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和谎言?
谎言, 又是谎言。
到底是什么游戏?
茆七看向仲翰如,他微微点头。
于是,两人暂停探护士站, 跟随人群涌进503室。
因为几乎整个五层的病患都聚在一处, 跟随人潮, 说“涌”也不为过。
病房容纳不进那么多人,所以有些病患在室内, 有些在室外。室内的自觉找地方坐,没地坐的就站着。
室外的则扒在门框踮起脚看热闹。
仲翰如在茆七前脚进503,恰好占了个门边的位置, 拉茆七挤了进来。
玩游戏首先有玩家,然后理解游戏规则,再之后是开局。
病房中间的04床上摆放一圈木质块,床边围站7人, 明显是这局的玩家。
茆七看其中两人有点眼熟, 像是503的病患,又刚好七个人,难道玩游戏是整间病房的人一起玩吗?
四周没人解释游戏规则,观众一脸紧张,没有好奇, 不像是第一次观看。
可想而知, 这种场面经常发生。
随着哗啦一声,木质块如多米诺骨牌持续栽倒,但质太轻, 栽倒的速度并不快。
前边站着几个男人,遮挡住茆七视线,她踮脚伸颈去瞧。木块栽倒两圈后, 力缓冲了,本该倒下的那块木块摇摇晃晃地立着。
此时,木块恰好立在面向门口方位的男生前面,茆七看到他的脸一秒煞白,其余六人皆都松了口气——也许停在谁面前,对谁来说就是一件坏事。
茆七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一处,安静,紧张。
吃饭的瓢羹都是硬塑的,精神病患者行为紊乱,医院当然不会出现骨牌那种能伤人的器具,所以这种轻木质块的随机性,挺能调动紧张气氛。
木块最终倒下,直栽到末尾。
第一轮没结果,重摆木质块,再推倒。
这回,木质块在中间停住了,仍旧是那位男生。
“50306,真心和谎言,怎么选?”
突然有人出声,好熟悉的声音,刚好处在茆七的视线盲区。身旁仲翰如抓起她的手,恰到好处地写上几个数字——50205。
真是阴魂不散,居然是50205在主持游戏。
原来是以这种方式来随机选游戏者。
“我选谎言。”
游戏开局了。
顾名思义,真心和谎言,真话和假话吗?也未免过于简单。
动动嘴皮子的事,能有多大玩趣,值得这么多人围观?茆七不明白,继续观望。
“50306,这是个让大家了解你的机会,要珍惜哦。”50205又开口了。
50306点头:“好。”
“那我们简单点。”
50306深深一个呼吸,说:“好。”
“你是因精神分裂入院的对吧?”
“是。”
“平时有幻听吧?”
“有。”
“被害妄想有过吗?”
“……”起初50306答得还算镇定,到这迟疑了几秒,“有过。”
总算回答了,围观的人有吁声的,也有屏着气息的。
茆七观察着现场,群众身临其境的反应,应该是不回答也算输了。
“你发病时砍伤过父母,还被送进警察局,是吧?”
“……是……”
问题到这,外围的观众不禁伸长脖子瞧。
人的特性,对他人的阴私,总感到一种禁忌感的吸引。
如此一来,茆七更看不到游戏现场。仲翰如180几的身高放普通人里都算拔尖的,倒是直观地不受阻碍。
茆七突然被拦腰提起来,落地时踩到一双脚,她扭头看见仲翰如的下颌。心下了然,扶住他小臂放心地踩稳他的脚,视野果然开阔不少。
“所以你父母不上班守着你,还要被发病的你砍伤,还央求别人不要报警,就怕你进警局精神状况会更差。他们对你是真好,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不……对!是对的!”50306慌忙要解释,脸也憋红了,后面突然记起‘简单点’的意思。
游戏不需要解释,只听结果。
50205继续:“他们最后是真的失望了,才让你住院,对吗?”
“……没有……”50306失神般低喃,随后又矢口否认,“对!对!”
50205轻声哼笑。
如果这是一个语言的攻守游戏,现在50306确实抵挡住了。虽然守得不太利落。
而茆七从50205的那声笑中,听出了漫不经心里的游刃有余。
50205:“你的父母是好父母,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你,却一直憎恨他们限制你的自由,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将他们砍死,是或不是?”
“不是!不是的……”50306激动大叫,惊恐地往四周看。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漩涡一般卷吞着他的恐慌。
50306胸口急遽起伏,情绪随即失控,挥舞双臂大喊:“我没有!没有!”
那样子过于癫狂,围观人群好像已经预知到结局,个个面容冷静,变得噤若寒蝉。
50205:“到底是或不是?”
50306:“不是!不是!”
50205上前推开木质块,弯腰在50306面前,审判般发声:“我看过你发病时的记录,这些是你亲口说的话。50306,很抱歉,你撒谎了哦。”
起初茆七以为50306是一个对父母怀着愧怍的人,现在看来,他是惧怕心底的阴暗被翻开。
但这种游戏的意义在哪?打着了解的旗号,就为了挖掘隐私,剖开人内心的阴暗面吗?根本没有娱乐性可言,只让人感到压抑,甚至于变态。
50306颓然失声,坐倒在地。
50205起身宣判:“游戏结束,今天没有下一位。”
仿若胜利者姿态。
50205这个体型削瘦,面相普通的人,现在才叫茆七真正记住。
503的病患整理游戏后的床位,观众也开始退出,场地渐渐阔余。
游戏这就结束了?没有奖惩吗?茆七一边觉得奇怪,一边从仲翰如脚上下来。
纵观全局,没得到“我被谎言杀死”有关的线索,两人想随人群一起退场。
也正因为病房宽敞了,视线阔达,出于职业敏感,茆七一眼注意到窗边角落坐着位捏泥人的青年,眉眼沉浸,像是身处在私人空间,不为外界干扰。
是501室的病患,茆七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过。
青年十指灵敏,泥人的脸型表情和谐,按专业角度来说,有几分活的神韵。但捏成的肢体就逊色多了,僵硬呆板,因为那泥人动作形体是对称的。
人体曲线明明灵动最真,为什么非要设计成对称?茆七职业病犯了,想去将那副泥骨给修敏捷点。
可看着看着,泥偶的表情有神,对称的躯体却呈现出一种尸化的僵感,让她感到矛盾之余,还觉得微妙地瘆人。
“怎么?”见她不走了,仲翰如问道。
“没,没什么。”茆七摇摇头,还是别多管闲事,和仲翰如一起出了503。
时间已经来到11:16,离午饭时间还有44分钟。
茆七忽而有些气馁,不该去凑这无厘头的游戏,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还不知道现实的自己什么时候醒,她气馁又浪费一天,代表着她还要在这莫名其妙的五层多待一天。
有病患瞧着茆七脸生,驻步问她,“你住哪个病房?”
“502。”
病患微讶,语气酸道:“运气啊,有时真不好说。不像50306,也是个新来的……”
茆七听得更莫名其妙。
病患转脚进了505。
耽误了片刻,又过去三分钟。
半天过去,病患可能都累了,多数待在各自病房。
茆七和仲翰如轻松溜进护士站。
目的明确,就是设法查解剖室的开关,所以他们直奔玻璃柜去。
为防有人突然路过发现,茆七提议:“像上次一样,我去查,你盯梢?”
“好。”仲翰如同意,找了背靠玻璃柜的位置蹲守,恰好能观走廊,也能第一时间提醒茆七。
茆七半趴在玻璃柜上,眼睛凑上去细瞧,那晚她轻易发现的缝隙,现在已经变成柜体板材间正常衔合的宽度。
很窄的缝,灯照都无法看清里面,根本没法跟门联系到一起,茆七慨叹:这门,做得是极其隐秘。
但既然是门,必然有锁。
茆七伸出右手手指,指头红润,指甲修得圆润,唯独小指留出一小截指甲——那是为了方便抠人形娃的皮肤褶皱细节而留的,指甲弧度刻画的线条比刻刀更柔和。
她伸出小指,将指甲塞进柜体缝隙,从下往上,开始划动。
下半段很顺滑,茆七慢慢直起身体,将手举过头顶。沿着缝隙到底,无阻滞的手感。
不行,还差点。
茆七放低身体,从柜底开始,将小指指甲深深地嵌进缝隙里,直至指头传来撕裂的痛感,不松开,越深越好。她再次尝试推划,一点点拉高度,精神高度集中地去感受指甲刮擦过缝隙。
时间仿佛缓慢,高度已过三分之二,仍然没有发现。茆七在想,还有哪些细而韧的物品可以使用?
“阿七。”
仲翰如那边低喊了声,茆七忙蹲下去,指甲一时难抽出,她便向下划。但划下十几厘米就卡住了。
突发状况让茆七的心脏猛地一跳,直觉有东西,她不敢松手,怕再也找不准这个位置。她只能维持半蹲身位,扭头向仲翰如指指自己的手,再指外面。
护士站外有路过的脚步,越来越近。
仲翰如立即意会她的意思,探身伸臂去够电脑前的滑轮椅,抓了两下,够到了,轻轻地移到茆七身前。
滑椅背高,能掩住茆七的身体,至于手……
电脑桌上有一卷用来装医疗垃圾的黑色袋,仲翰如拽出两截,扯平挂茆七手臂上,掩饰好。确定没有破绽后,他藏好身。
“……我没能挤进去看,人选出来了吗?”
“50306游戏输了。”
“哦,他啊……”
有人交谈着经过,状态悠闲。
“是他。”
“什么反应?”
“慌。”
“啧,该慌的。”
……
由于半蹲的关系,茆七动作维持艰难,双脚已经微微发抖。她此时根本无心听他们透露信息的对话,巴不得这两人赶快走。
又过了一会,脚步终于走远。
仲翰如立马扒开袋子,先扶住茆七胳膊,再将椅子挪过来。待她坐好,才问:“还好吗?”
茆七缓过来了,“没事。”
“发现什么了?”仲翰如问。
茆七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指,“卡住了,这处明显窄些。”
仲翰如靠近去看,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柜体缝隙里,受挤压而发青的指缘处渗出鲜红的血迹。
“卡住的是锁舌?”
“可能是。”茆七也这么认为。
指甲折得太狠,几乎和指肉分离,仲翰如不由皱眉,转开视线问:“为什么不用其他物品去确认锁的位置?”
茆七淡然,“坚硬的物品怕造成门锁损伤,软的则没有手感,不比使用自己的身体部位来得顺当。”
如此,仲翰如没再说什么,茆七指挥他找些薄的有硬度韧性够的物品。
纸板,笔芯,卡片……仲翰如找到的东西,全都被茆七否决了。
茆七说:“韧度不够。”
仲翰如猜测:“你想撬锁?”
茆七摇头,“我需要一块带些硬度类似薄膜的物品,能伸进缝隙包裹住锁舌。”
电脑桌的抽屉里有杂物,也许会有,仲翰如在里面翻找。薄膜质的物品只有一卷胶带。
“这个行吗?”他拿起问。
茆七:“可以,但胶带硬度不够,要加点东西辅助。”
仲翰如继续翻,看到一个空的针水瓶,捏了一下,软塑够薄够韧。他心下有了主意,抓起一把搜罗到的小剪刀,和空瓶一道摆开在茆七面前。
“或许你会需要这些。”
茆七眼睛一亮,“当然!”
仲翰如又拖过来一把滑轮椅,将几种物品放置在椅面,人蹲姿,握住剪刀问:“告诉我,要怎么做?”
茆七估算锁舌的深度,开始一步步教:“剪出一片3×5厘米的长方块垫片,裁剪边缘一定要平整……胶带所需是垫片的两倍大,尺寸必须要贴合,一半覆贴在方块上,另一半留出……”
仲翰如按照所述裁剪出长方块,再把胶带拉出,贴到长方块上,将三面多余的胶带裁掉,另一面延长至所需尺寸,一剪刀剪断,再修边。
“好了,”他将制作成的垫片举到茆七眼前,让她确认,“这样行吗?”
垫片薄平,边缘齐整,尺寸一致,茆七满意:“可以。”
仲翰如接着问:“接下来呢?”
茆七站起身,用脚背勾开椅子腿,下巴向仲翰如一扬,“你过来,看这里。”
仲翰如听言移开滑轮椅,走近一步就到她跟前,探身靠近她所指的位置——卡住指甲的周边处。
“那晚进解剖室。我们就发现整个玻璃柜其实是一扇门,按门的开启方位来推,弹出锁舌的方向在左,锁舌嵌合在右。现在你要做的是将胶带横向对折,粘性那面向左,平滑那面向右,小心地塞进我指甲下的这块缝隙里。”
仲翰如将另一半胶带对折,压成薄薄一片,俯首趴在缝隙外来回比划。他如实说:“缝隙太小,胶带会粘在外面。”
“喏,有这个。”茆七不知几时掏出的刻刀,交到仲翰如掌心,“用刻刀贴住一侧胶带,更容易把垫片送进去。我现在手伤了,只能你去操作,务必要小心谨慎,时间不多了。”
仲翰如握紧刻刀,用刀尖调整长方块方位。末了,一个深呼吸,他说:“阿七,拿开手吧。”
“嗯。”
因为卡压的时间长,又较紧,抽出指甲时肯定会加重撕裂,反正长痛短痛都是痛,茆七猛一下拔出指甲。
过了几秒,痛楚才袭来,她咬牙忍住,捏住手指立马转身。
再看仲翰如,他埋着头,背影认真。为了不打扰他,茆七离远几步让出光线,简单处理伤口,担起放哨的责任。
临近中午,走廊没了人影。
空旷,安静。
这种处境,总让茆七感到压抑。
随着时间过去,茆七频频回望。
又过片刻,茆七听到仲翰如喊她,她忙走过去,见他手掌按在玻璃柜上,刻刀还插在缝隙中。
茆七没开口问,从仲翰如隐隐发亮的眼神里,猜测到他快要成功了。
“要伸到什么深度?”仲翰如询问。
“垫片外沿与柜体平行即可,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仲翰如嗯了声,继续埋头操作。
他手稳,气息又平,是有把握。茆七不走了,就在一旁看。
胶带紧贴内缝,眼观不出破绽,仲翰如作最后收尾,也有了心思对话:“你让我将垫片折起来,宽度不够,伸不进锁舌里面。”
茆七说:“够到也没用,一块塑片也撬不开钢锁。”
“那为什么……”仲翰如抬起脸。
茆七突然凑过去,“好了吗?”
她的脸猛出现在眼前,仲翰如语滞了滞,“呃……嗯。”
茆七用指腹检查柜体缝隙,没摸到异物感,确认放置好了。她接手刻刀,在锁的位置不轻不重地刮了道痕,做记号。
“门开后,由于比重不同,垫片会弹出,阻碍锁舌嵌孔,从而影响门锁契合。”茆七解释道。
这样即便不知道门的开启方式,也有一定几率能打开门。
这个机关简单可行,仲翰如好奇:“你研究过?”
“从一个朋友那学来的,我亲眼见她将一块软塑胶片对折,一半粘上胶,塞进锁舌边上,开门之后塑胶片弹出,关门时会夹住锁舌,使其无法嵌到底。这样稍微用东西拨一下,锁就开了,比蛮横地撬门省事体面。”
“撬门做什么?”仲翰如的关注点明显偏差。
“捉奸啊。”茆七答得丝滑。
“捉奸?”仲翰如似乎很不解。
茆七自觉失言,含糊道:“就……字面上的意思。”
收好刻刀,再将刻痕擦淡些,茆七话锋一转:“好了!尽人事,剩下的只有等。”
仲翰如:“嗯,我们走吧。”
“哦。”茆七默默匀口气,幸好他没追问。
恢复好护士站,两人一同离开。
刚到出口,走廊转脚突起脚步声,急奔而来!
护士站外是一条空道,没法藏身,两人一致掉头向里,但出口又窄,惊慌失措之际就撞一起了。
茆七体量小,被撞翻开,后背就是棱角坚硬的石台面,那瞬间她都能预感到腰背磕上面的钝痛感。
所幸仲翰如及时捞住了茆七,他一手撑住台沿,稳住两人的身体。
茆七由于失重双臂圈住了仲翰如后脖,向他胸膛里靠。
“50203,原来你在……”
乍一听到声音,茆七和仲翰如都僵住了,不敢动,怕被看出端倪。
来人是50205,从他的角度看,茆七和一个男人紧紧贴在一起,衣衫不整,像在行不可描述之事。
50205哟一声,改口:“你们在这呀!”
随后暧昧而不失含蓄地补话:“感情可真好呀。”
既然都误会了,干脆做足一套,茆七将脸埋进仲翰如胸膛,像是害羞到抬不起头。
“嘿嘿~”50205干笑几声,停顿十几秒后才道,“你们继续,我就不妨碍了……”
总算是走了。
茆七忙松开胳膊,靠后站好,问仲翰如,“他看到了吗?”
领口刚刚被茆七扯歪了,扣子松开,仲翰如一边系一边说:“应该看不清楚,这里背光。”
茆七还是不放心,提醒:“得防着他点。”
回到502室,50205不在,两人装模作样待了待,又开始打铃了。
午饭时间到。
本来像沉在水里的走廊,动静猛一下浮起来。
502的病患结伴去食堂。
不能再单独行动了,茆七和仲翰如跟随其后。
座位仍是原先的安排,饭菜是提前摆好的,有红烧肉,肉末豆腐,和一个绿叶菜。
落座后,人齐了,统一开饭。
茆七握起筷子,假模假样地夹菜——红烧肉软烂,青菜翠绿,肉末和豆腐糅合得恰好。
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让人很有食欲。茆七平时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来来回回就老几样,现在竟然想尝试一下。
她不得不承认,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厨子有点水平。
特别是这道肉末豆腐,香气四溢,茆七用筷子拨了拨,发现豆腐和肉末外都均匀包裹着一层半透的油脂,说明火候掌握到位,所以才有这么诱人的色泽。
当然,茆七不会真的去吃,她放下筷子,等待集体用餐完毕。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房型是长条型的,从仲翰如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斜对角线的所有桌子,包括第一张桌,按排序那是501室的病患。
那桌有个男病患让仲翰如有些好奇,从进食堂观察以来,大部分病患先吃完的是肉末豆腐,想是美味的,而那男病患的却一口也不动这道菜。
这跟五层的一致性有悖。
仲翰如专心思索,有人突然抓住自己手臂,他看到是茆七,她正紧张地看着他。
只是一个眼神,仲翰如似乎懂了,忙将他们的饭菜处理好,不管不顾地拉茆七跑出食堂。
食堂转角是进护士站的过道,他们跑进去。
后面没人追来,仲翰如松开茆七,退开两步,以一种目送的目光望着她。
有些默契,无需多言。
“你的意识在这里会危险吗?”时间来不及了,茆七语速飞快。
仲翰如没说什么,只摇头。
茆七放心些,他们突然消失,还不知道50205会怎么怀疑。
毕竟白天也不安全了,她将匕首还回给他。
随后茆七便在公寓醒来。
她第一时间看挂钟:12:09
手机在枕头边,茆七拿起时,一条微信信息进来。
仲夏如:【小七,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喝个下午茶?】
茆七:【有事?】
仲夏如:【是我哥想见你啦。】
22 游戏跟死亡有什么关系
茆七瞥见右手尾指上的血垢, 起床洗手,顺带喂了鹦鹉鱼。
两只鹦鹉鱼自顾游着,对食物兴趣不大, 茆七只喂了一些便停手。
做早饭, 吃完, 茆七还是没有回复仲夏如的信息。
说实话,关于见面, 茆七心底犹豫。现实的仲翰如,对她来说仍旧陌生,她熟悉的只是以前的记忆。
即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 那也区别于现实。现实就是她仍旧是等待者的身份。
但犹豫中又夹杂着期待,茆七等了十三年,当然想见,只是一时不知道以什么心态去面对。
时间来到两点, 茆七趴在工作台面, 用登记缺货的本子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手机搁在一旁,特意反扣,几些逃避的意思。
手机突然响起,沉浸在思绪的茆七吓了一跳,她放下笔, “喂。”
“小七, 我在你们小区门口了,你住几幢几室啊?”
