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偷偷看热闹的邻居鲁大梁走了过来。
他笑着跟眼前的年轻人调侃道:“这里边打得跟热窑一样!像你这样斯斯文文地喊啊,他们是听不见的。”
衡羿的目光暗了一瞬:“我重新喊。”
鲁大梁将他推到一边,自己站到篱笆面前,高声大嗓地叫喊道:“哎——老贺头儿,有人找!”
贺平安踩着花祝年的头,扯着嗓子回应:“干嘛呀?”
“不是我找,是一位后生找你。”
贺平安的脚这才从花祝年的头上下来,他刚要去,花祝年忽地抱住了贺平安的腿。
“你不能去,我知道是谁。”
贺平安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她:“谁?”
“我今天吃席,把一个记账的后生骂吐血了,估计是来找我讨医药钱的。”
“为什么骂他?”
花祝年支支吾吾道:“他、他嫌弃我给的钱少。”
贺平安的腿从花祝年的手中挣脱出来,又踹了她一脚:“老子早就他娘的说,不让你去吃那个破席!你不听,非要去送送你那老姐妹儿。一个臭记账的,还敢嫌弃份子钱少?狗日的,让他进来,看我不打得他眼冒金星!”
花祝年再次揪住他的裤腿说道:“别再打了。打坏了,没钱赔。”
贺平安脾气早被激得上来了:“滚蛋!”
因为贺平安的步子迈得太大,花祝年又死拽着不肯松手,结果一下把他裤腿给撕扯了下来。
贺平安怒极反笑:“嘿,你这个婆娘——”
作势又要伸手去打花祝年,门外的鲁大梁又喊了一声:“老贺头儿,你倒是让人家进去啊。这后生等你老半天了。”
贺平安恼道:“几把的一个烂篱笆,还能拦得住人啊?他想进来,就进来呗。老子最烦这些逼逼叨叨的繁文缛节!”
鲁大梁笑道:“人家这后生,看着是个读书人。哪儿像你似的,一个大老粗,那么没规矩。”
衡羿看着眼前低矮的篱笆,的确只要他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当时,就算他不打招呼,不去问询,也是可以直接走进这个小院的。
可是他没有。
他是执掌三界的衡羿仙君,始终都要遵守这世间的规矩。
挡住他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篱笆,而是他自己。
否则,他也就不会在虚空镜前看了她三十年,都未曾下来过一次。
天地之间,在凡人看来,或许是很遥远的距离。
可是对他而言,一个思凡的念头就能到达。
只是这一念,他足足犹豫了三十年。
鲁大梁推了衡羿一把:“愣着干嘛,进去啊!”
衡羿谢过鲁大梁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些银两,就当是谢过他帮忙。
鲁大梁哪儿见过这么多银子,顿时两眼放光,不过还是推拒道:“哎呀,你看看,这是干什么,用不着用不着。”
衡羿将银两硬塞进鲁大梁手中,就推开小篱笆,走了进去。
鲁大梁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紧跟在这位后生身后。
寻找着赚银子的机会。
哪料,衡羿刚走到贺平安面前,贺平安一拳头就挥了过来。
衡羿在人间尝历了百千万劫,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人生,更不用说最后一世,还是上阵杀敌的护国将军。
对于这样粗俗的功夫,自然是能闪避开的。
身后的鲁大梁结结实实地挨了贺平安一拳。
顿时趴在地上眼冒金星。
花祝年见状缓缓地抬起头,这才发现眼前的后生,她并不认识。
她连忙爬过去抱住贺平安腿:“别打了,打错人了!”
“用你说?老子知道!”
贺平安摆出了架势,好像要跟衡羿较量一番。
花祝年着急道:“不是,这个后生,不是我骂吐血的那个。”
贺平安低头瞅了花祝年一眼:“那他是哪个?”
“我不认识。”
衡羿垂眸看向花祝年的脸,泥土和血水混杂在了一起。
就连睫毛上都沾染了血污。
花祝年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瞬间低下了头。
贺平安将花祝年挡在身后:“你哪儿来的?找我什么事?”
衡羿很有礼貌地说道:“我是来游学的,一时找不到住处,所以想问问,能不能借住几日?”
贺平安的警惕性很强:“游学,游什么学?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只要坐在家里看书就好了吗?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你就不怕把你抓去战场?”
衡羿笑了笑,解释道:“是学堂里的先生让我出来游学的。他说乡试中常会考一些跟世情有关的文章。只是坐在学堂读死书,什么考察也不去做,是没办法写出对百姓有益的文章的。”
贺平安摆了摆手:“那你去别处,别来我家。滚滚滚!”
趴在地上鲁大梁,一听这个可开心了,立马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只是一不小心,袖口里的银子掉在了地上。
贺平安看见后,一个跨步迈过去,用脚踩住了。
“这是我家地里长出来的,你想干嘛?”
一旦涉及到了钱财方面,鲁大梁也开始来了脾气:“我说,老贺头儿,这明明是这位后生,刚刚给我的报酬。”
“什么报酬?”
