就要监察朝廷正二品大员QAQ。
天降横祸,他本人快哭晕在厕所了好嘛。
两院官员品级严重失调,叫外帘无人主事,更无人敢去接待兵部的二品大员。
呵,这担子,最终又落在朱大人肩上。
连日来,他不仅要安排这么多号人的吃喝拉撒,还得卡着时间疯狂摇人顶包,还得横跳内外帘之间,搞微妙的综合协调。
没有原地爆炸,多亏平时炸得多,爆点高。
这时候还来敲他的登堂鼓,呵呵,是嫌他爆点高了吗?
老朱黑着脸升了堂,快刀斩乱麻,先把商贾各打了二十。
在此起彼伏地惨叫声里,他冷声问领头的。
“尔等可还有事?”
板子太硬,屁股太脆,不经打。
几楼掌柜哪里知道,出门就犯太岁?
这会赶忙摇头,齐声谢罪,“大人饶命,无事,草民无事了。”
“什么?无事?”
老朱一拍惊堂木,“无事还生非,罪加一等,再打十大板,罚银百两!”
天香楼直接头一歪,昏了过去。
他如此粗暴执法,叫外头观堂的监生们也汗湿重衣。
若不是遇着这群冤大头,现在击鼓的就是他们。
身为荫监,他们可不像正经考上来的秀才功名,能硬气地使用免打buff。
朱府尹真给他们上了笞杖,那也就上了。
梁彬咬牙,满脸愤愤。
可也识时务,明智地打起了退堂鼓。
他一转头,就见沈宽笑盈盈向他抱手,“梁兄,赶巧了。”
梁彬面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羞恼,可碍于他背后的人,不敢发作。
“这大科教育,不止断人财路,还祸乱闱场,聚赌滋事。”却听沈宽意有所指道,“想来梁兄正直,也看不惯这等奸邪,才面有愤愤之色吧?”
他惺惺相惜地走近,拍了拍梁彬肩膀。
“哎,方兄与我,亦然。”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45章 第 145 章
十月初七, 从江西行省交叉抽调来的同考团二十一人入院。
十月初八,主考柳巍、同考翰林修撰高邑先后入院。
高邑,今春恩科会试第三。
就是因貌寝不便点探花, 因祸得福抢了顾二状元的那位。
锁院前, 朱大人陪着吃了一顿鸿门宴。
手握重权的兵部尚书, 可不像南直六部闲员们那么好说话。
官威那是大大滴有。
朱大人赔着小心替他斟了满杯, 他面无表情睨一眼。
“待客之道, 常言酒要八分,茶满七分,朱大人可真是好规矩。”
得, 这是嫌他倒多了。
常言还道茶满撵人, 酒满敬人, 礼不礼貌还不是你嘴大你说了算?
老朱无声哔哔, 苦哈哈又重新给斟了杯八分的。
为表诚意,他仰头将满杯一饮而尽, 连干三杯,最后倒扣杯口,弓着腰向上官赔礼, “是下官不懂事,浮三大白先行谢罪。”
哪知柳巍并不买账。
他轻轻将酒杯推至一边,“场闱要务,若是因酒误事谁来担待?”
他这么一说,一个厅里满满当当两桌人, 烫手一般都丢了杯子。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无声达成共识。
这南直隶是没把上头摆平呐……
啧,这一场, 看样子难,难啰。
散席后,锁院前,柳大人将朱大人提到跟前。
“这场提调既是府丞,朱大人还是早些放权,不可擅专。”
“锁院后,还请大人以身表率,叫外帘诸位各司其职。”
他说着,意有所指扫了老朱一眼,“切莫……再牝鸡司晨。”
朱大人圆圆胖胖、尤爱操心,还真有些老母鸡架势。
人群里,不知是谁急促笑了一声。
朱大人直接自闭。
“知府吐哺握发、殚精竭虑,乃直隶学子之福。
只是尽心虽好,也要注意避嫌。”
唯有高邑,好一通花式鼓吹,总算替他全了脸面。
朱大人不胜感激。
他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别看柳巍徐郎半老,人模狗样,却最是黑心黑肺;高邑这小子,虽然其貌不扬,却黄中内润,甚会说话。
关键是,底子里真是个好人!
喜提好人卡一张的高邑,在朱大人热切的眼神里莫名抖了一抖。
新科状元郎纳闷:这秋夜凉爽,也不冷啊?
入夜,朱大人又脚不沾地验收完考场,点校完人员。
确认各处都妥当,他抻了抻几日未换皱皱巴巴的官服,对着身后府丞道。
“今年不太平,场外由我调五城兵马司坐镇,院内诸事就托付与你。
应时,你在应天蹉跎十年,这是个机会。”
王府丞一揖到底,“下官省得,谢大人提携。”
老朱匆匆摆手,“我这右眼从方才起就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再不久考生就该进场了。
“坏了!”他突然一拍脑门,边说边向外走,到最后竟小跑起来。
他差点忘了件大事。
以往科举入场及开榜日,总有人挟私投匿文书,诬告阻挠士子进场。
太·祖遂有明令,士子果有作弊、失德等实迹,亦要闱后再彻查治罪。
考试期间凡有举报者,一律按滋事寻衅查处,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依律治罪。
考官亦不许借题发挥,诿以避嫌,妄退文卷。
更不许拒考生于棘围之外。
这条新律,有效遏制了恶意举报、毁人前途的罪恶行径。
可今年闱彩兴盛,考生中第与否,不止事关自身,更牵系多人身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朱大人担心,某些人不来明的,来暗的。
若是黎明之后,热门榜上的解元人选突然失踪了那么一两个……
届时上头秋后算账,怕是谁也跑不了。
不得行不得行,他得连夜去敲兵部尚书的门,再借一支虎贲卫。
也得亏朱大人未雨绸缪,黎明时分,考生一出门就被街上三步一岗、十步一卫的阵势,深深打动了。
这该死的安全感!
日后若是中举,可不得为了大宁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而真打算起早摸黑动手的黑赌坊们,出门即傻眼。
他们一看就不是好人,又专抄后街背巷走,训练有素的府兵与虎贲卫一抓一个准。
“什么人,鬼鬼祟祟,干什么去?”
带头大哥吭哧吭哧憋红了脸,还是狗腿灵活,“官爷,咱们……咱们才从鸨子那里出来,想趁……趁着婆娘没醒,偷偷回去。”
府卫将人往一旁掼去,“从哪个裙子底下钻出来的,再给爷钻回去。今日戒严,天明前除考生外一律不许行走!”
“得令,小的得令!”
赌坊老大并狗腿贴着墙根站得笔直,一溜排小白杨似的。
卫兵“哼”了一声,自往别处巡逻去了。
待人走远,几人贼眉鼠脸就地紧急会商。
“老大,怎么办?还绑方家那小子嘛?”
老大咋了咂嘴,“咱们离那小子住处,还须穿半个城,你看像是能过去的样子吗?”
“那换顾家那几个?他们住得近,就在隔壁朱雀大街。”
老大一个脑瓜崩下去,打得小弟嗷嗷叫。
“姓顾的那几个拢共就没几个人押,能挣几个钱?绑了还不够咱们上一趟春风楼的!这等吃力不讨好的生意也做,我看你是只长胆子、不长脑子!”
顾劳斯冷笑:呵,怪我打投不给力咯!
另一个小弟也附和,“蠢货,就这架势,绑了咱也躲不过去。”
“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干嘛?”小弟捂着头。
“大哥,你想想,姓方的今年赔率可是一万两,做这一单管咱十年!”
“哦?我竟不知我这样值钱。”
说财神,财神到。
巡逻府卫手中火把将夜色印得朦胧。
巷口还晕着初秋轻薄的水雾。
青年长身而立,口气里满脸兴味。
“听你们意思,是想劫我?”他闲庭信步,缓缓走近。
黑老大一个咯噔,生怕他扯着嗓子叫人。
但青年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也不是不可以。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几人窝在巷子里,很快又有府卫再来查看。
就见彪形大汉中间,唯一那个儒生拱手抱歉,“各位差哥,无碍,他们都是我府上特聘的送考镖师。”
打发走府卫,方白鹿淡淡道,“钱我可以让你们赚,但我有一个要求。”
黑大哥按下激动的小心脏,“什么要求?”
方白鹿从胸口掏出一叠彩票,“你须得是为了这个才绑我。”
黑大哥接过反复查看,表示难以置信。
上头全是填好的名字。
解元压得是个广德人,叫什么刘兆。
而落榜两个名字,一个是顾悄,另一个赫然是方白鹿。
受害人不仅配合绑架,还倒贴劳务报酬,竟有这等好事???
黑老大有些脑子,闻言满脸戒备。
“我不信你不想考状元当官?读书人视科举如命,你休想诓我!”
方白鹿摇了摇头,“我自然也想晋身入仕,但时机未到。”
“既等了一场,也不怕再多一场。”说着,他挑起嘴角,“你们放心,我跟你们走,不过是互利互惠而已,只是你们要钱,而我要……”
“要什么?”黑老大来了兴趣。
他的市井赌·博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功名更重要?
要什么?
方白鹿突然冷脸,气势骤然一变,“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黑老大一凛,摸了摸鼻子不敢多问。
他多年游走边缘地带的第六感告诉他:这后生年纪不大,是个狠角色。
“包中?”黑大哥回归正事,再度确认。
“顾家自有一路人。”方白鹿点头,“这会想必也快得手了。”
至于解元……
他冷哼一声,他若是不在,柳巍必定会点的,就是这刘兆。
好无耻的一手栽赃嫁祸!
顾悄藏身暗处,由明孝卫元指挥使拎着,听了个全须全尾。
他手上两拨人,一拨鹰扬卫盯着监生防搞事,一拨明孝卫跟着黑赌坊搞安防。
大清早的他还在做梦,元指挥使非要拎他出来监工。
这一监,就监出个阴谋来。
“快,连人带票,全给我缴上来!”
元指挥一声雀鸣,几个手下身手矫捷地越墙,一人敲了一闷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顾劳斯满意地点头。
但方白鹿不是省钱的灯,暗里也带了不少人。
数名死卫前赴后继杀出来夺人,一时间巷子里乒乒乓乓全是砸锅卖铁,哦不,是兵刃交接的声音。
顾劳斯吃够休宁酒楼被偷袭的亏,早已炼成老六一枚。
摇人,谁不会似的?
他忙从领口掏出谢大人的星月菩提,摸到上头新挂的哨子。
“哔~”的一声响破天际。
很快府卫、虎贲卫,里头混杂着几个不知道什么卫的,齐齐上阵。
将方白鹿的家族死士堵死在巷子里,斩瓜切菜似的……马赛克。
“九命,九命~”顾劳斯一副文弱书生相,捏着嗓子隔着墙大喊。
“这万恶的黑赌坊,为了那1:10000的赔率铤而走险,又是拿刀挟持考生,又是买凶绑架考生,就我建议官爷们抓完坏人,再去抄他赌坊!”