是仲夏如,劈头盖脸一串讯息, 茆七愣了两秒,“……啊?”
仲夏如扑哧一声笑:“快说啦,我给你带了冰淇淋蛋糕, 再等就化了。”
茆七这才从椅子站起来,边收拾边说:“我去门口接你,你先等等。”
仲夏如站在小区道闸几米外的步道上,岗亭那边的值班保安老往她这里瞧,像在监视一般。那视线让她些微不适,不过今天有事,就忽略了。
远远地瞧见个人走过来,起初步态还有些缓,仲夏如招手招呼:“小七!我在这呢!”
闻声,茆七跑动起来,仲夏如也迎上前。
仲夏如拎了两手咖啡和蛋糕,茆七接过重些的咖啡,说:“我就住中间那幢,太阳太大,我们快走吧。”
仲夏如点头称好。
单元门上贴了防盗注意事项,等电梯时有保洁阿姨经过,低声讨论着“楼道”,“血迹”什么的,还不时能看见巡逻的保安。仲夏如问茆七,“小七,你们小区住户遭贼了吗?”
“应该……没有吧。”电梯恰好到了,里面人出来,茆七带仲夏如往边上让。
进电梯,按六楼。
电梯里就她们俩人,机械的运转声中仲夏如突然开口:“你们业主群没风声吗?”
茆七:“我没加业主群。”
仲夏如微讶,但没表现出来。
顺利到达六楼,茆七和仲夏如迈步出电梯。
茆七掏钥匙,仲夏如打量着走廊的门户。
“应该是有这么个异常的迹象,所以物业才加强警惕,小七你也要当心点。”仲夏如说。
“嗯。”茆七开门进去,迎仲夏如进门。
“哇,小七你的房间好酷呀!”仲夏如的声音往里去了。
茆七关上门,直到对面601的门头消失在眼前,她低声自语,“是要当心。”
茆七在厨房将芒果芯的蛋糕切开,仲夏如还在好奇她那堆工具,
茆七端出蛋糕,放工作台面上,“坐会,先吃蛋糕。”
仲夏如就着台前的椅子坐下,拿起一块蛋糕递给茆七,“小七,你尝尝味道,看哪里需要改进。”
房间就一把椅子,茆七面向仲夏如坐在床尾,尝口蛋糕,“芒果和蛋糕很搭,好吃。”
“还有呢?形容再细一点。”仲夏如上身前倾,期待地看着茆七。
茆七不爱甜食,也没研究过,只能憋出个“甜而不腻”。
仲夏如无语到失笑,“你呀,对食物还是这么敷衍。”
茆七说:“抱歉,没法给你建议。”
“什么呀?”仲夏如坐到茆七身边,“蛋糕不重要,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话。”
茆七耿直地问:“说什么话?”
倒把仲夏如问住了,她顿了顿,而后挽住茆七手臂,“不说话就这么待着也行。”
茆七低头笑了笑,“可以。”
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仲夏如拉着茆七让她介绍自己的工作台。
期间,仲夏如也会冒出些题外话。
“小七,你的叔体做得这么逼真,是不是男朋友做的贡献呀?”
“我看人体解剖图册,不需要看男人。”
“……小七,你是不是……没交过男朋友?”
“嗯。”
“哦~”
闲话闲话就过去了一个小时。
话说多了口干,茆七问仲夏如要不要喝水,仲夏如点头。
茆七转身进厨房。
仲夏如随手从置物木架上抽出一本人形模板画册,翻开看。这是本手绘本,人形比例与真人无异,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极其严谨。
由此可以看出茆七热爱这份工作,仲夏如心安了些,不然一个人等十三年,太孤独了。
木架下掉了个小本子,应该是拿画册时带出来的,仲夏如拾起放好,无意中看到本子里写着什么五层、谎言,排序杂乱的字。
茆七抓了两瓶水过来,仲夏如指指那小本子,问:“你还保留着记日记的习惯啊?”
那是茆七在梳理五层线索时划的,她回道:“不是日记,只是随手涂鸦。”
“这样啊。”水还没喝手机就响了,仲夏如看了眼来电显示便挂断,“小七,我得走了,得去医院接我哥。
“他怎么了?”
“中午听他说肩膀突然疼痛,去医院拍片呢。”
茆七是在中午醒来的,她第一反应是不是西北区精神病院出什么状况了?仲翰如的意识受伤,才连累现实的躯体。
“他还好吧?”茆七不禁担忧起来。
“没事没事,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仲夏如让茆七放心,说自己该走了。
茆七要送仲夏如下楼,她堵住门,将茆七推进屋里,“这么热的天,你别折腾了。”
“对了,我哥这两天刚好休息,我们三个明天见一面,行吗?”仲夏如看着茆七,等她的答覆。
“好。”茆七最终答应了,就算是普通朋友,她也应该去看看。
仲夏如笑开,“那小七,明天见。”
门阖上。
——
当天夜里十点,茆七入睡。
醒来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走廊,灯依旧未熄。
病患们都已就寝,此时走廊就剩茆七一人。她盲目地走着,突然被拉进病房。
随后熄灯了。
巡逻脚步渐起,消失。
天亮了。
茆七先于铃声起床,拿走仲翰如提前准备的住院服,出了病房。她之前被认定住在502,现在却出现在别的病房,不合常理。
她先去卫生间换衣服,换好后到走廊闲逛,这边看看,那边望望,最后停步在护士站外。晨曦的光线折射在玻璃柜上,晃得人视线不清。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铃声荡过走廊。
茆七没停留多久,转身离开。
来到昨晚栖身的病房门口,病患们都起了,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跟仲翰如搭话,邀请他一起去吃早餐。
仲翰如也换上了住院服,一边应着,视线往外寻。在看到茆七时,他点头答应:“好。”
现在不方便进去,茆七退出门口,抬头看门牌——《504》
“诶诶~小心!”
身后有人喊声,提醒茆七别再退了,她回头看到两个病患,他们齐齐护住自己的口盅和挤了牙膏的牙刷。
刚刚差点撞到他们,茆七说:“不好意思。”
“没事。”
“没事。”
两人笑笑,结伴走了。
茆七盯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再看对面是503,记忆串联起来,他们是昨天做游戏的人。
503里只有理得规整的床铺,不见病患,应该都洗漱去了。茆七还记得50306输掉游戏时的惊恐,至于么?不就一个荒诞无意义的游戏。
504这边,仲翰如答应一起吃早餐后,其他病患就先去洗漱了,他才有空出来找茆七。
“阿七。”
“嗯?”茆七转过脸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什么,她快步窜进503室。
仲翰如迅速跟上,进503反手将门关上。
只见茆七站到06床前,低着眼在看什么,面无表情。然后走到床头柜位置,弯腰拉出抽屉,她的动作又急又重,整个柜子都在晃动。
她喃喃自语:“不在了,东西都不在了……”
仲翰如唤了一声:“阿七。”
茆七抬起头,面容还余留着不可置信,望着他片刻后才开口:“他死了。”
“谁?”
“50306。”
仲翰如似乎并不意外,语气平和,“阿七,我们先出去。”
他说着,伸手拽茆七出了503。
茆七任他动作,默默压下突如其来的冲击,尽量让脑袋保持清醒:50306为什么会突然死掉?是因为身体异常,还是因为……输掉游戏?
谎言游戏和“我被谎言杀死”,茆七不得不将两者联想起来,但她潜意识里就不相信游戏跟死亡有什么关系,这太荒唐!
可50306当时的惊恐,又该如何解释?
一连串的信息和猜测让茆七好混乱,而此时50205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50203,昨天就一直没见你,你去哪了?”
50205就像白日的巡逻者,总咬着他们不放,茆七十分谨慎地说了个可进可退的回答:“我和他在一起。”
她没有说具体去处,但也交待了原因。
“这样啊~”50205轻声哼笑。
这声笑,跟昨天在游戏现场一样,将茆七的心提了起来。
50205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游移地看着他们。
像在缓慢地撕开她的破绽,茆七快受不住这样的眼神。
好在50205脸一转,看向仲翰如,“你住在哪个病房?”
仲翰如回:“504。”
问到这个程度了,说实话最好,五层的病患互相熟稔,找504一问就清楚了。
50205听了,又哦一声,“编号呢?”
仲翰如:“50404。”
50205看他们,依旧是暧昧不明的眼神,不过神态里有一丝说不清的兴奋。
“那刚好了。”50205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茆七琢磨着意思,50205又点名,“50203,等会儿吃完饭回病房,我教你叠被子。”
茆七还没应,50205自顾说:“机会难得了,好好做哦。”
50205挥挥手,先走了。
又是这种被掌控感,让茆七极为不适。手伸进口袋,掌心捏了捏那把刻刀,她突然生出一丝狠。
“我讨厌这个人。”茆七说。
仲翰如:“五层通关就好了。”
茆七松开刻刀,对,通关最重要。仲翰如始终比她清醒。
“对了,你的肩膀还疼吗?”
“嗯?”仲翰如似乎疑惑,“没有。”
那就是没事,茆七不再问,刚好也到早餐时间了,便跟仲翰如一起随人群集合。
这次座位不在后尾,而是分进了房号团体里,茆七在第二张桌,仲翰如在四桌,就在她背后位置。
早餐是肉末粉,依旧洒了葱花,香味扑鼻。
人齐,仪式感的用餐开始。
50205就坐在对面,茆七埋低头,装样装不了多久。当然,食物也不能真吃。
上次已经打破“规则”消失过一次,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才能正当地脱身?
茆七跟仲翰如分开坐,她也无法跟他商量。
或许久无动作,50205撩起眼皮看茆七,茆七手一抖,一个念头陡然升起。
“哎呀!”
惊慌一声,肉末粉一下打翻了。
动静一起,形形色色的目光一致扫过来。
现场静能听针,茆七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吵。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他们的眼神充满压迫,让她以为打翻食物是多大的罪。
“不好意思。”茆七道着歉,抽纸巾收拾。她不着痕迹地观察,开始清理卫生后,一众人才收回目光。
这桌纸巾用完了,茆七探身从仲翰如那桌抽,由于手抓太满纸散开,飘进仲翰如的那碗粉里。
纸浸湿了,茆七试图捞也捞不起来,还搞得餐桌都是汤水,她只得道歉:“对不起啊!”
纸碎在汤里,桌面汤水四溢,一片狼藉,吃是没法吃了。仲翰如无措地往后坐,“没关系。”
可是四桌其他病患就有意见了,虽然没说话但怨怼地瞟着茆七,茆七忙收拾好四桌卫生。回到二桌刚坐下,50205发声:“50203。”
“你要小心点哦。”50205眼含警告,头回露了凶。
茆七恍若未察,冲他笑:“好的。”
50205继续吃饭,没有提醒茆七再去领一份餐食,餐食应该是定量的。她松了口气,实在是疲于应付。
早餐时间过后,50205让茆七去502病房,要教她叠被子。
明明是查收昨天布置机关的最好时机,却被50205给搅和了,茆七现在连通关要求都没弄清楚,还得为留在五层争取时间。
就算再不情愿也要照做,一块单人被,茆七翻来覆去地折了六遍,才让50205勉强满意。
集体做操活动过后,茆七终于自由了,才去找仲翰如汇合。
路上碰到病患聊天:
“游戏开始了。”
“今天轮到504。”
茆七心一惊,脚步刹住。
走廊病患密集起来,都往504方向涌去。
昨天503,今天504,游戏是按病房号轮换的吗?
先前50205确认了仲翰如的房号,他们无法再改口,那就意味着仲翰如也要参加《真心和谎言》的游戏。
——那刚好了。
茆七回忆起50205说的这句话,她直觉里面有陷阱在等着他们,不然50205不会跟条野狗似的,紧咬不放。
但是50205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五层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真心和谎言》和“我被谎言杀死”真的存在联系吗?还是仅仅是巧合?
看似分散的线索,茆七却隐约觉得就差一线,就能将整个五层串联起来。
看来只有真正进到解剖室找到护理记录才能理清楚,现在重要的是找到仲翰如,提醒他游戏的事。
茆七穿梭在人群,靠着身形灵活挤进504,室内围满了人,她不能贸然地叫仲翰如全名,于是低声“阿七,阿七”地喊。
只有仲翰如懂这个数字。
五层男病患比女病患多,几乎见到的人都比茆七高,越往里越难进,也没得到回应。或许仲翰如不在这?
忽然,一只手抓住茆七胳膊,一把将她从密集的人墙里拽出来。
视线突然清晰,茆七才惊觉自己自己正站在中心圈,而仲翰如和其他病患的排位,像是在准备游戏。
“你……”
仲翰如余光一瞥,茆七将话咽下去。都架到台面上了,这游戏非做不可。
游戏场设在03床,有病患将木质块摆好,参与者就位。
茆七望着仲翰如的背影片刻,突然从他身侧经过。
仲翰如奇怪茆七的行为,低喊声:“50203。”
茆七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应,又毅然提步。
仲翰如不得不承认,他了解她,只是一个动作,他就猜到她要做什么。
仲翰如忙伸臂去拉茆七,她已经朝窗户那边走去,恰好错身。
“阿……”仲翰如张口,声未出,茆七已经站到50205面前。
“我来玩游戏。”
室内环境嘈杂,茆七声音不大,所以没人在意到她,只有仲翰如和最近的50205能听清。
50205讶异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半讽道:“急什么?总会到你的。”
茆七重复:“让我来。”
这时,有些病患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纷纷安静下来。
50205属实更惊讶,在他看来,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他脸上表现出质疑,“这不符合规矩。”
既然五层在刻意维持大同,那茆七干脆以牙还牙,“我们不是一个团体吗?他是我的同伴,我为什么不可以替他玩游戏?”
绕来绕去也有这个理,50205反驳不了,彻底哑然。
504室一时鸦雀无声。
无数含义复杂的视线,无人同意,也无人反驳。
茆七对峙着。
现场陷入诡异的停滞中。
“让她来。”角落里倏然站起个人。
23 我更怕我们死
是那位捏泥人的青年, 茆七从他看自己的目光里,察觉出一种欣赏的情愫。
可是他们明明不熟,他为什么要替自己出头?
青年一直看着茆七, 茆七试探地冲他颔首, 他微笑坐下。
在群体里, 一旦有人起头了,附和就变得容易了。
“自愿的不是。”
“对呀, 就让她去吧。”
“可真无私呀。”
众说纷纭。
50205脸色僵硬,许是觉得被抹了面子,但依不过少数服从多数, 便同意了。
“50203,你确定吗?”
如果50205的目标是他们,那就由茆七来玩游戏吧,她没有家人, 人际关系简单, 不怕别人挖阴私。况且选中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不至于这么倒霉,她肯定道:“确定。”
“那准备游戏吧。”
茆七跟仲翰如换位,和其他参与者围成圈。
仲翰如退场,他打量了眼四周, 默默记下504室的各个方位——哪方人数少, 男女比例,力量薄弱,如果起冲突, 如何能最快撤离……
50205踱步过来,视线从参与者身上巡过,说:“还要介绍游戏规则吗?”
其余人纷纷摇头, 50205的目光最后落在茆七身上。这句话,是专程对她说的。
茆七说:“不用。”
“好。”50205俯在木质块上方,慢条斯理地调整木质块的方位。
等待时,茆七手臂被人碰了下,她转眸对上一双湿漉漉如小鹿的眼睛。
“对不起~”声音细微,声线颤抖惊惶。
是一名瘦削女病患,为什么她的眼睛如小鹿,因为她瘦到眼眶微微凹陷了。
按排位来看,茆七是50404,那她就是50405。
“没事,50405。”茆七为了更融入五层,喊了她的编号。
她做出微笑的表情,头发散在脸侧,掩盖了大半五官,但仍能看出表情有些木有些勉强。
茆七心思在别的地方,没在意她。
没过几秒,她伸手来碰茆七,双手依旧微微颤动,止不住似的。
50205沉浸地调整木质块,游戏不知几时开始。
那种悬而不决的心情令茆七心烦,她偏过脸,低声问:“怎么了?”
语气些微不善,但她仿佛听不到,仍旧笑着,“你叫什么?”
茆七打量她一眼,没将现实自我介绍那套代入,只说:“50203。”
她先愣了愣,而后讷讷道:“我叫方明明。”
茆七奇怪地皱眉,在这里没人会说真名,就连护理记录都是编号。现实的正常放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反常,她不由注意起这位自报姓名的方明明。
“那……”50205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他直起身来,手指推向木质块起点,“游戏开始!”
哗啦一声,木质块栽倒,并迅速轮转。
参与者不由都倾了身体,眼睛死盯住移动的木质块,包括茆七,和那位方明明。
一圈两圈,当轧过面前时,有人不自觉松口气,在下一轮来临前又开始绷紧神经。
由于缓冲,木质块越到最后轧速越慢,摇摇晃晃随时有截停的可能。
这时,茆七发现参与者都处在极端紧绷的状态,让人觉得被选中游戏是一种厄运。
冷不丁听到倒抽凉气的声音,茆七分神的当口木质块在她面前摇晃着,要倒不倒的样子。
茆七连呼吸都忘记了。
也就两三秒的过程,木质块几乎立稳了,其他参与者几乎对茆七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可下一瞬,木质块倒下磕在了下一个木块上。
然后止住了跌势。
转瞬之间,游戏者变换。
暂时安全了,茆长吁了口气。
气氛紧到一定程度,结果反转,人群爆发哗然。
“50405。”
方明明还在怔愣中,50205已经到她面前,公事公办的语气:“真心还是谎言?”
绕是方明明还有些错愕,她仍是脱口而出:“谎言。”
一个两个选择的都是“谎言”,是“谎言”更容易获胜吗?茆七不禁好奇,“真心”又是什么?
“好,50405,我们简单点。”
“嗯。”
“你生病了。”
“是的。”
“是什么病?”
“是……cptsd。”
ptsd茆七听说过,从电视和新闻小说各种渠道,但cptsd 从未耳闻。
“你得这病,是因为家人?朋友?”50205似是了解这个病,直接问症结。
方明明倏而抬脸看50205,目光惊讶,一秒后又似乎接受,“因为我、我在学校被霸凌。”
闻言,50205嘴角微勾。
极轻的笑,茆七认得这个表情,他要开始了。
“为什么霸凌你?”
“因为我的名字,很像男生。”
50205问:“只是因为方明明的名字吗?”
茆七离方明明很近,眼尖地察觉到50205喊方明明的名字时,她的身体陡然一晃。
冷汗从额头鬓角流下,方明明深深地吸口气,答道:“是……”
50205一直观察着方明明,见她开始有反应了,换上温和的面孔轻声询问:“像男生的名字很多,他们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找上你呢?”
为什么?方明明被牵引着思考,越回想越受惊一般,手脚唇齿都在抖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站不住。
茆七就在她身边,她扣抓茆七手臂,强立住身形,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因为……因为我性格懦弱?”
50205没有接话,方明明盯着他的表情,再次搜刮记忆,试探地回答:“因为我容易欺负……?”
“因为我、没有父母出头,就算被……霸凌也能轻易揭过……”方明明越说,话音越呜咽,泪水从凹陷的眼眶涌出。
参与者围成圈,直勾勾的眼神钉在方明明身上,像在期待什么。更别说众多旁观者的注视带来的压抑,方明明迟迟等不到下一个问题,心理防线几欲崩溃。
在这种氛围里,就连茆七也不免焦灼,再看50205,他面带轻松,俯视着方明明,分明有着主导者的掌控。
想起50205的有意接近,是为了了解,挖掘他们的弱点吧,然后一刀刀扎进你深藏的痛苦里。接近,热情,主持游戏,引导他们进入游戏,这桩桩件件都跟50205有关。
茆七确定他是“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主理者,他会跟“我被谎言杀死”有关吗?
方明明抓得很用力,茆七手臂感到疼痛,她想抽出手,却听方明明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
“别!别放胶水……我没钱买衣服了,吃?胶水怎么……怎么吃?不!不要!放过我吧……求你们……”
ptsd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茆七看方明明的反应,cptsd应该也跟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关。
对于方明明来说,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最后50205喊她的编号,也承认了她的回答。但她还陷在回忆里,惊恐地胡言乱语。
精神病患者最忌沉湎过去,每一次的回忆如同凌迟,方明明的心智被影响了。茆七开始不自信,她真的能应付这个游戏吗?