“你们两口子在里面打架,人家后生喊你们没听见,我就帮着喊了一下,人家懂事,不白用人,就给了我几锭银子。”
贺平安心想,这读书人,是他娘的有钱啊。
还是傻有钱傻有钱的!
帮他喊一嗓子,就能拿这么多钱,那要是留他住几天的话,指不定给多少呢。
贺平安对衡羿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薛凡。”
花祝年忍不住抬起头,哪怕只是姓相似,都会让她想到她的将军。
她刚见他的那年,年纪应该跟这个后生差不多。
不过,她的将军比眼前的后生,要快意恩仇许多。
收拾匪徒,可厉害了。
衡羿说出口之后,也有些后悔。
应该想个别的名字的。
也不知怎么,竟然想了个这样相似的。
他并不想让花祝年,将自己和薛尘联想到一起。
因为,他们之间是没缘的,更谈不上再续前缘。
他来此地,只是知道她快死了,来给她收尸的。
虽然这位后生和她的将军,性子和容貌都不太像,不过花祝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因为,身形还是有些像的。
一样魁梧高大。
贺平安觉察到花祝年的目光,一脚踹在她的脸上:“你看什么?是不是又起了色心?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人家俊后生会看得上你?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安分些。”
花祝年头埋在土里呜咽道:“你少在这里贬损我。我的将军,是这个世界上最俊俏的人!岂是随便一个后生可比的?”
贺平安冷哼一声,懒得再理她。
他一把揽过衡羿的肩,对他说道:“薛后生,你要是在我这儿住宿可以,得交钱。”
衡羿拿出几个铜板,递放到贺平安的手中。
贺平安狞笑着在手里颠了颠:“这么几个钱,你打发叫花子呐!”
“我身上就剩这些了。如果不够,暂且让我先歇个脚,之后我再写信给家里要。”
贺平安一把将那几个铜板摔在地上:“你糊弄谁呢?刚刚给卤大肠那么些银子,到我这里就几个铜板了?”
鲁大梁人送外号卤大肠。
因为他特别爱说人是非,肚子里的弯弯绕绕特别多,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号。
衡羿老实说道:“刚刚一不小心给多了。我是个读书人,脸皮儿薄,给出去的银子,不好往回要。身上确实只剩这些了。”
鲁大梁听闻连忙从地上捡起了铜板,对着衡羿招呼道:“薛后生,来我家吧。三菜一汤,包吃包住。还给你提供纸笔,供你给家里人写信要钱。”
或许是鲁大梁的话,提醒了贺平安。
这后生现在是没钱,不过可以往家里要啊。
贺平安一把将衡羿又拉了回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先住着,没钱就给家里写信。至于饭菜嘛,也是三菜一汤。”
衡羿点了点头:“好。”
鲁大梁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他连忙将贺平安拉扯到一旁:“老贺头儿,这个钱,你就非赚不可嘛?”
贺平安轻哼一声:“怎么啦?不让赚?这后生看上的,本来就是我家啊!这钱就该我赚。”
鲁大梁对着贺平安窃窃私语道:“你家那老婆年轻的时候,在十里八乡那是有名的漂亮,招了不少人惦记吧。你看这个后生,虽是个中人之姿,可怎么也比你这个老头子俊俏。你就不怕,他们俩……啊?”
如果说的是别人的话,鲁大梁这么一嚼舌根,花祝年可能又会换来一顿打。
可偏偏说的是一个后生,贺平安笑着连连摆手:“我家那个老丑妇,现在哪有半点年轻时候的样子?除了我,谁还看得上她?人家后生又不傻。”
鲁大梁不甘心道:“那要是,你家那老婆子勾引那后生呢?”
贺平安把脸一沉,瞪着眼睛对鲁大梁说道:“卤大肠,你别逼我抽你!”
鲁大梁就此作罢,再不敢多说什么。
贺平安仍旧不依不饶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把这个有钱的后生,拐去你家里。这你就不怕你老婆偷人了?”
鲁大梁看了贺平安一眼,打马虎眼道:“你看看你,说什么呢。”
说完就要去挖方才,被贺平安踩进地里的银两。
可是被贺平安弯腰率先捡了起来。
鲁大梁瞬间恼道:“贺平安,你也忒不守规矩了!你让后生住你家,我就不说什么了。可这银子,你得给我,怎么能明抢呢?你要是明抢,我就报官!咱们让县太爷评评理。”
贺平安一听到报官,顿时也有些怂了。
他年轻的时候,是遭过官府的罪的,进去容易,出来少说得脱一层皮。
“这样吧,见者有份,咱们对半分。”说完就放了两锭银子在鲁大梁手中。
鲁大梁攥紧了银子:“不行,你再给我一锭。凭什么对半分?这本来都是我的。”
贺平安狡猾劲儿也上来了:“那你要这么说,我可就要掰扯掰扯了。刚刚那后生,可没想给你这么多。人家只是不小心给多了,脸皮儿薄,不好意思要回来而已。他不好要,我能替他要啊!你别等到时候,连手里的这两锭也留不住。”
鲁大梁终于服了软,将两锭银子揣进了口袋里。
他走到衡羿面前:“薛后生,你之后要是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我就住旁边儿,是这家的邻居。”
衡羿温和地应了一声。
鲁大梁又贱兮兮地说道:“这家的人啊,天天打架,打了一辈子了。你若是住得不舒服了,也来找我啊。我家安静,氛围也好。”
贺平安凑了过去,开始推着鲁大梁往外走。
衡羿这时候才终于又将目光,落回到他的小信徒身上。
傻瓜,整日里拜他有什么用呢?
