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不是哪里不对劲,是哪里都不对劲
“我到家之后, 本想着接下来几天都不去打扰他,因为他那天说了想好好睡一觉,我也觉得他这一年太难熬了, 应该先安安静静休息一段时间。”
贺景升回忆着道:“但是第三天晚上, 我家阿姨洗衣服的时候从我兜里翻出了那张赠与合同,我这才想起来当时他接到电话后我们急着赶去现场,这东西我都忘了还给他。”
其实直到那个时间点,贺景升依然没有想太多,只心说反正叶莺都不在了,江阙过段时间肯定还得回来,到时候再还给他也不迟。
不料贺景升刚准备把那合同收好, 旁边递过来的阿姨忽然随口开了句玩笑。
她说:“这怎么写得跟遗嘱似的?”
贺景升被她说得一愣。
阿姨不过是无心之言,却恰好拨动了他某根迟钝的弦,他低头看向那份合同, 耳畔乍然回响起了江阙在墓园说的那几句话——
“我有点累了。”
“应该回不去了吧。”
“这套房子留给你, 就当做个纪念吧。”
贺景升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因为这几句话凑在一起听着实在太不祥了, 而他当时因为话里“报答”的意思而急恼,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层。
此时猛然反应过来, 贺景升心下直呼糟糕, 赶紧摸出手机给江阙拨了过去。
无人接听。
他接连又打了好几个。
还是一样无人接听。
完了。
贺景升心想。
他第一反应就是要报警,可刚准备拨号,忽然想到这只是自己的猜测,并无任何证据,万一什么事都没有, 报警岂不是胡闹?
这么一想, 他干脆买了张最快的机票, 决定还是自己先过去看看再说,然后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
然而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来电竟是江阙。
贺景升赶忙接起电话:“喂?”
“怎么了?”对面的江阙平静道。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贺景升急切不减。
“手机静音的,”江阙淡淡答道,“你找我有事?”
“你还好么?”贺景升脱口而出。
江阙似乎没能理解:“什么意思?”
听着他这一切正常的语气,贺景升终于意识到这恐怕只是虚惊一场,庆幸刚才没有鲁莽报警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哦……没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这纯粹只是他为了岔开话题才随口没话找话的一问,却不料江阙听完后静默了一瞬,道:“我已经回来了。”
“什么?!”
贺景升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十八个度:“什么时候?!”
“昨天。”
这个回答震惊的不止是彼时的贺景升,此刻医院值班病房里,宋野城和左鉴清也被这转折打得措手不及。
宋野城蹙眉道:“你回去的第二天他就回去了?”
贺景升满脸不可思议地点了点头:“我问他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一直在忙,我又问他忙什么,他说……租房。”
听到这个词,宋野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就是他之前住的那个筒子楼?”
“对,”贺景升道,“我当时简直莫名其妙,心想他明明买了房子,干嘛还要租房?然后我转念一想,他该不会是真把那什么赠与合同当真了,以为那房子给我了吧?所以我就赶紧问他要了地址,想过去跟他掰扯明白。”
贺景升原以为,江阙就算租房也会租个跟那公寓差不多的房子,谁知按着地址开车过去一看,那居然是个破破烂烂、荒无人烟的待拆区,黑灯瞎火的,他险些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
地方当然没有错。
江阙确实就住在那里。
贺景升满腹不解地上了楼,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合同拿出来还给他。
江阙说他不要,贺景升便道:“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要你就卖了吧。”江阙淡淡道。
贺景升没料他居然这么倔,便也只得跟着倔下去:“就算卖了那也不是我的啊?钱也还是要给你。”
江阙无所谓道:“那你就替我捐了。”
贺景升本以为这是什么赌气之言,可直到后来才知道,江阙不仅不要那房子,还把所有存款都捐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年的房租。
一年的房租。
这件事宋野城是知情的,当初也是江阙亲口告诉的他,只不过他当时心中虽有猜测,却没有向江阙求证过缘由。
此时听贺景升提及,他不由道:“你有问过他为什么只留了一年的房租么?”
贺景升道:“我问过,而且问过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只留一年的房租,一年之后打算怎么办。刚开始他总敷衍我,总说‘到时候再说’,后来我问得次数多了,有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反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相信人死可以复生,时间可以回溯么?”
此话一出,宋野城和左鉴清立刻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因为这话明显和江阙所说的“重生”对上了——反正死后都要重回一年前,根本用不着考虑一年以后。
左鉴清连忙追问道:“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贺景升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激动了起来,不明所以道:“我当然是不信啊?而且死而复生什么的,应该是指他养父母吧?我心说他别是被哪个江湖骗子给忽悠了,听信了什么‘散尽家财起死回生’之类的话,才会把所有钱都给出去,所以就赶紧跟他确认他那些钱都是怎么捐的,万一是骗子拿走说替他捐,最后全进了自己的口袋呢?”
“……”
左鉴清和宋野城都稍稍无语了片刻,他们都没料到贺景升竟会是这样的脑回路,然而转念一想,却又发现他这思路居然还合情合理得很,连逻辑都是能自洽的。
贺景升看他俩这表情,心虚道:“干嘛?”
左鉴清摇了摇头,问道:“那他怎么说?”
贺景升眨了眨眼,眉头微蹙,眼中似是包含了些许不解:“他当时……好像对我这反应有点失望?就跟我说,是我想多了,那只是他新书里准备写的设定,没别的意思。”
失望。
听着这个形容,宋野城和左鉴清兀自思索片刻,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相似的推测。
为了验证这个推测,左鉴清再度问道:“他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变化?或者说,你们相处的过程中,他有没有哪里让你觉得不对劲?”
听到这话,贺景升活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点,立刻道:“不是‘哪里不对劲’,是‘哪里都不对劲’!你就说他租房这个事儿吧,他就算租房,干嘛选那么又偏又破的地方?干嘛把钱都捐出去,就留一年房租?这全都不对劲啊?”
这些确实不对劲,但这都已经是已知的,左鉴清并不打算继续深究,索性换了个方向引导道:“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之外,他的言行举止、态度之类,有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贺景升稍怔,略微回忆了一番后,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似的,面色居然变得有点纠结:“说实话,我当时其实隐隐有种感觉,但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敏感了,我总觉得……我跟他的关系好像倒退了。”
“怎么说?”左鉴清道。
贺景升道:“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他是那种从来不会倾诉情绪的人,直到后来毕业,他留在这边买房,再后来经历他养父母的那些事,我才觉得我们关系越来越近,起码他经常能跟我说说心里话了。但是自从他回来以后,我就觉得我们好像又疏远了,就像倒退回了大学时期,他又成了那个什么事都不说,自己憋在心里的人。”
说完,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了更多,补充道:“还有就是……我感觉他整个人的状态也跟之前不一样了。他看上去还是很憔悴,但已经不是那种悲伤抑郁的感觉了,就好像……这两年发生的事他忽然就不在意了,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兴趣,好像什么都跟他无关似的。”
左鉴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他回来之后,你有跟他提过他养父母的事么?”
贺景升想了想,继而摇头道:“我那会儿巴不得他赶紧把那些糟心事儿都忘了,怎么还会主动跟他提?包括他买的那个房子,我把合同丢给他之后也没再敢提过,因为那晚回去我突然想起来,他养父出事前不就是准备过来帮他布置新房的么?他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再住那套房的吧?”
说完,他顿了顿,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不算完全没提过,旁敲侧击倒是有过几次。”
“第一次是去年冬至前,我想着他会不会要回去扫墓,就打电话问他明天要回苏城么?结果他反问了我一句‘为什么要回去’,我被他噎了一下,就把话又咽回去了。”
“第二次就是今年,”贺景升看向宋野城,“就是我去你们良吉山庄开机宴那次,我跟他提到清明节,问他放不放假,他也没搭理我。”
听到这些,左鉴清心中的推测差不多已经得到了验证,但他却依然没急着下结论,继续问道:“他回来之后,你们见面频繁么?”
贺景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么,他自从回来以后就变得跟大学的时候一样,清清冷冷的,整天关在家里连门都不出,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
说到这里,他好似又突然记起了什么,转向宋野城道:“对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对他去《天将雪》剧组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他回来以后几乎从来不会主动联系我,也从来不出家门,我好几次说要带他去剧组他都拒绝了,结果那天居然又主动打电话给我说想去探班,我才觉得特别意外。”
这原本正是左鉴清想问的下一个问题,却不料贺景升竟然主动提起了,左鉴清索性顺势问道:“那天具体什么情况?”
贺景升回忆着道:“就是……那天上午他打电话给我,说想去趟剧组,问我能不能安排。我当时挺惊讶的,心说他怎么又想去了呢?但这事儿本来就不难,所以我就一口答应下来了,还准备陪他一起去。可他说他不用我陪,因为我在剧组熟人太多,他不想引起注意,只要安排一个人带他进组就行。”
说着,贺景升看向宋野城:“你也知道,当时剧组的武术团队是我介绍的,我跟他们道具组刘组长最熟,所以就直接联系了他,说我一个朋友想进组看看。但你们那天全天包括夜里都有拍摄任务,所以他说会安排一个场务助理去机场接人,等进组之后他再来接待。”
“联系好了之后,我就给江阙回电话,那会儿正好我们也挺长时间没见了,我就说我开车去接他,送他去机场。他一开始还不同意,非说自己去,后来我说我已经在路上了,他才没办法答应了下来。”
左鉴清和宋野城同时察觉到了什么,左鉴清微微蹙眉确认道:“这么听上去……他那天好像有点避开你的意思?”
贺景升承认道:“确实,我当时也有这种感觉,而且那天我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奇怪。”
宋野城神色微动:“为什么?”
贺景升道:“那天他从出家门一直到机场,在我车上基本都没主动说过话,我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简短答两个字。而且那天他还戴了个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感冒,我说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改天再去呗?可他又说没事,不影响。”
听到这个答案,宋野城原本期待的目光稍稍淡了些,左鉴清也没能从中得出太多线索,毕竟这些举止在贺景升看来或许奇怪,但却并没到非常突兀的地步,江阙如果当天真的身体不适,沉默寡言倒也情有可原。
“还有。”
不料就在这时,贺景升再度开了口:“我那天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门口签收一份快递,我当时第一眼看去就觉得他的姿势有点别扭,细看才发现原来他是在用左手写字。不过因为那会儿他右手也没闲着,在托着快递,我以为是刚好凑巧,就也没多想。”
“但后来我发现,那天他无论是开关车门、取票还是拿东西,下意识伸出的都是左手——可我跟他认识六年,他的常用手一直都是右手,从来没有出现过用左手的习惯。”
这话一出,宋野城和左鉴清齐齐眸光一亮,宋野城几乎有些急切地问道:“你确定?”
贺景升说了那么多,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俩有这么大反应,不免吓了一跳,随即才认真点头道:“我确定。”
两人似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头对视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商讨着什么,片刻后,他们重新看向贺景升,左鉴清开口道:“有件事我们之前没跟你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他这措辞略显郑重,听上去活像是要公布什么噩耗似的,弄得贺景升不禁忐忑地咽了口唾沫:“……什么事?”
宋野城接过了话头:“江阙曾经跟我说,他是重生回来的。”
他们先前之所以默契地没有跟贺景升提及这件事,并不是想瞒着他什么,只是不希望他的回忆和叙述被其他因素影响,受到先入为主的心理暗示。
正因他不知“重生”这回事的存在,在面对左鉴清和宋野城对一些细节的追问时,他才不会产生过多联想、不会因联想而牵强附会,给出的答案才是最真实也最客观的。
这就好比警方提取证词时总是会分开做笔录一样,完全独立的证言相互弥补佐证,才能最大限度地还原真相,而但凡一方受了其他方影响,都有可能出现潜移默化的偏差。
时至此刻,贺景升差不多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宋野城和左鉴清想求证的、想核实的也都已经得出了答案,自然也就用不着再把这件事继续对他“隔离”下去了。
重生这种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对贺景升来说也是一样。
在宋野城讲述的过程中,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惊呆了一般,表情一度空白。
然而随着宋野城话音的延续,那份空白又逐渐被一抹又一抹恍然取代,因为他渐渐发现,如果以“重生”的视角来看,江阙身上那些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变化便都有了解释——
他只留了一年的房租,是因为他觉得一年后就会重回过去。
他对周遭一切表现出的疏离漠然,是因为他觉得这些都“终将化为乌有”。
而他口中的“死而复生,时间回溯”也并不是指他的养父母,而是指他自己。
线索一点点浮出水面,就像一面原本只有单面可视的玻璃慢慢变得透明,玻璃上出现的不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玻璃对面的景物。
然而,即便现在所有已知条件都已经被拼凑到了一起,明显能看出车祸、重生、网文和江阙的精神状况问题之间存在着因果关联,贺景升却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清晰的逻辑链。
“所以……”贺景升看向宋野城和左鉴清,“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结论?”
宋野城没有说话,虽然他心里的猜测早已随着贺景升揭开的那些过往成型了七八分,但在精神医学领域,他到底只是个外行,所以他也没去班门弄斧,而是和贺景升一起看向了左鉴清:“你有什么看法?”
左鉴清双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抵在唇边,但却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在组织语言。
片刻后,他放下手,终于开口道:“我们先来做一个假设。”
宋野城和贺景升点了点头。
左鉴清道:“假设他的精神状况完全没有问题,那么那段在剧组仓库拍摄的录像就可以佐证,他那本网文里所谓的‘预言’完全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而他的‘重生’之说,是为了给这场骗局创造一个合理解释而编造出的谎言——我之所以能够预言未来,是因为我就是从未来重生回来的。”
这番话明显和宋野城的想法有极大出入,他微微蹙眉正欲反驳,左鉴清却已眼明手快地抬手制止了他:“你先别急,我说了这只是个假设,我还没说完。”
宋野城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再开口,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果然,左鉴清很快话锋一转:“但是这种假设只能将‘网文’和‘重生’串连到一起,却无法解释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的养父母出国?毕竟无论他养父母是出国还是去世,对他这场骗局都不构成任何影响,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去编这个谎言。”
说着,他看向贺景升:“更重要的是,他如果是有意编造这种谎言,那么在明知你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至少应该对你做出保密之类的要求,而不是放任你知情却不理会,让这个谎言成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说漏的隐患。”
贺景升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宋野城已然听出了他是在以假设的方式逆向推翻,终于在旁补充道:“还有,如果他只是说谎,没必要把他‘重生’的两次原因和他养父母的车祸扯上关系,那样只会增加被拆穿的风险,他完全可以随便编两个独属于自己的意外事故。”
左鉴清颔首道:“对。这个假设在逻辑上的漏洞实在太多,根本无法合理成立。所以我更倾向于那些‘天方夜谭’并不是他故意编造的谎言,而是连他自己都相信的‘真相’,这也就是说,他的精神状况确实出现了问题。”
其实这个结论早已在宋野城和贺景升心中先入为主地落了根,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经过左鉴清这番出于专业素养的严谨假设和推翻,这个结论的分量明显比之前更重了些。
“言归正传。”
左鉴清结束了由假设来进行的铺垫,终于切入正题道:“其实在了解他的经历以后,他的精神状况会出现问题就很容易理解了——无论是他养父去世带来的巨大打击还是他养母对他长达一年的折磨虐待,都一定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摧残,以至于在他养父忌日那天,他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自弃倾向。”
“那天在墓园里,他的精神状态可能本就已经命悬一线,而他养母以自杀创造出的那场‘旧事重演’正好成为了最后一把刀,彻底斩断了那根线。所以据我判断,他的精神问题应该就是在那天彻底爆发的。”
这个判断跟宋野城所想的差不多,因为这样就可以解释江阙为什么会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苏城、回来租房,并且展现出了与先前迥异的行为和态度。
贺景升问道:“那具体是什么问题?他是直接失忆了吗?还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左鉴清并不打算藏着掖着,但是在给出自己的看法之前,他还是严谨地提醒道:“这个问题我虽然已经有了判断,但是在没有对他进行具体诊断之前,这个判断暂时无法作准。只能说,是我根据他在你们的叙述中存在的异常表现、结合我自己的专业经验、按照事情发展的逻辑推理出的一种结果。”
通常精神问题的鉴定都需要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诊断才能得出,而现在江阙就连醒都没醒,他不可能仅凭宋野城和贺景升提供的那些描述和回忆就给出百分百的定论。
见二人都理解地点了点头,左鉴清稍稍斟酌了片刻,没有动用太过晦涩的专业名词,而是选择了一种最为浅显易懂的说法——
“简单来说,我目前的判断是,妄想症并发双重人格。”
病情、但是也存在特殊情况
这两个名词的确不算晦涩, 即便是再外行的人也多多少少在生活中或者影视作品中听闻过相关病症,只不过此时左鉴清在这两个词中间加了一个“并发”,这就使得它的复杂程度直线上升。
好在左鉴清也没打算只给个结论就作罢, 他很快就展开解释道:“首先, 关于‘重生’的那个部分,应该是比较明显的妄想症症状,而这种症状的成因也不难判断——他养父母的死亡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悲痛和打击,还有极其强烈的自我谴责。”
“这种自责与愧疚让他不愿意面对他们死亡的现实,甚至产生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这样的欲望和自弃情绪。当这种情绪达到一定阈值,他的精神无法再承载重压,于是选择性地遗忘并改写了养父母死亡的记忆, 把那两次事故安插在了自己身上,形成了‘我死过两次’的重生妄想。”
左鉴清的思路极为清晰,解释的过程也条理分明, 宋野城和贺景升虽然不是专业人士, 却也很快就理解了这当中的因果关系。
左鉴清接着说道:“至于‘预言’的那个部分,应该正是由这个重生妄想衍生而来——因为既然有两次‘重生’, 就会有两次‘前世’,这就需要有一些‘前世记忆’来使得‘重生’这个妄想构建成立。”
他看向宋野城:“而他本来就是你的粉丝, 他养父母的事故现场又曾出现你的巨幅海报, 再加上过去的一年中,他养母频频以你的周边来刺激他,这就导致你成为了他‘前世记忆’的主角,也就是他网文中那些‘预言’的主角。”
听到这里,宋野城和贺景升在恍然之余也同时流露出了些许疑惑, 将这逻辑稍稍整理了一番后, 宋野城忍不住开口道:“但是……”
“但是他并不是真的重生归来, ”左鉴清知道他要说什么,顺势接过了话头,“所以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对未来做出预言,这就需要提到他的另一个症状——双重人格了。”
宋野城不禁稍怔,就听左鉴清继续道:“我刚来医院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觉得他真的对自己去过剧组的事不知情,还问我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人格障碍。”
“但在我以往经手的病例中,大部分人格分裂的病因都是创伤性生活事件或长期累积的不良环境,而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养父母的事,所以以为他不具备出现这种病症的条件。可现在看来,他养父的离世和养母对他长达一年的虐待简直就是对‘创伤性生活事件’和‘长期累积的不良环境’最透彻的诠释。”
说罢,他顿了顿,很快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只能说明他具备诱发条件,而不能说明他已被诱发病症,真正让我能够确定他出现了另一人格的是——”
左鉴清指向贺景升:“你提到的那件事。”
“你之前说,你曾多次约他去剧组,他都拒绝了,却又在1月9号那天主动要求前往,这本身就很突兀。而你当天不仅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很奇怪’,还发现了一个尤为重要的点,那就是向来惯于使用右手的他忽然开始高频使用左手——这一发现才让我终于敢于判断,那天出现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另一个人格。”
这一结论与宋野城的判断别无二致,这也正是他在听见贺景升那番话时会急于确认的原因,因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江阙明明去过剧组,却对那段经历毫不知情。
“这个新出现的人格,为了便于区分,我们暂且称其为‘影子’吧。”
左鉴清道:“然后让我们带着‘影子’回到先前的逻辑链——江阙出现了重生的妄想,妄想需要‘前世记忆’来促成,而‘前世记忆’是以‘预言’的方式呈现。但又因为他并不是真的重生归来,不可能真的对未来做出预言,所以‘影子’被分裂出的原因,或者说他存在的使命,就是使‘预言’成立、成为现实。”
“一般来说,人格障碍患者的每个人格通常都是相互独立的,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身份、记忆和行为方式,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并不会知晓其他人格的存在,也不会拥有其他人格的记忆。但是特殊病例也存在特殊情况,那就是依据人格解离程度的不同,人格之间出现记忆不完全独立、单向共享、甚至双向共享的状况。”
“在这种特殊状况下,江阙虽然并不知道影子的存在,但影子的行为却有可能会给江阙留下一些碎片化的‘印象’。”
“比如1月9号当天,影子前往剧组,他对威亚设备的操作虽然没能给江阙留下记忆,但却可能残留下了‘威亚设备有问题’的印象。而他同时或许还掌握了你们的拍摄任务,得知你们将在1月20号拍摄水上吊威亚的戏份。这两个‘印象’留在江阙的意识中,经过‘重生妄想’的加工和融合,最终就形成了‘拍戏落水’的预言。”
贺景升一直努力听着,此时已经明显感觉有些跟不上了,赶忙抬手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消化一下……”
左鉴清倒也不着急,他要说的其实大部分都已经说完了,而且整个叙述过程他都尽量避免了专业词汇,使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他相信两人稍加梳理后一定能够理解。
旁边的宋野城倒没显得有多吃力,左鉴清的思路就像在穿针引线,将他心中已有的那些零散的猜测和判断依次串连了起来。
只不过,在跟随这针线理清逻辑的过程中,他也有自己的思考,所以此时在回顾了一番后,他向左鉴清确认道:“你全说完了?”
