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ter 61
项兰走到了副驾驶的车窗边, 近距离盯着两人。
叶津的嘴角还在渗血,薛流又是那副快要整个人跪在叶津腿上的姿态, 半挂在叶津肩头, 还得佝偻着身体,免得脑袋撞到车顶。
“妈咪。”
薛流工作之后很少再叫妈咪了,他大部分时候是叫项女士, 亲爱的项女士,美丽的项女士, 只有个别需要严肃或者委婉情绪的时候,他会叫妈咪。
保养得当且身材并没有走形多少的项兰, 散下及腰的长发,揽了揽身上的披肩,蹙起了眉,一脸不解和担忧。
项兰有些迟疑:“你们……”
“他是我男朋友, ”薛流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坚定,“我们在谈恋爱。”
叶津深深吐出一口气, 还是到这一步了, 而且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快, 还很冒昧,不过,他心里悬着的巨石落了地, 伸头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伯母, 您好。”叶津推了推薛流, 示意他起身, 然后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我们之前见过, 在海吉雅。”
到了面对面的这一刻,反而变得坦然了,是他熟悉的“礼貌而不失风度”的体面模样。
“男朋友?”项兰重复着三个字,依然蹙眉,深深吸气,让人难以看出情绪地回握叶津的手。
“是的,妈咪,是男朋友。”
三人僵了短短的几秒。
“先回屋吧。”项兰转过身,气质端庄,语声平静。
项兰退休前是一所高中的校长,和青春有懵懂的青少年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就算她自己没有刻意摆架子,但骨子里就是会有一股无形的教导主任般的威严感,那威严感从柔和慈爱的外表里透露出来。
两人跟上项兰的脚步,叶津忽而感到手中一暖。
低下头,看到薛流五指穿梭进他的指缝,指尖牢牢反扣住他的手背。一行人进了电梯,抬起头,对上薛流的眼,他做着口型“别担心”。
叶津点点头,他时常很羡慕薛流这种近乎自负的自信,那是他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的,他会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担忧,然后不去开始。
薛家坐落在市中心,平时薛流在大学城郊区住,薛漱也有自己的住所,周末的时候一家人会在这里团聚。今天周五,本来也该是回到这里的日子。
电梯门打开,堂皇的客厅里,薛立辉和薛漱正盘腿坐在矮桌两端下棋。
“流流回来啦!”薛立辉头也没抬,按棋横推,“炮打翻山。”
听到脚步走进的声音,却没得到回应,薛立辉和薛漱有点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发现项兰的后面跟了两个人。
“爸爸。”薛流微笑着喊了一声,“我还带了个人回来。”
薛漱默不作声,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他假装没看见,给功夫茶碗里加了滚水,中指与大拇指挟杯,流畅地倾倒进公道杯里,给薛立辉添茶。
“好呀,你朋友吗?”薛立辉起身,想跟儿子的朋友打招呼,却陡然看见两人手牵着手,“你们……”
“是我男朋友。”薛流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举起来,在薛立辉的面前挥了两下,“像你和妈咪一样。”
“嘿……你们俩……嘿……怎么会这样……”
“坐着聊坐着聊。”
项兰按下薛立辉在空中指指点点的手,把人往沙发上推,薛漱也站起来,和大家坐到一起。
要是薛流和叶津也换上睡衣,就可以开睡衣派对了。
两个老的满头疑惑,两个小的正襟危坐,薛漱在旁边啜着茶,以防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但大概率不会有,他的亲人,他很了解。
弟弟虽然看起来四六不着,但他心里对如何待人处事是很清楚的,他的身份和位置给了他可以不看人脸色的资格,他很明白如何拿捏人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薛漱相当放心弟弟在感情上的事,只要保证身体健康,随便他跟男的还是女的在一起,不过,把人带回家来,还是第一次。
而且,那个人还是叶萱的哥哥。
嘶……叶萱的哥哥,薛漱在心里默念。
“所以,你俩就是当了十年同事,突然在一起了?”薛立辉抓抓脑袋后,双手搁大腿上,总结陈词。
“不是突然,处了有一年了,上个月确定关系。”薛流纠正。
“真有意思,你们不是俩男的吗?嘿……你们俩真有意思……”
薛立辉的脸上,形容不出来是生气还是高兴还是疑惑,就念叨“真有意思”,叶津听得不知所措,乖乖在那里当雕像。
一直在旁边倾听,没怎么说话的项兰打断聊天:“好了,太晚了,明天他们还要去接爸爸,先睡吧,明天再说。”
柜门被迫打开,剩下的就是各自消化,薛流拉着叶津回房的时候,接收到来自薛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朝他比了个耶。
“要不我还是睡客房?”叶津拉拉薛流的袖子。
“嗨呀,睡什么客房。”薛流牵着叶津的手上楼,“都说了是在谈恋爱了,你觉得你这时候睡客房就可以证明清白吗?”
叶津:“不是,我觉得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肆无忌惮吧。”
薛流拉开房间的门说:“我跟你打赌,明天他们就想通了。”
“你怎么这么自信呢?”
“宝,我不是自信,”薛流把人往房间里推,“我是对我的父母有信心,你可不可以对我也有信心?”
对他也有信心,哎,叶津竟不知道说什么。
“我去洗澡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关上门之后,薛流一掌拍在叶津屁股上。
“你给我滚吧!”叶津朝薛流的屁股踹回去。
薛流的房间依然是暖色调的布置,柏木色的木地板上垫着深棕的羊毛地毯,墙壁的玻璃柜子上摆放着薛流从小到大的各种获奖。
从小学时候的三好学生,到大学的经典等级考试证书,还有什么国医节中药辨识比赛第一名……
叶津一边觉得这些奖和现在的薛流联系起来有点好笑,一边又想到,他说他是被逼着学医的,那他的成长,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被束缚着呢?
等到叶津也洗好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过了。
“有点晚了。”
“太晚了。”
两个人躺床上,异口同声,然后笑出声来。
“那抱着睡。”
“好啊。”
薛流在被子里张开手,叶津往他怀里蹭。
直男会说,妹子抱起来软乎乎的很舒服,叶津和薛流两个人都还算壮,硬邦邦的肌肉撞在一起,拥抱得很结实,心里却很软,好像心上落了一片轻柔的羽毛,小心翼翼,怕吹动他。
如果男人和男人没有办法做,那叶津此刻也终能明白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一种多么纯粹的爱。
是灵魂找到了嵌合的另一半,终于变得完整。
他爱你,而你依然是一股独立向上的力量,他愿意成为你的养分,好像这世间,除了时间不可抗,你也变得不再孤独-
第二天,薛立辉和项兰都起得很早。
项兰见薛流和叶津走出房门,便招呼他俩:“小叶,流流,快来吃早饭。”
四个人坐在桌前,唯独少了薛漱。
“我哥呢?”薛流夹起一个小笼包放到叶津碗里,自己灌了杯豆浆。
“不知道呀,漱漱一大早就跑出去了。”项兰夹了一个烧麦放到叶津碗里,“小叶你不要客气哦。”
叶津受宠若惊,连连称谢。
甚至,从他上桌开始,就有一种从未接触的新鲜感——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吃早饭,并且可以说话,很热闹很温暖。
他的记忆中,早餐除了是一个人坐在冷清的长桌上,就是在熙攘的学校食堂,虽然不是一个人,但还是一个人。
后来有了薛流,他喜欢他家保姆的饭,阿姨很早会来做好早餐,他们起来之后会一边吃一边讨论当天的安排。
普通人家的饭桌,原来是这样的。
“昨天晚上,我跟你爸聊过了。”项兰放下碗筷,切入主题,果然如薛流所说,今天就会有结果。
项兰两手搭在一起,淑丽端庄:“同性恋嘛,妈咪之前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你是,不过妈咪很疑惑,你为什么早点不说,害得我跟刘阿姨还撮合你和钟婵……”
“之前没有对象啊,我想着……等可以带人回来了再说也是一样嘛。”
“行,妈咪还是很高兴你肯告诉我。”项兰点点头,“这样的身份认同可能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自我厌恶、怀疑、羞耻,不知道你有没有,但妈咪相信对你来说不是,因为我们很自信对你给到了足够的爱。”
“既然你已经是这样子的你,那我和你爸爸无论怎样都会接受,你依然优秀,这不影响你成为一个好医生,好老师,你一样可以成功、幸福,交到朋友,你永远有爱和被爱的权利。”
“我们想了想,既然是这样,那你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外公逼你学医,那个时候我们拦不住,他年纪大了,又不太抗违抗他,一直以来,我们对你都有愧疚。我们生下你不是为了框定你的人生,而是希望你自由生长。”
“你依然是从前的薛流,但是现在妈咪更了解你了。”
“必须给亲爱的项女士一个拥抱。”薛流起身把项兰托起来,给了个熊抱,“啵,不愧是我妈。”
项兰比薛流矮了不少,在他臂弯里探出个脑袋,朝叶津挥手:“另一个儿子也来妈咪抱抱。”
叶津本来听到刚才的那一席话,还现在针针扎心的羡慕嫉妒里,他重新感受了一次,过去十年来,对薛流的厌恶的源头,这样的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自信呢。
现在,他的妈妈在冲自己招手。
叶津愣愣地起身,走到项兰面前,喊了一声“妈”。
“现在我有三个儿子啦!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的话参考了伊恩·麦克莱恩83岁生日朗诵的《彩虹家书》。
薛漱:妈,女儿在路上了。
chapter 62
项绍元住在格勒山上的老房子里, 那座山的名字中不中苏不苏的,是因为最早传说是天降一口锅, 落在了山顶上, 本来是锅落山,因为江州方言的口音和历史原因,变成了格勒山。
项家的老宅子背靠山, 是栋三层楼的灰砖房,房前有高大成荫的黄角树。屋子里面大多是木质的装潢, 俭朴又透着书卷气,当然, 房子里最多的东西也就是医书。
以往项绍元会早起打个八段锦,吃完饭之后出去遛弯,看老头儿下棋。今天,他老早就梳妆整齐, 站家门口等着。
“二娃!”项绍元隔老远就看到了车,呼喊着冲薛流招手。
叶津坐在副驾驶, 问薛流:“一会儿你外公上车, 我叫他什么?”
薛流打着方向盘, 目光在几个镜子间流转,思索着答:“先叫老师吧,叫老师准没错。”
黑色的奔驰VClassL稳稳停在老人家面前, 车门自动打开, 身体硬朗的项绍元扒着扶手就踩上了车, 叶津甚至还没来得及下去扶他。
“你怎么才来呀, 二娃, 是不是又睡懒觉了?”项绍元坐稳当之后逼逼叨叨。
“外公, 现在才八点啊, 我没迟到啊!”薛流掉头下山。
项绍元发现了坐在副驾驶的叶津:“咦?还有个娃子。”
“老师好,我是薛流在温病教研室的同事。”叶津转过身,朝项绍元恭敬点头。
“二娃的同事啊,你好你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怎么抓你一起来?”