这一声可不得了,黑赌坊一下子出了名。
被敲晕的黑老大恨不得跳起来大骂“无耻狂徒,什么年代了竟然还玩黑吃黑!”
元指挥使:……
天蒙蒙亮时,府卫们已收拾好战场。
几个活口通通带走,对着晕过去的书生却齐齐犯了难。
热心市民小顾这时候十分积极,“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他扛麻袋一样将人扛回家,顺手喂了小方半碗“浓茶”,又将他托付给补习班的同学们。
他深情凝视着小方,痛心疾首,“同学们啊,虽然方同学仍在昏迷,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要是因此错过考试,该有多悔恨?不论如何,咱们一定要保他进场!乡试可是三年一考,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呵,不考是吧?甩锅是吧?
我还就互助互爱,一定叫你非烤不可!
同学们听得心酸,将心比心,对这位惨遭绑架的种子选手越发怜爱起来。
老实人时秀才自告奋勇,“小恩师放心,我们不遗余力一定带他进去!”
顾劳斯满意了。
搞定对手,他细算了一下那沓子彩票。
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妈耶,方白鹿这个杀千刀的,足足压了万注。
若是真叫他得逞,那我岂不是要掏一千万两银子兑现?”
十月薄凉的清晨,顾劳斯打了个寒颤。
他这闱彩还在试水阶段,二十文一注,挣得不多。
太子的国债他还没攒够钱来还,若是再增一千万花销,彩票事业基本可以歇菜了。
何况乡试这一轮,他图的本就不是钱,而是名声。
这番试水探路,不止要叫闱彩打出名气,更要朝廷接纳扶持,要百姓乐得参与,要平息士子不满,如此会试时,才能在神宗眼皮子底下再开一轮。
而那一轮,才真正将彩票制度化、合法化。
可方白鹿竟打算一招毁他名声、破他财路,叫他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由此可见,此人心肠何其歹毒,其心当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人必会全须全尾、安安全全抬进场。
而一旦他进去,就是交白卷,柳巍也必会点他。
至于顾劳斯怎么会知道,那就要从他那黑心黑肺的大侄孙顾影朝说起了。
第146章 第 146 章
考前事多, 顾劳斯一直没逮着顾影朝。
谈心谈话搁置许久,总算在印卷当日,瞅到机会。
印卷, 可不是印刷试卷, 而是拿答题卡去盖印磕章。
乡试严苛。
虽然卷纸、笔墨由考生自备, 但对文房, 尤其是答题卡纸张大小、材质、颜色及产家都有明文要求。
用错了纸, 收卷环节就能直接pass。
为了有效防止因“假2B”导致的高考失利,考生须在考前将答题卡等先送有司核验。
裁好的卷纸上,考生预先填上个人信息, 如姓名、年龄、籍贯、本经及上三代简介。
在外考生到布政司、在内考生赴两京礼部印卷。
印卷官比照各州府教官上报的考生名单, 逐一审核学生身份。
同时也要确认考生自备文房是否合乎规范。
确认无误后, 印卷官登记考生, 并在答题卡盖骑缝章及印卷官大印。
考生只有拿着这种盖过章的卷子,才能进场开考。
比之院试资格复审, 大约就复杂在盖印这一环上。
但也就是这印,让不起眼的印卷官,成为外帘最有油水的差事。
关键他还能油得光明正大, 一点儿不违规,更不违法。
听着前头印卷队伍不断传来的“不合格”、“退回”,顾大虎忐忑不安。
“怎么印个卷也这么难?”
黄五得意洋洋扬了扬手里的纸。
“别方,咱可是南北直科考官方卷纸合作商,最经得住查验。”
原疏踮脚往前看了看, “可我瞧着,那仁兄的卷纸, 跟咱们也没甚不一样啊。”
他甚是不信任地瞥了眼黄五,“你行不行啊?总觉得你不是很靠谱。”
劳资不行?
黄五不干了。
奸商可是难得大方一回, 包了所有穷秀才的卷纸,你说他不靠谱?
“他那卷纸肯定不是在耕读堂买的,唉,所以说有些钱省不得。”
朱庭樟附和点头,“也就贵个十文,权当买个安心。”
黄五哔哔,“权当?你可真识货!
鲍芜这纸,可是为了印顾琰之那些玩意儿特别改良的,原料全用的竹子,成本贵了三成不止,产量还低!
哼,但质量确实杠杠的,不晕墨、不易破,还自带清香。
现在不止考试,各地官员的奏折、文书,也指定要用竹纸,早就供不应求了好嘛?”
他吹嘘的纸,正是小顾同学以需求倒推生产技术革新的第一批产物——休宁竹纸。
鲍芜也是个奇人,与李玉、黄五碰上,可谓强强联合。
一个最有吃苦耐劳的钻营精神,肯花大把时间和精力做产品研发。
一个惯会走四方,无论小顾同学提出什么设想,他都能五湖四海地替他搜罗样品、技术,有时候甚至连手艺人也一起扛回来。
极大地提升了产品研发效率。
而最后一个大奸商,有资本,有人脉,专管前期投资和后期销售。
倒是形成一个完美闭环。
这造纸业才半年,就已经很有起色。
这不,今年甚至拿到了官方offer。
前头印卷的书生团灭三分之二,总算轮到黄五。
他得瑟地将卷子递上去,回头朝着原疏挤眉弄眼。
四十来岁的印卷管接过卷子,拇指沾点口水,往正卷上这么一捻。
“纸裁、材质倒是没问题,但……”
一个但字,就很妙,奸商俊脸登时一垮。
“这纸薄了一分。”
印卷官眉心一皱,打量一眼黄五,“不合格,下一个。”
黄五:???
不是,你当着真老板的面说他的货是假的?
“这可是耕读堂的纸!”
印卷官也不是头一次答考生问了,一套话术背得是行云流水。
“直隶是认耕读堂,可耕读堂的纸那么多,也不是每一款裁裁都能拿来凑数。”
“趁着时辰还早,还不速去重买?!”说着,他抬手一指隔壁桌,“你若是嫌麻烦,在我们这买也是可以的。”
黄五顺着手指看过去,角落不起眼的一张案子后,藏着他家一位老管事。
对上他,那管事赔着笑,“我们这……这不是为了方便学子嘛!”
黄五脸上五颜六色,“所以你卖多少?”
管事望天望地,墨迹半天,“一套二两。”
黄五眼前一黑。
他店里一套二十四张,只敢定半钱,腾个地儿就翻了四番。
真是奸商听了都恨不得骂奸商!
宋如松蹙眉,“你们还真是,羊毛净出在羊身上。”
这是刺他前脚给学子们免吃免住,后脚一套答题卡全赚回去了。
顾劳斯简直欲哭无泪。
几人也不好当众拆自己的台,只得吭哧吭哧又买一套。
黄五将老管事怼在墙根偷偷算账,“你个老小子,截自家生意?嗯?难不成昨天我发出去的卷纸,今天都给你退了?”
老管事嘿嘿憨笑,“那哪能呐?我们可是良心人。”
一听良心人,黄五无名火蹭蹭冒起来。
掌柜的一看他脸色不对,忙哄着。
“哎哟东家你消消气,大人他最有经验,自会捡你这样的肥羊去宰,不会叫你那些穷朋友为难的。”
印卷官又不傻,何至于为了二两银子逼急穷鬼?
万一穷鬼记仇还高中呢?在一个朝廷做事,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没必要。
黄肥羊:……
“唉,小老儿我干这营生,不也是迫不得已嘛。”管事继续解释。
“这二两虽然黑心,可小老儿我一分也没拿,全是孝敬印卷官的。
您是不知道,这里头水有多深。
考试用哪家纸,可都是这孙子,哦不,是这位爷说得算!
去年他认荣宝斋,今年能换咱们,全靠这个……”
他搓了搓两指,“嘿,还得亏我舍得,给的多!不然今儿这里,您看到的可就是荣宝斋那张老脸了欸!”
……有理有据,无可辩驳。
众人:你黑得真是跟那位贪得一样,天衣无缝。
老油条们身经百战,不觉这是什么大事,印完卷就将事情抛掷脑后。
只有大侄孙较真,全程不发一语,脸色一直很臭。
回不惑楼,他也不愿讲话,径自回房自了闭。
这么正直的大侄孙,不敢惹,根本不敢惹。
顾劳斯在他门外徘徊几圈,也没做好心理准备怎么开诚布公。
反倒是元指挥使看不过眼。
他耿直发问,“里头又没人,小公子在这瞎转悠个啥?”
顾劳斯小心脏一抖。
没人?!这是偷偷跑了?
大侄孙,你可别想不开,人跟狗斗,死伤各半呐!
他忙扯住小元,“所以,我大侄孙现在在哪儿?”
小元摇摇头,“您也没叫我盯着……”
顾劳斯泄了气。
“不过……”小元不甚确定道,“你们长房顾云恩好像来了应天。”
“小元同志,说话不带你这么大喘气的!”小顾立马拍板,“快,咱们速速去找他们。”
待明孝卫摸清顾云恩行踪,天已擦黑。
小元牵着马,“他们父子二人酉时初出城,往江东驿方向去了。”
江东驿,那可是北京来使进南京的必经之路。
也是官方专门用来安置、接送官员和运送物资的定点驿站。
呵呵,这意图还不明显嘛。
顾云恩那副偏执阴郁的样子,令小顾十分忧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总不会一时冲动给我来个阵前截杀吧?”
小元比较不会说话。
“都一个时辰了,他们真要起了杀心,这会尸体都凉透了。”
顾悄:……
第二次骑马,他适应多了。
龇牙咧嘴到地方,偷摸见到的,却是顾云恩与柳巍相谈甚欢的样子。
驿站客房。
柳巍手谈正入佳境,摆开阵势就要发起最后总攻。
“卮言先生,承让。”
他信心满满,以为必能围剿对方大龙,大获全胜。
顾云恩白着脸微笑,“大人,胜负真的在此吗?”
只见他枯瘦的手,在棋盘另处一点,“如此,您再看看?”
柳巍蹙眉。
那一子落处,黑子虽中腹断开,却突生两翼。
如金蝉脱壳,绝处逢生。
如此下来,弃大龙却保全局,最后竟胜出两目。
即便他全力回旋,也为时已晚。
柳巍推开棋盘,笑着认输。
“不愧是卮言先生,巍受教。”
顾云恩亦笑着抿茶。
“大人百忙,定要约鄙人见上一面,应当不是只为这一局吧?”