左鉴清道:“大部分吧,还剩一点补充。”
宋野城立刻猜测道:“是关于时间先后问题的么?”
“对。”
左鉴清并不意外他能注意到这个问题,毕竟宋野城虽然不是医学业内人士,但要论逻辑思维能力,他绝对是个中翘楚。
贺景升原本还在兀自消化着,听见两人这番问答,忍不住好奇道:“什么时间先后问题?”
左鉴清道:“你消化完了?”
贺景升其实还并没有完全理清,但他也不急于一时:“没事,你先说吧。”
左鉴清于是点点头,解释道:“所谓时间先后问题,其实也就是因果关系问题——按照我们正常的思维逻辑、或者说上帝视角来看,江阙应该是先出现‘重生’的妄想,同时伴生出‘前世记忆’,也就是那些‘预言’,而后再由影子去使预言成立。”
贺景升转着眼珠想了想,很快理解地点了点头。
左鉴清转折道:“但是按照我们目前已知的事情发展顺序来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影子1月9号前往剧组,江阙1月10号写下预言,这二者的因果关系很可能是——影子的行为留下‘印象’在前,‘预言’产生在后。”
贺景升稍微有点懵,就听宋野城在旁确认道:“也就是说,他那些‘预言’很可能并不是伴随‘重生’妄想同时出现的,而是随着影子每出现一次、留下一些印象,他才产生一部分预言?”
左鉴清颔首道:“对。所以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也是我至今无法判断的问题。”
眼看着他的面色变得严肃了几分,宋野城也不禁在意了起来:“什么?”
左鉴清正色道:“就像我之前说的,特殊病例中存在着记忆单向、双向共享的可能性。按照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我基本可以确定江阙对影子的存在并不知情,但却无法确定影子是否能够共享江阙的记忆,因为他所有行为的目的性都非常强,这让我很难判断,他的记忆‘面积’到底有多大。”
这话一出,贺景升尚未理解它的含义,宋野城却已是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影子虽然出现的频率很低,但却有可能是记忆‘面积’更大的那一个?”
左鉴清严谨道:“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
宋野城一时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格同在一体,如果一方对另一方的存在毫不知情,而另一方却能共享对方的记忆,那“主导权”究竟在哪一方手中就很难断定了。
“不过暂时也不用考虑那么多,”左鉴清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也说了,以上种种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推理’,具体情况还是要等他醒了才能确认,不用提前做无谓的担忧。”
此时的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夏天本就昼长夜短,他们又是下半夜才聚集到这儿,经过那么一番回忆分析,时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左鉴清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转头对宋野城道:“你先回去吧。”
宋野城茫然:“回哪儿去?”
“回家啊。”左鉴清淡定道。
宋野城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开什么玩笑?他还没醒,我把他留这儿自己回家?”
左鉴清也是无奈,只得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回去闲着,他这病不可能是一两天就能出院的事儿,你至少回去给他拿点换洗衣服什么的吧?还有他现在既然涉及双重人格,平时用的电脑、手机或者日记笔记之类都有可能留下另一个人格相关的痕迹,那些到时候都是帮助他回忆、辅助诊断的依据,你总得拿过来吧?”
宋野城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左鉴清便又添补道:“而且之前陈主任不是也说了,他一见到你情绪波动就非常大?就算他醒了,我也不可能让你立马进去见他,起码我先得跟他谈谈、看看情况再说,所以你在这干等着有什么用?”
贺景升看了看宋野城,也跟着劝道:“你先回去吧,反正拿东西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呢,我俩在这守着,万一醒了立马给你打电话。”
宋野城还是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信任眼前俩人,只是再怎么信得过,终归还是自己守着最放心。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左鉴清的话确实言之有理,江阙的病情现在还是未知数,而确诊是治疗的前提,越早确诊就能越早找出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他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回去把能够帮助诊断的线索尽快找出来。
叮铃铃——
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宋野城摸出手机一看,不由先愣了一下。
凌晨四五点,打来电话的居然是秋明月。
宋野城讶异地接起:“喂,妈?”
“你在医院?”对面秋明月关切道。
宋野城一时怔住:“你怎么知道?”
秋明月道:“你陈叔夜里给你爸发了消息,他刚才起来喝水才看见,你怎么大半夜跑医院去了?生病了?”
宋野城没料还有这一出,但转念一想陈主任确实跟他爸私交不错,知会一声倒也不稀奇,只得无奈如实道:“江阙昨晚晕倒了。”
“晕倒了?!”秋明月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怎么回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宋野城一时语塞。
江阙目前的状况实在复杂,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况且秋明月这通电话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都没想好该从何说起。
而秋明月很快从他这短暂的沉默中感到了异样,当机立断道:“我们现在过去。”
“别。”宋野城立刻阻止道,他原本就没想惊动秋明月和宋盛,哪怕现在已经惊动了,他也不想弄得一大群人守在医院。
但解释到底还是要给的,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悬着心,于是斟酌片刻后,宋野城道:“你们就别过来了,去我那儿吧,我现在正好要回去一趟。”
发现、那里有只敞开的旧木箱
宋野城回到家的时候, 天光已经大亮。
宋盛夫妇的住处离鹿鸣别苑很近,所以到得更快些,宋野城开门进去的时候, 俩人已经等在了沙发上。
“回来了?”秋明月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担忧道,“他怎么样了?现在醒了吗?”
宋野城摇了摇头,秋明月这才看清他那明显不佳的面色和眼中细微的血丝,不由得心疼地摸了摸他略显凌乱的鬓发,又追问:“那你怎么跑回来了?不在那守着他?”
宋野城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宋盛蹙眉关切道:“怎么就好端端晕倒了呢?查出来是什么原因没有?”
宋野城让他们过来本就是打算对江阙的病情稍作解释的,所以此时也没敷衍回避,而是领着秋明月重新回到沙发坐下, 开口道:“你们还记得他养父母出国的事儿么?”
夫妻俩没明白话题怎么跳到了这儿,不禁面露茫然:“……记得,怎么了?”
宋野城直截了当道:“他们其实没有出国, 他们已经去世了。”
夫妻俩的表情一时有些空白, 险些都没能理解这话的含义,好半天后, 秋明月才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这跟他晕倒有关?”
宋野城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让夫妻俩来家里而不是去医院,其实也存了别的考量——他确实打算对他们解释江阙的病情, 但却并不打算彻头彻尾和盘托出。
江阙的精神状况问题是瞒不住的, 他也没想着要瞒,而他此时之所以选择用“江阙养父母去世”为切入点,是因为他暂时只准备透露有关妄想症的那部分。
是的。
江阙因为养父母的离世受到刺激,产生了“他们不是去世而是出国”的妄想。
——这便是宋野城给夫妻俩的解释。
至于双重人格,至于“重生”和“预言”, 他都暂时没有提及, 一来是因为那些情况太过复杂, 二来也是因为,“影子”的存在多少有些令人忌惮,他不想让夫妻俩产生过多的联想和担忧。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刚刚说出江阙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问题、还没具体说是什么问题时,夫妻俩眼中就同时流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甚至还像是相互确认般对视了一眼。
宋野城原以为那只是出于震惊,可随着他解释的话音,夫妻俩那丝古怪的神情居然愈演愈烈,以至于大致说完情况后,宋野城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秋明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居然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蹙眉问道:“你们能确定……他的问题是在养父母出事后才出现的么?”
这问题倒是把宋野城给问懵了,他足愣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反问道:“什么意思?”
夫妻俩再度对视了一眼,那眼中忧心忡忡,像是在无声商量着什么,片刻后,秋明月终于转回头来,道:“你还记得当年安康之家的徐院长么?”
宋野城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顺着点了点头。
秋明月道:“你那天跟我们说,他当年没有转达你的电话,还私自留下了江阙的半封信。我觉得这事很奇怪,所以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打电话跟他问了情况。”
那天问明原因后,秋明月的心情相当复杂,毕竟那场阴差阳错让两个孩子错过了十几年,想想就心里不是滋味。
她知道这事儿早晚要跟宋野城说,却又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总想寻个合适的时机,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今天。
此时既然已经开了头,她便也没再犹豫,如实道:“当年我跟你爸虽然没答应你立刻领养江阙,但也看出你不是闹着玩儿,最后很有可能真会把他领回家,所以我们就找徐院长提前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也算心里有个数。”
“但是后来我们把你带走了,又没把他一起领走,也没提你还会回去的事,徐院长就以为我们是对江阙的情况不满意、不想领养了,所以后来才会把你们的联系压了下去。”
宋野城微微愣怔,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这样简单,却又这样天意弄人。
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算计。
不过是会错了意的“我以为”。
可恰恰是这样轻巧的误会,才更令人无奈又无力,因为连归咎都寻不出源头。
宋野城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然而抬头看见秋明月眼中那抹掩饰不住的自责,他却又只剩下了心疼,伸手搓了搓秋明月的手背,反倒宽慰道:“没事,都过去了。而且这又不是你们的错,你可别往自己身上揽。”
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从前的真相固然重要,但这件事明明选在任何时候说都可以,秋明月却偏偏在此时提及,想也知道必然有她提及的理由。
秋明月抿了抿唇,果然由此引入了她要说的重点,道:“当年我们去找徐院长了解情况的时候,他看出我们有领养的意向,所以把江阙的背景来历介绍得很细,而当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被送去安康之家的原因。”
听到这里,宋野城忽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从来没有探寻过江阙进入安康之家之前的经历,许是因为初见时江阙就只有一丁点儿大,他便将那默认为了“开端”。
此时听见秋明月的话,他才意识到那“开端”之前恐怕还有“楔子”,忙问道:“什么原因?”
秋明月凝眉道:“徐院长告诉我们,他是在四岁那年被送进的安康之家,而他当时之所以会成为孤儿……是因为他患有精神病的父亲发病时杀了他母亲,又在清醒后当场自杀了。”
宋野城遽然愣住。
全没料到会听见这种答案。
与此同时,他也忽然明白了秋明月先前那句问话的含义——
“你们能确定……他的问题是在养父母出事后才出现的么?”
——江阙的亲生父亲患有精神病,而江阙的精神状况如今也出现了问题,这让人很难不去联想,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些关联。
秋明月和宋盛担忧地对望了一眼,片刻后,宋盛开口道:“不过你暂时也别想那么多,他现在不是还没醒,要等醒了才能具体确诊么?我们说这些也只能算提供线索,你转告给小左,让他心里有个数就行。其他的不用太担心,精神病的遗传概率没有那么大,否则当年我跟你妈也不会没放在心上了。”
闻言,秋明月也点头附和道:“对,当时徐院长也说,那孩子在安康之家的表现非常好,可能是因为父母出事的时候他还太小,所以对那些事完全没印象。平时不仅没出现过任何异常,智商水平还明显高于同龄的孩子,甚至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了罕见的艺术天分——当时安康之家整面宣传栏里都是他的文字和绘画作品,我跟你爸还特意去看过呢。”
听着两人这番宽慰的话,宋野城心中蓦地有些酸涩。
他有意将江阙的病情省略了一部分,是怕他们把情况看得太严重、对江阙产生什么忌惮或偏见,可现在看来,其实他们远比自己想的要开明得多,甚至现在反倒还宽慰起了他来。
宋野城咽下喉中那丝酸涩,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眼客厅角落,道:“白毛你们能先带回去养几天么?这段时间我怕顾不上它。”
“行,”秋明月道,“我们等会儿直接把它带回去,你就不用惦记了。”
说罢,秋明月又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光顾着陪他治病就不好好吃饭睡觉,到时候再把自己给拖垮了,俩病秧子还怎么相互照顾啊?”
秋明月明显是有意调节气氛,宋野城配合地淡淡笑了笑:“知道了,放心吧。”
*
将宋盛和秋明月送出家门后,宋野城看了看已经空了的猫窝,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才转身上了楼。
他先去主卧寻了一只行李箱,给江阙拿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又去四楼拿上了他的电脑、充电器,和他昨夜丢在书房的手机一起放进了箱中,随即才拿出另一只箱子,往里面放了几件自己的衣物和一些常用品。
是的。
他就没打算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跑,既然左鉴清说住院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便也做好了在医院常住的准备。
收拾完这些,宋野城走去了客卧。
客卧还保持着昨夜的凌乱,右侧敞开的衣柜前散落着几件江阙匆忙翻找东西时不慎带出的衣物,衣物旁便是那本被翻出的笔记本,仍停留在江阙看过的那页。
宋野城仍记得昨夜江阙看到那段录像后,匆忙跑到客卧来、翻出了这个本子,就好像想在这里面找到什么凭证一般。
那会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会在看完后露出那种被泼了冷水般的神情?
宋野城走过去,弯腰将笔记本拾起,可还未及细看纸上的内容,直起身时先是瞥见了衣柜里的景象。
那里有只敞开的旧木箱。
当初江阙搬进来时,陪同他的是贺景升和梁鹤鸣,宋野城并不在家,后来也未曾打开过这边的衣柜,所以从不知道江阙还有这么一只箱子。
那箱子的破旧程度简直堪比古董,宋野城迈步走近了些,这才发现箱子里几乎堆满了残破的周边。
全都是他的周边。
那些损毁的痕迹、那些诅咒般的血污,本该是令他这个当事人触目惊心的存在,可此时的宋野城却只觉得阵阵揪心,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叶莺的杰作,都是她曾经往江阙身上割出的道道伤痕。
那些周边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左侧边缘被扒开了一道缝隙,看上去似乎正是手中这本笔记本的来处。
宋野城伸手往下翻了翻,便见箱底还有一只老旧的激光笔和一些零散的灯头,再往角落翻去,又找到了一团淡黄色的猫毛。
那是他当年送给江阙的激光笔,还有黄毛留下的绒毛。
看到这些东西,宋野城倏而反应了过来。
这只箱子恐怕是江阙从当年还在小镇时起就带在身边的,里面存放的是他多年来仅有的那点“财产”,也是唯一不肯舍去的东西——哪怕后来房子存款他都能轻易抛开,也要执着地将这些留在身旁。
宋野城的手从那些旧物上缓缓拂过,心中万千情绪层迭翻涌,半晌轻轻叹了一声,将箱盖妥帖地合了起来。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几件衣物,整理好放回衣柜,关上柜门后退回床边坐下,终于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笔记本。
笔记本展开的正是昨夜最后被江阙翻到的那一页,从顶端手写的日期来看,这应该是一篇日记,内容只有寥寥数语,却将江阙的视角展露无遗——
【2020年1月10日
嗜睡的情况又出现了。
明明躺下的时候还是8号,明明定了闹钟,可醒来后居然又已经跳过了一整天。
为什么睡了那么久,却还是感觉很困呢。
头晕,乏力,身上也酸疼得很,就好像不是刚睡了一觉,而是刚累完一整天……】
宋野城逐字逐句地看完,很快便想起了当初江阙跟他坦白“重生”时说过的话:
“……醒来后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什么明显变化,只是偶尔会有点嗜睡……”
嗜睡。
在江阙的视角看来,他是从8号直接一觉睡到了10号,这的确像是嗜睡的症状,但在如今的宋野城看来,真相却已然清晰明了:
那所谓被“跳过”的一天并非是因为沉睡,而是因为人格进行了切换,至于身体感到的疲乏,应该是“影子”外出活动所致。
与此同时,结合着日记的内容,宋野城也很快理解了昨夜江阙一系列反应的由来——
在看到录像之后,他急于证明自己9号那天没有去过剧组,于是想到了这本日记,想在日记中找到自己当天在做其他事的证据。
然而等他翻开日记,却不仅没能找到9号的记录,还从10号的日记里得知,那天他是在睡梦中度过。
那一刻的他大概是错愕的,他或许也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比如梦游,比如失忆。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他真的有可能在那一天去过剧组、只是自己毫无印象,这才让他露出了那样难以置信的神色,陷入了庞大的震惊与惶然。
宋野城兀自推敲着,片刻后,他将手中日记本又往前翻了翻。
按照他们之前在医院的分析,“预言”是因“影子”留下的印象而产生,那么“影子”的出现应该不止一次。
果然,日记中的内容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从今年的1月10号往前回溯,直至去年11月15号江阙第一次在日记中提及“重生”,这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出现那种“嗜睡”的情况,而这些情况出现的时间节点,无一例外都是在那些“预言”发布之前。
左鉴清的推断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宋野城心想。
此时的日记本已经被翻到了2019年11月15号那页,但这却并非整本日记的开端,那页之前还有很厚的一沓。
这一刻,宋野城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疑问:如果江阙一直以来都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么当他看到之前的日记时,不会发现养父母已经故去的事实么?
