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毁灭修真界(三)
张濛正在坠落。
她如同一颗坠落的星, 浑身熊熊燃烧,拖曳着长长的发光的尾焰, 自浩瀚无垠的琼宇最高处坠落。
深蓝色的天空被切割出绚烂的光痕, 掩盖了群星的闪耀,让无数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凝视天空中闪耀的流星。
“这是怎么回事?!”
张濛错愕至极, 她没想到一直以来都是平稳进入世界,插入身份的自己,这一回竟然扮演了一次天降流星。
坠落的一瞬间已经无法维持人的身形, 她不得不转化为粘稠如污泥的形态, 混合着绞紧在一起,保护自己不被杀死, 忍受着肢体融化那无比强烈的剧痛——
倘若来到这里的是C级的自己, 恐怕早已死得彻彻底底了吧。
张濛本能地想要取出怀里的东西,然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是没有储物刺青的状态, 难以取出装备……算了, 只能靠自己熬过去了。
她的目的地是一处偏僻的水潭, 两者距离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突然间, 一抹鲜红闪电般卷来, 原来是一条遍布云纹的绸缎长巾,在火焰中云纹闪烁流光,火焰难燃。长巾将“流星”团团缠紧, 一勾一绕, 把张濛偏移了路线, 朝右上方甩去。
十二道身影遥遥出现在她周围, 他们或是脚踏飞剑, 或是足踩落云,或是乘坐奇兽异鸟,悬浮于天地之间。
其中一名红衣女子的手上便是握着长巾的一头,驭使法宝。
“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那些修仙之人发现了我,所以过来阻拦?来得也太快了吧?”
张濛微微一惊,它在火中挣扎几下,竟然一时之间撕不开这裹紧自己的布帛,坠落的强大力量被迫消弭,歪歪斜斜地飞到了一边。
那十二人中,其中一人身着深蓝长袍,发冠簪着拇指大的明珠,他解下腰间悬挂着的一只香囊,朝张濛丢去。
香囊上绣有花草虫鱼,林木飞雪,山崖奇石,小桥流水,异常栩栩如生,仔细看去仿佛花草微动,流水潺潺,异常鲜活美丽。
香囊封口的红丝线缓缓抽开,小小的漆黑的口当空对准张濛。
那小口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几个呼吸间就扩大到近乎遮蔽天日的程度,袋子中隐隐有风雷交加之声轰隆响动,亟待张濛裹挟着火焰钻入其中。
张濛心里一阵针扎般的警醒,第六感嚎叫一般嘶吼着,催促她尽快闪避,尽快躲开,不要进去!
如果真被香囊擒住,她不但任务会彻底失败,而且要经历无法忍受的寂寞孤苦!
“这些人是来抓我的!”
张濛拼尽全力地挣扎,污泥般的肉团突兀伸展出刀刃一样锋利的棱角,撕扯着鲜红云纹的布帛,在她每一次攻击下,布帛上的纹路都会如流光般的闪耀,将力道分散开来。
她并不失望,而是按照感知中的薄弱之处,于两个并行的攻击中狠狠击中其内一片不断流动的蚂蚁大小的云纹,布帛一瞬鼓胀起来,陡然炸裂四散,破烂的布料飞洒而出——张濛获得了自由!
红衣女子浑身一颤,手中长巾断裂,口中喷出鲜血,软软萎靡于飞鸟之上,颤抖不止。
污泥中一条钩爪弹射而出,抓紧了地面,将自己重新扳回去,脱离了香囊的口。就在她落地之时,地面陡然震颤起来,浮土四散崩飞,埋伏在地面之下的巨大肉虫张开口器,将土壤与张濛一起吞入腹中!
咔擦!合拢的口器彼此碰撞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吃下张濛的肉虫表皮布满了油腻的褶皱与皮膜,它缓缓下沉,即将重新消失在土壤之下……
此时,肉虫额头上四颗迷蒙退化的圆眼陡然睁开,四眼之间鼓起一个肿瘤似的囊包,伴随着囊包破裂四散飞溅的肉片与脓血,浑身包裹着漆黑雾气如同怪物般的高大身影从疮口中飞窜而出!
“昂——!”肉虫疯了似的拼命打滚,土壤开裂,大地震动,发出呜咽般的嗡鸣。
破开的伤口中渗出一种毒液般粘稠恶心的漆黑之色,以四眼为圆心向虫身周边逐渐扩散开来,转瞬腐蚀了厚重的肉皮,虫子变得萎靡不振,挣扎渐趋减少,最终化作一滩漆黑的脓液渗入土壤之中。
“我的宝虫!”十二人中,满头珠翠,身着绿衣,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心痛如绞。
张濛喘息不停,她暂且无意与这群人硬刚——她对于目前的世界暂且不太了解,上面漂浮着虎视眈眈的不只一个人,而是十二个人!
这十二个人每个都比她强那么一点。
虽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不一起上,把张濛砍成肉泥,而是一个个来,想要把她封印抓住,但是这便是她最好的机会——逃跑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溜了溜了。
张濛的肢体四散而脱,化作千万泥点朝四周溅射而去,上方一个剑眉星目的冷峻青年冷哼一声,祭出剑器,手一扬,长剑化作千万把剑影,毫不留情地朝地上挥洒而去。
千影万剑纷飞如暴雨倾盆,在歘歘歘的破空之声中,每个污泥都被剑气钉中,化作齑粉!
此招一出,冷峻青年面色发白,呼吸渐趋沉重,他吸了口气,手一招,收回剑器,脊背却一如既往笔挺板直,如同一把直插云霄的利剑。
众人在云上俯瞰地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若有所思地说:“瞧不见动静了,莫非……那‘域外天魔’已死?”
他们望向一位身材娇小,眉目清秀的少女,那少女长发如瀑,漆黑地垂顺至脚踝,怀中抱着个竹筒,一身简朴而宽大的雪色长裙,不施粉黛,不加钗环,用一条丝绸遮住双眼,不能视物。
“柴依云长老,劳您卜卦一番。”
少女微微点头,手指轻点怀中竹筒,一枚竹签飞出,清凌凌的灵气氤氲其上,她正要伸手抓取竹签,签子却陡然一震,裂开几道细纹。
“这……?怎么会?”
柴依云一怔,手指微微蜷曲,进退维谷。
“柴长老,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个脾气火爆的高壮男性急迫发问。
柴依云踟蹰不语,倒是她身旁另一位眉目姝丽的美人开了口:“柴长老为了测算‘域外天魔’降落之地,已经消耗灵气良多,天机不可泄露,她这次又碰上需要耗命测算之事,还望各位见谅。”
说罢,她握住少女腕子,就要驾云离去。
“且慢!”一旁俊雅出尘,手持折扇的方长老阻拦了两人,“此事事关修真界存亡,两位何必吝啬不言?若为众人保驾护航,柴长老便是牺牲些许也无妨,还望两位为了天下苍生尽一份力。”
说罢,他躬身深深一礼,手中折扇却微微颤动,灵气充沛,扇羽尖端对准两人,蓄势待发。
“少废话,你当我紫薇阁怕了妄天宗么?若是‘剑痴’没有出那招‘威阳剑诀’,灵气尚且完好,恐怕我还会退让几步,但就凭你?”姝丽美人冷笑道,“方不还,刚才你似个痴呆之人一般一动不动,在旁边看了热闹,现在又到我面前狺狺狂吠?你当你还在妄天宗,被下面那群蝼蚁吹捧着呢?”
方不还面不改色,含着笑叹了口气,让开位置:“罢了,罢了,既然姑射仙子执意妄为,那我等便待下回去紫薇阁道个分明吧。”
姝丽美人哼一声,携着柴依云如流光般离去。
气氛稍显僵硬,绿衣珠翠的中年男人开了口:“方长老,为了捉那天魔,我辛辛苦苦喂养了数百年的包虫都没了性命,妄天宗家大业大,总不会昧了我的好处吧?”
“这是自然,你看我妄天宗徐长老的这只飞鸟怎么样?”方不还指了指驮着红衣女子的奇鸟。
口角溢血,生得艳若桃李又冷如冰霜的徐琪箬眉头一皱,她冷冷看着方不还,心知肚明这是因着自己本命法宝破碎,重伤至修行不稳了,对方才敢理直气壮地用她的东西做好处。
但徐琪箬为了保住长老位置,只好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恶气。
方不还笑着看向徐琪箬:“徐长老,您觉得呢?”
“自然一切听从方长老的意思。”徐琪箬冷冷道,她勉力起身,抹去与飞鸟的神魂羁绊,又呕出一口血来,被方不还轻轻扶住。
“‘剑痴’阁下,您方才那招也失了不少灵气,可要回我妄天宗修养几日?”方不还看向丢出千万剑影的冷峻男性,目中尽是恳切关怀之色。
后者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道:“人情已了,日后别妨碍我。”
说罢,他一挥衣袖,踏着飞剑离去,只留方不还在原地凝望背影,唇角笑意浅浅。
作者有话说:
? 182、毁灭修真界(四)
「剑痴」理也不理方不还, 径自离去,徐琪箬见状, 紧皱的眉头舒展, 哼笑一声,似是嘲弄。
方不还面上仍然风光霁月,眉目间坦荡而清隽, 自有一种慨然温润的气度。
他微微一叹:“看来「剑痴」阁下忙得很,罢了罢了。徐长老,我等先回宗门罢。”
说罢, 方不还伸手按住徐琪箬肩膀, 正要施展法门,凌空而去, 徐琪箬却喊一句“且慢”, 指了指地面上粉碎的零散布帛,冷声道:“将我的「焱流帛」取回来。哪怕它破碎了, 却也能重新反炉再造。”
方不还莞尔, 袖口一抬, 平地升起一阵狂风, 地面上零散碎片随之卷起。
他朝徐琪箬怀中一指, 碎步便纷纷落下, 有几片料子上沾染了油污般恶臭的毒虫血,爱洁的徐琪箬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些难忍嫌恶, 却也没有挥手将料子打碎, 只满面寒霜地捧着。
“这便要走了, 徐长老站稳些。”方不还按住她肩膀, 两人乘云驾雾, 飞驰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云痕。
其余众人也都各自散去,此地很快恢复风平浪静。
一回到宗门,徐琪箬便去洞府闭关修养治愈伤势,方不还则前去面见掌门,将一切道出。
掌门颔首以示明了,眉眼间却仍存着三分警惕狐疑之色,却是不敢相信。
方不还笑看掌门面色,身姿笔挺地跪坐着,并不碰面前小几上那被袅袅白雾的灵茶,只问道:“掌门不信么?”
