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七一直睁着眼,数鹦鹉鱼跳缸的次数。
可是奇怪。
鹦鹉鱼异常地安静。
窗帘露了丝阳光,照亮工作台一角。
鹦鹉鱼缓慢地游着,突兀的没有感情的眼睛盯着茆七。就好像它们能在黑夜看清她一般。
已经过了喂食的时间,茆七起床喂鱼。
喂完鱼,微信响了,茆七洗干净手划开手机,以为是兔兔可爱约见面时间了。
莉莉许:【上次你拿的辅料,我发现库存的同批色粉受潮了,可能会影响上色,我又新进货了,你早上有空就过来一趟,重新补给你。】
手机放工作台面,茆七看了眼消息后,便转身到玄关,在玄关柜上面的小药箱找创可贴。
手心伤口即使愈合了,碰到水还是会红肿,贴上创可贴,茆七用拇指轻轻压过,使其更贴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茆七突然想起昨晚,她问仲翰如的这句话。
思考片刻,茆七去拿手机回:【早上没空,中午或者下午我过去。】
莉莉许秒回:【ok!】
一小时后,茆七开车离开茗都公寓。
手机固定在车载支架上,她一边开车,一边注意微信页面。
直到兔兔可爱发来消息:【大大,我已经到了‘白马’咖啡馆。】
下个红灯,茆七回微信:【我十分钟后到。】
茆七没有等兔兔可爱邀约,而是主动促成了这次的见面。
绿灯,茆七左转,从石景路驶入环城路。
白马咖啡馆位于师范学院旁,就在环城路上,离茆七所在的茗都公寓仅十六公里。
路况良好,开了没多久就看到师范学院的大门,茆七放慢车速,注意沿路的店铺。
白马咖啡馆,名字简单明了,茆七以为店铺装修走的是文艺慵懒风,可当她真正站在咖啡馆门口,还是觉得自己想的太简单。
白马咖啡馆的门面不大,喷满了大片的冲击性色彩涂鸦,店内对着门口的一扇墙,拼贴了镜面碎片,光影四散,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
茆七走进去,发现镜面墙后是咖啡制作区,呈半开放式,咖啡香浓郁地弥散。
咖啡馆的座位被一堵堵废墟墙包围,形成独特的私密空间。所以她看不到咖啡馆的客人,正要发微信问兔兔可爱,靠里的座位突然站起位女生,烫着蛋卷头,向她招手时发卷都在蹦。
“这里!在这里!”
茆七狐疑了一秒,走到女生所在的座位,看着她说:“你是兔兔可爱?”
女生身高比茆七矮一些,仰着脸小鸡啄米般点头。
“你……见过我?”
“没有啊。”
“那为什么这么笃定我是茆七?”茆七是她的微信名,也是真名,但别人都以为只是化名。
面对茆七的视线,兔兔可爱有些羞赧,说:“只是凭感觉……”
“感觉?”茆七很少跟外人接触,觉得这种说法有意思。
“嗯!”兔兔可爱认真地解释,“人与人之间隔着虚拟交流,所产生的想象。”
茆七垂眸想了想,蓦然笑了。
时间的流逝,虚拟的想象,她第一眼认出仲翰如,也是凭借的“感觉”。
茆七五官淡,不笑时有些冷,兔兔可爱见她笑了,放松几分,“大大快坐,你要喝点什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咖啡馆,特调抹茶拿铁是招牌,盐可颂也特别好吃。”
茆七在对座坐下,捧场道:“这里你熟,就按你说的来。”
“好咧!”兔兔可爱跑到镜面墙后,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咖啡厅安静,磨咖啡豆,冲咖啡,各种杯子的碰撞……声音凌乱又秩序。
大约五分钟后,兔兔可爱用托盘端来了一份拿铁和可颂,“大大你尝一下,希望对你的口味。”
茆七说谢谢,然后问:“那你呢?”