“果真什么都逃不过先生法眼。”柳巍对他甚是恭敬。
“巍近来有些疑惑,久不得解。”
他将目光转回棋局之上。
“方才与先生博弈,巍似有开悟,刚好与先生探讨一二。”
顾云恩不置可否,只含笑浅啄。
“先时曾得先生指点,本官于太后、太子两派之间各取其利,确实收获颇丰。
柳巍对顾云恩,甚是信任,“可眼下局势大变,太后一死,我如两翼断其一翼,孤翅难飞。”
说着,他叹了口气。
“不瞒先生,此番陈尚书令我南下,明着是主持乡试,暗里却另有交代。
可陛下圣明,洞若观火,已然对巍此行起了疑。
巍如今是骑虎难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哦?是什么交代,叫大人如此为难?”
顾云恩露出关怀神色,似乎真对他十分上心。
柳巍心中熨帖,将陈愈谋算一一道来。
“谢锡告老,首辅空悬,陈愈、方徵音二人无不虎视眈眈。原本方徵音把着户部,胜算就大些,这节骨眼上,陈愈学生程先又出了事……”
“呵,此事导火索看似是水患天意,根子却在钱粮,恐怕更是人为。”
顾云恩一语就道破玄机。
柳巍见他在野,虽闲云野鹤,但朝中诸事莫不深谙内情,不由又信服几分。
他同卮言,相识甚早。
苑马司牧监时偶遇,其间十年,亦师亦友,得他襄助良多。
他这尚书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泰半都要归功于卮言的出谋划策。
只是二人神交居多,如此见面,还只第二次。
他渐渐找回一些书信来往时的自洽,说起事也直白许多。
“正因为方徵音借劲打劲,不费吹灰之力,不仅叫陈愈开局就先输一手,还痛失一员得力干将。陈愈意欲反杀,便先想到在乡试上动手。
这科他定要方家小子落第。
还要再治方家一个贿买钻营、怀挟倩代。”
顾劳斯听得囧囧有神。
特么当初顾冶提拔前,那栽赃跟这不是一个路数吗?
也不知是大家都爱这么玩,还是搞顾冶的也有这老陈一笔。
顾劳斯扒在屋顶,脑壳开始习惯性打结。
底下柳巍还在继续。
“这事若成,方家必然恨毒我;不成,我亦会因主试不利而被陈愈猜疑。
无论成败,于我都无益处。
奈何陈愈手里有我把柄,巍推拒不得,实在是两难。
不知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顾云恩老神在在,“法子自然是有,就不知大人可有胆魄一试。”
他肃穆中带上一丝狂热,“首辅之位,谁说定要论资排辈?
当年谢锡上位,便是能者居之。
大人难道不想也分一分这杯热羹?”
柳巍一凛,随后心脏狂跳。
没错,是心动的感觉。
第147章 第 147 章
“此话怎讲?”柳巍面上不动声色, 袖口下的手却暗自握紧。
顾云融沉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罢了,大人年轻, 毋须冒险。只消再熬几年, 朝堂必是大人的天下, 老夫还是莫要胡说得好。”
似是败了兴致, 他竟起身就要告辞。
柳巍如何能让他走?
他连忙起身, 扯住卮言袖子。
“先生,实不相瞒,陈愈那老匹夫一心揽权, 尸位素餐, 实非善类, 我任他驱使磋磨许久, 早想取而代之,无奈羽翼未丰不敢妄动, 先生若是有法子,巍……学生愿意一试!”
这老六倒是能屈能伸,这么会儿连师父都认下了。
顾云融背着身缓缓挑起嘴角。
他敛下眸中波动, 看似劝阻,实则激将,“便是兵行险招,大人也愿一搏?”
柳巍犹豫一瞬,可位极人臣、万人之上的诱惑太大。
大到稳扎稳打十几年, 从不冒进的他,一时也忘了, 自己究竟多少斤两。
想到唾手可得的首辅之位,他定了定神, “学生愿意!”
他将贪婪掩饰地很好,眸光殷切又孺慕,“先生,他日学生得偿所愿,必不忘先生今日提携之恩。”
啧,这空头支票开的。
他也不想想,前些个帮他的人,他挨个都是怎么报答的。
顾云恩闻言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你我实在不须见外。”
他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推拉一阵点到即止,“这法子说来也简单,只需‘设之以事,玩之以利’,就没有拿不下的敌人。”
“学生愿闻其详。”
柳巍诚心诚意请他坐了,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顾云恩坦然受着,“大人以为,首辅之路,最要紧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方尚书。”柳巍不假思索。
“陈尚书牵连两省祸事,自顾不暇,而方尚书铸币有功,风头正盛。正因如此,陈尚书才出此下策,定要牺牲我这马前卒,在科场摆方家一道。”
“也不无道理。”顾云恩用杯盖刮着浮沫,并不入口。
“可大人弄错了一点,无论是陈阁老,还是方尚书,都不过是障目一叶,首辅之路,最要紧的敌人,是……”
他抬眼望了望天。
柳巍登时心领神会,神色为之一肃。
“你若想后来居上,与其进场搏虎,不如跳将出去,拿下那观虎之人。”
哦豁,顾劳斯听到这里,虎躯一震。
这是怂恿柳大人谋反啊……
柳巍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顾云恩又加一剂强心针,“太后所布之局已成泰半,这是你比之另两位大人更有优势的地方,何不……狠狠心就此下完它。”
说着,他抿了口茶,不急不忙扔下最后的大饵。
“也不枉太后走前,特意嘱咐我,务必辅佐好大人您。”
柳巍猛地抬头,惊恐道,“你竟是太后的人?”
这招移花接木甚是高明。
反正也死无对证。
顾云恩诳人诳得毫无破绽。
他不答反笑,更是将一枚花开富贵羊脂佩轻轻放在桌上。
那玉润如油脂,触手可化,雕工亦精湛,是皇室都不可多得的极品。
柳巍一见那玉,却脸色大变,几乎是立马弹跳起来。
“慌什么?你又没接触本毒,这毒引伤不到你。
你只要带着它伴驾月余,以那位现状,最多不过三月。”
“可……可三个月后呢?”
柳巍咽了口唾沫,他既无陈尚书外戚监国之便,也无方尚书手握大权满朝信服之威,神宗一死,岂不还是替这二人做了嫁裳。
顾云恩哼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三个月后,自有鞑靼挥师南下,这么些年粮盐铁的供着,届时你与十万铁骑里应外合,还愁拿不下这天下?”
空气一瞬间安静。
柳巍垂死挣扎,“可太后既作如此惊天大局,怎会便宜我一个外人?”
顾云恩冷笑,“你还不算太傻。”
他点了点木桌,语调悠远道,“我也不与你打马虎眼,当年太祖与周氏争天下,周氏不幸落败,被太祖夷了全族,只剩一孤女侥幸逃脱,这便是周太后。
太后毕生夙愿,不为别的,就为亲手毁掉宁家天下。
为了复仇,她不惜以身入局,甚至甘愿一生无出。
至于这天下,最后落入谁家,于她都无差别。
可以是张家,也可以是李家,那缘何不能是你柳家?
选柳大人,不过是趁你身份之便,图个省事罢了。
至于那位置你坐不坐得,也不是老朽说了算,端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天命。”
卮言这样嫌弃的口吻,反倒叫柳巍信了几分。
他天人交战好一阵,终是抖着手摸向那玉。
“可我不如陈尚书、方大人荣宠,陛下并不常召见我侍驾,这要如何是好?”
顾云恩早知他顾虑,又支一招。
“大人何不因势利导,将玉送出?
老朽听闻,御前大太监留仁最喜金玉。
大人若是肯将陈尚书迫你构陷方大人之事,和盘托出,并请他替你美言几句,想来陛下念在你主动交代的份上,也会轻拿轻放。
如此既可解你当下困境,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将玉送出谋定大事。”
他意味深长道,“这科大人只须秉公阅卷,余下的,自有老夫替您料理。”
柳巍有点脑子,但也就一点。
“恩师打算如何?”
“既然陈愈想要方白鹿落榜,方徵音盼着子侄高中,那就叫他们通通如愿,咱们也学上头那位,坐山观虎斗罢。”
大约是此前卮言已铺垫十年,又或是太后这面大旗实在好用,柳巍竟亢奋到忘记再验一验卮言身份。二人事无巨细商定诸多关节,他就这样振奋地上了贼船。
鸡叫三轮,顾云恩才出驿站。
与他一同出去的,还有一封送往京都的加急密函。
看着驿站飞驰而出的信差,顾云恩再也遏制不住疯狂笑了起来。
他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也压不住满心愉悦,直到靛蓝直裰染上朵朵暗痕,他才缓下呼吸。
在外等候许久的顾影朝想要上前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眸中光亮非常,“无碍,父亲好得很!
子初,这次咱们不仅要替子朝考解元,还要叫柳巍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他声音浮弱,顾影朝若不细听都难以捕捉。
“顾影偬那边,都准备好了吧?”
顾影朝沉默着点头。
趁着夜色将“卮言先生”送上船,他才在渡口站定。
初秋的夜雾中,水面波光粼粼,桨声激荡着水声,渐渐远去。
“叔公,出来吧。”
顾劳斯被抓包。
他怒瞪元指挥一眼:你这明孝卫业务不行啊!
元指挥使讪讪:跟踪这么多年,我真的从未失手……
顾劳斯:你看我会信吗?
元指挥使:TAT我哪知道你们顾家竟全是异类。
他在暗里墨迹许久,却听到顾影朝发出一声轻笑。
“叔公,我亦会武,耳力不比常人。”
也是,失去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怎么地也不能继续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顾劳斯服气。
他老实从藏身的地方出去,跟这个满身心眼子的大侄孙大眼瞪小眼。
“叔公学过易容,不如……帮子初看看可有破绽?”
顾影朝坦然迎着他目光,甚至还迈近几步,躬身将脸怼到他近前。
渡口桅杆上高悬的灯笼即将燃尽,在这人身上晕开一抹朦胧的光。
青年修饰过的眉眼变得泯然众人,可一双眼睛却明湛湛地印满了顾悄。
像一只深夜捕猎的大猫。
既野性,又温顺。
顾劳斯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尴尬退了一步。
直到夜风将青年呼在脸上的热息吹散,他才醒过神来。
那一瞬间的心悸,叫顾劳斯心烦意乱。
原本他能安慰自己,这是原身残存的本能,可现在,原身也是他……
所以,这跟精神出轨有什么分别!!!