带着这份疑惑,宋野城又往前翻了一页,然而就在他看清那一页上的日期时,这份疑问忽就消散了开来——
2018年11月8日。
这篇日记足足与后一篇相隔了一年。
宋野城略一思忖,很快便想到了这段空白出现的原因——江阙当初匆忙赶回苏城时不可能还有心思特意带上日记本,而等他回到苏城之后,先是经历了江抵的故去,又被叶莺困住了整整一年,那期间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自然也就无法在这日记里留下任何痕迹。
细想起来,这段缺失应该也算间接为他的妄想症提供了成立的契机,因为如果没有这段缺失、但凡他曾在日记里提及过那一年当中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在后来翻看时暴露出他养父母并非出国、而是已经去世的事实。
宋野城兀自理清了思路,却没有再将日记本继续往前翻。
毕竟无论是从贺景升的回忆,还是从江阙对“重生”的表述来看,他所有异常表现都是出现在养父母去世之后。所以两次事故前的那些日记,除非江阙醒来、经过进一步诊断后发现还有追溯的必要,否则他便不打算擅自翻阅下去了。
想着,宋野城合上笔记本,打算先将它一起带去医院。
然而他才刚站起身,一不小心手中一滑,笔记本“啪”地落在了地上。
先着地的是书脊,竖立的纸页一经震荡,摊开在了靠近封底的一处空白页。
宋野城没有多想,弯腰将它拾了起来,正准备重新合上,却不料就在拇指无意间抚过纸页的刹那,他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
下一秒,他将本子重新摊平,用指腹细细摩挲了一番,这才确定并非自己的错觉——
那纸上明明只有印刷出的横线,可横线之间的空白处摸上去居然有些凹凸不平,就好像写了字一般。
难道是写前一页的时候透印过来的?
宋野城往前翻了一页,却发现那一页同样是空白的,根本没有任何字迹。
按理说,这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保不齐只是江阙某次在其他纸上写东西时用它做过垫子,所以才会留下些印痕。
可不知为何,此时的宋野城偏就莫名觉得不是这样,就好像冥冥之中的某种预感,牵引着他鬼使神差地端起本子平放在眼前,迎着光线从侧面观察了一下。
这一观察,他很快便惊讶地发现,那些痕迹的确是字痕,但凹陷程度都非常深,不像是被垫着书写造成的印痕,倒像是……用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写下的字迹。
宋野城心念微动,当即拿着本子转身去了书房,从桌上的笔筒中抽出了一支铅笔,伏在桌面、沿着那痕迹涂抹了开来。
几分钟后。
整张纸已然被铅灰涂满。
宋野城终于直起身,看向了铅灰中呈现出的大片字迹,仅仅看了三两行,他就已愕然愣在了原地——
那居然是一封信。
一封来自“影子”的信。
信件、愿你余下的不止荒芜
江阙:
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 我其实感觉有些新奇,既像是在称呼你,又像是在称呼自己。
我该怎么对你介绍我呢。
如果有一天, 我的存在被发现, 按照那些医生的说法,大概会将我定义为你分裂出的“副人格”吧。
但他们应该都不会想到,其实我才是这具身体最初的主人,而你,才是真正被分裂出的那一个。
二十年前的那个深夜,我亲眼目睹父亲杀死了母亲。
我记得满屋凌乱的鲜血,屋顶摇晃的吊灯, 浓重刺鼻的血腥,父亲清醒后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最后那声刀尖刺破入肉的沉闷声响。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恐怖的记忆, 我像只小动物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底, 感受着恐惧与绝望将我吞噬,将我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直到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你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依然可以知悉周围的一切, 却不会再有情感上的波动, 不会再产生包括恐惧、紧张、悲伤在内的所有情绪,因为我已经有了你。
你会替我思考,替我回答,替我对周遭的一切做出反应。
你就像一张挡箭牌,一把保护伞, 为我承担所有伤害和痛苦, 将我藏至灵魂深处、隔绝在了世界之外, 成为了一个自由而又安全的旁观者。
而我也就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你的存在,心安理得地让你为我遮风挡雨、承担一切,就那么在你身后躲藏了整整十九年。
这十九年里,我曾无数次目睹你所经历的挣扎和痛苦。
我见过你在孤儿院被欺凌打骂,见过你在暴雨中逃出囚笼,见过你隔着房门听见叶莺想将你退养,见过你面对黄毛的坠楼心如刀绞,见过你承受着江抵逝去的悲痛却还要被叶莺虐待折磨,也见过你站在十八楼凛冽的寒风里垂望着楼下、一站就是一整夜。
每一次我都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些痛苦本该都将由我来承受。我也曾有过为你分担的冲动,可最终却又在怯懦中逐渐退缩、继续躲藏了下去。
直到那一天。
我看着叶莺以死亡布下的终局展现在眼前,看着大雨瓢泼中噩梦重演般的场景,看着晚间贺景升被你目送着上车离去,而你静默地转身走进夜雨、就像在走最后一段生命。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了。
因为你已然行走在悬崖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我们便将共同消亡。
所以当你回到家中,在黑暗里再次走向阳台的时候,我终于做了那件十九年来都未曾做过的事——强行夺取身体的主控权。
然而不知是因为我的意图太过突兀,还是因为你当时还处于清醒状态,我的争夺遭到了剧烈的抵抗,这份抵抗让我们同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就像是两股力量轰然相撞、两败俱伤,最终竟然双双坠入了沉寂。
等我的意识再度苏醒,已经是一天以后。
彼时你正坐在一间陌生的屋内,低头写着日记,而当我透过你的目光看向日记的内容时,陡然发现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状况——
你的记忆发生了巨大的偏差。
你居然完全忘记了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取而代之的是“重生归来”以及“江抵和叶莺出国定居”的幻想。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们意识剧烈相撞所致,但那一刻,我只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或者也可以理解为生命的本能,是本能的求生欲改写了你的记忆,给濒临绝境的你留下了一线生机。
是的,一线生机。
生机虽有,却只一线渺茫。
因为它虽然暂时阻止了你的自弃,却根本无法长久维系下去,毕竟江抵和叶莺的死亡太容易查证,你迟早有一天会大梦惊醒。
一旦梦醒,你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背负回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发现周遭的一切依然那样无可眷恋,最终走向同样的结局。
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徒劳的拖延。
除非在梦醒之前,你的心态能被彻底改变,能拥有真正的求生欲,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对未来的渴望。
这何其艰难,却又是唯一的生路。
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为此一试。
于是当天夜里你睡着以后,我再次尝试着去掌握身体的主控权,这次大概是因为你已经沉睡的缘故,整个过程我并未受到太大的阻挠。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一趟宠物店,因为我最先想到的办法就是,养一只宠物来牵绊住你,毕竟你曾经那么珍惜黄毛,如果现在再拥有一只猫,说不定你也会因为它而心生眷恋。
然而就在我挑中一只,准备买回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很可能也无法共享我留下的记忆,那么当你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一只猫,你会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我意识到这件事恐怕还不能操之过急,我至少要先确认你对我的记忆究竟能共享多少,所以我立刻返回家中,将主控权重新交还给了你。
确认的结果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醒来之后,对我掌控身体期间的行为一无所知,却因我留下的部分印象而产生了新的幻想——那只被我挑中的猫成为了你“前世记忆”中被宋野城捡到并收养的一只猫,你甚至连它的来历都幻想了出来,认为它是在某个剧组拍摄地出现的一只野猫。
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行为竟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影响,但与此同时,我也因这个新幻想的出现而醍醐灌顶——
宋野城。
明明我的所作所为与他并无关系,为什么他却会成为你幻想的一部分?
答案显而易见。
这个在你十九年的记忆中浓墨重彩,仅仅凭借一张照片、一段影像就能给予你力量的人,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你眷恋不舍,除了他还会有更好的选择么?
不会了。
他就是你的那根救命稻草。
也是唯一的一根。
这个认知让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再加上我的行为能对你造成的影响,几乎瞬时间,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在你的重生幻想中,两次事故现场都曾出现过他的广告,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切入点,而我要做的不过就是放大这一点,让它成为你走向宋野城的理由。
我找到了往年永泉之水推出新品的新闻,挑着重点反复浏览,加深你对“永泉之水即将出新”和“宋野城即将代言”的印象,让你越来越确信“两次前世”见过的广告都是新品广告,而新品的推出和他的代言与你的“车祸”暗藏关联。
这个部分进行得极为顺利,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你们产生真正的联系了。
这在我看来其实是最难的一步。
因为对你来说,他是年幼时照进黑暗的一束光,是救你于水火的那个人,甚至称之为信仰都不为过。
但是对他而言,你或许只是他年少时偶然路过的一处风景,连深刻印象都没能留下——毕竟当年他说“寒假再见”的那句承诺都未曾兑现,可见对于那段经历,他未必有多么上心。
即便现在的你已经不单单是当年的孩童,还多出了《双生》编剧这一层身份,可这似乎也无法引起他过多的关注,更别说让他主动接近你的世界。
所以,我还需要更多的筹码,或者说,给他更多注意到你的理由。
于是,我想到了预言。
预判他拿下影帝是我的第一次尝试。
当时我并不确定这件事是否一定会发生,但从入围的那些影片和主角来看,他分明就已经是最有可能的人选,更何况他演的还是你的剧本,我对你的剧本有着非比寻常的信心。
而我引导你产生“宋野城获得影帝”这个幻想的方式也非常简单粗暴——我搜索出了无数他曾经获得过的奖项,反复观看他的颁奖典礼、获奖感言,然后在云点注册账号开了一本书,为你写好了预言第一章的开头,并且将电脑就停留在了那个页面。
如我所想,你醒来后果然因我留下的印象而再度出现了新的幻想。
虽然电脑上的写作页面让你恍惚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有异,但因为我对你的措辞习惯实在太过了如指掌,写出的语句完全就是你的一贯风格,所以在短暂的迟疑后,你还是接受了“它就是你写的”这件事,并将这一点记忆偏差理解为了“重生”造成的健忘。
再之后,奖项被揭晓,这个“预言”顺理成章成为了现实。
然而,这一次的尝试虽然成功,但却只能算是一次掺杂着运气成分的试水,毕竟不是所有事都能像预判影帝那样在明确的范围内下注押宝,想要创造更多确切的“预言”,我必须亲自着手,精准地控制变量。
于是如你所见,接下来书中涉及的每一件事都是由我提前操作而来——
年底那场发布会本就是为《双生》而办,又提前预定了场地,我借你编剧的身份从场地负责人那里拿到了通行证,提前调整了主会场无线话筒接收器的频率,又卸下了话筒电池,给你留下了“话筒会出故障”的印象,并使之顺利成为了现实。
唐瑶和宋野城的“恋情曝光”也是由我从旁促成。
前往《天将雪》剧组那次,我无意间听说了唐瑶婉拒捆绑炒作的事,后来又在贺景升对你诉苦时得知了唐瑶对他的追求倍感困扰,所以我通过微信以匿名友人的身份提醒唐瑶,可以借助当初搁浅的炒作来化解纠缠,对话中特意提及了“借狗仔偷拍来曝光”的方式,还在网上找到了很多两人宣传时同框的照片,给你留下了她和宋野城“约会被拍”的印象。
至于“拍戏落水”那件事,倒是所有事情中最脱离我掌控的一件。
那天我原本的打算是,前往剧组后先确定他们的后续拍摄安排和着装,再找机会进入服装间,在雨戏或水戏的对应戏服上留下些无水氯化钴粉末,这样戏服一旦遇水就会变红,产生出“血水”的效果,就能让你提前预言一场离奇的“灵异事件”。
事情的前半部分进行得很顺利,我成功确定了他们将在十天后拍摄一场水戏,也确定了那场戏对应的戏服,但不巧的是,那件戏服当天就穿在宋野城身上,我想接近那件衣服,就要先等当天的所有戏份拍完。
更不巧的是,那天的拍摄任务会一直持续到下半夜,如果我再按原计划做完一切,就会错过午夜的那趟航班,只能改坐次日中午的飞机回去,下午还要搜索一些灵异事件的图片让你留下印象,那么当你晚上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整整“睡”了两天。
我不确定这样长时间的沉睡会不会引起你的警觉,所以当时正犹豫着要不要暂时放弃原计划,再另做打算。
而就在我犹豫的当口,剧组里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当那架威亚卷扬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瞬间在想,不如就顺水推舟地让它出点问题、造出另一个预言也不错,反正需要使用威亚的只有那场水戏,就算出了事也最多是掉进水里,又不会受什么重伤。
但这毕竟无法百分百保证安全,而我知道你绝不会容忍我拿宋野城的安危开玩笑,所以最终我也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也放弃了原本的计划,赶上午夜的航班飞回了首都。
至于后来威亚为什么还是出了问题,为什么还是应验了“预言”,当中的原因就连我都感到啼笑皆非,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问当时带我、或者说带你进组的那位道具组组长,他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好了,我要跟你交待的也就这么多了。
我之所以跟你交待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重生的幻想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一旦它破灭,那些以它为基础构建出的“前世记忆”也同样会不攻自破。
如果到那时你依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定会对那些“记忆”感到匪夷所思,所以我留下了这封信,让它为你道明实情。
这封信我原本是打算迟些再写的,起码也该等到你重生幻想破灭之后。
但是,我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从第三次与你意识交替开始,我就发现我拿取身体主控权的难度越来越大,需要的过渡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今天这一次,从你入睡到我完全拿过主控权,已经需要花上整整四个小时了。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意味着你的意识已经越来越强于我、越来越能压制我,也或许意味着这具身体感受到了意识交替带来的疲乏,于是出现了类似于“排异”的反应。
总而言之,往后我可能很难再有机会进行这种交替,可能会重新回到深处,也可能某一天,我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所以,我将这封信以字痕的形式写在了日记本的尾端,按照你写日记的频率,等你写到这一页发现它的时候,应该也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我曾经一度幻想过,你最好永远不要发现我的存在,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的诞生源于痛苦,而你所经历的那些痛苦背后,躲藏着我这样一个怯懦的影子。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尤其是在我做过这么多事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这些年来我从未保护过你,现如今我试图将你拉离悬崖边缘,似乎也没能找到多么正确的方式。
好在方式虽然拙劣,却也并非徒劳无功。
至少,他真的来了。
就在今天凌晨,他终于敲响了那扇门,走进了你的世界。
虽然这个开端不那么真实,甚至更像是我刻意为你杜撰出的一场梦,但就算只是一场梦,美梦也总比噩梦要好得多吧。
他来了,我也可以走了。
但愿这场梦你能晚些再醒,但愿醒来之后,你余下的已不止荒芜。
2020年2月21日
*
整封信看完,宋野城坐在桌前兀自愣怔了许久。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但比震惊更多的其实是恍然,是拨开层层迷雾、终于将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的恍然。
如果说他们先前对于“影子”的存在还只是凭借逻辑做出的推断,那么这封信的出现无疑是给了这个推断一份确凿的实证。
只不过纵使他们的推断再大胆,也不可能想到这当中还藏着这么大的隐情——影子并不是江阙在产生妄想症的同时分裂出的人格,而是从最初时起就与生俱来的人格。
按照最后几段的内容和末尾的日期来看,这封信被写下的时间应该正是宋野城第一次找去筒子楼的那一晚,这个时间点早得出乎意料,但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信中会提及那样一份担忧了——
“对你来说,他是年幼时照进黑暗的一束光……但是对他而言,你或许只是他偶然路过的一处风景……毕竟当年他说寒假再见的承诺都未曾兑现……”
彼时的宋野城还不知道江阙的身份,两人关于当年的误会也未曾解开,那么从影子的视角来看,自然会将宋野城当年的失约理解为“并没有放在心上”的表现。
至于宋野城是白夜聆的书粉,这一点影子就更无从知晓了。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用那样曲折而又大费周章的方式来“吸引”宋野城靠近,殊不知其实仅仅“白夜聆”三个字就足以令宋野城欣然奔赴,更何况这个人还正是当年的铃铛。
回忆起筒子楼初见的那个夜晚,宋野城不禁想起了当时江阙的“穿书”之说。
虽然那只是江阙当初用来试探他的态度、用来掩盖“重生”的说辞,但现在想来,它竟像是冥冥中隐喻了真相——
他们命运的轨迹是因影子“书写”的预言而再度交汇,如果说影子就是那个埋下伏笔的写书人,那么他和江阙不正像是沿着既定剧情相遇的书中人么?
只不过,相遇虽是人为促成,可相遇后发生的一切却又完全脱离了掌控,恐怕就连影子这个布局者都没能料想到,他们的关系会一步步发展成今天的模样。
兜兜转转,因果相缠。
宋野城一时间竟都难以说清,究竟是影子布局的这出戏给了他和江阙再续前缘的机会,还是他们早已埋下的前缘给了这出戏得以上演的契机。
静默良久后,宋野城终于将这信中的一切慢慢消化清楚。
他没有继续在这因果上多加纠缠,而是转念在意起了另一件事——
原本在医院里推断出江阙有另一个人格存在时,他们基本已经将所有与预言相关的事件都归为了影子的人为操作,而这一点也在眼下这封信里也得到了证实。
可是,虽然信中已经解释了绝大部分预言的来龙去脉,但却仍有一个点并没有完全明晰,那就是关于拍戏落水的那件事。
按照影子的说法,他前往剧组的原定目标并不是破坏卷扬机,也因顾及江阙的想法而放弃了顺水推舟利用卷扬机的打算。
既然如此,为什么最后卷扬机还是出了问题?那段行车记录仪里拍到的片段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宋野城拿出一看,见来电是贺景升,赶忙接了起来:“喂?”