兔兔可爱回道:“我的等会会送过来。”
茆七轻颔首,端起咖啡杯端详——咖啡杯给她的印象,一直是精白瓷溜金边,雅致的描纹。而眼前的咖啡杯并不精致,米灰色底的厚瓷,把手圆润粗矿,杯碟画着大片的咖绿色花朵,有些朴拙的中古风。
抿一口抹茶拿铁,柔香细腻,茆七不懂咖啡,但凭接受度来看,这是一杯好的饮品。
结合咖啡馆的装修,茆七猜测这个店的主理人是个有坚守,而又不拘一格的人。
茆七放下咖啡杯,发觉兔兔可爱坐在对面,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很好喝。”
兔兔可爱吁了口气,背往后靠了靠,状态松懈多了,“大大喜欢就好。”
语毕,陷入沉默。
茆七只喝了一口拿铁,便低着眼帘,看不清情绪。
毕竟第一次见面,兔兔可爱在面对茆七时仍有拘谨,背部又不知觉绷直起来。
“兔兔可爱。”
“诶——”
茆七抬眼看着她,淡声说:“我可能,要单方面毁约。”
兔兔可爱被这个平静的眼神吸引,没反应过来茆七说的什么。
“哈?……大大……你的意思是,你无法接单了吗?”
“对。”茆七点头。
“可是,可是之前你说约见,是为了沟通娃的制作细节,而不是,不是……”兔兔可爱实在是等了好久,一时无法接受。
之前确实有这方面原因,但经过昨晚,茆七清楚自己再无暇顾及其他了。
“抱歉,近期状态实在不好,定金我会全数归还给你,再赔偿你百分三十的违约费。”
兔兔可爱失望地叹气,“好吧,我能理解大大,赔偿的事就不用了,希望你的状态尽快恢复。”
有些事无法解释,茆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又冷下来。
“拿铁和可颂来了。”
桌面放下一杯抹茶拿铁,和一碟盐可颂。
茆七看向来人。
兔兔可爱喊了声“夏夏”。
也许察觉到朋友的情绪,“夏夏”无声口语:怎么了?
兔兔可爱摇了摇头。
“夏夏”转过脸,对上茆七的视线,她笑了笑,客套地说:“你好。”
茆七一直在看着她,不回话,“夏夏”摸摸脸,以为自己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又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茆七喃喃道:“怎么对谁都这么愿意笑?”
咖啡馆安静,她听到了,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这样说?”
茆七突然站起身,靠近她,声音像隐忍着什么,“我们,算朋友了吗?”
茆七反常的行为,让兔兔可爱更摸不着头脑。
“你……”夏夏突然变了脸色,惊愕,触动,盯着茆七的脸。良久,她抬起手用食指指腹碰了碰茆七眼角。
“你啊,眼睛也有细纹了。”
分别前是花季少女,如今都已三十岁了。
茆七眼睛渐湿,“宁州县大规模改造城中村,拆迁之后我就一直在左凭市,我在这,等了你们十三年了。”
“仲夏如,你留给我的号码总是忙音,你知道吗?”
“仲夏如,你为什么不联络我?”
她说到最后,语气不可抑地控诉。
仲夏如不禁哽咽,“当时我们走得匆忙,原来选定的居所有变,举家搬去了外省。那时你家没有电话,我往你学校写了很多信,却都没有回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宁州县那次大规模拆迁,包括北中中学……”
“小七,对不起……”
——
早上十点。
刑警大队办公室。
老许刚从郊区抛尸现场回来,将近十三个小时未进食,他扯开泡面碗包装的动作无比暴躁。
挤调料袋,倒热水,搅拌搅拌,老许无视碗盖上的“美食只需等待三分钟”,面条稍微散开便捞起来吃。
几口吃完一碗,老许又着手泡第二碗。这次他有耐心等了,拿本资料夹盖住泡面,边喝着面汤边看墙上的挂钟。
三分钟到了,揭盖开吃。
罗呈呈案线索脉络明了,分尸现场,埋尸地,以及法医那里也再深挖不出什么,不出意外,应该快到结案阶段了。老许大口吞着软硬适中的面条,心想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思绪间,两名出外勤的同事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溜烟又朝着里间副队的办公室去了。
是小光和大国,他们不是被派去南大路垃圾站增援了吗?难道罗呈呈案又有了什么新进展?
老许捧起泡面碗,挪到副队办公室门外,边吃边贴耳凑上门,隐约听到什么“碎骨”,什么“刻刀”的。
没多会,小光和大国拉开门,看见老许一口泡面正塞一半进嘴,另一半挂外面滴着汤汁。
好香啊!
“许叔,你吃的什么口味?还有吗?”
“翻了几天垃圾,终于消停了,我也好饿了,我能吃三碗!”
两人说着,熟稔地朝着老许的工位去。
老许塞完那口泡面,调头跟上。
两名年轻人都是今年才进的刑警队,按年纪辈分称老许为叔。老许也有个长辈样,大方地找出自己的存粮给他们。
“你们真在金成小区的生活垃圾里,翻到了疑似人体组织,和一把……刻刀?”
