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驻足在一片色彩鲜明的梦中。


    明晰却又格格不入。梦境整体通常会随着昼夜起伏向未来延伸、如同当下现实的倒影。但这里却没有那么…符合时代。


    灰橙色的天空四散着夜云,还未足够能影响星星的照明陆续点亮、繁杂的人群自他身边经过。人声交织,每一个模糊的身影都有着温暖的底色,好像蜡笔涂画出的儿童画。街区附近的店铺张贴着些鲜艳的海报,旁边贩卖裹彩皮的巧克力糖果和口香糖。孩子们聚集在那里嬉闹,斑斓的色彩像是小马般蹦跳,其中一个瘦小的撞到了布雷克后谨慎地说了句对不起,又迅速被他的同伴拽回去继续玩了。


    逆着密织的人群,布雷克继续向前。空间变得开阔,云层后浮现出鲸鱼骨架般耸立的船队。空气中沉浮着雪一般的砂糖粒,和弹壳与破碎的徽章混在一起。烟火在头顶绽放,落下时如果伸出手的话就能接到彩带。人们仿佛正在拘谨地狂欢、年轻人们穿着凸显肩膀的浆得发硬的外套,姑娘们在裙摆下穿一双随时都能起舞的高跟鞋。随着又一次欢呼和焰火升腾、海报层叠着向下飘散,融化在城市橙黄色的柔软光晕中。孩子们四散奔跑、从孩子变成少年。掉队的那个停留在足以淹没一切的焰火中,也像是注意到了那些海报似的、伸手向天空抓握。


    布雷克接住一张,红蓝色的油墨质感在纸张上跳跃。梦的基础在他触碰到海报的时刻开始收敛,变得更加清晰而贴近现实。隐藏在灰色云层中的船只发出钢铁挤压碰撞的声响,将阴影洒在方格状的街道里。隐晦的不安让环境波动,梦境开始下起潮湿的雨,足迹所至之处蔓延出覆盖着黑色油脂的水洼。少年们开始穿上长裤和皮靴,在铁壳与火焰中列队行走。最末尾的一位似乎注意到了布雷克,笨拙地扶着之于自己有些大的宽檐帽,向这位陌生人礼貌的致意。


    梦的转变像是翻动的书页,布雷克不得不落在灰暗的边缘,如同眺望电影院的荧幕一样旁观。荧幕的光线从暖色变为清晰炽烈的白与蓝,近乎畸形般快速地闪动、却透露着某种憧憬和希望。和刚才令人心安怀恋的景象不同,梦失去了柔和的具象,如同一颗升入太空后沉寂的新星,自此之后的每次闪烁都灼热逼人。很快、布雷克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单纯的无意识的反应。这闪烁的频率类似于一种古老而普及的电码信号,想要解读并不困难。


    信号以规律的、可辨析的频率播放着。像是一处坐标、又混合着求救或紧急的寓意。但每次都以仓促的断音作为结尾。接着又会开始不知疲倦地重复。布雷克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稀少的情况了,人的潜意识构成梦境,并不是所有异常都是真正的异常。至少他能够推断,这意识归属于一名士兵,也许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兵、因为梦中的光彩辉煌崭新、风格自身却陈旧得让人回想起上个世纪,其构成则称得上规律严明。


    布雷克试图伸手安抚这个略带恐慌的梦。他已经掌握了施加影响的技巧,在调整了两次奎泽尔医生的梦后巩固了经验。鲜活的旧梦变化为透明的卵泡、柔软的躯壳中沉眠着梦的主人。失去呈现的梦的边际、是布雷克所熟悉的梦境之底。漆黑的雨夜被他挡在珍珠色的披布之外,他怀拥着这个梦,让更柔和的影响直观地覆盖它。所需的是诚挚的善意:对他来说并不难…只是要看梦的主人如何反馈。


    反馈的结果总算是好的。近乎透明的卵壳上出现了婴儿手掌般的影子,细碎的呢喃开始从中扩散,闪烁也逐渐变慢、直到进入休憩。对于梦的主人来说这似乎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一次偶尔会有的意识的紊乱。布雷克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有些多管闲事、也许原本那种状态对这位老人来说,反而能刺激神经的活跃…但鉴于他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这次姑且能够原谅。


    布雷克似乎听到了很轻的一声“谢谢”。接着梦境不再重复着那些怀恋的呢喃。意识酣眠的节律逐渐融入到雨声中去,包裹它的卵泡也如同泡沫破裂般、在播散金粉的回忆中消散了。


    -


    韦恩家的早餐通常没有晚餐那么捧场。布雷克很少在清晨保持清醒、布鲁斯则会堂而皇之地赖床。今天前者被护工推到餐桌前时至少只是有些犯困、布雷克捂着有些发胀的额头,向布置热牛奶的管家打声招呼。“早…上好,阿尔弗。”


    “这可真是稀客。早上好,先生。您今天感觉还好?”


