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流水席,虽然办得比不上富贵人家丰盛,不过来吃的人很多,很是热闹。
花祝年抠抠搜搜地把几个铜钱拍在桌上,佯装出了几分气势。
记账的后生看了她一眼:“花大娘,你这还不如不来。就你给的这点,到时候连吃再带,那主家都收不回本去。”
花祝年上去就指着后生的鼻子骂:“小鸡崽子,你说什么呢?这可是我老姐妹儿,她死了,我连送送她都不行?主家办事儿,给多给少都是个心意,那轮得到你来嫌弃!你算什么东西,也赶替主家来赶人?当初,你娘生你的时候,还是老娘给你接的生呢,早知道你这样,你一生下来就该摔死你。也不至于十几年后,让你这么个白眼狼来气我!”
后生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虽然屡试不中,但毕竟脸皮薄,被花祝年骂得无地自容。
他从账桌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无奈做出了请的姿势。
示意她快进去吃席吧,别站在这里泼妇骂大街了。
花祝年仍旧不肯进去,照样叉着腰骂道:“看着你长得人模人样的,骨子里竟是个黑心烂透了的玩意儿!哪有以钱财论高低的,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呢。你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听说你这回乡试又没中,我看真是老天开了眼。像你这样的后生,你就是中了,也是个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老百姓在你手底下,过不了什么好日子。不知道自己干嘛吃的,主家让你记账你记账就好了,你管我给主家拿多少钱干嘛?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闲得你蛋疼!”
后生被花祝年骂得一口血喷到了账桌上,被主家的人架走了。
对方都这样了,花祝年仍旧不依不饶道:“你以为喷点血沫子,大家就会同情你了。我告诉你,不会的!你简直枉为读书人,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过是条冷情冷性的哈巴狗而已。看见高的,就去摇尾巴,看见低的,就踩几脚。”
“我今天骂你,是你的绝世福报!你就偷着乐吧!这是在帮你矫正你的人生,防止你日后祸从口出,被送上断头台。今天挨老娘一顿臭骂,把你这低劣的人性给归置端正了,日后保你乡试高中,出将入相。”
花祝年骂爽了,才气喘吁吁地往院子里走。
来这里吃席的老姐妹儿,连忙招呼着花祝年过去。
“一个傻后生,你跟他较什么劲儿啊,白费这么多力气。”
花祝年往嘴里塞进一块带了肉汁的炸豆腐,边嚼边说道:“我就是为的说个理!这个动荡的世道,求官的求官,求财的求财,都没人听我讲理。”
其中一个老姐妹儿,凑过去贬损她:“哈哈哈哈,像你给主家那么几个钱,连吃再往家里拿,就是讲理了是不是?老花,你真是穷横穷横的。”
花祝年把眼一翻:“今天吃席的大好日子,别逼我骂你!”
老姐妹儿叹了口气:“唉,吃吧吃吧,你就当我没说。我看你这脾气啊,真是越发暴躁了,哪有年轻时候温言细语的样子?”
花祝年啃着被人吃剩的酱肘子说道:“我已经不年轻了。刚刚要是不撒那一顿泼,也吃不上这么香的肘子。”
她吃得正起劲儿的时候,周围的几个老姐妹儿,开始惆怅地念叨起来。
“哎,你们知道,五仓怎么死的吗?”
五仓是众人死去的老姐妹儿,因为生她的那天,家里粮食刚好满五仓,所以取名叫五仓。
“这不是到了年纪了吗?按照这个岁数,咱们也快了吧。”
“哪能呢,寿衣是我给她穿的。五仓的样子,不像是正常走的。”
“我倒是听人说过一些事儿。”
花祝年无暇顾及别人说什么,狂吃着她们剩下的饭菜。
炖菜炖得软软烂烂的,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啊。
她要大吃特吃。
吃饱喝美了,再带一些回去,就不用做她跟老头子的晚饭了。
“什么事儿啊,你倒是说啊!”
“就是咱们村东头那个村医,他老婆往外面传的。据说,五仓死之前,家里人找她家老头子看过病。她也跟着过去,清理伤口来着。据说,下面全都是血。”
“啊?不会吧,怎么会有人对老太太下手啊?这是哪个老光棍子做的吧?”
“不是,听五仓说,是个年轻人。当时天太黑,她没看清,但无论是声音还是气力,绝对是年轻人做的。”
“那为什么不报官?”
“报个屁的官呐!到时候传到十里八乡,犯人没抓到,名声先毁了。受了欺负,谁愿意让人知道。”
“而且,我还听村医的老婆说,其实不光五仓经历过这种事,别村的老太太也经历过。挺过去了就活得硬硬朗朗,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挺不过去,就是五仓这样,自杀。”
“什么?五仓不是正常老死的吗?”
“一看就不是。”
“那孙子专挑老人下手么?”
“听说是。可能是挑年轻的,怕人家姑娘家里来找吧。像咱们这种的,老得都咔嚓咔嚓地掉渣了,被辱没,被欺压,有谁在乎呢?”