“「域外天魔」何等凶恶,这般轻易便死了……”掌门沉吟片刻,摇头不语。
方不还收敛笑意,敛袖肃穆道:“掌门言之有理,既如此,便关闭宗门,再不叫人上山外出,从此自给自足百年,小心谨慎,再看「域外天魔」是否兴风作浪,如何?”
掌门愕然一怔,璇玑意识到此乃方不还故意讥嘲的反语,长叹一声,终究是放下了:“何至于此?方长老无需这般……唉,兴许是我杯弓蛇影了。”
“掌门深谋远虑,在下远远不如。”方不还道。
他与掌门道别,回到自己洞府。
正巧外头道童便来通报:“方长老,方师兄来了。”
方不还嗯一声,门外很快进来一人,眉目清秀俊俏,五官与方不还有几分相似,双眼间却闪动着一丝骄矜之色,衣袂飘飘,长身玉立,正是他侄儿方醉柳。
方不还神色柔和,指了指桌对面的石凳,又给他亲手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灵茶。方醉柳从善如流地坐下,拿起杯子喝一口,齿颊留香,灵气氤氲。他笑道:“叔父,您瞧我有什么不同?”
方不还仔细看他一阵,合掌笑道:“柳儿,你已筑基了?上回的丹药吃完了么?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尽管取用。”
“还要多谢叔父教导帮扶,侄儿才能在十年内筑基成功,比之那些单灵根的师兄也不差什么了。”方醉柳笑逐颜开,双眼灿然生辉,感激不尽地起身拱手,深深一礼。
“你我叔侄之间,血脉至亲,何必如此多礼?”方不还伸手扶他,叹息一声,“只可惜你父母去得早,没见到你如今这般出类拔萃……当初我若再快一步,兴许……唉。”
方醉柳听方不还叹息,眼圈也微微发红,想到十岁那年不幸被发狂妖兽啃食殆尽的父母尸骸。
他眨去泪意,恳切道:“这又与叔父何干?若非叔父救我,我早已丧命于恶兽之口!叔父待我与亲儿无异,我感激还不够,怎会怪您?若真如此,那我也太过狼心狗肺了!”
两人唏嘘一阵,方不还又关心他衣食住行,各类方面细细问了一遍,才从收纳囊中取出一盒丹药递给他:“这些是「小元阳丹」,你且先用着,等筑基稳定,我再送你一件法器,出门在外,不可没有法器相助啊。”
方醉柳自是感激不尽,他拜别方不还,朝自己所住真传弟子的山峰而去。
途径之处,人人避退,面色谦卑,不敢稍有不敬,更有几位外门师妹面露倾慕之色。
方醉柳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有几分得意。
他大跨步朝前,突然瞧见一人步履匆匆,抱着个箱子往南边去,心里一动,喝令道:“做什么的鬼鬼祟祟?且住!”
那弟子忙停了脚步,朝他躬身俯首:“方师兄!我受徐长老之命,将这盒子送去「炼器堂」,情况紧急,非是故意对师兄不敬……”
“什么东西,打开看看。”方醉柳命令道。
那弟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甚是为难,但又不敢忤逆于他,只好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破碎的布帛。
其色红,勾勒金边,灵气丰沛,阵法精妙。虽然破碎不堪,在长老眼中只能充作料渣,但在普通弟子的眼中已经是千金难求的珍稀料材了。
方醉柳伸手翻动几下碎步,手指似乎碰上什么湿润的东西,他一愣,翻开布帛,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粘腻。
错觉么?他带着一丝困惑收回手,嗯一声:“行了,走吧,下回别那副鬼祟模样,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那弟子唯唯诺诺,连连称是,捧着盒子迅速离去。
方醉柳回到自己住处,拿出叔父赠予的丹药。
丹药圆润如明珠,散发着一股淡淡香气,沁人心脾,哪怕不通炼丹之人也清楚,这样的丹药无论药材还是药效皆为上等,哪怕如方不还般地位崇高,得到它也需费些力气。
方醉柳心中一阵温暖。他现下只盼着努力修炼,再进一步,为叔父臂膀,辅佐方不还登上掌门之位。他心知肚明,叔父想做掌门很久了。
方醉柳吞下一枚丹药,盘膝于床面之上,开始打坐修炼,炼化药性。
他正自练功,就听一把冷淡而清澈的女声自脑中响起:“你叫方醉柳?”
方醉柳陡然一惊!
真传弟子的房屋都有阵法保护,别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地进来,就是神念也不能扫荡到屋内,可他脑中为何突兀多了个声音?
方醉柳当即就要停止运功,跳下床来,拿出武器抑或立刻通报他叔父。
可不知为何,他身体却动也不动了,如同被施展了定神之术一般,难以控制四肢。
体内功法依然运转不休,且愈来愈快、愈来愈顺畅,超越了方醉柳本人练功效率。若说先前他是涓涓细流,那此刻便是飞瀑冲击,快得难以置信!
——轰!
方醉柳体内微微一震,药性被全然吸纳,功法运转到极致,半个月前将将筑基一层的修为突破了界限,骤然抵达二层。
……方醉柳彻底呆住了。
作者有话说:
? 183、毁灭修真界(五)
轰然一声, 方醉柳筋骨齐动,只感觉体内吸纳的灵气源源不绝, 冲刷得腹内灵气滚滚, 等突破关隘,才缓缓平息。
“呼……”方醉柳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来, 双眸神光如电射,熠熠生辉。
本以为需要再卡三四年才能辅以丹药突破的筑基二层修为,竟然突破得如此顺利, 方醉柳心中既喜且忧, 只知道这般奇事一定与方才女声脱不了干系。
他犹豫片刻,转动手脚, 发觉肢体已经能自如行动, 反而不像刚才那般立刻要去喊人求救,而是立于原地, 朝四面张望一圈, 向无人处弯腰行礼, 恭敬道:
“不知是哪位前辈高足指点, 小子实在感激不尽。前辈若有所需, 只管说出来, 若我能做到,必定还恩。”
“哦?你怎么这样自信能还恩于我?”那女声又出,带着些似笑非笑之意, 冷淡的声音缭绕耳畔。
方醉柳昂首挺胸, 眉目间一派自豪之色:“怎么不行?我乃妄天宗真传弟子, 长老方不还的亲侄儿, 身份高贵煊赫, 迟早登临元婴之境,到那时,无论你想塑体重生,抑或叫我为你报仇雪恨,都不难做!”
“你倒是挺有信心,不怕自己修仙一半,身死道消了事。”女声哼笑,似是不以为意。
这声音虽然冷淡,却有高山白雪的清澈之感,让人精神一震,疲乏顿消。
方醉柳暗自寻思,这声音之人定是个俏丽美女,原本有些慌张的心渐渐安定下来,脑海中浮现许多话本子里的情节——若她是魔道中人,恐怕早就懒得啰嗦,把他炮制了,现在既然能随意交谈,想必没太大恶意。
“若真如此,也只能怪我得了这般多的资源也依旧一事无成罢了,冤不得旁人。”方醉柳嘻嘻笑着,又一拱手,面露讨好谄媚之色,“这位前辈姊姊,不知怎么称呼?”
“不用称呼。我跟你萍水相逢,迟早要走,现在知道那么多,你是不想活了么?”
女声不吃这套,隐隐带着一层寒冰般的冷意,让方醉柳心中一凛,收起了那副风流嘴脸,不敢再多试探,老实低下头,喏喏道:“是小子不知轻重,冒犯了前辈……请前辈恕罪!”
“你老实修你的仙,别多废话。平日里我不会多理睬你,作为报酬,帮你运转灵气更快,别的我都不管,明白了么?”
“是、是!多谢前辈宽宥。”方醉柳恭敬回应。
他再听不到女声说话,等了片刻,试探着问:“前辈,我现下突破,是该去向叔父道喜的,不知……?”
仍是没有回应,方醉柳当那人同意,当即出了洞府,直奔浩渺烟气阁。
见到方不还,还未说话,后者便已看出他修为变了,眉头一皱,径自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道灵气窜入筋络,来回探查一番,才缓缓退出。
方不还轻咦一声:“柳儿,你……你已是筑基二层了么?进步得竟如此之快?似乎也没什么怪异之处,突破基础甚是扎实……不是吃丹药辅佐的么?”
“是。”方醉柳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连叔父都没发现他身体内有其他人的神识,恐怕那女子实力比方醉柳还高一阶,是个渡劫大能。
还好他没有急慌慌地说出自己身上的事,不然激怒了那女子,怕是他和叔父都得死!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方醉柳只能认命,抿着唇,脸上浮现止不住的忧虑之色,担心那位前辈会叫他千百倍的偿还如今之恩。
方不还以为他忧惧自己进展太快,恐有甚么后患,出声安抚道:“不必害怕,其实修仙后期便不是比拼根骨,而是看悟性的了,那时候进步快慢反倒不同……虽说这事有些离奇,但没有大碍,好好修炼就是,别多想什么。”
他拿出一片绿叶,赠予方醉柳:“不想你基础打得如此之快,这是上等法器一叶扁舟,我先前答应给予你的,拿着它们多些自保之力,也能护佑你修行时不被心魔入侵。”
“多谢叔父……”方醉柳接过,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自惭。感激于叔父如此信任宽慰,自惭于不能说出自身隐秘,一时之间,眼圈竟有些发红了。
“莫要作这幅小孩儿情态。近日我要冲击渡劫之境,不能经常见你,若有什么问题只管攒着,等我出关后再说。”
方不还谆谆叮嘱:“这段日子你要平心静气,安分修行,不要逞凶斗狠,让人笑话。虽然你根骨不佳,福缘平平,但只要勤勉用心,定能再上一层楼。记住了么?”
“是,侄儿谨记于心。”方醉柳深深一拜,为叔父高兴,“下回再见,叔父便是渡劫大能了!”
