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恶因生恶果
东厢狼藉一片。
时雁一面上漠然,他知晓这一切都已真实发生,现在留下的不过是别人希望他看见的。
卫卿卿站在卧房门前,她身边是白日见过的卫夫人,只是远没有卫卿卿那般得体。
卫夫人跌靠在门边,脸上犹沾着逐渐干涸的血迹,眼露惊恐。
被卫卿卿抚上脸颊时,她的身体抖如筛糠。
“您曾让我反省为何变得爱顶撞,总是惹您生气。”
卫卿卿说到这叹息一声。
她每日夜里都要说服自己为母亲的行为开脱,一遍遍地站在对方的角度,劝解自己,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啊。
“母亲,我还不够听话吗?”
她终是问出了这一句话。
此时被恐惧笼罩的卫夫人给不了她任何反应。
卫卿卿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卫夫人,在过去几乎成为她梦魇来源的人,原来也会低头,也会如此脆弱……
而转变不过是因为她现在非人的姿态。
“母亲在害怕我?”
卫卿卿抵上卫夫人的额头,用很轻的声音呢喃。
“您肯定想象不到我经历过什么。好比您仅仅因为忌惮就轻信他人,对院中修士动了禁术。您是高枕无忧了,不曾想到这禁术的后果会反噬到至亲身上。”
“您知道这过程有多痛吗,被术法侵蚀,眼睁睁看着身体皮肉寸寸腐烂,变成植物的根茎……我不知道这一切何时能到头,又该向谁寻求解法。”
卫夫人像是被触动了,蜷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抽。
她猛地推开面前的卫卿卿,双手护住脑袋,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放过你……不,不不你放过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卫卿卿退在一边,精致的面上倏然滚落一行泪。
她无法忍受卫夫人的逃避,事到如今都要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撇清关系,誓要清清白白。
“母亲真得不知道院中的修士都是怎么没的?白日里这两个外人在时,您一时失态……您在惧怕什么?”
枝条强硬地撑起卫夫人的脑袋,迫使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卫卿卿身后凝有一团黑雾,其间怨气冲天。
那些含恨而死之人互相撕扯,彼此吞噬,更蚕食着她。
“您连看一眼都不敢的东西,从禁术施展的那一天,便寄宿在我身上。如今护院皆因您一念暴毙身亡,我身化囚笼,又能困他们到几时。”
卫夫人在枝条的钳制下颤颤巍巍,听闻卫卿卿几番言辞后,颓然瘫倒在地,再不置一词-
立在院中的时雁一了然,卫卿卿如今模样是至亲生出的恶念,反噬的结果。
因为一己私欲,做了错误的选择,却不愿承担后果。
卫卿卿在昼夜不歇的苦痛中反复自我开解,在得知真相后仍然心存祈愿,这么些年习惯了替卫夫人的行为做辩解,她自始至终想要得到的只是对方一句服软,哪怕是丁点的悔过之意。
——可惜没有。
这成为了压垮卫卿卿的最后一根稻草,没能等到唤她回人间的那声悔,她为人的善念彻底舍去,一己之力酿成了卫家的惨案。
故而有了后续一系列的事。
至于黎孟夜在背后扮演的角色,他应是看中了卫卿卿的不甘心,借机说服对方为他所用,操刀组了一场局。
一方面助卫卿卿发泄怨念,一方面则是其所谓的,找一个新‘盟友’。
顺便探一探他这把送上门的新刀的虚实。
时雁一轻啧。
真难为他盯这一路了。
第十二章 “生死契乃黎氏禁术。”
幻境破碎,往事了矣,卫家一夜间不复存在。
东方晨光熹微,卫镇迎来了玉晏阁几位阁使,他们到来的时机可谓非常微妙。
彼时卫卿卿还没能收拾残局,面对这些不速之客,她甚至不及反抗,瞬息就被制住。
与之前大数量派来的侍从不同,这次几人周身凝着的气息虽流转缓滞,却透着死而不僵的意味。
用时雁一的话形容,他们的味道很臭。
玉晏阁使把着时机出现,不仅打了卫卿卿一个措手不及,也让黎时二人陷入了被动。
本来想着卫卿卿已然促成卫镇现状,往事了了,不若就此揭过,至于往后如何,全由卫卿卿自己决定。
只是阁使横插一脚,让这一切都被打乱。
卫镇此刻被封锁,阁使俨然是准备久留的模样。
再说时雁一的身份尴尬,不久前才和人打过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只是身边一同蹲着的黎孟夜瞧着实在碍眼。
他作为江湖第一居年轻有为的少主,正道出身,又没犯事,躲着玉晏阁作甚?
时雁一递过去疑问眼神。
沐浴着对方的目光,黎孟夜微微拉低了宽边的斗笠,做起无声的逃避。
时雁一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在人看向自己时,偏头示意,‘起开点,你挤着我了。’
黎孟夜配合地往边上挪了几步。
新奇不过片刻,时雁一几乎瞬间感知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靠近。
他正欲闪避,而黎孟夜速度更快,长臂捞过人迅速后撤。
下一秒再看,原先身处地方,已然被打出了一个深约九尺宽为半丈的坑洞,依稀可观术法施展后的残留气息。
他们避而不及地同玉晏阁使打了照面。
‘快撤!’
识海中响起黎孟夜的提醒,话音是不曾听闻的急迫。
时雁一没犹豫,脚下动作,但并未拉开和黎孟夜的距离,反倒后靠了些许。
事实证明,他本能的判断完全正确,玉晏阁使下一招的落点正巧拦住了他的退路。
显然阁使的目标并不在时雁一,确定了他不会轻举妄动后,注意转移向黎孟夜。
“黎家少主,生死契乃黎氏禁术,令尊曾同我们阁主有过约定。如今你违约在前,玉晏阁有权问个说法,请你配合。”
至于约定内容为何、形式为何,一概简单揭过。
对方口中的交代也不是真的交代,掠过嘴炮环节,选择直接暴力镇压,似乎是笃定了黎孟夜不会配合。
黎孟夜确实没想配合,不仅没有,还先一步同对方撕破了脸。
星霜刀出鞘,寒芒伴着暗赭色炼气,在顷刻间闪至阁使面前,他举刀挥下——
同时,相连的识海中,黎孟夜再次传音而来,‘我至多挡下三招,你另寻法子退。’
‘啧,死之前先把这碍事的契印解了。’
时雁一学着他的样子让声音直接在识海中回响。
对方短暂沉默后,轻笑了一声。
‘抱歉,在下学艺不精,没学会怎么解。’
时雁一回敬了他一句脏话。
眼见黎孟夜那边走不通,他也不能真得坐以待毙。
要说月仙楼前楼主虽不喜他这个捡来的养子,不曾教过他半分修士的术法。但三教九流出身的前楼主素来习惯收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在其意外归西后,这些东西有半数落到了时雁一手里。
时雁一那半路出家的傀儡术就是这么学来的。
他现在要做的,是三招之内,找到撤离的方法!
那些书里记载有类似传送法阵的术法,名曰千里移行,与法阵需要两头拓阵不同,它可以单向触发。
缺点也很明显,一次只能传一个人。
时间紧迫。
黎孟夜的预估很准确,说至多三招,两招半之内没有败下阵,但下一瞬,对方识海巨震,连时雁一都受到了影响。
''''是半珏!''''
