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悄隐隐有些兴奋,从桌上一沓大历宝钞中摸下来数额不小的两张,轻咳一声,“用不了那么多,我回去替你问问,如果不成,原数退回。”
不是准话,黄五略有些失望,闻言也只得收起剩下宝钞,道了声劳烦。
顾悄揣着热乎的钞子,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各自散了,却听到那“富贵闲人”终于开腔,“这番我下江南到徽州,是受故人所托,寻一件器物来头。听闻小公子最擅杂学,见多识广,不知小公子可愿帮我一把?”
他声音清润,先前的倦怠之意,尽数化作了撩人的慵懒,听得顾悄耳根有些酥麻。
除了音色不同,他说话特有的腔调、细微停顿乃至呼吸气韵,竟与谢景行十分相似。
他不会听错。
历史学院的每一场演讲、朗诵、晚会,但凡有谢景行开腔的地方,顾悄都跟小迷妹一样场场点卯,他甚至熟悉谢景行的声音,远远胜过他那张芝兰玉树的脸。
毕竟,近视学霸再勇,也干不出学校活动的舞台下,带望远镜替学长加油的蠢事。
而有机会近距离看那张脸的时候,顾悄只会紧张到双眼失焦,眼神乱飘。
惊疑不定之间,他不由抬头又看了谢昭一眼,正与那人深邃目光撞个正着。
那双眼里,带着上位者漫不经心的审视,或许平静之下还藏着诸多情绪,但顾悄肯定,没有独属于谢景行的温情脉脉。
脑子里胡乱转了一通,顾悄甚至没有听清他问了什么。
谢昭眉峰一蹙,登时沉脸,“昨日顾家三公子还张口闭口礼不可废,今日就这般健忘,连与人应答最起码的尊重都不记得了?”
顾悄被问得有些羞窘。
好在原疏体贴,凑到他耳边准备低声提醒。
谢昭见状,气压更低,语气更凉,“昨日种种,并今日所见,想来顾三公子是不大看得起在下。”
顾悄心中响铃大作,职业雷达滴滴警报:不好!vip发飙了!
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挂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亲自用包得如粽子般的手,捧了一杯香茶送到谢昭跟前,陪着小心道,“那肯定不能,只是刚刚听着谢大人声音,只觉得梦里依稀,似乎哪里听过。因此有片刻失神,是悄的错!是悄的错!”
顾悄带公考的时候,没少遇到事儿事儿的学员,一点小事吵吵起来能喋喋不休一个下午,久而久之,他练就了一身面对面神游的本事,这样当然免不了经常被抓包。
但每每他微微笑着,一脸温柔地向着对面轻声细语解释,“甚是熟悉”“是不是哪里见过你”,诸如此类的骚话一出,对面无不偃旗息鼓,红着脸道完歉就飞奔出他办公室。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最常用的搪塞梗。
没想到拿来对付谢昭也挺好用。
眼见着阎王脸上拨云见月,甚至抬手接过了茶正要送往嘴边,顾悄赶忙又伏低做小接了句,“毕竟我还小,若有哪里冲撞大人,您也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嘛!”
