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茆七十岁,转学到宁州县北中小学上五年级。
她发育早,个头比多数同龄人都高,座位被安排到后排。
旁座有个女孩,叫仲夏如,总在下课时间缠着她说话。
“茆七,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好吗?”
“我不去,你不是有认识的朋友吗?”
“哪有,我也是才来的,其实跟他们不太熟。”
茆七不想搭理仲夏如的话,觉得她在撒谎,因为她对好几个同学都笑眯眯的。
面对冷淡,仲夏如也不恼,解释说:“其实我是上学期才转来的,我家以前在市区做生意。啊,你知道是哪个市区吗?”
下节体育课,然后就放学了,茆七收拾课本,敷衍道:“哪个?”
仲夏如呵呵地笑,“当然是左凭市啊!”
……
就这样来到2000年的夏天,茆七即将升六年级。
蝉鸣喧嚣的清早,房门猛地被推开,茆七裹紧被子站起身,“我立刻起床去收拾草药。”
今天是1圩日,同往常那般,草药要拿到市集去卖。不同的是,茆七在那里碰见了仲夏如。
“茆七,好久不见啊!”仲夏如穿着凉爽的背心裙,手里提着几块沙糕,手腕上挂着两袋水牛奶。
草药摊上有熟人问价,大人在做生意,茆七不用管,拉着仲夏如到旁边。
茆七问:“你怎么在这?”
“我家就在附近的城中村,出来买早饭呢。”
“哦。”这个市集其实离茆七的住所不远,不过因为回家路线不同,茆七没在课余时间遇见过仲夏如。
“对了,数学暑假作业里那几道思维加油站的题,你会吗?”既然碰到了,茆七便问问,因为常听仲夏如提起她有个成绩优秀的哥。
仲夏如说:“那几道题啊,我有些会,有些不会,正攒着说问我哥呢。”
茆七“哦”了声。
“等我问到我哥了,再讲给你听。”仲夏如突然低声问,“对了,那个整理草药的是你爸爸吗?”
茆七轻轻点头。
仲夏如表情十分奇怪,“那为什么我听人喊他刘什么金,可你姓茆啊。”
不等茆七回答,仲夏如恍然,“哦,你跟妈妈姓啊。”
茆七顺势默认,仲夏如也不耽误她忙,挥手道别。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中午,仲夏如找到茆七家,敲门大声叫她的名字。
茆七的房间挨着大厅,窗户和大门一样对着路道,她听到喊声,拉开窗户,透过防盗铁网看见门口的仲夏如。
慌忙跑出去时,刘献金已经拉开大门,视线打量着仲夏如。
仲夏如嘴甜地喊“叔叔”,茆七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拉到房子的转角——大门口看不见的地方。
“你怎么会到这来?”
“我特地问同学要的地址,然后就来送解题本了。”仲夏如说着,发现面色茆七有些差,便小声问,“我不能来吗?”
茆七看着写了解题过程的数学本,摇摇头,“不是。”
仲夏如在宁州县住得少,好多地方没去过,让茆七带她转转。
茆七住的地方也是城中村,矮楼灰扑扑的,巷陌道路老旧;周围的墙壁地面爬满青苔,只要一下雨,空气腥潮,路上会钻出蚯蚓,墙上黏着鼻涕虫。
这样的居住环境,仲夏如坦然的笑颜,令茆七觉得局促。
“为了解清这几道题,我哥数落了我几次笨呢,你可得好好保存我的本子。”
茆七嗯了声,说:“你不笨。”
获得肯定,仲夏如昂首,“我也觉得,不过是因为我哥上的市里的重点初中,有比较,才显得我笨。”
茆七沉默地点头。
正走着,仲夏如忽而靠近,神秘兮兮地说:“我也知道你家住哪了,那这样我们算朋友了吗?”
茆七谨慎地思考,摇头。
仲夏如笑眯眯地否定,“我觉得算。”
茆七怔然。她此刻只知道,那么爱笑的人,应该很幸福。
走出城中村,就是一个便民小广场,有花池,有乒乓球台,有篮球场。
篮球场上有几个穿着白球衣的少年在打球,青涩的面容,四肢修长,稍显羸弱的身形。
“哥哥!哥哥!”还离着距离,仲夏如使劲地挥手。
那名少年回头,举起修长的手臂,头发逆风飞扬,篮球从后方飞来,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夏天的阳光总这么好,茆七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有个囫囵的印象——生机。
挺拔,自然,就像一棵树,一棵沐浴光辉而自在的树。
“仲翰如!快捡球!”有人喊他,他转过身去。
仲夏如拉着茆七走进篮球场,冲仲翰如说:“哥哥,这是我同学,我跟你说过的啊,叫茆七。”
他捡到球,投给同伴,闻声回头,“什么,阿七?”
同伴哄笑他空耳。
仲夏如刚要纠正,却听茆七说:“你是在喊我吗?”