    阿尔弗雷德亲切地在热牛奶中加入足够的砂糖,飘出的热气都足以缓解神经,用以伴服护工提前为布雷克准备的今天的药物。苦涩被甜味冲散,些许的暖意和果浆的香气将意识锚定在现实中,让这个早晨变得平常而温馨了些。“还可以。布鲁斯呢?”他照例开始顾虑自己的兄弟。“我昨晚不清醒…”


    “布鲁斯少爷昨晚回来得还算早,并且——没有一些他会惹到的小意外。请放心,”管家在搅拌机响声的间隔回应。“只是赖床而已。”


    “…我今天上午也空出时间了,阿尔弗雷德。”


    管家不动声色地将杯中的糊状内容物倒入容器中。布鲁斯似乎在清晨淋了浴来打起精神,在兄长对面的席位上坐下时乱糟的刘海还是湿的。他尽量避开布雷克探究的目光,表情自然地接过那杯糊状物。“怎么了?”


    “你吃的…”考虑到对方有些过度的健身需求,布雷克思忖着没有做出评价。即便那东西看上去像各种谷物和补剂一起搅碎的浆糊。“好吧,不过阿尔弗这次的松饼很成功。你可以吃一块我的。”


    “我不用。有事要做。”


    “刚才你还说空出时间?”


    “只是有些事要调查…”


    “注意身体,布鲁斯。”布雷克不再坚持,用刀尖切割盘中融化了黄油的松饼。“至少别弄得比我还差才是。”


    “……”布鲁斯似乎很想利用双胞胎的距离感去指出自己的早餐更健康的事实,可是他可不敢揶揄兄长的身体状况,即使对方觉得无所谓。他试着开始集中对付自己的早餐,顺带打开了哥谭地方的晨间新闻。新闻从全国性的娱乐消息开始播报,…关于一个离奇的目击情报,被认为是不明飞行物体的某个影子出现在了大都会上空。


    眼下整个社会已经开始习惯,超能力和异常现象这事变得没有那么令人惊奇。可能是早在战争年代就已经习惯了基因英雄的宣传攻势、只要人们认为这些能力背后有个基本逻辑,那他们可能就也许只是怪胎而非威胁。哪怕流言在哪个年代都存在。甚至对于蝙蝠侠,哥谭的绝大部分人时至今日还不是那么相信他存在、或者他是个好人。


    这也是布鲁斯要达到的目的之一。双胞胎放轻声音去听那则新闻,信息模糊,因此被一带而过。布雷克抬眼去看兄弟的神色:对方正在拧着眉头定神,像是强迫自己略过无用的内容似地迅速查看了接下来的新闻,然后将播报中断。


    “是不是感觉越来越麻烦了?”布雷克询问。


    “不。…我原本还以为只有哥谭这样。”


    -


    “我不认为自己很特殊。…也许客观上是。但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不是由我一个人得来的。”


    “…就像这个梦展示出来的那样?”


    “它看上去像是这样吗?我只是…有些怀念。”


    有谁站在旧时之梦的边缘,和布雷克一起俯瞰其下的景象。那是自渺小起点开始、一路走向未知未来的短暂征程。短暂,但也足够充实。那人想要用手去触碰梦中那些模糊的脸庞,声音中带着源于失落的柔和。“我还有个约定。”


    布雷克难以在这时多言。士兵的影子模糊而挺拔,他身影的轮廓上残留着硝烟的油污,覆盖了衣料明快的颜色。他的声音飘渺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一样。


    “我好像一直在做梦。梦到我变老了,或者更…有时候,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谢谢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如果我因为恐惧而放弃,那肯定会很糟糕。”


    布雷克摇摇头。“我只是…”


    只是一直在做唯一能做的事。我唯一的价值。


    “别忙着否认。你陪伴了我,我能感受到你的善意。那非常重要。如果连这个都没有,那一切都无从开始。”


    “而且,和我一样。你也有唯独你才能做到的事。”


    士兵转过身望向布雷克,他面容上的五官像是被雨水和烟尘洗退了、显得不那么清晰。“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犹豫。”


    -


    罗马人的请柬中定下的时间刚好,就在假期结束后的不久、布雷克的身体状况稳定之后。仿佛他在韦恩家里都有眼线、足够未卜先知似的。


    聚会多得令人有些想咂舌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居心,所以这张请柬并非由法尔科内家族全员,而是由卡迈恩自己和他的儿子发出。说明这并非宴会、只是一次简单的家庭午餐,定在不算太高档的意大利式家庭餐厅的包间。“念在与故交的子嗣叙旧罢了”,甚至请柬还特意细心说明:如果想要拒绝的话也可以自便。


    没人会置罗马人的脸面予不顾,哪怕他有个高贵的名号;即便信函里是这么写的。


    将那漆黑的信笺压在花瓶之下,布雷克没有立刻联络布鲁斯。纸张上附着了一丝雨的气息,他感受到卡迈恩的贪婪火焰更盛,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明亮灼人。这明确的、向他而来的情绪将成为珍贵的灵感,如果同意…如果这次能更近地接触他,那将能得到什么?


    他抬眼望向玻璃阳台外阴沉的雨云,在执笔予以回应之前,陷入了漫长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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