方醉柳哈哈一笑:“哪怕我举霞飞升了,也还是你亲叔叔。去罢。”
到了那时,也许叔父便能解决他身上那位语气冷漠的“前辈”了吧。方醉柳心中稍稍松快了些,再拜出门,回自己的勤学好进楼了。
……
张濛冷眼旁观,把这叔侄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又因为身体已不复存在,暂且寄宿于方醉柳身上,把他心中的念头也知晓了。
现在的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名为「不死不灭」的技能威力有多强。
张濛的确是被万剑齐发彻底戳死了,但因为诛杀他的几个人依然见过她的模样,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她死了,又没死,以一种失去肉身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之间。
张濛搭上了碎裂红绫的顺风车,一路来到妄天宗,找了个倒霉蛋——也就是方醉柳作为宿体,小小的露了一手震慑住他,暂且呆在这小子的体内。
张濛想起了因为肉身湮灭而从胸口刺青处放出去的各类道具装备,想到具有智慧的千面和那本危险至极的书籍……她必须立刻想办法将当下的劣势扭转。
张濛虽然从未接触过修仙之法,但寄宿之后却能翻阅方醉柳的身体记忆,看过一遍之后,又去观察了一番他的身体,按照法门的说明,知道了筋脉、灵气的动向,又明晰了丹田、窍穴的位置。
一般来说,这可是元婴期才能做到的“观我”之态,能看清自我的身体,就能更顺畅的修行,修改灵气行走的细微之处,加快灵气运转,也让筋络不至于因为修行破损。
不过,让张濛颇有些奇怪的是,方醉柳的丹田处有两团乌泱泱的气,跟他的身体抢夺灵力,让方醉柳修行速度变得更缓慢。
她倒是不太清楚那玩意是什么,不过稍微出手干涉,让灵气不进入两团雾气之中还是做得到的。
于是,张濛就在方醉柳修行时随手试了试。果不其然,没了两团雾气分走灵气,方醉柳竟然一举突破,修行速度大大增加……
……
方醉柳不放心,特地去找了他叔父,但方不还什么也没看出,便只能无奈回来。
他刚一坐下,张濛便淡淡道:“看来你怕我得很啊。”
“前辈这话何意?小子只是见一见亲叔父罢了。”方醉柳装傻充楞。
“你大可去找旁人检查,别说你的叔父了,就是这妄天宗的掌门也休想看出一丝一毫。”张濛声音平静,全无威胁之意,却更有笃定之感,“若你将我的情况告诉旁人,倒也没甚么所谓,大不了被搜魂一番,查看是否真假。”
搜魂是一门极其可怖的法术,修行高之人搜魂修行低微之人,轻而易举,但修行低微之人却会从此痴傻,再无甚么修行可能了。
方醉柳面色不由煞白:“请前辈恕罪,小子给您磕头赔礼了。”
他说着就要跪倒下去,三拜九叩,却突兀发现自己又动弹不得了,显然被再次操控身体。
“用不着这般郑重,我来得突然,你心有疑惑也不奇怪。”
张濛目前不能来回换人,否则耽误的是她自己,便有意折服方醉柳。
“我是为寻个东西而来,当下却遭奸人暗算,不得不暂且与你一块。但我不愿逼迫于你,望你与我同心。只要拿回我的东西,便能重塑肉身,那时候你尽管提出要求,我若能给的,自然赠予你。”
方醉柳面色变来变去。
他幼时进入宗门,一路顺风顺水,从来没吃过甚么苦头,自然心智也不如那些成天尔虞我诈的底层弟子诡谲玲珑,听前辈这样好说话,为人又似乎并非邪派,自己还能得了好处,犹豫片刻,已有些心动了。
看他踟躇,张濛趁热打铁,冷哼一声,故作高傲道:
“不然你当我图你什么?你个男人我又不会夺舍于你,资质不行就罢了,性情还瞻前顾后的,一点不爽快。你宗门上下在我看来也不过土鸡瓦狗,我与一群蝼蚁争利,疯了么?乐不乐意一句话,若不愿意,我只管去找别人!”
听了这话,方醉柳心道:是啊,他有什么可被人家贪图的呢?
想起方才行云流水般的修行,只这一个好处就够外面的师兄弟们打破头争取了,他心一横,噗通跪在地上:“前辈,我愿意!是否要小子拜您为师?”
“这便不用了,免得沾染因果,你我之间,交易而已。”
张濛的话是方醉柳心中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从此以后,前辈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请前辈指点!”
“好,好。”张濛探查他心念,知道这小子虽然仍有一丝疑窦,却已经彻底被她说服了,以后她要干什么,想必阻碍会大为减轻。
完成了一个目标,张濛心中一定,决心再观察他一段时间,便道:“既如此,以后我会主动同你说话的,没什么要事,不要跟我讲话。我暂且歇息,你就好好修炼吧!”
看方醉柳恭恭敬敬应了,张濛于是心神电转,抓住万里之外的一丝联系,向丢失的恶鬼千面发出了呼唤。
作者有话说:
? 184、毁灭修真界(六)
“千面……千面……回答我——”
绿意森然的幽深树林处于两块悬崖峭壁之间, 从天空看去,如同一条深绿色的河流。
大风吹过, 大河奔流, 成千上万的树叶哗哗作响,正如浪花的怒吼。
千面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这个声音。
它如此浩瀚伟大,仿佛一个巨人通过狭窄的口朝里传递话语, 层叠的音浪带动他几近凝滞的思维,让小心翼翼装死的千面重新转动脑筋。
它几乎本能地回应:
“主人,我在这里, 您的仆从聆听着您的呼唤……”
回应的过程中, 千面终于逐渐苏醒,它无比欢欣, 几乎要哽咽出声。
这时, 它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透明的珠子中,周遭都是碎片般的群岛, 半透明的天空之外, 盎然绿意如同要滴下来般鲜艳夺目。
——是主人的“树之心”, 它在树之心中。
“千面, 说出你现在的状况。”
“主人, 我正在「树之心」中修养, 现在才苏醒……您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就过去找您!”
“不用来找我,当下我用不上你。”
张濛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在神魂中与千面对话。
“现在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去用你最擅长的方式生存, 在树之心内建立属于你的「鬼蜮」。努力增强自己的实力, 招揽信得过的下属, 我将来也许会需要这地方作为后勤地。”
千面压下喜悦之感:“是, 主人。我一定按照您吩咐的做事。”
“这世界强者云集,你要小心,逃跑并不丢人,也不准故意招惹是非,否则你自己找死,我不会管你。”
张濛警告一番:“除此之外,如果有了什么值得在意的情报,必须及时汇报给我。你是我的眼睛,记得多观察。”
千面忙道:“我一定听主人的!”
张濛嗯了一声,确定树之心在千面那边,最重要的器官、装备没事,心也放下一半,单方面截断了联系通道。
她对千面还算放心。
当初它只是个弱小的鬼怪,就能在井田月子的眼皮子底下装扮成白浅,苟活到张濛抵达,已经证明它的实力。
张濛再次探出意识,去搜寻那冥冥中的灵光。
片刻后,她心中一喜,抓住了属于《神秘复苏》的一丝诡异气息。
那本不安分的书籍果然已经逃窜到其他地方,距离太过遥远,张濛不能肯定具体地址,但可以确定是西南方向。
只要顺着西南方不断前进,张濛就能更清晰地捕捉气息,尽快找到它。可是现在张濛没有肉身,看来必须依靠方醉柳了……得想个办法忽悠他一下。
不过这些都可以往后放放。
现在最重要的是,张濛不能只寄希望于方醉柳一个人,必须尽快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联络网。
虽然没有形体让张濛行为受限,但她有一样不需要任何前提条件就能使用的技能。
——【模因污染】。
张濛花了半个月时间,在方醉柳行走于妄天宗时,悄无声息地在水源、空气中,散播低浓度的模因污染。
这类污染不能触及身体千锤百炼的筑基期以上修士,但对于尚且处于凡人领域,并未造就无暇道体的练气期弟子,被张濛彻底污染,成为她的资粮与傀儡,只是时间问题。
妄天宗短暂的平静时光,酝酿着由张濛一手造就的冰冷阴霾。
……
六个月后。
妄天宗内,方醉柳一如既往运转法力,那迅猛无比的灵气如同小蛇,在他筋络内钻来钻去,顶破关隘。
霎时间,筑基五层已成,肉|身从内二外洗涤一遍,灵气渗透每一个毛孔。方醉柳气势陡然增强,睁开的双目中神光如电,给人不可逼视之感。
片刻后,气势逐渐低落,方醉柳收敛气息,嘘一口气,面上浮现喜色。
“恭喜小友再进一步。”张濛在他识海中笑着道贺。
方醉柳也团团抱手,乐呵呵回应:“同喜同喜,这样一来,前辈也更有盼头了。”
“正是如此。既然小友已经筑基中期,算是颇有实力之辈,那我便能将自己先前所持有的一样宝物所在之处告知于你了。”
张濛侃侃而谈:“那样宝物只有寥寥数人可以持有,其他人拿了,只会自讨苦吃。小友尽管去取,增强自身实力,朝元婴期进发才好。”
这段时间互相聊天说话,方醉柳对张濛有了一定信任基础,并不怀疑她的目的,点头道:“我答应前辈,定当尽快取来。此物在何处?”
“你朝西南处走,距离近了,我再告知于你。”张濛话里一半真一半假,“我只能辅助你获得宝物,其他还要靠你。这宝物副作用极大,若不尽快将此物取回,恐怕遗患无穷啊。”
“当真如此吗?”方醉柳眉头一皱,“我这便出宗门寻宝。”
他出了勤学好问楼,径自去谵台阁领取任务。
一路上,众多弟子纷纷向他讨好地打招呼,方醉柳只是点头示意,垂着眼皮,神色孤傲。
因接连突破,方醉柳近来颇为受人欢迎,隐隐有悟性奇高的天才之名流传,许多弟子都来巴结他,甚是春风得意。
方醉柳接了一个讨伐西南处炼气期魔道的任务,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他本能转头,眼见缥缈云雾之间,一座高耸入云的楼宇坍塌一半。
方醉柳怔了怔,突然反映过来,面色剧变:“那……那是叔父所在的浩渺烟气阁!”
此时此刻,方醉柳早忘了身负任务,担忧方不还出事,他从袖里乾坤的锦囊中取出一叶扁舟,乘坐法器化作一道流星,瞬息抵达倒塌崩裂的楼宇前。
这时旁人尚且没有反映过来,几个长老也不见身影,周遭只有滚滚烟尘,残垣断壁之中,牌匾碎裂成几块,彼此堆叠抛丢。
砖块周围隐隐有一层暗色光痕,流转蜿蜒,似乎是某种已经破碎的法阵。
方醉柳惊恐万状,焦急呼唤,声音已有些嘶哑:“叔父,叔父!你如何了?!”