那声话音震惊难掩,空气仿佛一息凝滞。
黎孟夜被不见真容的阁使卡住握刀的左手,对方一掌贴至他胸口,掌根借力扭转,一股蛮劲越过皮肉,直击内府,顷刻间震碎了他一半内丹。
阁使变掌为拳,将人就地生生逼退数尺。
黎孟夜当下吐出大口鲜血,一时竟动弹不得。
时雁一双眸骤缩,在阁使再次动作前,以血化鞭拉扯过重伤的黎孟夜,催动千里移行的口诀,法术带起的气流扬起墨发。
他隔着血与风裹缠的屏障,被阁使盯得后颈发麻,抓着黎孟夜的手用力到指骨泛白,但对方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风休止。
二人行踪已在千里之外。
*
那日时雁一在去往玉晏阁的半路上大玩失踪,右护法不知何故地自残,被随后赶到的百源派长老一剑斩首,这对如今的月仙楼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
左严面色阴郁地端坐上位,听得属下汇报最新打探到的消息,倏然抬掌重拍向桌面,木制的案几骤然碎裂,断木横飞。
“废物,一群废物!”
座下左看右看,皆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月仙楼前楼主其人,虽然在正派眼中风评不佳,但驭下很有一手,素来公私分明,从来不会让个人情绪影响到正事的判断上,在他教导下,时雁一虽然实力逊色,但性子多少得了前楼主真传。
这也是为何,在得知他觉醒了‘觉’后,楼中一派主张将时雁一留在月仙楼。
只是可惜,左严一意孤行,非要将人拱手相让,现在更是丢了行踪。
要知道如今月仙楼失了前楼主坐镇,江湖正派蠢蠢欲动,多的是欲群起而攻之的伪善之辈,又先后丢了一个觉类修士和右护法,单凭左严一人,实在难以为继。
当初他同玉晏阁交涉,凭的正是觉类修士。
“报——”
正当堂内氛围一片沉闷,有属下来报,玉晏阁使前来,此刻已在前厅等候。
左严阴沉的神色更重一分,自然明白此前的交涉作废,对方是来找他问责了,他却不能真得冷待了阁使。
等挥退属下,留给堂内众人一句此事容后再议,收拾心情去见阁使。
无怪左严需要低姿态,玉晏阁在江湖上存在时间甚早,现今隐隐呈三足鼎立局面的势力成型前,江湖已然可见阁使身影,传闻玉晏阁主是半脚已入仙门之人。
自古成仙条件苛刻,能被仙门认可的人,已然胜过寻常高阶修士,由其管理的阁使在江湖中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这次来的阁使有三位,不无意外都是头戴兜帽,身穿白袍,个个颀长瘦削,面容隐在帽檐的阴影中不可窥见。
“左使,闲话免说。”
为首的阁使见着左严到来,先一步打断了他要出口的措辞。
他的声音喑哑,声调趋平,几乎不似活人。
“此番月仙楼办事不力,丢失能力未知的觉类修士一名,阁主本已闭关多时,几日前特地为此传音我等,择令全域追踪,发现行迹无须回禀就地诛杀。”
第十三章 “我惜命,不惜玉。”
左严不敢不应,客气请走了三位阁使。
一直到他们气息彻底消失,回神时才觉背上已然一身冷汗。
修士间的等级威压便是如此,高阶的威慑让低阶动弹不得,这无可跨越,修为的差阶就是会让人低人一等。
左严还处在一阵心惊中,没第一时间留意周围,直到对方出声他才猛地惊觉。
“什么人?!”
“诶,月仙楼的果子也不怎么样,比不得天生地养的野果好。”
来人说话间,垂下一截柔弱无骨的手臂,皓白腕上戴着一圈手工编织的红绳,指间捏着的果梗缀着个吃得只剩核的果子。
左严看到枝桠上懒洋洋卧着的人,眉头紧锁。
待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果核梗时,面色难看起来。
月仙楼在群山峻岭间开辟了一方天地,正道即便有意针对月仙楼,对上其天然的险要地势也难免斟酌一番。
而这样的环境里养出的山间野物,多半艳丽,却也带毒。
左严在月仙楼这么久,第一次见有人把野物当作等人时的消遣。
“我啊。”
少年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他将吃完的果子随手一丢,从仰卧的姿势换成单腿盘坐,一条腿顺势垂下枝桠。
那足没有着净袜,也未穿鞋,红衣下落出的脚踝套有一圈细链串起的小玉珠。
“给你提供情报的商贩罢了。”
左严没接话,也不打算搭理,越过他径直朝议事厅走去。
虽然玉宴阁没有设定期限,但不代表他能不把绝杀令作最优先级对待。
当务之急,是判断时雁一可能去往的地方。
“诶。”
被冷落的少年幽幽叹气,也没见他怎么动作,身形却鬼魅似地一拐,眨眼间就到了左严身边。
“好歹听人把话说话再走啊。”
少年——路霜寒微微瘪嘴,他眼睛生得圆润,脸颊带着些许婴孩的肉/感,做大表情时给人稚气天真的感觉。
可他道出的话却让人不可小瞧。
“玉宴阁那老头给你出了道难题,你与其无头苍蝇似地转,不若先听听我的话再做打算。”
路霜寒不卖关子,接着道,“玉宴阁使在今日早些时候,分三拨离开,分别前往月仙楼、卫镇和岛。
我的眼线在卫镇发现了你要找的人,当时他和阁使发生了争执,被迫动用了移行术法,伤重逃离。”
路霜寒有意隐瞒下同行还有另一人的消息,将受伤的对象加以调换,反正玉宴阁眼中,那两人已是一丘之貉。
“你说这情报,想从月仙楼得到什么?”左严狐疑,没说信与不信。
“这你就误会我啦。”
路霜寒双手交握身后,垫着脚往后退着,“我和人交易向来只讲究乐趣。我给你想要的,再收获让我快乐的结果,一本万利的买卖。”
左严哼笑一声。
“作为果子的报答,姑且透露另外一个消息,”路霜寒道,“岛此次的交易品中,有助修士进阶的仙品。”
岛千年开一次,一次在人界停驻三天。
修士如若有需求自可前往,岛的守门客会依个人情况收取对等的代价,作为入岛的凭证。
从不明码标价,也无统一准则,但是公认的童叟无欺。
“机会难得,把握与否全在你手中。”
路霜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左严一眼,很快又恢复到那副懒散随性的模样。
他边打着哈欠边朝左严抖抖手腕,示意不用送,留下黑脸的人,自个溜之大吉-
时雁一暂时还未知自己已成众矢之的。
他带着黎孟夜瞬行千里,对施术者的负担本就大,加之生死契影响,他很微妙地体会到了失血过多的危机感。
黎孟夜的状态并不乐观,移行前尚且还保持意识清醒。
这会因为内丹震碎,灵力无可避免地外泄,不受控制地在其周身流窜。
人更是昏迷不醒。
时雁一定眼瞧了片刻,伸出两指掐着对方的脸,左右摆弄着打量,那绕旋在周边的灵力有一瞬的不自然。
这人装得还挺像。
时雁一敛下双眸,松开黎孟夜的脸,同时颇为嫌弃地取了后者身上沾着的不及干透的血,操纵其化作尖针模样。
而后眼都不眨地对准黎孟夜紧闭的双眼,作势要刺下去。
黎孟夜自知暴露,睁眼躲开再挪到安全距离做得一气呵成,但毕竟有伤在身,换做平常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这会硬是让疼出一身冷汗,面色一下苍白如纸。
“不求楼主惜玉,起码不这么粗暴。”
疼归疼,该跑火车的嘴是不可能停止叭叭的。
时雁一撩起眼皮望他,满眼写着你算哪门子的玉,他哂笑,“我惜命,不惜玉。”
他叩着血液凝作的尖针,讽刺完便不再搭腔。
直到黎孟夜渐渐收敛起乱窜的灵力,听闻对方语气欠欠地说,“这生死契不好解吧。”
时雁一神色未变,只是触碰着尖锐物的手指蜷了一下,好似被尖端刺到的那种条件反射动作。