“没有没有……我们就是关系比较好……”叶津汗颜,本以为是项老会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学术大佬,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
“外公,你到底接谁啊?念叨那么久,都不肯告诉我们,一会儿你总不能不给我介绍吧?”薛流不想外公再打探叶津,转移开话题。
项绍元期待和这位老朋友见面期待了很久,但是只跟大家说是京州来的大人物,别人是悄悄来,项绍元就是害怕想巴结的人知道了消息,趁生日宴混进来打扰到他,所以一直不说是谁。
可现在已经要接到人了,车上又只有薛流和他同事。
“嗨,是早些年在江州的兵娃子,脚上患了疽病,那个时候缺医少药的,治不好的话他那条腿就保不住了,我用土方法给他治好的,本来我也没把握,年轻胆子大,死马当活医,结果治好了,我们拜了把兄弟。”
“后来他换防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江州,我们一开始是写信联系,后来地址变动就失联了。我本来以为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他了,结果人家出息了,儿子也开好大好大的公司,派人找到我,这又联系上了。”
“他身体不是很好,我本来叫他别来,他知道我要过八十岁生日了,非要来。”
叶津听着这故事,总觉得好熟悉,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流的话多可能是从他外公那里继承来的,老人家一路上嘴巴没停过,这样也好,叶津本来就是找不到话说的人,省得他暖场。
车子在T3国内到达处停下,薛流突然揉了揉眼睛,往前倾身,盯着前面的一辆车。
“怎么了?”叶津关心询问。
薛流睁大了眼睛喃喃:“前面那辆车好像是薛漱的。”
“嗯?大娃也来了吗?”项绍元突然凑到驾驶和副驾驶之间,探头张望,把叶津吓了一跳。
三个人躲在车里围观。
前面的迈巴赫,车门突然打开,下来一个皮鞋锃亮的男人,哦豁,不是薛漱是谁。
薛漱平视也很重视着装,这点和叶津倒是很像,就是有一种在公共场合一定要一丝不苟的苛刻感。今天虽然也穿得挺正式,但正式之中多了一丝骚气,说不上是哪儿,总觉得他在勾引人。
“啧啧,薛漱有事儿瞒着我们。”
项绍元跟着:“啧啧,大娃肯定耍朋友了。”
“笑死。”叶津听到两声啧啧,笑出声。
这时候,一出口的玻璃自动门划开,一个妆容冷艳,衣着热辣,烫着大波浪的美女,挎着一个松松的运动包奔了出来。
“Darling baby——”
流利的女声伴着一个跳跃,美女直接跳到了薛漱身上,两条纤腿缠在薛漱的腰间,然后低下头,抱着薛漱吻了下去。
薛流:“卧槽……”
项绍元:“大娃子有点厉害……”
叶津越看越不对劲,按下了窗户探出头,他没看错吧?薛漱身上挂那个人是叶萱?
本来想喊一声,但是又怕尴尬,毕竟,薛漱的弟弟和外公还在这里。
项绍元:“看来你妈要抱孙子了。”
薛流:“看来你要有重孙了。”
叶津不敢说话,他要当舅舅了?
叶津虽然放弃了喊叶萱的想法,但是叶萱亲着亲着,脸的方向却朝向了叶津这边,猛然间僵住,三张聚精会神的脸正望着她,空气在一瞬间变得凝滞。
“怎么了?”薛漱单手托起叶萱,空出一只手挟住叶萱的脸。
叶萱噌地从薛漱身上滑下来。
“走,下车。”项绍元吆喝一声,三个人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
五个人聚在了一起,薛漱的脸上有些微裂。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小,因为今天有点忙,天选做饭人一直没有阳,但是要给老洋人做饭洗碗打水熬药。
顺便给一些经验,如果家里人羊了尽快把人关房间里还是有几率躲开,我和我爸头一天晚上还一起吃饭,第二天早上他就有症状了,就一直关在房间里,整个屋子我每天会用艾绒点燃熏很多次,昨天预防药到了也开始喝了。
新冠在中医里就是属于温病范畴,薛叶老本行。理论上讲,多次出汗透邪才能尽快恢复,我爸就是布洛芬+白稀饭,三天发三次汗(不要大汗淋漓),今天第四天,他已经出去活动了,明天准备回医院上班。(不是温柔株,是身体像被人锤过那种株,但是进度很快,第二天就开始排痰了)
故事其实快到尾声了,我之前斩了个剧情后面插不进去了,短了一节,全文可能25w字。薛漱x叶萱放番外写小故事,双非C,熟男熟女的套路拉扯。钟婵也会有番外,她走鲜肉菩萨路线。
chapter 63
“呃, 外公。”
“嗨,哥。”
薛漱和叶萱同时出声。
这两个人, 平时在众人面前出现, 都是标准的商人气场,精致干练的职场打扮,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 很配得上薛氏和叶氏掌舵人的身份。
薛漱谈过几个女朋友,有家里给他介绍的贤妻良母大家闺秀, 有他自己谈的摇滚女乐手,有职场御姐……更多的薛流也不清楚了, 但总之不管怎么谈,他都把感情和工作分得很开,更没有这么奔放的时刻。
而对于叶萱呢,叶津在外多年, 对这个堂妹的私生活并不了解,至少, 这么热辣的装扮, 他第一次见。
叶津和薛流不约而同想起了超声刀的合作, 叶津心想,这姑娘不会真的自己去搞定薛漱了吧,薛流心想, 好啊薛漱,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
突然, 薛流还想到, 要是他俩真在一起了, 叶萱岂不是又是妹妹又是嫂嫂, 薛漱又是哥哥又是妹夫。
“你小子, 还会耍朋友呢!”项绍元一巴掌拍在薛漱背上,薛漱无语凝噎。
叶津想起正事,询问叶萱:“爷爷呢?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项绍元反应过来了两人的关系,小声呼到:“啊,这女娃是你妹妹!”
叶津点点头,又看向叶萱,等她回答。
叶萱朝侧面偏着头,缓缓地甩一下头,缓冲自己的尴尬:“爷爷说他朋友会派人来接,我……我有事就跟他们分开走了。”
“有事?”叶津继续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薛漱,“有事。”
薛漱板着脸在口前握拳,轻咳一声:“我们生意上有往来。”
叶津:“超声刀。”
薛漱:“嗯嗯。”
完了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正在这时,一个苍老又激动的呼唤打破沉默。
“项老弟!项老弟在那里!快走快走!”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军绿色袄子的老人家,杵着拐杖朝这边快走,一边走还一边把拐杖举起来挥动,他身边的两个中年男人生怕他摔倒,一路心惊胆战地护航。
“叶哥哥!叶哥哥!我在这里!”项绍元眸中神光一亮,一手按着薛流的肩膀,另一只手狂挥。
项绍元身体好,挥了几下想起来自己还能跑,三步并做两步朝来人蹿了过去,那个身形动作,薛流是按他外公的模子翻出来的吧。
叶津却突然眯起了眼,瞳孔骤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转头看向叶萱,正好两人的目光对上,叶萱也是满脸震惊。
项绍元所紧紧拥抱的人,不是他俩的爷爷叶伯棠,又是谁?
而旁边那个身姿笔挺,年踰六十却没有一点中年人的富态,依然板正得像一面丰碑的男人,穿着得体的深灰色素装,满心满眼在叶伯棠身上。另一个人做搀扶状的男人,是管家周叔。
叶津觉得一阵呼吸困难。
叶文翰显然感受到了这黏着又冰冷的目光,蓦一回头,刀锋般的目光仿佛利刃出鞘,直直划在叶津身上,然后不露痕迹地微微皱眉,在短暂的时间里,收起惊讶,神色恢复如常,重新看向叶伯棠。
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朝车车边走来。
薛流注意到的叶津的异常,问他:“你怎么了?”
叶津摇摇头,只感觉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他却脊背发凉,随着那个男人的逼近,好像有一根无形的棒槌,敲在他的膝盖窝里,逼他下跪。
喉咙也几乎发不出声音,看到叶文翰本人的冲击,是透过电话听到他声音的百倍千倍。
“我给你说啊,这是我大外孙和他女朋友,这是我二外孙和他同事。”项绍元牵着叶伯棠的手,指着小辈儿们介绍。
“嗯?”叶伯棠本来连连点头,晃眼间觉得面前的人面熟,停了下来,背着手弓着身子,凑近了看。
“爷爷,是我,叶津。”叶津平静出声。
叶津几乎不回京州,有时候是二叔和三叔帮着给爷爷开视频,才见见他。
“啊?你爷爷?”薛流惊呼。
在场的人,除了姓叶的,都陷入了一种“谁又是谁的谁”的惊讶和迷惑中。
薛流内心:稳了,卧槽,外公救过叶津的爷爷,说什么都要送个人过来报恩啊!叶萱要是跟薛漱在一起,那是占了人家的便宜,那必须由他来接受叶津啊。
外公,稳。
叶伯棠指着叶萱:“你说这是你大外孙的女朋友?”
“不是,爷爷。”叶萱远离薛漱一步,想朝叶津靠拢,“我和他只是炮……”
“是我女朋友,爷爷好。”薛漱礼貌周到地回应,同时一挥长臂,把叶萱往回揽,捂住了叶萱的嘴。
叶萱穿了件特别欧美范的车厘子色横胸吊带,超短牛仔裤,外面套了个半透明薄纱外搭,在长辈面前多少有些不得体,薛漱把人抓过来之后,框在自己胸前,从后面给她整理了一下外搭。
薛漱一米九,叶萱一米六,就这个动作,薛漱像把人包了起来。
两个老人反应了几秒钟,突然迸发出欢天喜地的笑声。
“太好了!我们要当亲家了!”
“叶哥哥的孙女要嫁过来了,亲上加亲!”
叶萱的心凉了半截,玩脱了,叶氏家大业大,起码是八个薛氏的规模,如果真这样跟薛漱绑在一起,她这炮打得太亏了。
都怪她贪超声刀。
按照薛漱和叶萱原本的打算,是直接去开房,现在中途发生这样的事,叶萱无论如何也没兴致了,而且明显的,必须要去项爷爷家里做陪客了。
叶津倒是浅浅松了一口气,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叶萱和薛漱身上,没人来过问他和薛流。
回去的路上,叶津没有办法继续躲在副驾驶了,周叔坐去了副驾驶,而他要去后面照顾老人。
VClassL的后座是面对面的两排座位,叶伯棠、叶文翰和项绍元坐进去之后,叶津最后一个上了车。
两个老人自有话说,剩下他和叶文翰面对面。
叶津今天也是一身宛如偷了薛流衣柜的装扮,宽松版型的墨绿色长袖衬衫,满是破洞的修身款牛仔裤,显得腿特别长。叶津坐上车之后,两条腿屈膝,膝盖上的洞正对叶文翰。
叶文翰毫不掩饰地皱眉,说道:“出来上十年班,衣服都不会穿了?”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64
叶津默不作声, 低垂眼眸,眼观鼻, 鼻观心。
“你看看你裤子上的洞, 像什么样子?”叶文翰见叶津没有反应,继续数落,“你就不能像你项爷爷的外孙一样得体点?”