其余参与者神色松懈,甚至低声交谈起来,他们都认定方明明会输。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对吗?”
就再在大家以为游戏失败,50205突然抛出下一个问题,现场的人都愕然了。
境况急转直下,只要方明明答“是”,就能扭转局面。
茆七也怔住了,50205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带到她,一股慌乱从心底蔓延。
茆七有直觉,下一位游戏者是她。
顺着方明明的手,茆七反手扶起她胳膊,假装支撑住她。
茆七侧身贴近方明明耳畔头发,掩饰着唇低语:“为什么要找上你?方明明……”
方明明曾问过霸凌者:为什么要找上她?霸凌者当时就是这样喊她的名字,接着就是“处决”她。
剪头发,用胶水粘椅子,拿卫生巾贴脸,拍丑照传播,言语羞辱,身心折磨……方明明的身体猛地哆嗦起来,头晕眼花精神混乱,她抱住脑袋捶打,想将这些记忆抽离出来。
人群纷纷退避,冷眼看着方明明发疯。
茆七撇开脸,正好撞上仲翰如的目光,恰恰是这么平和的目光,让她不敢回视。
50205将陷阱摆上了,明等着茆七跳,她必须要快点结束游戏,尽早进入解剖室。玻璃柜那边的机关开合次数有限,多等一天怕生变数。
不想50205直接上手捏住方明明后颈,用力向后扯,迫使她仰面对着自己。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是吗?”
疼痛并未让方明明清醒,不过此时她更惧怕50205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丝耐性正在消失。思维缓慢转动,她蠕动着唇:“……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50205放开方明明,自顾去摆正木质块,“好了,下一位。”
50205有意放水,可没有人提出质疑,也或许不敢质疑。
七名游戏参与者重新归位,经过一轮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轮的失败几率更大,所以气氛较之前更凝重。
游戏再次开始。
方明明恢复平常,也不再是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茆七因为她有些不在状态,当木质块停在面前时,茆七还反应不过来。
“50203,真心还是谎言?”
现场的目光一致投过来,兴奋的,迫切的,惋惜的,冷漠的……
终于是我了,茆七想。
“谎言。”毕竟观摩过,也算实战经验。
“好!”5005问,“你因为什么住院?”
茆七扯了个从仲夏如那听过的病,“睡眠障碍。”
“睡眠障碍?严重到需要住院?”50205说着,向茆七走近。
他秉持怀疑,因为每一个进来的病患状况都比睡眠障碍严重。
“压力大睡不着,挺痛苦的。” 曾经被梦里的声音折磨到浑浑噩噩,所以茆七说这句话时,无比地身临其境。
随着50205的接近,方明明让出位置。
50205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睇着茆七,“是为了家庭还是工作?”
茆七想称工作,但50205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企图想从她的微表情里找寻蛛丝马迹。她开始在回忆里说服自己,“家庭。”
50205好似闻到了味儿,换了语气温声询问:“家人怎么会让你痛苦?”
茆七默了一秒,抬眼直视他,“有时候是家人,才可怕。”
“怎样的可怕?”
怎样的可怕?茆七本能地不愿回想,却又出于困境不得不陷进去。她的眼瞳流露出痛苦,话语也变得艰难, “连睡觉……都要时刻保持警惕。”
“当时没有人帮你吗?”
“没有。”茆七说道,神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那50404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也不帮你吗?”
“那时与他无关……他没有……”茆七想着解释,全然忘了游戏提过的简单点。
50205身形逼近,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什么与他无关,他为什么不帮你?难道他不喜欢你?你们的关系不会是假的吧?”
那么多问题抛出来,50205是咬死了要搞茆七,绕是她逻辑再稳定,有些问题她根本无法回答。
十三年来,茆七就没真正见过仲翰如,他现实对她什么感情,她不能以这个空间的经历去断言,所以她怎么答都是揣测。她可以撒谎,但是仲翰如在场,她撒不了真。
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待茆七开口,形形色色的窥探和意图。
压抑开始在504室蔓延,如同暴风雨临界。
茆七终于能理解50306和方明明当时的惶恐,那些目光,和满是呼吸声的安静,太令人窒息。同时她也清楚自己掉入了50205的话术陷阱,怎么回答都是输,怪她先前想得太简单。
过去几秒?还是有一分钟了?茆七的大脑一片混沌,混沌中一股暴戾滋生。她定定地盯着50205,他呼吸间颈脉起伏。
游戏结束了,50205手扬高,准备宣布结果。
茆七已经伸手进口袋,默默握紧刻刀。
在50205将要发声时,一道声音截断他的话势。
“这不合规矩。”仲翰如站了出来。
乍听到熟悉的声,茆七猛地从自我状态里抽离,她望过去,仲翰如也回看她一眼。
“哪来的不合规矩?”50205蹙眉这不速之客。
仲翰如说:“我才是50404,应该由我来玩游戏。”
50205看看眼神变清明的茆七,又看看泰然的仲翰如,怒从中来,“你们俩玩我呢?”
仲翰如继续说:“游戏参与者从来不可顶替,这不是规矩吗?”
规矩就是规矩,一再打破就不成方圆,以后再难以服众。原先是50205松的口,现在反过来倒叫他难做了。
50205几分威胁地睨视仲翰如,面目阴沉。
茆七察觉到一丝危险,她伸手去碰仲翰如,想让他就算了。跳出游戏的语境,她清醒地明白权宜之计就是接受结果,只要快点找到通关要求就可以到下一层,届时什么奖惩都与他们无关。
但仲翰如手腕一翻,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就在这时,茆七摸到他掌心的一个硬物:冰凉,像刀柄。
事已至此,茆七默默站到仲翰如身后。
仲翰如对峙着,没有表现出一丝退让的意思。
50205的眉头慢慢地皱紧,周身气压愈低。
不管是参与者还是围观群众,全都一声不吭,或者说他们的声音没有力量,只能是被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病房角落响起物品落地的动静。
50205被声响惊动,扫视一圈人群。这场游戏时间拖久了,在场的精神病患者情绪已经开始躁动,小表情小动作不断。
他忽而改口:“50404,真心和谎言,你选什么?”
仲翰如:“真心。”
50505欣然:“好,游戏结束。”
——
病患们开始有序地退出504室。
茆七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选了真心,就意味着游戏结束在自己手里,所以其他游戏者都优先选谎言,至少有几率赢。
50205离开前,对仲翰如说:“我有一盒水彩笔,不小心掉了一支,24色少了一色,怪可惜的。是掉在走廊滚进去了清扫室,麻烦你真心地替我找出来。哦还有,清扫室只有夜晚才开。”
“一定要完成,不然……”50205说着,浑身打个了寒噤,没说完,留个悬念人就走了。
“真心”是心甘情愿地做某件事。可难可易,捡个东西而已,听起来是简单。
但清扫室真令人不安,虽然不一定能遇上巡逻者。
方明明回到床位,她安静地坐着,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到茆七身上。茆七察觉到了,眼神追过去,她又立马低头。
茆七不知道方明明是什么意思,她要追究吗?为什么又回避?
“该走了。”仲翰如提醒茆七。
“哦。”茆七管不了那么多了,跟上仲翰如的脚步。
出于职业敏感,她又注意到窗户角落的青年,泥人已经塑型完成,他现在在上色。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有一只遗落的彩笔。
茆七的目光匆匆一掠,被泥人浓墨重彩的丑相惊到。型不真,色调乱,亏他制作得这么认真。
出了504室,两人往护士站走。
走廊没几个病患,都回病房休息了。
茆七快走两步与仲翰如并肩,歉意道:“对不起,我高看了自己,以为能应付游戏。”
仲翰如说:“别自责,50205给我们挖了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逼我们跳下去。”
茆七问:“你也察觉到了?”
“嗯,他的目的性太明显。”
“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仲翰如轻叹:“现在还不清楚。”
只是现在,茆七隐隐觉得,他的思路快捋清了。
她又问:“之前你就知道‘真心’是什么吗?”
“不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选项,想是有难度的,我只有选了,50205才能接受我参与游戏。”仲翰如预判了她下一个问题,一并回答。
“嗯,”茆七说,“昨天503,今天504,游戏可能是轮流参与的,50306的死,不清楚跟游戏失败有没有关系。”
仲翰如听出她的担忧,带着安抚的语气说:“如果今天能结束,那‘真心’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如果不能……”
“嘘!”茆七竖指制止,“要避谶。”
仲翰如笑笑,意会。
茆七望望四周,压声道:“假设一下,50205一手推动‘真心和谎言’游戏,而‘我被谎言杀死’,是否可以理解成50104因谎言游戏而死。是50205杀死了50104吗?”
仲翰如:“有这个可能。”
茆七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双眼放光,“‘我被谎言杀死’,按人性来猜,通关要求极大可能是‘我要杀死谎言’。要不,我们直接杀了50205?”
简单粗暴的推理,一听就是微微夹带着私人情绪。
仲翰如不由笑,“白天不安全了,以后再说。”
说完又觉得不够理智,转移话题:“你不怕死人了?”
茆七:“我更怕我们死。”
“不会的。”仲翰如说得如此笃定。
“嗯。”茆七暗里提醒自己也要避谶。
没多久,护士站到了。
两人互相掩饰,溜进去。
茆七去查看玻璃柜边上的机关,仲翰如在稍外围把守。
才过半分钟,茆七唤了声“仲翰如”。
她只喊了名字,没往下说,仲翰如明白她要消失了。
“晚上兵分两路,我去找画笔,你想办法进解剖室。”仲翰如做好安排。
只要还在五层待一天,他们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不然行动受限,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游戏还是要完成的。
机关现在看着还好,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即使也更危险。茆七点头认同,“我知道了。”
仲翰如朝她挥手,“好好休息。”
茆七嗯声,“待会见。”
24 现在时间绝对不是晚上十点!
在公寓醒来已经将近十二点。
手机界面显示仲夏如发的消息:下午两点, 白马咖啡馆。
茆七起床拉开窗帘,外面艳阳高照。
景物在光线的作用下,显得十分清晰, 也传递出一种炎热的视觉。
喂过鹦鹉鱼, 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 茆七洗个澡。
一米二长的实木衣柜,四季的衣服都收里面, 还是没摆满。所以茆七犯难,她的衣服类型都偏休闲,夏天也只有长裤, 这样穿着去赴约是不是随意了?
犹犹豫豫又过去二十分钟,来不及了,茆七只好挑了身新点的穿上,又开始纠结扎不扎头发。
平时她都扎马尾, 突然披个头发会不会刻意?再看窗户光线, 这么热的天呢……
茆七决定后扎起马尾,拿钥匙出门。
炎热的大中午,路上没几辆车,一路通畅。
驶入环城路,就离白马咖啡馆不远了。
茆七的车速放慢了些, 方便她对着后视镜照。
淡眉, 浅双眼皮,深棕色的眼瞳,素颜显得她有些冷漠, 她扯个笑,眼神还就那样,不生动。
路途本就不远, 车速慢也很快到了,茆七看到仲夏如站店门口,想是等了有一会了。
茆七靠边停车,拾整心情,下车。
也就两分钟的功夫,门口多站了个人,高高的个子,手臂举起挥动。
他穿着休闲短袖t,袖口不经意地滑落,露出成年男性强健的臂膀。
中午的阳光过于强烈,在他指尖上方,有一线光晕穿透。
茆七想起初见他时的那个中午,也是在这样的夏天。
“仲~翰如。”她说着,声音颤了颤。
“好久不见。”仲翰如笑道。
他说好久不见,听起来远比她轻松。
“小七,你终于来了。”仲夏如上前拉茆七,茆七看看她,最终又看向仲翰如。
仲夏如恍然,使唤起来,“哥,你去把我准备的吃食端到9号桌,我们进去聊。”
“好!”仲翰如转身进去了。
仲夏如拉茆七进店,到9号桌坐下。
仲翰如来来回回地端了三趟甜品咖啡,茆七注意到他手臂活动如常。
等他又进后厨,茆七问仲夏如,“你哥的手好了吗?”
仲夏如不以为然,“早好了,没啥大问题,工作到这个年纪了,身体筋骨有点损伤正常。”
茆七没说什么了,仲翰如也很快入座。
四人座长桌,茆七和仲夏如坐一边,仲翰如坐一边,和茆七正对面。
“这是咸松塔,咸蝴蝶酥,咸蛋黄芋泥三明治,还有海盐冰摩卡,都不甜的,你吃吃看。”仲夏如介绍着她亲手准备的下午茶。
仲夏如细心地记下自己的饮食习惯,茆七说“谢谢”,拿起冰摩卡喝。喝了一口,喝两口,也没说出什么话。
再看对面的仲翰如,低着视线在滑手机,眉头紧着,像在思考什么。
仲夏如伸手过去敲桌面,“哥,休息不处理工作,你也吃吃看。”
“好。”仲翰如放下手机,午饭没吃也饿了,他拿起个三明治咬起来。
“对了,你一直定居在左凭市吗?”
仲翰如的话音落在三人之间。
气氛短暂地安静。
两道目光射过来,茆七愣了两秒。他们兄妹俩自有称呼,这个“你”指她。
茆七放下已经化水的冰摩卡,说:“是的。”
因为刚刚沉浸在处理工作问题,仲翰如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略有生硬。他调整坐姿,使自己更舒适些,轻松地聊天,“我还听我妹说你现在是从事艺术工作?挺厉害的呀。”
“是一种手作技艺,不算艺术。”茆七捏紧双手,留在掌心的冰水渐渐生热。
“怎么不算,都有艺术修养,”仲翰如正说着,放下三明治,突然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茆七,“擦擦吧。”
“谢谢。”茆七接过,因为他的细致,心里一阵暖。
仲翰如笑了笑,“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见了,有十几年了吧。”
茆七说:“是十三年。”
职场多年,很久没听过这么确切的话了,仲翰如觉得新鲜之余,记忆就像开了闸似的,以前相处的一些片段涌出来。
“对,我们搬家那年,你才十七岁。你从小就是一个言行确切的女孩子,现在也没怎么变。”
“你也没怎么变。”
仲翰如摸摸自己微微冒出胡茬的脸,“长相变了吧?”
茆七点了点脑袋, “嗯,是变了,但我认得。”
她看着仲翰如,脸上都是诚恳,话语之中还有说不上的亲昵感。仲翰如不排斥这种感觉,倒觉得熟悉起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多数时间都在工作,制作人形娃娃,日复一日的,说不上好坏。”
“工作和生活要平衡的,不然人太累。”
“嗯……”
仲夏如歪着身子,一手捏块蝴蝶酥,一手撑脸颊,望着他们生硬地对话。
她一口吃掉蝴蝶酥,忍不住插嘴, “你们……太生分了,都认识二十年了。”
“这样啊~”仲翰如呵呵地笑,“也是,我们该更亲些。”
茆七难得地红了脸。
之后,仲夏如加入话题,几人之间确实融洽多。但好景不长,来了个写字楼订单,她要忙去了。
仲夏如说:“老坐着也不好,要不你俩到前边森林公园散步,里面很凉快的。”
仲翰如看茆七,“你觉得呢?”
茆七没意见,“我都可以。”
仲夏如拍掌,“好了!这就达成共识了,哥你领小七去吧,要照顾好她哦。”
仲翰如:“放心吧,她也是我朋友。”
就这样,茆七跟仲翰如出了门。
几步路的烈日,不难忍受,一进到植物园,充满青叶气息的湿凉空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驱散了皮肤的闷热感。
步道边沿苔藓丛生,阔叶植物鲜绿,树木垂藤不尽,氧量丰富。
仲翰如深呼吸清新空气,说:“这里的气候像从左凭市独立出来的一样,自有天地。”
茆七认同,“嗯,这里的空气也有一种雨后巷弄的味道。”
仲翰如细想,“我来过这几次,总有一种熟悉的安逸感,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住在城中村的时候,雨季似乎十分漫长,整个夏天巷弄里都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长年孤独,茆七的情绪被引起共鸣的话题带动,她激动地说:“对!宁州县城中村的巷弄。”
突如其来的高声,惹得仲翰如侧目,“有时看你,真像以前的小女孩。”
林中光线斑驳而落,仲翰如的目光真实而具体。
具体到什么程度呢?
他被碎发遮盖的额头,微微的毛孔,眼睫上泛着光亮,鼻尖沁出的汗粒,唇部的纹理,下颌的青色胡茬。
就是一种真实感。还有一种夜晚没有的松弛感。
茆七的注视,让仲翰如闪烁了目光。
她低了脸,也低了声,“仲翰如,我三十岁了,不小了。”
仲翰如玩笑道:“我都三十几了,岂不更老?”
茆七被逗笑,又重新看向他,喃喃道:“老就老吧。”
“是呀,谁也别说谁的。”
越深入植物林,体感越凉爽,蚊虫开始出没。
也不知怎地,那些飞虫专扑茆七,搞得她没法走路。
仲翰如帮忙驱赶飞虫,提议说:“到这也有一会儿了,要不我们往回走吧?”
茆七私心想留久一点,但眼下这状况,执意再留就特意了。
“那我们回去吧。”
回程的半路,树荫下有长椅,仲翰如问茆七,“要不要歇一会?”
“好。”茆七当然赞同。
坐到长椅上,微风习习,确实舒服,两人都放松地向椅背靠了靠。
这次见面都是仲翰如和仲夏如在说,茆七在回,其实她也有话想说。
茆七还在思索该如何起话题,仲翰如的手机短促地响了声,他掏出来查看。
听着是来信息了,不知道谁发给他的,他查看手机时的神情闲适,还带着微微的愉悦。茆七想,应该是私人信息。
“你还记得吗?”仲翰如忽然问。
他眼神移过来,茆七疑惑,“什么?”
仲翰如兴致冲冲的语气,“就是以前你说要去学格斗,我说是男生学的,最后你去学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茆七摇头,“没有学啊。”
仲翰如好笑道:“不学最好,那不是女孩子吃的苦。”
一些旧事,茆七鼻子一酸,没吭声。
手机又响,仲翰如的注意力离开了。
茆七用余光去瞄,他聊着聊着,嘴角愉快地弯着。
“谁给你发信息?”茆七未细想,便问了。问出口后,又暗里懊恼。
仲翰如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自己忽略人的行为不礼貌,收起手机说:“一个有趣的朋友。”
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地一鼓作气,茆七接着问:“女生吗?”
仲翰如嗯一声。
茆七低了低眼,转过脸去了。
大自然的声音变得突兀起来,仲翰如发觉茆七异常安静。他开始回想,是不是刚刚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她喜欢你吗?”
“哈?”
你喜欢她吗?这样问目的性太强,但不问的话,茆七不想受这种煎熬。
就这样犹豫,她发现自己太拘谨了,不像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那样,可以很自然地和他牵手,甚至拥抱。果然,人在生存受限的时候,根本无法考虑太多。
现在这么平和,反倒是隔着一层距离了。但对于茆七而言,现实才是她的生命主体,这里的人和环境,都在牵动她的情感。
考虑良久,于是茆七问仲翰如:她喜欢你吗?
仲翰如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问?”
既然到这地步了,茆七梗起脖子,“问就问了。”
她身形立直那一下,马尾晃了几晃,几丝发尖搁在颈侧。仲翰如失笑,顺手用手指捋开那些发丝。
茆七彻底愣住了。
“喜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仲翰如说。
茆七如梦初醒,那就是不喜欢。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仲翰如,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仲翰如,你晚上睡眠好吗?”
仲翰如连连说好,好。
回白马咖啡馆的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轻松许多。
平常地聊天,消磨时间,这是在西北区精神病院所没有的奢侈。茆七应该感到庆幸,她在游戏时没有擅自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她才能轻易说出: “那仲翰如,下次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见次面。”
这样邀请的话。
“好呀!”
