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找的我。”李玉抿了抿唇,天人交战良久,才不情不愿招供,“匠人后代我已找到,无须公子费心,后续诸事我亦安排妥当。”
就差没像老胡同儿里的跑腿小厮那般,白汗巾子往背后一耷拉,“爷您擎好儿吧,安心领功就得嘞。”
顾悄愣了楞。
难怪谢昭看到他,满脸不高兴。这就好比一手买卖突然夹了个中间商,搁谁谁都不舒坦。
黄五也好,谢昭也好,李玉私下牵线搭桥的善意,他是能感受到的。
只是这人性格别扭,行事逻辑也迥于常人,本是一件替人铺路的好事,愣是叫他做出两面三刀的既视感。
多少也算个人才了。
“你这是何必?”顾悄哭笑不得,“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李玉脸色有一瞬僵硬,目光落在顾悄的手上,梗着脖子怼了句,“爷,您十六了,若始终这般孩子心性,诸事不上心,日后该当如何自处?”
他的未尽之言,便是成人世界的残酷,可不止孩童间无伤大雅的口角。
从年前与方白鹿的一架,到昨日祭礼上所受磋磨,一桩桩一件件,显然都已变质。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有人在针对顾悄。
更可怕的,是顾小公子还一脸懵懂。
不止李玉,连原疏也看得分明,是以他只扯了扯顾悄衣袖,目光恳切,劝他耐心听下去。
“谢大人是京中贵人,朝中举足轻重,家族势力更是不容小觑。”对着顾悄,李玉一贯不复人前机巧,答起话来甚至些笨嘴笨舌,“我经营很久,才勉强同谢家搭上线。这个人情,若是以我这等身份卖他,不过是理所当然,贵人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小公子你卖他,他必然另眼相待……”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原疏都听不下去了。
他捂着脑门打断李玉,哭笑不得道,“微瑕,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了。”
李玉几乎是立时就抿住薄唇。
顾悄瞅着,那神情松快的模样,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暗喜。
原疏不得不替他解释原委,“这二愣子听我说了关庙的事,怕这位谢大人总跟顾影偬混在一处,谗言听多了对你不利,所以才想着替你卖个好处给他。”
说着,原疏痛苦地哀嚎,“顾三你是魔鬼吗?为什么李玉见着你,舌头都撸不直了?”
顾悄眨了眨眼,小脸板正,满面无辜;李玉垂眉搭眼,事不关己。
原疏夹在中间,苦大仇深闷下一壶冷茶,破罐子破摔道,“得,反正您二位也这么处了十来年,就这么着吧。”
散席后,李玉果不其然又没了人影。
原疏怒其不争,“这人真是,旁人几句闲言碎语还当真了!天天躲我们跟躲瘟神似的。”
明着是骂,但顾悄知道,原疏这是反向输出,替李玉说好话呢。
休宁县里,到哪李玉都要被指上一句贱民。
低调行事,是他惯用的生存之道,尤其在方白鹿公然奚落顾悄交友不慎后,他更是主动避讳。
顾悄哼了一哼,“原七,差不多得了啊,我是那种不明事理、小肚鸡肠的人吗?”
原疏嘿嘿傻笑,片刻后叹息道,“近日来,琰之心细了许多,我是怕李玉那锯嘴的葫芦,闷头行事,平白惹得你们生出嫌隙。”
顾悄慢了半步,盯着原疏后脑,心道他与原身行事,差异还是过于明显。
正当他暗自警醒,日后更要谨小慎微,却被原疏接下来的话,整得破了功。
“但是吧,原来的你万事不过心,看似好处,可我总觉得,你压根没将我们放在心上;现在的你,事儿事儿的,管得还宽,但看着你为我们操心,我觉得还挺开心的。”
顾悄额头青筋狂跳,事儿事儿的?小伙子,你很可以嘛!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对着忘乎所以的原疏,温柔道,“子野,既然你这样开心,我这里有件事要你出力,你定然不会推拒。”
原疏的笑,僵在嘴角,一张脸皱在一处,如寒冬腊月里抱在枝头的干菊花,瑟瑟发抖。
他咽了咽口水,“什……什么事?”
顾悄扬了扬手里的宝钞,“当然是替黄五找说客,我想,你姐夫就很合适,能把你弄进顾氏族学,再弄一个黄五肯定不在话下。”
原疏瞬间垮下批脸。
跟顾悦开口讨人情,不如给他一刀痛快。
愣了片刻,原疏一把抱住顾悄的腰,“顾大哥,顾夫子,我跟他向来不对付,求求你高抬贵手吧。”
如此不顾风仪地当街耍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啧,难怪顾三处处护着原家这破落户,没想到你们二人竟是这般关系,真是斯文扫地、不堪入目!”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二人嬉闹。
顾悄转头,就见到内舍几个学子,脸色不善地挡在他们跟前。
听这声音,可不就是族学里骂他们“废柴”不成,反倒被顾悄呛了一鼻子灰的家伙!