“他醒了。”贺景升言简意赅道。
宋野城立刻合上日记本:“我马上来。”
“不着急,”贺景升道,“医生刚才进去看了,说他精神状态还不错,现在左鉴清让所有医生护士都出来了,准备先跟他单独聊聊,估计会聊挺久,你来了也得先在外面等,所以不用赶时间。”
听到这话,宋野城赶忙问道:“左鉴清在旁边么?你先让他接个电话。”
贺景升不明所以,但还是“哦”了一声,听筒里很快传出了两人简短的对话,然后便是左鉴清的话音:“喂?怎么了?”
宋野城道:“我这边发现了点东西,还挺重要的,我现在发给你,你跟他聊之前最好先看一下。”
左鉴清稍愣:“行,那你发来吧。”
宋野城没再多说,挂断电话后立刻将影子的那封信拍照发了过去,并用文字补充解释了一下有关江阙原生家庭的部分。
虽然知道左鉴清可能会跟江阙聊挺久,他不用急着赶过去,可宋野城却也不想多耽搁,发完消息后立刻走出书房,转进了主卧。
他将日记本放进了为江阙准备的那只行李箱里,又检查了一下其他东西是否带齐,确认无误后才伸手将箱盖合上,拉起了拉链。
然而就在拉链拉到一半的时候,他却又忽然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稍稍犹豫片刻后,将拉链重新拉了开来。
他拿出了江阙的手机,随即转身打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两样东西。
约摸十多分钟后,他将手中物品各归其位,这才重新拉好拉链,拎上走出了房门。
片刻后。
车子从地库缓缓开出别墅后门,驾驶座上的宋野城手握方向盘,蓝牙耳机里却给唐瑶拨去了电话。
“喂?”对面很快便已接通。
宋野城开门见山道:“你那些行车录像是保存在哪儿的?”
“自动上传云端的,”唐瑶道,“怎么了?”
宋野城道:“账号能借我么?我想查点东西。”
“行,”唐瑶答应得麻利,“那我现在发给你。”
隐情、我找他问点事
医院。
走廊中。
贺景升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心不在焉地低头摆弄着手机,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对面病房的探视窗。
窗后的拉帘并没有完全闭合, 露着一条细细的缝隙。但不知是不是为了营造一个私密的谈话环境, 病床边的帘子也拉上了一半,所以从缝隙里并不能看见床上的江阙,只能看到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左鉴清露出的半个侧影。
贺景升盯着那侧影看了一会儿,正准备收回视线,忽听身侧走廊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来了?”贺景升转头看见了宋野城。
宋野城点点头,将带来的行李箱搁在了一旁,转身往探视窗中看了看, 随即挨着贺景升坐了下来:“他们聊多久了?”
“就你消息发来之后,”贺景升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吧。”
宋野城微微凝眉:“他醒来吃饭了么?”
江阙从昨夜入院到现在一直没醒, 期间根本没有进食, 再往前推算一下,他上一顿应该还是昨天下午, 至今都快二十四小时了。
诊断病情固然重要,但宋野城更担心的是他的身体。
“没有, ”贺景升道, “不过之前输了葡萄糖,他醒了之后也说不饿,暂时不想吃。”
葡萄糖虽是不能跟正餐相提并论,但至少也能补充些体力,宋野城闻言稍稍放心了些, 又问:“那你们俩呢?”
“我们吃过了, ”贺景升道, “之前他还没醒的时候轮流下去吃了点。”
这家医院的住院楼自带餐厅,既负责供应病房也对外开放,所以无论病人、家属还是内部员工都可以在楼内解决三餐。
宋野城点点头,思及他先前在电话里所言,问道:“你之前进去了么?”
贺景升摇头道:“左鉴清没让,说要先跟他聊完看看情况再判断适不适合探视。”
宋野城一时无言,贺景升想起他回家前接到的秋明月那通电话,不免担忧道:“你爸妈那边……怎么说?”
宋野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正要开口,忽然瞥见病房里原本坐着的左鉴清站起了身,已在朝外走来,忙起身迎了过去。
病房门被拉开,宋野城顺着门缝往左鉴清身后看去,依然只能看见床边遮挡的拉帘,而这点视野也很快在左鉴清反手带上门的动作里消失不见。
咔哒一声,房门重新合上。
宋野城从他这举动里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他道:“还不能进?”
“他说想再睡一会儿,”左鉴清道,“他先前昏迷的时间虽然长,但期间脑子一直很乱,并没有休息好。”
宋野城蹙眉道:“那你们聊出什么了?”
左鉴清扭头往走廊里看了看,见除了偶尔路过的一两个护士外没什么人,便也没再特意回避,只领着两人往走廊尽头走了几步,直切主题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没有幼稚地去问什么“先听哪一个”,自顾自继续道:“好消息是,我基本已经能确定他的症状确实是双重人格并发妄想症,而他目前的认知状态是我所有预想中最好的一种。”
“原本我最担心的情况是,他沉溺于妄想情节,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的区别,从而拒绝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拒绝接受治疗。但现在看来,经过昨晚的爆发之后,他的‘重生’妄想被打破,真实的记忆已经回归,现在他能明确认识到‘重生’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只是建立在养父母两次车祸之上的妄想情节。”
“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他的妄想症视为一场梦,那么现在梦醒之后的他并没有继续沉溺于梦境,也没有因此而遗留认知错乱,他能清晰分辨出现实和妄想的界限。”
“至于双重人格那个部分,虽然他至今还是无法共享另一个人格的记忆,但在我跟他解释了原委之后,他已经理解了人格分裂的成因,也理解了‘影子’的存在,没有出现恐慌或者抵触情绪,并且表示愿意配合治疗。”
无论任何病症,患者的配合都是治疗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一点不止左鉴清明白,宋野城和贺景升也同样明白,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左鉴清会将这称为“好消息”了。
但是,他也说了不止有好消息。
“那坏消息是什么?”宋野城问道。
左鉴清看了两人一眼,道:“坏消息是,他现在除了我之外,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宋野城倏然一怔,顿时想起了左鉴清刚才关门的举动,随即问道:“‘暂时’是多久?”
“很难说,”左鉴清如实道,“我的理解是,他现在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患病的事实,但还没能完全消化,所以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
宋野城一时默然,他其实很想见江阙一面,哪怕简单说上两句话也好,可现在江阙却避而不见,这让他实在有些不安。
但他却也能明白,江阙曾经对于“重生”这件事有多笃信,现在就有多难面对它是幻想的事实,更何况在这个幻想之外,他还要接受有关“影子”的一切,这样多的冲击,他需要时间去独处去消化也实属情理之中。
左鉴清见他面露忧色,却没有出言宽慰,而是理智道:“我现在的想法是,让他在这边再观察两天,我联系一下我们医院,看看能不能尽快转过去。毕竟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还只是目前浅层接触下的结论,更细致的情况还要进一步专业诊断才能得出,这边到底不是专科,我们那边会更有针对性一些。”
左鉴清平时虽然总在全国各地辗转,但却并非没有本职,他就职的医院是全国顶尖的精神专科医院,针对精神类疾病的治疗,相比任何综合性医院都有更专业的方法和更丰富的经验,环境和各类设施也对治疗更加有利。
只不过公立医院不比私立,在私密性上肯定还要多做点安排才行,这一点也要等江阙休息好后看看他自己的意思,不急于一时。
宋野城对他的安排并无异议,现在江阙需要时间独处,他便也只能暂时按捺下了心中的急切,转身回到病房外,把自己带来的行李箱拿过来交给了他:“这是他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你等会拿进去给他吧。”
说罢,他又转向了贺景升:“你也一夜没睡了,先回家休息吧,他一时半会儿估计也不想见面,等他好点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贺景升道:“那你呢?”
“我先留在这,”宋野城道,“反正这边病房也不紧张,我另开一间陪他住几天。”
说着,他看向左鉴清:“你……”
“你开个双人病房吧,”左鉴清道,“他转院之前我还要多跟他沟通几次,等会我回去拿点东西,这几天就也不用两头跑了。”
宋野城知道他这是出于重视,也没在这种时候跟他客气,只点点头:“行,那我去跟院方沟通一下,先把手续办了。”
*
傍晚。
走廊尽头的病房内。
正如宋野城所言,这家医院接纳的病患本就不多,所以病房并不紧张,经过简单沟通后,院方很快便将同层空出的这间病房开给了他。
虽然江阙暂时避而不见,但宋野城已经跟负责的医生护士都打过了招呼,让他们有任何情况及时过来通知,这样就连电话联系都省了,他近距离照应着也能放心不少。
此时,病房里。
宋野城屈膝坐在床头,面前的床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而他正按照手机收到的信息往屏幕上的登录界面里输入账号密码。
那是他从家里出门时让唐瑶发来的账号,登录的是唐瑶行车记录仪的云端存档。
自从看完影子那封信,宋野城就对那段记录仪拍到的内容产生了疑问,倒不是质疑它的真实性,只是为它和影子信中所言之间的矛盾而感到困惑。
影子说他曾想过要借卷扬机来实现计划,最后却因顾及江阙的想法而放弃了实施,可从行车记录拍到的那段画面来看,他又确实是去仓库动过卷扬机的。
宋野城并不觉得影子在给江阙的信中还有什么说谎的必要,但这明显的矛盾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深想,这当中是否还藏着什么尚未发现的隐情。
账号密码输入完毕,宋野城敲下回车,登录了云端存档界面。
云端存档只能保存最近一年的记录,再往前的记录都会随着新记录的生成被自动覆盖,好在宋野城需要看的也就是半年前的部分,倒不用担心短时间内会丢失。
界面中的记录是按月份分类,宋野城往下翻了翻,很快便找到了今年一月的入口。
一月的存档中有31份视频记录,正好对应的是当月的31天,宋野城将光标移动到9号那天,双击点了开来。
唐瑶当时给他看的那一段是直接从晚上10点开始的,但宋野城这回却没有拖动进度条,而是选择倍速播放,从零点开始看了起来。
由于时间是午夜,没有开灯的仓库里光线非常黑暗,但在适应了那种亮度后,画面中几件设备的轮廓就依稀显露了出来。
宋野城的目光从那些设备上依次扫过,很快便有了些许发现——与他先前看到的那段晚上的录像略有不同,凌晨时仓库中的设备多出了几件,当中最明显的就是两个圆形的轮廓,看上去应该是鼓风机。
宋野城略一回忆,想起当天拍摄的夜戏中是用到过鼓风机的,所以凌晨这个时间应该是鼓风机还没有搬去片场,而晚上那一段中应该是鼓风机已经搬走、还没有送回。
宋野城耐心往下看去。
在加倍的播放速度下,画面上方的时间跳动得飞快,不久后,画面中的光线由暗转亮,进入了白天,继而又在持续了将近十二小时后渐渐恢复了黑暗。
在这期间,并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仓库,直到晚上9点多,仓库里的灯终于亮了。
宋野城敲下暂停,将倍速调整为正常,随即恢复播放,很快便看到道具组副组长带着几名场工进入了仓库。
几人来到堆放设备的区域,副组长指着两台鼓风机吩咐了些什么,就见一名场工从其中一台鼓风机后摸出电源线插进了墙上的插座,而后打开了鼓风机。
鼓风机旋转了起来,片刻后,似是确定它运转正常,副组长关掉开关,挥手示意几人将它搬走,又捡起另一根电源线往墙边走去。
然而这一次,插头才刚刚插进插座,画面中忽然闪起了一星电光,紧接着,整个仓库瞬间黑了下来。
宋野城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鼓风机短路或漏电导致的跳闸,然而他将画面暂停往前拖拽着又看了一遍,却发现闪起电光的并不是鼓风机,而是旁边的卷扬机。
难道是拿错电源线了?
宋野城猜测着,再一次将进度回放,在画面中仔细分辨了一番,果然发现副组长拿起的那根线虽然靠近鼓风机,但看线路走向更像是与旁边的卷扬机相连。
宋野城心中有了数,于是继续播放了下去,只见灯灭之后,副组长打开了手机电筒,将电源线拔了下来,而后迈步朝远处走去。
不消片刻,仓库里的灯重新亮了起来,副组长也从远处走回,应是将电闸重新推了上去。
他回到设备旁,重新找准鼓风机的电源线插进插座,打开机器试了一下,发现正常运转后拔下电线,跟几名场工一起把它搬了出去,顺便关上了仓库里的灯。
仓库里恢复了平静。
宋野城看了一眼上方的时间,发现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距离江阙出现在仓库的时间仅剩半小时。
时间如此接近,这让宋野城不禁有些怀疑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但他也没有急着下定论,而是继续耐心看了下去。
鼓风机搬走后,接下来的半小时没再有人出现,等仓库再度亮起时,出现的果然已经是江阙的那一段。
那段画面宋野城已经看过很多次,可这一次再看时却已然产生了另一种思路,带着这种思路,他将画面里江阙的举动反复研究了很久,心中隐隐冒出了某种猜测。
当仓库里的灯再度熄灭后,宋野城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以倍速播放往后看了下去。
9号的录像很快播放完毕,宋野城点开紧随其后的10号,一直快进播放到凌晨4点多,仓库里又一次亮起了灯。
那是他们当天大夜戏收工的时间,进入仓库的是搬着鼓风机来送还的几个场工,但与他们一同前来的除了先前的道具组副组长外,还有道具组的正组长。
宋野城依稀记得他姓刘。
刘组长显然是刚从片场过来,腋下还夹着一块记事板,进入仓库后与那几个场工没什么交流,而是径直跟着副组长到了卷扬机前。
两人在机器前站定脚步,副组长比划着对他说了些什么,刘组长点点头,蹲下身将下方的箱盖打开看了看,起身后又跟副组长交谈了几句,随后两人便一起离开了仓库。
宋野城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还没有到此结束,于是继续快进着看了下去,果然当天下午三点多,再度有人出现在了仓库。
这次来的是两个人,刘组长和一个穿着工装服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个修理工,手里拎着一个工具箱,被刘组长领到卷扬机前,蹲身打开工具箱,对着卷扬机鼓捣了一番,而后像是确定了什么般,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拍拍手站起身对刘组长说了几句,随后便收起工具箱,跟刘组长一起离开了仓库。
看到这里,宋野城心中的猜测愈发强烈,他如法炮制地继续倍速播放,等到10号的录像结束,他又接连点开了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快进看到15号下午,仓库里终于再度出现了刘组长的身影。
这一回,刘组长带来了几个人,那几个人手中抬着另一台卷扬机和几组滑轮,到地方后放在了原来那台卷扬机旁边,而后在刘组长的指示下,将原来那台卷扬机和配套的滑轮组抬起来、搬离了仓库。
宋野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将进度条往回拖拽了一点,仔细观察了一下两台卷扬机。
二者应该是同厂同品牌,因为整个外形都十分相仿,唯一细微的不同点只有轮轴两侧的颜色,原来那台是红色,而后来的那台是黑色。
发现了这一点后,宋野城掏出手机,在搜索页面打下几个字,很快便找到了当初“拍戏落水”的新闻。
他的指尖飞快划动,视线扫过一张张新闻图片,最后点开剧组当时曝出的片场视频,耐心地用0.5倍速一帧帧细看,终于在某个一闪而过的镜头中捕捉到了那台卷扬机的画面。
看清那轮轴两侧的颜色后,宋野城顿时没再犹豫,将手机切到通话界面,给贺景升拨了过去。
“喂?”宋野城简洁道,“你是不是有刘组长电话?”
“有啊,”贺景升道,“怎么了?”
宋野城道:“发给我一下,我找他问点事。”
*
与此同时。
加护病房内。
护士轻手轻脚地取下床侧上方悬挂的空输液袋,拔出针管续上手中另一只,重新悬挂了回去,然后悄悄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这才转身将拉帘拉好,往病房外走去。
咔哒。
房门轻轻闭合。
病床上,江阙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先前跟左鉴清说自己要再睡一会儿,可事实上却并没有睡。
整个下午,他都在清醒地回忆着左鉴清所说的一切,清醒地消化着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事实。
昨晚陷入昏迷后,他的意识一度混乱不堪,他能感觉到脑中撕裂般的疼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冲破封印、撞开枷锁,横冲直撞地喷薄而出,所过之处如同岩浆,灼烧着、吞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待到一切疼痛稍稍暂缓,他又陷入了一场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的江抵死于一场暴雨中的车祸,而他被叶莺折磨许久,最后目睹了一出旧日重演般的自杀。
噩梦的终点是苏醒。
可苏醒却犹如一场更大的噩梦。
因为就在醒来的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那场噩梦原来根本不是梦,而是一段真实发生过的、被他深埋已久的记忆。
江抵死了,叶莺也死了。
所有被遗忘的细节尽数归于脑海,纷纷扬扬飘洒而下,一如那场冲刷记忆的瓢泼大雨。
咔擦。
像是有什么在虚空中开裂。
是那层笼罩在他周围的、将他与记忆隔绝开的、名为“重生”的保护罩。
裂纹扭曲着蔓延开来,破裂的碎片肆意坠落,劈头盖脸地砸在头顶,让他彻底暴露在现实世界,直面赤.裸的真相,再无处遁形躲藏。
他听见身旁的护士因他醒转而发出的惊喜喊声,看见医生被匆匆叫来,围绕着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感受着那纷乱而又嘈杂的一切,愈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刚从幻境中走出的人,重新踏回了真实而残忍的世界。
等嘈杂归于沉寂。
病房里走进了一个熟悉的人。
左鉴清。
看到他的那一刻,江阙就明白了。
他知道左鉴清这一次出现不再是单纯以朋友的身份,更是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来了解患者的病情。
于是他平静地坐起身,有问必答地回答了左鉴清的每一个问题,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自己具体的病因和病症,得知了那些“前世记忆”的由来和“影子”的存在。
他竟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因为从他昨晚在那段视频中看见自己,又从日记里得知自己那天是在睡梦中度过时,他就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有“另一个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他的身体做了他不知道的事。
他只是没想到,那“另一个人”存在的时间竟然比他更久,而他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考虑到他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左鉴清并没有跟他聊太久,听他说还想再睡一觉,便识趣地离开了病房。
江阙需要时间消化眼下的一切,这一点左鉴清也明白,所以在离开前,他应下了江阙“暂时不想见到其他人”的要求。
不想见其他人是真,可再睡一觉却只是托词。
左鉴清走后,江阙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静静深思起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为自己杜撰了一个名为“重生”的妄想,他的另一个人格为他编纂了一个又一虚幻的谎言,当中利用过宋野城的行程,利用过贺景升的人脉,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而他就带着这些谎言,以一个荒诞的开端让宋野城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让他相信了那天方夜谭般的“重生”,让他为扭转那所谓“命中注定的结局”而煞费苦心,让他抛弃了所有理性、沦为了陪自己一起被蒙蔽的愚者。
“我死过两次。”
“这是我的第三个2020年。”
当自己说出这所谓“真相”的时候,宋野城究竟经历过怎样矛盾的自我说服,又需要对他有多么强烈的信任才能接受这样一个答案、接受那荒谬到无以复加的说辞?