他说的没错,时雁一原本想着以血为依凭的契印,他有办法破解,事实证明他想当然了。
玉宴阁盖章的黎氏一门禁术,并非轻易就能找到应对法子,即便是能操纵血液也不行,他不可能将身上的血全部流尽。
时雁一手中力道重了几分,凝固的血液瞬间四散,染上白皙修长的手指。
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黎孟夜盯着他染血的指尖瞧了片刻,手指轻动,拉过来就着破损的外衫擦拭。
血迹是擦掉了,反沾了一手的灰尘。
时雁一被拽着的手欲后撤,被对方虎口卡着愣是没抽出,他抬眼与人对视,神色淡淡,开口有股夹枪带棒似的生硬。
“黎少主,青天白日的,重伤未愈,孟浪了点吧。”
“这便浪了啊。”黎孟夜笑言。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或许是受伤的缘故,体温比时雁一高出许多,明明只是单纯看着他,却好像从那眼神中读出了隐晦的别的什么。
时雁一被看得有些沁汗。
彼此僵持了些许时候,时雁一倏然反握住黎孟夜的手,指尖挑动,让更多的血液就着未愈合的伤口汩汩流出。
黎孟夜绷不住地松开了钳制,刚有所恢复的面色再度惨白,他觉腹下隐痛,是新伤牵扯到了旧伤。
“既是重伤未愈,稍微有点病患的自觉,不然容易叫人误解了去。”
时雁一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丢开黎孟夜转身就走。
第十四章 开芳宴
时雁一也没打算一走了之,如他而言,他惜命。既然短时间内解不开契印,他和黎孟夜便是被捆绑的关系。
真把人丢着不管,最后麻烦的还是他自己。
再者,时雁一他实在没有钱。
第一居少主的身份听着怎么都比他富裕。
当务之急,是治好钱袋子的那一下重伤。以黎孟夜目前的状态看,单凭自身恐无法完全恢复。
既然要借助外力,和人打交道必不可少。
当时移行术仓促而成,根本没顾上选择落脚点。
此时放眼旁顾,枯木残垣,破败得很。
仅几米开外处落有一只歇脚的乌鸦,正歪头看着他俩。
对视瞬间,黑豆似的眼一凛,而后有一抹气息附着上乌鸦的眼周,它灵活地拍了拍翅膀,目标明确地往天空飞去。
时雁一借傀儡术操纵了它,让其去附近转转,获取最新的消息。
两天后,时雁一和黎孟夜动身去往岛。
在此之前,得知了玉宴阁下达的绝杀令。
针对时雁一公然违反江湖规矩,拒不配合还反杀楼内护法一事,根据玉宴阁的意思,江湖人只要有想法的,都可以接令围剿。
虽未言明时雁一现在何处、实力如何,也未置酬金,但都抵不过玉宴阁的江湖地位,足以让江湖人都听其号令指哪打哪。
黑锅甩给他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谁让他是觉类修士,而非寻常阿物。
玉宴阁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是乖乖配合着接受套上身的枷锁,还是选择成为江湖公敌注定一路逃亡。
时雁一给了自己另一个选择。
他人微言轻,既已成众矢之的,不在乎多拉一个垫背。
黎孟夜看着就不似会轻易被困难劝退的人,何况坑他在先,时雁一不过小小回报。
动身前夕,两人商定了变换装束以便随后行事。
但这不代表时雁一接受黎孟夜提出的离谱要求。
黎孟夜天生一双凤眼,眼波偏长,流而不动。说话做事不紧不慢,此时眼带笑意地看过来,一般人都不好拒绝。
但时雁一果断拒绝了他,直言不讳,“你……莫不是被阁使伤到了脑袋?”
正常人说不出‘我进你识海中躲躲’这样的话,还紧随其后地道出留在外侧的人易容改貌的提议。
“目前我们消息闭塞,不清楚他们是否知晓我俩在卫镇同阁使交手的消息,做好最坏的打算,好过一个措手不及。”
时雁一没半点犹豫地建议,“那不如委屈黎少主腾一腾你的脑子,让我进识海瞧瞧。”
“我自是想的,可生死契的被缔约者无法进入契主识海,轻则反噬、重则伤及性命。”
黎孟夜跟上他脚步,幽幽叹息,“何况你之前还说伤患要有伤患的自觉。”
脚步停下。
时雁一侧目看向对方。
“黎少主,合作讲究双方筹码等重,我们是有生死契不假,但我讨厌别人以此为要挟谈条件。”
他接着道,“希望黎少主莫要忘了,你重伤未愈,修为减损。哪怕是如今的我,也足够伤你性命。帮你不是本分,只是不想多生事端,如果在此基础上增加不对等的条件,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这次交谈不欢而散。
随后的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这事。
复行两日,他们到达了此行目的地。
岛非凡尘物,世人不知其真名,仅以‘岛’作称呼。
只要有缘,且能付出对应的筹码,来者不拒。
传闻岛千年开一次,闻讯而来的修士络绎不绝。
入岛一切顺利。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观望岛上风景,与凡间没有太大的区别,落地无奇珍异兽,植株的外观也贴合自然生长趋势,房屋鳞次栉比。
唯一能让时雁一感受到不同的,恰是周围不再遍布那密不通风的黏腻视线。
看来玉宴阁主还未手眼通天到过分夸张的地步。
不过还是有别的视线一路尾随,对方不加掩饰行踪,尾随得很坦然。
路霜寒来岛另有要事,却不想有意外之喜。
一个是故人之子,一个有过几面之缘。
他原以为照黎孟夜的性格,不会冒险来岛,看来与阁使交手后他确实重伤,严重到了不得不以身涉险,也要换取所需之物。
“你认识他。”
时雁一用的是肯定语气。
“计划有变,我需要在识海温养神识。”
黎孟夜的口吻毫无玩笑意味,与直面阁使那会是同等的严肃。
“理由。”时雁一轻声。
黎孟夜没正面回答,只是给出了一串八字诀语,和他解释,“这是作用于识海的口诀,可以防止他人意识入侵识海。我的保证于你而言无用,所以这是等价筹码。”
时雁一催动诀语,识海风平浪静,但能感觉有微妙的不同,似一层薄纱轻轻笼罩而下。
“善。”
这次,他同意了黎孟夜的提议。
生死契不能判断契主所言真假虚实,但黎孟夜尝过一次强行突破的后果,如果他想再试,时雁一并不介意。
在岛上待过一炷香有余,才觉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
他们入岛不过未时,这会却见天色已然暗下,屋檐间悬挂的精致灯具亮起色彩华丽的光。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竟是一方宴席。
时雁一混迹在人群中,易容成了寻常剑客模样,他手中拿着黎孟夜的星霜刀——用障眼法隐去了刀柄处代表身份的金色竹纹——周身时不时有暗赭炼气流转。
和他们一同上岛的还有许多别的修士,此时见着宴席都有些傻眼,显然这与他们想象的交易场景相去甚远。
交易点多的是一掷千金也未必得偿所愿,着实少见这样宴请宾客在前的。
“诸位稍安勿躁。”
这道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有朋自远方来。今日见着诸位甚是欢喜,当把酒言欢。”
声音满怀喜悦,随着他话音落下,宴席中适时响起杯盏相撞的清脆声,伴着人的低声絮语。
而后,是酒器搁置一边的动静。
声音的主人似豪饮了一坛酒,声线依旧稳健,不疾不徐地道出众人此行在意的事。
“交易会将于明日申时准时开启。
想来各位也意识到此地与外边的时间流速不一,万望各位把准时间,过时不候。”
“现在,宴起!”