被点到名的项绍元和薛流同时一愣。
项绍元除了在抓人接班这件事上严格了些, 对待小辈一向宽容,甚至他自己都像个老顽童, 他赶紧打圆场:“年轻人嘛,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你别看薛流那小子现在人模人样……”
关我什么事啊……薛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今天是因为要接人,怕怠慢了客人,才穿的正装, 风格就正好和叶津互换。
“你少说两句。”叶伯棠的拐杖在叶文翰脚前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威压。
叶文翰在叶伯棠面前稍稍收敛。
“我三十五岁。”
大家都以为这小插曲过去时, 叶津平淡而清晰地吐字, 听不出尊重或者不屑, 好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他甚至把腿往前伸了一些,当着叶文翰的面,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 肆无忌惮地翘起了二郎腿。
两手握在一起, 搭在膝盖上, 身体放松地后靠。
在一生戎旅的叶文翰看来, 这几乎等同于坐在饭桌上, 把桌子掀了。
“不是五岁, 也不是十五岁。”
叶津背向车辆前进的方向, 薛流在后视镜里,只能看到叶津的侧脸,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看见的是叶文翰的愤怒。
那个那个男人和叶津很像,但五官比叶津更为深邃,下颌线刀刻斧凿一般硬朗,眉眼都像钢铁塑成,如果说叶津瞪人是喜马拉雅山,那叶文翰瞪人就是珠穆朗玛峰。
薛流看到那个眼神,不太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脖子。
“你!”叶文翰憋了几秒,举起手想要挥向叶津,但挥到一半又停在空中,口鼻呼出浊气,“你不要以为三十五岁我就不敢打你了。”
“来,打。”叶津的脸色不算好看,朝着叶文翰偏头,露出自己的脸。
“你看我打不打……”
“好了!”叶伯棠加大了嗓音,怒吼一声,“是我来见老朋友,不是你来训儿子。”
薛流的心都差点哐当掉下去,捏紧了方向盘收束自己的注意力,老爷子的怒喝下,叶文翰停了手,薛流的一口气才悄悄深长地吐出去。
叶津看着眼前这个已见衰老的男人,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或许他打人的手还一样有力量,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恐惧,但叶津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父母和子女的缘分,说短一点,只是在还未独立前那短短的十几年二十年,说到底,你是你,我是我,只是刚刚好人生有一部分交叠的时光。
这缘分或许不合适,但没得选择。
叶文翰黧黑的脸上皱纹深刻,尤其是眉峰中的一竖,发根也渐渐冒出白色,或许已经白完了,这是染过之后。
这个男人给了他衣食无忧的生活,也束缚了他的过去,过去虽然压抑,但人要活在当下,当下的叶津已经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爱着自己想爱的人,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
那其他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路上,叶伯棠和项绍元喋喋不休的交谈和旁边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薛流坐在前面开着车,心里却重新审视了叶津对他的欲言又止。
叶津曾经问过他“你和你爸关系好吗?”
当时薛流已经做好了当倾听者或者垃圾桶的准备,但叶津什么都没有说。
叶津一直表现得不太想让长辈知道他们的事,薛流今天大概明白了原因,甚至回忆起他说“做好被吊起来打”的准备。那时候,薛流单纯以为叶津是为这样的身份感到胆怯。
当然,在薛流的成长经历中,他也无法想象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是什么样的生活,怎么会因为孩子喜欢同性就把人吊起来打。
一身反骨的薛流如果出生在叶家,可能小时候就被打死了。
薛流的心里一阵绵涩的疼痛,想抱抱十几岁的叶津-
叶家处事大方周到,安保、办事都得有人跟着,不可能只得他们三个人来。只是叶伯棠、叶文翰和周叔是坐的私人飞机来,助理、下属什么的带着贺礼赶民航。
后续随行的人到了,叶文翰跟他的助手吩咐:“去查江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心内科,之前是哪个医生接的诊,送我去的又是谁。”
十年前,叶文翰来过一次江州,想去看叶津入职,但路上发生了心梗,被人抢救,送去了三院,他醒来的时候救命恩人已经走了,也没来得及跟医院的人好好道谢,叶家的人很快就把他接回京州了。
这次来江州,除了感谢当年他的主治医生,还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那个路上抢救他的人。
现在薛家、叶家的人都聚在了项绍元的老宅子里,反正薛家有酒店,薛漱给后续要来的人安排了住所,这一家子人呢,项老爷开心,太久没这么热闹了,非要大家都住他这里。
平时就他一个孤老头,一个人住大宅子,保姆来送饭,他就只管看书、写书,看别的老头下棋,自得其乐。
“呀,这么多人!”客厅被坐满了,项绍元开始清自己的房间,“好像一人一间是不够的,叶哥哥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住一间。”
叶伯棠:“不嫌弃不嫌弃!正好可以聊天!”
“那大娃和你孙女一间。”项绍元一本正经开始安排别人。
叶萱裂开,她要爆炸了:“啊不不不,这次来江州想出去玩玩呢,我自己下山住吧。”
“没事,就住项爷爷这里,叫大娃开车带你去玩。”
叶萱内心:唐僧生无可恋脸.jpg
“二娃和你孙子一间,文翰和你们管家一间。”项绍元清了清,他三层楼,一楼是客厅,二楼两间空房,三楼两间空房,刚刚好。
剩下本来还有房间,但全是书,这就是学医的人吧。
薛流和叶津坐在一起,很满意外公的安排。叶津的手放松在两侧,薛流看了看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叶萱和薛漱那里,他悄悄地把手伸到叶津那边,中指在他的掌心轻挠。
叶津感觉到这触碰,回头过来,薛流冲他wink。
“收敛。”
“知道啦!”
怎么说呢,虽然只隔了一天,但是叶津和薛流感觉像突然完成了很多事,叶津见了薛流的爹妈,得到了他父母的认可,然后突然发现妹妹和薛漱搞到了一起,爷爷和他外公还是老交情。
两家人突然就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个小团体。
中午吃饭,叶津坐上桌的时候都还有点出神,因为桌子上就是他至亲的人和薛流至亲的人,甚至,等到晚上,薛流他父母也会来。他们讨论薛漱和叶萱的婚事,总给他一种,在讨论他和薛流的婚事的错觉。
“你们谈了多久了啊,爷爷都不知道。”
“我看这亲事靠谱,今天就把日子定了吧。”
“嫁过来好,嫁过来好,我们江州对媳妇可好了。”
“文翰,给你二弟打电话,叫他手头的事放一放,过来看女婿。”
叶萱坐在叶津正对面,两手中指点在太阳穴上,满脑子都在想两件事,一,姐还没玩够,二,姐的钱绝对不能分给任何狗男人。
叶津正好对上了叶萱凶神恶煞的面容,只见她想突然找到了转移火力的方法,冒出一句:“哥,你跟薛二哥关系很好啊,今天一起来呢!”
一家子人突然才反应过来,薛叶二人并不知道要来接的人就是叶家的人,叶津还跟着一起来了。
“嗯,关系很好。”叶津点点头,毫不掩饰了。
薛流一把揽在叶津肩上,回应到:“我和你哥一起进的温病教研室啊,分在一间宿舍,关系当然好了。”
叶津:“周末没什么事,就陪他一起来了。”
叶萱:“没什么事,那你不去接爷爷。”
“小丫头怎么说话呢!”薛流假嗔瞪了叶萱一下,又收到来自他哥的眼刀,“这不是有我去接吗?反正都一样。”
叶萱眯起眼,表示怀疑,关系这么好,当初叫他帮忙还不情不愿。
“项老弟,真是缘分呐,我这孙子就喜欢中医,以后可以跟你好好学咯。”
“好啊好啊!你的孙就是我的孙!”
……
午饭之后,两个老的要午休,叶津不想和叶文翰待在一个空间里,让薛流带他回房间,年轻人自然分去了第三楼。
那间房,是薛流小的时候来外公家住的房间,从窗户看出去,下面有爬满正面墙的爬山虎,郁郁苍苍。参天的黄桷树离窗户也很近,这个时节,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薛流躺在床上玩手机。
叶津靠在窗边发呆,外面下起了秋雨,绵绵如丝,落在苍绿的树叶上,透着凉意。
从今天早上见到叶文翰起产生的烦闷,此刻才稍稍消减。
“是谁多事种黄桷,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叶津看着窗外的树,突然念叨。
薛流闻声,放下手机,从床上跳下来,从后面靠住叶津,两只手撑在窗沿上,在叶津的耳边念:“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黄桷,又怨黄桷?”
叶津偏过头,笑了笑。
叶津:“你也看过?”
薛流:“《秋灯琐忆》嘛。”
叶津:“和你在一起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会有那样的感情。”
薛流:“蒋坦和秋芙那样吗?”