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还不是救不了她。
就连扶她起来,都要思付良久。
花祝年现在每动一下都觉得疼,之前家里没人的时候,每次贺平安打完她,她都会趴在松软黏腻的泥土上待一会儿的。
贺平安将鲁大梁推出去后,又回到花祝年旁边。
他还没忘记她手里的东西。
花祝年本来正好好地趴着,突然见贺平安来抢自己手里的板栗,吓得连忙往怀里护着。
贺平安强行将她的手拽出来,用膝盖跪住,硬生生地掰开了她的手。
剥好的板栗掉了出来。
衡羿眸光微颤。
花祝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她的手上更是沾满了血污。
没想到,从她手心里,掉出来的板栗,会那么干净。
她始终没松开过吗?
不过是板栗而已,她却有着这样深的执念,何必呢?
板栗掉出来后,又被贺平安踩进土里。
花祝年想要去刨出来,手指被贺平安踩出了血。
如果换做是以往,她怎么也要拼了命地把板栗挖出来吃下去。
然后再被贺平安打个半死。
可是今天有外人在场。
花祝年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书,知廉耻的。
一个外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自家男人暴打……
让她觉得羞愤又尴尬。
她不再去管被贺平安踩在土里的板栗,忍着浑身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花祝年在这两个男人面前,是抬不起头的。
她不知道那位后生,是否在心里嘲笑自己。
为了避开他们的目光,她低下头沉默地拍着身上的土,踉踉跄跄地走回了房间。
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跪到了她的将军面前,旁若无人地虔诚拜祭着。
匍匐在地上的时候,大颗的泪珠流了出来,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血珠溅落成花。
“对不起,我没有吃到你给我板栗,还弄脏了它。”
板栗是她从山上捡来的,本来是最为平凡之物。
可是因为供奉过他,她就觉得,板栗和他产生了联系。
她从供桌上拿下来,再吃下去,就像是他赐予她的一样。
衡羿这时也跟着贺平安进了屋子。
他的狂热小信徒,又在脑补他赐给她东西吃了。
她好像就是靠着这么点念想活着的。
可惜,这三十年,他从未给过她什么,连梦都未曾托过。
贺平安一看见桌子上这个破泥人儿,就来气。
他一脚踹到了花祝年的肩上,花祝年被踹趴在地。
“天天拜,没见他来救你。还不是要靠老子赚钱来养你!”
花祝年一遇到事关将军的事,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哪怕被打,也还是很敢讲。
“将军也有养我。平日里,信徒们的供奉,我也是吃了的。”
贺平安上前又要打她,只是手扬起来,忽然就打不下去了。
他回过头看向衡羿,又将花祝年从地上拎了起来:“从今天起,薛后生就住这里。”
花祝年平时虽然很怕贺平安打自己,可暴躁起来,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你说什么?凭什么要一个外人住这里?这是我的书房!当初你娶我的时候,我们是谈好了的。无论屋子有多破,我都不会嫌弃,只要给我留出一间做书房就可以。”
“为了这间书房,我受了你三十年的打,贺平安,你扪心自问,我怨过你没有?”
贺平安被说得心虚了,他支支吾吾道:“你、你可拉倒吧。就你那个样子,能看几本破书啊?你还不是为了供奉这个小泥人儿!”
花祝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情绪激动地说道:“是!我就是为了供奉将军。你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会供奉他一辈子!他是我前夫,是我的将军,是我的神明,这是你全都知道的事!现在又来跟我掰扯什么?”
“贺平安,我就这么跟你说,这个家里的任何地方,你都随便让后生住,就是让这个后生睡咱俩中间都可以。唯独这间书房,你要是敢让外人住进来,打扰了将军清修,我跟你没完!我跟你拼命!”
一直在贺平安身后,没有出声的衡羿,终于出声道:“我看这里挺好,就住这里吧。”
花祝年怒气冲冲地走到这位后生面前,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跳起来抬手给了他两巴掌。
衡羿这次没能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
脸上顿时浮现了两个带着血污的巴掌印。
花祝年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的将军抢屋子住?”
贺平安一看衡羿被打,生怕他不在自己这里住了,连忙过去道歉:“薛后生,对不住啊!我这婆子疯,为了个小泥人儿,敢跟人拼命,你等我把她收拾服了。既然你喜欢这里,今天我保管让你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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