“唉,所以,我就特别理解老花刚才骂大街。刚刚那个后生也真是的,老花去账桌,是给主家送办事儿的钱,他可倒好,平白无故地嫌弃少。”
“嗐,那哪里是替主家嫌少呢?明显就是看老花给的少,懒得提笔去记录罢了。”
“说起来,还不是欺负老花的孩子都没了。”
“那么这说起来,老花,你可够危险的。以后,一个人可别走夜路啊。”
花祝年吐了口鱼刺说道:“没事儿,我有将军守护,谁都伤不了我。”
“呦,三十年过去了,你还抱着你那将军不放呢?”
“人家的小将军,生得可俊俏了,换做是你,你也舍不得。”
“老花跟小将军可是结了阴亲的!你们谁能有她爱得深?”
几个老姐妹儿纷纷调侃她。
花祝年也不恼,反而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劝你们别说将军的坏话。之前他给我托梦,说自己就快要封神了,这些年全靠我的信仰加持,才没有变成孤魂野鬼。还说,要我多多供奉于他。”
“哈哈哈,你那犯上作乱的将军要是封了神,那我就是仙姑。”
花祝年沉静地说道:“那是构陷。再者说,三十年来,江山都换了几代了,一直在打仗,就算我的将军造反,那也是前朝的问题,不关我将军的事。”
花祝年吃饱喝好后,将一些残羹剩饭,装进自己带来的小竹篮里。
之后就开始“传经布道”。
“我跟你们说,有了病,找村医看没用,不如来找我的将军。只要诚心祭拜,再供奉一点香油钱,保管你药到病除。”
一个老姐妹儿轻喃道:“这倒是。那天我孙子魂被炮仗吓丢了,整个人不吃不喝,也不讲话,后来带着他去老花家里拜了拜,出来就好了。我以前是不信这些的,想来老花家里的那个将军是个心善的。”
“那你放了多少香油钱啊?”
“倒也没多少,就一碗小米。这方面,老花不挑的,多少是个心意就行,主要靠的还是诚心信仰。”
花祝年听到有人信奉自己的将军,感到很欣慰。
“你们想想,如果将军没用,我会供奉他那么多年吗?”
旁边的老姐妹儿冷笑一声:“那也说不准。谁不知道你喜欢他,总是带着个人感情祭拜。有你这样拖累着他,我看他想成神也成不了。”
花祝年目光沉静,皱纹遍布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少女的神态:“我喜欢他,他不必回应,他只要爱众生就好。”
让人很难把眼前祈愿的人,和那个市侩暴躁的老妇人联系在一起。
在涉及到将军的事情上,花祝年总是很虔诚的。
从不会有什么粗鄙之语。
“最近总是发生欺负老太太的事,你们如果害怕的话,也可以去我家拜一拜,将军会保护你们的。”
花祝年说完,挎着自己的篮子离开了。
可能是心里始终有那么一个念想,所以无论她面对什么,都不会害怕。
就算是死,她也会想,终于能去见她的将军了。
几十年战乱,接连失去了三个儿子后,花祝年是想过自杀的。
可是,她担心自己死了,没人管她的将军。
将军曾给她托梦说,让她再等一等,他就要被封神了,还需要一点信仰。
如果她这时候死了,那将再没人祭拜他。
封神路断,再难觅求。
花祝年为了等她的将军封神,这才强撑着气力活到了现在。
花祝年离开后,她的那群老姐妹儿,坐在流水席前嘲笑她。
“她的将军要是能护住她啊,她就不至于天天被家里男人打了!”
“刚刚她啃肘子的时候,我还看到她胳膊上有伤呢,紫红色的。”
“啧啧,我家远房亲戚是个读书人,他跟我说,都是些没读过书的绝望百姓,才会迷信这种东西。他就从来不信这些。”
不知道是不是这话说得太傲慢的缘故。
其中一个老姐妹儿笑道:“不信好说啊,把他喊过来,让老花骂一顿,就信了。咱们老花专骂不识五谷的读书人!”
“可算了吧。人家寒窗苦读呢,少影响人家读书。”
花祝年回到家,贺平安一脚就踹上了她的胸口。
竹篮里的饭菜洒了一地。
“老子一天天地这么苦,这么累,回家都吃不上你做的饭,你是不是找死?”
花祝年躺在地上,捂着胸口哎哟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顺了那口气,慢慢地爬起来收拾地上的残羹。
“五仓没了,我刚刚去吃席,这是给你带的饭。好肉好菜,还有半瓶酒。”
这也是花祝年刚刚为什么,吃得那么快的原因。
流水席虽说是吃完就走,可大家往往吃完了,还会在一起聊会儿天。
只有她着急忙慌地吃,就是为了赶在贺平安回家之前回来。
没想到,还是没赶上。
这些年,只要他回来看不见桌上的饭,就会打骂她。
她都被打怕了。
贺平安从后面踹了花祝年肥硕的屁股一脚:“老子不吃外面的剩饭,要吃你做的!给老子重新去做。”
花祝年盘腿坐在地上,抱着竹篮小声道:“这篮子里还有一些,扔了怪可惜的。要不你凑活凑活?”