仲翰如答应了。
到白马咖啡馆,仲翰如有事先走,仲夏如拉着茆七尝她调制的海盐薄荷鸡尾酒。
茆七喝了两杯,有些微醺,再歇息歇息,就到五点了。
仲夏如开着茆七的剁椒鱼头车,送她回茗都公寓。
送到家后,仲夏如就回去了。
茗都公寓大门口,仲夏如招停辆出租车,上车。
车开走后,露出后面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
驾驶座里,老许在低头扒盒饭。副驾驶坐着个瘦高个,也在埋头吃盒饭,同样的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手机铃一阵响。
老许用胳膊碰瘦高个,“大国,是你的手机。”
“哦哦!”大国含糊不清地应,连忙找手机,接通。
“喂?江哥啊?我在哪?我在……”
大国嘴巴包着饭,讲话含混,老许听不清,只知道是江宁的来电。
老许放下盒饭到腿面,向大国打五指张开的手势,示意他外放。
大国以为老许觉得自己边打电话边拿盒饭不方便,于是肩膀一提,将手机夹耳边。这样吃饭确实方便多了。
老许看他那样,差点气绝,直接上手抢手机,外放声音,放汽车中控台上。
“喂,江宁,我老许。”老许端起盒饭,朝大国递个眼神。
大国一乐呵,方便吃饭了。毕竟等会还要值大夜,时间紧迫,能同时做的事绝不能多浪费一秒。
“嗯,大国说已经将茆七的通讯设备和社交账号记录整理出来了是吗?”江宁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传来。
老许:“是的,罗呈呈案的案发时间和分尸时间,我们在这两个区段内查了茆七的所有通讯方式,发现她除了工作必要的社交,根本没有联系过任何人。”
江宁:“一个城市住了十年,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有的!有的!”大国着急地抢话,几颗米粒喷出来。
江宁问:“什么意思?”
大国一面将米粒捻干净,一面解释:“查不到更多的讯息,许叔就说再把日期往前推一周,往后延一周。就这样查到茆七跟工作外的两名女性联络过,一位是住常华小区的莉莉许,一位是开咖啡馆的仲夏如。不过通讯内容也没有异常的地方。”
“仲夏如?”莉莉许江宁知道,那这个仲夏如是谁?
“嗯,是茆七小时候的同学和朋友。”老许已经吃完,收拾收拾垃圾,“对了,我们现在就在茗都公寓门口。”
江宁:“你们去盯人了?”
老许:“那不至于,副队对你上交的调查报告持待定意见,还没名头盯人呢。我们只是买饭的路上看到茆七的车经过德天路,就顺道跟了上去,看到是那位仲夏如送她回家。”
德天路和公安局所在的石景路是挨着的,是有几率碰到。又出现一个新人物,江宁想,上次他去宁州县查到的东西太有限。
江宁暂时没说话,老许支使大国把饭盒扔扔。
手机里车门开关的声音拉回江宁的思绪,“小冬跟我说,去年中秋前后的几起交通事故录像都有保存下来,晚上拷贝了发给我。”
江宁的声音游刃有余,他似乎已经认定姜馨和罗呈呈认识。老许想起他在得知罗呈呈也有一把相同的刻刀时,并不意外,他像是有把握找到茆七与这两起分尸案有关的证据。
老许说:“茆七的通讯记录等会我回局里也一并发你邮箱。”
江宁:“好。”
老许:“对了,听你那边的环境音,你是在开车吗?”
江宁嗯了一声。
老许又说:“不对呀,这都下班有一会了,你不应该早到家了?”
江宁:“去趟古城门街。”
“去那干嘛?那么偏,你也没亲戚朋友住那块。”
“去见一下茆七老家的亲戚。”
“你这……真有点变态啊……”
大国扔完垃圾回来,听到那么点尾话,“江哥怎么变态了?去古城门街干嘛?”
老许挂电话,手机丢给大国,嘀咕道:“谁知道他呢?”
——
即使现在暂停工作,茆七还是不习惯把其他的味道带到工作空间,因为会影响状态。
开热水洗澡,冲洗掉身上淡淡的酒味,茆七足足在浴室待了半小时。
一拉开门,热气争先飘出。茆七脚底也像踩了云朵似的,一点实劲都提不上。
三两下吹干头发,茆七就倒床上,闭上眼睛放空。等她再次睁开眼,被刺目的灯光逼得再次阖眼。
是天亮还是天黑了啊,茆七记得自己没开灯啊~
可是灯明明亮着……
茆七猛地睁眼,四肢寒意骤起,身体僵了,动不了。她转眸去看周边环境,白墙,铁床,一水的白色床单。
这是西北区精神病院?其他病患呢?
寒意过后,手脚虽僵但能动了,茆七下床跑出病房,抬头看门号,上面写着《502》。
她往前走,《503》,《504》,《505》……
走廊上终于有病患了,她真的身处在西北区精神病院。
那仲翰如呢?他在哪?
茆七从前走到后,遇见的病患有散步的,有聊天的,有看书的,不像要准备休息的样子。
时间不对!现在绝对不是晚上十点!
茆七十分确定,因为这跟以前不同,她没有经历晚上的习惯性作息,而是很突然地出现在这里。
前边就是520,仲翰如要完成的“真心”在清扫室,他会不会在那里?
茆七走到清扫室前,门合着,她的手摸上锁。
奇怪的是,锁却是开着的。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会是谁?茆七没有贸然推门,她屈指轻叩三声。
走廊陆陆续续传出人活动的动静,茆七怕错过清扫室里的声音,耳朵贴上门,仔细听。
过了几分钟,没有接收到回应,里面可能没人。
解剖室那边现在不是时候,此刻进清扫室的时机正好,茆七打算先去找画笔。
正要推门之际,砰——!!
猛地一声,震得茆七心脏猛跳!
她还在发懵,不知道哪来的声响,紧接着砰——砰——砰——
接连几声关门的砰响,茆七瞬间惊醒,拔腿就跑!
《519》,《518》,《517》……
门一扇一扇地有序关上,茆七追逐门声。
可不幸的是,总差了那么一点点,她跑到哪儿门就关到哪里。
不知道从几时开始,走廊早已不见人影,整个五层的空间只剩茆七一个人。
除了关门声,整个楼层都回荡着她奔急的脚步。
再快一点!必须要快!茆七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追到《506》了,茆七看到了一只手,然后那只手彻底将门关上。
就快了,再快一点点……
再前面是《504》,茆七猛一提劲,腰胯带腿一跃,她看到了关门的人。
是方明明,她身穿条纹病服,整个人被背后病房的灯光包裹着,黑发半遮脸,衬得面色煞白。她那乌黑的瞳仁盯着茆七,毫无血色的唇缓缓咧开——以一种冷漠诡异的表情在对茆七笑。
茆七出手去抓方明明,她身子忽地一闪,快一秒将门用力关上。
同时再砰砰几声,剩下的病房全都大门紧闭。
叮铃——
已经十点了。
茆七没跑进病房。
走廊门框林立,无限地围拢过来,像牢笼的铁栅栏。她仿佛困兽。
茆七站在炽烈的白灯光下,眼中的景象开始旋转,迷失。
25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茆七狠戾……
铃声骤停。
整个五层变得极其寂静, 茆七听到自己的气息声,由缓变急。
灯光熄灭的那一刻,茆七的呼吸像是暂停了, 脑门冷汗直冒。
此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快!快躲起来!
身随念动, 茆七转身快步跑向茶水间。因着环境黑暗, 起初那几步踉踉跄跄,逐渐地才利索起来。
十点后清扫室和护士站都有巡逻者, 她只能在茶水间赌一赌。
茶水间在走廊中段,有点距离,也幸好没有门, 投射出淡淡的光亮。茆七直奔过去,保持速度的同时,还要兼顾脚落地的声响。
一边警惕巡逻者,一边收着动作, 茆七艰难地抵达茶水间门口。
哪知, 巡逻者的脚步猝然而起,连个缓冲都没有,根本没给茆七反应的时间,便纷沓涌过来。
而此时她正站在走廊中央的光源处,暴露无疑。
昏暗里, 黑影跟随脚步逐渐现出黑雾般的轮廓。
关上门, 五层的黑夜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窥视孔透出些聊胜于无的光亮。藉着这些光亮,眼睛适应后, 可以模糊地看见一些物体的大概轮廓。
茆七迅速后退,将身形隐进黑暗。巡逻者的脚步也紧跟而上,不过事有两面, 这样她就不用隐藏动静,直接转身就是拚死命跑!
可是走廊不到百米,这道空间对于茆七来说是循环的,她跑不出去,但是巡逻者却来去自如。
劣势当前,首要就是找个藏身地。走廊笔直一条道,就只有病房能藏人。
可是反锁了……
茆七跑得气喘吁吁,身后又有追兵,脑子还要不停地思考对策,她感到头部和肺腑都快炸了。
匆急之间,一线线微光钻进视野。
对了!门上的窥视孔!
可以从窥视孔内开门,茆七在六层时就这样被抓过。
说干就干,茆七没空管巡逻者离自己还有多少距离,她直接上手掰住窥视孔,双腿岔开踩住门框往上蹬。
从七层到五层,茆七对这里的设施算是了解,她身高不比男人,需要抬高身体探手进窥视孔才能够到门锁。
爬高后,手臂伸入直接向左下角,锁的位置在那里。
脚步还在接近,茆七顾不上害怕,手指摸索着找到一个椭圆型金属小把手。一拧,弹簧锁就开了!
茆七匆忙中不失稳,这一番操作下来还不到十秒,她跳下来推门,刚想说可以松口气,但是门推不开。
她侧身用力一撞,门板有反弹的痕迹,但是门却推不开:只有一种可能,背后有人抵门。
居然有人醒着!
一次两次,茆七才确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突发情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万分紧急,茆七怒火中烧,操起刻刀就往窥探孔里狠狠几下。就听到几声闷哼痛呼,她抬脚猛踹!
门开了,茆七闪身进入,反锁上门。
刚刚抵门的人不见了,病床上都躺着病患,茆七扫一眼,闻到了血腥味。她就近走到一个床头柜,打开抽出几件衣服,挂窗户上挡住光亮。
病房里一眼看尽,只有床底和门背能藏,茆七刚躲进门后,门外脚步纷沓而至。她放轻呼吸,背部紧贴墙壁,双手紧握刻刀竖在胸前。
巡逻者在临近的病房外徘徊不去,被找到迟早的事,茆七也没期望能一直躲过去,只有先把眼前这关给过了,才能进行下一步。
巡逻者的脚步逐渐错落,像是散开搜索了,一步一顿的声响,真的挺考验人的耐力和定力。
僵持了一会,茆七又是一个长而缓的呼吸,她稍侧脸,将目光移向病床。
抵门的人,50205,还有方明明,夜晚危险,五层的白天也都是牛鬼蛇神。
茆七周身突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感觉,她收回目光,紧紧盯住门。
凝神静气听了会,门外没动静,巡逻者的步伐也似乎远了。
躲过去了吗?茆七存疑之际,窥视孔上忽地飘过一团暗影。黑色的程度有深浅,即使走廊也一片昏暗,但茆七确定是有什么东西晃过去了。
茆七收紧身体,微微矮下去,下一瞬一条胳膊甩进窥视孔,从她鼻尖前打过去!差一点就要碰到了,胳膊甩动的风贴着她的毛孔拂过去。
茆七有一瞬脚软了,太折磨心态了!
那条胳膊在四周探了探,转而去开锁。
茆七没有阻止开锁,而是仔细听外面还有没有其他的巡逻者。
上次在《609》吃了亏,将人都吸引过来了,这次倒不如一夫当关,还能多点胜算。
锁开了,门缓缓被拉开,有人踏了进来。他没有贸然进入病房,而是站住脚步,也许是对昏昧的环境疑惑。
过了片刻,人才迈步进来。
茆七也因此确定现在只有这个巡逻者。门跟墙壁之中有一道缝,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视线,就见巡逻者从01床走到03床。
顿了顿,他又走进03与04床间的过道,脚步在那来回,跟在消遣似的。
茆七看得皱眉,难道他想……
果不其然,巡逻者忽然弯下腰,在床底下探寻什么。
茆七心底啐道:变态!
床底没找到,巡逻者站起身,直接往外去。
是要离开了吗?
人离茆七越来越近,茆七感受到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门后的位置。
昏暗里只能大概看到人的轮廓,茆七对人体比例,器官位置还算熟知。人走到跟前时,她猛地挥刀刺出去。
茆七对人的视线极其敏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被发现了。
她出刀快又狠,对准巡逻者面廓中位——眼睛扎过去,如果不是早有防备,黑灯瞎火的,巡逻者根本无法精准地抓住她手腕。
“果然在这!”巡逻者低声哼道,随后抡起茆七胳膊,用劲将她重重甩撞到墙上。
背部震得胸腔胀痛,呼吸都不敢用力,茆七咬紧牙关,愣是没吭声。
不给茆七喘气的机会,巡逻者又上手抓她,虎口直逼着咽喉来。她腰一低,躲过去的同时将门推关上,刚刚摔的那口劲还没过去,她顺势缩起身子蜷在门角。
门一关,环境更暗了。
茆七以为能缓一会,谁知巡逻者只愣了一秒,身形便扑上来。茆七侧翻身,他扑了个空撞上门。
门是铁门,撞上去发出不小的声响。
糟糕!早知道不躲了,茆七宁愿被扑中,也不愿意引来其他的巡逻者。
现在也不是懊恼的时候,刚才翻那一下,由于地势狭窄,茆七也没翻多远,她从地面伏身,正要起开,小腿倏地扣上一只大手。
那手正蓄力回拽,茆七被拽动半步,她没抵抗力道,回身就是一刀!
巡逻者似有所感,收手躲过了。
果然,常年夜间出没,视力比常人是好。
瞬息之间,巡逻者又飞身前跃,茆七刀刃未收,手腕一转横劈向巡逻者脖颈。他腰背一侧,上身后退,又躲过去了。
茆七趁这当口拉开间距,翻进就近的床底。
交手几回,巡逻者没出棍棒和匕首,看来五层夜间的巡逻太和平,他居然没带武器。
茆七在黑暗里弯出笑,就目前来说,还是有利于她的——虽然她狼狈到钻床底了。
病房本就无多少杂物,床底更是一目了然,巡逻者块头大,他不进去而是用手去抓茆七。茆七从床头躲到床尾,躲不开时,便一刀挥出去。
巡逻者干干脆脆地迎上去,像是认清她的武器不造成杀伤力。可不,仅仅被割破些许皮肉,却也将茆七从床底捉了出来。
又是猛地一抡甩,茆七侧身撞上墙壁,半扇肩胛碎了般的痛感,手指也差点握不紧。她仍旧不吭声,忍耐剧痛。
肩膀又被扣押住,茆七整个人又被扔出去。就在这时,茆七居然还能听出外面走廊巡逻者正在靠近,真是形成肌肉记忆了。
病房里伸展空间小,为了防止茆七再钻床底,巡逻者将她逼到门后宽阔的地方,也是为了方便擒她。
他低声说:“你逃不掉了。”
语气戏谑而冷酷。
茆七艰难地立直身,心里不服:说不定呢!
巡逻者掌风再次袭来,茆七右手奋力握紧刻刀刺出去,他反应迅速地扣住她腕部,并拉低她胳膊迫她身体下压。
瞬息间,茆七听到敲击的声响,一声一声,规律中又略带急促。是在六层驱赶的那种敲击声,不过听着不像是在驱赶。
巡逻者的铮铮步伐又散开去,人似是被吸引走了。
是仲翰如吗?
原本还痛得晕乎的茆七瞬间醒神,同时也清晰地记起巡逻者对她使用的招式:当身体被拉低,人的惯性会用另只手支撑,从而失去抵抗,巡逻者下一步就会提膝揿压她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破解方式是一记釜底抽薪:茆七放弃对抗,并收起左手,身体悬空的瞬间全部重量转移到巡逻者身上,同时右腿跨进他双脚间,左腿收紧,拧身旋绞他的腿。
真真是四两拨千斤,巡逻者的力集中在中上段,下盘失稳,整个人砰地直直倒下去,茆七立即翻身而上,跪压在他背部。她左手指快速在其颈部一探,右手同步出刀——黑暗中,她嘴角上扬,这小小刻刀,也是能杀人的。
巡逻者却猛一绷劲,扭身欲将茆七掀下去,茆七手一晃,刻刀失准,侧着巡逻者的下颌骨削过去。
只听见一声隐忍的低吼,巡逻者疯狂挣扎。茆七就着翻下身,窜进病房深处。
巡逻者就吼了一声,可茆七听得出来,那一刀割得深,疼的够呛啊!
挣扎片刻,巡逻者捂紧脖子伤口便又起身,踏着沉重的步伐,搜查每张床的床底。
茆七这次没在床底,而是在05床和06床间的过道,床头柜挡住她身体一半,瞧着就像衍生出来的杂物,并不像人。
搜查的速度变慢了,巡逻者应该是强忍着伤的,估计是想先将茆七处理了再去治疗。
她静候着,外面追兵被仲翰如引走了,现在只需要解决剩下的这个。
巡逻者终于来到04床,茆七仍在等待机会,后方突然发出一丝晃动的声响,是床头柜动了。她动作明明十分小心,不可能失手触碰。
巡逻者也发觉这边动静,大跨步上前。
茆七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个笑:终于忍不住了啊。
她悄摸拉开05床被子,手伸进去猛一刀!
“啊!”原本躺得好好的病患痛叫起来,在床上疼得打滚。
茆七看准时机,扯被盖住自己,迅速翻进被窝,一脚将人踹下床。
“嘶——”病患砸落在地,刀伤加钝痛,他哇哇喘气,还不忘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不知哪来的力道,又一把将他掀开去。
撞到旁边的铁床架,伤上加伤,他实在是受不住了,连连叫唤:“好痛!痛!……”
巡逻者一把捂住他嘴,“闭嘴。”
“嗯……不是!不……”
病患惊慌扑腾,突然就没声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拽重物的地板摩擦声。
血腥气逐渐消散。
走廊外,巡逻者聚头,喁喁私语。
“抓到了?”
“嗯,打晕拖出来了。”
“好,你的伤处理一下,要开始了。”
“刚刚的敲击声?”
“是清扫室的铁杆滚落发出的声。”
没多时,就彻底安静了。
病房里。
茆七浑身疼痛,她在病床里艰难地转身,面向窗户躺好。衣服遮掩月光,让室内的黑暗更黑暗,白色也更显眼,还有在白色里晕开的血迹,也一样显眼。
在进入病房时,茆七就猜到是05床锁的门,所以在他弄出动静吸引巡逻者时,茆七丝毫不觉意外。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茆七狠戾,她刻意不出声,就是在等机会将05床推出去,顶替她被俘——反正每一晚都需要人死。
又过去一段时间,在确认走廊重归平静,茆七才低声咳嗽两声。挨打确实疼,不过目的达成就行。
不知道仲翰如怎么样了,听巡逻者的话意,他应该安全地躲起来了,不与她碰头,想是因为之前就说好的分开行动。
待巡逻者离开后,茆七还要去打开解剖室,寻找通关要求。
现在正是保留体力的时机,不再多想,她闭目歇息。
26 十点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其实是………
估摸着差不多了, 茆七蹑手蹑脚起床,走到病房门口。她没着急出去,探头去望走廊两头。
之前关上的门此时都敞开着, 所以视力更清晰了,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 更远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浅淡萤光。
520门是关着的,看着无甚异常, 不知道仲翰如行动没有。
再等片刻,茆七走出门口,直接朝护士站的方向去。分开行动更有效率, 她深谙机会不多了。
两三步一顿,藉着病房墙与墙之间阴影的掩护,茆七安然进了护士站。光线暗,她摸到玻璃柜前, 用指腹去抚之前刻的痕迹。
为了隐蔽, 那刻痕极浅,茆七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左手标记位置,右手拿刻刀,她偏身让光线照在柜体缝隙上。
俯身看准,茆七活动手指, 调整状态, 随后两指合捏住刻刀把手,缓缓转动腕部,将刀尖左右游移地伸入缝隙。
一点一点地深入, 要找到阻滞感,才是垫片的位置。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重重复复, 让茆七感到漫长。因为刀锋利,容易刺穿垫片,这样锁舌会直接穿透过去嵌合,所以动作势必要稳。
好在常年制作人形娃,手稳对茆七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夜静,刀尖蹭到异物,微弱的声响和手感一并传达,她终于找到了垫片!