明明这说辞那样错漏百出。
明明只要稍加怀疑深究就能察觉端倪。
可宋野城却偏偏一次又一次选择了相信,哪怕在发现他没有驾照,发现他口中的真相与事实相悖时,也没有选择动摇那份信任,而是选择了站在他的角度、为他寻找所有可能性。
甚至直到最后。
到昨晚面对那铁证如山的视频时。
江阙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质问,只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困惑,和那渴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的眼神。
江阙喉头滚动,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回忆着那一幕幕画面,就像在回忆一出由自己主演的荒唐剧目,如今幕布落下,他才知道自己说过做过的一切是多么无稽又可笑。
病房里寂静无声。
在他醒来之后,医生就已经关掉了旁边的监测仪器,只余悬挂的输液管仍在静默地向他输送着微凉的液体。
就这么沉寂了不知多久。
江阙重新睁开通红的眼,转头望向了床侧。
那里放着一只先前左鉴清送来的行李箱,他知道那是宋野城为他拿来的个人物品。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默默坐起身去,掀开被子下了床。
走到行李箱边蹲下,伸手打开了箱盖。
*
此时,另一间病房。
电话里,刘组长详细解释完了1月9号到1月20号遖颩喥徦之间有关卷扬机的一切,末了才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个……古导之前不是都已经问过了么?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当初落水事件发生后,虽然宋野城并没有受伤,但这毕竟属于拍摄事故,所以古云还是详细调查了事故原因,得出了“道具组工作失误导致设备故障”的结论,最后在宋野城表示不追究的情况下,仅在剧组内部对相关人员做出了批评警告。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宋野城忽然又打电话来旧事重提,刘组长不免担心是不是这事儿还没完,还要继续追责。
“哦,没有。”
宋野城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一番,表示不会继续深究后便挂断了电话,放下手机后,心中终于对事情的全貌有了数。
刘组长并不知道行车记录仪的存在,但他叙述的所有过程都能和记录仪拍到的那些画面吻合对应,二者相互佐证,便形成了一个完整且有说服力的逻辑链。
这条逻辑链让宋野城心中的某些疑问彻底解开,也令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窗外天色渐暗。
宋野城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也不知道江阙那一觉睡醒了没。
明明他自己这一整天也没顾得上吃饭,但心里更惦记的还是江阙的状况,稍稍想了想后,他决定下楼去餐厅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饭菜,等会带一份上来让护士送进去。
然而他才刚合上电脑,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房门便被“咚咚咚”急切敲响:“宋先生?宋先生!”
宋野城心中一紧,起身大步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怎么了?”
门外的护士神色慌张,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指向走廊另一端——
“江先生他、他不见了!”
追寻、我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雪白的加护病房内。
床边的拉帘已经被拉开, 可病床上却只留下了一床掀开的被子,江阙已然不见了踪影。
旁边护士焦急解释道:“本来他醒了以后,主任说两小时查一次房就可以, 但因为他还在输液, 我怕他睡着了会不小心压到针头,所以时不时就过来看一下,半小时前他明明还在的,结果刚刚再来看他就……就不见了!”
宋野城看向床边垂落的输液管,发现用于固定的白色胶布沾着一丝血渍,尾端针头还在尽职尽责地滴落着透明液体,显然是输液中途被强行拔下丢在了一旁。
那只行李箱也被打开了。
宋野城快步上前蹲身翻看了一下, 很快确认箱子里少的除了一套衣服外,还有一只口罩和江阙的手机。
拔下针管,换好衣服, 戴上口罩不告而别。
眼前所有情况组合在一起, 莫名让宋野城心中冒出了两个字——
逃离。
可他为什么要逃离医院?
左鉴清不是说他愿意配合治疗么?
还是说……他之前面对左鉴清时“状态不错”的表现其实只是假象,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走出那可怕的梦魇?
“整层楼我都找过了, 走廊卫生间里都没看到人,”护士还在焦急补充, “现在怎么办?需要调监控吗?”
宋野城蹲在行李箱边, 强行按下心中不安,掏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江阙的电话,发现电话是开机状态,可却并没有被接听。
迟疑两秒后,他霍然起身, 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任凭护士小跑着跟在身后, 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那间病房中。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在护士茫然的注视中摸出了一个电子设备。
他将那设备打开,飞快操作了几下,很快,他的目光就紧紧定格在了屏幕上。
下一秒,他再不迟疑,一边大步往门外走一边道:“不用调监控了,我出去找他。”
*
华灯初上。
首都的夜色里车水马龙。
宋野城开车穿行在灯影间,双眼盯着前方的道路和车流,旁边的车载支架上放着那台有光点在不断闪烁的设备。
——那是综艺录制结束后,驰谨安当做纪念品送给他们的基地通讯器。
当初从基地回首都的路上,他和江阙还曾把通讯器拿出来把玩过,那时他们便发现,通讯器的追踪定位功能并不仅仅适用于基地范围,而是适用于整个世界地图。
彼时宋野城并不觉得这功能有什么稀奇,毕竟对于如今的智能手机来说,定位和位置共享早已是最稀松平常的功能,所以到家以后,他便将它们随手丢进了床头柜里,不认为还会有什么使用的机会。
然而就在今天中午,在他回家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去医院的时候,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把它们从抽屉里拿了出来,将志愿者通讯器内置的那枚定位芯片取下,放进了江阙的手机后盖中。
他并不会未卜先知。
不可能预料到这定位真的能派上用场。
他当时之所以会那么做,其实是因为想起了影子信中的那段话——
“一旦梦醒,你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背负回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发现周遭的一切依然那样无可眷恋,最终走向同样的结局。”
那时宋野城还不确定江阙醒来后到底会是怎样的状态,但却也担心影子所说的这种情况会发生,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了那个防患于未然的准备。
后来当左鉴清从病房走出,告诉他江阙的状态不错、愿意配合治疗的时候,他还曾暗道原来是自己多虑,把情况设想得太糟糕。
谁知仅仅几个小时过去。
到了现在这一刻。
他终于无比庆幸自己曾有过那样“多虑”的念头,也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那“多此一举”的准备。
挡风玻璃后。
通讯器上的定位光点不断地闪烁着,在首都错综复杂的地图上快速发生着位移。
按照光点的移动速度来看,江阙应该是乘坐了某种交通工具,而这恐怕也正是他带上了手机且一直处于开机状态原因,因为他需要用手机进行付款,只是不知目的地究竟会是哪里。
宋野城手握方向盘,一路追随着光点变化的方向前进,但因为光点也同样在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上去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自己的车速一直在加快,虽然距离看上去没有多大改变,可实际上却正在一点点缩短,而江阙也不会永无止境地一直前进下去,最终总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无论他停在哪里。
自己都一定会追上他、找到他,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
半小时后,建新路中段。
马路两旁的路灯被成排的香樟树间隔开来,灯光透过树冠缝隙洒在路面与两侧的人行道上,在驶过的各色车辆、稀疏来往的行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短短的影子。
一辆出租车在马路旁缓缓停下。
片刻后,后座车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江阙回身关上车门,静静目送着车子重新发动、离去,而后在香樟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抬起头,远远眺望向了马路对面。
那里矗立着一幢大楼。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人头攒动,往上的每一扇窗户里也透着明亮的灯光,一层一层整齐地堆叠而起,照亮了楼前宽阔的长阶,也照亮了阶梯顶上高悬的那枚庄宴肃穆的警徽。
是的,这便是江阙的目的地。
是他从医院“逃离”的终点。
当所有被屏蔽的记忆重回脑海,当被他信以为真的“重生”幻想彻底破灭,当得知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格,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真正让他完全无法面对的是,左鉴清口中的另一个自己所做的事——
“那段视频里的人的确是你,或者说,他是另一个你,就是他为你创造出了那些‘前世记忆’,让你对自己重生的经历深信不疑……”
彼时病床上的江阙听到这些,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预言”,想起那段视频中自己的所作所为,难以抑制地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与惶然——
另一个自己曾对宋野城的威亚设备动手,无视他可能受到的伤害,以他的落水事故来完成自己的“预言”。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冰凉,整颗心都如沉落谷底般绝望,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等待所谓的治疗,也让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了这场“逃离”。
如今“逃离”已至终点。
江阙远远望着对面大楼上那枚庄严警徽,知道一切都该做个了结了。
夏夜的风静默地穿过树梢,零星驶过的车辆留下短暂嗡鸣,身后偶有几个行人结伴走过,三三两两嬉笑打闹。
而一切热闹喧嚣仿佛都已与他切断了关联,他就那么悄然迈出脚步,走出了树冠投下的阴影。
马路上的车并不多,只偶尔开过一两辆,从他的前后擦身而过,而他就像每一个平凡的路人,平静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对面灯火通明的终点。
一步,两步。
他离那终点越来越近。
随着他的接近,楼前大院外电动伸缩门旁的警卫似乎注意到了他,向他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江阙发现了那道目光,可脚下却丝毫未有停歇,就那么迎着注视继续向前走去。
十米,八米,六米。
就在他距离那院门仅剩几步之遥时,忽然,一只有力的手从侧后方伸出,一把握住了他的肘弯!
江阙诧异扭头,只来得及看清来人侧脸,就已被拉着往来路走去。
宋野城紧紧握着他的胳膊,大步拉他远离院门,趁路面上刚驶过的车子远去,带着他径直穿过马路、回到对面停靠的车边,开门将他塞进后座,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砰。
车门在旁关闭。
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令整个车厢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
“你想做什么?”
宋野城紧紧盯着他,因为熬夜而略显低哑的嗓音里满是紧张和担忧。
江阙直到这时才从被拉来的状况里回神,可却半点都没去细想宋野城为什么能找到他,第一反应就是抬手去开车门。
然而“咔哒”一声,宋野城眼疾手快地伸手绕过前座,将车门落了锁。
江阙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只得曲起放下,却并未对此表示任何抗议或挣扎,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帘。
见他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宋野城不禁深吸了口气,几乎有些无奈地伸手摘了他的口罩,轻扳着他的侧脸道:“说话,你刚才想干什么?”
江阙微微偏头,将他贴在脸上的手滑开,目光仍旧低垂向下,像是下定决心不与他对视般,冷淡道:“自首。”
“自首什么?”宋野城追问道。
江阙的喉头滚了滚,侧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勾勒出模糊轮廓,像是觉得那答案艰涩烫口,说出来时却又冷硬直白:“恶意破坏威亚设备,故意伤害未遂。”
宋野城这才明白他指的是这件事,顿时想起他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忙道:“根本没有这回事,你知道那天去的不是你,是……”
“是我。”
江阙冷静打断道:“他是我的一部分,用的是我的身体,他做的就是我做的。”
宋野城其实压根没打算用双重人格来解释这件事,他说“去的不是你”只是想表达“你没有这段记忆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被江阙这么堵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单方面的表述恐怕不足以令江阙信服,索性放弃了继续解释,直接从兜里摸出手机,迅速翻找出了一个音频文件。
那是一段通话录音。
是不久前他打给刘组长的那通电话。
“你听一下这个。”
宋野城拖动进度条跳过录音最开始的一段铺垫,直接跳到了他们切入正题的部分,将手机递到了江阙耳边,扬声器中很快传来了两人的问答——
“那天具体是什么情况?”宋野城问。
刘组长回忆着道:“那天……是拍大夜戏,当时我们都在片场忙着,中途小汪带人去搬鼓风机,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仓库跳闸了,好像是卷扬机出了问题。当时组里的维修工已经下班,而且卷扬机还要十来天才用得上,我就说先记着过两天再处理吧,结果贺总的那个来探班的朋友说他可以帮忙看看,他对机械电路略懂一点。”
所谓“贺总来探班的朋友”当然就是那天去剧组的影子,他当时也跟着刘组长在片场围观拍摄,只不过因为他那天从出门起就一直戴着口罩,到了剧组也没摘过,所以没人见到过他的真容,也至今没人知道他就是江阙。
刘组长的话音还在继续:“我当时心想可能也就是点小问题,稍微懂点电路说不定就能解决,就让小汪给他拿了点工具带他去了仓库。结果他回来之后跟我说,那台卷扬机内部零件老化严重,卷轴和钢丝也磨损得很厉害,存在很大安全隐患,建议我最好直接报废买新的。”
“我那会儿其实没太当真,以为他是不是外行修不好才会说得那么夸张,所以等他走了之后,第二天我带着组里的维修工去检查了一下,没想到检查完师傅也那么说,说零件整体老化严重,全部更换的话不如买台新的了。”
“这东西毕竟涉及到安全问题,我也不敢马虎大意,所以跟组里报备之后,我就带人去买了台新的回来,把原来的那台搬走报废了。”
听到这里,江阙终于稍微有了点反应,低垂的长睫眨动了一下,扬声器里也适时传来了宋野城的问话:“既然换了新的,为什么后来还是出了故障?”
刘组长闻言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歉疚:“出问题的不是卷扬机,是配套的滑轮组。当时就因为设备是新的,我们还提前试用了几次,都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结果……谁知道那组滑轮的绳槽深度不够,当天拍落水情节的时候晃动幅度太大,钢丝脱槽了。后来我们对比检查的时候才发现,新滑轮的绳槽比原来的浅一大半,我们提前试的那几次都是原地起落,没有太大晃动,所以才没发现问题。”
话到此处,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已经再清楚不过,后面的内容也已经没了继续听的必要。
于是宋野城直接关掉了录音,收回手机耐心道:“你都听到了?那天‘他’去仓库根本就不是为了破坏设备,事故也跟‘他’没关系,从来都没有故意伤害这回事。”
说着,他伸手轻轻握住江阙搭在腿上的手背,温声道:“就算你觉得‘他’是你的一部分,也没理由去承担没发生过的事,是不是?”
江阙冰凉的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被那手掌炙热的温度灼烫般,倏地抽了出去,继而竟像是怕被再度触碰般,直接将手背到了身后。
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举动让宋野城蓦地一怔,不及他反应,便听江阙生硬道:“你离我远一点。”
宋野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江阙仍旧低垂着眼帘,像是固守着眼前那昏暗的一隅之地,不肯与周遭产生丝毫牵连:“靠近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宋野城心中狠狠一痛,他知道江阙已经重拾了那段被封存过的黑暗记忆,重拾了江抵的离世和叶莺的迁怒,就像影子在信中所说,他背负回了所有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
可这份自我罪责根本就不该存在。
那道因至亲离世而割裂流血的伤口本该在时间的舔舐中逐渐愈合结痂,而不是在恶意的撕扯下愈发深入血肉骨髓、被一次又一次狠心撒盐,最终长出溃烂的脓疮。
然而如今脓疮已然长成。
那不仅是源于江阙本身的自我罪责,更是拜叶莺长达一年的反复折磨所赐。
宋野城知道这脓疮会有多痛,却更知道如果再不去狠下心挑破、刮骨疗毒,它就将永远黏附在血肉里。
于是,纵然心中百般不忍触碰,他还是伸出了那把刮骨刀:“江阙。”
他终于开口道:“如果今天我在来找你的路上出了车祸,你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我么?”
江阙呼吸一窒,他没有转头去看宋野城,可瞳孔却因他的话而剧烈颤抖了起来,仿佛仅仅是想象一下那样可怕的结果,都足够令他心神俱震。
宋野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根本没想等他回答,而是很快话锋一转道:“那如果出事的是你呢?”
“如果今晚你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是也该痛恨自己没能在医院看好你,没能及时找到你,然后余生抱着这样的自责和痛苦,永远不原谅自己?”
江阙的眼眶迅速地红了。
他哪里会不明白宋野城是在类比什么,哪里会不明白这是在暗喻江抵那件事。
然而长久以来的心结早就将他困在了一个难解的迷宫里,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以至于直至此时,他仍旧抱着那点偏执的源头:“可他那天出门是为了我。”
“是,他是为了你。”
宋野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但那也仅仅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做出的一个简单的决定,就像我们决定出去旅行、决定去见想见的人,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也都有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飞机会坠毁,轮船会沉没,哪怕是好端端走在路上都可能遇到一场飞来横祸。但难道因为这些可能发生的意外,我们就不做决定了么?不去见想见的人,不去做想做的事,好规避开所有风险,让自己永远安全?”
江阙静默地听着,他感到自己陷入迷宫的思维正在被牵引着走向某个路口,那是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方向,因为从未有人曾以这样的角度开解过他。
“你可以怪那天的暴雨,可以怪倒塌的广告牌,甚至可以怪老天无眼、命运无情,却唯独不该怪你自己,因为决定出门去看你是他的意愿,你没有权力剥夺他决定的自由。”
宋野城继续道:“他从前那么疼你,他也不会想看见你为他的决定买单,看见他最疼爱的孩子凭白承受那么多自责和痛苦。如果在天有灵,你舍得让他继续为你心疼,继续不得安宁么?”
江阙的迷宫在一点点松动。
就好像曾经扎根心底的地基被那无形的话语摇晃,地震般将每一堵围墙震出裂纹,生生将砖石墙皮片片抖落,扑簌簌掀起满地尘烟。
宋野城清晰地看到那低垂的长睫不住地颤动着,须臾,一滴泪水倏然从其下坠落,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而宋野城就在这无声的坍塌里呼出了一口疼惜的炙热呼吸,哽咽着继续说了下去:“就像今晚我来找你,这也是我的决定。你可以抗拒我、逃避我,但你不能阻止我担心你。”
他的眼眶因忍耐而滚烫,话音里也掺了微许颤抖:“你那样不声不响从医院离开,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怕你会因为记起从前的事想不开,怕你会做傻事,怕我万一晚了一步……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仿佛针尖刺透心口,江阙忽觉心疼得难以呼吸,所有防线都在刹那间崩溃,滚烫的眼泪从紧紧闭起的双眼中汹涌滚落,整个人都因难过而颤栗:“可我已经不是我了……”
他无助又绝望地崩溃着,深深埋下头去,双手紧紧将两鬓环绕了起来,再也藏不住心底最深的恐惧:“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明天醒来我会变成谁,不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事,甚至不敢去想现在眼前发生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又一个幻觉……”
他痛苦的话音在抽泣中断续,几乎有些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没有想逃避你,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但是……但是我……”
宋野城双眼通红地扣住他的肩膀,不顾他的挣扎强行将他按进了怀里,紧攥着他的手腕,温柔又不容抗拒地一下下亲吻着他的鬓侧:“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灼热的手掌搓揉着那单薄的后背,略带沙哑的嗓音贴在江阙耳畔:“你一直都是你,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暂时生病了而已。我们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好不好?”