第十五章 他的过往
头痛欲裂。
时雁一头脑昏沉,意识跟不上反应,他感觉脚底空落落地踩不到实处。
他手指按压着眉心,视线穿过指缝落到前面,一个香炉袅袅飘起熏香。
胳膊肘碰到了案几上的茶盏,瓷器碰撞的声音刺激的太阳穴突跳。
时雁一愣神,这才想起环顾四周。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衣服好似压垮了身体,那层单薄的衣物压得他骨骼生疼。
许久后。
时雁一站起身,厚重的衣服后摆拖拽在地,窸窣作响。
他推开门。
一缕暖风迎面而来,刚落过暴雨的庭院散发着泥土的气息,院墙边种着一排竹子,翠绿的叶片被雨水打湿,层叠地交错在一起。
时雁一脑海中片闪过什么,没来得及捕捉,他好似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连思考都觉费劲。
杂乱琐碎的记忆成堆地拥堵在意识海,愣是没理出一点头绪。
他只是看着叶片上盛着的雨珠,不堪重负地下坠,啪地砸开在鹅卵石光滑的表面上。
风起云涌。
一缕神识在他身边缓慢编织,而后凝成一个人形。
对方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双足赤裸地踩在地面,他形状圆润的双瞳盯着时雁一。
片刻后,俯身向前。
路霜寒虚靠在时雁一身上,伸出手指向前方,食指在半空画着符字。
感受到目光追随的落点,路霜寒凑到时雁一耳边,很轻地蛊惑:
“乖孩子,想不想知道那个人都隐瞒了什么秘密?跨过这道门。”
时雁一缓缓地转动眼睛,似在斟酌他话语的真假。片刻后,他起身踏过路霜寒画出的东西。
身形转瞬被其吞没。
*
“听你母亲说,近日来你连入定都困难。”
循着话声,时雁一回头。
他此刻身处一方别致的庭院,院中醒竹满蓄着溪水,回落时绘出圈圈涟漪,外扩的波纹晃出一两捧清水,汇入下方的碧池中。
风吹竹叶簌簌响,近前的檐铎跟着小幅摇摆。
时雁一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见桌上压着的纸张边沿轻翻。
少年人清脆的回复勾回了他的注意。
“今天的练习会增加一倍!”
时雁一望过去,见着个约莫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跪在桌案前。
肩背挺得笔直,说话时似惯性垂眼,修长而指骨明错的手搭在身侧,不屈不折。
乌黑的长发由着一根细绸带束作高马尾,长眉似墨但不厚重,山根饱满,鼻梁高挺,薄唇抿作笔直的一线,面上没什么表情。
时雁一看他摆着一幅标准听训的姿态,目光又一次落到他衣衫上绣着的金色竹纹。
潜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但对方的名字模糊成了一团乱麻,思量无果。
“黎家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光说不练的嘴皮。”
座上的人再度开口。
“你若真有心,就不该止步于此。”他不满年轻人的态度,音量拔高,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冷硬,“今日的练习再加三倍,而后将心法手抄十遍。”
说罢走到窗边,不再看跪着的年轻人。
后者这次没有过多的犹豫,点头称是。
时雁一跨过门槛,踏入室内,屋内的两人好似都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不知何时,他周围的一切都停止了动作,风止面前的人亦止,站着的定格在专注外头的风景,跪着的像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时雁一在青年人身前蹲下,近距离接触能看到对方双目的瞳色浅淡,微敛下眼皮时,能看到上面一点浅色的小痣。
依旧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张脸。
他倏然探指伸向对方束发的绸带,可就在即将碰到发带之际,脑海中有无数念头接连涌现。
一瞬过载的信息,走马观花地走一遭,诸事都没能留下具体印象。
时雁一紧蹙双眉,这种感觉过分熟悉,不久前才经受过的样子。
他听闻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那些念头转成了嘈杂的话语。
“黎家、又是黎家,年轻一辈不世出的奇才,年纪轻轻修为已然探不出深浅,假以时日,江湖必再无人是其敌手。”
“年长者放不下身段跟后辈交手,同龄人有机遇的没有他这般天赋,有修为的没有他这样的机遇。”
“可谁又能记得百年前江湖都没有黎家。”
“一夜间崛起,谁知修的什么邪术,别的门派都分内外门,向外广收人才,他们据说仅有直系血脉可以修习术法。”
“怕不是妖孽!”
絮语终,熟悉的声线再度响起,是方才座上之人。
“黎家如今身处风口浪尖,一举一动皆有人言,我们虽不指望你有多大建树,但如若辱没了黎家的声誉,你这一身修为便做赎罪用罢!”
这一声落下,大雨如注。
时雁一眼前一花,视角蓦然转变。
他看着自己原先的身体僵住,整个身形就像泥塑的人偶突遇暴雨。
原地融化成了一滩泥水,轰然坠下。
时雁一陡然睁眼。
光影浮动,明暗交替。
他隔了会才有所适应,就看到面前一张放大的脸。
“……”
“做什么?”他反手扣住黎孟夜伸到他脸侧的手。
他们此刻离得太近。
近到黎孟夜垂落的发丝端到了他颈间,对方却没有丝毫拉开距离的打算。
和手腕贴合的指腹触到了筋络,能探到黎孟夜的心跳。
沉稳有力,不紧不慢。
“你做梦了。”他突然道。
时雁一闻言一愣。
旋即垂眼,“嗯。”
“梦到什么了。”
时雁一皱眉,顺着对方话音回忆梦境,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空空如也,哪怕前一秒还深陷泥沼,醒来后一切都随风而去,连一星半点也没留下。
“记不得了。”
时雁一有些难受地掐着眉心的软肉。
黎孟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此前他一直在时雁一的识海中调息修养。
直到半柱香前,对方识海突然黑云压境,不复平静。
修士基本不会做梦,但不代表完全不入梦。可即使是梦,也只作用于最表层的识海,不会影响到下一层。
时雁一不仅受到了梦境影响,程度还深到波及自己。
但如果纯粹是梦的话,八字诀语不会对其有反应。
黎孟夜更不可能出尔反尔地再度冲击时雁一第二层识海。
唯一的可能——他想到了入岛后感知的气息。
路霜寒。
这人最擅长的一件事是催眠。
第十六章 相好的帮打擂台
见时雁一要起来,黎孟夜退到一边让出了余地,他看着人走到了窗边,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有些事要本人意识到了才有改变的可能,旁人无法插手。
“什么时辰了?”
时雁一还没彻底摆脱梦的影响,即便他记不清,留在身体上的疲倦感却没能随着丢失的记忆一并消除。
“快到申时。”
这是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他们挑的休整地方已经见不到别的修士,可能早早就等候在约定点,等着时辰一到抢占先机。
时雁一奇怪地捏了捏指骨,想不起来他怎么会在这个节点睡着。
想不出来便作罢。
时雁一出去的时候没和黎孟夜说话,自然也无所谓对方是否会和他同行。
交易会的规则很简单,有缘者得。
如果出现有两位及以上的人,碰巧看中了同一件东西,则需要打一轮擂台赛。
胜者得。
黎孟夜的伤麻烦在内丹受损,寻常的丹药无用,就连‘岛’独一份的隐山血竭都有赌的成分在。
但纵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需要试试。
这是黎孟夜上岛的理由,但他摸不准同行人的动机。
岛开放的时长太短,给出的条件又实在过于诱人,不说寻常修士,大门派都默契地派了专人前往。
绝杀令在前,时雁一明知此行凶险,还是二话不说地来了。
要知道单纯的变装只能瞒过普通的修士,高阶者能直接看清低阶的灵气,无论他当时有无动用术法。
时雁一的能力过分独特,一旦出招,身份必然暴露。
他当真如此在意生死契的威胁?