还真是冤家路窄。
至于“这般关系”是哪般,那就淫者见淫了。
本朝男风盛行,不仅馆院众多,不少世家子弟背地里亦有勾搭,一个圈子里混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反正原疏几乎是秒懂了。
“朱庭樟,你不要太过分!”他烫手般松开顾悄的腰,老母鸡护崽般拦在他跟前。
朱庭樟已是及冠年纪,生得鼻挺眉阔,唯有一双眼狭长有光,鼻梁上若再架个金丝镜框,便活脱脱一个日系校园漫里的风纪组小组长了。
他同原疏一样,与顾家都是姻亲,倒也说不上谁比谁高贵,唯一的差别,便是朱樟庭家族争气,他在顾家向来被奉为上宾。
这番他显然不怀好意,张口便带着尖刺,“不知‘顾夫子’跟原小七,究竟谁在上头,谁在下头?我瞧着这阵势,倒更像是原七欺师灭祖啊?还是说……‘顾夫子’的束脩本就是这般收得?以皮肉来偿?”
这便是拿上次听的墙角说事了。
年少气盛,尤爱这种带着颜色的笑话,一群小跟班们也随着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有了他打头,虾兵蟹将们熊起胆子,公然开起阁老公子的黄腔。
“瞧着小公子身姿,可不比秦淮南苑的小倌儿差,在上头,简直暴殄天物!”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顾夫子究竟是如何调/教的原七,竟让这种脓包一夜之间过了旬考,不才在下——也想讨教一番呢!”
“昨日执塾与秦夫子闲聊间,倒说了一件更奇的事,听闻明日‘顾夫子’也要‘大考’,学他那二位哥哥,入学便连跳两级,要直接越过我们去到那上舍呢!”
这人声音听着酸味甚大。
朱庭樟浮夸地“嘘”一声,假模假样道,“咱们对‘夫子’要爱重,懂不懂?!”
他刻意在“爱重”上加重了语气,“指不定,哪日我们这等庸才,也要抱着顾夫子,央他教上一教……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一门三登科的便宜,咱们可只有羡慕的份。”
顾悄蹙了蹙眉,不由想起来李玉方才规劝。
果然是旁观者清。
一直以来,顾三小公子如一只精养在笼中的雀儿,一朝飞出顾宅,在外确实寸步难行。
个中原因,绝非一个“妒”字能含混过去的。
他隐隐有些感觉,顾家,休宁,不过是个开始。
他的羽翼未丰,就被无形蛛网缠住,他只拈住当中一丝,茫然窥不见全貌。
这般静默不语的模样,落在路人眼中,便是心虚默认。纨绔盛名之下,自此又多一断袖污痕,招致他人指指点点。
这番污言秽语激得原疏脸色通红。
顾悄甚至听到他拳头捏得“嘎吱”响的怒意。他赶忙扯住原疏袖子,将人拽到身后,生怕他一时冲动犯浑。
顾悄有资本正面刚这些人,可原疏暂且没有。
白身干不过童生,家道中落的干不过朝中有人的,世界就是这般现实。
朱庭樟正是拿捏住这一点,才屡屡以激将法破原疏心防。原疏屈从了,他就多一条听话的狗,原疏反抗了,即刻他就有办法叫他卷铺盖走人。
顾悄眯了眯眼,不由为内舍暗斗蹙眉。
书院说穿了就是小朝廷。
原疏与朱庭樟并没有什么大过节,顾悄实在不懂,对方的恶意怎么能如此蓬勃。
“眼脏看什么都脏。我与原七,君子坦荡,落在你们这群牲口眼里,反成了腌臜模样,奉劝你这领头猪,既然眼盲心瞎脑干还缺失,赶紧寻医求药是正经。”
这一通粗俗却犀利地回怼,震得全场失声,那头猪也愣了愣,青着脸半天没缓过劲来。
昔日顾悄嘴笨,被人冷嘲热讽只会逃避,如今顾悄骤然雄起,成了个点火就炸的炮仗,反倒没了原疏的用武之地。
老母鸡缓缓收起笨拙的翅膀,眼中带着惊疑和欣慰,侧目打量暮光中的漂亮少年。
顾悄依然是那副娇贵模样,稚气未脱,可原本柔和的轮廓,在瑰红的余晖里,竟透出逼人的锐意。
他微微仰头,直视对手,清澈的眸子印着夕阳,仿如燃起一簇火苗,清朗的声音更是掷玉碎冰。
“朱庭樟,只有弱者才打嘴仗,有本事,咱们上舍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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