仿佛陷阱中的幼兽绝望饮泣,江阙紧紧攥着宋野城肩头的衣料,埋头在那坚实的胸膛里,热泪染湿了那片衣襟,也隔着皮肤烫进了宋野城的心口。
窗外路灯光影依稀,纷乱交织的树叶在挡风玻璃上投下凌乱剪影,马路间偶有几辆车匀速驶过,两侧人行道上来往着形形色色归家或散步的陌生人。
无人注意到路旁树影下停靠的那辆车,也无人知晓车里正在发生怎样的故事,就好像他们都不过是这平凡世界里的沧海一粟,各自上演着属于各自的冷暖悲喜。
夜风渐起,路旁两侧的树影摇晃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里那低低的呜咽终于逐渐减弱,转为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与抽噎。
那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犹如一场山洪,经历过最初的爆发奔腾,冲刷过陡峭河谷,最终落于平缓之地,只余下涓涓细流。
再往后,那点涓涓细流也渐渐渗入干枯的碎石缝隙间,即将消弭在洇湿的泥土里。
宋野城听着胸前逐渐微弱下去的抽泣,手臂仍牢牢环着那单薄身躯,手掌也仍覆在那后背上一下下轻轻安抚。
他直到此刻才敢稍稍松下一口气。
他知道江阙那些沉重压抑的情绪已然堆积太久太久,如若没有一次彻底的爆发,终究还是会淤堵在那里,成为随时可能致命的顽疾。
好在这情绪终是发泄了出来。
这在他看来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形,说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都不为过。
正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
宋野城低头瞥去,见屏幕上显示着左鉴清的来电,料想他应该是刚回到医院,发现了江阙失踪的事。
他单手维持着环抱的动作,另一手接起了电话,贴在耳边简单应答了几句:“……嗯,没事,找到了,好。”
电话挂断,重新被宋野城丢在了一旁。
这一短暂的插曲将原本沉重的气氛略微驱散了些,缩在他怀中的江阙也终于轻轻动了动,从他胸前退开几分,缓缓坐直了身子。
江阙红着一双眼,低垂的睫毛湿出一绺绺浓黑,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渍,情绪发泄之后短暂的放空令他显得有些失落与迷离。
明明只是一天没见,可此时宋野城近距离地将他望着,心中却蔓延起了一丝难言的情愫,像是在体味一场历时长久的失而复得。
他抬手轻轻覆上那湿润的脸颊,看见江阙微垂的长睫轻轻一颤,一直以来躲避着他的视线悄然抬起,终于与他的目光交汇在了一处。
江阙的视线如有胶质,先前回避着不看宋野城也就罢了,此时一落在他脸上,立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绊住了一般,粘黏着,描摹着,仿佛想将眼前人一丝不落地描进心底,许久都再难以移开。
就这么望着望着,也不知究竟望了多久,默然间,他那双原本已经渐干的眼眶里忽又再度氤氲起了水雾,眼看着便像是又要落下泪来。
宋野城没料好端端怎么又来了个回马枪,略一愣神间,曲起的指节堪堪勾住了那滴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赶忙用拇指轻柔摩挲起他的眼角:“……怎么了?还难过?”
江阙垂眸压下了眼中盈盈水光,红着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又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很荒谬。自己幻想出那样的天方夜谭,还把你也拉进来,让你跟着我相信,陪我一起做傻子……”
他像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到了极点,蹙眉闭上眼,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宋野城覆在他脸侧的手没有挪开,听到这话也不禁跟着回忆起了这半年来有关“重生”的那些事。
片刻后,他却是无奈又释然地一笑,认真看向江阙,温声劝导道:“虽然重生是假的,但我们的久别重逢是真的,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也是真的,是不是?所以往好处想,现在知道了它是假的,起码我不用再担心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秘力量,会给你带来什么‘命中注定’的威胁,这也算是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是不是?”
不知是因为从小的成长环境还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宋野城似乎无论面对任何事总能找到一些乐观积极的思考角度,偏偏那些思路还都不是无的放矢,总能叫人一不小心就被牵引、被说服。
“好啦,乖,”宋野城笑着摸摸他湿红的眼角,“别想那么多,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心治病,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嗯?”
江阙原本已是被他的思路宽慰了几分,谁知听到这话,他的目光忽又凝滞了一下,慢慢抬起手去,将宋野城覆在他脸侧的手拉了下来,道:“……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宋野城不禁一怔:“为什么?”
江阙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只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该拍戏就拍戏,该进组就进组,总之……不要围着我转,也不要去看我。”
他这话里分明有几分紧张,连带着他捏着宋野城的那只手都有些用力,可与那紧张相对的是,他的语气却又是那样坚决笃定,仿佛容不得半点商量:“反正在我病好之前……我不想见到你。”
这话乍一听来真是强硬又无情,可宋野城只是稍稍愣怔了几秒,就已全然猜到了他真正的心思——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仍在忌惮着自己的另一个人格,唯恐他还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举动,甚至对这病究竟能不能治好、多久才能治好都没多少底气,所以宁可摆出这样一副抗拒又疏离的态度,也要将他隔绝在“危险范围”之外,让他继续保持原本该有的生活。
宋野城一时没有应声,江阙也强忍着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那话多少有些伤人,活像是在划清界限、把人往外推,可他更知道自己的病不是什么简单的头疼脑热,而是最容易失控的精神疾病,他无法寄希望于所谓的自控力,甚至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想要保证周围人的安全,他能相信的唯有物理意义上的距离。
所以他不能在这一点上妥协让步。
哪怕要为此表现得蛮不讲理也不得不这么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忐忑于宋野城会是怎样的反应,甚至做好了继续保持强硬态度的准备时,就听宋野城十分轻松自然地答应道:“好,那就不见。”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赌气或不悦,相反满是令人安心的温和与纵容。
说着,他倾身探向前座,从驾驶座旁的储物格里拎回了一只深色的牛皮纸袋,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绒布盒,在江阙疑惑的目光中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躺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和江阙小时候戴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那晚在楼顶天台,江阙曾说他把自己的铃铛送给了黄毛,最后陪它葬在了山林间,当时宋野城便记在了心里,想着要重新给他买一只。
于是第二天出门去见唐瑶之前,他就特意绕着全城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一家偏僻古旧的银饰店里找到了这么一只形状大小都几乎分毫不差的出来。
那只小银铃穿着细细的链子,宋野城将它从盒中取出,倾身向前,一边为江阙系上,一边在他耳侧轻声说:“不让我陪你,至少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银链系好,他稍稍退开几分,用指尖拨了拨那铃铛,抬眸温柔道:“你只要记得,我在等你就好。”
江阙低头看向那小小的银铃,抬手轻轻将它捏住,轻转着摩挲了一会儿,迟疑道:“可如果我的病一直不好,你就别——”
话音未落,宋野城已是凑前轻啄了下他的唇,蜻蜓点水般截获了剩下的几个字。
“没有这个可能。”他笃定道。
他的眼底映着窗外灯火,熠熠间带着灼热心扉的温度,不像是在劝慰,倒像只是在提前宣告一个注定发生的结果:
“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也一定会等你。”
转院、那是他的明月星辰
七月下旬。
江阙在左鉴清的安排下转去了他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
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深入诊断和几次专家会诊后, 左鉴清对他的病情终于有了全面的了解,并据此制定出了一份详细的治疗方案。
这份方案里的治疗安排虽然紧凑,几乎每天都有相应的治疗任务, 但却并没有对江阙的行动范围做出限制, 甚至出于便捷考虑,方案中安排的治疗时间还都集中在上午,这样如果江阙不愿意住院的话,大可以选择居家修养,只需要每天早上来医院完成治疗安排,回家后按时按量服用配套药物即可。
但江阙却并没有这么选择。
他不仅没有要求出院,还主动申请从原本不设约束的开放式病房转入了单独的封闭式监视病房, 几乎等于是完全放弃了自由行动的权力。
左鉴清并没有干涉他的选择,但在江阙转去封闭式病房的那天,看着特殊病床两侧配置的束缚带和天花板上的24小时监控探头, 他还是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知道你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不需要这么严加防范对吧?”
“我知道。”
江阙答得倒是坦然,他坐在床沿上, 随手抚平了新换床单上的一处褶皱:“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放心一点。”
听他这么说,左鉴清便也没有多劝, 只点点头, 伸手拉过床头柜上的那只置物篮,将它推还给了江阙:“其他的也就算了,但这些你还是留着吧。”
那篮子里放着江阙的手机、电脑、充电器、钢笔等一系列物品,都是江阙严格按照封闭病房管理条例主动上缴出来的。
左鉴清道:“你应该也知道这里为什么不让用这些,但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 没什么上缴的必要, 你自己留着就行。”
封闭病房里禁止携带的物品有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尖利物品和通讯设备。
前者是为了防止有暴力或自残倾向的患者伤害到自己或他人,而后者则是为了防止一些病情严重、完全丧失判断力的患者以虚假理由频繁报警、求救或者利用支付软件造成财产损失,给医院和家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江阙的情况并不在此列,一来他并不是被迫强制入院,而是自愿接受封闭治疗,二来他也不存在任何暴力倾向,所以这些物品对他而言并不属于危险物品。
江阙看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倒显得不甚在意:“没关系,反正我也用不上。”
这话他确实说得没有半点勉强的成分,自打他转到这边医院后,就将所有通讯设备压了箱底,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隔绝出了一个完全封闭的治疗环境。
左鉴清闻言轻笑:“怎么就用不上了?你新书不是还没写完?以后上午完成治疗,下午和晚上你都可以自由安排,写写书,看看剧,或者出去走走都行。你要知道你在这里只是治病,又不是坐牢?”
江阙静静看了他片刻,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不用给我特殊待遇,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把我当普通病人就行。”
左鉴清无奈地笑叹了一声,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道:“哪来的什么特殊待遇?轻症就是这个待遇,你要是真严重到需要管束的程度,我亲手捆你都不带手软的。”
说着,他将已经空了的篮子勾在手里,转身嘱咐道:“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正式治疗。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你这点问题在我们这儿就是小case,连疑难病例都算不上。”
江阙不知他这话里有多少安慰的成分,但还是跟着轻笑了一下,诚恳道:“谢谢。”
左鉴清关门离开后,江阙没有去管床头柜上那一堆东西,只是从病床边站起身,走到安装着防护网的窗边,低头看向了楼下。
这个病房的窗口正对的是住院部后占地面积颇大的花园,盛夏葳蕤草木蔓延出满园翠色,平缓小径起伏蜿蜒在层叠绿意间,蓬勃树荫下点缀着供人休息的长椅,令园中散步的病患和医护人员都显得十分轻松闲适。
左鉴清虽说着没有特殊待遇,但其实江阙知道,光是这间病房的安排就是他特意花了心思的。
这间病房位于住院楼顶层角落,远离了重症患者所在的区域,完全听不见半点失控的喧闹或叫嚷,再加上窗外低头可见的大片清幽景色,静谧得仿佛只是一处疗养居所,无形间就能让人处于一种放松安然的状态,甚至一不小心都可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这和江阙原本设想的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他要待的地方会是一个阴暗压抑的所在,身遭围绕的都会是些疯癫无状、不可自控的病患,而整个治疗过程想必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然而他却没想到,眼下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自己待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预想中那样难熬。
江阙站在窗边眺望了一会儿,目光从楼下收回时,恰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里闪过了一点光亮。
那是阳光照在金属上的反光。
是从他锁骨处发出来的。
江阙抬手触上自己的领口,轻轻捏住了倒影中那只小小的银铃。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野城了。
宋野城答应不会来见他,于是在他转院后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说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时不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些什么。
只是惦念归惦念,他却并不后悔自己拒绝相见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只有确定宋野城在远离他的、绝对安全的范围之外,他才能沉下那颗时刻悬着的心,真正全无顾忌地留在这里安心治病。
当初在那家私立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其实一度产生过彻底离开宋野城的念头。
因为那时他回想起和宋野城从初见到重逢发生过的一切,觉得自己从始至终给宋野城带来的都只有麻烦。
他是个负担,是个拖累,是个连正常人都算不上的病人。
他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彻底消失,才能让宋野城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不再为他所累,为他所困。
然而那一晚,宋野城追上了他、找到了他。
在警局门口,在那昏暗的车厢里,当他听见宋野城红着双眼说出那句“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残忍得离谱。
什么越远越好,什么彻底消失。
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那些自作主张将他丢下的举动,原来才是捅向宋野城最狠的刀子。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自我厌弃、妄自菲薄、意图逃避的欲望都尽数溃不成军,只余下了唯一的念头——
他只想拼尽全力好起来,好好陪着这个人,抱着这个人,把余生都补偿给他。
那是他的明月星辰。
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的那束光。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贪心也好,纵使他单薄如斯、周身褴褛,也想将一切都奉与那束光,将它捧在掌心,再不让它落空分毫。
只是……
他的病究竟要多久才能治好,甚至究竟能不能治好,却不是他凭信念就能决定的。
所以他告诉宋野城: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他想,如果最后能得偿所愿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不能……如果一定要走到最坏的结局,那么这长久的分离也能当做一场缓慢渗透的铺垫,让宋野城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最后也许就能接受得不那么艰难。
病房窗前。
江阙捏着手中小小的银铃,抿唇微微吸了口气,闭眼轻轻压下了心底最不愿接受的那种可能。
不,不会的。
自己不该往最坏的那个方向想。
左鉴清说过治病时的心态很重要,自己不该再像从前一样总是习惯性悲观,应该学会更积极一点才好。
想着,他睁开双眼看向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努力试着弯了弯唇角,在背景的满园绿意和阳光里,自我开解般抿出了一点浅浅笑意。
*
与此同时。
楼下医生办公室内。
左鉴清手插白大褂衣兜,站在原本属于他的办公桌旁,任凭某人鸠占鹊巢地坐着原本属于他的桌椅,静盯着他电脑屏幕上的病房监控画面。
憋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看够了没?”
宋野城这才收回粘在屏幕上的视线,怀疑地抬头道:“这监控是不是卡了?他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发呆?”
左鉴清无语地眯了眯眼,手背不客气地扫扫他胳膊:“让让让让,一边儿待着去。”
宋野城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绕去旁边扯了把椅子过来,左鉴清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这才吐槽道:“你可真行哈,这么天天往这儿跑,也不怕被人拍着?”
宋野城虽是答应了江阙不见面,但做到的也仅仅只是不“见面”而已,自从江阙转院到这边以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往医院跑一趟,弄得左鉴清都想给他安个打卡机。
宋野城无所谓道:“拍着就拍着呗,我就说我拍电影入戏太深走不出来,还不准我来医院看病了?”
左鉴清也是服气,好笑道:“行吧,但你来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见你,你跟这儿扮演望夫石呢?”
这也正是宋野城犯愁的事儿,他微微后仰靠上椅背,舒了口气道:“望夫石倒没什么,我想他的时候至少还能从监控里看看他,可他万一想我了能怎么办?”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左鉴清铁定得翻着白眼嘲笑一句自作多情,然而一想他跟江阙这状况,这句嘲讽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仅嘲讽不出,他甚至还跟着犯起了难,叹道:“你也看到了?手机电脑我都还给他了,但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打算用。他现在就是太想把病治好了,所以对自己苛刻得很,看得出来是铁了心想隔绝一切干扰,专心治病。”
宋野城点了点头:“我知道。”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能理解江阙的一切决定,没有擅自去打扰。
左鉴清兀自想了想,宽慰道:“你也别太着急,等过段时间治疗稳定了我再找机会跟他说说,太封闭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宋野城再度点了点头。
思索片刻后,他道:“没事,我也再想想办法吧。”
*
江阙那边。
治疗按部就班地开始后,平静的日子便一天天流逝在了不经意的晨昏更迭里。
左鉴清虽然是江阙的主治医师,但却并非所有治疗项目都是由他主导。
江阙每天上午都会见到一些不同的医生,在不同类别的诊疗室,按照治疗方案完成特定的治疗安排。
下午回到自己的病房,他会按照医嘱做一些辅助性的心理调适训练,空闲时就读一读从阅览室借来的书,用纸笔写上一些书文手稿,或是站在窗边看看花园里的人和景。
不过他也只是看。
住院一月以来,楼下的花园他还一次都没有去过。
至于左鉴清当时退还给他的手机电脑,他收回行李箱后也至今没有再拿出来。
由于封闭式病房里安装着24小时的监控,所以他的日常活动其实在主治医师那里都是能清晰掌握的。
于是在经过几周的观察、确定了他这略显自闭的习惯后,这天上午治疗结束时,左鉴清又一次忍不住提醒了他——
“其实你不用刻意与外界断开联系,也不用太过于封闭自己,适当的信息交互、适当出去走走都有助于放松心情。”
江阙理解地应承了下来,但是回到自己的病房后,他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改变。
许久未用的手机电脑对他而言就像是连通外界的一扇门,当初他把这扇门关上,是想屏蔽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好不受影响地专心治病。
然而关上几天倒还好。
如今关久了之后,因为失联而产生的信息闭塞就使那扇门变成了薛定谔的箱子、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蕴藏的未知让他愈发悬而不决,既担心一旦打开就会看到些什么,又担心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他却也知道左鉴清说的是对的。
自己想要把病治好,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就不能一味地躲在封闭的舒适圈里,维持那种与世隔绝的虚幻距离。
江阙站在窗边犹豫了一会儿,暂时没能下定决心要不要重新打开那扇门,但却觉得左鉴清的另一个提议应该可以先尝试一下。
——出去走走。
这件事似乎更容易做到些。
想着,他转身走去行李箱边,取出了一只口罩,而后终于在蝉鸣渐弱的八月尾声,第一次跨出了这栋住院大楼,走进了楼下被他观望已久的后花园里。
夏末的花园里依旧绿意盎然,草坪上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花,阳光洒在树冠上,遮掩着平缓蜿蜒的小径,连通向周围住院楼出口。
江阙踏上小径,缓步穿行在树影间,偶尔路过树下长椅上休息的患者,也与一些在护工陪同下穿着病号服的人擦肩而过。
能在花园里独自闲逛的大多是轻症患者,他们的言行举止基本与常人无异,病情稍微严重些的偶尔出来放风,则都会在护工的陪同监管下,也很少会做出什么夸张怪异的举动。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散了一会儿步后,江阙自觉已经接受了足够的光照,便想找个阴凉处稍稍休息一下。
他放眼环视了一圈,在远处一棵偏僻树下的长椅和另一边有几个人聚集的凉亭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秉承着“不要太封闭自己”的念头,走向了那处看似较为热闹的凉亭。
凉亭的石桌边有两名中年患者正在下棋,近处围聚着三四个围观者,旁边围栏处还坐着两个小护士,似是陪着自己的病患前来,一边低声聊天一边等着棋局结束。
江阙缓步走进亭中,安安静静驻足在了几名围观者旁边,唯有近处那人注意到了他的靠近,略微转头看了一眼,也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棋局。
那两人下的是象棋,江阙对此并不精通,但他本也就是过来“凑个热闹”,所以从前了解过的那点基本规则也已足够他观棋了。
下棋的两人似乎都不是健谈的性格,基本上只顾着思考,都没怎么说话,而周围的几人不知是互不相识还是谨记观棋不语,互相间也都不大交谈。
如此一来,凉亭里除了间歇发出的棋子落盘的“哒”声,竟就只剩下了旁边小护士闲聊的细碎低语。
她们的声音并不大,江阙本也没特意去听,却不料聊了一会儿后,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其中一个小护士掏出手机摆弄了一番,紧接着十几秒后,她手机里竟是传出了一个无比熟悉的男声——
“嗯,上午不在家。”
仅仅六个字,江阙的耳朵却倏而一动,疑是自己听错般看向了手机的方向。
手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一次传了出来:“这两天没安排,比较闲。”
这一回,江阙终于百分百确定了,那是宋野城的声音。
没等他继续细听下去,旁边的小护士便像是很稀奇似的问道:“他最近怎么天天开直播?我昨天还在热搜上看到了来着。”
“是吧?”拿着手机的护士附和道,“我也觉得特奇怪,他以前从来不直播,就从这月开始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天下午都会在微博播一会儿,就跟上班打卡似的。”
这月开始。
江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继而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转院到这边来以后。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宋野城居然每天下午都在直播么?