茆七不敢侥幸,手势维__稳,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她左手撑扶住有些僵的右手臂,刻刀稍稍倾斜,伸入到垫片里侧。
约莫抵达垫片中端,茆七松开左手搁在玻璃柜上,右手开始向刻刀施力,透过垫片将锁舌压回去,左手同步扒门。
锁舌缩回的那一刹那,门才可能被扒开,这一步要配合得当。茆七过于沉浸,以至于外界的一声“啪哒”,像是什么物体落地的声音,她还未有反应。
再之后是骨碌碌的滚地摩擦声。
这碾磨的声响,从耳膜里扩散到头骨,听得茆七头皮发麻。她后知后觉地丢开刻刀,连忙蹲低身体,躲进护士站台面的阴影下。
为什么是躲藏,而不是先开了门进解剖室?如果外面有巡逻者,解剖室里也可能有。
外面还算有宽敞地,解剖室里,可就是任人鱼肉了。
茆七此时离护士站的出入口较近,从这里能看到一部分走廊,没有人影,也没再传出声音。
她猫着身子走出护士站,再是走廊,都没发现人的踪迹。
确认了一番后,茆七又猜测另一种可能:是不是仲翰如开始行动了?
回去护士站,茆七脚下踩到什么,她弯腰捡起看,是一支中性水笔。骨碌碌的滚地摩擦声,很像是它发出的声响。
心放了放,茆七将笔摆回电脑桌,她来到玻璃柜前,刻刀还插在缝隙里,没掉。她握住刻刀,继续之前的动作。
缝隙太窄的原因,刻刀可操作的空间小,接连几下压锁舌门也没扒开。
茆七顿了顿,开始复盘:是否动作太小心,锁舌没压到位?需要加大力度吗?如果垫片一旦刺穿,这个机关就算废了,解剖室也进不去。
但是不试,就一丝可能也无。
在五层的这三天,他们一直处于被动,对于通关,没有任何实际的进展。而五层的白天,和平的表皮下诡谲云涌。
没时间了,最后成败,再试一把!
茆七加了一倍力,她能感觉到刻刀已经刺入垫片,左手配合全力扒门。
门仍是纹丝不动。
不管了,再来!
茆七压弯刻刀,柜门缝隙变大了些,她忙伸指进入抠门缝。门有撼动的迹象,她一伸脚一踢,玻璃柜震了几秒,门哗啦一下终于开了!
这一下声不小,茆七紧张回头,见没起什么异常,便连忙进入。
玻璃柜后是一个狭小的隔间,这里黑黢黢的一丝光线也没有,茆七探臂摸到解剖室的感应门,贴耳上去听。
听了足足半分钟,然后转身掩上玻璃柜门,再按下感应门的开关。
冷气比光线更快侵入身体,茆七缩缩脖子踏入解剖室。
这里的窗户也没有被封死,月光毫无阻挡地照入,水银一般浮动在这些金属器械上,看起来森冷无比。
茆七环视一圈,四面金属墙,中心的解剖台,摆置什么的和六层无异。
非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空气,这里面有些轻微的血腥气。
茆七低头揪起自己衣领,看到上面溅了斑斑血迹,不知道是05床还是巡逻者的血。血腥气应该是从这来的。
没多想,茆七调转脚步向右,护理记录在门右侧。在金属墙上找到隐藏式把手,拉开,一大叠资料在眼前铺展开。
日期近的在最底层,50104的护理记录应该也在底层,茆七不嫌麻烦地,每一屉都拉开了。
将底层的护理记录搬出来,茆七叠腿坐地上,开始翻看。因为有经验了,茆七很快找到50104的护理记录。
记录第一页是从6月11日开始,茆七进入五层是在15日晚,也就是说50104是在14日前死的,这才几天啊。
茆七继续翻阅,果然四页就没了。说不上哪里奇怪,可她就觉得不对劲,50104的住院日期太短了。
她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护理记录。
2019年6月11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利培酮,阿普唑仑
患者因分离转换障碍症入院,表现为肢体麻木,意识恍惚,癔症性失语。食欲差,精神差。
——
2019年6月12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患者可挪步行走,表情僵硬,食欲可,精神差,仍失语。
——
2019年6月13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早上查房患者可说单字或二字词语,食欲可,眼神有交流。下午失语合并癔症性痉挛发作,胡乱哇叫:荒,呀,荒,呀。拒绝饮食,病症加重,阿普唑仑加量。
——
2019年6月14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上午查房患者可说简单词语,食欲一般,情绪不定。下午精神极差,呼唤无眼神交流,肢体麻木,拒饮食,拒药。
记录到此为止。
茆七整合信息,找出几个疑点:13日50104明明已好转,为什么病情会突然就加重了?
阿普唑仑加量,应该和艾司唑仑一样都是起安定作用的药物,可想50104疾病发作较入院前还严重,这期间是有发生什么刺激到他吗?
50104胡乱哇叫的“荒,呀,荒,呀”,他想说的是“谎言”吧,只是当时因为癔症性失语,口齿无法正确表达。
50104病情加重是因为“谎言”,这就和“我被谎言杀死”对上了,13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茆七再重阅一遍护理记录,每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理解。但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信息有限。
茆七再翻出50306的护理记录,看看能找出什么突破。
50306因患精神分裂入院,入院时间是在6月2日,在6月7日时,患者病情突然加重。
又是第三天,病患入院第三天都会发生某些事吗?
记录截止到6月16日,其中内容记录的多是发病症状,几乎跟50205游戏时所逼问的一样。
什么刺激能引起精神病患者病情反覆?比如未知的恐慌,比如身处在高压环境,比如……游戏!
对!他们身在不同的病房,能找到的共通点是每天组织的游戏!茆七经历过,那种游戏就算是正常人心理都扛不住。
但6月7日不是50306参加游戏的时间,仅仅围观就能影响病情?这不太可能,但茆七觉得跟游戏也划不开关系。
目前茆七能推测的症结是50205,他逼迫茆七吃药,强迫她学叠被,他是游戏的主理人,他在维系五层的一致性。
换言之,他拥有着某些权力,去规训五层的病患。
茆七抬起头,对着上空喊:“你是不是想杀死谎言?杀死50205?”
安静。
当然不会有回应。
茆七左思右想,再理不出头绪,心态也急躁起来。
还有就是,空气里的血腥味太有存在感,茆七提起领口,鼻子凑近闻了闻,味道不明显啊。
那空气里更浓的血腥味,是从哪散发出的?
冰柜里的东西都低温冻着,解剖室里一览无余,也就只有解剖台……
茆七起身走向解剖台。
从门口看,解剖台是横向放置的,所以两台之间的空地是个视线死角。茆七走近了才看到空地上有个盖盖的深蓝色水桶,和食堂收厨余的一样,里面也许是垃圾。
剩下的可能是焚烧炉,茆七脚步越过解剖台,忽又停顿。她犹豫着转身,神色有异地看向蓝色桶。
茆七眼色忽地一变,果断上前,手快地掀开水桶盖。
解剖室的垃圾,只能是……
蓝桶里,是扳折的躯干,是随便一扔的内脏,是用塑料袋掬起的脑花。
是一具尸体!
他的头颅以360°的旋转角度歪到后背上,眼睛瞪大,红血丝包裹住瞳孔,皮肤泛青,下颌脱落一般大张口——表情惊恐到不可名状。
是50205,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血腥气更是返上来,茆七冲到窗台那边拉开窗吐,当然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忍不住地干呕。
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平复下来恶心感,茆七回头再走到解剖台。她拿手掩住鼻子,近去瞧尸体。
尸体手脚齐全,腰上被剜了两个大血窟窿,内脏应该是从那里面掏出来的。尸体头部的发都湿成一绺绺了,是血染的,脑后可能已经空了。
茆七曾怀疑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个贩卖器官的暗网,现在看这粗糙的切割手法,和随意对待器官的行为,这个想法被否定了。
六层和五层的尸体都被剜肉和切除器官,不具备随机性,是带着目的的刻意而为。
特意切割下的内脏,腿肉,腰侧肉,脑花,这些鲜嫩的部位,如果再加上各种菇类和青菜,像不像火锅店里的菜单?
有没有可能,茆七在食堂看见的干净珵亮的深蓝色水桶,其实就是食物桶,而不是专门用作潲水桶的。
医院的员工曾说过,吃食堂的饭菜就是犯错。
还有六层带着61104苦艾香水味的肉包子。
茆七乍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点:血腥的十点规则,是为了储存食物而诞生的。
如果真的喂食病患人肉,他们可能会患上朊病毒……入人形手作这行时,茆七大量翻阅过解剖学书籍,也上网找过相关视频学习,其中就有提过朊病毒。
朊病毒的一个广泛征象就是皮肤起疮疹,朊病毒发作会使患者躯体疼痛,行为异常。这时每晚必须服用的安定药已经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巡逻者才会对夜间活动的人进行屠杀,所以六七层的死者才有皮肤疹的记录。
61101,那位被设计死去的少年,他对茆七说过:这个医院很好,饭菜美味,住院费便宜。只需要做个体检,拿着病例单就可以排队等入住。那些人病好了当然要离开啊,腾位置给下一个人。
死去的病患里,青少年居多,这是否是西北区精神病院特意挑选的结果——住院费价低,放低精神病评判标准,保证入住的病患以缺少经济能力的青少年为主:是因青少年的□□更健康干净,为的是利于内部消化。
人每天都需要进食,所以每一晚都必须有人死,纯粹只是为了吃啊!
每晚十点的循环,已经形成一套反人类的生态体系。
十点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其实是屠宰场……
27 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个认知让茆七十分难受, 那些曾经闻过的食物她还觉得香,甚至夸过厨子的手艺好。
难受之余,茆七仍感到不可置信。物质不缺, 没有天灾, 互食同类到底是为了什么?
西北区精神病院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她偏偏进入这里, 让她见识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规则?
直到这时,茆七才意识到一个她从始至终都在忽略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去做一些事?
本质上, 她不清楚〔起因〕,她在经历〔经过〕,她只是在茫然地遵循人的本能——对于未知和危险, 要逃离的〔结果〕。
因为压力大情绪紧张?不是,这个世界比她压力大,比她情绪紧张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要是她?
无解, 更何况是在这种境况下。
解剖室的温度似乎下降了, 茆七感到手脚冰冷,她将目光移到窗外,想远离这些令她恶寒的东西。
但实际上,她依旧站在原地,不得不去面对这些。
窗外平静如水, 没有一丝起风的痕迹。
50205已经死去, 茆七还被困在五层,那就证明他跟“我被谎言杀死”无关。
茆七适才还看到,50205的肩上有几个一厘米长的刀口, 像她的刻刀造成的伤口。抵门的人是05床,她当时慌乱间进的病房是502,他是意外被她拉出去挡刀的, 所以后背光滑无疹。
想到这茆七猛地一怔,脑海里一根绕转的绳索瞬息弹开,那条绳索向着打乱在各处的讯息飞去,逐渐将它们串联起来。
茆七快步走去资料墙,从近期到远期去翻护理记录,每一本的尾页她都看过,一直到三个月前,近百本记录。
50306,50207,50104,51901,51803……等等等等,这些每晚死去的人,后背都没有起疹,但是他们却都死了。
每一本护理记录都摊开摆在地面,摆了一列又一列,茆七盯着它们,发现编号的数字是逐日递减的。
每一日死亡的人,在病房中逐数轮流;游戏也一样,也是按房号轮流参加。
亡者与游戏者对应,死亡的人在游戏参与者之中产生。
茆七现在才明白,这不是巧合!
参与者的紧张,游戏者的惊恐,围观者身临其境的唏嘘。五层的病患似乎都认同这个游戏,所以才会有病患说茆七幸运,因为她新来就在502,而当天游戏已经轮换到503,这其中有很长一段幸运的时间差。
谁说游戏没有奖惩?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些病患根本没能活到感染病毒的时候,所以护理记录才没有查体出疮疹。
在游戏时,仲翰如要换茆七,他的说辞是“这不合规矩”,50205表现出为难、胁迫,到后来又欣然同意。其实规则没有因换人而改变,只是由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而已,那时他就已经决定对他们下死手了。
所谓的游戏本身就是个谎言,只是让人送死的一个媒介,50104的那句“我被谎言杀死”,此刻才真正具象起来。
茆七浑身如堕冰窖,她遭遇危险,仲翰如也不能例外。按照五层这变态的大同,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想到这,茆七已经有奔出解剖室的念头。
但她没有迈步,而是弯腰将护理记录整理进墙屉。
现在即使告诉仲翰如也无济于事,他的格斗术再厉害,赤手空拳再加上没有战斗力的她,也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巡逻者。对方就算拳脚功夫不如,光使人海战术就能把他们拖死。
整理完,茆七拿着撕下的一张空白纸到窗台,在月光下用刻刀雕刻起来。
制作人形手作,通常要先确定材质,大小,外在需求,然后起稿图,捏型,修大致,烘干,凿关节,调灵活度,抠细节,上色,交货。
是的,无论有形无形,万事万物皆有其节奏。
茆七在用熟悉的方式来平稳自己的状态,顺着刀法,她一步一步开始抽丝剥茧。
蓝桶里的“食物”要处理,五层没有制餐区域,巡逻者还会到解剖室,将“食物”运送到某一层——他们还会再出现,时间无法预测。
游戏看似随机,却能保证每次都有输家——死者。有人在控制五层,利用某些东西,维持秩序运转,不然病患怎么会心甘情愿赴死。
最初是谁推行的游戏?是谁制定的五层规则?那个幕后者才是真正的“谎言”。
刀停,一个没有头颅的纸人体廓显现。
茆七自言自语:“制定 ’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人,是用谎言杀死你的人,是吗?”
刻刀拿开,纸人隐隐鼓动起来。
茆七说:“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话音刚落,纸人被吹拂,飘出窗外。
起风了。
茆七望着纸人飘远。
五层病房角度统一的摆置;病患就餐时的强迫性动作;50205因一滴溅在桌面的汤汁慌张;有目的地接近、热情,再实行控制——这些是仲翰如说的五层存在的新规则。
由此可猜,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白天,是脱离在巡逻者掌控之外的。
最有可能的幕后者是50205(已死),还有想让茆七死的方明明,除外茆七想不出第三人。
制定规则的人应该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的强迫性//行为模式,在跟方明明接触时,茆七没看出她有这方面问题,或许是她隐藏了?
茆七回头望向解剖室门口,现存患者的护理记录收纳在玻璃柜,记录所述真实,符合她猜想的患者,极有可能是幕后者。
没多犹豫,茆七出了解剖室,推开玻璃柜,停顿了几秒才迈开步。
确认外面没人后,茆七先将所有的护理记录搬出来,再拉张椅子过来做掩护,蹲地上翻看起来。
五层病患最多百余人,记录首页就有入院原因,排除起来也快。月光淡淡照耀,茆七聚精会神地看。
骨碌碌——
猛然间一道声响滚开来。
茆七手上动作骤停,视线缓缓转动。
是笔的声音吗?不太像,她听着响动更重,似是从右边走廊方向传来的。
滚动的声响逐渐近了,茆七放下记录拿起刻刀,警惕地注视外面。
走廊右边是安全出口,巡逻者要出现了吗?
滚动音戛然而止,又静了片刻。
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异常,茆七都要怀疑自己幻听了。
重新拿起护理记录,冷不丁崩崩两声暴动,吓得茆七差点要跳起来!
“匡当!咚咚!”
“呃!抓住他!”
“砰——”
“砸开!”
这些器械、厮打、叫嚣的声音搅浑一起,茆七听着,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僵滞。
只花费几秒,茆七再次拿起护理记录翻看。
51907,躁狂抑郁交替发作,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不是。
51203,癫痫性精神障碍……
也不是。
“崩——匡——”
“进去抓住他!”
不是,不是,不是……
茆七翻页越快,身侧已经堆起两摞记录。耳边充斥着各种打斗的声音,眼前的字似乎开始扭曲,逐渐在她眼里飞转。
51602,强迫性灾难思维,焦虑性障碍。
也不是,他没有严重的洁癖。
不是,不是,还不是……
茆七以最快的速度查阅,她甚至都找到方明明的记录了,入院只写了她因遭校园霸凌而患上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 )。她不是幕后者。
手头就剩最后两本护理记录,茆七翻开一本,快速扫一眼,怎么还不是!
是她推理错了吗?
耳边打斗声和哀痛的喊声交织在一起,茆七手指发抖,她颤抖地打开最后一本护理记录:
50101,生物医学研究生,休学后入院,日常喜欢捏泥塑,与人交流正常,食欲可,身体素质可。医生诊断:罹患创伤后强迫性重复,重度洁癖,强迫型人格障碍。
捏泥塑的病患茆七只见过一个,那位眼睛好看的青年,他的泥偶肢体呈现出一种尸僵的对称。
再看入院时间,竟然是在五个月前,此前的纪录就显示医院三个月更换一轮病患,他为什么是例外?但也恰好,他出现后一段时间,五层新的规则形成,病患不再因皮疹死亡。
怪不得要设计对称的肢体,因为他的强迫症,还有他一开口,大家就附和让茆七顶替,茆七还以为是羊群效应,原来他才是制定规则的人。50205同意前往人群看的那一眼,其实是在寻求他的同意吧。
“是他吗?50101。”茆七举起护理记录问。
不知从哪来的一缕风,吹拂过她的脸。
是的!
这一晚险象环生,茆七来不及高兴,便将50101的记录放下,出了护士站。
520室前人影攒动,巡逻者出现聚集,茆七看不太清安全出口的萤光标志,但从间隙里拼凑,她确定标志没有变清晰。
不是已经承认找到幕后者了吗?为什么还不可以通关?
难不成还需要做什么?
打斗还在持续,茆七越来越心焦,她失去仲翰如的消息一晚了。
回到护士站,地面摞成册的记录,茆七几脚踢散,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她顺手拖张椅子,和身体一起贴在隔断背后,静心等候。
很快,脚步声往这来了。徘徊几回,循着护士站外沿踏了进来。
几双脚如预期出现在半米之外,茆七趁机用力一抡椅子,椅脚底下带滑轮,乘力撞向巡逻者。
离最近的巡逻者被椅子绊倒,砸倒了另一个人,其余者下意识避让,根本来不及应对从黑暗处冲出来的人影。
仅仅几秒,地上两名同伴皆都张大口,怎么也喊叫不出的样子,连昂起的胸口也沉下去了,周边空气的血腥味快速浓郁起来。
这气味无比熟悉,他们已经死了。
巡逻者甚至不知道对方怎么动作,什么手法,就已经失去两名伙伴,还是在他们的主场。今晚屡屡受挫,他们眼冒凶光地朝茆七冲去!
茆七刀完人就迅速后撤,对面人多,她势单,正刚肯定不行。但护士站比病房还拥挤,她能给仲翰如拖延点时间。
逻者的身型个顶个地强壮,堆在这么点空间,手中的铁杆没法挥出,更没法大动作,他们跟茆七一样,只有一把短刀能用。
茆七还有个胜算,护士站里的摆置她更熟。她将反弹回来的椅子举起,抵住压近的巡逻者,猛一推再急速撤退,留出半米的空间,高抬起椅子扔出去!
砸进巡逻者群体里,顿时一片哀嚎。
“抓住她!”有声音怒吼道。
声未落,一道寒芒险险擦过茆七脸侧,刀锋直刺进她面前的墙壁上,发出铿的一长响!
“呃——”茆七突然被背后伸过的一只铁臂扼紧咽喉,身体也被箍住,动弹不得。
“嘿,抓到了。”
那声音在茆七耳边响起,她出不了气了。索性刻刀在手里,刀锋在手心里调了个向,她使劲力气猛然朝身后刺去。
“嘶!”刀扎进那人大腿,因疼痛松力,茆七转动身子解脱出来。
其他巡逻者见状,像见到生肉的苍蝇似的一群扑上来,茆七矮身晃过去,再一个蜷滚到玻璃柜边。惊魂未定,一张狰狞的男脸忽又飘至眼前,她胡乱拽开柜门,用劲推撞上去!