“嗯,”叶津转过身,面朝着薛流,两人贴得极近,“怎么可以有常年一起生活,却不互相厌恶的爱情呢?生活始终会变得平淡,剩下鸡零狗碎的一地鸡毛,所以我……一是我自己不太敢迈出这一步,把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两个人的生活,二是我始终觉得,如果最后会相看两厌,不如一直一个人。”
“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希望这平静的日子可以永恒。”
“人生苦短,难满百年,十之一二,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叶津还是那嗓听不出什么语气的低沉声音,说着平静却让薛流心潮起伏的告白,朴实又真诚。
说完,叶津的手从薛流的腰间穿过,稍稍倾身,贴上薛流的唇。
轻轻的,好像蝉翼震动,勾起心弦。
这个吻不像从前那样激烈冲动、急不可耐,这个吻从容而悠长,像是品味陈年的酒,舌尖尝过酿香的涎液,推搡、厮磨,温柔又缱绻。
在这个初秋的,漫着雨的午后,苍郁的黄桷树下,两个互相深爱的灵魂相拥。
如果有来生,叶津也想和薛流在一起。
晨钟暮鼓,花开之日,并见弥陀,听无生法,再堕人道,誓与君同。
作者有话要说:
情话来自《秋灯琐忆》: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chapter 65
项绍元家没什么可供薛流和叶津娱乐的东西, 就跟普通人回长辈家一样无聊。
地板是有些开裂的老木地板,床是三十年前流行的那种四个角的不锈钢床, 顶上还支起蚊帐床帘, 床垫是巨软的席梦思,两个人躺上去一边陷下去一块。
薛流仰面朝上,滑动着手机, 说到:“话说,市里的灰喉患者都已经治愈出院了, 疾控做了工作总结,明天上午市里开表彰大会, 叫我们俩去。”
“好啊。”叶津懒懒答道。
本来这种可去可不去的流程式会议,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叶津一般都不会去,但是薛流好像挺喜欢出风头的, 放在以前,他可能会为了灭灭薛流的威风而出席。
这次, 叶文翰来了, 叶津的心里升起一种拱火般的念头, 想在叶文翰面前走,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去参加医学表彰-
下午叶文翰去了江州市第三人民医院, 当初接诊他的医生已经找到了, 主治医生姓邓, 已经是心内科的主任了。
两人坐在心内科门诊的诊室里。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但是邓主任对这位病人是有印象的, 因抢救回来之后, 这家人是开了直升机来, 从顶楼天台把人接走的。这种情况基本上出现在大人物的紧急转运、移植器官的护送,邓主任第一次见到不那么紧急的情况,用这种方式把人转走。
“看来叶先生后续恢复得很不错。”邓主任推了推眼镜,看向面前虽上年纪但依旧刚利的男子。
叶文翰端坐在邓主任的斜对面,腰身扳直,“托邓医生的福,这次来出来想对您表示感谢,还想找找当初送我来的救命恩人。”明明是很温和的感谢语,叶文翰铿锵吐字,像在练兵。
“嗯,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但是当时是急救中心出诊,叶先生是先被送到急诊,给予对症支持治疗,生命体征平稳之后,才转诊到我们心内科来的,当时说的是有人预支了一笔医疗费用就走了,我们接诊叶先生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场。”
因为之前叶文翰的人已经说明过来意,邓主任事先回忆过当年的事。
“不得不说全靠当时救你的路人争取了时间,如果错过了CPR的黄金抢救时间,很难说叶先生还醒不醒得过来。”
“急诊记录的是门诊病例,按照规定,保存时间是不能少于十五年的,所以叶先生当年的病例应该还能找到,只是需要时间,急诊的接诊簿上,理论上应该有抢救者的签名。”
“可以去病案室调取,但年份久远,堆积的病案太多,查找起来需要一定时间。”
邓主任不疾不徐地说完,叶文翰认真点头,左手招起,到和眼齐平的位置,身后的人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好的,我这就去办。”
离开医院之后,叶文翰想一个人逛逛,随行的人在后面开车跟着他。
三院离江州中医药大学很近,十年前,它就是在这附近昏倒的。街区平直分明,望到底就能看见学校的大门口,以及门口的日冕和放大版浑天仪塑像。
起初得知叶津私自修改了志愿,叶文翰勃然大怒,而那时早已到了招生工作的尾声,叶文翰第一反应就是让他复读。
他实在不能理解叶津怎么想的,就算改志愿,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医,他明明已经给叶津安排好了最稳妥最快捷的路,只要叶津按他计划的来,对叶津本人和叶家来说,都是轻松又稳固的。
叶家的实力给了叶津放肆和摆烂的后路,叶文翰虽然不允许叶津摆烂,但是比起五年三年又三年地读书,手握人命,透支身体,稍不注意就是两家人的悲剧,叶文翰宁可叶津在家当一个废物。
看到录取结果的时候,叶文翰的第一反应是叫他复读。
那是七月份的一个午后,父子并排坐在书房里,宽大的红漆楠木桌上立着电脑显示屏,叶文翰看到赫然的“京州中医药大学-中医学-拟录取”。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的叶津的左脸,意料之中,叶津抬手抚上,火辣辣的,灼烫而痛,划过嘴角时,带下来一点血。
叶文翰冷声,和叶津如出一辙:“准备复读吧。”
“不,”叶津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过嘴角,“我就学这个。”
时间像放慢,叶津看到叶文翰抬起脚,直直地朝自己踹过来。
两人都坐在椅子上,隔了些间距,叶文翰一脚踹在叶津胸口上,把人踹离了椅子,撞上后面的书柜。
“哐——”“哗啦——”
叶津感觉到额头传来剧烈的钝痛,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血茫茫的视野里,一些奖杯被摔碎了。
诸如奥赛化学、演讲、商务英语等等乱七八糟叶文翰逼迫他学的东西,在所谓的“信任与期待”下,获得的奖,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学,但是以前没有反抗。
叶文翰不像二叔和三叔,他没有那么精明或者说聪明,但又极度讨厌别人把他当做一个只会啃老的富二代,好在部队给了他实现人生价值的空间。
但是他自己没能实现的那一部分,全部附加给了叶津。
“你家那么有钱,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高考啊?”——这是叶津读书的时候听过最多的疑问。
“你看谁家的谁谁谁,怎么怎么样了,你就不能像他们一样,给我争点气?”——这是叶津从叶文翰的口中听到最多的话。
他听够了。
叶津捂住额头,掌下能感受到温热黏湿的血液,他听到上方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那你就滚出去。”
“好。”
叶文翰没想到叶津真的就从此离开家门,再也没回来了。
他本来打算用经济威胁叶津,但叶津没给他这个机会,叶津甚至什么都没收拾,带着身份证,就走了。
他派去跟着叶津的人回来说,叶津在南海公园里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了市里最大的一家4S店,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店长,反正第二天就在那里上起班来。
甚至暑假结束,叶津要去上学的时候,店长舍不得他走,劝他留下来,给他升职加薪。因为学校也在京州,叶津答应店长寒暑假会来。
叶文翰听到叶津在4S店打工的时候,感觉自己脸上被扇了一巴掌。
从那以后,叶津再也没踏进过叶文翰的家门,只有过节的时候,在叶伯棠家里能碰上,但叶文翰去了之后,叶津就会很快离开。
父子俩谁也没拉下脸来服软,一晃八年,叶津博士毕业,要离开京州了,他也终于从部队上退了下来。
叶文翰心里还是看不上,倒不是嫌弃医生这个职业,他尊重医生,但是不想让自己儿子去当医生,得知是去大学当老师,他稍微舒坦了那么一点。
本想趁他入职的时候,再告诫他几句职场上的话,勉强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结果人还没见到,他先出事了。
叶文翰走进了校园里,他先就看过地图,迅速记住一个地方的地形也是军人的必修课,所以他倒不怕走丢,围着湖散步,东看看细看看,有种看儿媳妇的心态-
“他下山了?”
“咳咳,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老周陪他一起的。”叶伯棠和项绍元下着围棋,回复叶津。
叶津和薛流半日偷闲,就这么躺着闲聊聊到雨停,项兰和薛立辉快到了,薛流说去接他们,两人才下楼,而叶文翰居然还没回来。
薛流拍上叶津的肩膀,说道:“要不你打电话问问?”
叶津连连摇头:“肯定有安保跟着,不用管,走吧。”
格勒山社区其实像个小小的世外桃源,独它在山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特别有老江州的生活气息。
项宅出去没多远就有一条赶集的市场,江州早晨五日赶一场,晚上倒是天天都有夜市,这个点,出摊的人开始搭棚了。
薛流说就在这路口等,他们上来肯定会经过这里。
有个小摊上在卖小学生玩具,摆出来一种薛流小时候很喜欢玩的“一夜开花树”,就是把树状的纸板浸上一种化学溶液,过一晚上就会析出雪花一样的结晶。
“老板,我要一包。”薛流指指那个玩具包,“哦草,没带手机出来,哥,帮我付钱。”
薛流挂住叶津的脖子,把他往小摊方向扳。
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之后,叶津迷惑:“你确定?你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个。”
“大儿童想玩,哥哥。”
这话,断句断得有点微妙,叶津听出一丝丝别的味道,他脸皮薄,不再和薛流掰扯,摸出手机来付款。
付完款,薛流拿起他的玩具,叶津看到Blood里又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名柴胡】:中年男人环湖.jpg
【不知名柴胡】:卧槽,如果不是叶老师长得更帅,我特么以为是他突然被吸走了二十年阳寿。
【醒醒吃药了】:喵喵喵?这是江中医那个湖?
【醒醒吃药了】:卧槽,这他妈就是老年版的叶教授!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66
叶津盯着屏幕, 愣愣道:“我爸去学校了。”
“啊?”
“我以为他很反感那个地方的,不管他。”叶津收起手机。
抬起头, 两人见到薛立辉和项兰提着大包小包走来, 身后还跟着叶文翰和周叔。因为这街道小,项宅又临街,没有停车的地方, 车子都在附近的停车场,得走一段路。
叶津迎上去, 开口喊道:“伯父,伯母, 你们来了。”
“嘿,这孩子……早上不是还叫……”
“叶叔叔,您也回来啦!”薛流越过他爸妈,先跟叶文翰打了个招呼, 然后回头揽过项兰,给他们相互介绍, “这是我爸妈, 这是叶津的爸爸。”
项兰还在嘀咕这孩子怎么早上还叫妈, 下午就不认人了,被薛流打断后,马上反应了过来, 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叶文翰, 心中明白了几分, 薛流在电话里跟她说了, 今天要接的人原来是叶津的爷爷。
叶津不看叶文翰, 接过项兰和薛立辉手里的东西。叶文翰憋着气, 但也不能在这里发出来, 两家长辈客套问好后一起回了项宅。
晚上,有了项兰的饭桌热闹了很多,话题不再是盯着薛漱和叶萱薅,也不是两个老的重提当年事,一家人的气氛活跃了起来,家长里短什么都能掰扯。
饭到中场,项绍元突然来了一句:“薛流啊,你哥都有着落了,你比他也就小两岁,你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啊!”
“什么是有——唔!”叶萱的话被薛漱突如其来的一筷子肉塞回去。
八双眼睛盯在薛流身上,薛流目光闪烁,在父母那里他无所顾忌,在这里却不行,他相信要是现在说对象是叶津,叶文翰能当场把他和叶津揍一顿。
“小流这么优秀,应该很多人追的吧,是不是要求太高啦!”叶伯棠附和。
“呃……要求是有点高……”薛流咽了口口水,看向叶津,“叶津不也还单着吗?”
“哼,他!哪个女的会看上他!”叶文翰从鼻腔里发出哼鸣,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叶伯棠一巴掌拍在叶文翰背上:“口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流皱起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哪怕是父母,说出这种话也太冒犯了。
叶津到底是在一个什么环境里长大的啊。
叶津倒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淡淡道:“女的看不上,还有男的。”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薛漱不动声色,叶萱较为夸张地将目光流连于叶津和薛流之间。
桌底下,薛流的手暗暗抓住了叶津的手,心想他不会在这里出柜吧,等会要是打起来,他是牵起手一起跑,还是把叶津抱住,让老丈人打自己。
“你说什么怪话呢!”叶文翰啪地一声把筷子砸在桌子上,“男人怎么能和男人在一起!”