谢昭喝茶的动作,蓦然顿住了,握杯的手背,甚至隆起几根青筋。
刚刚见晴,又急转阴雨,这般阴晴不定,令顾悄的笑也僵在了嘴角。
他满眼无辜,压根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好半晌,阎王才抿了口茶,淡淡吐出一句,“呵,小孩子……”
那气音低沉又暧昧,犹带三分嘲弄,个中意味,怕也只有谢大人自己知晓了。
顾悄擦了擦汗,虽然不懂谢昭深意,但耳根却不自觉红了一片。
古人早慧,命也短,十六岁娶亲的比比皆是,这年纪自称小孩子,多少有些厚颜无耻了。
二人间气氛诡异,黄五不由头大。
念及自个儿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不得不开口替顾悄救场,“谢大人下徽州,是受人所托,找一件犀皮漆器的手艺人。”
说着,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枚绛红色松鳞纹脂粉盒放到桌上,“这件旧物,谢大人寻了很久,才依据瓷底刻记,辗转打听到出自徽州一位老工匠。只是我们寻过去的时候,老工匠早已去世,他的子女也不知流寓何处,只打探到大约迁居到了休宁一带。顾家在休宁根基深厚,各处乡里也有经营,因而想请小公子帮忙打听一二。”
那盒子只女子手心大小,乍一看与普通木匣子无甚区别。
怪异的松纹,顾悄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能叫谢昭辛苦四处探寻的,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物件。
他并没有多说,只留了个心眼,点点头道,“我会留意。”
黄五又喋喋不休交代了一番,这才领着那尊煞神告辞。
雅间里顿时只剩下李玉和原疏,安静地有些过分。
顾悄一手托腮,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分茶游戏,看似百无聊赖,实则是在琢磨,怎么温和地秋后算账。
他与李玉,相识最久,但真论交情却并不多亲厚。
只因李玉自小性格古怪,越长大越叫人看不懂。
这小子流民出身,后入商籍,曾属贱民之列,在休宁名声很是不好,大都有头有脸的人都不待见他,从小邻里对他不是恶意嘲讽就是围殴谩骂。
当年顾悄一家回乡,鼻青脸肿的李玉,怯怯望着顾家车马,呆呆跟了一路。
最后顾悄不忍,跳下车笑着递给他一块糖。
自此李玉有了第一个小伙伴,顾悄也莫名收获了一个称职小跟班。
别瞧这人一副弱不禁风相,狠起来连疯狗也敢肉搏,看似逢迎往来十分周到,却从不主动与人交心。
顾悄玩乐时,他紧跟在侧;欢声散尽,他也随声消弭,存在感十分薄弱。
原身虽然怜惜他,可也不知道如何与孤僻的他相处。
“这个黄五,到底是什么人?”顾悄想了半天,决定开门见山。
原身精于玩乐,开着挂,顾悄自然看得出,黄炜秋并非同道中人。
李玉还想装傻。
他笑得坦荡,甚至难得开起顾悄顽笑,“三公子你今天尤其健忘!方才我不是同你说过,黄五,金陵黄家三房行五,家里做盐运生意的。五爷没什么志向,只喜欢斗斗那花公子,寻一些新奇吃食,与您很是臭味相投。”
顾悄摇了摇头,颇有些失望,“微瑕,有事你大可直接开口,而不是用这种曲折的方式试探于我。”
他说得不算委婉,就差没直说兄弟咱们打直球,别来骗子和托儿那套!
李玉敏锐,闻言露出一个苦笑,“不知三公子是如何看穿我二人做戏的?”
顾悄点了点桌上点心,道,“这道如意松糕,懂食的人自然知道,要吃只认金陵莲花桥下那家老字号。为了与别家区分,糕点出炉,店家会特意用红曲点上七瓣莲座,显然黄五买的这份不是;这道青葵虾饼,老饕一般只吃鲜食,真要凉后重热,也需用冷油低温回炸,再佐以新炒香的花椒末,才能勉强续其风味,黄五一看就不知这些讲究;其他还要我多说吗?”
原疏笑笑打了个圆场,“或许黄五爷只是喜好,而非精通呢?毕竟世上能如琰之这样,能将玩乐之事细细钻研的人,少之又少。”
顾悄摇了摇头,“非也。如果说吃食上,尚能以叶公好龙圆过去,那斗鸡这事就完全说不通了。黄五若是自小浸淫鸡戏,怎么会一眼分不出家禽蛋与野禽蛋?他一看就非此道中人,先前你们说的那些闲话,我听着更像是为了蒙混我,临时背下来的台词。”
顾悄并无责怪意思,只道,“想来他将我的三枚山鸡蛋拿去,也是交给专门的技人孵化吧?”
话已至此,李玉也知道无须再多狡辩,“是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个老人家。因你往日里不耐烦见一些别有目的的人,我又不能拒绝黄五,只得折中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是我错了。”
这倒也说得通,但最令顾悄不解的,却是另一桩,“你们家专在南北倒犀皮漆器,那谢昭要寻手艺人,该找得也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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