“啊!”男脸痛叫,怒冲冲砸开柜门。
茆七后退躲开,她弯腰卷背,在一众巡逻者的包围下左窜右窜。
地上都是护理记录,用硬壳夹封存的,所以表面滑溜。巡逻者想要抓人,脚下跐溜,地势窄而局限,一群人七手八脚竟一时也没得逞。
仔细看,茆七的脚是光裸的,她没穿鞋,所以踏地实感强。就这么狼狈几下,真让她躲出了围势重重的护士站。
茆七看眼520室方向,那边像是安静了,仲翰如安全了吗?巡逻者紧追其后,她没时间了,开始在走廊上狂奔。
越宽阔的地方越容易被抓,茆七想将巡逻者引进501室,幕后者让他们不痛快,他也别想痛快!
可惜啊,才刚跑到505,一根铁杆从茆七耳畔削下来,她忙躲避,速度也落下。
一击不成,巡逻者抽手又下一棍,愤愤啐道:“疯女人!”
见躲不开了,茆七忙抱住头,弯背去挡。突然就感觉到身侧跳过去一道人影,预想中的痛感迟迟未至。
意识到什么,茆七扭头去看。
就见一人飞身骑到巡逻者背上,双手抓缚其武器,双腿绞其身体,浑劲的腰身一拧便将人带摔在地。
倒地的巡逻者张口呼叫同伴,茆七早就踅到身侧,抽出刻刀,手起刀落。
血喷溅而出,溅到茆七脸上,巡逻者没声了。她随手抹掉脸颊血点,再看刚刚帮她的那人,已经又跟其他赶来的巡逻者缠斗上了。
茆七望着那个动作矫捷的身影,极低地唤了一声:“仲翰如……”
像是心灵感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整晚,仲翰如的眼神不免透露出担忧,还有疲惫。
心酸,但茆七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几名巡逻者被仲翰如缠住了,她得以跑进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卫生间里的窗户敞开着,有些光亮照射进来,茆七躲藏在最后的隔间,四周档板,仍旧黑暗。
站了片刻,茆七再次确认门是反锁着的,才颓力地坐在马桶盖上。
这里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她不能再出去了,长时间的逃亡让身体几近力竭。
茆七沉下心,她必须要休息,然而身体未动,思考却从未停止。
五层的通关要求没有全部完成,50104到底还要她做什么?
换位来看,如果茆七是50104,她被谎言杀死,那她最想要做的是……
非医学专业的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解剖视频,一般连结着刑事案件。自然临终的人多数会交代后事,这种不清不楚死去的人,是戛然而止的,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应该想的是:谁杀了他们。
不然哪来的死不瞑目,托梦寻凶的说法?
所以,50104是想知道,杀死我的谎言是什么吗?
茆七抬头想感受有没有风,又忙低下脸,原本平常的心跳也瞬间拔高,狂蹦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出来!
刚刚抬头那一下,她捕捉到一丝不寻常——隔间上方趴着颗人头影。
茆七熟知人体轮廓,她确定那就是一颗人的头,面部俯瞰,在昏暗中正凝视着她。
不知门外有无埋伏,茆七不能贸然开门,方寸之地,她该怎么办?
她甚至能感觉到人头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在隔板上方,犹如一条潜伏的毒蛇,缓缓地盘下蛇身,伺机而动。
茆七在瓮中,只能任“毒蛇”靠近。
肩头忽被碰了下,茆七反手就是一刀,可惜没刺中实体,她的刻刀连同刀柄被抓握住。
茆七着急地往回抽刀,反而给了对方机会,把刻刀连带着她手腕拧转,她吃不住痛,刻刀就被夺走了。
现在茆七真是赤手空拳,她没有把握能赢过谁,她暂时缩在另一边角落,盯着上头人的一举一动。
伏在上面的人影见状,嗤笑道:“不是疯女人啊。”
叫茆七疯女人的巡逻者死了,这个人知道这句话,当时一定在场,他摸清了她的底牌——一把刻刀,是有备而来的。
他不闯门,也不下来,就探臂用匕首去撩刺茆七,故意扎得隔板笃笃有声,看她这躲那躲的。
他似乎不着急抓茆七,他像在磨她的耐性,也像在用恐惧来消耗她。
茆七心想:也许他跟另一个巡逻者相识,这是来报仇的?
茆七干脆不躲了,她装作害怕惊恐,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马桶后面。人影哼笑,收起匕首,拿铁杆来捣她,真跟逗狗似的。
等他松懈了,茆七瞅准时机抓住铁杆一头,抬起脸,惊恐的神色瞬息一沉。她疾速踩上马桶,右手掀转铁杆横过其脖子,拚命收力,将那颗前一秒还在发出嬉笑的头颅拖下,紧紧压在胸前!
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她清楚一击不成,就没有下次了。
因其悬空,脚借不到力,没扑腾两下,就被茆七勒晕过去了。
茆七拿掉铁杆,从他身上翻出自己的刻刀,刀片贴着脖子皮肤,摸到位置。犹豫了几秒钟,她还是下手了。
幸然后续没再来人。
茆七挪动站僵的双腿,背靠住干净的一块隔板。
而对面的隔板上方,耷拉着一颗头颅,眼睛暴睁,唇口张开。鲜血从他脖颈流出,淌经隔板,蜿蜒而下。
黑暗的时候,血的冲击力还没这么大。
经过一晚的逃亡和厮杀,茆七的感官似乎钝了,她没发觉,天色已有泛光的迹象。
西北区精神病院五层的走廊,静在清晨的微曦里。
仲翰如走到一半时,忽然回头。
可能是临近天亮的原因,巡逻者没再出现,走廊上的尸体血迹也凭空消失了。
根据茆七最后离开的方向,仲翰如找了几处可能藏身的地方,仍不见她。
从茶水间到护士站,仲翰如还进入解剖室,只捡到茆七的鞋子。他最后进了卫生间,右手提着一双帆布鞋,驻步在最后一个隔间前。
仲翰如抬左手敲门,等了会儿,里面传出开锁声响。
他露个轻松的笑,谁知下一秒一棍当头下来,他没设防,差点被开瓢!
仲翰如举起勉强挡住的铁杆,随着动作,他渐渐看清茆七身上染血的衣服,她的身后鲜血淌了满墙,墙上是一张失血的青白色死人脸。
茆七自始至终低着面庞,没有看他,握住的铁杆微微发晃,是她的双臂在抖动。
仲翰如再也笑不出,他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怕惊动什么,“你要杀我啊?阿七。”
那是一句试图缓和气氛的话。
茆七缓缓抬头,愣愣地看着饿仲翰如,再之后木木地摇头。
缓和气氛明显失败了。
仲翰如弯了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温和,他拿掉铁杆扔了,用手抚摸茆七发顶,“没事了,阿七,你好棒。”
闻言,茆七眼眶一热,她噙着泪笑,笑着笑着低下头,手背唰唰擦两下脸,又抬起头来,眼角眉尾晕红。
她平稳着哽咽的声调说:“仲翰如,你来了。”
仲翰如心绪缠绕,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回应。
茆七的睫毛还有些湿润,眼眸亮晶晶的,唇是充血的红,她硬挤出一抹笑。
仲翰如几不可闻地叹息,他伸手扶住茆七肩膀,将她往自己胸膛按,轻拍她的背,“阿七,没事了,没事了。”
茆七在仲翰如的怀里,心中跟着念:没事的,天已经亮了,他也来了……
之后,仲翰如单膝跪地,让茆七坐自己大腿上,他方便替她穿鞋。
茆七低眼看到仲翰如弯弯的背脊,这里的白天光线并不明朗,有些浅浅的灰白,照射到他的背脊上,光影起伏似山丘。
而山丘的后面,是两副连结的影子。
仲翰如一边穿,一边仍说:“没事了,阿七……”
28 因为她活着,我才能活着啊
随着七点铃声响起, 五层的病患纷纷起床活动。
501室里,青年折好被子铺好床,便拿起泥偶站到窗边。
同寝的病患见此, 没有说什么, 仿佛习惯了, 一行六人先出门洗漱。
窗边,青年转着手腕, 各角度观赏自己雕刻的泥偶,末了叹惋道:“还差一个深青色。”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骨碌碌的响声。
青年循声转头, 在地板上发现向他滚过来的深青色的画笔。视线再一抬,看到一个缓步走来的熟人。
他讶异地挑眉,不乏吃惊地问:“你知道是我?”
画笔滚到青年脚边,碰到鞋尖停止, 仲翰如也停步, 隔着两米的间距开口:“那道肉末豆腐,你一口也没吃。”
青年盯着仲翰如,那双被茆七赞过漂亮的眼睛,突然变得探究起来。他反问:“不吃,怎么了?”
仲翰如不解释, 他环顾四周, 视线到哪,话语到哪:“被子叠放角度一致,生活用品统一摆置, 进食动作和习惯也是出奇的相同,这里似乎不能容忍一丝凌乱,和特立独行。”
反言之, 这里被一个标准控制着——规则。
“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运气好。”青年意有所指。
窗外,日光将他的影子照得细长,也显瘦弱。这样的身型和面相,丝毫不具攻击性,但他那戏谑的语气,让仲翰如的眼神沉了一分。
“我顶替游戏了,为什么还要将她推出去?”
这个她,青年自是清楚的,还有仲翰如说这话时的隐隐气性,他轻笑,眉眼亮起来,“她果然死了啊。”
仲翰如的眼神更冷了。
青年丝毫不在意,“人类的真实最丑恶,所以我不爱真实的人,我只喜欢我的泥偶。”
青年看着仲翰如,直到他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泥偶上,循循善诱道:“她昨晚那样地小心翼翼,在求生,她不想死。可是她不死,就是你死了。”
青年顿住话头,想看仲翰如的反应。
仲翰如像是被泥偶吸引了般,表情不动。
青年突然感到意兴阑珊,但还是继续道:“从你提出顶替游戏,就知道游戏的危险性,你为她牺牲,我替你考验她。可惜啊,在这个贪婪的世界,谁能真正为谁牺牲呢?”
仲翰如重新看向青年,“让她死,就是你的考验?”
青年:“当然。”
仲翰如直视着青年,欲言又止的带笑神情,青年捉摸不透,那目光看得他心头莫名发摆,他闪躲开。
就听到一声哼笑:“你猜,我为什么能活下来?”
青年才知自己被戏弄了,他为了扳回一城,故作轻松回:“每晚都会有人死,只能是她替你去死了。”
仲翰如说:“是有人死了,还不止一个。”
“还有谁?”青年问。
“你没看到吗?”仲翰如讽刺一笑,“你制定白天的规则,可你也恐惧夜晚,你不敢出现在夜晚。”
真正被撕破了脸皮,青年的五官一僵,目光发狠。
仲翰如再说:“因为她活着,我才能活着啊。”
听言,青年狠狠皱眉。
同时,仲翰如的身后,茆七走进501室。
青年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
二十分钟之前,茆七换上住院服,和仲翰如一同出了卫生间。
“我们在六层发现的残缺尸体,先前我以为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一个贩卖器官的窝点,但看他们随意对待尸体的方式,又觉得不像,直到我在五层的解剖室看到那些被剜下的部位,其实另有他用。”茆七太不可置信,以至于平静下来后,先跟仲翰如说的是这件事,而不是重要的通关要求。
仲翰如听着,茆七又说:“你知道是用作什么吗?”
“可能是食物。”
“其实是食物!”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茆七惊吓到了,一是两人推断相同,可见这表象背后荒谬的真实性;二是仲翰如好像早就清楚,那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没跟我说?”
仲翰如解释:“阿七,我的意识混沌地存在这里,有时潜意识里会察觉到什么,但不具体,我也是在一边经历一边确认。”
“你提醒我别吃这里的食物,那时你就察觉有问题了?”
“嗯。”
茆七又问:“那你是从什么时侯开始怀疑,‘离开的人’是食物?”
“从六层带有香水味的肉包子,从对五层那碗馄饨的恐惧,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仲翰如如实讲。
茆七点点头,其实就算仲翰如说透了她一时半会也不敢信,倒不如眼见。
“除了那具尸体,你还在解剖室发现什么线索?”仲翰如这边没什么进展,所以问茆七。
“我也许找到通关要求了。”茆七说。
“是什么?”
“50104刻下的‘我被谎言杀死’,我们就一直在寻找与‘谎言’有关的讯息,50205主持谎言游戏,我们怀疑过他。但是,解剖室里的尸体是50205,他死了,安全出口仍旧关闭……”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铃声在这时响起。
两人已经走到走廊。
四周动静渐起。
茆七加快语速,“从五层的新规则中,可以推断出幕后者的精神状态,我怀疑过昨晚将我推出去的方明明,但我看了她的护理记录,她没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强迫行为。最终我找出符合的护理记录,那个人就是控制五层的幕后者。”
“幕后者制定规则,推动游戏,无论从直接还是间接来看,都是幕后者杀了50104。我们已经找出谎言游戏的凶手,可安全出口依旧没有变化,我猜想,50104最后的遗憾是,想知道杀死他的真正谎言是什么,这才是通关要求。”
茆七望向光色越暗淡的出口指示牌,低语:“还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验证了……”
仲翰如说:“差的一点,是50101吗?”
茆七的视线转向仲翰如,他也猜到了幕后者是谁, “是。”
只有幕后者才知道真正的谎言是什么。
“阿七,你的刻刀呢?”仲翰如突然问。
茆七按住衣服口袋,“在这。”
“那走吧。”
“嗯。”
他们共同决定去501室,找50101当面对峙。
在经过504室时,茆七看到方明明,她叫住仲翰如,让他先去。
仲翰如没多问,点个头走了。
茆七在504室门口站了会,她对方明明的心绪是复杂的。她算计过方明明,方明明也害过她。
“不进来吗?”
方明明不知几时就看见茆七了。
茆七迈步进去。
方明明坐在05床床沿,她背对着茆七,面向窗外。
“我觉得你不会死,你会反抗。”她的语气里有着明晃晃的欣赏。
给你一刀,再夸一句,这算什么?茆七冷冷地说:“失望吧?”
方明明忽扭头看她一眼,冷不丁笑了,“不失望啊,我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昨天游戏失败的人会是我。”
方明明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如果不是你,死的人就是我了。”
茆七:“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明明:“是为什么要参加那样荒谬的游戏,还是为什么要害你?”
茆七不说话。
方明明都答,“想出去,就得参加游戏;害你,是因为我想出去,离开这里。”
目的都始终。
她双手撑在床沿,病床高,她的脚悠悠地荡起来,“你果然没死啊,我也出不去。”
茆七说:“你可以反抗,可以争取生,而不是去牺牲我。”
“我们是被豢养着的牲畜,别说反抗,连死也接受了,更何况是你的生命。”方明明的声音含着无所谓的笑意。
茆七想起解剖室里的肉,让她难受。
方明明忽地站起身,张手在原地转圈,向茆七展示她的身体。她面对茆七停下,说:“在这里我叫50405,不叫方明明。大家都以编号称呼,这些编号就像是印在我们身上的编码,就像养殖场里的牲畜,才会在耳朵打编号。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人的养殖场。”
最后“人的养殖场”五字,方明明的语气愈低,调拉得缓慢,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茆七对这种说法感到恶寒,可能源自于她也是人,如果被困在这种处境,会有多绝望。
“你们有那么多病患,明明可以共同反抗。”
“呵呵~”方明明笑低了脸,“没用的,我们出不去,反不反抗最后都是死。人总得活个希冀,不然就太对不起进来治病的心。”
在精神病院里,有被束缚带捆进来的,有被亲人送进来的,更有自愿走进来的。医院自建起的初衷,是治病,是病人最后的自救。
方明明转身向窗户走去,她个头中等,但太瘦。茆七在她的背影里,甚至看到了脊梁骨。
“这里也被锁住了,如果没有,至少可以咻的一下,降落,支配自己的身体。”方明明一手握住铁栏杆,一手做飞翔的俯冲状。
之后,她伸展双手,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飞”,撞到床角、墙壁,也不停,脚步继续跌跌撞撞。
茆七已经走出病房,她顿步,又回头,“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不遵照规则的话,会怎么死?”
方明明依旧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茆七也不期望她会回答。
离开之际,只听到一道声音:
“会在一个预言里死掉。”
——
青年愣了片刻,似乎是不解他们怎么会同时出现。这超乎他的掌控,脚步一时不稳,踢到了地上的画笔,骨碌碌滚开来。
这个声音……
茆七想起来了,跟昨晚那个滚动的声响一样,原来不是护士站那支中性笔发出的声音,而是这支画笔。
原来,是50101在引巡逻者杀她。
画笔滚到茆七跟前,茆七捡起,近前几步伸出手,“你的泥偶还缺一个深青色。”
青年看向自己的泥偶:蓝色作体色,面画黄彩,橙眉棕眼,红衣黑裤。他喜欢强存在感,将所有的重色都用上了。
茆七也从青年的用色上猜测,他好用对比度强的配色,这些杂糅的色彩中,还差一个深青。
茆七又将画笔朝前递了递。
在青年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在意识到画笔在地上碾转过,他断然抽手,冷漠一句:“你怎么会没死?”
他这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茆七非但不生气,还回答:“因为在死的前一刻,我还在想办法活。”
这一瞬间,青年的心腔震动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仿佛就是意识流描述的同频。在他认识到西北区精神病院残忍的运行规则时,他的脑海里应生出这句话:不到死的最后一刻,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也正是这个信念,他创造了新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还是雏形,总归是在日益完整。
转瞬之间,青年对茆七和仲翰如的看法发生转变,如果此时身上带有湿巾,他会接下画笔,“50404,现在看来,你的牺牲是值得的。”
闻言,仲翰如挑眉,不无赞同。
又是这种欣赏的语气,茆七很奇怪,一个两个都要杀他们,但却又赞他们。
青年又说:“50203。”
他转眼看着茆七,茆七对这个编号一时反应不过,没有应声。
那双被茆七称赞过的漂亮眼睛,逐渐变冰冷,盯着她。
501室外,忽有病患徘徊,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进来,大有威慑意图。
这时,仲翰如站到茆七身边,茆七先看了看他,才回道:“我是。”
青年豁然笑了,体态微微前倾靠近,眼神也变得狂热,对茆七流露出那种变态的控制欲。
“我们理念契合,你们想加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五层吗?”
茆七当然不想,她讨厌跟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任何东西扯上关系,更遑论加入。不过她没表现出来,50101这样问,不是让他们做选择。
茆七清楚开场白之后,还有后话,“要怎么才算加入?”
青年说:“今天是你们入院的第三天,或许已经对这里有些了解了。”
第三天?护理记录里病患第三天病情加重,原因会在这里吗?茆七顺着回:“是。”
青年又问:“那你们都了解到了什么?”
这要怎么答?真的要将解剖室的内容说出来吗?如果回答得不满意,那要怎么进一步了解真正的谎言?
茆七继而想,她和仲翰如在五层的这三天,一口食物没吃,已经破了规则,50101和50205肯定有所察觉,才会利用游戏杀他们。
因为茆七短暂的沉默,青年的眼睛微眯起来。他一直在盯看她,不是50205的那种试探,而是想在她身上看到服从。
早饭时间已经到了,501室外,还有逗留的患者。是因为什么,茆七也清楚。
“人为鱼肉。”她终于答了。
仲翰如听了,心中不忍。人为鱼肉,代表处境不能做主,也有以人为食的含义,怎么解释都行得通。茆七做得很好,她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在如此平静,可是心态转变的痛苦,仲翰如也清楚。
“你比他们都聪明。”青年再次展颜,他真的很久没碰到聪明又有执行力的人了。
他心情好,愿意多说些话,“不妨再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不吃那道肉末豆腐。既然你们清楚食堂的食物是用什么原材做的,那这道肉末豆腐上裹的鲜香油脂,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茆七问:“是什么?”