“——我无事,别担心。”
方醉柳肩头一沉,方不还不知何时突兀出现在他身边,立于一叶扁舟之上,面带阴郁之色,凝望着方醉柳,轻叹一声,似乎颇为遗憾。
“叔父!”方醉柳看他毫发无损,喜出望外,双眼泛红,“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浩渺烟气阁乃是各类精金陨铁所建造,稳固至极,怎么突然……”
他放松之后,两腿一软险些跌倒,幸而方不还一直按着他肩头,让他不至于出丑。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与你有关。好侄儿,跟叔父来吧。”
方不还微微摇头,讳莫如深,按着方醉柳肩头,驱使一叶扁舟,两人瞬息前行千里,抵达妄天宗一处偏僻无人的山崖之上。
山崖底部一眼望去深不见底,黢黑幽暗,让人凭空生出畏惧之心。
一颗九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扎根于悬崖之上,半边树身歪歪斜斜凌空而立,仿佛随时会抓根不稳,跌落深渊。
它粗壮的枝桠肆意延展生长,郁郁葱葱的树叶交叠堆积,形成浓墨色巨大伞盖,遮掩灿烂阳光,让立于树荫下的方醉柳心中平添一丝冷意。
“此处乃是妄天宗禁地。据闻上古时期,妄天宗宗主与‘域外天魔’厮杀争斗,本欲在此处将其封印,谁知不敌,神魂肉躯反而被镇压在此处,以作修仙界违逆祂的警告。”
方不还似乎看出方醉柳的不解,主动开口解释,声音淡然清澈,如同汩汩清泉,令人精神一怔。
“彼时妄天宗早已被屠戮一遍,人才稀疏,灵脉破损。你知道为什么只过了短短百年,宗门便又重新焕发生机,灵气充裕,人才辈出了么?”
方醉柳一愣,心中隐隐浮现一丝古怪恶毒的想法,但他很快打散那大不敬的念头,茫然道:“侄儿不知……”
“傻孩子,自然因为妄天宗一不做二不休,修改了阵法,直接将那宗主当作饵食资粮,吞了他肉躯酿造的灵气滋补灵脉,磨灭他神魂做了阵眼的填补啊。”
方醉柳微微一笑,说出了那个叫方醉柳难以置信的可能:“从此,妄天宗一跃而起,成了各大门派之首。也正是由此,妄天宗才知晓了一件事——‘天生万物以养人,人付魂肉以祭天’,此为世间真理!”
一种莫名的恐怖袭上心头,方醉柳喉结上下滚动,额角不住渗出汗水,手脚冰冷,想要退开几步,却因肩头铁钳般的掌控不能行动分毫。
他颤声道:“侄儿……侄儿有何资格……听闻这上古秘闻?”
“不必紧张,我是你叔叔,岂会害你?只是这次我晋升艰难,恐怕日后……所以告知你这些,为了叫你别太轻信旁人,反而做了人家的资粮罢了。”
方不还神色轻松,笑问:“听说你近来修行一日千里,比之单灵根也不差什么了?”
方醉柳看他模样,陡然松了口气,心中怪罪自己多想,老实点头道:“是……叔父,这可是有什么奇怪之处?”
“自然有了。”
方不还轻叹一声,毫无前兆地抬起白玉般修长手掌,一击打中他后心!
作者有话说:
? 185、毁灭修真界(七)
“啊!”方醉柳猛然翻身而起, 额上冷汗涔涔。
他喘息好一阵才缓和下来,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
方醉柳举目四顾, 周遭黑黢黢一片, 连天光也见不得,几根边角残破的粗壮石柱沉默矗立,地面蔓延深刻而古怪的纹路, 从四角蔓延至中央,仿佛是鬼斧神工自然形成的瑰丽裂痕。
此情此景已经看了不下千遍,方醉柳后背仍然残留着方不还一掌击中带来的滚烫疼痛——
彼时他被迫跌下山崖, 袖口中叔父送给他的种种法器便一齐飞射而出, 回到了方不还手中。
方醉柳拼命扭脸望向自己这辈子最敬仰、最倾慕的血脉至亲,他没从叔父脸上觑见一丝不忍, 只有宛若面具般一如往昔的笑意。
曾经方醉柳总认为叔父这么笑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君子风范, 实在可亲可爱。然而那一刻他才陡然意识到,方不还的笑……带着多大的冷酷恶意。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 直到跌入深渊下的禁忌封印之地时才回过神来。
虽然身为筑基修士体魄强大, 从高处坠崖也只是感觉筋骨疼痛不堪, 并没甚么伤死可能, 但方醉柳却感觉心中空洞至极, 后背疼痛几欲将他神志击碎。
为什么, 为什么?
千百种困惑不解混杂悲怆的热泪在他脸上滚滚而下,方醉柳无声恸哭,洒泪如雨, 脑中一片空白虚无, 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 正如从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中苏醒。
这些混沌时日, 他能感觉到自己哪怕拼命锁住灵气, 那灵气却依然丝丝缕缕、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体中剥离,每次剥离都为他增添一丝虚弱。
此刻,他呆滞坐在地上,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不知是心中绝望逃避,还是身体虚弱难受的缘故。
衣物虽然没有脏污,但散乱长发平白增添狼狈之感,他本不擅长绾发,原先他能用法术为自己清洁休整,可现在若他用了,只怕丹田中的灵气会逸散更多,等散完了,便离死期不远了。
“不……我不能求死,我要求活……我不能死!”
方醉柳抹去脸上泪水,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宛若万箭穿心,可再痛他也得打起精神。他不想死,他心中郁结着一处饱含怨恨的愤怒,还想从这无底深渊爬出去,亲口问问方不还,自己究竟做错了甚么!?
【虽然现在才醒悟,不过也不算太晚。】
待他打起精神,脑中突兀传来一个冷淡女声,方醉柳大喜过望,他没想到那位“前辈”还陪着他一起。至少此刻,他不是孤身一人,身上仿佛也多了一股勇气。
听了前辈所言,方醉柳顿时面露愧色,他不能接受现实,几乎甚么都听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不晓得前辈多担心自己……他撩起袍角,噗通跪拜于地,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是晚辈的不是,叫前辈担心了——还请前辈救我!”
——
张濛觉得自己有点倒霉。
她接了任务下来还没落地,就被几个修仙界顶尖高手围杀,肉身粉碎变成几千万分之一,只能借着顺风车抵达妄天宗找个就近的人附体。
好容易忽悠的附体之人总算要去西边寻神秘复苏,都准备启程了,结果被人阴了跌入不见天光的禁地,现在连怎么出去都不清楚。
最让人无语的是附体之人还差点疯了,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叹口气,倒也没多么自怨自艾,既然困难来了,解决就行。张濛她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跌过的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时候她能走出来,现在也可以。
在方醉柳没有意识的时间里,张濛可没跟他一样摆烂,而是用精神触手仔仔细细把禁地探了个遍,好在这破地方只吸收灵气,恢复了些许的精神力可以释放,否则张濛真就只能再熬个千百年,看看能不能跟禁地桎梏比命长了。
通过探查,她差不多了解了这里灵气的流转路线和吸纳方式。
其中外表看去毫无异样、最粗壮的柱子里融了一具凄惨的骸骨,皮肉掉落大半,剩下的那点还干枯萎靡如同皱皮披在骨头上。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它身上剥落,融入阵法流转整个妄天宗。
比起骸骨被吞噬的灵气,方醉柳身上掉下来那点灵气顶多算是蚊子腿,而更让张濛错愕的是,这半鬼半人的东西……竟还没有死。
——这就是那个被上一代“域外天魔”,也就是任务者,封印的倒霉蛋吧。
张濛小心试探了一下,确认这倒霉蛋神魂只剩一丝半缕,如果将完整菁纯的神魂比喻为正常健康的人类,那这么丁点神魂就是躺在床上只剩下条件反射只能喘气的植物人。
她放心了,每天兢兢业业研究阵法,研究灵气流转,研究那微不足道的迟滞与罅隙处,研究得差不多了,在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把方醉柳神魂抹去,自己使用他身体逃出去之时,这小子总算清醒了。
【救你倒不是不行,只是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倘若你出去了,绝不可再去方不还面前质问他为甚么伤害你,而是迅速逃离这里前往西南处,替我解决肉.身问题。】
方醉柳一怔,本能就想拒绝,但张了张嘴,又抿起唇瓣沉默下来。
他不受控制的想起方不还先前那面具般的笑和无情的神态,仿佛在他看来方醉柳不是他的子侄也不是他的亲人,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碍事的棋子和绊脚石。方醉柳曾经有多崇敬方不还,现在就有多怨恨他。
他闭了闭眼,咬紧牙关抛开那些纷乱疼痛令他不忍回忆的破碎片段,缓缓出了口气,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好,我答应你,前辈。”
“无论方不还有甚么难言之隐,我都不再理会了。他一句话不说就要置我于死地,那他从此就不是我的亲人,而是我的仇人。”
“我做不到杀了他,那便……离他远远的吧。”
张濛才懒得搭理这小子的纠结萎靡,她稍微满意,直接了当的告诉了离开此处的法子,又给他提出了要求。
将想法细细说完,方醉柳面露不忍惶恐之色,又犹豫几秒,眉目间闪过一丝凶狠,压低声音道:“我明白了,晚辈定当遵从前辈吩咐!”
作者有话说:
? 186、毁灭修真界(八)
赵子安是妄天宗内一名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 入门十九年,至今只到练气三层而已, 远远比不上那些天纵奇才的内门子弟, 但他并不以资质平庸而自暴自弃,依旧每日修炼打坐,勤勉不辍, 希冀有一日能抵达更高的境界,目睹更广阔的世界。
他平时听听八卦做乐子,前几个月最新的奇闻便是方不还长老修习术法之时不慎将遍布阵法的屋落击碎, 赵子安很是啧啧感慨了一番,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能这般强悍。
这日风平浪静,赵子安一如往昔修炼完毕后在床榻上歇息, 突然, 他感到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那声音呼唤催促着他立刻站起身, 迈开步子朝某个具体的地点而去。
赵子安张了张嘴, 有点纳闷地说:“什么?”
但他的身体依旧不由自己地坐起来, 披上外衣推开房门, 他看见身边其他屋子里的炼气期外门弟子们与他同一时间踏出房屋, 他们虽然外貌性格全不一样, 但却做着一样的事——呼唤飞剑,朝妄天宗禁地飞驰而去!
今夜注定不平静。
墨色天空划过数百上千道身影,全体炼气期修士一齐出动, 飞剑如暴雨撕裂天际, 法力的辉光在天空熠熠生辉, 数百点荧光汇聚为狂奔的太阳, 裹挟着不可阻挡的威势!
声势如此浩大, 自然也引起了内门弟子的瞩目,但往日蛮横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前阻拦,只是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那群外门弟子在做什么?”
“他们疯了吗,宗门不允许炼气期弟子使用飞剑!”
“好……好多人……挡不住!快去请长老们来!”