黎孟夜否定了这个猜想,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要点。
后来他们在岛上意外撞见路霜寒,不加掩饰地一路尾随,黎孟夜不得不暂退,也因此歇了一路的纠结。
之后不久,时雁一的识海被攻击。
除去路霜寒不作他想,这人偏爱和他作对,并不意外他把主意打到时雁一头上。
不过关键还在时雁一的看法。
*
交易会人头攒动,到了好些人。
前面的一切都很顺畅,大家挑选的都是各自需要之物。
等到了黎孟夜这,百年来无人问津的隐山血竭突然成了香饽饽。
一个两个都想要。
交易会的拍卖人戴着咧嘴弧度极大的笑颜面具,隐在其后的声音无悲无喜。
“既然几位客人都意在血竭,按照岛上的规矩,抽签后俩俩对决,最终获胜者得此交易物。”
他宣布擂台赛规则。
“鉴于修士间灵力存在差异,本岛基于公平抉择,对决过程禁用炼气,也不可投机取巧,双方以普通人的身份进行决斗。如无异议者,请上台。”
此话一出,本来仗着个人修为跃跃欲试的人,踯躅片刻选择了退出。
最终是一个瞧着年方二八的少女先一步登上了台。
见到对手是个小女孩,台下有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纵身跃上台子。
拍卖人上前确认二人资格,无误后退至一边宣布对决开始。
时雁一抬眼扫视过台上的两人,只一眼便不再关注,战力悬殊,没有关注的必要。
结果毫无悬念,赢得是少女。
“一会你待台下,我去会会她。”
黎孟夜看了几招对方的路数,意识到少女也是觉类修士。
觉类修士虽不能与寻常修士相提并论,在岛的规则下,恰如鱼得水,天然适合这样的对决场。
“黎少主还是别出这个风头的好,”时雁一志在时刻给对方泼冷水,“都到需要潜入别人识海躲旧相识的地步了,这会逞能会让我觉得你之前别有用心。”
时雁一斜睨他一眼,哂笑意味明显。
黎孟夜回以春雨润物的笑,没有再说地让出了这个机会。
时雁一上了台。
“确认无误,决斗开始。”
在时雁一上来的瞬间,葛月收拢了原本放松的姿态。
她是认得时雁一的,不久前正是门中长老接的押送任务,只是人半路跑了。
廖长老说是玉宴阁主料事如神,葛月不敢苟同。
特别是她看到对方和黎孟夜一起登岛,还同出同进,看着相当亲近。
这无疑证实了百源派最新得到的情报是真,黎孟夜确实为了时雁一,跟阁使大打出手,还被重创。
本以为是黎孟夜一心为博美人笑,一厢情愿地追着人跑。
看到时雁一上台迎战,才觉原来是两情相悦,相好的来替他找疗伤药了。
可惜,她肩负门派任务,即便得不到血竭,也不能让它落到黎孟夜手里!
葛月是天生的觉类修士,与后天觉醒的不同,她不必受玉宴阁管束。
听闻时雁一是后天那挂的,是个麻烦。
每个觉类修士的能力都不同,弱点、优势,在正式交手前,这些情报都只有修士自己知道,所以葛月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人总是会忌惮未知的事物。
还有一点,刚才他们在台下,见过她的招数,纵使她没有出全力,有些习惯无可隐藏。
既然如此,那便率先出击,掌握主动权!
葛月双手成拳,速度极快地几步缩短和时雁一的距离,向后牵动的手狠狠砸向对方。
时雁一没有硬扛,他比对过少女出拳的力道,快狠准,但主要的特点是重。
正面交手的前几个人,都被压得提不起劲,而对方好似天生神力,接连几招下来都不见气短。
力道足,耐力更足。
棘手。
时雁一连着躲了几下,都没抓到葛月的破绽,或许有,但对方回防的速度很快,机会稍纵即逝。
不能动用灵力,不可使用炼气,这些约束条件对时雁一而言毫无意义,他并非真的觉类修士,可他同样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使用自身的能力。
那无异于将自己打成定向的靶子。
“你竟然走神!”
葛月轻斥道,他们双方一时不分上下,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时雁一躲避她的攻击,处于防御姿态。
这说明他并非游刃有余,可是她几番试探,始终不知时雁一能力,这会察觉其竟然没有全身心投入对决,当下气结,出手不禁更重。
这一次,她打中了。
时雁一不及挡下这招,又挨了她乘胜追击的一拳,对方食中二指的指节抵着他肋下几厘,技巧性地挤压。
一口腥甜猛冲而上。
时雁一没忍,放任鲜血呛咳而出,同时用染血的指尖在少女衣衫上留了几道指印。
葛月一瞬警铃大作,危机感让她迅速拉开和时雁一的距离。
没注意到手背上落了个血点。
时雁一盯着那点血迹,微扬唇角,只是肋下的痛楚让他遭不住又吐了口血。
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落下。
与之相对的,是葛月手臂上的血点子虚晃一枪似的,沿着少女的袖口钻了上去。
不等拍卖人上前查看时雁一的状态。
他对面全须全尾站着的葛月突然心尖一痛,短促的黑暗剥夺了她的视线。
好一会才恢复,可是心口的痛处没能减弱,绞得她呼吸困难。
葛月抓着衣服前襟,忍着痛意看对面半蹲在地的时雁一。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的破绽,也不清楚对方使了什么手段,可是直觉让她迅速反应。
“我认输!”
回神时,葛月已经喊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先前那难以忍受的钻心痛感跟着消失。
她咬着唇,知晓是自己技不如人,也不扭捏,上前欲将时雁一拉起来。
时雁一婉拒了她的好意,只说了句承让,摇摇晃晃地遛下了台。
他动手隐晦,都是基于葛月并不知道他具体能力,但台下的人总是会比台上人观察到更多,不知自己是否暴露前提,趁早消失在视野之中,方为上策。
岛上的人办事妥帖。
时雁一回到临时落脚点不久,便有专门的人送来隐山血竭。
没有多余的话,送到就走。
时雁一无视了一边神色复杂的黎孟夜,有些脱力地找了个位置躺下,被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那能徒手把地面砸出龟裂的一拳,隔着一层布料直接作用皮肉,没当场裂开可能要谢谢他皮糙肉厚。
第十七章 “我是恶人啊。”
时雁一掌心盖在肋下几厘的伤口,神思飘忽。
觉类修士攻击落下的伤直接作用于躯体,不会伤及精神,这点伤他歇一会就能完全修补。
现下,他确认过岛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这就得为之后的去处做打算了。
如今黎孟夜得到了疗伤的血竭,恢复不过时间问题。
他得趁此机会跟人分开。
一起行动的风险太大,而且暂时摸不准黎孟夜的态度。
时雁一可以忍受被当刀使,不意味着一直不介意。
现在的黎孟夜看着温良无害,保不准对方哪天一时兴起,拿他下刀,契印在前,不好搞啊。
他瞥了眼桌前的黎孟夜,对方没着急研究新得的血竭,反倒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星霜刀。
注意力并不在这边。
时雁一感觉内伤修补得差不多了,准备离开时,黎孟夜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袖。
时雁一回头看他。
“你为什么选择来岛。”
黎孟夜搁下了刀,问得认真。
他一路观察对方许久,时雁一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漠然。
卫镇的布局让黎孟夜大致摸清了这一认知。
面对卫家、卫卿卿的遭遇,时雁一无动于衷。
仔细回想,当时第二次被拖入幻境里,他短暂的心绪波动也像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鱼一旦咬钩,要想脱身必会受伤。
黎孟夜不幸成为了那条鱼。
及至后来,提前崩塌的幻境打了时雁一一个措手不及,可除了识海受到冲击,他本人情绪并未受到影响,他只是看起来难过。
与其说是他看着难过,不如说他想让人觉得如此。
黎孟夜顿住,颇为苦恼地皱了下眉,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自己的体会。
揪着时雁一袖子的手却没松开。
两人对视无言。
黎孟夜望进他毫无波澜的双眼。
突兀的念头不偏不倚地窜入脑中——时雁一更像是在努力模仿别人,在那样的场合下可能会拥有的情绪。
时雁一嘴上说着惜命,又因生死契的存在而颇有顾虑,可他白日在擂台上与人对决时的打法,完全不似他所谓的惜命。
“想知道?”