小光说:“是的,至于碎骨头和刻刀是否与罗呈呈案受害人有关,要法医比对过dna才能确定。”
“哦。”老许放下面碗,抹了一把嘴。
大国用嘴撕着调料包,口齿不清地说道:“不过也奇怪,罗呈呈案的作案工具不是已经确定为一把切片刀吗?这把刻刀估计与案件无关。可是……更奇怪的是,这刻刀竟然跟名盛花园分尸案的作案工具几乎相同。”
听着大国的话,老许的心咯噔一下,想起江宁从茆七那里套走的刻刀。他形容了刻刀的样子,小光和大国纷纷点头。
“是的。”
“是这样的。”
水瓶热水倒空了,小光和大国捧着面碗去茶水间。
老许的工位旁是江宁位子,位子后立着一架白板,江宁昨晚还在这上面推演案件人物的关系链。
老许走到架子前,手压着边缘将白板翻过来,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人物关系,作案手法、动机。在交错的线条中,陷入沉思。
昨晚八点。
江宁拿着马克笔,在姜馨和罗呈呈的名字间,画上一条连接线。
老许要去郊区现场换班,正披上外套,看到了江宁笔下那条笔直的线,眉头一跳。
“你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到一起的依据是什么?两名嫌疑人并不认识,也没有共同朋友,作案手法相似可能是碰巧。毕竟我们队也没少处理过分尸案,仅凭作案手法不能作为并案的依据。你之前怀疑姜馨和茆七,还有买卖方这一联系支撑,现在再搭上个罗呈呈,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老许作为一名有着丰富办案经验的老刑警,解析得头头是道。尽管这么些年来成绩并不冒尖。
“刚入刑警队时,是你教我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江宁边说,边在那道横线下写上《郊区》,《放血》,《租房》等词。
老许拉上外套拉链,跳起来提了提身上皱巴的裤子,“我还说过,假设跟求证必须对应呢。”
局里最近事多,值班的同事都派出去了,现在办公室里剩他俩和一名正在接听群众电话的实习警。
江宁低头在白板上唰唰写着什么,认真到周围恍若无物。
老许走近两步,看见《郊区》下拖出一道剪头,刺向《茆七》,而《租房》下面用括号括住了《常华小区》。
江宁用笔圈出《放血》,对站到身旁的老许说:“不止是作案手法的相似,两份案发现场报告中均提到一个细节——现场无大面积血迹喷溅。法医推断原因,尸体被肢解前割脉放过血。杀人分尸,嫌疑人就算再冷静,下的第一刀也决不会是为了放血。”
老许想起江宁说过的屠宰场手法,下刀明确,干净利落。
江宁的笔端再移至“常华小区”。
“这之间还有一条暗线,就是姜馨和罗呈呈都在常华小区租住过。”
说完,江宁合上马克笔笔盖,顺手扳过白板另一面。
“我再去一趟金成小区。”马克笔投进办公桌面的笔筒,江宁拍拍手走了。
老许视线仍停留在白板干净的一面,还有《茆七》,他没解释。
思绪回到现实。
在同一小区租住过,姜馨和罗呈呈或许认识,即使是千丝万缕中的一丝关联,也因一把刻刀浮到了明面上。
睡个好觉?做梦吧。
工位桌面一堆杂物,老许在里面扒拉找手机,最后在泡面碗下发现,拨通江宁电话。
“你还没回局里?”
“没,在路上了。”
电话那头除了江宁的声音,还有遥远的风铃声,不像在车内环境。老许问:“你在……常华小区?”
“嗯,这里有家店挺有意思,居然没有招牌。”
“江宁,我要跟你说件事。”
“说啊,”江宁没等到回应,“我听着呢。”
老许缓缓开口:“大国他们从金成小区的生活垃圾里,找到一把和姜馨作案工具相似的刻刀。”
“哦。”
轻飘飘的语气,江宁并不意外,也似乎没那么在意。
眉心紧得慌,老许抬手用力揉了两下,又莫名想起白板上并未交待的《茆七》。
江宁入职刑警队八年,作风严谨,胆大心细,常能找到关键性线索协助破案。刑侦这边领导还年轻,下边人蹿不上去,副队欣赏他的能力,打算给江宁调任的机会,到别区去出头。但他拒绝了,宁愿在基层累死累活地出外勤。
老许越来越觉得,江宁的侧重点其实不在案件上。
“江宁,方便问一下,你父亲是怎么失踪的吗?”