贺平安上去甩了她一耳光:“还敢让老子凑活?老子他妈凭什么凑活?你凑活了吗?你嫁给我几十年了,你的心在我这里一天过吗?你这样的老丑妇到死都不凑活,老子凭什么要凑活着过?娶了别人剩下的女人,还要吃别人的剩饭。我呸!去,给我做饭。”
花祝年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手上的菜汁,淌了下来,灌进了袖子里。
她擦了擦泪,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去给贺平安做饭。
正洗菜的时候,她忽然间想到,贺平安下午还有事,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这样想着,她加快了做饭的速度。
烟熏火燎间,一道道清淡的素菜被端上了桌。
米饭也蒸好了。
看着男人坐下来吃饭后,花祝年去外面洗了洗手。
贺平安大口往嘴里塞米饭的时候,还不忘盯着她看。
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花祝年洗好手,去到了一间小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不过放着几本篇幅不全的书。
还是从外面捡来的。
不过,她并不是来看书的。
房间有个衣柜。
她打开衣柜,从里面搬出了将军的泥身小像。
放到窗前晒着阳光的桌子上,跪下来虔诚拜祭着。
花祝年从布袋里,掏出了几个板栗。
“这是我从山上捡的,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你尝尝呀。”
说完又从柜子里拿出香炉,点了几根香。
泥身小像在光的照耀下,仿若镀了一层金身。
花祝年跪在小像面前聊天:“今天听说村子里发生了件不好的事。你能不能保佑我们这些老人,能够安享晚年呢?”
“五仓平日里,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我都不忍心想,她是怎么在外面的野地里,被人强迫做那种事的。那个恶贼简直把人践踏到了泥里!不只五仓,别的村里,也有老妇人遭遇了这种事。像我们这些老妇人,到了这个年纪,是很没有尊严的,也没什么人重视。不能生孩子了,好像就只剩下,洗衣做饭的用处。”
“这种事,没有人敢去报官,大家都害怕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你帮帮我们这些老妇人吧,好吗?我想让那个恶贼,遭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官府能知道就好了,你能不能给官府里的人托个梦呢?报官是要钱的,你托梦比较方便些。”
“还有啊,我今天骂了一个后生。那个后生本质不坏的,就是有点多嘴多舌。但我想,被我骂后,应该改了。请你保佑他乡试高中吧。”
一炷香点完后,花祝年拿起桌子上的板栗:“你吃完了吧,我也尝尝。”
她把板栗放在鼻尖处闻了闻:“好香。”
之后就开始哐哐地在地上砸板栗。
好不容易把外壳砸开,都没来得及放进嘴里,身后就有人给了她一巴掌。
打得她脑瓜子嗡嗡的。
贺平安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老丑妇,我说你怎么做饭这么快,原来又是为了拜这个破玩意儿!”
花祝年握紧了手中的板栗,对贺平安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你下午赶不及上工。”
贺平安将她拎去了外面,扔进院中的一小方菜地里。
开始对她拳打脚踢:“还狡辩。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在你心里,恐怕恨死我了吧!”
花祝年被打得脸埋在菜地里不吭声。
贺平安觉得她不讲话,就是默认。
对她下手更狠了一些。
花祝年嘴里混杂着鲜血和泥土的味道。
贺平安看见她紧攥的手,立马半跪下来去掰开她的手。
掰了半天都没掰开。
他气得又往她的手上猛踹了几脚,花祝年的手被踩得埋进泥里。
“回来跟我一句话都没有,整天神神叨叨地,跟你那个小泥人儿那么多话。不知道你们在背着我聊什么,是不是在聊什么时候弄死我?”
花祝年终于仰起头开口道:“你别侮辱我的将军,他从来不做草菅人命的事。我跟他聊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贺平安大手一挥,甩了她一巴掌:“你放屁!这几十年,你动不动就跟他聊天,哪有那么多大事让你们聊?他要是真的顶用,我们的三个儿子怎么会死?”
花祝年被打得嘴里兜不住血,流出来的血丝子拉得老长,她用袖子抹了一把,心虚地小声说道:“那时候,他力量还没那么大。”
贺平安一脚踹到她的背上:“只有你相信他,拜神拜魔怔了。要不是还留着你陪我睡,给我做饭,早把你这个拜邪神的疯婆子送官了。”
花祝年趴在地上反驳道:“你不信就不信吧,我并没有强迫你信这个。为什么说我的将军是邪神呢?等他封神的那天,会给我托梦的!”
那时她的尘缘也就了了,也能安心地离开这个苦难的世间。
贺平安气得要命,左右看了看,随手抄起根烧火棍,疯狂地抡打着地上的人。
花祝年的衣服被打破了,露出了被打的一道道血痕。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一位年轻人,站在篱笆外面,对着里面喊道:“打扰一下。”
声音干净而清透,礼貌又温和……
以至于里面争吵的人,压根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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