喧闹声终于让长老级别的修士也坐不住了。
方不还神色愣怔地看向天空,他心里隐隐有不详之感。炼气期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虽然在众人面前,他不得不装作留手的模样假惺惺一番,最好也别杀人,但他并不觉得这就能让这群废物逃脱了。
当他飞身阻挡在众人必经之路上,正欲说话时,飞剑众人分出五个炼气期巅峰的外门弟子窜到他面前,那几个弟子面色扭曲惊骇几近绝望,皮肤表面浮现大量发光裂纹,方不还心里一突,连忙捏起阻挡法术,这五人便撞在屏障上。
“轰——!!”
他们的血肉混合膨胀到极限的灵气,像烟花一样炸得粉碎!
方不还的屏障开裂破碎,他面色阴沉至极。自爆向来是修士一大杀器,哪怕是炼气期的弟子,自爆时威力也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这五人显然不是为了杀伤方不还,而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其他练气修士逃脱他的身边!
“这……怎么可能?!”方不还心下大震,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贪生怕死的修士们心性如何,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牺牲自己只为群体,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有人控制了全部外门弟子,逼迫他们牺牲,强令他们前往禁地!
是谁?是谁这么疯狂强大,悄无声息就能瞒天过海?!
方不还本能想到被他丢在禁地等死的方醉柳,但下一刻理智让他转移目标。他心中隐隐焦虑,连忙追上那群练气修士,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打算窥探那操控数千炼气期弟子的大能究竟是谁。
紧跟着,方不还目睹了史上最绚烂的烟花秀。
炼气期弟子们痛哭哀嚎着一个个将灵气运转至极限,他们到来时飒然如星,坠落时也纷乱如雨,每个人击打在禁地上的位置似乎都有迹可循,血肉烟花反复绽放,令人仅仅目睹都会眼皮发颤。
数千人死得干脆利落,随着每个人的死去,禁地灵气流转产生一丝微不可查的迟滞罅隙,有个影子从中悄无声息地逃了出来,远远遁逃而去。
方不还站在原地良久,仿佛已失去了呼吸。
他认出了那逃窜的影子正是自己的侄儿方醉柳,此刻本该上前一剑杀了他了事,可方不还依然只是静默地矗立于原地,他先前想不通为什么方醉柳的修炼突然精进,现在终于明白了。
——有人在背后协助他。
那个存在甚至可以操控炼气期弟子自杀,只为了让他获得一线生机。
前所未有的经历让方不还心中忌惮万分。方醉柳是陶罐,他却是瓷器,瓷器怎么能和陶罐硬碰硬?哪怕有一丝可能翻船,方不还都不会出手!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他要遮掩此事因方醉柳而起,不然作为亲属的方不还必定会被连坐。妄天宗外门弟子被集体控制自爆而死,这件事情影响太大了,也太恶劣了,必定会引起轰然震动,把自己摘出去才是应做之事。
方不还深深望了一眼方醉柳离去的方向,拂袖离去。
……
方醉柳逃出妄天宗,又朝西南方向奔逃数百里,等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才颓然降下身形,跪坐于地,因恐惧与惊骇垂头干呕起来。
“唔呕……呃……呼、呼,前辈……您,您说的法子……便是那样的吗?”
他声音颤抖,双眼发红,脑海中数千人死去只为他活的情景如此惨烈鲜明,哪怕心知肚明这是他自己默认同意了的,可物伤其类,方醉柳依然难以释怀,安慰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现在后悔,怕是已经晚了。逃跑时方不还看见了你,他现在忙于宗内事物,等腾出手来,大约会暗中搜寻你的踪迹,好斩草除根。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休戚相关,同生共死,虽然你修为低微,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存活下去,继续前进吧。】
张濛冷漠的说。她也有点心疼……为了方醉柳逃出禁地,暗中污染的棋子全部撒出去,除了千面那边,她此刻已经没了其他底牌,干脆不再温煦以对,直截了当地PUA起来。
“是了,是了,我……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方醉柳恍惚重复,心中又悲痛又茫然,他喘匀了气跌跌撞撞地往前,失去了宗门庇护、长辈偏爱、高贵身份、充沛物资、护身法宝,一穷二白的方醉柳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他的“前辈”了。
“多谢……前辈……”
作者有话说:
? 187、毁灭修真界(九)
溧阳集市。
妄天宗庇护下的交易买卖之处, 两侧山崖高耸入云,地势易守难攻, 禁制奇多, 同样也是通往西南神秘复苏所在的必经之地。
方醉柳简单伪装,改头换面之后,一路逃窜至此。
只见集市上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喧闹非凡,或是与摊主砍价购买法器丹药, 或是在店铺中寻找合适法术修炼, 或是把酒言欢吃饭看景,或是热火朝天高声拉客……
“聚气丹一枚, 要价下等灵石十枚, 先到先得!”
“只需二十枚灵石,便可以与合欢宗中人双修, 进益修为, 全无瓶颈!”
“灵田租赁!一块灵田每年收租十枚灵石, 附赠云雨术!”
他目光所及之处, 没有一人实力够上筑基, 身上也无什么法器痕迹, 周身灵气散乱不凝聚,显然大部分是资源匮乏的散修,哪怕有门派中人, 也只是末流小门小派而已。
若修士到了练气四、五层, 在集市中都算实力颇高的了。
方醉柳从冷冷清清的门派一头扎入这似是红尘世俗之地, 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茫然前进, 不知该去往何方。
方醉柳消耗灵气过甚,急需休息恢复。
他装成练气修士,特地将自己气息遮掩一番,假作练气五层,进了一间客栈。
虽然筑基修士毋须食用食物,但他要伪装就做到最好,特地点了些饭食。
灵米香气扑鼻,灵兽肉质细嫩鲜美,汤汁浓稠,香味诱人。
虽然方醉柳年幼时吞服的“食丹”也由灵米灵兽肉制成,可吃灵丹能够避免浊气沉淀,让炼气期突破筑基更为轻松,真正的米肉却是头一次品尝,不由感到一丝新奇。
他用饭时,身边都是些散修,有的闲聊八卦,有的大口吞食,还有的对美貌女修献殷勤……人多吵闹,方醉柳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安慰,沉重的心情也似乎放松些许。
“听说了吗?妄天宗死了一堆练气期弟子!”
突然,一桌人的随口闲聊引起了方醉柳的注意,他不动声色放慢用饭速度,竖起耳朵聆听。
“管他们那么多做什么,散修种田养动物,每个月上缴那么多租金给妄天宗供奉,自己一年到头手里不过一两枚灵石,活得苦巴巴的。”一个身材健壮的散修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那群上面的大人物难受了,我们这小人物自然也就开心了。”身材消瘦的散修了嘿笑几声。
旁边有人感兴趣,也张嘴附和起来。
“据说是有人擅闯禁地,炼气期弟子们阻拦不及,被杀个精光。”
“我倒是听说,此事与魔门有关……”
“我不清楚那许多,只知道长老的侄儿失踪了,似是被人裹挟而去,若有人寻见他,提供线索便是五十枚上等灵石,若找到了人则翻两番!”
方醉柳心中不由一凛,果然如前辈所说,方不还在寻他,要斩草除根!
一阵悲伤袭来,方醉柳回想过去,方不还如同父亲般待他,谆谆教诲,殷切温和,为什么突然翻脸无情?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他怎么也想不通。
他顿时觉得口中食物索然无味,起身离开了大厅,往楼上房间休息去了。
方醉柳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打开禁制,盘腿在床上坐下,正要开始回气,脑中突然出现张濛冷漠的声音。
【别待了,你已经被发现,通报给方不还了。妄天宗的人很快就来,你还是立刻跑路吧!】
“什么?!”方醉柳骇然,“这……怎么会,我一直小心谨慎——”
【刚才那几个人故意说方不还奖赏的情况,就为了提醒你,你还不清楚?】
张濛稍显不耐:【你给店家的是中品灵石,手腕上还有储物法器,哪个散修这么豪横?他们提醒你,就为了既不得罪筑基期的你,又能赚提供线索的钱,还不快走!】
方不还虽然在将他打入禁地时,收走了赠予方醉柳的全部法器。
但方醉柳是筑基修士,又是门派中长老的子侄,购买法器并不困难,因而腕子上还留着自己的储物手环,里面也放着一些没有用掉的上品、中品灵石若干,甚至还有一些极品灵石……
他不觉得有什么,还自以为贫苦谨慎。
实则,在真正艰苦种地得钱的散修眼里,高门大派弟子的骄横完全掩饰不了。
方醉柳面色煞白,连忙解开禁制,匆匆下楼。
果不其然,那几个正在聊天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深吸一口气,奔出客栈,也不再遮掩身形,极速催动法术,凌空飞驰向集市出口!
下方散修一阵喧嚣。
“竟然有筑基修士出现!快,快躲起来!”
“通报集市驻守,筑基修士潜入进来了!算了,命重要,我先走了!”
“赵驻守来了!”
远远一道虹光踏空,集市驻守的妄天宗筑基期弟子赵昭遁云而来,她广袖长袍,墨发束顶,手持一把红缨长.□□样的攻击型法器,几个呼吸间便已追上逃跑的方醉柳。
洪亮的女声厉喝响彻集市上空:
“溧阳集市不允许筑基修士擅闯,来者速速停下!否则我将当场击杀你!”
方醉柳如芒刺背,再次催动已经干涸的灵气,不但不停,速度反而再快一筹。
“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赵昭冷哼一声,抬手掷出长.枪,雪亮枪尖如一道闪电骤然劈中方醉柳。
枪尖穿胸而过,方醉柳口吐鲜血,面露狠色,朝前胸探出的血红枪尖猛拍一掌,长.枪从后心飞出,血液飙射。他借着自残的反冲之力,竟然猛地扎进集市出口,逃了出去。
“好贼子!”赵昭眉头一皱,掌心张开,召回长.枪。
她取出一张追踪符篆抹在枪尖鲜血上,符篆显现方醉柳逃脱的路线痕迹,一路朝西南而去。
赵昭思忖道:“不知这人是不是那方醉柳……若是,我现在追过去,失手杀了他,岂不得罪了方长老?先将情报通告妄天宗管事吧。有了这追踪符篆,那小子跑不了多远!”
作者有话说:
? 188、毁灭修真界(十)
方醉柳遭遇重创, 逃离溧阳集市,远远飞驰了数十里。
见身后赵昭并未追杀, 再也支撑不住, 滞空身形陡然坠落,摇摇晃晃斜飞着跌进半山腰的洞窟之中。
“砰!”