顾劳斯狠狠唾弃了一把自己。
顾影朝看出他眼中挣扎,不动声色击碎暗昧。
“叔公,这科是我和哥哥的战场,还请叔公不要插手,静观其变就好。”
他垂下眼,收起心中失落。
他不止要替哥哥报仇,也顺势要替顾悄将所有心思腌臜的人,一并送下地狱。
夜风卷起一丝凉意。
他直起身,与顾悄擦身而过。
“抛开仇恨,为了叔公……的挣钱大业,我也会全力以赴。
我算过了,这场只有我拿解元,叔公你的赢面才最大。”
青年语气沉静,听不出悲喜。
顾劳斯想了想赔率。
好像确实除了朱有才押了青年百票,再找不到第二个人。
这一届休宁人才济济,徽州乡人大都押顾悄,外头人不明就里,奔着名气也是方白鹿同宋如松票多,反倒顾影朝,还真是……无人问津。
可真是一匹黑马。
顾悄一个人在码头掰扯半天,终于确信——
他这个大侄孙于赌术造诣精深,绝非外表看上去那般端方温良。
……
挥散冗长回忆,顾劳斯瞅着昏睡的方白鹿很是满意。
大侄孙,就让叔公助你一臂之力叭!
至于方白鹿口中安排好劫顾家的另一波人,也不难猜。
自然是恨毒了宋如松和他的胡、黄两家。
当苏朗将黄粲和胡排九捆粽子一样扔进地窖,顾劳斯打了个哈欠。
天色将明,嗯,是时候回去补觉了。
有了黑马压轴,顾劳斯再不用担心赔钱,罢考罢得十分欢快。
哪知他才回房,就被身后的元指挥使敲晕。
“抱歉了,小公子。”
顾悄:???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他那假皇亲笑眯眯道,“乡试你也甭想跑。”
再醒来,小顾正趴在考舍里。
一抬头,就对上泰王无辜的脸。
他身着皇陵卫的军服,一张阴鸷的老脸写满无奈。
“哎,本王来探科举革新成效,这题原也想凭本事自己答,可此前辅导琰之半点不尽心。
本王若是答不上,实在是给皇家丢人,如此只好劳烦琰之亲自来答了。”
顾劳斯额角跳了一跳。
这是赤果果的报复!
这会还没开考,他压低声音质问,“你究竟是怎么给我弄进来的?”
泰王摊手,“这还得感谢琰之你啊。
先有时勇等百名书生,替昏迷不醒的方白鹿请命,在考场外跪了一片,府丞无法只得通融,后就有我,顺便把被黑赌坊迷晕的你也扛进来了。”
顾悄简直想怒给他点个赞,机智如你,我谢!
他咬牙切齿,“我这小身板……”
泰王抱臂微笑,“你这小身板,只要不磨叽,一个时辰就能摇铃交卷。”
他走近一步,侧了侧首,“难道你不想近距离围观下你们大房那小子要做什么吗?”
那自然挺想的。
顾劳斯顺着他目光望去,嗬,他侧前方趴着的,不是方白鹿是谁?
不得不说,这老家伙很懂怎么钓鱼。
这绝佳的看客席,叫顾劳斯分分钟原谅了老宁幼稚的报复行为。
第148章 第 148 章
都说无利不起早。
顾劳斯环顾周遭, 号舍大半都还空着。
泰王如此勤勉,要说单纯是为看戏,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可号舍前盯梢的差卫, 一个赛一个威严, 比秦始皇陵的兵马俑还耿直刚正。
就这阵仗, 考生不打摆子都算勇敢了, 哪还有人敢耍花样?
又实在没什么看头。
深感二度被驴的小顾, 揉着硕大的黑眼圈,无聊开始打盹。
唯一有点意思的,大约是正门的搜身关卡。
他的考舍近门, 竖起耳朵勉强能听个一二。
那里一时静谧如斯, 一时喧哗非常。
一阵吵嚷之后, 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由远及近而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我货真价实休宁黄炜秋是也!
不就是少了那么点秋膘嘛,冒谁的名?顶谁的替了???”
顾劳斯立马瞌睡全无。
哦豁, 这半年黄鸭梨日夜操劳,愣是整了出大变活人,果然乡试人脸识别差点没过关。
你那叫少了点秋膘?你那是直接换头好伐!
原疏翻了个白眼。
他拍了拍黄五, 实话实话,“兄弟,别为难人搜检官了。
你摸着良心说,就您这脸,哪里跟县里上报的‘蛤ma面、鱼泡眼, 体态臃肿、嘴吐恶息’对得上?”
旧时没有证件照,乡试验明正身的法子, 便是看最初县里礼房上报的外貌侧写。
每场考试入场,搜检官都要一一对着名册上十分抽象的外貌描述, 认真比对一番。
像不像,那是相当的主观。
所以才有层出不穷的冒顶和枪手。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黄胖子就上火。
好一个休宁礼房,好一只收了钱不办事的土拨鼠!
“感情一锭金子我就买了个实话实说!”
连个初级美颜也不配拥有?!
一想到档案上这副尊容还要一直用到会试,他突然不想进京了。
开屏的雄孔雀尤其爱美,顾劳斯表示理解。
朱有才捂着嘴偷笑。
“你还甭说,就我有限的相面经验看,黄兄还是胖点富贵。”
“去去去,以我有限的相面经验看你,还井灶暴露不存财,天庭窄小奔忙早呢!”
论玄学,奸商也是正经研究过,不带怯的好嘛!
被骂鼻孔外翻、额短眉高的小猪:人参公鸡你礼貌吗?
“那几个,嘿,说的就是你们!
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扎堆结伴,各自散开些距离,排队抽签取座!”
考生正门外搜查验身,龙门外抽签定位次。
几人行至半途,就被龙门前的监门官一顿呵斥。
黄五讪讪,一个肘击,把废话忒多的朱有才打得嗷嗷叫唤,随后快步迎向监门官,“学生唐突,实在是……”
他还没堆出笑,监门官不耐道,“废什么话?快抽签!”
黄胖子笑容一僵,袖口里摸金子的手,十分冷漠地抽了出来。
呵,这一个个能的你,还通个屁的关节!
大约这里头没运作,几人位次都有些一言难尽。
江南贡院,建得十分恢弘。
正门前立着三个牌坊,依次上书“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正中则是太·祖当年亲题的“天开文运”。
很是庄严肃穆。
内里也十分规整。
进入二道龙门,入目是两千余舍一字排开。
抛开号舍逼仄的内里,单看青灰色的瓦顶绵延不尽,确实磅礴大气。
考场八方,高墙耸立,各有楼宇专供监考瞭望。
中轴线上最高耸的楼宇,是内帘公堂。
中悬御书“旁求俊义”匾,两侧悬警联一副,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烫金大字,在旭日下莫名刺眼。
沈宽瞅着楹联,不由嗤笑,一毫关节不通,那千金的关节,通不通呢?
公堂后是飞虹桥,渡桥后就是内帘朱门。
辰时初,考生全部入场。
辰时四刻,提调过桥至内帘门,请出考题,于公堂誊抄。
同时一声钟鼓破空,示意开考。
考题由四个巡考举牌,往四个方位依次传递。
两千余人的考场,巡考整个走一圈儿,也要一刻不止。
何况还要沿途停靠,以供考生辨题。遇着些近视度数比较高的,还要再磨蹭一阵。
是以整个考场,最好的位置,就在这公堂边上,越近价目越高。
而一毛不拔的黄五等人,不止离公堂十万八千里,还一水儿全安排在茅坑门口。
整个考场,八方有茅房各一,他们倒好,占满七个。
至于最后一个,顾劳斯捏着鼻子。
是了,最后一个在他背后……
呵呵。
这些差卫还忒的没有公德,上公厕竟然不冲水!
显然,泰王也没料到考场里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金尊玉贵的王爷,捂着口鼻,额角青筋暴起,一副被熏得不行的样子。
顾劳斯突然平衡了。
他慢吞吞将答题卡卷出两条……
在泰王鼓励&警告&胁迫的目光中,往鼻子里一塞,补眠去也。
只说原谅你,可没答应下场呢。
泰王气得狂敲他桌子:嘿小子,你懂不懂本王苦心?
就算你是高宗血脉,可在朝中一点声望也无,日后回京如何继承大统?
对,没错,他欺上瞒下连绑带捆将人诓来,就是想叫这小子考个解元。
如此不仅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进京,将来认祖归宗的时候,惊才绝艳的状元郎,也胜过不学无术的小纨绔。
哪知这小子竟惫懒至斯?!
顾劳斯勉强撑开一丝眼缝,瞟了眼方白鹿,气音道。
“对手都在安稳睡觉,我实在努力不了一丁点儿。
还是您想我俩都因舞弊被轰出去?”
他虽是好意提问,但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对家中大床的执念,几乎叫他分分钟就要举手喊报告了。
泰王:算你狠!
他不得不亮出最后的底牌:“你难道不想知道,方家为何急着推白币?”
又来?!
上当一次是天真,上当两次那就是蠢真了。
顾劳斯蹭了蹭,将脸埋得更深。
见他无动于衷,泰王只好再加一码。
“你二哥暗里推波助澜,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所图何事?”
顾劳斯磨了磨牙。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的很想就地科普什么叫“狼来了”。
不一会儿,题板过来。
上头书义三篇,经义五篇,密密麻麻,很是考验学生的视力。
可怜巡考尽心尽力如乌龟踱步,就怕走快考生来不及抄题。
哪知最后两排,一个两个的,都在蒙头大睡,巡考官顿时有被冒犯到,恶狠狠给这二位一人记了一大笔。
Who care?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甭管钓鱼失败的泰王如何无能狂怒,顾劳斯这一觉睡得是昏天黑地。
以至于被监考官亲自敲醒,说你可以润了……
顾劳斯羞涩地擦了把哈喇子。
学霸生平头一次交白卷,略略有些羞耻呢。
出考场,他就被侯在外头的一众小伙伴三堂会审。
“不是,怎么是你在考场?”
“不是,你什么时候进的考场?”
“不是,为什么你进了考场还不考?”
“因为咱们要把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
顾劳斯高深莫测地揉了揉眼屎,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贡院。
众人:……
吃了一堑,第二场顾劳斯再不上当。
泰王绑不着人,竟厚脸皮顶着一张六十岁的老脸,成功冒顶十六岁的考生,混完了第二场和第三场。
老王爷背四书五经不行,混公文与策问,还算如鱼得水。
才怪。
考完他嘚瑟地同安庆府的穷书生们对了一波答案。
一通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直把人山娃子怼得怀疑人生,无不认定考砸了,此行更是雪耻无望。
有几个不等放榜,就咬着袖子要回家。
“顾小恩师,学生不能再留在此处自取其辱!”