“他在二十年前的某天进山采药,就没再回来。”
捕梦网风铃响了。
江宁挂断电话,咧开个大大的笑容,“嗨茆七,又见面了。”
——
晚上九点。
茆七洗完澡,披散着湿发坐在工作台前,桌面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圆罐——一个先前莉莉许说受潮的色粉,一个今天换的好的。
她先后拧开两个小圆罐,用指甲挑出些粉末,在手背抹开。她凑近灯光,在光下比对色粉质地。
莉莉许说色粉受潮了,但在茆七看来,着色没什么影响。不过也许她在这方面是业余的,看不到专业的角度。
收好色粉,茆七插上吹风机吹头发。
手机屏幕跳出微信栏,茆七换个手抓吹风机,解锁手机。
仲夏如:【睡了没?】
茆七:【还没。】
仲夏如:【嘿嘿,我听兔兔说了,误发语音那天,你突然约她见面的事。我猜那时你就认出我了,是吗?】
头发还有些潮,茆七就拔掉了吹风机,因为嫌太吵。她躺到床上,回:【嗯。】
仲夏如:【当时我在找洗脸巾,找不到问她,她回我我没听到,便喊了我的名字。你离开咖啡馆后,我重复听了这条语音,其实我的名字很模糊。】
【小七,你仅凭这个就确定了啊。】
茆七:【不是。】
仲夏如:【?】
茆七:【还有,白马翰如。】
仲夏如:【哈,我哥名字的典故,你还记得呢。】
茆七:【记得。】
仲夏如:【啊,我还没跟你说,我哥也回左凭市了。】
茆七在床上翻了个身,枕在枕头上,发丝散开,潮湿的混着洗发水香味的气息涌进鼻子,侵占感十足。
【我知道。】
仲夏如:【你怎么知道的?】
茆七:【感觉。】
……
微信话别,茆七望着天花板发怔。
嗒——
被走针的声响惊扰,她猛地回神,瞥向工作台上的挂钟。
21:56
拿起手机,茆七指尖迅速地操作app。
放下手机。
21:58
茆七在被窝里找了个舒适的睡姿,闭上眼睛。
公寓里很安静,她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秒的流逝。
十秒……
五秒……
三,二,一,茆七睁眼,她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六层的走廊,右手边是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
每次进入这个空间,事件线都会重置,重置到第一次出现。
十点,警告的敲击,巡逻的人……
茆七不再目视这些循环出现的场景,而是转过身。前面的病房里,她看到仲翰如朝她伸出手。
她迟迟不回应,像在等着什么,仲翰如略显着急地向前一步。
茆七轻摇头,禁止他再靠近。
一股凉意凭空袭来,轻触到胸口,再化为重量重重一推,刹那间茆七伸出手去抓,指中滑过冰凉的空气。
砰!
茆七应声倒下。
“谁?谁在那?!”
脚步快速追来。
茆七迅速爬起身,握住仲翰如早已递出的手,跟着他跑进一间病房。
上床,盖被,隐藏。
这间不是昨晚栖身的病房,床号也不同,在01床。
病房外的脚步,铮铮地来回,来回,对于靠门的01床来说压迫性更甚。
这些逼近的声音无形中对茆七造成巨大的压力,她回忆着6层的一些细节,以此稳定自己的思路。
护理记录本,日期下行是一串数字,61101,61102,61103……没有名字。
这样的编号似曾相识,七层的70707,护士口中称小男孩为60901。
楼层,房号,病床号组合的数字。
所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病人,都没有名字,以编号代称?这样冰冷的设定,有什么理由?
不知过去多久,巡逻的人终于走了。
夜短暂地获得宁静。
腰间的手臂箍得茆七的心跳微乱,她深呼吸,轻声问:“你的编号是什么?”
仲翰如靠近她耳后,用微弱的气音回:“没有,我不属于这里。”
茆七猛然一怔,随后觉得自己在昨晚爆发的情绪,太突然。异空间的不确定性,也摇动着人的条框。
茆七慢慢地伸出手,试探地勾仲翰如的手指——纤长,骨节,他回握住。
茆七的心跳狂速飚升。
“仲翰如,我们不属于这里。”
“仲翰如,我们一起逃吧!”
“逃向哪里?”
“逃出去。”
真是美好的诱惑。
茆七说:“如果没有尽头,那就逃到不能逃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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