他跌得太狠,犹如破烂抹布一般颓靡于地, 口中咳嗽不止。
那长枪法器大约有着独特效果,方醉柳胸口贯穿的伤势竟然现在也没能完全止血,鲜血依旧断断续续流淌, 将一身灰色长衫染作深红。
虽然心脏已被戳爆, 但筑基修士只要没能断首,这等伤势也不算太过严重, 只是方醉柳此刻灵气枯竭, 又没丹药辅佐,自然形容凄惨。
“前辈……前辈, 您……在吗?”方醉柳虚弱发问。
张濛回道:【你不要说话了, 回气运转法术, 尽快休整治愈好自己才是正理。】
“咳咳, 前辈, 妄天宗有符篆法器无数, 我丢了血在枪上……必定被他们用来,咳咳……追踪行迹了。”
方醉柳毕竟曾是妄天宗弟子,自然对宗门了若指掌。
他从储物手环中取出七枚极品灵石, 摆放出一个最简单的聚灵阵法, 五心朝天, 盘膝坐在其中, 运转治愈法门, 借助灵石吸取出的浓郁灵气反哺自身。
先前不用,只是因为灵气浓度过高,反而引人瞩目。
现在他已经被妄天宗发现,也无所谓瞩目与否,灵石不用白不用,治好了伤势再谈其他。
张濛清楚这时候正是要紧关头,道:【既然你知道可能遭遇什么,想必已经有了决定。】
“不错。”方醉柳沉声道,“此事还需前辈帮忙协助,方能解决。”
【哦?且说来听听。】
“无论符篆法器,追踪他人时都需要以其灵气为根本,若追踪之人隔绝灵气损耗,那便无法追踪。脱离人身的血液中,灵气三个月后便会消散殆尽,那时候便也追踪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帮你隔绝体内灵气?】
“哪怕隔绝了也不够保险。”方醉柳深吸一口气,“请前辈协助我……放逐灵气!”
张濛一怔。
放逐灵气,顾名思义,将体内灵气一点点排出,直到肉身没有丁点法力,化作彻底的凡人。
方醉柳好不容易才爬上筑基,现在却要做个凡人?
对自己够狠!
张濛几乎有点欣赏他了,方醉柳除了在他叔父的事情上糊涂,其他时候倒很坚毅果决,其实与张濛本人的性情有相似之处。
【倒也不是不行……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七岁。”方醉柳道,“哪怕我逸散灵气,成了凡人,灵根也是不变的。过了三个月,血液追踪无效,我便重新修炼。有前辈相助,十年足够重回筑基,届时我的寿命又能再涨百岁……”
张濛思索片刻,笑道:【我有个法子,不必逸散灵气,也能叫他们找不到你。只是……】
她故意停了一停,方醉柳果然喜出望外,连声询问:“只是什么?”
【只是到那时,你究竟还是不是[人],就尚未可知了。】
方醉柳一愣,喃喃道:“莫非……是妖族、贵族、魔族转化一类的法术么?是了,非人之后,灵气改变,自然也追踪不得。”
此时,聚灵阵闪烁几回,黯淡下来,七颗极品灵石抽走灵气,已成了寻常石块,黑黢黢堆叠着,再没珍稀之处。
方醉柳胸口洞穿伤势好了个完全,破损衣衫下的皮肤洁净如玉,灵气充盈筋络,浑身轻松。
他一咬牙,跪拜下来,叩首道:“我不在意那些,请前辈救我!”
【那你可别后悔……放开灵台,不要抵抗!】
放开灵台?
灵台乃是神魂凝聚之处,搜魂之法便需强行打开灵台。
若灵台受损,人的神魂也会破碎。
方醉柳稍显迟疑。
但是,他转念一想,张濛待他甚是恳切,帮助他从禁地逃生,又在危机发生前时常出言提醒,如今他和前辈相依为命,想来应当值得信赖。
前辈提出建议只为他好,若再推脱,岂不是太过狼心狗肺?
“……好,劳烦前辈了!”方醉柳闭上眼。
张濛的意识猛然贯穿了方醉柳全身,在他体内来回穿梭,将丹田处两团阴冷浊气当作养料尽皆吸收,又反哺肉身,令方醉柳皮肉咯吱作响。
——【模因污染】!
“呃……唔……啊啊——啊啊啊!!”
方醉柳惨叫出声,仿佛数百根锋利钢针自外而内扎入骨髓之中,又如数千小虫钻入皮下窸窣啃咬肌肉渴饮鲜血,五脏六腑仿若搁在炭火上细细炙烤……
他只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而疼痛之中,又夹杂恨不得抓烂皮肉的痒意。
他神志昏沉,几欲晕厥,又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被活活疼醒。
在这般折磨之下,方醉柳不禁苦苦哀求。
“不了,不要了,前辈,不要,停下,停,我不——”
声音戛然而止。
方醉柳如同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胸口没有半点起伏,数秒之后,手指微微一颤,睁开了眼。
他面孔早已不是原先的俊美骄傲,眉眼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女性化的柔和,腰肢也仿佛纤细一些,长发披散之下,有种不辨男女的中性之美。
“总算是出来了……占筑基修士的躯壳果然麻烦,不过只要拿到,就方便的多了……唔,尚且有一块心结,想知道方不还为什么杀你?好啊,等我逮住他,杀死之前折磨一番,定会问出缘由的。”
他张口,吐出的却不是低沉声音,而是略带沙哑的冷漠女声。
——张濛连哄带骗,终于让方醉柳彻底放开灵台,碾碎了他的神魂,夺舍了他的身躯。
张濛抬起手掌查看,又捏了个法术清洁自身,看法力流转快捷而圆润,毫无迟滞痛苦,才微微一笑,纵身跃出山窟,朝西南处飞驰而去。
片刻之后,她听得方才治愈伤势的山窟处发出轰隆巨响,大块巨石滚滚而落。半空中,几道凭虚御风的飘然身影围绕其上,半边山崖似是被人以法器暴力砸碎。可惜,他们来迟一步,再也找不到方醉柳的身影行踪了。
张濛啧啧称奇,确定“观察者”天赋没有发出警报,头也不回,继续加速跑路。
“站在后面哄着其他人办事,哪有自己干活来得快?我可没有半句虚言,的确改变了灵气运转,也不再是人……不过嘛,究竟是不是你方醉柳,那就不知道了。”
哪怕颇为欣赏他,张濛也不会因此心软。
她从来都是自私的。
? 189、毁灭修真界(十一)
张濛一路西行, 花费十个日夜,终于抵达下一处名为“淄水集市”的修仙者的关隘之中。
淄水集市乃是紫薇阁下设的一方集市, 并不由紫薇阁直辖, 而是交给了依附紫薇阁的点霜楼负责。
点霜楼乃是一个专司丹药炼制的中等门派,虽然地位尊崇,但威慑不足, 为了保护自身,向紫薇阁求助,承诺每年进献丹药数百枚, 以求庇护。
紫薇阁也素来尊敬点霜楼众人, 为他们置办许多法器,派遣四位长老之中, 武力最高的文长老驻扎主楼, 护着点霜楼,防止邪魔外道入侵。
淄水集市比溧阳集市的气氛松快得多, 张濛进入之后, 没几天便混得如鱼得水, 不仅购买了七枚雷霆珠作为攻击手段之一, 还购置了一些下等术法看着打发时间, 同时向消息灵通的商贩交换出一些有关西南方向的线索。
“西南地方已经化作一片鬼蜮, 其中野兽化作恶兽,人进去了就出不来,据说都死在里头了, 也有人说其实里面藏着个上古大能的洞府, 失踪的人其实是进去享福了……谁也不晓得里面究竟如何。”
“可那还有一处珍贵的灵矿, 是点霜阁采集药草、捕捉灵兽的重要之地, 逼得点霜阁不得不派人前去, 看看能否做出补救措施。”
“唉,也不清楚西南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怎地变成了那样!若是道友途经此处,还是远远绕开的好。”
果然,“神秘复苏”就落在那里,看来污染已经开始了……张濛心中暗忖,脸上一叠声的应和了,又露出点好奇表情,“那点霜楼派出的人探查结果如何?”
“嗨,这不才刚刚派人来,那队天骄们正在云水居歇着呢,说是要做好万全准备再出马。”商贩看在张濛花了不少钱,让他赚一大笔的份上,倒是知无不言。
他指了指淄水集市中一栋高耸入云的客栈,嘴上说着天骄云云,脸上却隐隐露出一丝鄙薄之意,看来不仅天骄们看不起底下的修仙者,那些底层修仙者们也同样看不起天骄。
张濛笑着谢过商贩,进入云水居,挑了一间上房暂时落脚,她一直关注这群点霜楼的天骄,发现都是练气四、五层的修为,只领头的有筑基五层实力,让她不敢小觑,一看就是老师带着学生们混学分的,看来点霜楼并未听信外界鬼蜮谣言。
仔细观察的人总有收获,张濛发现近几日里,点霜楼的队伍中,一男一女两个弟子总在夜晚偷偷出门私会,他们不敢在淄水集市内卿卿我我,怕被耳聪目明的老师发现,便去淄水集市外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中,每日痴缠不休。
按张濛看,老师早已知道了他们两人的私情,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两人身上带着不少法器宝物,大约也吃不了什么亏。
不过嘛……很快就会吃亏了。张濛翘起嘴角,看着他们的身影,露出一丝微笑。
她趁两人私会,悄悄去树林深处,抓了一只年幼的碧火虎,把幼虎宰杀,抽出鲜血,洒在两人私会处周围。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失去了幼崽的母虎狂性大发,哀恸的嘶吼声连淄水集市内休息的人都能听到。
张濛的精神触须延伸而出,悄无声息地刺激着母虎的大脑,让它狂乱而不计代价地疯狂前进,这迫使小情侣们无法及时撤退,只能仓促迎战。
她看着战斗情形,确认小情侣正被母虎压着打,便又回到淄水集市,装作听见声响才出来的模样,操控飞剑抵达一片狼藉的树林边缘。
女修正在竭力抵抗,一叠又一叠符篆不要钱的挥洒而出,爆裂出巨大的火焰与冰霜,她身后是已经口吐鲜血的男修,对方显然挨了一下狠的,一道惨烈的伤痕从肩膀延伸至下腹处,几乎丢了一条手臂,鲜血浸湿衣衫,狼狈不堪地掏出丹药吞服。
“青栀,别理我了,快回去请师尊来!”男修勉强止血,喘息不止。
女修一声不吭,紧咬嘴唇,仿佛没有听见。
“再不走,我们两人都走不了了!”男修焦急起来,呕出一口鲜血,呛咳不止。
“都怪我未曾察觉端倪,张师兄,要生要死,我都愿陪着你!”女修声音带有哭腔,“无论如何,你我都在一起!”