“是啊,今日之耻,吾等留待三年后再战!”
顾劳斯抄起大扫帚,就把这老祸害扫地出门。
顶着他的名头,写的什么玩意儿???
那卷子答的,不仅歪屁股,还蜜汁自信。
还好低分卷不用公开处刑,否则他定然要敲泰王一笔名誉损失费!
也幸亏他翘了后两场。
人方白鹿,第一场过半虽然醒了。
可一睁眼发现偷鸡不成蚀把米,坑人不成反被设计,他心中激愤可想而知。
左右错过试题,书、经两门俱废,他干脆提前交了白卷,后两场直接弃考。
真去了,难不成跟空板凳大眼对小眼吗?
方白鹿是个聪明人。
眼下首辅之争正炽,京中他大伯与陈尚书撕咬得紧。
方徵音才奉命下江汉彻查程先贪腐事,陈尚书就指柳巍赴南直主考,说是偶然,谁信?
他深知这一场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动笔。
原想将计就计,借此嫁祸顾悄,未曾想某人身前竟是铜墙铁壁。
这场他未能得手,是他失策,棋差一招。
但无碍,他还留有后招。
离开前,他隐晦地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某人,眼中尽是志在必得。
令人意外的是,他这一走,就此销声匿迹。
连最忠实的小跟班沈宽,想要告发陆鲲与玉奴,都没有寻到人。
但方白鹿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虚虚实实一番谋算,刚好正中顾影朝下怀。
三场过后,考生解放。
外帘如火如荼封卷、誊卷,内帘马不停蹄阅卷、评卷。
柳巍这场,不仅没有作妖,甚至还难得放权。
除了五经魁须他过目,其他悉遵诸房意见,甚至允诺将草榜交由高邑定夺。
五经魁便是五经分房阅卷后,各房得出的第一名。
高邑毕竟年轻,没经历过社会毒打,得令后自是感恩戴德。
没想到口碑不好的柳大人,其实人怪好的哩!
而同考们身经百战,面面相觑,都嗅到了一丝危险。
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在释放一个信号——
这次乡试,怕是大有问题。
主考不作为,意在摘出自己,初出茅庐的副主,就是他精挑细选的背锅侠。
同考们哭丧着脸,十九年两直特大舞弊案,惨绝人寰的屠戮还历历在目,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又要再来一次?
于是,脑筋转得快的同考们纷纷跟着摆烂。
只剩利欲熏心的那几个,鞍前马后围着高邑,七哄八逗地定下草榜。
其实里头乾坤不大,也就几个人名次有鬼。
混在一众凭本事上榜的人中间,叫高邑一时也没看出不对。
十几天后,草榜就这样送达柳巍跟前。
柳大人瞅着案上五沓子答题卡,信手一翻。
他阅得甚是细致,纸页拈起放下,发出细碎声响。
这声音落在有心人耳中,被无端放大,堪称一惊一乍。
良久,他放下卷子,问道,“高大人认为,哪份可当第一?”
高邑傻不愣登据实以告。
“这五份卷子,无不文思敏捷,才学出众,书经义理难分高下,非要排个先后,下官以为,当以论取之。”
柳巍微笑,轻轻敲着桌子,“继续。”
“下官斗胆。”高邑拱手。
“大人所出论题,唯有一道最见功底,便是这第三问。”
这道题正是柳巍最自得的题目。
问三代而下,人主能服四夷者,唯汉武帝焉、唐太宗焉……抑守成之君,武事不可废欤?
这题说穿了,就是专为拍神宗马屁出的。
毕竟与鞑靼一战,神宗想打,可国库和民生不让打。
老皇帝憋屈,他这个兵部尚书可不得在马屁上多多找补?
此题倾向也很明显,主战比守成,要更得主考青睐。
见柳巍神色微动,高邑继续道。
“此问虽是问史,却最能看出考生对政事的把握,也最能看出考生是否有安邦定国之能。
通读五经魁答卷,吾以为春秋一房此篇,言之最为犀利切中。”
柳巍一瞅,好家伙,通篇论的都是攻守相悖,以攻为守才是上上守。
文中还隐晦对边境战事表达不满,认为苏青青挂帅后,优柔寡断,与鞑靼对峙半年,守而不攻,有耗空军饷、贻误战机之嫌,对策里也十分激进地建议朝廷,要废老将女将,启用真正有血性的悍将,一鼓作气拿下北境。
柳巍饶有兴趣地念出声来。
他越往后读,同考们头垂得越低。
这特么也太想当然了,哪个人才写的?
鞑靼的铁蹄若是那么好对付,何须用兵将,书生们用笔杆子怒戳就好了……
可他们谁也不敢提反对意见。
如果顾劳斯在场,必然会扶额黑线,这不就是泰王那胡说八道的答卷嘛?
“略显激进,可文辞大气,有王侯将相之雄势,在一众文生中倒也难得。”
既有卮言先生一句“秉公阅卷”在先,柳巍不作他想,顺水推舟就点了这卷作解元。
哪知放榜之后,南直隶直接炸了。
秋风渐凉。
放榜这日天不亮,直隶学子们就熬着大夜蹲守在贡院。
两千人众大气都不敢喘,更没心思说笑。
那紧张的模样,不亚于产房外油煎火烤的准爸爸。
内院下锁时,一群人腾得站起。
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恨不得灼穿官差手里的黄娟。
张榜的四条八尺大汉,都忍不住抱臂抖了三抖。
不光是考生,外围还堵着诸多彩民。
能不能一夜暴富,就看此时,空气里满是躁动的因子。
一位彩民激动过甚,嘶拉一声,不小心把手里的票子扯成两节。
他登时醒神,跳起脚来,条件反射就一推旁人,“喂,挤什么挤,给我彩票都挤坏了,你怎么赔?”
旁边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嘁他一声,“那也要你能中再说!”
“怎么不能中?我押的可是大热的方家公子!”
他抖了抖手中废票,扯住那人袖子,“再不济也值个五十文,你可别想跑。”
“呵,你们村是不是没通路?
不知道方公子遇着黑赌坊,后两场直接弃考了吗?”
他们这里吵得不可开交,榜前早已炸开。
有那挤得靠前的,几乎是脸贴着榜开始唱票。
“第一名春秋房——应天方白鹿;
解元押中了?诶,解元竟然押中了!
第二名易房,徽州顾影朝;
第三名礼房,徽州宋如松;
第四名诗房,徽州黄炜秋;
第五名书房,苏州王文政。
五经魁后是——第六名,松江吴期;
第七名——”
名单一个一个念下去,人群里头冰火两重天。
中了的手舞足蹈,没念着名字的急得直拍大腿。
安庆府的考生们,与常人不同,常年挂科的经验教会他们倒着扫榜。
从最后一名数起,大家握紧拳头,好一阵推搡拉扯,终于千辛万苦找齐全员姓名,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被卡第十的沈宽啪啪打了脸。
老大哥时勇心下一突:这对手竟强悍如斯?
他们到底哪来的自信螳臂当车?
英雄才雄起三秒,就被对家拍扁。
一时间,整个辅导班陷入空前的低迷。
很快,各地书生们眯着深度近视眼,也都各自找到名次。
中第的狂喜,落榜的丧气,短暂的肾上腺素飙完后,大家对着第一名,齐齐陷入诡异的沉默。
方白鹿退赛,这消息霸了应天半个月的热搜。
缺了两场,也能当解元?
有个别口之心快的,缓缓发出疑问。
他的声音不大,立即被蜂拥而至的彩民呼号冲散。
“这结果有失公允,我等不服!”
“听说国子监监生、直隶官老爷们押的都是方白鹿,肯定是他们为了赢面,买通考官!”
“这桂榜还叫什么桂榜?干脆改叫贵榜好了!”
“大人们真的判得一手好卷,若不是今年彩票,我竟不知道乡试黑成这样!”
叫嚷的自然不是押中的,而是那些没押中的。
但不一会儿,不管中没中的,矛头一致一齐轰向起乡试。
群情激奋中,唯有一窝暗搓搓的蛇鼠,煞白了脸色,汗湿重衣。
……
外头这么闹,贡院里头,加班结束准备回乡的考官们也慌起来。
他们一听乡试黑幕,腿一软、心一抖。
这把一个不好,那就不是出差返程,而是魂归故里了。
内帘纷纷钟甩锅。
吾等奉命阅卷,送过来什么我们改什么,至于缺考之人为什么不缺卷子,须得提外帘诸官细细拷问。
外帘无不摇手。
收掌试卷官大声喊冤:不不不,我收的是白卷无疑!
弥封官两眼发懵:卷子到我这,悉数按规矩弥封,下官不敢有片刻懈怠,亦不曾出过一丝纰漏!
誊录官快要哭出来:您二位甭赖账,到我誊卷时,都看不见名姓,哪里能去动什么手脚?
对读官也急着撇清关系:我与同僚只负责校验,何况我读他点,两个人可做不得鬼!
众人赖了一圈,终于将目光对准受卷官。
“考生原卷,乃墨笔所写,而送进内帘的,由朱笔誊抄,为今之计,只能将两处卷子都拉出来,重新比对一番!”
这个提议却遭到提调官的严词反对。
“不,为防贼人销毁证据,谁也不可妄动。
乡试兹事体大,出了这么大纰漏,吾等不可擅专,须得提请礼部裁决。”
他这么一说,大家谁也不敢再哔哔。
按规定,这时候得由都察院派出的监临官主持大局。
可大家一瞅人七品监察御史,一张娃娃脸几乎要皱成个老太太。
算了算了,大宁的花朵,人民的希望,还是小小地爱护一下吧……
一位大人满是爱意地发问,“不知芦监察打算如何处置?”
被cue的娃娃脸立马方了。
条件反射望向场中最牛掰的柳大人,一双星星眼就差喊“爷爷救我”了。
柳巍对当前推塔进度十分满意,心情自然美妙。
不自觉就收起第一日对外帘的冷脸,甚是和蔼可亲地附议:“本官认为,提调所言甚是。”
闹吧,不止闹到礼部,最好是闹到御前才妙。
于是,才下锁的内外院,很快又全套上了锁。
眼瞅着咫尺的自由再度远去,诸位大人们含泪演起铁窗情。
那目光太沉太重太多……
叫赶来善后的朱知府哭丧着脸:我一个人有点承受不来,真的。
午时,黄榜已被卸下,外头学生同彩民也被疏散。
朱大人满脸恳切地承诺必定彻查严查,总算是暂息了群众的怒火。
贡院门前,府丞与他细禀了院内情况,朱大人愁得掉眉毛。
“应时啊,这把难搞啊,柳大人明哲保身,不愿出头,苏大人又没个踪影,若是真等京里回旨,黄花菜怕是都得凉咯。”
正午的阳光热烈,可火辣辣的太阳也温暖不了他们冰冷的心。
府丞跟着叹气。
正当两个冤种欲抱头大哭时,一人拄着拐慢慢走近。
“今日张榜,此乃大喜,朱大人何以愁眉不展?