青年冷笑,“脊髓,或者脑花。”
茆七原先以为那是肉末炒制出来的油脂,哪想是这些,她回忆起当时闻过的味道,看过的画面,胃里翻涌,紧上喉咙。
“为什么……要去吃那些?”茆七真的要吐了,只能说话去转移注意力。
“为什么?”青年讥讽一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人不吃东西,要怎么活下去?”
茆七:“那也不能……”
青年打断道:“你的质问应该留到三层,而不是这里。”
茆七:“三层?”
“对!三层是决策层,整个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权力中心,那里掌控着病患们的生死,也包括你们的生死。”
茆七皱紧眉,一副难受的样子,青年以为是这个真相让她受打击。
青年继续说:“是不是觉得我们病患的命,跟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他用上“我们”一词,语气也循循善诱,茆七抬眼看他,揣测他的意图。
茆七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让他备受鼓舞,他激昂地半举双手,“要想自由出入楼层,就得获得名牌,名牌只有三层能决定。要去到三层,必须先活下去,还要避免染上病毒,沦为食物。”
茆七不在乎所谓的名牌,她也不确定名牌对自己是否有用,50101的这番言论影响不到她。看来这就是50205甘愿被驱役的理由,困在一个死局里,掌控人身自由,谁能不心动?
茆七思绪转动,仲翰如也不发一语。
青年趁热打铁,继续对茆七说:“朊病毒知道吧?多数人认为只要吃了那些肉就会患病,其实不然,朊病毒只存在脊髓和大脑里。”
茆七想到什么,“所以食堂的食物,目的是为了让病患感染朊病毒?”
青年称赞:“你果然聪明。”
让病患感染病毒,再吃掉他们,茆七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又或许病毒和食物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
茆七始终不敢相信,“真的,只是为了吃?”
青年漠然地解释:“鹅肝鲜美吧,填鸭式的饲养模式使鹅肝充满脂肪,口感鲜嫩肥美。人的肝脏也类同,压力反覆的充斥下,内脏器官紧张松弛地循环,长期充血会使其更加软嫩易化,如果冻般的口感。”
茆七听得,寒毛直竖,但联系到夜晚十点驱赶的棍棒声,就解释得通了。
西北区精神医院所有所有反常的行为,只是为了吃一顿在茆七看来及其恶心的美食,这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吗?她只是短暂的存在,就已经感到痛苦。
茆七内心压抑极了,仲翰如在她身侧,暖实的手掌握了握她发凉的手指,她接收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青年又开口:“还有我们身上的编码,跟监狱的死刑犯一样,剥夺终身政治权利,和剥夺终身人身自由,没什么区别。我们都被困在这里。”
茆七直觉,50101要讲到重点了,她顺着话点头。
“要想活,必须进食,还要避免感染,别人分辨不出脊髓和大脑,但我可以,我是生物医学科学的研究生,比大多数人都了解病毒。”青年面对的是茆七和仲翰如,但他全程看着茆七在讲。他看得出来,仲翰如的决定权也在茆七手里。
他们可以对抗巡逻者,夜晚是青年的软肋,如果能让他们站队,他的理想国指日可待。但要让人作抉择,筹码得诱人才行,他几乎是坦诚地抛出去了,识时务者都应该接。
“条件是什么?”茆七直接问。
“你说过,要活到最后一刻,而我可以让你们在这五层活下来。”青年表情愉悦,他敞开双手,在这狭窄的病房里踱了几步,仿佛在巡视他的领土,在外来者面前宣示主权。
他慷慨发言,“我现在正式邀请你们,跟随我一起,向三层进击,创造新的世界!”
茆七的余光里,走廊上的病患散去了,画笔还在手里,她捏紧。就像雕刻肢体一般,她对上色笔也有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还不知道现实几时醒,茆七诱导话题转到她的目的上,“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名牌只是在医院内部通行,我们依旧出不去这幢大楼。”
站队有风险,青年能理解茆七的顾虑,他说:“在入院的第十三天,那晚我因为不吃脏了的药片而失眠,我亲眼看见病房里的07床只是起个夜,就被拖走捶杀。那晚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住院是想治疗,是想活,可是现在的意义在哪?凭我自己,要怎么逃离这个没有出口的楼层?”
他说着,凑近,用那种近乎癫狂的神态对着茆七,“我开始有意在深夜清醒,也因此越来越接近这个医院的真相,当见惯了死亡,人性的边界就没有那么难以触摸。即使出不去又能怎样?我在外面学术成果被剽窃,迫于权利不敢声张,出去了也只是待在芸芸众生的角落里。但是在这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争取,最低也就是个死而已,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坚信,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主宰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个世界!”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
“你的能力,就是让五层的病患送死,麻痹三层决策的规则?”这在茆七听来,讽刺极了,她出言并不客气。
青年没有计较,言语里依旧有漠视生命的冷血,“既然每一晚都必须有人死,那就推这些人出去,他们甘愿换取生的机会,我以此获得另一种永生,各凭本事不是吗?”
方明明说过不参加游戏会死,参加了还有概率活,那要怎么操控让他们死去?茆七装作不解,“怎么会有人甘愿去死?”
青年冷笑了声,“人对未知总是害怕的,试问谁反抗,第二天会消失得尸骨无踪,谁能不恐惧?”
茆七猜想,以50101对病毒的了解,让一个人染病,或者换掉安眠药,都能达到精准清除的结果。他用“谎言游戏”,用玄幻的“预言”装裹一个背后操作的事实。
“可是,他们跟你一样,最初走进医院是想求生。”茆七对他人的生命不在乎,她发出这些言论,也正是因为她站在人的本位上。
青年无所谓地说:“他们吃了这里的食物,也一样会感染病毒,会发疯,会被捶杀,我只是将一个既定的事实,取来用而已。”
茆七突然为一些事物感到悲哀。
50104想得知的谎言就是:他们被喂作肥料,永远也出不去,直到死。
“游戏规则也不用50205跟你们介绍了,只要你愿意,你们就可以跳脱游戏之外。我亲自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怎么抉择了。”青年话说太多了,乏了,也厌了,要不是看中他们的能力,他不至于礼待。
试问,掌控规则,谁能不心动?青年料定茆七和仲翰如会加入,谁想茆七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不用真名,青年想了几秒,“我叫成文武,文武皆成。”
真是有志向又自负的名字。
茆七点点头,转过身时,手指尖划碰仲翰如手心。她在青年的目光中,走到01床的柜子前,拉开第一层抽屉。
“喂!你……”
全程没有存在感的仲翰如忽然挡到青年面前,说:“还东西而已。”
“好了!”茆七回身,“你的画笔颜色完整了。”
仲翰如让开,青年看茆七双手,果然画笔不见了。
茆七来到青年面前,唤他,“成文武,病患入院的第三天,该介绍游戏规则的50205却不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在吗?”
青年奇怪她的转折。
茆七垫起脚,在他的视线里轻声说:“用谎言奠基,牺牲他人性命构建的世界,不会长久存在,你以为你在操控别人,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他人操控。”
闻言,青年的目光越来越危险。
茆七冲他一笑,蓦然间,一阵风撩动她鬓边的碎发。
那丝拂起的发,令青年痴迷了,他伸出手去,茆七想躲开,仲翰如的身影已移动到面前,反手一刀,划破青年手心。
鲜血立即涌流出来。
仲翰如也看到那阵风了,他们能离开五层了,还跟他客气什么!
青年恼羞成怒,握住泥偶的那只手也伸过来,又是一刀,泥偶被拦腰砍断,刀尖刺进他手指。
他双手血淋淋,怒吼:“啊——!”
走廊外,脚步声纷沓涌来。
仲翰如已经抓起茆七,带她跑起来,茆七跟随他的步速,一边扭头说:“成文武,你要是去吃早饭,就能见到他了!”
也亏了现在是早餐时间,病患都在同一个方向,他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集合抓人。
廊间窄,一下子容不得那么多病患,茆七和仲翰如索性亮出刀,就这样冲出一些人潮。
快跑到安全出口了,所有病患也紧随而至。
就在520室前,茆七和仲翰如停步,转过身看到青年,他站立在中央,也顾不得洁癖了,衣衫染满血迹,扯了毛巾裹住双手。
还有方明明,也站到前排,她笑眼盈盈地看着茆七,不像其他病患那般眼神麻木。
“人总得活个希冀”,茆七开始理解方明明说的这句话。
青年在人群中扫视,不见50205,他恍然茆七说的那句见面是什么意思。他狠狠皱眉,沉声喊起:“谁先抓到他们,谁就优先排到名牌!”
话音刚落,病患们像打了兴奋剂似的,疯挤上前。
在某个层面上,青年和六层的男孩目的一样,不过他更聪明,懂得利用人欲去控制驱使病患。
在张牙舞爪的人墙前,仲翰如牵起茆七,一步步后退,直到摸到门把手。手猛压,仲翰如先推茆七进门,随后进入,将门用力堵上。
他们离开后,五层恢复如常。
安全出口的门再次推动,走进来两名上岗的护士。
“今天除了查房还有一件事,挑出50101的护理记录送到三层。”
“三层啊~~?”回答的声线似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对,指名送到三层。”
29 他真的是刘献金?
茆七以为, 进入门后就会醒,然而没有。
门后是常见的Z型楼梯,贴着冷白色切割了防滑边的瓷砖, 墙依旧是白墙, 楼梯平台立个大落地窗, 侧边有个三四十公分的平推式通风窗,被链条扣锁, 只能开到一拃宽度。
窗外横竖焊了铁条,天空投射下一片浅灰白的光线。
茆七不由回头看,生怕会有病患追进来。还好, 下到楼梯平台,安全通道的门还紧闭着。
她转而担心起楼下会上来巡逻者,于是双手扒住楼梯扶手探身去看,甚至还嫌不够, 踮起双脚, 直至大半身体伸出去。
仲翰如无奈极了,伸臂拦在茆七额头上,往后推她的身体,安抚地说道:“阿七,我们安全了。”
“不是的, 我……”茆七掀开他手臂, 还要看。
仲翰如又推她回来,她还要看,他又拦。
来回几次, 茆七急了,“我真看到人了!”
仲翰如松手, “嗯?谁?”
“不太清楚……”茆七说着, 登登登跑下楼。
仲翰如紧跟上。
为了追逐那一角白色大褂,茆七连下两层,每一层的楼梯窗户墙都雷同,她生出循环的感觉,头晕目眩。
停住脚步,仲翰如到茆七跟前,她闭目片刻,睁眼看窗外,此时的光线和角度和在五层无异。
五楼的下层下层是三层,可是窗外的光线角度还是一样,他们一直在原地徘徊。
茆七顿时明白了,通关某一层后,也只能在某一层的楼梯间循环。
“我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好像是医生。”茆七解释。
“你认识那个人?”她刚刚表情的惊诧,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仲翰如这样问。
茆七摇头,“见过两次,但不算认识。”
仲翰如:“我们出现在这里,也会有其他跟你有关的人在这里。”
茆七还在想,那个人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并没有在意仲翰如的这句话。
“阿七。”仲翰如唤她。
“……嗯?”
仲翰如重复:“我们安全了。”
茆七看向仲翰如平定的脸,他的意思她懂,她太紧绷,也太沉湎困境了。她搓搓紧巴巴的脑门,深呼吸,舒一口长气。
“好啦,不想了。”
但是能做什么呢?也不知道几时能醒,这楼梯间普普通通的,也就那扇落地窗能看些风景。
茆七走到落地窗前,其实风景也普通,不过身边并肩的是仲翰如。细想想,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他们从未如此轻松地相处过。
现实重逢,危险时他也在,她第一次在人前哭,她的脆弱第一次被接纳。
这样想着,这沉闷的景,忽然就顺眼起来,茆七的心里柔软得,在谎言游戏里被挑开的过去一角,也渐被安抚回去。
可仍旧触目惊心。
茆七背身靠向窗户,面对仲翰如,她抬眼看他,他低眼看她。
“我跟仲夏如说过了。”她说。
说过什么,仲翰如不问,安静听着。
“我记得很清楚,你们走的前一天,是四月一日,我在等,等你来,也等我自己做决定。可是刘献金先发现了,他用刀劈开我反锁两道门闩的房间,进来抓我,扯我的头发,撕开我的衣裳……”茆七说着,顿了顿,她低下脸,好片刻沉默。
再次抬脸,她手也举起,“是你救了我,仲翰如。”
茆七边说,边用手去抚开仲翰如额间的发,摩挲着那个因为救她而留下的伤口。
“那天中午,上完国防教育课放学,我们在校外遇见,你也问过我为什么跟家里人不同姓。现在我回答你,刘献金是我的养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我不好。”
“我知道。”仲翰如握住茆七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密密攥住。
“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就知道了。”
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也正如此,将茆七从过去的语境里拽出,她还无厘头地乐了乐。
仲翰如顺势揽住茆七,下颌一下一下地轻点她的头顶,“阿七,你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茆七“嗯”了一声。
“阿七,加油啊。”
“你好老土。”茆七笑,虽然她不追潮流,但这鼓励人的方式,已经是小时候写作文的说法了。
“我得离开了。”茆七又说。
“阿七……”仲翰如再喊她,语意缠绕,眼里不舍。
茆七看不到,在仲翰如怀里半转身,双臂圈上他的腰,说:“抱一个吧。”
仲翰如回抱住,低头想触碰她时,怀中空荡荡的。
他低喃:“你又走了。”
——
江宁又到了古城门街。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他等了27分了。
昨晚没能见到茆七的亲戚,对方因在医院等体检报告,而错过了约定时间,故改到今天中午十二点半。
江宁习惯早到,车停在约定地点的咖啡店外,他坐在车里看手机,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古城门街算是左凭市的一个景点,具有历史意义,也颇为热闹。咖啡店在背街的巷子口,还算僻静,停车也方便。
在二十五分时,江宁突然接到电话,对方抱歉地告知见面地点有变。
反正新约定的碰面地点在在附近小区,江宁干脆下车,步行去赴约。
御景小区2幢202室,江宁找到地方,爬楼梯,敲门。
叩门声停了没两秒,门从里打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见到江宁便招呼:“警察同志吧,快进来!”
“你好。”江宁进屋,站到鞋柜的区域,没有再进入。
老人察觉他的顾虑,忙说:“不用换鞋,老房子卫生也讲究不起来,你看着别嫌旧就成。”
江宁笑笑,“不会的。”
踏步进屋。
“你找地坐坐,我去倒个水。”老人转去厨房。
江宁习惯探查环境:客厅没有阳台,就一推拉窗,楼层矮,采光欠缺。地面通铺棕红色复合地板,电视柜吊柜客厅横断柜都是木匠打的,同色系的深色,让这个原本就不宽敞的两室厅,更显局促了。厨房地面,客厅角落里,都堆着些鼓囊的蛇皮袋塑料袋,不知道装着什么,老人多有囤积东西的行为,不过整体看着还算整洁。
主卧的门敞着,江宁还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瘦弱背影。
“警察同志,来,喝茶坐会。”老人名叫刘献军,今年六十岁。
江宁接过茶杯,客气地称:“刘叔,谢谢。”
“谢什么啊,我才不好意思呢,昨天是我让你白跑了。”刘献军引江宁坐到沙发。
江宁坐下,刘献军又歉意开口:“你也看到了,家里妻子行动不便,儿女又都忙,我这边走不开,才约你到家里。”
江宁:“没什么,是我先打扰你的。”
刘献军:“讲的什么话啊,左凭市的养老政策那么好,现在公安局有需要,我自然要配合的。”
江宁记得刘献军那批拆迁是2007年,那年的政策是房补或现金安置,征了地的村民还给买20年养老社保,算下来刘献军今年该领养老钱了。所以才感激市政决策好。
“那我就直接说了,你还记得你堂哥刘献金吗?”江宁开门见山。
此前江宁联络,是点明过要了解的是十几年前在连珠村的事,刘献军没多问,他自己和家人保证没犯法,只要配合就成。
就因此,刘献军最近老在回忆,翻旧时物品,看看还有什么记得的,原来是问这死去多年的堂哥。
“记得啊,他那模样还在我脑海里,07年四月村里集体拆迁搬家,大家住得分散了,也不怎么联络。后面隔去半年,听说突然暴病去世了,也才四十六七的样子,那么年轻。”刘献军惋惜叹气。
江宁问:“你们有谁去看望过他吗?生的什么病?”
刘献军仔细回忆,片刻后说:“刚得知消息时,我们都叹惋在死讯上,也没去追问。过后几次提起,亲戚们也说不上个所以然,何况我那堂哥父母早亡,长期在外打工,妻子90年那会也跑了,他99年才真正回村生活,但也过得孤伶伶的,平时也少跟亲戚聚。以前住一个村子,进进出出总能碰见,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但不很亲近,久而久之我们就都淡忘掉了。”
江宁想到什么,问:“他有老婆?刘献金不是未婚吗?”
刘献军笑道:“小同志啊,那时还不兴打结婚证呢,结婚就是请客吃个饭就成,我那堂嫂也没两年就跑了,索性还算未婚。”
江宁哦了声,继续思考刘献军那番话:一个亲戚突然就死了,按常理说,病重之人弥留之际,都想着跟亲戚朋友道别,再孤僻,人之将死,也会有所感。一个大活人突然暴毙,所有亲戚不得知,确实蹊跷。
江宁换个问法,“你们听谁说的他暴病去世?”
“就她啊,”刘献军咂咂嘴,口干,喝了两口茶,“就那小侄女,叶茆七。”
江宁疑惑,“叶茆七?”
刘献军点头,“虽然堂哥只跟我们说她叫茆七,但我们亲戚间私底下一直称她叶茆七。因为堂哥前妻就姓叶,以他的性格,可不会无缘无故养一个陌生小孩,所以那女孩应该是他的种。”
这段讯息推翻了江宁认为刘献金和茆七是收养关系的说法,这是他没预料到的,一时头绪空了。
“匡当!”
房间突然传出物品摔碎的声响,刘献军忙起身去看,“怎么啦?碰倒什么了?我来弄就好,你别动手啊……”
那语气又慌张又宠溺,看得出来刘献军夫妻关系挺好的,以至于忘了待客之道,将江宁撂客厅好一会。
是水杯摔碎了,刘献军清理完拎垃圾袋出客厅,才想起江宁还在,他啊哟一声,十分不好意思,呐呐道:“抱歉啊警察同志,这……这……”
江宁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
“诶~”刘献军就忙去了。
江宁转而看到桌面有一份体检报告,多打量了几眼。
刘献军将垃圾处理好,洗个手,甩晾着手上的水滴走到沙发。他捕捉到江宁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昨天拿的体检报告。”
刘献军边坐下,边说:“想想我都有十来年没体检了,记得第一次还是大队给的拆迁福利,满三十岁统一安排医院体检。这次是女儿约的套餐,给了钱的,不好不去,就耽误时间了。”
江宁抓住重点,“满三十岁,那刘献金当时也去体检了?”
刘献军:“是的,大约拆迁那年的三月,我记得我们同一天去的。”
江宁:“那他身体有检查出什么隐疾吗?”
“很久远了,不太清楚,应该是没有的,不然亲戚间该传道了。”刘献军如实道。
“哦,好。”这一程,说实话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江宁的很多猜测也都是云里雾里,下一步该怎么查呢?
江宁有片刻不发问,神色沉思,刘献军觉得可能自己的话没啥作用,不过确实也想不出什么了。
“我这边有些旧物,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要不……你看看?”刘献军是真实诚,江宁来不及表态,他就进屋搜罗出一个五斤装的,上下嵌合的大月饼铁盒。
年久铁盒生锈,刘献军抠了几次,没抠开,“咦?昨天还能开的,怎么就不行了……”
江宁见状说:“我试试吧。”
“那行。”刘献军将月饼盒递给江宁,果然年轻人有劲,江宁两手手指这么一嵌进凹缝,欻一下就给扒开了。
刘献军接过打开的月饼盒,倒摊开在茶几面,这里头收着发黄的纸拍片,自制的皮筋弹弓,黑白大头照和彩照,一些已经被蛀了边缘的字据,还有一些具有某种意义的牛皮纸信件。
就是一个男孩的成长过程,浓缩成这么一个铁盒子。
刘献军先是翻出一张手写凭据,平展在江宁面前,“02年那会堂哥家困难,我借给他两千块钱,这是他写的借据。”
入眼是钢笔写的字迹,久经岁月,仍能观到遒劲的笔力。刘献金的字体倒是风格,和江宁的父亲江然的行楷很是相像。
江宁问:“钱没还吗?借据怎么没销?”