张姓男修几欲吐血,青栀乃是师尊的侄女儿,身份尊贵,从小锦衣玉食,有几分刁蛮,他讨好青栀得了对方的一点好意,却不知她是个蠢材——若她真受了什么伤,怕是张姓男修的全家上下都要陪葬!
女修伸手取符篆,却在怀里摸了个空,她惊呼一声,皮毛焦黑的母虎双眼猩红,怒吼一声扑杀过来,恶风如刀,腥味冲鼻,阴影投注下来,女修惊骇之下,双腿一软,跌倒在地,竟然反应不及。
完了!张姓男修绝望闭上了眼,他扑在女修身上,只盼自己这幅保护姿态,能让师尊看了二人尸身之后心软,不多加折磨他的家人,只一刀杀了了事。
噗哧。
预期的痛苦未曾袭来,反倒一声轻微的刀刃划肉之声,张姓修士睁眼,看见半空中一名威风凛凛的美貌女修,她一袭青衫,抬手一招,将一柄染血飞剑唤回,而后缓缓降下,朝他们两人走去,微笑问道:“道友可无事?”
张姓修士心里一惊——筑基高手!
“无事……多谢这位前辈出手相助,我等实在感激不尽。”
他对这般巧合的营救尚且带着一丝怀疑,脸上却很热情感激,连连作揖。
“我叫张子安,这位是我师妹陆青栀,我们乃是点霜楼的弟子,师尊正在云水居休憩,待我等面见师尊,必定好好感谢前辈。”
“师兄,师兄你快躺下歇着。”陆青栀此刻也终于回过神,强行把张子安摁住。
她修为比张子安高,又没受什么伤,张子安抵抗不得,只好任由陆青栀搂抱着自己。
陆青栀看向张濛,道:“多谢你啦,想要什么谢礼?”
张子安心里一惊,小心看向张濛,见她并不介意陆青栀的无礼,才松了口气。陆青栀却以为张子安总瞧张濛,是看她美貌强大,担心师兄对她心生好感,眉眼中就多了几分嫉妒不快。
张濛微微一笑,将一切收入眼帘,随口起个假名糊弄蒙骗:“原来是点霜楼的高足,我是散修张月,正要请求点霜楼一件事,今日这般可算巧了。若陆道友想报答一二,那便允许我失礼了——听闻几位要前去西南处的鬼蜮,是也不是?”
“什么鬼蜮,都是外头没见识的人瞎传的,我们师尊早说了,全是虚言妄言,信不得!”陆青栀不屑道。
师妹啊师妹,你这不是已经把我们要去的事情告诉人家了吗?还这般不客气,人家若是一掌杀了咱俩,那也没法子啊。张子安心里无奈,拉扯一下她衣角,提醒陆青栀注意说话。
他并不相信张濛散修的身份,大约是什么大门派的弟子隐姓埋名出来历练,毕竟她使的那柄飞剑法器,实在珍贵非常,散修无论如何都弄不到的,除非杀人夺宝——但若真是如此,岂不更危险?
“陆道友博闻广识,让人心生敬佩。”张濛笑眯眯的说,“我有个道侣,只身前往鬼蜮,再没有消息传来,我心中实在担忧,又怕实力不济,不但救不了道侣,反而把自己搭上,因此想借个顺风车,与点霜楼的各位一并前往,一路上,若出了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陆青栀本不服气张子安的提醒,但听闻张濛已有了道侣,脸上顿时好看许多,芥蒂消失无踪,笑着道:“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同师尊说一声就是了!”
“果然不愧是点霜楼的高徒,说一不二,在下就期待好消息了。”张濛再捧了她两句,说得陆青栀眉开眼笑。
几人闲聊几句,将碧火虎的尸体剥皮拆骨,挖丹取心,各自瓜分了,一起回到淄水集市。
告别之后,不到半日,张濛果然得到点霜楼派遣队伍的首领消息,同意与她同行,只是张濛必须得听从凋令,不得私自行动。
张濛无可无不可的应了,真到了鬼蜮,再悔诺便是。
休整期间,张濛与几个炼气期的弟子混熟了,她悄悄污染几人,比先前呆在别人身躯里时的效率高得多,没几日便把三四人变作自己的活傀儡。
很快,点霜楼朝西南处终于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 190、毁灭修真界(十二)
飞舟形状如同一片细窄的柳叶, 这柳叶放大数百倍,便成了点霜楼众人休憩的地方。
当着张濛这个外人的面, 点霜楼众人面上都是和和气气的, 看着一派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的模样,张濛心中暗笑, 知道这几人其实互相看不顺眼,是竞争关系,却不得不与旁人笑脸相迎, 显然在门派长辈面前也是这样的做派。
张子安和陆青栀有了先前同患难的交情, 彼此之间感情更深,整日里痴缠在一起。
陆青栀喜欢询问张濛有关她杜撰出来的“道侣”情况, 张濛就随意扯淡, 编造出一个忠诚而百依百顺的形象。
没有听过话本子的陆青栀双目异彩连连,忍不住用张濛的“道侣”来要求张子安, 整的对方苦不堪言, 却只能强自忍耐, 装模作样出温顺姿态。
几人前进数日, 距离西南处森林愈来愈近, 气氛也严肃了起来。
这天, 张濛正与其他人一道谈笑,突然闭口不语,抬头看向天际。只见碧蓝青空之中, 一道劲风突然袭来, 斩向飞舟。
端坐飞舟之首盘膝闭目的筑基高手突然睁眼, 正要抬起手掌, 就听张濛道:“长老, 这等魑魅魍魉,用不着您出手,且看我的吧。”
长老望向张濛,心中暗忖,若是能看透她一两分底细也好,便放下手掌,嗯了一声,骄矜道:“阁下,请。”
张濛微微一笑,捏起手印,用先前在集市内购买的御风术吹起一阵狂风,卷住无形斩击,将其磨灭殆尽。
危机解除,张濛又使了个引火术,她轻喝一声:“去!”一条火龙随着狂风直冲云霄,张口咬下。
一声凄厉的长鸣震颤天际,一只隐藏了形体的金翅长尾的巨鸟嘶吼不止,在龙口中挣扎不休。
它形貌颇为诡异,弯曲的长颈边垂落几条蠕动肉须,猛扎进火龙眼眶,却被火舌灼烧舔舐,滋滋烧灼焦糊,最终无力回天,被火龙烧死。
空气中飘来一股异香,飞舟上几人诧异道:“莫不是从那金翅鸟身上传来的?灼烧肉躯却得异香,真奇哉怪也。”
“金翅鸟瞧着也不大对,怎地颈子那般长,还生着肉须?”另一人附和,诧异观望,“看来前往鬼蜮越来越近了,鸟儿也都变成这模样。”
张濛招了招手,风托着金翅鸟来到飞舟,尸体靠得越近,异香就越浓郁,醺醺然令人头脑发昏。
长老目视张濛,内心暗忖,没想到此人手法如此娴熟厉害,却用最平凡无奇的法术,想必是为了遮掩根底的。
他愈发认为张濛身份特殊,按下庞杂念头,与其他几人凝神细看鸟尸,这才注意到金翅鸟的尾羽上一圈圈竟然生着肉质的圆珠子,仿佛葡萄似的赘生物。
“这是什么?”
几人彼此对视,惊疑不定,几秒后,有个女修声音发颤道:“瞧着……似是眼珠……?”
“罢了,这么看着也不晓得事实,先把它收走,回到宗门研究再说。”
长老发话,一挥袖将金翅鸟收入乾坤锦囊,空气中幽香阵阵,经久不散。
张濛已经发现,金翅鸟其实被诡秘复苏污染,异香有着蛊惑人心,扭曲意志的作用,为了保证自己的精神剔透无瑕,她一直用精神坚壁保护着自己的意识。
不过其他人嘛……她目光一瞟,不言不语。
几人继续前进,路途中又遇见几次类似袭击事情,哪怕有的妖兽颇具智慧,此刻却也如同疯癫般扑杀每一个凑近的生物。
距离鬼蜮越近,袭击的生物变异程度便越大,起先几个还具备原本形态,后来外表愈发夸张恐怖。
肉须,触足,眼球,繁多的扭曲形态,骨肉交错组合成完全不可能继续活下去的玩意,皮下蠕动的血管,多出的肢体……
异常恐怖恶心的一幕让众人越来越沉默,早已不复一开始的轻松。
长老心情沉重道:“兴许……这里面当真发生了什么。”
“长老,我们要不直接回去吧?我等修为不足……”一个男修颤抖着声音道。
长老冷眼看他,直到男修垂下头,才道:“这话不准再说。此行乃是为了门派,若直接回去有什么道理?就是死也要先进去再说!”
话虽如此,他脸上表情也阴沉凝重。
张濛大约知道这人不乐意进来的,只是他也不得不进入,比起其他炼气期的弟子,他也不过是个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片刻之后,飞舟突兀摇晃一下,上方乘坐的人顿时人仰马翻,惊叫连连。
“怎么回事?飞舟被袭击了吗?!”
“冷静点……”长老正欲注入法力,飞舟陡然一颤,霎时四分五裂,重新变回一片窄窄绿叶,飞舟众人当即跌落,在半空坠下。
长老与张濛两人悬浮半空,长老黑着脸一卷袖子,将张子安与陆青栀卷起带好,其余练气修士则尖叫着消失在云雾之中。
张濛此刻也感觉法力不再受控,只是维持飞行就很困难,干脆与长老一道,缓缓降落下去。
下方是一片幽深的密林,没有半点虫鸟叫声,寂静压抑令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此刻几人法力多半不受控制,也没了底气。
彼此静默几秒,长老才道:“走吧。”
“我不要进去!这里太危险了!”陆青栀猛地甩开长老手臂,拽起张子安,扭头就朝林子外奔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绿叶掩映之间。
几秒之后,她奔去的方向传来沙沙之声,茂密枝叶被猛地撞开,露出陆青栀奔走的身影。
“什么!”她一看见张濛几人,大惊失色,立刻驻足,扭身朝后跑去。
可不消片刻,陆青栀再次一头撞回了原来的地方。
来回两次之后,陆青栀终于面色煞白,一言不发的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怎么……怎么会……我明明是朝其他方向走的……”
张子安也是表情不安,他深深施礼:“长老……”
长老冷哼一声,拂袖朝林子深处走去:“再敢擅动,你们便顾着自己吧!”