“他是不是有什么作品要宣传啊?”小护士仍在猜测,“所以做做预热什么的?”
“可他什么也没宣传啊,”另一人笑道,“每天都播得特别日常,有时候连话都不说,就那么开着直播干自己的事儿……”
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江阙已经全然没心思去听了。
他满脑子都是宋野城那简单的两句话音,还有“他正在直播”的认知,像是有魔力的小爪子般挠着他、勾着他,吸引着他去一探究竟。
犹豫好半晌后,那点冲动终归还是没能忍住。
他缓慢后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凉亭,顺着小径走回住院部,上楼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手机、午后的阳光在身后静谧流淌
手机在行李箱里放了太久, 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没电了,江阙拿上充电器去床头插上电源,而后就那么坐在床边等起了开机。
几分钟后, 手机成功启动, 开机画面刚一结束,江阙就毫不迟疑地点进了微博。
登录界面提示身份验证已过期,他也没去理会,直接选择跳过,以游客身份进入了主页。
刚进去,他就在广场看到了那条热度极高的显眼直播提示:
【@宋野城正在直播,快来围观吧!】
江阙指尖轻轻点下, 不消片刻,直播画面便跳出在了屏幕之中——
画面背景是大片熟悉的竹林。
江阙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二楼书房外的露台。
宋野城坐在桌边, 桌子斜角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边是玻璃杯盛放的茉莉花茶,淡淡散发着袅袅雾气, 而宋野城正垂眼翻看着面前一沓剧本似的东西。
看到那张许久未见的脸,江阙一时间竟然有些晃神, 他呆呆地看着竹影摇曳出的细碎光斑映在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上, 看那修长手指轻轻翻动纸页,仿佛在看一个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梦境。
须臾,梦境里的人抬起眼来,看向了镜头。
那一眼犹如隔着屏幕的对视,让江阙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宋野城不知是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什么, 似是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开口道:“你们怎么每天都问一样的问题?金鱼脑子吗?”
虽是这么说着, 他却还是耐心回答了那条弹幕:“为什么最近总是直播,因为我怕有人见不到我会想我啊。”
明明只是形似打趣的一句,却像是隔空烙在了江阙心头,让他不禁眼眶微热,手指轻轻攥紧了手机。
是的,他很想他。
有些情绪刻意不去触碰,一直默默回避着也就罢了,可只要被轻轻戳一下,就像是透明泡沫在“啵”地一声中迸碎,藏在其中的想念便都尽数弥漫了出来。
他用目光细致地描绘着屏幕中人的眉眼,贪恋地汲取着那明媚又温暖的熟悉感,像是想要藉此将未能相见的时光悄悄弥补些许。
“上午去见了个朋友,”宋野城似是还在回答弹幕的问题,“……哪个朋友?说了你们也不认识,瞎打听。”
正如那小护士所说,宋野城的直播似乎完全没有任何主题,只偶尔回复几句弹幕提出的问题,大多时间就任它在旁那么开着,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
今天的他是在筛选新剧本。
所以简单聊完几句后,他便又低头继续翻看起了手中的纸页来。
江阙静静地看着,看他时而思索时而探寻的专注神情,看他执笔标注时利落的书写,看他喝茶时轻微滚动的喉结,陪他听着风过竹林的沙沙轻响,和偶尔细微的纸页翻动声。
熟悉的背景环境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在那里、离他很近,仿佛轻嗅一下便能闻到那浅淡茶香,一伸手便能触碰到那温热指尖,替他翻开剧本的下一页。
正出神间,宋野城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忽然传出了“叮咚”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
宋野城听见响动,并未急着抬头,只随意伸手过去碰了下触控板、唤醒了电脑屏幕,几秒后才不紧不慢地抬眼看了过去。
就在他的视线触及屏幕的刹那,那原本闲散的目光倏而一顿,紧接着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消息般,嘴角压不住似的弯了起来。
下一秒,他就带着那止不住的笑意转向了直播镜头。
不知是不是江阙的错觉,他觉得宋野城眼中的神采忽然就和先前截然不同了,就好像忽然间对直播这件事迸发出了浓烈的兴趣,看向镜头的目光都染上了别样的意味。
“想白毛了没?”
宋野城噙着那丝笑意问道,而后也不管自己这问题有多突兀,也不管直播间里都是什么反应,轻轻巧巧地把座椅往后一滑,起身的同时拿起正在直播的手机,低头对着镜头道:“我带你下去看它。”
带你。
不是“你们”。
这细微的一字之差让江阙恍惚了一瞬,就好像他不是在看直播,而是在进行一场一对一的视频通话。
不等他多想,宋野城已是行出书房,穿过走廊,不消片刻便下楼抵达了一楼客厅。
与此同时,直播的前置摄像头被他切换成了后置,下一瞬,属于白毛的那方小天地便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白毛正在扒拉着一只叮当作响的小铜笼,当啷一下把它拨去窝边,又冲过去当啷一下把它拨去反方向,就这么乐此不疲地听着响动来回倒腾。
宋野城走到它身边坐下,伸手把它拎到了腿边,白毛眼疾手快地把小笼子一起抓了过来,也没对自己突然的位移表示什么不满,就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地顺势侧躺了下来,翘着尾巴继续扒拉它的小笼子。
“它是不是胖了?”宋野城揉着它的肚子,拉家常似的碎碎念道,“它最近比我都能吃,不仅能吃,还特别挑嘴,光猫粮就换了好几波,每天还得罐头猫条轮换着来,我都怕它再这么吃下去胖到妈不认,所以给它买了一堆新玩具,让它多运动运动……”
江阙看着屏幕中明显丰满了一圈的白毛,听着宋野城的絮絮话音,就好像他就坐在自己身边,跟自己闲话家常。
与此同时,直播间的弹幕正在飞速刷新:
【???是我的错觉吗?哥哥怎么突然开心了起来?】
【你不是一个人,我也一脸呆滞】
【好像刚才就是看了眼电脑消息就突然打鸡血了?到底看到什么了?】
【不瞒你们说,我总觉得哥哥不是在跟我们直播,是在跟谁打电话……】
“儿子?”
宋野城忽然对着白毛唤道。
白毛压根没理会,仍在双爪并用地埋头玩着自己的小铜笼。
宋野城不满地“啧”了一声,直接伸手把铜笼抢了过来,拎到了半空与手机镜头平齐的地方:“来跟你爹打个招呼。”
白毛追随着铜笼抬起头,在镜头里简直显得一脑门子问号:???
“快点。”宋野城居然还在催。
白毛忍辱负重:“……喵?”
宋野城得逞般轻笑了一声,而江阙也隔着屏幕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
下一秒,他忽又一怔。
因为刚才那一瞬,先前“视频通话”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竟下意识觉得白毛那声“招呼”是打给他的。
然而直播画面并未给他深思的时间。
宋野城得到了那声“招呼”,便满意地将小铜笼丢还了回去,白毛赶忙叼起它一溜烟蹿出老远,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瞪来,满脸写着:警惕.jpg
眼见它缩进自己的小窝里,宋野城也没再去闹它,顺手将后置摄像头调回了前置,对准自己后,就那么顺势倚靠在了旁边的落地窗上。
此时镜头距离他很近,让他整张脸在镜头中成为了清晰的特写,清晰到连睫毛都能被看得根根分明,而他眼中的轻松和愉悦也如水般满溢了出来。
他就那么近距离看着镜头,依然保持着闲聊的口吻:“这两天没什么安排,就在家看了看鸣哥挑出来的本子,里面有几个还挺不错的,不过还没选定下来。”
“明天公司有个活动,我得去一下,下午不知道几点能回来,要是晚的话直播时间可能会往后推一推。”
“后天上午要去庄导那儿一趟,跟团队商量一下《寻灯》后期的事儿,中午应该会和他们一起吃个饭……”
听着他这事无巨细的“汇报”,弹幕里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什么情况??为什么我觉得像在听我男票报备行程啊???】
【我就说哥哥不像在直播嘛!这根本就是在跟谁打电话的既视感啊喂!】
【等等,我好像懂了……会不会刚才电脑消息是白老师发的?他说他也在看直播,所以哥哥就……?】
【!!!!!】
【卧槽,这么一说忽然就通了啊!】
【姐妹你肯定真相了!!!】
江阙原本还在静静听着,然而掸眼瞥见那条提到自己的弹幕,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发消息的不是自己。
但是回想起宋野城从收到消息开始的一连串举动,再一想自己连番产生的视频通话既视感,他心中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宋野城……会不会真的知道他在看直播?
那么那条电脑消息……
江阙仅仅思索了一瞬,就倏而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了身后的监控探头。
从那个角度,应该正好是能看到手机屏幕的。
所以……
会是自己想的那样么?
*
与此同时。
监控的另一端。
左鉴清看着屏幕里向自己看来的江阙,忍不住诧异地挑起了眉。
不是吧?
这么敏锐的吗?
他原本并不会时时盯着监控,只是今天听负责病房的小护士说,江阙下午去花园散步了,他原本还觉得挺欣慰,欣慰江阙终于舍得踏出住院楼、出去走走了,却不料才过了没一会儿,小护士又报告说他已经回了病房。
左鉴清不禁觉得纳闷,这才打开监控想看看情况,却不料意外发现江阙破天荒地打开了手机,还破天荒地看起了直播。
好家伙,可算是开窍了。
于是左鉴清二话不说,立刻十分上道地通风报信给了苦守直播十八载的宋野城。
结果消息才发出去没多久,江阙居然就已经回头朝监控看了过来。
什么情况?
这就被发现了?
还是说……是宋野城把他给卖了?
就在他捉摸不定间,另一边的直播画面里,宋野城已是悠闲又细致地细数完了自己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末了像是感慨似的轻笑道:“啧,这么一说最近事儿还挺多的哈?”
说罢,他很快又轻松地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算是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是不是?”
这话在旁人听来不过只是随口一句总结,可落在江阙耳中,却让他陡然心念一动。
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这是那晚警局门外,他在车里对宋野城说过的原话——
“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总之,不要围着我转,也不要去看我。”
犹如某根线头被拨开。
刹那间,宋野城所有举动的用意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那一晚,他听出了江阙那番话里暗藏的担忧。
于是这些天以来,他就一直在以实际行动化解着这份担忧。
他遵循着江阙的要求,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从未试图强行打破江阙划定的安全距离,也从未给他施加过任何一点紧迫感和压力。
但是与此同时,他却又周全地考虑到了更多——
“因为我怕有人见不到我会想我啊。”
这句回答并不是玩笑,那正是他每天直播的初衷。
他耐心地用这样迂回的方式保证着自己的“存在”,让江阙任何时候只要想起他、想知道他的消息,都随时能看见他的生活、掌握他的动态,仿佛在告诉江阙:
别担心,我一直都在。
病房里。
江阙微微握紧了手机,逐渐湿热的眼中既噙着感动,又蔓延出了丝丝缕缕的酸涩。
他看着屏幕里半倚在落地窗边的人,心中疼惜又无奈地想: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永远都在以最柔软的方式包容你,用最妥帖的方式理解你。
用他既温柔又热烈的爱意融化冰雪、驱散黑暗,让所有寒冷与孤寂都消弭于无形。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是属于自己的。
纵使他曾经历过那样多的不幸,可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因为上天其实早就已经把最珍贵的幸运赐给了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蝉鸣的盛夏开始。
屏幕里。
宋野城依然静靠在落地窗边,窗外大片竹林的翠影洒下,将他的轮廓映衬得更为明晰。
他看着弹幕,时不时挑拣几个问题随意地回答着,而弹幕也因为他的回答愈发活跃:
【哥哥之前不是说白老师在闭关吗?】
【现在还在闭关吗?】
看到这个问题,宋野城轻笑了一下,眼神愈发柔和了几分:“是啊,他还在闭关。”
说着,他深深看向了镜头,仿佛隔着屏幕望进了某双眼底,那眼中笑意分明,熠熠光彩间竟还透着一丝期待和得意:“——他在闭关憋大招呢,下本书准备惊艳全世界。”
江阙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话明明那么不着四六,可从宋野城嘴里说出来,却偏偏像是什么理所当然、信手拈来的小事一桩,好似江阙轻而易举便能做到,而他只不过是提前预告了而已。
那饱满的信心就仿佛一双手,轻巧捧起了江阙心底蒙尘的明珠,拂去其上沾染的纤尘,将它安安稳稳地放回了高处。
这场直播结束的时候,江阙唇边的那点笑意依然没有消失。
他转头看向了窗外透进的明媚阳光,觉得那光芒是从未有过的缤纷,就好像一支染色笔,将周围的一切重新描绘,把所有暗淡下去的色彩都尽数弥补了回来。
少顷,他放下手机,下床去行李箱边,拿出了许久未使用的电脑,坐在桌前,打开了新书未完待续的文档。
午后的阳光在身后静谧流淌,他的指尖在键盘上轻盈跳跃,奏乐般敲出了一行行字句,书写着悄然回归的灵感与新添的巧思。
他的故事还没有写完。
但如今“写完”已不再是唯一的目标,他还想让它更加完美,更加精绝,更加无懈可击。
毕竟——
江阙忍笑地抿了抿唇。
他可是要惊艳全世界的人呐。
探望、秒针滴答、滴答地轻缓拨动
那天之后, 江阙的住院生活就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除了上午继续进行的治疗项目外,下午的安排不再如以往那样单调封闭,他会去花园散散步, 会准时看宋野城的直播, 会有意地接收外界的各类消息,也会有固定的晚间时段用来安安静静写自己的新书。
时间一天天过去,蝉鸣的喧嚣逐渐变得微不可闻,盛夏的暑气也随着渐起的秋风一点点消散殆尽。
就这么平稳而规律地走过了一段疗程后,江阙迎来了住院以来的第一位访客。
虽然这位访客是他自己联系过的,可突如其来的到访还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那天上午治疗结束后,江阙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病房, 甫一推开门就先是愣了一下。
病房的窗前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看向窗外。
不等江阙诧异,那人听到房门响动, 已是回过身来, 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哟,回来了?”
江阙微愕道:“你怎么来了?”
贺景升挑眉:“不是你说要见一面吗?”
江阙一时语塞。
没错, 那话的确是他说的。
但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
贺景升作为他近些年来唯一的朋友,自然也在他想要隔离保护的范围之内, 所以当初开始住院的时候, 他就特意嘱咐过左鉴清,自己治病期间不接受任何看望和探视,想以此来确保那道安全距离。
然而贺景升本就是个活络的性子,虽然在左鉴清的解释下理解了江阙拒绝探望的决定,却还是会时常发消息给江阙, 问他在医院过得如何, 问他治疗进度怎么样, 甚至还会给他转发分享一些有趣的八卦和笑话。
当然,这些消息在江阙断网封闭的那段时间里全都被阻隔在了屏障之外。
于是等江阙重新打开手机,接收到外界消息的时候,来自贺景升的消息数量都已经堆积到了99+。
彼时江阙翻着那奇长无比的消息记录,看着那隔三差五发来的、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复却仍在坚持不懈的种种关心询问和链接分享,心中既是盈满暖意,又掺杂着复杂的酸涩和微苦。
于是几番斟酌后,他还是给贺景升回复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很好,不用担心,也告诉他等自己出院以后,想约他见一面。
他有些话想当面跟他说。
但却并不是现在。
至少该等到病好以后,他能完全信任自己精神状态的时候。
所以此时看到贺景升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病房里,他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与此同时,这措手不及的情形却又莫名勾起了他从前的一段记忆——
那是当初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刚刚买下那套公寓的时候,他打电话通知贺景升,说自己已经搬进新家了。
当时他的本意是,等过几天家里布置好后,就请贺景升来家里坐坐,却没料贺景升上午才接到他的电话,下午就忙不迭地拎着大包小包的“暖房套餐”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那时候,他的诧异就与现在如出一辙。
而贺景升经年不改的积极热络也让他恍惚间重拾了旧日的光景,感受到了那份熟悉又亲切的放松。
思及此,江阙眼中那抹诧异终于还是褪去,逐渐转为了稍显无奈的苦笑:“我的意思是,等我病好以后再……”
“啧,”贺景升不满地打断了他,“你能不能别老把自己当个洪水猛兽似的?左大专家都说是你对自己太苛刻,根本没必要那么提防。再说了,宋野城不是也天天——”
话到此处,他忽然卡了壳。
江阙敏锐问道:“……天天什么?”
贺景升自知失言,抬手尴尬地挠着脖子,眼神游移不定道:“天天……天天直播啊!”
这话分明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江阙狐疑地正欲再追问,就被他强行歪了话题:“哎哎哎,我来都来了,你就让我这么干站着啊?”
被他这么一堵,江阙居然还真下意识地往病房里看了一圈。
这间病房原本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后来为了方便他写作,左鉴清才又给他加了一套简单的桌椅。
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摆设了。
江阙无奈轻哂,迈步走到桌边,亲自将唯一的那把椅子给他拖了过来,端端正正摆到了他身后:“请坐。”
贺景升嘿嘿一笑,满意地弯腰坐了下来,这才好奇道:“对了,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说什么?”