黎孟夜抿唇不语,浅色的双眸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他听得一声笑,一贯的漫不经心中透出些许讽刺意味。
“我是恶人啊,做事讲究随心所欲,高兴了给黎少主打个擂台不在话下。”
时雁一没有抽出被拽着的衣袖,顺势抬手搭上了黎孟夜的肩膀,手指勾过对方几缕发丝,垂眼瞧他,墨色的眸子色调浓郁,几乎看不清底色。
“黎少主感动的话,就解了这契印,我保证再不来你跟前讨嫌。”
后半句刻意压低了声,到了黎孟夜耳中几乎已成气音,他不自在地重重吞咽了下。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
时雁一又觉得无趣,他似风雨中迷失方向的人,找不准哪里才是合适的、能帮他摆脱眼下困境的路。
他撑起身正欲后退,黎孟夜却突然发难。
黎孟夜的手指干燥,指腹烘热。
明明只是简单的抓握动作,时雁一却无端想起了不久前破烂衣衫擦净指尖血液时,拉着他手腕的触感也是这样的温度。
手指神经质地一颤,而后微微蜷起。
那会他讽刺对方青天白日,孟浪了些。
此时不待时雁一出声,黎孟夜手指先动,修饰齐整的指甲抵着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隔墙有耳。
时雁一眉梢轻扬,说话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黎少主,这契印莫不是会反噬契主,禁不住地感情用事,让你满脑子只剩风月事,其余的、一概想不起。”
黎孟夜听出对方这是在变相骂他,也不恼,顺着时雁一的话头讲。
“那我做的实在买卖,祭我一人,将楼主你这么一个未知的麻烦捆在身边。”
时雁一敛着双眼,大半的神思尽数被遮去。
末了,他抬眼,坦然地和黎孟夜对视,同时嘴角微翘,“谎话说多了,容易让人当真。”
时雁一有了主意。
他直起身的时候,黎孟夜已经松开了手。
好似在方才谜语般的试探里猜到了时雁一的打算。他没阻止,像之前很多次那样,瞧着对方的身影逐渐远离,消失在了视野中。
*
有人盯着他们。
时雁一向来对监视的目光敏感,在确认这点后,做了新的打算。
关于早些时候的梦,刚刚碰触到黎孟夜时,隐约有断续的画面片闪而过,梦里的场景依稀有了回忆的框架。
他的感觉要是没错,对方很快会再度找上门。
时雁一划开掌心,由着血液涌出,而后攥指成拳,被挤出的血液沿着指缝滴落到地。
一滴、两滴……
渐渐汇作一小片血色凝珠。
熟悉的景象似展开的画卷铺陈,现实里岛上的花草树木逐渐被纯白的背景色覆盖,放了不同熏香的炉子依旧飘着淡淡的几缕烟色。
时雁一第一次在清醒时看到景色被一点点替换,还挺新奇。
“真少见,你居然醒着。”
少年虽然话语表示惊讶,但猫瞳似的双眼连半分诧异也无。
“跟了我们一路,有什么话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说。”
“那自然,”路霜寒话音顿了半秒,身形瞬闪,再度出现时已然逼至时雁一面前寸步,“是重要的事。”
黑黢黢的线条布满了少年整张脸,从扭曲的双眼到张开着微笑的口,曲折的线条无规则地绕转。
在他身后,冲天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燃烧着的宅邸时不时发出木柴鸣爆的哔卜声。
近处,持刀的青年挑手甩去刀上沾染的血迹。
火光照着他的侧颜,下颌弧度似刀锋般苍冷。
时雁一在这时认出了人,是黎孟夜。
此前模糊的画面在梦里变得清晰。
而站在他对面的正是那训话的座上之人。
“孽障!当初就该把你一把掐死,这便是你回馈的方式!让整个黎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黎孟夜并未有所回应,只是举起星霜刀,折手横至身前。
刀身照出通天的火光,也映出执刀人眼底的彻骨冷意。
时雁一些许恍惚,他捕捉到了微妙的不和谐。
眼前这人形似黎孟夜,神却不像。
与此同时。
现实中百无聊赖把玩着杯盏的黎孟夜倏然一阵剧烈头痛。
他从未有过如此体验,脑袋好似要从中裂开般的疼,痛楚持续的时间漫长无边,每走过一秒,痛意便更甚一分。
待痛感登顶,诸如主角,灭门之祸,反派,背叛,宿命之类的字眼接二连三地涌入。
目眦欲裂。
心神巨震间,黎孟夜连徒手捏碎杯子后,碎渣刺入皮肉的痛楚都不曾察觉。
第十八章 怪哦
时雁一冷眼瞧着火光前父子反目的戏码。
在路霜寒走到边上驻足同望时,他淡淡开口。
“特地开阵让人看这么一场真假难辨的戏,不觉得无聊吗?”
“我倒觉得有趣,”路霜寒双臂交叠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向前方,无论过去多久,每次再现当年旧事,都让他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
不过他还是小小克制了一下,目光转向时雁一,“你也很有趣。”
时雁一不欲和人多绕机锋,身处他人地盘中,对他精神的压迫太重,索性开门见山地问路霜寒。
见他重提刚入梦不久的话题,路霜寒没正面回答,先道破了时雁一和黎孟夜的关系。
“黎孟夜和你缔结了生死契吧,这可是大手笔,他真舍得下血本。我可以帮你解决,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件事。”
“为什么想着帮我。”时雁一眸光微闪,似有所动容。
路霜寒坦荡荡地迎接时雁一的瞩目,微微昂起头,给了个孩子气十足的答复。
“这么说吧,我和黎孟夜不对付,看到他不顺心,我就高兴了。”
路霜寒身后,那刀剑相击的碰撞声散去,燃烧着的炽热火焰逐渐熄灭,整个场景如同被烧尽的纸张,风一吹,碎成无数灰烬被卷离得一干二净。
最初的摆设重新浮现。
绘着水墨山水的屏风立在后侧,往前是一张几案,两侧各自摆着檀木制的座椅。
路霜寒掀开冒着烟气的炉子,往里撒了把粉末,而后重新合上盖子,挑了左侧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
见时雁一不动,他还拍了拍对面座椅的椅背,示意人随便坐。
时雁一瞥了眼木椅,没过去。
“就这么笃定我会答应。”
人不愿过来,路霜寒也不勉强,从翘起二郎腿的姿势改成了双腿搁上扶手,半身都陷进椅子里的状态。
“我们是同类啊,黎孟夜给不了你的,我有办法。”
时雁一定定地看着路霜寒,许久后否定了他,“不,我们不一样。”
垂在袖中的手指轻压指节,时雁一抹去上面残余的血迹,看不出情绪地道,“你的条件,我会考虑,但不是现在。”
“反正我也不急,等你想好了来烬乐碑找我。”路霜寒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晚安,我要睡了。”
时雁一回到了现实。
他缓慢地吐了口浊气,许是因为清醒状态沉入地梦境,他没有第一次那么疲累,也留存住了梦里的记忆。
刀剑撞击的铿锵争鸣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曾散去。
时雁一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拭去掌心的血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
岛的交易会还有一天,但重头戏都在第二日,得了想要之物的修士在第二日天黑前便离开了岛。
余下的人可能单纯是为了找个清净的地方歇脚,毕竟这里除了时间流速快些,无论是岛上原住民间的氛围还是岛的风景,都相当不错。
时雁一绕过一排民居,走过第四户的时候脚步一顿,往后退几步,敲响了门。
没一会,门从里面打开。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先探了出来,没等它碰到时雁一的衣摆,就被其主人一把捞了回去。
“找我吗?”
葛月把乌云踏雪抱在怀里,不确定地问时雁一。
见时雁一点了头,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让开身,结果对方先开口了,“直接在这里谈就行。”
时雁一和葛月提了他先前的打算。
“你确定?”