“那个,亲家公……”项兰的手挡在半空中,忽然觉得这称呼哪里奇怪,“不对,叶大哥是萱萱的大伯哈……”
项兰组织了一下语言:“现在也是有不少男孩子和男孩子在一起呢,我退休之前,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学生,他们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优秀。”
叶文翰憋了半天,欲言又止,想反驳,但礼数约束着他,不能在饭桌上对父亲恩人的女儿顶撞,把话忍了回去。
项绍元作为这屋子的主人,也得出来说个话:“好了好了,男人喜欢男人也不伤天害理,别管小辈的事儿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后半场饭吃得沉默了许多,叶津桌下的手,在薛流手背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薛流的父母之后,他突然不那么畏惧让叶文翰知道了,最惨最惨不过鱼死网破,他既然选择了薛流,那叶文翰知道这件事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现在不需要叶文翰的任何支持,他有能力赡养叶文翰,但叶津的人生,从他修改志愿的那一刻,就握在自己手里了。
而且,叶津决定留在江州,叶文翰最终会回到京州。
晚饭之后,叶津又速度拉着薛流上了楼,叶文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往二楼那扇门张望。
叶文翰来这儿一天了,除了安顿老父亲,就是去找邓医生,拢共没跟叶津说上几句话,饭席间莫名其妙又怼起来,他现在想跟儿子说话,又拉不下面子,还找不到话头。
房间里,叶津在做俯卧撑,薛流靠在窗边和他妈聊天。
【项女士】:津津和他爸爸关系不好?
【薛流】:嗯啊,你看出来啦!
【项女士】:太明显了,那个气氛我都感觉不能呼吸了。
【项女士】:叶大哥好像想上来找津津说话,我助攻一把?
【薛流】:可。
叶伯棠怒喝:“老大你别转了,转的我头晕!咳咳咳……”
叶文翰再一次烦躁转圈之后,抄着手坐在了沙发上。
项绍元正在给叶伯棠号脉,准备给他的慢阻肺开个调养的方子,一手搭在叶伯棠的腕上,一手摸胡子。
项绍元淡定道:“不要急,不要急。”
项兰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叠玉白色的糕点,走到叶文翰面前,笑眯眯叫道:“叶大哥,帮我给流流和津津送下夜点心,可以吗?”
“晚上还吃……”晚上还吃东西,像什么样子?这话被叶文翰吃了回去,他站起来,故作严肃,“吃……吃,这是什么东西啊?”
“山楂茯苓糕,消食健脾的。”项兰把盘子托举到叶文翰面前。
……
“咚咚咚。”敲门都是短促而有节奏的三下。
“叶津?”
叶文翰喊了一声,准备敲第二次的时候,门开了,穿着水蓝色衬衫的薛流露出一张能看到八颗牙齿的笑脸:“叶叔叔,怎么啦?”
与此同时,透过身影缝隙,叶文翰看到宽敞的卧室空地里,叶津已经换了那身花里胡哨的衣服,穿着白色短袖黑色短裤,正从地板上撑起来,甩落几滴汗珠。
叶文翰微微探头,往里看,薛流把门拉大了一些,叶文翰看到叶津拿起床头柜上的毛巾和水杯,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这小子,比自己还高半个头,浑身臭汗也不显得脏,跟他妈一样白净,以前他还觉得叶津太文质,结果他一条胳膊只是搭门框上,都显现出分明的肌理,汗水透湿的衣服下,身体素质不比他的兵差。
叶津小小饮一口水,陈述:“你去我学校了。”
“去你学校怎么了?”叶文翰把糕饼盘子塞给薛流,“你老子还不能去看看你上班的地方了?”
叶津觉得叶文翰这气来得莫名其妙,有点好笑,看到他负手理直气壮的样子,又想起周叔跟他说,刚入职的时候,叶文翰就想去看他的事。
叶津点点头:“能去,我没说什么。”
叶文翰找不到话说,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转了一圈,然后指着薛流手里的糕点说:“山楂茯苓糕,那个干啥的,你们知道。”
薛流双手举盘,点头如捣蒜:“嗯嗯,消食健脾,我们知道。”
“嗯,薛流这孩子不错,”被人接了话茬,叶文翰习惯性夸奖别人家的小孩,冲叶津说,“你多跟小流一起玩。”
叶津:“玩?”
叶文翰瞪叶津一眼:“多跟你项爷爷的外孙处处。”
叶津看看叶文翰一本正经的训人模样,又跟薛流眼神拉了几下丝,语气慢而寻味:“哦……知道了。”
居然没有怼他,叶文翰有点惊讶。
“叔叔对我很满意吗?”薛流在门框边站得笔直,笑得像朵花。
“满意,满意。”
叶文翰走后,薛流背过门,朝叶津发送一个wink:“你爸对我很满意。”
“我对你也很满意。”叶津放了水杯,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洗澡。”
……
项绍元是纯古人作息,七八点钟就要睡觉,四五点就要起床,这样坚持了大半辈子,薛流小的时候也被逮着这样作息过,身体确实很舒服,但没意思啊!
项兰为了不打扰父亲的睡眠,没多久就拉着薛立辉下山了,叶津和薛流洗完澡穿着睡衣出来,正好赶上说“拜拜”。
接着就是两个老的回房休息,薛漱胁迫着骂骂咧咧的叶萱上楼,周叔在打电话安排明天事宜,叶文翰还坐在客厅里,灯色昏暗。
薛流:“叔叔,我们也去睡了哈。”
叶文翰嘟囔一声,盯着叶津,叶津迈步就迈得有点僵硬,这个气氛……应不应该出个声呢?
“晚安。”
最后,浅快低小地嗡嗡一声,叶津迅速和薛流回了房。
“砰。”短促而收了力道的一掌把门带上。
薛流从背后抱住叶津的腰,在他耳边吹了一下:“我想搞事。”
“……你疯啦!”叶津卖力往前,薛流在后面拖着,把人拖成一个大于符号。
两个人拉拉扯扯来到床边,叶津握住床柱子,用力摇晃了一下,地板立马发出“吱吱”声。
叶津:“你听,一点动静就感觉房子要塌了。”
“但是我看到你就硬了。”
“……”
“我们……也可以站着。”
“?”
项兰和薛立辉离开的时候,窗外又下起了小雨。
此时,窗边一片疏落的秋意,雨丝飘在叶津发丝上,他两手交叠放在青墙做的窗沿,垫着自己的额头,齿间逃出痛呼的呻。
薛流拆开他心爱的玩具包装,扶着“树”嵌进“培养皿”中,不知道是什么化学组成的液体浸湿了树根,一点一点向上蔓延。
等到明天,就会开出一树花,他希望是白山茶。
作者有话要说:
各种缝隙和睡前码的凑够3k字先发啦
最近灵感爆棚,想好了一个很喜欢的画面和求婚地点呜呜呜
chapter 67
完事儿之后, 两个人不敢下楼洗澡,用湿纸巾清理了一下。
叶津的身体陷进绵软的床垫, 白色的薄被搭至腰间, 从人鱼线往上,露出被筋膜分割清晰的腹肌,以及光洁的胸膛。他闭着眼睛, 接下一身的月光,静美得好像一尊雕塑。
薛流把垃圾打包完, 在鼻前煽动着双手往床边走,口中念念有词:“好大的味道, 想把黄桷树挖了,换成合欢树。”
“黄桷树又做错了什么……”
叶津的声音变得有点嘶哑,嘶哑中带着莫名诱人的性感,听得薛流麻到头皮。
“你可真是个妖精。”薛流摆头, 坐到床垫另一边,仰身躺下, “感觉过去的十年, 和你作对, 太亏了。”
“嗯?”
“男子三八,肾气平均,五八, 肾气衰。”薛流背了几句《黄帝内经》的原文, 支起头侧躺在叶津旁边, 看着美人胴体, “我最硬的十六年, 有十一年都没有……”
薛流靠近叶津, 在他耳边低语,
“你可以闭嘴吗?”叶津说完,被子下面的腿朝薛流猛踹。
“你对我是一点不手下留情啊……”
“你挨的每一顿揍都不亏。”
……
第二天早上,薛流很早就起来了,因为要出去销毁生物垃圾。
薛流搁楼梯口碰到他哥。薛漱盯着那个花里胡哨的玩具塑料袋,神色一片了然,双手插兜,等弟弟先走。
薛流拍拍薛漱的肩:“祝你种树成功。”说完大步流星下楼。
两个老的没瞌睡,老早就出去遛弯买早餐。等到大家整整齐齐坐在早餐桌上后,一家人开吃。
整个圆桌以“叽叽喳喳”和“食不言”形成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叶文翰叶津半桌沉默到负压,一边是薛流给叶萱夹了个烧麦:“老嫂子,你可要多吃点,别说我们欺负你。”
“嗷呜!”
叶萱在桌下踩了薛流一脚,昨天叶津怎么说的,薛流挨的每一顿揍都不亏。
冷清清的半场这边,叶津放下豆浆杯说道:“今天我和薛流要去参加一个医学表彰会,明天上班,下山之后就不回来了,项老师和爷爷出去玩,我们就暂时不能作陪了。”
项绍元的生日会在下周六,这个星期,他本来准备带叶伯棠去江州到处玩玩,重游叶伯棠当年在江州驻防的故地。
叶津的语调平稳,声音不高,像是说给旁边的叶文翰听的,又恰恰好,整桌人都能一字不落听清楚,重音有意无意落在“医学表彰会”几个字上。
薛流:“啊对对对,我和叶津之前不是去拯救灰喉青少年了嘛,支援一线的医生都可以优先晋升,可惜哦,我和叶津都是正高了。”
叶伯棠:“哟!你外孙好优秀哟!”
项绍元:“你孙子也一样呀!”
叶津细嚼慢咽,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叶文翰,只见叶文翰眉头只是轻微耸动,变带动得眉峰中的一竖深壑格外明显。
呵。
叶津:“大家慢慢吃,我们就先走一步。”-
薛漱还要回去处理公司的事,也走了,并且以谈生意为借口把叶萱也带走了,但是他打电话招阿强来带老年人出街,再加上叶家随行的那些人,问题不大。
两个老的一辆车,叶文翰和周叔一辆车,向山下出发。
车里,叶文翰拿出他的智能机,“关怀版”的放大号页面出现,叶文翰在浏览器里,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写——灰喉表彰会。
搜索出来第一条就是会议直播的链接,叶文翰拿远手机,眯着眼点开。
“中医治疗外感病有充足的经验和优势,这次只是多了一个机会被大众所看见,所以,功劳不在我,在前人的智慧。”
刻板清冷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画面中的男人眼锋清明,干净利落,寥寥数言结束发言,毫不居功,很快把话筒递了出去。
而这个摄影师好像知道大家想看什么,就盯着这男人拍,一会儿又把镜头移过来。
周叔悄摸瞅了一眼,发现老爷在偷看少爷,摇了摇头。
叶文翰的硬汉脸上,久违地露出了慈祥的光,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眯着眼睛看到下面一茬一茬的评论。
“啊啊啊啊我疯了!我是叶教授的事业粉!太有面了呜呜呜……”
“这男人是谁?三分钟,我要知道他的全部信息。”
“擦,还有人不知道叶教授吗?快去给我嗑!江中医双教授!”