江阙给他回复的消息里确实提到了有话要跟他说,虽然那些话原本是想等出院以后再当面说的,但既然他现在人都已经来了,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另行挑拣什么时机。
江阙驻足思忖片刻,走到床边弯腰坐下,像是酝酿着什么般微微舒了口气,这才认真看向贺景升,郑重又诚恳地开口道:“我是想说,我一直都欠你一句谢谢,还有……抱歉。”
在他曾被封存的那一整年灰色的记忆里,贺景升是唯一陪伴着他的朋友,陪他经历过江抵的离世、叶莺的折磨,直至最后那场以自杀演绎的旧日重现。
可以说,他那段最痛苦和沉重的时光都是在贺景升的帮扶下走过的,无论如何,这都该值得他用心铭记和感谢。
然而,在他沉浸于重生妄想的那大半年里,他不仅把贺景升陪伴过他的那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他的另一个人格还曾利用贺景升的人脉进入剧组、利用他和唐瑶的关系来创造“预言”。
这在江阙看来实在有愧于“朋友”二字,以至于当初他在医院醒来时,一度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贺景升。
贺景升其实向来不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可这会儿听到江阙的话,看到他那认真的神色,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而明白之后,他忽然就笑了起来:“就这?”
他嗔怪地瞪了江阙一眼:“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大不了的呢。”
旋即,他笑叹了口气,前倾身子双肘搭膝,老神在在又一板一眼地道:“我说你这个人呐,就是记恩不记施。你光记得我对你好,怎么就不想想我为什么对你好呢?”
江阙一时被问得有些愣怔,就见他掰着手指清算道:“大学那几年,每次考试都是你熬夜帮我补习,每篇论文都是你手把手带着我写。我学分不够,你通宵帮我做参赛作品。我生病,你大半夜出去帮我买药。那次胃肠炎吐得要死,其他俩人都被熏得跑去别寝睡了,结果我从厕所吐完回来,就看到你端着热水拿着药,旁边床上被我吐得恶心巴拉的那张床单你都帮我换完了,这些你怎么就不记得呢?”
“你要真跟我这么算,那咱俩可有得算了,这桩桩件件的我都得跟你掰扯清楚,细数起来我能给你说到明早你信不信?”
他这一串一串往外蹦,倒是叫江阙有些招架不及了,他的确不曾把那些事放在心上,甚至都没留下多少印象,但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他看来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贺景升又继续接道:“咱再说说‘抱歉’那回事儿啊,你指的是那些预言是吧?”
“你也知道那会儿你病着呢,不受你自己控制的事儿干嘛非要往自己身上揽?再说了,那也没让我损失什么啊,要不是那热搜一棍子给我敲醒,要不是你让我学着走点心,我说不定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该怎么追人,到现在还被人家嫌弃着呢,哪能有今天这悟性?所以你说说看,这不就等于免费给我开了个窍?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嗯?”
江阙从前只知道他歪理多,却不知他还有这样巧舌如簧的功力,此时听他这一连串反诘,竟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
无言片刻后,他忽然就忍不住破功般、从鼻腔里笑出了一声气音。
他的唇原本是轻抿着的,但随着那声笑音泄出,嘴角便微微弯起了一丝弧度,继而那点笑意弥漫进眼底,望向贺景升的眸中便多出了一抹溢于言表的动容。
他又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确是幸运的。
他的幸运不止在于遇见了宋野城。
在他迄今为止斑驳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能结交到眼前这样一位朋友又何尝不是幸事。
见他终于露出笑意,贺景升知道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欣慰之余还冒出了些许得意:“欸,这才对嘛——养病的人就该开心点儿,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一天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说着,他像是被自己的话提醒了似的:“哎对了,我之前转发给你那些笑料你都看了没?”
那些都是他看完后差点笑出腹肌的八卦和趣事,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最好的心情调节剂。
江阙如实道:“看了,不过只看了一点。”
他对八卦的兴趣实在几近于无,但却也确实不是一点都没看,当初翻看消息时,他至少就着分享链接看过那些标题。
“啧,”贺景升斜睨他一眼,紧接着眸光一亮,这便来劲了,“那我给你讲讲呗?”
江阙看见他这兴奋劲儿,又觉好笑又倍感熟悉,就像曾经无数次在寝室听他带回各种小道消息那般,顺着他的意思忍笑纵容:“嗯,你说。”
贺景升立马交叠起双腿,两手一抬抻了抻衣袖,还把椅子往前挪了点儿,兴致勃勃地摆出了仿佛要表演说书的架势:“我跟你说啊,上个月我公司星签了个新人,说是演技特别好,秒杀一众科班生。我心说那我去考察考察呗?结果哇塞好家伙,那演技确实厉害哈,刚进电梯就给我演了一出玛丽苏女主高跟鞋崴脚泼咖啡,直接泼我一头一脸,还废了我一件限量款衬衣……”
他那话匣子一打开,就自动开启了人形自走八卦机功能,说完自家说别家,说完圈里说圈外,像是一肚子猛料憋久了似的,就那么喋喋不休从午后一直说到了傍晚,听得江阙时而匪夷所思,时而忍俊不禁,几乎丝毫也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天色擦黑,护士敲门进来提醒江阙该吃饭吃药了,贺景升这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终于站起了身去。
临走前,他还不忘一本正经地拍着江阙的肩膀嘱咐道:“你可快点好起来啊,这椅子也太硬了,等你出院,咱唠嗑好歹能挑个舒服点的地儿。”
江阙闷笑着点头应下,起身一路将他送出病房、送到了电梯口。
待他离去后,江阙站在原地盯着反光的电梯门发了会儿呆,而后才转身往来路走去。
*
医院晚间的时光比白日里更加有条不紊。
因为病人们都需要保证良好的作息规律,所以住院楼一直有着固定的断电时间。
这晚夜色渐深时,病房里熄下了灯。
窗外透进大片的皎洁月光,将病房连同病床都切割成了明暗分明的两个区域。
病床上,江阙坐在明暗交接处,虚虚环抱着双膝,低头看向月光在足尖前画出的那道清晰的分界线。
他额前发丝微湿,沾着点刚才洗漱时染上的水渍,身上穿着轻薄的白色睡衣,嘴里还残留着些许药片的微苦。
那是具有镇定安眠作用的辅助类药物。
是为了缓解他入院后时常出现的失眠、夜间惊悸等症状。
药量起初是两片,后来随着减压治疗的成效减为了一片,再后来左鉴清便告诉他,如果失眠的症状不严重,就可以视情况自主停药了。
出于稳妥考虑,江阙并没有选择立刻断药,而是保持着睡前一片的习惯服用至今,每晚服药以后,他便习惯于这样静静坐着、就着月色等待药效的来临。
不过今晚,那药他只吃了半片。
这是他的第一次尝试,也是从贺景升下午的到访中获得的些许勇气。
贺景升的突然出现虽然让他诧异了一下,但后来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情绪都大抵是轻松愉悦的,没有因自我防备而紧张,也没有产生近距离与人交流的不安,甚至期间还一度忘了自己是个病人的现状。
他想,今天的表现应该还算不错吧。
所以或许,他可以试着做出一些尝试,尝试着将对自己的信任度稍微提升一点点。
于是在熄灯服药的时候,他终于将那小小的白色药片从中掰成了两半,一半递进了口中,另一半则轻轻搁回了药盒。
窗外,月亮在夜空中悄悄挪移。
而它洒下的皎洁月光也牵引着那条明暗分割线,令它不着痕迹地稍稍偏移了几分。
江阙追逐着那点偏移,将隐于暗处的裸露足尖往前挪了几寸,便像是一尾小鱼,悄然钻进了清澈的溪涧里,再轻轻抬一抬脚趾,便如戏水般给月影勾出了一抹涟漪。
每晚这个时候,总是江阙的思绪最为自由的时候,他可以放任神思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地穿梭于月色里。
他会想宇宙,星空,落叶和雨,想水滴为何会彼此融合,想蚂蚁为何会成群结队。
脱离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定义,赋它们以灵魂与诗意,让它们离经叛道,让它们潇洒不羁,让它们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成魔成精。
徜徉于彼境之中,山可无棱,天地堪合,江海能竭,岁月止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没有什么会理所应当成为桎梏。
江阙伸出手去,月光便如轻纱般流淌,他轻轻收拢指尖,揉碎的光粒自指缝间漏下,“纱”字便悄悄换了偏旁。
就在这迷离光影浮动间,迟到的困意终于一点点蔓延了上来,于是江阙打了个哈欠,顺从地伸直双腿,仰身躺下,将薄被轻轻拉到了胸前。
困意逐渐浓重,如微醺般令人欲醉其中。
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思绪有一瞬从那绮幻的世界抽离了出来,没来由地、迷茫又困惑地想起了一句话音——
“再说了,宋野城不是也天天……”
哦。
那似乎是下午贺景升不小心说漏嘴的话,他后来竟是忘了追问。
宋野城也天天……
天天什么呢?
不等他将这根线头捻出识海,困意便已带着他缓缓下沉,轻轻抽离他残存的思绪,终于送他沉入了睡梦之中。
*
病房里寂静无声。
唯剩秒针滴答、滴答地轻缓拨动,带着分针与时针一点点接近子夜。
所有光影都仿佛趋于静止,将病房定格成了一幅半是月光、半是阴影的斜切静画。
而就在这画面长久凝固之时,画面角落里却悄悄嵌入了一抹细长的光线。
——咔哒。
房门几近无声地开启了一条缝隙。
随着那缝隙缓缓拉开,一道颀长身影步入门中,单手将房门轻轻虚掩,步履无声地踏着月色、悄然来到了病床边。
宋野城弯腰蹲在床侧,先是细心地看了看被子,理平那点漏风的被角,而后才转过头来,看向软枕上那张沉静的睡颜。
那睡颜实在美好,纤黑长睫轻覆着静阖的弧线,薄唇在瓷白肤色上点缀出浅浅柔泽。似是睡得安稳,连呼吸也平缓绵长,叫人不经意间便随之放慢了心跳的频率。
看着看着,宋野城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伸手抚了抚那柔软的碎发,又倾身向前,吻了吻那温热的眉心。
这是他每晚都会落下的晚安吻。
仿佛每个午夜伴着钟声到来的骑士,从月光里撷出一抹翩跹的蝶,安静地落在眼前人的眉宇间,守护着那渺远的梦境。
给他满心温柔抚慰,愿换他一夜安眠。
美梦、梦见了曦光里的一道剪影
“最近睡得还不错?”
光线柔和的心理诊疗室里, 左鉴清结束了治疗流程,放下手中的记录板,闲聊般向江阙问道。
住院患者每日的用药情况都有详细记录, 所以江阙睡前药量减半的事他当然早已得知。更让他欣慰的是,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减半后,江阙又进一步尝试了完全不借助任何药物的自主入眠,并且从近期的观察结果来看,这种尝试的结果相当乐观。
江阙从柔软的诊疗躺椅上坐起身,闻言偏过头去,露出了一抹认同的浅笑:“嗯,最近睡得很好。”
左鉴清看着他面上明显比入院初期好转了许多的气色, 欣然点点头,又关心道:“没再做噩梦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江阙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确实是时常会被噩梦惊醒的。
这在患者中其实也很常见, 尤其是因创伤□□件引发心理和精神问题的患者, 大多都容易在糟糕记忆、心理压力的共同作用下,由潜意识频频创造出令人压抑和焦虑的灰暗梦境。
“没有了。”江阙答道。
说完,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稍稍放空了一瞬, 旋即竟是轻笑着又补了一句:“最近做的都是美梦。”
是的。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不知为何,常常会梦见一些特别唯美的场景。
他梦见了小时候那座边陲小镇的虹桥,梦见夕阳下波涛如浪的麦田,梦见青翠山崖间垂落的瀑布,也梦见了曦光里的一道剪影。
甚至……
那道虽看不清容貌、却带着熟悉气息的剪影还时常逆着微光行至他眼前, 如温泉触碰肌肤般, 在他眉间落下一个温柔亲吻。
那些梦境实在美好。
美好到当他每每在清晨醒来时, 都还会挂着一抹余韵未消的浅笑。
左鉴清看到那抹笑意,不知怎的就莫名联想到了宋野城每晚去送晚安吻的事,但他却细心地并未戳破,只点头道:“那就好。”
说罢,他略微前倾身子,十指交叉道:“按照目前的治疗进度和治疗效果来看,大概下个月吧,你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闻言,江阙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眼中便绽出了一抹明光:“真的?”
这个消息无论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江阙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出所料。
左鉴清笑着确认道:“真的。原本我就说过你的情况并不一定要强制住院,但既然你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我也就按严格的方案来执行了。现在以你前两天进行的评估结果来看,你已经完全达到了正常标准,之所以没让你立刻出院,也算是我替你严谨一回,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就当是附加的巩固治疗,怎么样,不着急吧?”
这个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江阙的预期,比他原本预想的战线缩短了太多,他当然也不会还急于这一时,欣然应道:“不着急,再巩固一段时间也好。”
听他给出了确定答复,左鉴清点点头,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又和他简单聊了聊其他问题后,便结束了上午的治疗。
江阙起身离去时,左鉴清一路目送他出了屋门,直到门扇重新合拢,才静静收回了目光。
回忆着江阙刚才顺手关门时的画面,又想起这段时间他留意到的某个细节,左鉴清不禁凝神细思了片刻,微微后仰靠上椅背,出神般眨了眨眼。
*
花园里。
浓郁绿意早已随着日复一日的晨昏更迭悄然褪去,树叶被秋风吹红了脉络,草地被秋雨淋出了枯黄,层层落叶铺积遍地,昭示着金秋十月匆匆流尽,深秋的尾声即将来临。
这日午后,微凉的秋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低垂的云层将天色笼成了阴沉的铅灰,也将住院楼里的灯光反衬得格外明亮。
就在那些亮灯的窗户中,楼层的某间医生办公室内,左鉴清侧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候着对面沙发上的人。
宋野城坐在待客沙发上,正低头认真翻阅着手里的检查评估报告,半晌后,他终于将最后一页看完,抬头确认道:“这么看来,他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达标了?”
左鉴清放下咖啡杯,颔首道:“这段时间以来主要的治疗方向就是心理创伤修复和人格引导融合,因为他本身就很配合,所以治疗效果也非常好。按照目前的评估结果来看,各项治疗目标基本都已经达成了。”
闻言,宋野城心中微喜,不由期待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左鉴清见他这么积极,知道他是希望江阙能尽快回归正常生活,但思及自己先前考虑到的问题,他还是如实道:“按理说,以他目前的情况,我其实现在就可以安排他出院。但我告诉他的是,需要他留院再进行一段时间的巩固治疗,等下个月再出院。”
宋野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话中隐含的某些言外之意,追问道:“为什么?”
左鉴清也不含糊,偏头示意他过来,然后将手边的杯子往旁推了些,转向桌上的电脑,伸手握上了鼠标。
宋野城凑到他身侧,单手撑住桌沿,只见他点击打开了住院楼的监控系统,找到江阙的那间病房,调出了一段属于昨晚的监控录像。
录像打开后,左鉴清将进度直接拖拽到了夜晚10:50,也就是住院楼熄灯前的十分钟。
画面里,江阙正从紧闭的独立盥洗室里开门走出,身上穿着换好的睡衣,手臂上搭着刚换下的衣物,大约是头发被沾湿的缘故,他抬手抹了抹额前的碎发。
就在他抬手的刹那,左鉴清敲下了暂停。
画面定格,左鉴清用指尖点了点屏幕上江阙袖口的位置:“看见了么?”
宋野城原本还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定睛细看片刻后,他很快意识到了左鉴清指的是什么——
江阙因抬手而稍稍滑落的袖口处,露出了手腕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他的“倒计时”手环。
看到这件东西,宋野城当即明白了左鉴清的意思:“……他到现在还戴着?”
左鉴清点了点头:“从他入院那天起我就有在留意这个手环,发现他一直戴着的时候,我想过他会不会是已经把它调成了正常模式,只是在当手表使用。但这段时间我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它并没有改变模式,上面的数字至今还是倒计时。”
听到这话,宋野城心中也不禁微感不妙。
这个手环最初是因江阙的“重生”妄想而存在,倒计时的终点是他妄想中的“重生日”,那么按正常逻辑来说,在他重生妄想破灭后,这个倒计时就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怎么还会继续佩戴呢?
“当然,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也可能只是我多虑。”左鉴清补充道,“因为这种特殊物品让我想到了以前接触过的一些心理创伤案例中的trigger,所以我才会多留意一些。”
Trigger,也即触发点、触发因素。
它可以是一段特定的旋律、一幅特定的画,或是其他特定的物品,这些物品往往在患者的创伤经历中具有标志性意义,所以当它出现时,可能会对患者产生精神刺激或心理暗示,引发强烈情绪波动或其他意料之外的状况。
宋野城虽然不是专业人士,但却也曾在影视作品中接触过这种概念。
在某些电影中,多重人格患者会被一段特殊音乐诱发人格切换,曾经有过自杀倾向的患者会在痊愈后因偶然看到某幅画作而重拾自杀的念头。
这些影视作品或许有着艺术夸张的成分,但在精神领域中,由特定介质产生的心理暗示却确实不容小觑。
此时听到左鉴清的话,宋野城转瞬间便想通了他的用意:“你担心倒计时的终点,也就是‘2020年11月14日’这个日期会是一个潜在的触发因素,所以让他延后出院,是想确保他在医院过完那一天再走?”
左鉴清颔首道:“没错。”
现在已经是十月底,距离11月14号不过只剩短短两周,哪怕只是为了避免隐患,多留这半个月也不算突兀。
宋野城思忖片刻,问道:“那等到那天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做?”
左鉴清如实道:“视情况而定,做好提前预防,如果必要的话,不排除会采取一些限制行动的强制措施。”
宋野城微微蹙眉。
他知道所谓的强制措施可能包括但不限于束缚装置、人工管制或强效镇定类药物注射,这在他看来已经算得上是极端手段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希望这种手段被用到江阙身上。
于是凝眉斟酌许久后,他终于还是摇头道:“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妥。”
他这倒也不是一味护短,而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如果那一天真的是个潜在的触发点,强制约束行动也是治标不治本。而如果那天根本不是个触发点,那突然采取的限制措施反倒会让他原本已经对自己建立起来的信任重新产生怀疑和动摇。”
这个问题左鉴清倒也不是没考虑过,只不过在现有条件下,能供他们的选择的办法也着实有限,于是他问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宋野城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些打算,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型。
他望着窗外雨幕认真思量许久后,终于决定道:“这样吧,延后出院还是按你说的来,但是14号那天,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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