葛月诧异地问他,要是没记错,时雁一不久前费尽心思在百源派的看护下半路脱逃,这才短短十几天又改了主意,不少人可能连绝杀令的细则还没看全,令上的本人却表示不跑了。
“大哥,你脑子瓦特了吧。”
没忍住,葛月心直口快地脱口而出了。
时雁一被她这反应逗笑了,“只是如实转述我的行踪,不代表他们真能拿我怎么样。”
葛月腾出一只手,真心地竖了个拇指。
等时雁一走后,她迫不及待地举起乌云踏雪,无声对视着。
隔了一会,碧绿的猫瞳微微眯起,毛茸茸的耳朵轻微地甩动,一串墨色文字浮在半空,简洁到连周围气温都好似冷了几度。
“何事。”
葛月感受不到对面的冷漠似的,兴奋地喊了一声阿与,接着将岛上碰见黎孟夜、时雁一两人,交易会上的决斗及至刚才时雁一让她转达诸事,一一和人道来。
对面听完沉默了一会。
乌云踏雪脑袋边上悠悠地飘起下一句回复。
“黎孟夜知道吗?”
*
黎孟夜并不知时雁一的这步计划。
他将自己锁在屋里,花了点时间理清此前接收到的信息。
那些记忆有一半和他过往经历大同小异,但另一半则彻底不同……
大相径庭的那一半无不意外地都和时雁一有关。
黎孟夜初次对时雁一这名字留有印象,是江湖公布他为觉类修士。
赶巧月仙楼是江湖人人喊打的存在,又逢前楼主亡故,传闻时雁一胆小怕事又怯懦,他作为觉类修士的身份一暴露,多得是人趋之若鹜。
毕竟江湖上一直流传着食肉啖骨觉类修士,可增长己身修为,反正觉类是空有一身好灵力却无法结丹、会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的废物,死便死了。
玉宴阁在这时出面,搅浑了水。
黎孟夜跟着掺合了一脚,但直到卫镇之前都只透过眼目观望,真接触下来,才觉得对方有趣。
与传闻之人毫无任何相似之处。
黎孟夜不确定江湖上对时雁一的刻板印象,是他故意为之,还是他“觉”的一部分能力,能让人性情大变。
他自问,强行与之缔结生死契,确实存了忌惮对方未知底细的心思。
而且……
落脚点的房门被推开,黎孟夜思绪中断。
时雁一目不斜视地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
黎孟夜浑身一震,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流都涌向了一处。
散落的发丝被撩起,时雁一以指代梳,耐心地顺着他的头发,而后分出部分,手指灵活地动作,给黎孟夜耳后的发丝绑出了一截小辫。
黎孟夜:?什么情况。
他满脸莫名地从人手里抢过自己的头发,却也没解开捆起的小辫,见鬼似地防着时雁一。
但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着:“还是这般瞧着顺眼。”
第十九章 执刀者与刀
房间里悄寂无声,对于时雁一异常的举止,黎孟夜尚未接受不能,以致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对方又默不作声地挖了坑,等着他往下跳。
“作甚这么意外。”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让黎孟夜愈发肯定了刚才冒头的想法,他嗓子干涩,发间隐约还残留着被摆弄的触感。
黎孟夜觉得自己好像被掐住要害的鸟雀,浑身的毛都要忍不住奓开。
冷不丁望见对方满是戏谑意味的双眼。
“无事献殷勤……”黎孟夜话至一半闭嘴了,双眸跟着一闭,先唾弃了一番自个挖出的语言陷阱。
对方表情少见的生动,全然不似初见时游刃有余的模样。
也和梦境里的一板一眼截然不同。
时雁一想,到底哪面才是黎孟夜真实的样子。
“此前你说好奇我来岛上的原因,我说了,黎少主便会信吗?”
时雁一不再逗弄人,走到窗边坐下。
窗外余晖惑人,硕大的红日将要落入水面,在水天相接处跳跃,江面倒影着红霞,像美人眼尾的潋滟水色。
黎孟夜收敛了玩闹的神色,顺着他的话头道,“你说,信与不信在我。”
时雁一莞尔,“我来找人。”
他单手撑着脸颊,观望着黎孟夜神情的变化。
对方微觉诧异地扬了扬长眉,一瞬似想了许多。
黎孟夜确是闪过几个念头,诸如时雁一来岛前露了行踪,倒不是刻意,当时一切发生得都十分仓促,跟踪的人只要有心,不难猜出他们会做的选择。
他说找人,可能只是托辞。
时雁一虽然性情大变,与江湖人少有接触却是事实,以当时月仙楼左右护法的态度,看得出前楼主亡故后他处境艰难,外忧内患,交集都少,遑论交情。
那便是临时起意,有谁不久前刚和时雁一接触,让人临时改变了主意,紧接着是得到了他并不知晓的情报。
他俩目前信息不对等,时雁一是有意试探。
至于找上他的人,优先排除葛月,对方是百源派的弟子,立场就与月仙楼敌对。说起葛月,黎孟夜想到与她交好的人,眉峰蹙起,但他很快掠过这事。
再看这几日和他们有过接触的,只剩下路霜寒,又是跟踪又是催眠的,时雁一极有可能是在对方那里得到了……
有关于他的情报。
但不可能是生死契的解法。
黎孟夜几乎可以笃定。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出口地只是简单地疑问,“找着了吗?”
时雁一说:“找到了。”
黎孟夜问:“聊了许多?”
时雁一“嗯”了声,也不隐瞒,“他说见着你不高兴了,他就高兴。”
“经他点拨茅塞顿开,我也是这么想的。”
时雁一弯起眉眼的弧度,“既然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里,藏掖的手段就显得小家子气,不若大方地摆到明面上谈。”
“黎少主意下如何?”
他又变回了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黎孟夜笑答,目光落向时雁一搭在窗棱上的手,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木制窗框。
“那接下来,随我一道回家可好?”
黎孟夜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点翘的指尖一顿。
天光尚未完全暗下,时雁一的侧颜浸在暮色里,轮廓柔和,又透着隔帘相看时的朦胧。
黎孟夜已经能逐渐区分时雁一的每一个反应,言语惯会骗人,如果有必要,时雁一也会用细小的动作诈人。
可黎孟夜已然能看出微妙的不同。
好比现在,对方是真得存有一瞬的触动,虽很快被掩饰过去,黎孟夜依旧注意到了。
“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出于需要个信得过的人,在旁边帮忙护法。”
黎孟夜不打算挑明他的发现,随意找了托辞。
“真让人意外,一贯自由的江湖第一居,也会有窝里反的苦恼?”
“是啊,让你见笑了。”
第一居位于江南,水域四通八达。
离岛也算近,坐船只需半日。
黎孟夜和运货的船夫谈好了价钱,占了船的一小处位置,带人去往江南。
时雁一是上了船才发现自己晕水,默不作声地靠在船舱口,强忍住阵阵上涌的恶心感。
好在黎孟夜这次没来碍眼。
将近晌午到达了目的地。
黎孟夜有个妹妹,名唤黎与,是第一居真正在管事的人。
和满江湖乱窜四处看热闹的黎孟夜不同,黎与相当忙碌。
他们到时,她正在几案前查阅文牍。
“坐。”
听见人进来,也不曾停下手头的工作。
应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让侍女们备好了茶水点心,待客之道做了个十成十,倒不似黎孟夜口中兄妹不合的样子。
她似早已知晓黎孟夜此次归来的目的,并不诧异后者提出的要求。
黎与端坐在主位,手中执握的笔落不停,说话时依旧眼不离卷。
“明日我会在孰湖开阵,还请兄长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
话已带到,俩人没了继续交谈的打算,见黎与专心处理着手头的文牍,黎孟夜便带着人往别院去。
一路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黎孟夜说起黎与口中的准备,“简单说来,开阵需要有人守着阵眼。”
这个人不能是开阵之人黎与,也不能是黎孟夜自己。
“不懂阵法也无碍,守桩即可。”
黎孟夜没明说选择他的理由,但时雁一猜了个大概。
他们之间存在信任问题,只是生死契横亘中间,起到了极妙的平衡作用。
犹如执刀者与刀,后者固然锋利,但凡主动权在执刀者手中,刀就永远无法伤到其主。
次日,戍湖。
黎与遣退左右,居于楼中布阵,无形的屏障在施术的同时包围起自阵中起至外圈六尺所有。
灵力周转,炼气缠绕周身。
与黎孟夜暗赭的炼气不同,黎与的气接近白色,施术时眼瞳化作相近的色泽。
“阵开。”
话音落下,繁复底纹绘制而成的大阵自她足下展开,迅速扩至屏障落点的最边缘。
黎孟夜闭眼入定,端坐在黎与身前,眉峰微聚,面色显出些微的苍白。
衣袂随着流转的炼气翻飞。
黎与凝视着面前之人,轻轻动手划开了指腹,鲜血滴落,触及法阵时与之迅速相融。
时雁一对大阵一知半解,见着黎与此番举动,只以为是施术必要的一环,直到嗅闻见一丝熟悉但令人恶心的味道。!