不妨说给我乐呵乐呵?”
就是这出口的话有那么些许气人。
老朱一回头,哦豁,这下立马心定了。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张榜日,昔日学霸,新晋学渣,顾劳斯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毕竟试都没考,还穷关心什么成绩?
只是他一睁眼,就看到几张放大的便秘脸。
大清早,哦不,大中午,怪吓人的。
他糊里糊涂问一句,“你们总不至于没考过,都挂了叭?”
原疏咬牙,“那倒没有。”
他艰难爬起更衣,“那不会是都没上正榜,只得了个副榜安慰奖叭?”
小猪叹气,“那也没有。”
顾劳斯踹他二人一人一脚,“都没有哭丧着脸作甚?”
突然想到啥,他猛地一个激灵,“总不至于是我亏大钱了吧?”
黄五幽幽道,“或许吧。”
顾劳斯满嘴漱口水吓得差点一口闷了。
“喂,你这态度多少有点缥缈了,范进中举都没你飘!”
顾影朝神色微微一动,“范进是谁?”
顾劳斯随口就答,“一个当官的朋友。”
这会他可没工夫扯题外话,只扯过黄五严刑拷打。
“快给爸爸说清楚,怎么个或许法!”
黄五痞贱的眉眼一耷拉,很有些可怜小狗的味道。
“因为解元竟是方白鹿!”
顾劳斯:嘎?
玩这么野?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顾影朝,结果他大侄孙一脸坦然地回望。
眼神正直而无辜。
不明就里的,可还就真信了。
“嘤嘤嘤,万一整场考试都要作废……
可怜我那才出炉的、还没捂热乎的、早早就要夭逝的魁首啊——”
没错,这场黄五竟然超水平发挥,拿了《经》房第一。
但是,你哭就哭,别拿我的领子揩鼻涕行吗?
顾劳斯嫌弃地推开他:“看出来了,你确实心如刀割。”
“呵,魁首?你这姿色,是要上春风楼吗?”
此魁首非彼魁首!
黄五硬吃一瘪。
这把,五经魁首他们拿下三个。
余下几人,原疏、朱有才也在前排,就连二虎都摸到了正榜车尾。
这结果可谓是喜大普奔。
如果没有黑幕这一出的话。
出了这事,大家多少都有些郁卒。
但要说最难过的,还是宋如松。
青年静默无声,但浓重的挫败不须言语。
一朝如愿,但希冀又立马落空,这种钝刀子最折磨人。
顾悄叹了口气,“所以现下如何?”
黄五哀哀怨怨,凄凄切切,“桂榜撤了,贡院锁了,后续无了……嘤嘤嘤……”
那腔调可以去唱白毛女哭长城了。
顾劳斯一个头两个大,“那你们也各回各家好了。”
渣男闻言,分分钟变怨妇,“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顾劳斯哽住,“哥,打个商量,能别学我说话吗?”
你一个古人,突然蹦一句琼瑶经典台词,很容易让我出戏的!
黄五还要继续作妖,就听外头知更连滚带爬跑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少爷,亲家老爷那边来人了!”
顾劳斯差点打翻了洗脸盆:谁?!
第149章 第 149 章
亲家老爷还不是最炸裂的。
最炸裂的是冰人带来的那一大排贴着大红“囍”字的杠格。
领头的老管事也好生眼熟。
可不就是上一遭前来下聘的谢家大管事嘛!
谢管事见着正主, 眉开眼笑慈爱非常。
“小公子,我们家二爷如约来请期了。”
如约,如什么约?
满川村后那一声怒吼, 再次响彻众人耳际。
“下次再见, 有本事你就把我娶回去。”
娶回去……
回去……
去……
顾劳斯晃了晃震得发麻的脑壳, 悔不当初。
特么的他竟然忘记学长是个行动派了!
“腊月初九是个吉利日子, 时间上也宽裕, 不知小公子意下如何?”
这不应该去问我爹娘嘛!!!
你们谢家还懂不懂点礼节了!!!
一贯伶牙俐齿的顾劳斯,杵在顾府门前,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屁来。
老管事最会看人眼色, 轻咳一声, 笑着替他挽尊。
“唉, 都是我们家二爷, 年纪不老小,打光棍这么些年, 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心仪的,难免就有些心急,还请小公子体谅些个。”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小伙伴们看过来的眼神更加微妙。
都说三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顾心仪啊,你可长点心叭!
顾劳斯被瞅的炸毛,正想暴力解围, 张庆正巧送头上门。
见着这阵势,他“啧啧啧”连声称奇。
“琰之啊, 你妹子这是大婚在即啊?”
说着,他抓了抓头, 霹雳吧啦一顿连环问:“可我怎么又听说,你妹子乃将门虎女,随苏将军去了北境战场?”
“她若是不在,这又请的什么期?
还是说,北境已平,苏家军即将凯旋?那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提这茬,顾劳斯脸上热度降了下来。
他娘和妹子的处境并不乐观。
当年神宗迁都,并非金陵不香,而是北平离不了他。
太·祖晚年,为替儿孙计长久,在北境边线设下九个军事重镇,又在长城以北建立大宁卫、开平卫和东胜卫等三个外围据点。
至此大宁边防,组成以三个卫为第一线,九镇为第二线的防御体系。
太·祖自认这个体系无懈可击,鞑靼难以逾越,便一意孤行杀光大半拥兵自重的守将,这两道防线,自然而然交付给他最信任的两个儿子。
长城以北直面鞑靼的开平、大宁两卫,由老练铁血的二子宁枢驻守。
而河套以外的东胜卫,则交给骁勇但经验尚缺的三子宁权。
可他老人家机关算尽,没算准老二那血缘也净化不了的野心。
神宗即位后,原本坚不可摧的边防体系,不战而溃。
他调不出信任的武将镇守,更不放心将如此军事要地托付给新人。
不得已之下,神宗只得壮士扼腕,舍弃一线的三卫,收缩北境防线。
迁都北平,天子守门,说着好听,实则是逼不得已。但这舍出去的大片国土,不仅成为他一生之耻,更成为他心中痼疾。
晚年,他盘点功过,收复故土的欲望愈发强烈。
今年边疆事起,他这才狠狠心,重新启用激进好战的苏青青。
他算盘打得极好,鹬蚌相争,他正好渔翁得利。
苏青青已是老将,攻下三卫必定力竭。鞑靼本就缺粮,久耗必定疲软。
届时他一网双收,既收了失地,又折掉老将,岂不快哉?
只是他等啊等,从春上等到夏末,也不见鹬蚌大打出手。
苏家军邪门地一改往日作风,只守不攻,叫他等得是火急火燎。
他倒想治苏家一个消极怠战。
可鞑靼每南下一次,都有来无回,他实在师出无名,治不下手。
是以近来,他日日点着北境布防,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该拿苏家军如何。
杀吧,一个谢时,恐扛不住整个北境。
不杀,他是真夜不能寐。毕竟当年苏侯的死,他手上也不干净。
昏君这摇摆不定的态度,就如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顾劳斯只要想起,就要替他老娘和妹子捏上一把冷汗。偏偏此事上,父兄对他又讳莫如深。
思来想去,与其说是嫌他纨绔不知事,更像是——
他头疼地看了眼谢家来人。
更像是因他同谢昭那点事,而被老父直接判定三振出局。
老爹对他的放任不理,看似赌气,实则是防备和保护。
对于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也只有不知道、不参与,才不会被卷入、被祸及。
顾氏背负得太多,多到哪怕一丁点儿风险,顾准都不敢再赌。
顾劳斯懂,所以无可奈何。
他只能倾自己所能,默默在外围替家人打一些辅助。
他大搞教改,花式笼络寒门学士,为的是替他爹攒声誉;
治水赈灾他拼命搞钱,保太子安民乱,为的是消帝王猜忌。
他相信,只要顾家还有利用价值,神宗下手前就会忌惮三分。
身边人大都也懂其中关窍,是以平日里谁也不敢提这些。
也就张庆人傻,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顾劳斯磨了磨拳头。
可一瞅张庆那精瘦有力的体格子,算了,打不过。
他干脆略过这讨嫌的家伙,朝谢管事比了个请的姿势。
“家中长辈不在,我亦不敢擅自做主,且等老父归来再议。谢管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进来吃口茶?”
“不了,家大人正在贡院公办,老仆还要去打点行装,就不多留了。”
谢管事拱手告辞,“至于请期之事,还请小公子转告顾大人,谢家敬候佳音。”
“客从远来,主外未归,是顾家怠慢了。”
这时,璎珞带着水云从后院赶来,见人要走客气挽留,“此番可是谢老大人亲临应天?顾家在贡院不远正有一处陋舍,不如请大人就近安顿?也免得管事奔波。”
璎珞已有些当家架势。
顾家男丁、掌事管事都不在,只剩一群娘子军,作为嫡长媳,也是中馈主妇,接迎安顿亲家这等大事,她自然要出面。
她行止得宜,不卑不亢。
老管事也不推辞,谢过之后就笑着应了。
唯有顾劳斯囧囧。
糟!竟没想到给准岳父安排住宿。
是他不通人情世故了……
家门口堆了那么些喜礼,十分令人瞩目。
说话的功夫,里三层外三层就凑满瞧热闹的。
有猜顾家又是谁大婚的。
“该是老二了吧?这才得的探花,不得趁热打铁双喜临门呐?”
黄五咬牙切齿,我还没来提亲,屁的双喜临门!
“不不不,我看是老三,老二天高皇帝远,还是老三现实些。
指不定就定的金陵哪家闺秀,欸,你看,那是不是张家那纨绔?”
焦点一下子给到张庆。
“那妇人是不是不惑楼老板娘?
我就说那彩票中心怎么净开在不惑楼隔壁,原来是两家早成一家了!”
“还是你眼尖。这么看朱张顾陆,这顾家跟张家又亲上加亲了。”
张庆一听,这还得了?
他家可没妹子许这个药罐子!
生怕兄弟听风是雨,他偷偷拐了拐顾悄。
“嘿,兄弟,咱们可先说好,合伙做生意是一回事,咱们家可没联姻那想法!绝对没有!”
呵,这赤果果的嫌弃?!
顾劳斯危笑,“无碍,很快张老尚书就会有了。”
他哥两好地邀上张庆的肩,“听说你们家三房嫡次女,出落得那是……”
您还有心思相看姑娘?!