刘献金将借据反过来,“还了,叶茆七那丫头给补上的。”
借据反面有两行圆珠笔字:2007年12月2日,茆七还贰仟元。
借据正面是不够细心的小写,背后却是大写,茆七还是有点心思的,江宁觉得她不应该是不懂人死后要去注销户口,或许这不重要,也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江宁低眼思考,冷不防听到刘献军惊呼一声,他看过去,就见刘献军拿起一张老相片,兴奋地介绍:
“我就说一直找不到这张相,原来夹信件里去了,这是03年我侄子结婚,我们家族难得的大合照。”
那是一张集体彩照,可能因左凭市潮湿的天气,也可能是保存不当,照片许多处都晕开了,像一朵朵炸开的烟花散在人的脸和背景中。
江宁好像看到茆七了,她坐在第二排最左边,03年她应该十三四岁,身量长成,面容比现在稚嫩些,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再仔细瞧,她的身形是侧着的,不像正常坐姿,她身后露出半幅男人的身子,倒像是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男人的双臂半环在她腰上。
顺着江宁的视线,刘献军介绍:“这就是我堂哥刘献金,可惜照片没放好,他的脸都糊了。”
“他就是刘献金?”江宁觉得怪异,不管是不是亲生孩子,茆七这时都是少女了,还这样抱着坐,不避嫌吗?
还有茆七,应该也有性别意识了,也愿意这样坐在一名成年男性的腿上,被这样抱住吗?
“他们感情很好吗?”江宁问。
刘献军说:“父女俩相依为命,感情当然好了,因为堂嫂不在的缘故,我堂哥也常给她梳头发,整理衣服。”
在外都这么亲密,那私底下呢?不怪江宁多想,以他对茆七的了解,她不是个外露的人。
这个刘献金,身条清瘦,穿着白衬衫……看着看着,江宁的视线凝住了,心脏仿佛被砸出个大洞,呼吸变得困难。
刘献金的胸口有个挂饰,虽然模糊,但能辨认,那是一个草叶纹样的香囊。
龙州县老屋附近多有会织锦的老人,受了江然恩惠有送吃送喝的,也有送自家织锦的。纹样每家独制,所以江宁认得出,那是江然用裁的锦做的驱蛇挂包。
可是,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是……”江宁伸指点在照片上,惊愕到语不成句。
刘献军:“怎么了?”
“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驱蛇药包,堂哥进山采药都带着,不离身。”
“他真的是刘献金?”江宁恐惧似缩回手,团在胸口前,抖着声问。
“我堂哥我还能认错吗?我也拍了照片的。”刘献军不明所以,江宁脸色跟之前的彬彬有礼相比,不太对劲。
“真的是吗……”
“这就是的啊,我在场呢,警察同志,你怎么了?有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我这就……就先走了,抱歉!”江宁脑子现在乱得很,看外部环境也是乱的,聚不了神,他逃难似的告别。
刘献军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会突然查这个堂兄。
出了小区后,江宁越走越快,开始奔跑。视线匆匆,街边绿景的枝杈,张牙舞抓般地追他,他拚命地跑,想摆脱掉。
可绿树不绝,枝杈的阴影不绝。
最后,江宁在一个红绿灯前刹停,他还保留一丝理性,他是公职人员,不能闯红灯。
这一停,人也静了几分。
过红绿灯,回到车上,江宁抵额在方向盘上。
清瘦,白衬衫,行楷字,驱蛇挂包,刘献金61年生人,江然也是,刘献金99年才定居连珠村,采草药营生,江然99年进山失踪,善识草药,茆村可怕,茆七又该死地姓茆!
江然进山跟茆村有关,失踪的同年,刘献金回到连珠村,带着一个姓茆的女孩,这一切巧合江宁不得不怀疑。
久居在外,相貌会变,日常孤僻,无人在意,在指纹不普及的年代要想装成这样一个人太容易了!
99年后的刘献金,会是江然失踪后的另一个身份吗?
30 茆七身上有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不可能!不可能!
江宁推理着, 又自顾自否认。
江然乐善好施,举止有度,为什么要丢下亲生孩子, 去养一个陌生女孩?又不顾世俗与其这么亲密, 这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如果真的是呢?江然当时没死, 还活到了07年,江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
良久, 江然抬起头,双眼可见地充血通红。
果然人性卑劣,江宁倒宁愿江然早死了, 而不是现在被他的儿子去怀疑品性!
车窗外,时不时经过路人,江宁可能在车里待太久了,一名环卫工奶奶敲窗询问:“孩子, 你需要帮忙吗?”
江宁木着表情摇头。
环卫工奶奶没多说, 但一步一回头地扫地去了。
陌生人的关心令江宁触动。
查案遵循证据,未经依法判决有罪前应视其无罪,他是警察,此刻连最基本的无罪推定都忘了。
江然是江宁的父亲,他心知自己被这段关系影响, 于是启动引擎, 将车开出巷子。
依照计划,江宁下一步是去宁州县查刘献金的体检报告。
下午两点十三分,车抵达宁州县。
江宁在网上查到那新街道办的电话, 询问到07年拆迁批次村民体检的医院,又马不停蹄赶过去。
县人民医院位于老城区中心,交通方便又近, 江宁顺利到达,停好车,就直奔医院的病案室。
不过十分钟,他就走了出来。
医院的病案保存最长不超十年,07年距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江宁回到车上,再次启动车子。
既然是街道办组织的体检,那边可能有存档。
那新街道办离连珠村旧址700米远,路算熟,江宁很快赶到。
接待江宁的是一位穿着蓝衬衫九分西裤的大姐,年约五十的样子。
大姐说:“年轻人,你要查07年连珠村村民的体检记录是吧,这事刚好是我经手的。”
江宁:“是的,能带我去看记录吗?”
大姐让江宁跟她走,街道办不大,一条走廊通往各个办公室,江宁跟着走到一个房间,推开后看到两张工作台。
大姐走到靠里的工位坐下,让江宁坐旁边的椅子,等他坐下,才指着身后道:“这就是档案室,你要的记录在里面……”
工位后有一扇紧闭的门,锁上了。
江宁视线转回来,工位台面种了小盆栽,泡有花茶,电脑边框也贴了各种可爱的小装饰。一看就是养生工位,临近退休的大姐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就在江宁以为事情有着落时,大姐一个“但是”让他心一提。
“但是,07年是宁州县大批量拆旧改新的时期,你说的那种体检记录光是我们街道就有上万份,且时间久远,这些没什么作用的纸全乱做一堆,基本上每天找也要找上个把月。”
“没事,查不到就算了。”江宁没空耗这个把月。
有点失望,不过江宁也习惯了事与愿违,他起身想告别,又被大姐硬压下肩膀。
大姐:“年轻人,我记忆挺好的,你说说你想看谁,我或许有印象。”
江宁:“连珠村的刘献金。”
大姐都不需要回想,一听到这个名字激动地一拍手。可是她手还在江宁肩上,这瓷实的力道落下,痛得江宁龇牙。
“那个人渣!过三十年我都记得!”
江宁忍痛,“怎么?”
大姐拉近椅子,身体靠过去低声说:“连珠村旧址原先是划给山民安置的,90年那会我刚毕业分配到街道,领导让我到基层去处理一些居民刚搬迁遇到的生活不便,日常矛盾之类的问题,我对这个刘献金印象尤其深刻。”
江宁侧耳倾听,发出认真的嗯声。
“这个男人没什么大本事,一回家就跟老婆吵架,甚至动手,有两次他老婆都跑进街道办躲,这人还要追进来打。我年轻时沉不起气,就去理论一个男人不应该打女人,想不到啊!他还想抡我拳头!”大姐又是激动地一拍大腿。
“好在叶明菊没几月就不跟他过了,我当时还为她高兴呢,终于脱离苦海了,没想她跟我说自己生了病,刘献金才愿意放过她的。”
听到这里,江宁寻思,这都成仇人了,叶明菊怎么还会愿意给刘献金生孩子?他问:“她怎么了?”
大姐:“谁?”
江宁:“叶明菊。”
大姐唉声叹气:“生了一场重病,子宫也摘除了,不过幸好命保住了,前段时间我还碰见过她,她说自己过得还行。但是我知道,无儿无女无依靠,这把年纪了,能好到哪儿去呢。”
大姐的话,推翻了刘献军的说法,叶明菊失去生育能力,茆七不可能是他们亲生的。江宁觉得,既然大姐印象这么深刻,想是会格外留意刘献军的消息。
“大姐,07年那时刘献金体检,可有查出什么病?”
“说到这,我才气呢,这渣男德行败坏,那次体检我特意翻看他的报告,身体是一点毛病没有,老天真是不公……”
……
左凭市公安局。
大国坐到老许的工位上,老许站旁边指挥。
“对,就这几个图标,你勾选一下,给江宁的邮箱发过去。诶诶!那是陈案资料,不发那个!”
老许急得推搡了两下大国脑袋,大国嘟囔:“这是你的电脑,我怎么知道那是陈案资料……”
“就那些,你找找江宁的邮箱,发过去就行了……”老许当没听到,继续指挥,谁让他对电子产品不熟呢。
邮件发好了,老许翻出一包泡鸭脚扔给大国,“知道你爱吃这个,喏!”
大国抱住鸭脚,怨气没了,只剩感动,“谢谢许叔。”
大国起身啃鸭脚,老许坐位子里拿手机给江宁发微信。
大国啃着,嘴也不停,“叔,昨天不是刚给江哥发过邮件吗?怎么今天又发?”
老许:“这是他需要的,不然我哪用得着捣鼓这些。”
“江宁这两天值大夜,现在不是在睡觉的时间吗?”
声音乍起,大国转眼看到来人,忙把鸭脚拿下来,手胡乱擦了擦嘴,立正喊:“副队!”
老许身未动,只抬了下眼皮,“老汪你大忙人,还记得江宁值大夜啊。”
副队姓汪,名魏,老许比他资历深,虽然职位比不过,但也老汪老汪的叫习惯了,一直没改。
汪魏:“你的值班表我也记得。”
“是是。”按汪魏那工作狂劲,是能记得住,老许讪讪点头。
汪魏又问:“江宁现在在哪?”
老许:“老地方你熟啊,你不就从宁州县调任上来的。”
汪魏皱眉,“跑那么远干嘛?查案不够累,还有这么大精力?”
老许没讲实情,胡咧咧岔开话题,“江宁那么爱跑,你干脆把他调那儿去得了。”
“他经常跑宁州县?”汪魏嗅到味儿了。
老许抿住嘴,还是给说漏了。
案件每天都在增加,新案要查,积案要破,上级在催,汪魏也顶着压力。如果不能找出关键性证据,罗呈呈案就要走到结案阶段了,届时人手调出,江宁的行动会更受限。江宁也明白案件不可能在一个节点停滞太久,所以才利用上休息时间去查,也是够拚命的。
老许又胡扯,“也许他谈了个宁州县的媳妇呢。”
汪魏的表情明镜似的,横了老许一眼,“正经点。”
说完,人就走了,也没追问。
老许盯着汪魏的背影,心理叽歪:这老汪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总感觉他刚那个表情神秘莫测的。
大国重新啃上鸭脚,“许叔你这么说话,不怕副队嘛?”
老许重新看向手机,“怕啥,我路就走到这了,何况老汪不是小心眼的人。”
发完微信,老许又催大国,“你快吃,过五分钟我们得出发常华小区,问询小区大门监控的事。”
——
结束今天行程正好三点半。
现在回左凭市,也快到值班时间了,一点补觉的时间都没了。
不过,江宁不愿意一个人待着,要忙点什么,才能不被情绪裹挟。
坐进车里,叹一声长长的气,江宁忽而感到十分疲累,任由身体陷进座椅里。
查案是一方面,他有私心:
这二十年他总是做一个梦,梦里在深山森林,他追寻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背影。林中穿行,亦步亦趋,眼视皆瘴,他怎么也拨不开那些迷雾,只能任由那个背影淡去。
直至茆七出现,她就像是他几近迷途时的一根纽带,他必须牢牢抓住,才有办法走出迷雾森林,看清离去的江然。
所以查茆七,查刘献金,两人之间扑朔迷离,江宁心中罗列数种猜测:
刘献金从体检健康到暴病身亡,之间仅半年,什么病能发作这样迅速?还是有其他原因?
且据刘献军讲述,这半年间无人得知刘献金的消息,和见过他,这半年应该是只有茆七在场。
刘献军也说过,刘献金不可能去养一个陌生小孩,他应该是个有所图谋才收养的茆七,图什么呢?
想起刘献金对茆七的越界行为,江宁联想到年初经手的一件性侵案,重组家庭中,不乏遭继父性侵的女孩,她们有的能勇敢报案,有的羞于启齿,沉默忍受痛苦。
刘献金所图谋的,会否跟他的死有关系?基于江宁对茆七的怀疑,换言之,刘献金的死是否跟茆七有关?
越推理,江宁越觉得,茆七身上有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线索只露一头,还待抽丝剥茧,江宁打算先回公安局,拿起手机,才发现老许发微信了。
老许:【涉案日期前后茆七的行动轨迹发你邮箱了,记得查收。】
后面还附上一张图片。
江宁点开看,是一幢门面楼,楼中有几个字特别显眼,也熟悉。
江宁想起什么,用手指弹开汽车中控台下的小格子,从里夹出一张名片,和图片上的字对上了——《一间心理咨询室》
——
再三考虑,茆七还是站到了一间心理咨询室的楼下。
没有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人,更何况她今天是带着目来的。
迈步上二楼,茆七从敞亮的玻璃推门,看到前台那站了个身影,白大褂干净利落。
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茆七在五层的楼梯间看到了,想追,但追不上。能自由出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这种穿着,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口中的护工。
茆七至今不懂她为什么会在夜里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但是她能进入,仲翰如能进入,现实世界的某某,也能进入。
那个背影,会是他吗?
茆七盯着那个身影。
西北区精神病院真正的危险,不是巡逻者,是未知,是困囿,如果能有一个自由出入的同伴,那她和仲翰如的局限性,也算不得弱点了。
名牌的诱惑,茆七总算能体会一二了。
“李医生。”
茆七开口喊道,她看到原本松弛的身形陡然一僵,回过头看到她时,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
从第二次见面,茆七就确定李亭甲还记得她,既然认识,那为什么对她的出现惊讶?
“是……仲小姐的朋友。”前台识面孔无数,自然记性好。
“我已经不做医生很久了。”李亭甲开口说道。
茆七的目光掠过那件执着的白大褂,不以为然,要是真不执着医生这个身份,为什么不穿常服?
李亭甲又说:“我叫李亭甲,我看我们年龄差不了多少,你可以直接称我名字。”
“我叫茆七,你也可以直接称呼。”茆七礼尚往来。
前台小姐迎上前来,想邀请茆七先坐,茆七却直接向李亭甲发声:“你有空吗?”
前台小姐愣了愣。
李亭甲也没反应过来。
茆七越过前台小姐,朝李亭甲近去。她从家出发时已经四点,路上堵堵车到这四十分钟,也近五点,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所以直截了当地问。
前台小姐后知后觉地跟上,虚拦茆七,“茆小姐,不好意思,心理咨询要提前预约的哦。”
李亭甲摆手示意,“没事,她不用预约。”
让前台小姐先下班了。
就这样,茆七坐到了李亭甲的咨询室,面对面的单人沙发,很软很舒适,但她莫名其妙有丝局促感冒头。
李亭甲在斟茶倒水,红茶放他面前,白开水放茆七面前。
茆七不爱任何“调料”水,所以白开水她愿意喝,也刚好口渴了,她仰头举杯喝尽。
李亭甲不意外她的豪饮行为,也没给她续杯。
李亭甲慢慢喝茶,直到茆七的视线放在他身上。他迎向她眼睛,静静地,像是在等待她开口。
“我没付钱。”
茆七出乎意料一句,逗笑了李亭甲,他伸手推了推因笑而松下的眼镜,说道:“我已经下班了,我的时间没有价值了。”
“那你,下班后会做什么?”茆七顺嘴问。
“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其实很冒昧,李亭甲却也回了。
睡觉啊!茆七眼睛一亮,“你睡眠很好吗?”
李亭甲:“算还行。”
茆七:“我不太好,可能翻来覆去的,睡醒身上偶尔会有伤处。你会有吗?”
“不会,那你怎么知道是睡眠不好引发的伤处呢?”李亭甲反问了。
茆七:“因为我几乎都待在家中,睡醒才发现伤口,应该是睡觉时弄的。”
李亭甲又问:“那你记得是怎么弄伤的吗?”
茆七当然记得,因为伤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现在目的未达,她不能这么快露底牌。
茆七摇头。
“嗯。”
李亭甲不问了,茆七之前腹语的心思,也被他半道截没了。
沉默得,是仓促,他们两个实际不熟,聊这些,导致进不去下个话题。
但换层语言包装这事茆七能做,她刚出手工时,为了接单,也夸大装裹过自己的技术。话术这种,换汤不换药的。
“我最近有个感悟。”她神秘兮兮地降低音量。”
“什么?”
茆七微笑。学心理的,都致力于探索他人的内世界,这不,又上钩了。
“你相信人的内部里,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吗?”
那个空间指的是哪,如果李亭甲真是那个背影,他肯定清楚。
话一出,李亭甲眉头一跳,“你能具体描述,是怎样的空间吗?”
茆七说:“在那个空间里,你真实地存在着。”
李亭甲又问:“在那个空间里,以你的意识为驱动吗?”
茆七进入睡眠,西北区精神病院才真正影响到她。算是以她的意识为驱动,于是点头。
“茆七。”
李亭甲第一次叫茆七名字,透露出严谨,听着让她有丝怪异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形容不出来。
“这个空间,是你的精神世界吗?”李亭甲看着茆七的眼睛询问,语气别样温柔。
精神世界是虚拟的,茆七会受伤,当然不是,但她不能说得更细,只是摇头。
李亭甲微微皱眉,他试图理解,“是真实的空间?”
终于转到一个点上了!茆七刚想要进一步,却猛然意识到,她的试探性问题,全被李亭甲抛了回来,他在诱导性发问。
茆七收住话语,缓缓后坐,眼神也戒备起来。
从李亭甲的角度看,她身体后坐,抱臂而视,这是一个防备姿势。他回想之前谈话,是不是哪里让她不适了。
茆七又说:“你还没回答我。”
“相信。”李亭甲顺从地点头。
茆七怀疑,默不作声。
李亭甲轻声:“你不信我的话?”
茆七没表态。
李亭甲笑了,不再追问。
话语,神情,总留三分,使人遐想,茆七觉得李亭甲也在试探她,在隐藏目的。那个目的,跟她的目的,是相同的吗?
假设李亭甲真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各有隐瞒,代表各自立场不同,那他们就是敌人。
茆七坐直腰板,托词说:“李亭甲,谢谢你今天陪我说话,我有事要先走了。”
李亭甲又笑了,“好的。”
茆七突如其来,按常理,是无理取闹了,可李亭甲全程就是接纳,仿佛是道平波,悠闲地浮在水面。也不知他是心思藏太深,还是职业使然。
茆七毫不犹豫起身,走去开门,李亭甲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天也是你在陪我说话,以后你想见我的话,随时可以来。”
茆七回头,古怪的语气,“你很孤独吗?”
“……是。”
说是,也那样无懈可击的笑容,茆七替李亭甲感到累,怪不得愿意浪费时间和她,在这说模棱两可的话。
“我会再来的。”茆七说。她总得搞清楚那个背影。
下到楼底,天空真是漫天橙红,晚霞示雨,是左凭市向来的气候习惯。
明天下雨的话不方便出门,鹦鹉鱼没粮了,茆七左右顾望,看附近哪里有超市,要买点肉丝带回家。
找到了,过一个红绿灯对街就有个生活超市。
茆七上车,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