“敲!薛教授在和叶教授咬什么耳朵啊?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别人开表彰会,小情侣只顾自己撒糖……”
小情侣?什么意思?
叶文翰刚刚蹩起眉头,就被周叔打断思考:“我说老爷,您看少爷学都学了这么多年,也拉不回头了,您还跟他置什么气呢,您看到他这样,不也挺高兴的吗?跟他说话为什么非要那么冲呢!”
“嗨……你知道啥……”叶文翰侧了个面,用身体挡住手机,目光落回叶津那张淡然的脸上,“当医生可累了,累死累活吧,有病人还觉得你要害他,治好了是应该的,没治好,人说啥?‘好好一个人,来你医院,怎么给弄成这样了?’你说这小兔崽子,他图啥呀,好日子不过,富贵少爷不当,要去当医生,我真是想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他要是被人一刀捅了,我我我……”
叶文翰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没说下去。
周叔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周六晚上,项绍元的寿宴,江州中医界排得上号的人基本上都来了。介于女婿薛立辉的原因,不少上层圈子的人也来了。
为了方便项绍元回去休息,场馆定在格勒山上一处旧址改建的酒店里。因为历史原因,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格勒山上很繁华,那些极具民国特色的灰墙建筑保留到了现代,别有风情。
宴会上觥筹交错,司仪把项老哄得很开心,一会儿孙子敬茶,一会儿女儿送花,俏皮话一段接着一段。
敬完茶下来的薛流,找到了角落里的叶津,薛流见叶津一个人啜着香槟,便问他:“宝,你是不是不习惯这种场合啊。”
叶津摇摇头:“还好,小时候也常有。”
“嗨,都是借个由头搞人脉,咱们换个地方待。”
两人来到宴会厅之外的一处露台,这里朝内院,四下静谧,大概在二楼的位置,楼下种的金桂开了花,花香刚好可以弥漫上来。
一门之隔外,繁闹宣天,而这里,安静得几乎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夜纱朦胧,橘灯昏沉,月亮在云后露头。
十一月的江州,是最湿冷的时节,薛流张开一边臂膀,叶津很自然地往他肩头一靠,整个过程没有言语,但胜千言万语——两个人靠在一起,就可以取暖。
薛流在叶津背后的那只手,摩挲在他的臂膀上。
薛流:“叶津。”
叶津:“嗯?”
薛流:“寒假我们出去玩吧。”
叶津:“好啊,你想去哪里?”
薛流:“我到时候安排,你人在就行。”
叶津低笑,一只手也探过薛流的背,搂上他的腰。“好啊。”
此刻,灰云渐散,月色皎洁,薛流望着那月亮,突然拿手机放起了歌。
远离高耸钢筋水泥的山居之上,历经百年的老房阁楼之上,喧嚣之外,谧色之中,温柔的旋律慢慢在两人四周流淌开来——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叶津揽在薛流腰上的手,抓紧了他扎进腰间的白衬衫,道:“原来是这首歌啊,挺应景的。”
薛流跟着唱起来:“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他的嗓音像一块融化的巧克力,又醇又甜,一口吞下去,多巴胺开始疯狂分泌。
薛流想亲叶津的额头,但是叶津比他浅高那么点,就算是倚靠着他,也没有到他低头就可以亲到的地步。
薛流屈起手臂,扣住叶津的后脑勺,朝自己这边猛按,同时怼上叶津光洁的额头。
“有没有人说过你亲人像拔罐?”
“没有,只亲过你。”-
叶伯棠还是被一些眼尖的人认出来了,他退伍之后正好赶上开放,当年勇闯商界,铁血手腕搞事业,京州伯棠叶氏的名声传得很响,以至于还有些公司拿他当教材讲。
当然,认出来他来的人之中,也有一些当年驻防时认识的老朋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很多人套完项绍元的近乎,也来套叶伯棠的近乎,而他俩又坐在一起。
“项老的外孙真出息,真是严师出高徒,今天市里表彰,大家都在电视上看到小薛了,不错不错。”
半熟不熟的人,管薛漱叫大薛,管薛流叫小薛。
“说得是,小薛不是还救了他哥公司谁谁谁的孩子吗?怎么我看发表感言的人不是他啊……不知道抢风头的那个是谁。”
“哐!”
叶伯棠的拐杖往下一掇,把在场的人吓得噤声。
“我孙子抢的风头,怎么啦!”
“叶哥哥别生气,小心肝气犯肺,一会儿又咳起来了。”项绍元给叶伯棠顺气,“我的孙就是你的孙,你的孙就是我的孙,谁去都一样。”
刚才本着“帮项老打抱不平”心态的人,纷纷面面相觑,头上冒汗。
“嗨呀,原来是叶老的孙子,怪不得一看就器宇轩昂。”
“诶,叶老都来了,小公子没来吗?”
听人说起,叶伯棠才想起是有一阵没看到叶津了,在宴会厅里四处张望,依旧不见人影,江州人平均身高不高,叶津在这里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老大,你去找找叶津,他既然在江州落脚,也来露个脸,以后大家好认得。”
叶文翰点点头,鹰一般的眼睛随着他的移动,扫视过全场,走完会场一圈,都没见到人,叶文翰和周叔在宴会厅边缘的一扇门门口停下,准备给叶津打个电话。
“诶……那是不是……”周叔扒着压光的玻璃,亮处看不太清。
叶文翰举着手机直接推开门,更亮眼的光照了出去。
“你们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活过来了
那首歌《城里的月光》
最近好喜欢听
chapter 68
青砖砌起的围栏边, 薛流正亲吻着叶津的额头,惊闻这道声音, 僵硬着松开了手, 第一时间竟有点不敢转头去看。
倒是叶津,拍了拍薛流的后腰,示意他不要紧张, 然后松开了手回头。
叶文翰逆光站在门口,眼中满是难以理解的惊讶, 愤怒,可能还有极力隐忍的羞耻。
——Shame。
叶津牵起薛流的手, 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让自己对上叶文翰伸出的食指,声音温柔平静,就像在说“今晚的月色真美”一样。
“在接吻, 怎么了?”
指着额头的手化作一道凌厉的刀锋,转地太快, 甚至都没给人时间反应, 响亮的耳光落在叶津的落脸上。
凭空寂静之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啪——”
叶津丝毫没躲, 甚至被打之后,连位置都没移动。
薛流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伸向叶津,瞳孔骤然紧缩, 牵着叶津的手下意识捏紧, 想用背去挡住叶父, 却也只来得及在那清脆的一巴掌后, 环住叶津。
薛流半边身子挡住叶津, 一只手垫起叶津的下巴, 想查看他的伤势。
“叶叔叔, 有什么冲我——”
话还没说完,薛流余光捕捉到叶文翰挥过来的拳头,薛流头皮都绷到发紧,屈起双手肘挡在叶津的头两侧,两人额头对着额头,以期用这样的方式,把两人受到的伤害减到最小。
然而薛流的手上却感到一股难以反抗的巨力。
叶津扼住薛流的手腕,极快地转了个角度,把薛流往外推,紧接着,左脸一阵钝痛,连带着头都有点晕。
这一拳把叶津揍得踉跄两步,他甩甩头,强迫自己重新聚焦意识,喉间一阵腥甜。
“叶津!”
薛流还想上前,被叶津一把撑开:“你别来。”
“你们……你们俩……”叶文翰呼吸变得短促起来,有些颤抖,“你们两个男的……”
“我们两个男的接吻。”叶津火上浇油。
“我打死你们两个不要脸的……”
这一次,不知道是前两下花光了叶文翰的力气,还是被叶津的话气得难以控制身体,叶文翰的动作慢了很多,周叔抓准时机抱住了叶文翰的手臂,谁知轻而易举就拦下来了。
叶文翰甚至还靠着周叔喘气。
“你打死我们,我们也要在一起。”
周叔擦汗:“少爷……您也少说两句……”
“叶津,你别说这种话。”虽然这一周来,薛流已经切身感受到了叶津和叶文翰之前的鸿沟有多深,但他依然觉得,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你爸爸好像不舒服。”
叶津闻言,食指的指背擦过嘴角,冷着眼靠近叶文翰,抬手按在他的颈动脉上。
正常人的脉搏节律整齐,而心脏有问题的人,跳几下之后,会漏一拍或者几拍,或者快速地多跳一下。
叶文翰的脉搏,每搏动四下,第五下就迟迟不来。
叶津的臂弯上搭上一只软绵绵的手,他默默垂眸,是叶文翰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晕吗?”叶津凝着神色问叶文翰。
叶文翰抚额点点头。
叶津冷言跟周叔吩咐:“周叔,把他带回包间休息。”
周叔把人带走,叶津才对薛流说:“我出去一趟,他脉有点结代。”
“我跟你一块。”薛流紧跟上叶津的步伐,他大概猜到叶父心脏不好,因为唇色有些深,现在叶津要出去干嘛,他也有数。
薛流快步追上,和叶津齐平,心中却涌起一些失落。这个人嘴上问着他想好怎么挨打没,真到这一天,却把他推开,对他说“你别来”。
你别来。
他把他当什么啊?
两人跑下楼,找到附近的一家药房,叶津脸上绯红的巴掌印和渗血的嘴角把店员吓了一跳,店员再三确认是要腕式血压计和采血针,而不是别的,叶津点点头。
“还要碘伏、棉签、芦荟胶。”薛流沉着脸在旁边补充。
哦,居然把碘伏和棉签忘了,叶津看向薛流,发现他的脸色不算好,可以说,他应该从来没见过薛流露出这种表情。
眸色黑沉得吓人,唇线也绷紧了,整个人从内而外透着压迫感。
他是在生气吗?
两个人沉默无言地回到包厢,发现两家人都齐聚在这里了。项绍元在给叶文翰号脉,老的小的或坐或站,围在两人身边。
“不用担心。”项绍元寻脉,看到叶津和薛流进门,“回来了?诶?小叶你的脸……”
叶文翰的脸色垮了几分。
叶津提着一个塑料袋走向叶文翰,而薛流赶紧把项绍元扶走,食指竖在嘴前。
大家都注意到了叶津的脸,项兰和薛立辉对望一眼,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薛立辉揽住项兰,示意她静观其变。
叶伯棠没说话,但他看到儿子和孙子的样子,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至于原因,等着叶津给他处理好再说。
叶文翰坐在沙发上,比叶津矮了一截,两个人眉眼那么像,又都像淬了冰渣子,气氛一时冷得很奇怪。
叶津蹲下身,单脚屈膝跪在叶文翰身边,才和叶文翰平视。
他拆开血压计,动作不算温柔地给叶文翰套上,因为充气的时候,腕带很容易被撑开,所以往往需要用手按住,叶津就这么按了一分多钟,直到血压计开始读数——175/130。
“收缩压和舒张压都太高了,以后少抽烟,少喝酒。”叶津下意识患教,语气并不温和,他没看叶文翰的表情,从塑料袋里翻找出碘伏、棉签和采血针,还补充道:“少管闲事少生气。”
鞋底擦过衣服,从叶津的肩头滑过,这一次,他没有被踹倒,叶文翰现在没什么力气。
“你这个逆子,我管你的事叫管闲事?”