他猛然抬眼,这气息,是——
第二十章 之前是谁说的好奇心害死猫
时雁一他只在一类人身上闻到过那种臭味。
玉宴阁使。
江湖人将玉宴阁视为导向标,因为它的中立态度,做事讲究分寸,原则问题上素来不偏不倚。
所有人都认定了它的绝对公正,从未有谁质疑过玉宴阁是否真的做到了它口中的正直。
规则由其设立,自然也可以由它亲自破除。
如果现如今各大派系都在不知觉间被玉宴阁渗透,或有其势力暗中埋入,或掌事者为其所控成其耳目。
那所谓的平衡便成无稽之谈,江湖唯玉宴阁一家之言。
再观黎与,她的神志清明,逻辑清晰,不似被控心智的模样,但血中气味明显,不敢说她和玉宴阁毫无干系。
时雁一沉下心来。
——得想法子中止阵法。
“休要妄动!”
黎与察觉到时雁一的异状,喝声伴着一束纯白丝线打向青年。
时雁一袖中匕首出鞘,挡过袭来的一击,足下欲动,想到阵法运行时,守桩者不得随意挪换位置,刚抬起的脚险之又险地定回原地。
另一边,黎与的攻击没停,趁着他无法随意变换站位,手指操作灵气凝成的细线直逼要害。
时雁一转握匕首,尖端对准自己胳膊就是一刀,血液在屏障中化作同色的雾气,拦住刺向心脏的一击。
他自保无虞,但生死契下,伤黎孟夜效果等同。
黎与见一击不中,不再和时雁一费劲周旋,转道对准入定的黎孟夜。
阵开后,阵中人意识与现实隔绝,只要大阵不中断,他便不会醒。
现在的黎孟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帮黎孟夜便是自救。
时雁一没犹豫,手指微动,那些化作血雾的血好似被赋予生命,从游散的状态汇聚起,凝成尖针直袭那边的黎与。
维持阵开需要灵力,在攻击和防御中只能选择一个,他要逼得黎与退守。
不成想黎与面对急袭而来的血雾,不躲不闪生受一击,同时纯白的细线刺入黎孟夜胸膛。
时雁一不及反应,胸口跟着一痛,抬手抚过身前,原本透明不可见的细线在手指触及的同时显现,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黎与动作很快,牵制住时雁一后,在黎孟夜胸口连击两掌,令诀紧随而至。
后者嘴角溢出血液,身体依然未动。
但时雁一并未共感后两下攻击带来的痛楚,胸口牵连的细线猛地抽出。
掌心刮起火辣的刺痛,时雁一应激松手,被灵气割开的血痕短暂浮现又很快消失。
时间太短,他没能发现同时间,黎孟夜掌心相同的位置也有一致的伤口闪现。
风吹拂过脸侧,吹散了空中残留的气息。
时雁一这才意识到阵已散去,被屏障隔开的世界重新合二为一。
黎与见目的也成,便不再停留,她像设定好的程序,定点办事,完了走人。
时雁一在原地片刻驻足,外伤修复的同时他走向黎孟夜,最终在三步开外停下。
“死了么。”
黎孟夜阖着的眼皮微动,没有睁眼,声音直接通过识海传达。
“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时雁一没搭理他。
黎孟夜自然地接了下去,“好消息是血竭发挥了作用,我的内伤开始自我修复。黎与开阵的架势虽然潦草了些,正事上从不掺杂私怨。”
时雁一简单回想了下黎与刚才趁机连打黎孟夜三掌的情况,没搅乱对方白日做梦的快乐。
“坏消息呢?”
“生死契没解除。”
黎孟夜本想借黎与之手,解了让时雁一倍感忌惮的生死契,他想看没了约束后,对方是否会做出和他多出来的那部分记忆中一样的选择。
可惜没能遂愿。
时雁一闻言没有多意外,黎与看着与黎孟夜私怨很深,立场而言,对上他这么一个外人,肯定会选择利于黎家的做法。
黎孟夜暗叹一声,可惜溢于言表,“如此一来,你便只有和路霜寒合作一条路可走了。”
自从岛上剖白后,黎孟夜说话省去了机锋,倒是不知和谁学的,在当事人面前直言不讳,语气听着莫名有些欠。
“毕竟少有黎少主这般盟友,我另寻帮手无可厚非。”
时雁一坦荡得很,大方承认了他的打算。
思及此前黎孟夜的托辞,他再行追问。
“说吧,特地引我来此地,所谓何事?”
当时在岛上,黎孟夜那话转移的生硬,像是怕自己不来不上钩,让他失去下一步动作的方向。
和煦的微风刮过两人身畔,拂得叶片窸窣作响。
戍湖虽名字中带湖,本身与水并无关系,而是一幢八角建筑,高达十数层。
适才阵开的范围将戍湖整个囊括在内,黎与便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同他交手,不紧不慢。
恰在此时,黎孟夜提起黎与。
“我这妹妹,瞧着很有趣吧。”
时雁一没有接话,只看着戍湖前一大片灌木,等着黎孟夜的后文。
“江湖如今表面上三足鼎立,实际月仙楼、百源派和第一居三者中都有玉宴阁的眼目,阁使不过是明面上的传声筒,各大势力内部皆不同程度地被其渗透。”
这点和时雁一此前猜想无差,黎与便是玉宴阁放在第一居的眼目。
将门中实际话事人掌握在手……玉宴阁已在不知觉间,于江湖人共同的推力中发展成了庞然大物。
时雁一的一举一动,走过的每一步路,看似自由,实际都在玉宴阁的掌握中。
放任他似丧家之犬般奔逃,甚至大方给予他提升实力的空间。
等时机到来,只管收束起铺张开的网,将他轻而易举地拢于掌心。
“想来楼主尚在月仙楼时,也感觉到了他们时刻的瞩目。”
时雁一的注意从眼前的景色上挪开,聚到黎孟夜身上,“黎少主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
“路霜寒那会给你看的是关于黎家的旧事吧。”
黎孟夜话头转得突然。
时雁一顿了半秒才跟上思绪,不等他开口,对方接着道,“我是突然想起,一直以来楼主都是通过旧事重现知晓的他人过往,虽然直观,未免过分身临其境了些。”
“所以?”
“楼主好奇当年,黎家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黎孟夜不答反问,提起黎家时带着纯粹的漠然,好似他并非黎家人,那些回忆里的种种皆与他无关。
时雁一对他人的旧事没有那么浓烈的探究欲,但想到路霜寒过分刻意地给他展示了这么一段记忆,加之不久后彼此间即将发展而成的利用关系。
他突然觉得,适当的好奇未尝不可。
“愿闻其详。”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