……
思绪停止。
茆七看到月色褪去。
她依旧被紧紧地抱住,她的后背甚至能感受到匀缓的呼吸。他睡着了吧。
茆七没有困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否入睡。
她现在应该是躺在05床的位置,越过两张床铺,看到雾茫茫的窗外。
真的像天要亮了。
身后人的桎梏松开。
叮铃——
铃声乍起,四周开始传出动静。
周围床上的人纷纷起身,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面带笑容,互相问好,整理床铺,讨论着早餐吃什么。
他们松弛,正常,没了夜晚病态的紧绷。
茆七开始相信那句话:天亮就好了。
茆七起身向窗户走去,病房里的人向她问好,她机械地点头。
走到窗前,向下看,医院前的空地干净,独长着一棵蓬勃的香樟树。
除了起雾的白天,除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界外渺茫一片,除了医院大门没有出入的医患。
这里真像正常营业的医院。
病人的欢笑声远去。
“阿七。”
茆七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
茆七试图在那张轮廓陌生的男性脸上,寻找少年的影子。
他任凭视线打量,嘴角扬起笑。
2000年的夏天,茆七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这样的笑容。不过那是对着仲夏如的笑容。
“仲翰如……”茆七轻唤了声。
自十七岁分别后,茆七初次见他。十三年啊,然而一个笑就确认了。
他又喊:“阿七。”
久别重逢,在不合时宜的异空间。
真正在面对时,喜悦,感动,叙旧,都没有。
茆七淡淡地点头,越过仲翰如走到走廊,找到《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她浏览一遍上面内容。
07:00起床
07:30早饭
08:00查房
08:30服药
……
22:00熄灯
现在是早上七点。
身旁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茆七看见穿着住院服的人,朝着护士站的位置集中。
那里,曾有拖行的血迹。
茆七想起什么,忙看向自己手心,伤口愈合成痂,未有再次撕裂的痕迹。她又慌忙看自己脚下,瓷砖地板洁净锃亮。
她靠近护士站,一步步变得小心,生怕踩到什么。
她看到护士站前边的门里,坐满了吃饭的人,这是由病房改成的食堂吧,有两间,公共墙中砌了扇门。食堂隔壁是茶水间和公用厕所,也是由病房改造的。
楼层空间的设置,给人感觉像是临时决定的,或者随意规划的。
茆七来到护士站,沿着昨晚拖行的血迹走,她低着头,努力辨认着什么。
地板干净,锃亮,她看到自己倒着的一张脸。
表情木讷,眼睛深渊,轮廓边缘暗淡。
茆七再低了低身子,她的面相依旧模糊。她想起同样看不清的白天。
突然,一阵热腾的肉香传来。
茆七维持着低腰的姿势几秒钟,然后慢慢弯下身体,跪趴在地面,用鼻子嗅着。
没有预想中的腥味。她挪动膝盖,继续嗅着。
然后,肩膀冷不丁地被拍了下。
尽管力很轻,茆七被吓到了,她猛地翻过身体,腿蹭着地板惊慌地往后退。
“姐姐,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童稚的声音。
茆七愣了愣,看清来人是一名十岁上下的男孩,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显得苍白。
男孩对她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茆七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一屁股坐地上了,这地面有多脏,她最清楚……
茆七忙站起来,为刚刚闻血的魔怔行为,感到隐隐作呕。
她平复片刻,问男孩,“刚刚是你拍的我肩膀?”
男孩举起右手,微微苦恼,“是呀,不能拍吗?那我跟姐姐说对不起。”
这一瞬间,茆七闻到股微微的蜡油味。她没在意,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今天早上的肉包子味道有些不同。”
“可能又换厨师了,不过我闻着肉里有些苦味。”
有人从食堂走出来,聊着早餐的滋味。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像61104常用的苦艾香水味。”
“说起她啊,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
“你们在讲什么呢?”男孩被吸引过去,追着他们的脚步走了。
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荧光标志暗淡。茆七向着那里走去。
吃过早饭,病人们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病房。
“护士小姐好。”
“护士小姐好。”
问候声此起彼伏。
“护士姐姐,你们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
“护士姐姐,你们吃肉包了吗?”
“60901,别调皮了,快回房去,等会检查身体吃药了。”
……
茆七被禁锢在病房的门后,听到男孩和护士的对话远去。
适才茆七想再次尝试接触安全出口,却被仲翰如一把拖进病房。
仲翰如松开钳制在茆七肩膀的手臂,低声解释自己的行为,“你是新来的,护士会注意到你,别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新来的,茆七听了想笑,冷冷地问他,“什么叫不必要的麻烦?”
仲翰如低眼,张口,欲言又止。
茆七推开他,朝病房里走。
每一张床的床尾,都新挂着护理记录本。
记录本的开头是日期。
“昨晚的事是真的。”
仲翰如蓦然开口,茆七转脸看他,他顿了顿又说:“每一晚都是真的。”
他清楚她在自欺欺人地确认,但他或许不够清晰她的恐慌。
茆七低下脸,感到神伤。
在她的认知里,夜里身边死过人,至少不会是这样有说有笑的正常景象;至少也不会是现在他平静地定义她,她是新来的。
视线定在记录本开头的6月12号。
滴答——
茆七再次听到了水滴声。
茆七转身走到仲翰如面前,仰头与他对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滴答——
“黑夜会再次到来吗?”
滴答——
“依旧危险吗?”
……
茆七在公寓睁开眼,第一时间看手机:
6月12号
早晨07:34
她入睡时是11号,西北区精神病院过去一夜,现在公寓里也是新的一天。
同样的6月12号。
平行时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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