“叶叔叔,”薛流按捺不住,一把拖起还半跪在地上的叶津,“他是您儿子,也是个独立的人。”
叶文翰看到薛流,更气了,怒吼:“我管儿子用你来指手画脚?”
叶津推开挡在前面的薛流,哑声:“我自己处理。”
“还有你!”薛流狠一甩手,把叶津拦自己的手甩开,“说好两个人一起挨打,我是你的谁啊?我算什么啊?我就该是被你推开的人?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为什么你还要说自己处理啊?你能不能让我和你站一起啊?”
薛流撕心裂肺五连问,胸膛好一阵起伏,他把叶津吼傻了,也把在场人的人吼愣住了。
叶津用力眨眨眼,收束其情绪,不知道怎么去回复薛流,深吞一口气,蹲下来继续麻木地给叶文翰的指尖消毒,放血。
薛流没再阻拦,一屋子的人等着叶津给叶文翰处理。
五腧穴中的井穴是救急的,叶文翰现在明显是需要疏通心气,叶津在叶文翰手少阴心经的井穴上点刺放血,又脱下他的鞋子,在太冲穴上揉按。
人在生气的时候,气血往往会上逆,这也是为什么古人谁说“怒发冲冠”,气血往头顶上冲,如果还有高血压,很容易脑出血。
而太冲穴可以将气血引下来。
叶津揉按一阵后,叶文翰逐渐恢复了过来,大家松了口气,但是更凝重的事情又开始了。
薛流叉着腰站在房间的中央,他那张脸平时看着人畜无害,是因为几乎没有不挂着微笑的时候,而一旦眉头皱起,整个人就像一把抛了光的刀,随时要砍人。
项绍元和叶伯棠坐在了堂上软座,叶伯棠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人,又是当事人的父亲和爷爷,他收了一贯慈蔼的样子,拐杖杵在正中,两手交叠搭上。
“说说吧,怎么回事。”
屋子里静默一片,几乎连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叶叔叔……”
项兰本想先散了宴会,她再来单独跟老的沟通,但叶津清泠泠的声音打断她。
“我和薛流在谈恋爱。”
“啊?”叶伯棠没反应过来,“什么?”
项绍元和叶伯棠两两对望,目瞪口呆。
叶文翰别过脸,一副愤怒又难以启齿的样子,凶狠狠地说道:“我看到他们俩在外面亲来亲去!”
人的记忆果然是可以被丑化或者美化的,明明只是亲了下额头,现在变成了亲来亲去,但是这种表述也足够明白,所有人都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除了项绍元和叶伯棠一脸震惊,其他人似乎都没什么反应。
这让叶文翰反而更不安,手掌抓向沙发,问到:“怎么?你们都知道?”
项兰:“叶大哥,孩子们的事……我们就……”
叶文翰想起了项兰在饭桌上的话,此刻更加笃定她早就知道,他怒道:“他们两个都是男的!”
“是男的,但和你们也没什么不一样。”薛流站在叶津的斜后方,从他的角度看上去,面对着叶伯棠的叶津,莫名显得瘦削,孤独。
叶津感到手中一暖,回头看见是薛流,手里的力道在加重,而那人倾山倒海一般的眼神里,仿佛充斥着无形的警告——不准放开。
叶津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说着反叛的话:“如果让你们不能接受,我很抱歉,但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叶文翰刚缓一点的心,又梗了起来,他叹了口气,不知是被迫还是发自内心地缓下了语气:“那你想过你们会面对别人什么样的目光吗?你为什么总做这种让我不能理解的选择?”
叶津自嘲地笑笑:“那您可以试着理解我,您有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五腧穴:井荥输经合。多在肢体末端,最近的各种小方法里出现的基本都是五腧穴。
chapter 69
叶文翰的手在空中虚抬, 颤声道:“我那是为你好!”
“呵呵,为我好。”叶津重复了一遍, “那您觉得我好吗?”
“我没有童年, 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时间,更没有、也不能有一个正常人的情绪, 人生的一切被你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是为我好吗?这是为你好,满足你的虚荣, 实现你的意志。”
“我一点都——不好!”
叶津咬牙切齿地挤出“不好”二字,和叶文翰隔了一段距离, 他上眼睑微收,目光却是往下的,因为叶文翰还坐在沙发上。
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眼神下去,像在人身上拉了条口子。然而叶津话还没说完, 他继续说:
“另外,不管我活成什么样子, 都总会有人用各种恶意的眼光看我, 我讨好不了所有人, 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我只需要讨好我自己!”
讨好自己——这算是,薛流教会他的。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也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并且不管后果好还是不好, 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承受得心甘情愿。”
说完这些话, 叶津的眼眶一阵发红,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像是蓄积了很多情绪,最后被扎漏了气,缓缓叹息,用一种和刚才不同的,婉软,甚至是乞求的声音说:
“爸,我想和薛流在一起。”
一席话把叶文翰说得哑口无言,嘴角快要垮到地上了。仿佛是满腔的父爱被误解,也仿佛是被戳中了心中最真实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想法。
叶津不管是学医还是和男人在一起,从叶文翰的价值观来说,他始终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在他的世界里好像没有喜欢不喜欢,只有什么是最好的。
并且是,他认为最好的。
那什么又是最好的呢?
当然,作为一个父亲,他在不能理解之外,更担心的是同性恋的身份会给他儿子带来的伤害。
但像叶文翰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明白,外人的伤害压根造不成什么伤害,而最亲的人的不支持,才是暴击。
项绍元和叶伯棠则表现得更淡定和沉默,他们随不觉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但那是建立在看别人的基础上,而现在主角成了他俩的孙辈,事情又不一样了。
项绍元八十岁,叶伯棠八十二岁,漫长的年岁里他们经历了这世界太多变化,目睹过那段能逼死人的时光,如果是在他俩年轻的那个年代,这种事情被人知道了,难说还有没有命活下去。
作为长辈来讲,只要儿孙平安健康,其他的都不重要。
只是不知道现在……像他们这样的人,好不好生活。
项绍元久违地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和当年教薛流学医时如出一辙,他问薛流:“薛流,你的意思呢?”
“外公,其实我从小就喜欢男人,我天生就这样。”薛流扯松领带,依旧牵着叶津,“就算不和叶津在一起,我最终也不会和女人结婚的,而且,我也没想过不和叶津在一起。”
“之前没告诉你们,是没遇到那个人,没有必要让您们……担心,因为我觉得可能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可能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
“但现在我很确定,那个人就是叶津。”
显而易见的是,薛流和叶津都不是那种因为一顿暴打就分手的人,叶文翰阻止不了他们俩,他们俩也完全没有跟叶文翰服软的意思。
薛流说这些话时,目光坚定,却没有看叶津,叶津看向他那双眼睛的时候,感到了些微距离感,如果不是掌心依旧温暖,他会觉得眼前的薛流甚至有点冷漠。
项绍元的生日宴,主人家消失太久也不好,项兰出来控场:“流流,你先带津津回去吧,给他的脸上上药,叶大哥也先冷静会儿,等津津好了在家里谈。”
说完又转向项绍元:“爸,我们先出去送客?”
项绍元点点头。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窥探到,这场灯红酒绿下沉默的干戈。
薛流拉着叶津避开人群,从远离宴会的楼道离开,直接去往停车场,经过热闹的夜市、熙攘的人群,并没有松开手,也没有说话。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想薛流。
叶津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无言地跟着,上车,看着他打火,出库,往山下驶去。
夜风撒野地吹在脸上,叶津才从对峙父亲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思考他旁边这个人。
“唰——砰!”
叶津这边的车窗被猛然关上,凉风被拦腰斩断。
旁边响起一个冷硬的声音:“风为百病之长,你不知道啊?就这么对着吹?想头痛啊?”
“……”叶津舔舔嘴唇,“没注意。”
薛流现在整个人就像吃了炸药的叶津,又冷又热。
哎,他生什么气呢?叶津仰头叹气,他早就习惯了叶文翰的拳脚,自己怎么挨打都无所谓,但是怎么可能真的让薛流去帮他挡。
薛流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他都不能原谅自己。他怎么能不推开薛流啊!
薛流一路上不再说话,就连回到职工宿舍,都是一个人走在前面。进了房间,叶津想追上去找他说话,薛流径直走向卫生间。
“砰!”
叶津感到脸上扫过一阵风,人被哐当关上的门截住,薛流进卫生间头都不回一下,如果不是他慢一步,直接砸脸上了。
“……”
很快,卫生间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叶津无奈地回到房间,等薛流洗完。
薛流本来说想把卧室重新装修,但因为所有的课都被叶津强行丢给了薛流,他忙起来,两人也就没管改造的事,现在还是叶津的床和薛流的床遥遥相对。
只是平时都睡薛流的床上,他的榻榻米加床垫,高度和软硬都很合适。
叶津现在坐到了自己的床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水停了。
叶津坐在床沿,手肘压在膝盖上,向前倾着身子,偏头就能看见薛流围了条浴巾走进来。
依旧没有看他一眼……
那人自顾自地用毛巾擦起头发,然后旁若无人地解开浴巾,开始穿内裤、睡衣……明晃晃的灯光下,毫无多余脂肪的肌肉随着他穿衣的动作变得明显。
从前臂开始逐渐分界的肤色也很明显,打上光,他的皮肤真的就是很健康的小麦色,大概没怎么做防晒。
“啪。”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穿好衣服的薛流关灯,爬上了床,准备睡觉了。
“……”
叶津无语地去洗澡,一边洗一边思考等会要不要哄哄他,如果要哄,又该怎么哄,万一去找他,他不理自己,自己应不应该继续死皮赖脸。
□□?他们俩个老夫老夫,好像□□没什么作用,而且他拉不下这个脸。
还是用言语吧。
镜子里,叶津的右脸还肿得很厉害,先前在药店,薛流补充的芦荟胶,就是为了他这张脸,他给带回来了。
洗完澡之后,他用芦荟胶擦了一下,得尽快消肿,不然顶着这么张脸出现在学校和医院里,也太奇怪了……
叶津走出卫生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做好思想工作之后,走到门口,看到薛流侧睡而露出的背,他忽然感觉,出师未捷,先吃了闭门羹。
哎,他跟薛流没有隔夜仇,还是算了吧。
叶津转向,往自己床那边走。
黑暗之中的薛流猛然睁开眼睛,听到分明在靠近的脚步又逐渐远去,他心里烧起第二把怒火。
好你个叶津啊!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子宁不来啊!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他要三天,不!一个星期不和他说话!