谢老管事听得眉头直跳。
“咳咳咳,小公子细说,出落得如何?”
额,忘了这还有个斥候。
他立马收声,“出落得……十分出挑,身高七尺,寻常男子都比之不及!”
求生欲叫顾劳斯立马改口,“张老尚书瞧准了韦岑,正一力撮合当中。”
张庆&管事:……
也有人猜得准。
“没见识,这定礼样式规格,一看就是打北边来的。
我瞧着像是谢家来请期,看样子顾家马上要嫁女咯。”
水云见状,忙笑着吩咐家仆散喜糖。
也算是官方认证了。
她谦逊向着谢家管事道,“我家老大人出门前特意吩咐过,若是谢家来人商量婚事,他与夫人已通过气,一切听从亲家安排就好。”
说着,她怨怪地戳顾悄一脑门。
“这孩子不懂事,谢老大人亲自来了,他还敢胡乱推诿,实在不像话。”
管事忙道无碍,“我家二爷已从福建启程,正在途中。”
他笑得褶子跳舞,“如此甚好,老仆速速去信,叫他备好迎亲舟船,咱们一道上京,实在两全!”
双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敲定了婚期。
——腊月初九。
还剩一个多月。
两家隔山隔水,千里之遥,刨去路上花费,几乎称得上仓促。
谢管事是哪里看出来宽裕了?
水云既喜又忧。
喜的是小公子得偿所愿,忧的是他一副被吃得死死的傻样。
愁人。
而当事人,满心满脑,只剩四个字。
——正在途中。
他们终于可以再见了。
他是真的,十分想念学长。
忙完管事,门口还剩个张庆。
璎珞不便与外男往来,只一福见礼。
张庆对上这位,态度一时也有些微妙。
顾家老大情根深种,执意娶通房丫头作长房主妇,这事金陵人尽皆知。
叫他恭敬喊嫂子吧,拉不下脸。
冷落不理吧,又有些伤顾大颜面。
最后只好敷衍拱手,算是全了礼数。
顾劳斯冷眼旁观,跳起来猛捶张庆脑壳。
“你小子,对我大嫂什么态度?”
张庆被打还不敢还手,捂着脑壳满场子乱窜。
“大嫂大嫂,是我狗眼看人低,典之这厢给您赔礼了!”
顾劳斯这才收手。
璎珞心中很是熨帖,也弹小叔子一脑门。
“哎呀,琰之大了,这护短模样,很有几分夫人影子。”
世家大都要脸,娶通房为正室,本就要面对极大的世俗阻力。
能硬抗下已是不易,更遑论在外人面前还如此回护。
她何其有幸,得如此亲眷。
水云与她对视一眼,这场与谢家的联姻,为了小公子,她们定要好好操办。
再者说,离京十年,这也是他们在北都世家跟前的第一次亮相。
王者归来,蛰伏的猛虎也是时候亮出真正的獠牙了。
*
给嫂子找回场子,顾劳斯愈发嫌弃张庆。
“闱彩一事,不是早就知会过你,若真出意外,必以黄榜为准,该兑现就兑现,怎么这才半天,你又来?”
张庆终于逮着机会说大事。
“哎哟,贡院撤了黄榜,闱彩那头倒好交代。我来是为别的。”
他墨迹片刻,神神叨叨道,“陆鲲那小子,这科竟然上榜了!”
“什么?”黄五第一个不信,毕竟都曾吊过监学的车尾。
“那小子什么斤两,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他能上榜,母猪上树!”
为什么老是要cue猪猪?朱有才有被冒犯到。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县试学的,就叫八天母猪上树大法吧?”
他冷笑一声,“你和原疏都上了树,他为什么不能上榜?”
忽然被cue的原疏:你们吵架,流弹为什么总会击中我?
他默默将条凳往顾劳斯边上拖了一截。
朱有才维护完猪猪,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那日去安庆的船上,观他读书,确实挺一言难尽。”
二虎忙竖起八卦的耳朵,“怎么个一言难尽之法?”
朱有才咂咂嘴。
“你见过谁解书义,旁的都不过脑,只逮着‘达巷党人何许人也’纠缠不清吗?”
两只老虎齐齐摇头,“没见过。”
小虎甚至特别补充,“你不说,我甚至没注意到这四个字。”
一个个的,跑题、歪屁股、满世界乱吹。
真·一屋子牛鬼蛇神。
搞的张庆十分心累。
他又强调了一遍,“真的,虽然是副榜靠后,但他的真金榜题名了。”
顾劳斯冲茶的手一顿,想起陆鲲手上那本长线备考班。
他神情微妙地在原疏和张庆之间横跳。
“那不得多亏你们俩兄弟,啧,雪中送炭,考前赠书。
真是好一段感天动地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原疏头一缩。
他也是事后才知道,张庆从他这骗了书,竟转头就给了陆鲲。
就很气,想绝交。
“我算是知道了,有些兄弟就是纸扎的,半点儿都靠不住。”
张庆明智地不接这茬,硬扯回原话题。
“以他那悟性,单凭自己能考上,说出去鬼都不信。”
“你们也知道,每科乡试,两京国子监生都有优待。
正榜解额里必须分出二十人,专门用于录取监生。”
顾悄嗯嗯点头。
正因为官家子弟有这个特权,顾云斐才死活不愿去国子监,总觉得羞辱了他一腔的才华。
而顾家三只,也因为放弃这样容易的门路,硬要挤去另一个赛道同平民争录取指标,才那么遭人嫌弃。
“原本陆鲲考上,就算走了那么点儿后门,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今年好死不死,监生那二十个名额里,陆鲲得了个二十,梁彬得了个二十一。”
“把陆鲲挤下第,陆鲲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他有些羡慕,又有些庆幸,“榜虽撤了,但监学里正为这事闹着呢。”
“梁彬那厮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张庆小心翼翼看向顾悄。
“方才他便去衙门递了状子,扬言势必要揭发这次乡试的舞弊之人,其中……其中不止有陆鲲,还有……还有你们几个,以及安庆府那群老穷酸。”
“蛙趣,怎么每次考试咱们都要遇上这些!”
朱庭樟嗷嗷不服,“让我看看,是谁考前驱邪没有做到位?”
顾劳斯也纳闷,舞弊这个词儿简直阴魂不散。
更离谱的是,就这么回回考、回回来,他竟然还诡异地适应了。
淡定地呷一口茶,顾劳斯人淡如菊。
“那咱们就安心等着衙门传唤呗。”
带头大哥无所谓,底下小弟们更是无所畏惧。
这半年他们是真正发奋过来的,个中艰辛,不可胜言。
就连最胆小的原疏,也身经百战,这会儿汗都不兴擦。
“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就不知梁彬这番诬告,可承受得了后果。”
县试徐闻、查任的结局,可算不得好看。
张庆一脸呆愣:不是,我不李姐。
铁铁们,这就是你们全部的反应?
戏里演的义愤填膺要自证清白呢?
书里说的挺身而出要击鼓鸣冤呢?
不都说文士惜羽,眼不纳垢。
这人都嘲你脸上吐口水了,咋还坐得住呢?
好嘛,既然你们无动于衷……
那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一贯扭捏,这次扭捏更久,才支吾出一句。
“我来,不光为报信,也……也还有事相求。”
原疏闻言踹他。
“张典之,你这厮也忒的虚伪。感情铺垫这么久,还没进正题?”
顾劳斯冷笑,“你这酝酿的,是怪久的。
要不要我叫林大夫给你开一副治便秘的方子?”
张庆:……骂这么脏,斯文呢?
他哭丧着脸,“我这不是……这不是开不了口吗?”
他急得抓耳挠腮,干脆豁出去,“我知道你们同方白鹿不对付,对陆鲲也没甚好感。
可不管怎么样,陆鲲与我,不仅是姻亲,还是世交,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不仅被梁彬缠上,又惹上了沈宽。
你们知道方白鹿收了个小倌儿吧?沈宽觊觎那倌儿许久。
第一场出来,方白鹿一声不吭不知去向,沈宽就急不可耐朝着那倌儿下手了,也不知陆鲲怎么想的,非要护着那倌儿,这下好了,不仅被沈宽找人砸断了腿,眼见着梁彬击鼓,他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听完,一伙人面面相觑。
敌对小团体,这是拆伙了啊,就为一个美人。
“难怪王允战董卓,打不过用貂蝉。
美人计,原来这么好使。”黄五若有所思。
“你可闭嘴吧。”原疏心里装着事,最听不得玉奴的名字。
他还没忘青楼里陆鲲为虎作伥糟践他兄弟的恶心模样,“张典之,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我想请你们帮忙,为陆鲲和那倌儿提供一点庇护。”
他很是羞赧,“我在家中做不得主,也没有能力帮他挡住沈宽。”
大宁四大皇商,黄胡周沈。
沈虽排在最末,却也最神秘。
他们家生意并不干净,也从不与官场往来。
因为,他们眼里只认一个人,那就是神宗。
沈宽虽是旁支,手头势力却也不容小觑。
这些人里头,他唯独怵方白鹿,也不过是因为方白鹿手中有他所求。
至于陆鲲之流,他可从没放在眼里。
张典之一介纨绔,家中又多是二线文臣,打手都不到几个靠谱的,哪里是他对手。
张典之也是走投无路,才厚着脸皮又来求助。
“门都没有!”
这把不用顾悄,原疏直接火冒三丈。
他甚至抄起门外大竹扫帚,真要将张庆扫地出门。
顾劳斯皱着眉拦他,“子野,不至于,不至于。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这是怎么了嘛?”
原疏垂眼看他,“你可知……”
他可知了半天,那夜见闻,还是羞于启齿。
“总之,那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救,你们谁也不许救!”
原哥难得发威,既然他都发了话,全场果真谁也不敢再开口。
即便安庆几日,朱庭樟对这二人略微有些好感,这会也不再做声。
不得不说,这群乌合之众,处着处着竟也渐渐坚不可摧起来。
黄五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少年侠气,什么叫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甚至他们不须允诺,诺已在胸中。
张庆最终失望离去。
对于原疏为什么如此憎恶陆鲲,顾劳斯甚是好奇。
在他看来,陆鲲虽是方白鹿跟班,可并不在休宁读书,也没欺负过原身。
这仇怨多少来得有些突兀。
他如一个好奇宝宝,左盘右问,可惜愣没从原疏嘴里撬出因由。
他转而又去骚扰黄五。
黄五哼哼唧唧,只憋出一句,“大约他恐同。”
顾劳斯:0,0
那他日后要是知道女神是个套马的汉子,又该如何自处?