叶津躺上床,忍不住又朝薛流那边望望,发现他翻了好几次身,而且动静越来越大,仿佛床垫子都被带挪了位置。
“……”
这样想下去叶津也睡不着啊,但是也不能不让他翻身吧,叶津提起被子,把整个头盖住。
突然,覆面的黑暗被一把掀开,叶津唇上一痛,紧接着感觉被钢铁般紧箍的巨力压住,怒气冲冲火舌缠进齿关,扯得他被叶文翰揍过的嘴角又裂开,尖锐的疼痛伴着激烈的欲念叩击他的神经,渗出的血也被舔舐干净,在两人的口舌之间消磨殆尽。
叶津感觉自己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个吻前所未有的狠,好像想把他骨头都吃干净一样,他感到恐慌,双手抵在薛流的胸前,把人往外推。
意料之外,居然推动了。
薛流的手撑在他头的两侧,他这边照不到光,暗了很多,只能勉强看出人脸在他的上方。
“啪嗒……啪嗒……”
有什么液体滴在了叶津的脸上,嘴里,咸咸的。
抵在薛流胸口的手往上,摸上了薛流的脸庞,抚上他的眼睛。
叶津:“你在哭吗?”
“啪嗒……啪嗒……”
这液体嘀嗒得更汹涌了。
“你还推我!你还推我!哇————”薛流直接嚎啕大哭起来,埋进叶津的颈窝里。
叶津感觉耳后喷撒过暖暖的鼻息,很痒,倏地,肩上一痛。
“啊——痛痛痛!薛流,快住口!”
“哇——你还推我!你还推我!啊啊啊啊啊!你气死我了!姓叶的!”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70
身上的人哭得太伤心, 直白的控诉入耳,叶津一时有点不敢继续推他了, 突然, 一股力揪着他的衣领往上拔,叶津整个人被拉起来坐在床上,而薛流膝盖分开, 跪在叶津腿的两侧,把他夹在中间。
叶津被薛流拉近, 感受到对方依旧喘促的气,以及还在往他手背上滴的眼泪。
下巴一疼, 被迫攫到一个高高扬起头颅的姿势。
薛流好像压抑着怒气,像一头风雨中的猛兽,酝酿着撕碎他的情绪。沉重的,甚至模棱中带着一点恨意的□□, 在叶津的面庞上灼烧,疾风骤雨之后是雷霆。
叶津被薛流禁锢着, 有些害怕, 他怕薛流粗鲁起来他反抗不了。
然而薛流在剧烈的喘息中, 撒了好一会儿金豆子,颤抖幅度却小了很多,叶津想伸手拍拍他的背, 安抚一下。
挟住叶津下颌的手突然松了。
“姓叶的, 你要是把我气死了, 就再找不到人这么喜欢你了!”
在叶津的手马上就要摸到薛流的一刹那, 薛流翻身下床, 踩着拖鞋跨哒跨哒地回了自己的床。
叶津:“……”
他们离得这么近, 他当然感觉到了薛流的变化。但是薛流说出最后那句话, 叶津似乎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又跑了。
薛流很在意,在叶文翰打过来的时候,自己推开他的事,他今天晚上重复了太多次“你还推我”,这个动作像是一个雷点。
叶津脑中又回想起薛流那剖心剖肺的五连问——我是你的谁啊?我算什么啊?我该被你推开?为什么你还要说自己处理啊?你能不能让我和你站一起啊?
这是他今晚愤怒的原因,并且在刚刚,甚至激怒他第二次。
但是他最后还是停了手,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到自己事,除了右边肩膀上这个牙印,“嘶……”叶津活动了一下右胳膊,这人属狗的吧。
都是因为喜欢罢了,喜欢,所以舍不得,就算是生闷气,也舍不得伤害到他。
叶津蜷起膝盖,沉沉叹了口气,然后赤脚往薛流那边走,走到快靠近床的时候,那人突然转身抓起枕头朝他扔过来:
“爬!你就是欺负老子喜欢你!”——江州话都气出来了。
薛流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床,硬着脖子把叶津盯着。
叶津反应迅速,凌空一抓,稳稳抓住薛流扔过来的枕头,继续往前走,走到床边,把枕头放薛流身侧,然后无视薛流的怒瞪,躺了上去,还把薛流往角落里挤。
躺平之后,叶津才缓缓出声:“不要气了,他的手脚多重我知道,我不可能让他在你外公的寿宴上打你。成熟一点,薛流。”
薛流怒极反笑:“那你就让我看着他那么打你?你想过我什么心情吗?叶津,你要是看到我被打成你这样,你怎么想?成熟可不是当一只特立独行的刺猬。”
“我要是看到你被打成这样……”叶津转过头,对上薛流那双墨色的眼睛,“我会很心痛。”
“你就舍得我心痛?”
“舍不得。”叶津的手探进薛流的被单下,轻轻抓住他的温热细腻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摩挲,“那我能怎么办?”
“要么一起跑,要么一起挨打,不准一个人面对。”薛流的手像一个陷阱,突然抓住来偷食的小动物。
两只手紧紧抓在一起,
叶津:“那我下次注意,好吧?”
薛流:“不是注意,是必须,如果我们俩在一起了,还要独自面对这些事,那我们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那和单身一人有什么区别呢?”
“叶津,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你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你太独了,独得像在装逼。现在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会是这种性格,但是你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人面对所有事了,你懂吗?”
“别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把事扛了就是负责任,那只会感动自己,那才是最自私的!”
“你要脱下原先厚厚的茧,你要习惯收起一半的锋芒,给我让出一个位置,不能再事事想着你要怎么去面对,而是我们怎么面对。”
“可以吗?”
薛流温柔到几乎要化掉的声线,透过黑夜传进叶津的耳朵里,他说了那么多个祈使句,然后问他——可以吗?
字字句句都割在他心上,是啊,是他自己还没放得开,还没有从心里把薛流当成同甘共苦的那个人,借着舍不得的由头,做着更伤害他的事。
如果今天是薛流对他说“你别来”,他也一定难受得要死。
可以吗?
谁能够拒绝呢?
这个转变或许不那么快,但却很必要。
“好。”
薛流太好了,好得让他想把人关起来,当做珍宝一样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见。这感觉就像是,他曾仰望的月光,竟有一天落在了掌心。
他曾自卑于自己是自缚的茧,而薛流是明艳自由的蝴蝶,这天晚上,他终于可以和薛流一起飞了。
“以后还推我吗?”-
“不推了。”
“我是你什么人啊?”-
“呃……我爱人?”
“我是将来要和你埋一起的人。”-
“好。”
终于解气的薛流撩开被子,把人裹了进来,说道:“周二没课也没门诊,我们回去见他们吧。”
“好。”-
格勒山上,薛流和叶津走了没多久,项兰陪着项绍元一一送客,薛漱和叶萱也在。
叶萱回忆起刚才薛流说的话,他说他天生就是弯的,而自己和薛漱,是超声刀的合作谈成之后才搞到一起的,那之前……岂不是,她哥……
“薛漱。”“啊?”
“之前奥库提斯招标的时候,薛流给你说我们家的好话了吗?”
“……”薛漱闭上眼,“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叶伯棠和叶文翰这父子俩还在包厢里大眼瞪小眼。
叶伯棠了解叶津的性格,他认定了一件事,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甚至在他和叶文翰这种恶劣的关系下,并不能用亲情来要挟他,当然,叶文翰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叶伯棠也清楚叶文翰是个什么犟骨头,他的思想比自己这个老头儿还陈腐,一横一竖、条条框框都要写得清清楚楚,用强权和武力管儿子,哪有这样管儿子的啊。
并且,不爱接受新东西。
所以叶津跟他闹僵的时候,叶伯棠就觉得叶文翰活该。哎,不过话又说回来,手心手背都是肉。
既然叶津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手就别伸那么长了,是好是坏、是福是祸,都要他们自己去经历,家长又不可能操心一辈子。
相比起儿子,叶伯棠其实更愿意相信孙子。
“老大,要我说,你就别反对了,趁这个机会,和叶津缓和缓和关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臭德性。”
叶文翰脸色还是灰沉沉的,不爽道:“哪有您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叶伯棠讪笑一声:“嗨?你不就这样说叶津吗?”
“我都是为他好!希望他更努力一点!”叶文翰拍着大腿给自己辩解。
“他三十五岁的人了,好不好他自己心里没数啊,你看看这些年他开心了吗?你开心了吗?我说他那个闷葫芦性格就是你给逼出来,叶津小时候多活泼一孩子啊!都怪你!”
“哎……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嘛。”
叶伯棠拐杖在地上敲几下,继续训话:“这一屋子人就你在反对,你反对也没用,我看这事儿也没什么好谈的了,薛流那孩子……既然是项老弟的外孙,那人肯定是没得说的。”
“可他俩都是男人啊!这男人和男人……我不能让他往火坑里跳啊!”
“得了吧!”叶伯棠压碗喝茶,“我看你才是火坑,那什么男人的事儿我也不懂,但问题是你也拦不住他俩啊。现在社会也不一样了,真要有什么人欺负他俩,你这个当爹的不会欺负回去啊!你怎么盯着叶津整呢!”
“越说越气,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叶文翰被骂得灰头土脸,一点儿首长威风都没了,儿子在爹面前始终是儿子。
“那我抱不上孙子了,你抱不上曾孙了。”叶文翰妄图用孩子来挣得一点支持。
“嘿,叶萱和薛漱的孩子不是我曾孙啊?”叶伯棠白了他一眼,“你之前还说没女的瞧得上你儿子呢。”
“这薛家人烧啥高香了?就拐咱叶家的。”叶文翰心里其实觉得谁都配不上他儿子,话到嘴边总会反过来。
“薛家人没烧高香,可能是因为他俩外公救了你老爹我的命。”-
一家人重新约了谈论这件事的时间,星期二上午。
项兰走之前本来想单独和叶文翰说两句,但是看到他那个凶巴巴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还是等到周二吧。
现在项绍元生日过完了,两个老的该见的面也见了,等叶文翰办完他的事儿,就该麻溜回京了。
所以星期二不管谈成个什么样子,叶津和薛流似乎都天高皇帝远,出来得不到独独这一位的祝福。
星期一的早上,助手带着文件来跟叶文翰汇报,说找到当年救他那个好心路人了。
经过医疗系统里面的电子病历,和病案室存档的纸质病历,以及划卡预存住院费的那张卡的卡号,三重对比,确定救他的是一个叫薛流的人。
“什么?”叶文翰一把夺过助手递来的病历复印件。
——到院时间20XX年8月23日。到院情况:危■重□急□一般□。转运途中情况:心肺复苏■吸氧■气管插管□……
——联系人:薛流。联系电话:185xxxxxxxx。
“电话打没有?”叶文翰看着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有点犯晕,“打得通吗?”
“还没打,老爷。”
“来,你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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