第150章 第150章
黎明放榜, 不过午,梁彬的状子就递到了朱大人手上。
不愧是监生亲自写的状子。
连篇累牍、洋洋洒洒,呃, 不知所云, 听得朱大人呵欠连天。
对不住, 连着十来天没睡个囫囵觉。
敬业如斯的朱大人, 也站不好这最后一班岗了。
眼见着柱香时间过去, 梁彬罗列的罪状才念个一二。
朱大人摆摆手,“梁监生,不妨长话短说。”
梁彬一噎。
先前二十大板的余威犹在, 他只好忍痛放下状子。
恩, 这下就耳顺多了。
“所以, 你举报本场乡试有人贿题。
一是监学生陆鲲;二是徽州府学生黄炜秋、原疏、宋如松;三是安庆府所有学生, 是也不是?”
“正是。”梁彬拱手,“还请大人明察!”
朱大人揉了揉太阳穴, “你可有证据?”
梁彬这回自认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他呈上几份陆鲲文章,“这是陆鲲六月时的课业,还请大人过目。”
老朱一看, 确实文理不通,词句粗浅。
“这是其一。”很快,梁彬又呈上厚厚一沓习作。
“这些是我从安庆府学生包裹里取来的课业,大人可觉眼熟?”
说是取,实则偷。
可惜这时候没有非法取证一说。
老朱小翻几页, 发现课业多为古今军事策论。
而乡试第三场的题目,恰好是《辽金元开国兵力论》《幽州形势论》《五饵三表利弊论》之类, 多少有些撞题。
最后梁彬点出休宁几人。
“这黄炜秋,曾与我是同窗。
去年12月才因累年考校不合格, 被国子监退学,这才半年如何能成经魁?
宋如松虽有才名,可连考五场,次次名落孙山,副榜都轮不上。
可见于场事并不精通,怎么好巧,今年就考上了?
还有这第十二名的原疏。
休宁谁人不知,他在顾氏族学念书,整日游手好闲,差点被顾家退学。
连收养他的原家老二都一口咬定,这小子不是念书的材料。
所以学生有理由怀疑,这几人的名次来得也不正当!”
算这小子还有点眼色,没给他大侄子也搞里头。
但朱大人还是忍不住蹙眉。
“所以你举报这么多人,其实并无实证,仅凭这些臆想揣测?”
梁彬一听这苗头不对,忙辩解道。
“大人明鉴,既有这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大人查都不查,怎么就一口断定是臆测?”
朱大人一拍惊堂木,“大胆,还要你教本官断案不成?”
他这般口无遮拦,堂上公然质疑顶嘴,皂吏立马杵着水火棍大喝“肃静”。
梁彬吓得连忙跪下。
老朱瞧他不大伶俐的模样,语重心长。
“科场舞弊,不外乎两个手段。
若是通关节,考生买通考官,凭答卷中事先约好的词句取中,那你便要说出买通的考官是哪位,与考官约定的关节又是什么。
若是贿题,乡试考题无不出自柳尚书,那么谁送了柳大人多少银子?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送的?柳大人又以何种方法给出的题目?
这些你可有凭证?”
这话几乎算是明着提点了。
可梁彬一心想着旁的事,分毫没有听出话外音。
他其实全无凭证。
敢拿这些模棱两可的证据检举,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乡试撤榜必有蹊跷。
外界盛传方白鹿不干净,可他若当真通了关节,又怎会直接弃考自掘坟墓?
所以,是有人存心陷害。
整个南直,会陷害方白鹿的人,不做他想,就是素来与他不合的顾家。
那人面也不露,只借着残夜掩护,敲他窗棱。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莫名蛊惑。
“这时你若肯英勇站出来,不止日后方家承你回护之情。
这场乡试,说不定也能凭仗义执言、检举有功,直接得个补录。
我才从贡院探过消息。
圣君早知有人心怀不轨,暗中已派谢太傅抵达金陵,今日就会开始严查。
机会难得,你可要把握。”
语毕,那人又将顾家作为与他说了一遍,不待他细问就翻墙跑了。
他鬼迷心窍,就这样被哄着来了。
慌乱之下,他想到那人嘱咐,强自镇定道。
“学生当然有证据。
只是这证据,学生必须亲自交给这次乡试舞弊案的钦差大臣——谢锡谢太傅。”
老朱狐疑瞧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谢太傅?”
神宗钦点的监察,很是隐秘,连他这个知府都是一个时辰前才知晓。
梁彬一看蒙中,对神秘人的说辞愈发深信不疑。
腰杆子不由也挺直起来,“朱大人,不见谢太傅,我什么都不会说,您不必白费功夫。”
老朱:说得好像我很感兴趣似的。
他摇了摇头,向糊涂胆大地监生投去怜悯的一眼。
果真是阎王拦不住要死的鬼。
他竟天真地以为谢太傅就是个什么善茬子……
“既如此,那就两案并查,你这份状子,也交由谢太傅亲审吧。”
此时的贡院,正一片哀鸿遍野。
谢太傅行事那叫一个雷厉风行。
开审前,他听完朱大人说完始末,立马看出症结,“呵,合着老夫这回竟被人当了枪使?”
作为正一品的老鬼,他这把枪……可烫着呢。
谢太傅并未按常理出牌,先去查白卷如何成的解元卷。
反倒是将中举的朱卷、墨卷打乱房号,再发同考重阅一遍。
三十来位考官抢火一般,紧赶慢赶着按时完工。
只是这轮结果,与第一轮草榜名次一比,就有了十分微妙的变化。
谢太傅笑呵呵点出出入最大的那几卷,吩咐林茵。
“行了,去查查这几份卷子,是哪房哪位判的,提了考官自去审吧。”
锦衣卫审?
堂下内外帘官纷纷哆嗦一下。
谢太傅这时才看柳巍一眼。
“本官提内帘的人,未与柳大人商量,大人没意见吧?”
柳巍哪敢有意见?何况这场柳巍两袖清风,也不需意见。
他笑道,“谢太傅奉命查案,还得可是巍的清白,巍自是全力支持,怎么会有意见呢?”
谢锡赞赏点头,“柳大人体谅,自是再好不过。”
不消柱香功夫,林茵就来回禀。
“大人,弥封的73号、1229号、1776号卷,均出自春秋房同考李冶之手。
提李冶问讯,他利索招供。
乃是以第二道书义破题连用四个一为关节。
第二道书义题为《女(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73卷破题即‘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另两篇文章莫不如是。
但事先找他通关节的只有一人。
李冶只知三卷中,有一份出自休宁沈宽。
另两份他亦不知所属何人,为保沈宽取中,他只得一并判了上佳,予以荐卷。”
“可拆了卷子?”谢太傅来了兴趣。
“已经拆验过,73号卷正是沈宽,墨朱一致;
第1229号名唤刘兆,卷子倒也对得上,但墨卷第一场第二道关节处有明显改动;
而第1776号是方白鹿,他的答卷最为诡异。
明明三场白卷,到内帘受卷官处,却是三份规整文章;凭朱卷编号拆开墨卷,文章竟也能对上,只是第一场印卷姓名籍贯是方白鹿本人,另两场则是……则是直接移花接木,用的休宁顾悄的卷子。”
一听这名字,谢太傅很是振奋。
“快快,速去提这四人,动静小些。”
旁人都以为动静小些,是怕打草惊蛇。
只有林茵嘴角抽抽,谢太傅这动静小些,单纯是怕吓着准儿媳,还是该叫准儿婿来着:)
提人的功夫,谢太傅也未歇着。
又令锦衣卫拿下收掌试卷官、弥封官、誊卷官、受卷官,各自小黑屋走了一遭。
不多久,林茵回来,在他耳畔耳语几声。
众人正一头雾水,等着他继续审呢,哪知老太傅径自就宣判了。
“行了林茵,将春秋房同考林大人、收掌试卷官、弥封官、誊卷官,以及方白鹿、沈宽、刘兆等人收监,押解回京后再审。
黄榜剔去这三人,于落榜学子中再选三人填榜,日落前务必重新张榜,不得延误。”
柳巍没想到,他竟如此潦草随意。
他的疑惑简直快要溢出,谢太傅笑眯眯解释。
“柳大人尽心主持乡试,却被宵小滋扰,此行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家那小辈,科场遭无端构陷,远在湖广公办的方大人,心中定然也不好过。”
他抻了抻胡子,“这事本身,不过是一二学子走了歪道,算不得大事。
可这歪道却想借此,再拉两位朝廷二品大员下水,这就不是小事了!
都说科场如官场,到底是谁要陷二位大人于不义?
本官也想尽快彻查这背后之人。
奈何这趟南下,陛下殷殷嘱托,一切以保南方安定为先。
当务之急是尽快张榜,令一方学子早日定心,不至于耽误今年会试。
至于这案子,我虽已知悉内情,但究竟要往大了断,还是往小了断,也还得听凭陛下圣裁。
所以柳大人莫急,这公道啊,虽迟……但必定会到。”
他说得意味深长。
柳巍还未细细咀嚼,朱大人就苦着脸喊了报告。
“太傅且慢,有关舞弊事,这位监生他有要事容禀。”
“什么要事?”谢太傅一个眼神压过去。
中央大佬的威仪,岂是一个小小监生能受得住的?
梁彬心中一咯噔。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腿软也晚了。
他哆哆嗦嗦跪下,“谢太傅,学生要状告……状告……”
见他说话吞吐,朱大人“好心”帮他一把,“他要状告本场柳大人泄题,安庆府、徽州府及国子监考生合计一百零四人贿题。”
“呵!”柳巍冷笑一声。
梁彬脊柱一麻,彷如脑梗,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QAQ大人。
“学生不是朱大人这个意思。
学生是要状告他人贿题,但学生不是说柳大人泄题。”
显然,他不懂越描越黑的道理。
乡试题必须由主考亲自出,虽说有教研组研讨环节,但谁敢擅自否定主考的提议?
所以,告人贿题,基本约等于告主考泄题。
“你这后生,不知道规矩吗?”
谢大人微微一笑,“太·祖有令,凡乡试、会试有人贿题,不管主考是否知情,都以泄题罪论处。想来你既然敢告到我这,定是手中握有铁证。”
梁彬一整个呆住。
巨大的恐惧叫他大脑停滞,甚至说不出辩解的话。
谢太傅也不管他,只向柳巍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既如此,本官只能委屈柳大人一同下监了。”
好样的,他还没给姓方的整进去,反倒被倒打一耙。
柳巍已然将这监生视作方家亲戚,望过去的眼神恨不得将他抽筋拔髓。
他咬牙切齿道,“本官自问心中无愧,便是下监也想求个明白。
不如让本官听听,他有什么本官泄题的铁证!”
谢太傅点头允了,“你这后生,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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