“多谢长老,多谢长老!”张子安扶起陆青栀,两人跌跌撞撞跟上了长老的背影。
张濛收起脸上的担忧之色,唇角微微翘起,在队伍中殿后前进。
作者有话说:
? 191、毁灭修真界(十三)
十万大山绿意延绵, 入目皆是一片深黯碧色,幽然近乎于黑。
一颗颗千百年岁月的古树盘根错节, 如天然迷宫般遮蔽地面, 以至于脚掌踩踏上去之时,触感宛若血肉般微微颤动,柔韧而富有肉感。
分明是艳阳天, 林深树高遮蔽日头,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唯有用双目聚集灵气, 才勉强看清黑黢黢的周遭环境。
几人沉默前行。
不多时, 只听一声惊呼,陆青栀伸手指向一处, 叫道:“灵芝!”
张濛顺着她所指看去, 几只褐红色肉嘟嘟的灵芝生长悬挂在石壁树根之上。
阔大的叶片犹如张开的肥厚掌心,根部足有手腕粗细, 异香袭来, 浓郁得令人头脑发昏, 熏熏然欲醉。
张子安当仁不让的上前摘取——他们此行本就是为了这些珍稀草药而来的。
张濛见他蹲下身, 以一把小剑作为工具, 窸窸窣窣几声, 利刃切入根部,“嗤”的一响,切口处飙射出馥郁芬芳的黏稠汁液, 竟然是鲜红之色, 隐约带着一股淡淡绿意, 给人一种蓬勃生命力之感。
张子安捧着汁液滴溅的灵芝, 回身朝这里走了几步。
老人尝试片刻, 无奈道:“此刻不能将此物放入储物芥子之内,且先拿着吧。”
张子安点头,手捧灵芝前行,又走了数百步,突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陆青栀错愕,连忙上前查看,却惊叫一声,朝后跌倒,慌乱倒退远离张子安,声音颤抖,面色煞白道:“他……他……他的手……”
张濛好奇,凑近一观,张子安面色红润,双目紧闭,嘴角带着一丝恬静微笑,正倚靠侧躺在盘错树根之上。
双手捧着的灵芝早已不再渗漏汁液,只因被利刃切断之处,已经牢牢生长融合在他双掌之间,与皮肉粘合,仿若自始至终便是长在人手心之中的。
鲜艳欲滴的灵芝并无萎靡之感,反倒更加活泼,香气氤氲之间,舒展肥嘟嘟的褐红色叶片似乎变得更大、更漂亮了。
张子安面容则渐趋生出几分模糊之感,皮肉下有凸起缓缓撑开肌肤,裂口下的血肉带着生机蓬勃的绿意。
仔细看去,那点点肉突,不正是一根根细小的灵芝吗?
“看来是没得救了。”
张濛感知到张子安的精神也逐渐与灵芝频率融为一体,稍微离开些许,叹息一声。
陆青栀惊恐之后,便是彻骨之痛。
她呆滞看着逐渐与灵芝融为一体的爱侣,泪珠一串串的跌落,沾湿了面颊,先是无声饮泣,而后撕心裂肺的痛哭出声,哀泣犹如受伤野兽,饱含痛苦绝望之意,令人闻之心生怜悯。
张濛举目四顾,望着周遭树枝上悬挂的一串串饱满而晶莹,犹如红宝石般诱人的垂挂浆果。
几株鲜艳欲滴的灵芝边还伴着藏进矮树里的根须俱全的大人参,色泽艳丽夺目的菌子一株株生长,肥润而水灵。
远处传来几声呦呦鹿鸣,又好似哀婉的叹息,幽幽回荡在深林之中。
一条条幽径曲折的通往黑暗不可知的深处,漆黑的深林仿若一只恶兽的巨口,亟待猎物自投罗网。
张濛垂眸敛目,精神力穿透浓重阴翳,抵达了不可知的远方。
她心神一动,终于触及山林深处一颗颤颤鼓动的心脏,血肉从书皮封面上长出,连接一根根青紫色血管,盘错着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如同蛛网般抓住山川岩石,将没有生命力的死物转化为活物。
整座山都在震颤,山的心脏鼓动,异香的风是山的呼吸声,动植物是山的赘生,林木飒飒之间,犹如一块腐烂的脓疮,生长横贯在大地之上,肆意输送污浊气息,吞噬星球的血肉。
陆青栀的哭声渐渐远了,张濛步履不停,径自离去,朝自己所找方向前进。
她翻出利剑做的法器,以精神力为驱动,骤然洞开脚下土地。
轰隆——
脚底骤然一空,大块岩石翻滚而落,拨开山林坚硬的外皮,张濛目睹了其空洞的内在。
她任由身形朝下飞舞,周身漆黑一片,却在精神力扫描下看得清清楚楚,岩石内部血肉般的构造形成一丝又一丝肌肉般的纹理,层叠血管交错缠绕,散发出浓郁到几乎令人嗅闻就会昏厥的香味。
张濛轻巧立于庞大到有数人合抱的血肉包裹的心脏之上。
“神秘复苏……你不是一直想要侵入我的灵魂吗?这次我给你这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她发出低低笑声,某种冷光如电,倏忽之间,人类形体骤然崩散,化作一团石油般的黏稠液体,包裹住了血肉心脏。
心跳声骤然停息一瞬,转而更急。
砰砰、砰砰、砰砰——
鲜红色的血肉心脏被黑色沥青般黏液包裹浸透,化作深黑色的肉团,表面润泽而黏腻的微微蠕动着,怪诞的勃勃生机犹如思维的剧毒,普通人若是见了,当即便会陷入疯狂之中,彻底失去理智。
漆黑之色逐渐蔓延开来,顺着一根一根连接山体的粗硕血管流淌向所有被神秘复苏污染之处。
心脏内部有肉瘤突起,像是想要突破黑色表面的束缚,从肉团中脱落的芽突,却在拼命挣扎之后,只能不甘不愿的销声匿迹,被沥青般的黑色吞噬。
张濛此刻的状态很奇特。
她意识清醒,思维逻辑明澈,如同生物本能一般,知道自己该怎样对付神秘复苏造成的种种怪诞现象,并将其纳入自己的力量之中。
于是,□□与魂灵的力量在神秘复苏的哺育下不断壮大。
一天之后,张濛已恢复到了自己刚刚降临这个世界之时的强大程度。
一周之后,张濛已经确定现在的自己可以将过去的自己轻而易举抹杀。
一月之后,张濛感到自己像是戳破了某种无形的膜。
巨大而虔诚的祈祷声在她的耳畔若隐若现,却再也不会让她感到痛苦难当,而是如同白噪音一般,轻描淡写的无视掉。
三月之后,张濛庞大的身体犹如群山般巍峨。
若是翻身,她臂弯中的河流便会倒卷,冲垮数万河边建房的人家;若是呼吸重了,群山间的树木会被狂风被迫连根拔起;若是眨眨眼,塌陷的地面会裂开犹如深渊般的巨大空洞。
张濛的意识,逐渐与群山、与大地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 192、毁灭修真界(十四)
张濛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
她虽然沉睡, 却看得清一切事物;她虽然没有五官,却感受得到世间万物的出生与死亡;她虽然身处修仙世界之中, 却仿佛并不在此处, 而是置身于一个庞大无光的罅隙。
数个世界如同一串串流光溢彩的泡沫,彼此交错见并不互相触碰,泡沫之外是浩瀚无垠无边无际的幽深暗界, 混沌虚无中唯有罅隙间充满了诡秘的呼唤声。
那是无数个世界的人们发现的神秘存在,也是无数个世界人们对神的向往和祈祷。
——身穿十二单衣鬓发如墨的少女端坐于悬崖边的祭台之上垂首祈祷,台下是膜拜叩首的芸芸众生。
少女洁白如雪的饱满额际刻画一抹血色印痕, 如花枝绽放似梦似幻, 漆黑的长发蜿蜒垂地,拖曳的黑色宽大裙摆上洒满大团深红色鲜血般的花束。
人们虔诚的呼唤少女为神之使者, 而少女也不断念诵着属于神的威名。
“黄泉奈落之主, 高天原众神之敌,万丈深渊与喷发火山之主宰, 司握悲怆、绝望、痛苦、哀鸣之主宰……”
每念一个字, 就有一个神色激动而兴奋的人从跪拜的人群中膝行而出, 纵身一跃, 跳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中, 如同一滴水没入大海, 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影。
直到所有人都跳入悬崖,端庄美丽的少女才不紧不慢地睁开双眼,眼睫之下的眸子猩红如血, 她轻柔地跳起一支舞, 舞蹈如山间落樱般灵动而轻盈, 手中的铃铛叮叮作响, 伴着节拍, 黑色长发如一帘漆黑的绸缎,与裙摆一道舞动出华美的弧线。
一轮太阳在舞蹈中徐徐降落,在山麓最后一丝辉光也逝去之时,舞蹈才终于停止。
巫女迎接了属于她的神的夜晚。
——金色卷发的男人一刀割开身侧囚徒的咽喉,鲜红色汩汩流淌,蔓延开一滩血泊,沾湿了桌面纯白长巾。
血液顺着凹陷的雕刻纹路朝阶梯之下缓慢攀爬,鲜红色逐渐注满蜿蜒曲折的雕刻痕迹,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羊角恶魔形象勾勒而出,猩红色眼珠在彩绘玻璃透过的曦光下闪烁粼光。
千百信徒跪坐于桌面之下,虔诚而狂喜的垂下头,嘴唇凑近图案,大口吸吮吞咽着温热粘稠的鲜血,腥锈味道充溢圣洁教堂,一个个匍匐的后背犹如洁白的羔羊,令桌边金色卷发的男人露出温和而慈爱的微笑。
“喝吧,喝吧!我的朋友们!这是献给最伟大的神的祭奠!”
——身披白袍布帽的俊美书生腰悬长剑,面上带有傲然骄矜之色,为追寻一头受伤的猛虎而行至一处寂静偏僻之地。
树木枝叶掩映之间有一处低矮洞口,黑黢黢的洞口深处隐隐有几点碧色光焰摇晃,心道:“不知里头有什么东西,那恶虎跑进去了么?”便弯腰步入洞内。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难以置信的场景映入眼帘:
几只佝偻小鬼吐着血红的长舌头端起一锅咕嘟冒泡的浓汤,七手八脚倒入一处极为宽阔庞大的湖水之中。
碧色湖波被血色浸染,也像浓汤般沸腾起来。一只被腐蚀殆尽的虎头冒出湖面,旁边另有几只似鸟似鸡的东西,更甚者竟还有人骨沉浮。
旁边怪石嶙峋之上,立着几个身量魁梧的怪物,有的身体如同石块般黯淡坚硬,有的生着七只眼睛八只手,有的竟连一点形体都不存在,只是蠕动呼吸的肉块……
此情此景,殊为可怖,令书生为之骇然色变。
那些东西咕哝着什么话语,书生听了几个字便头疼欲裂,心道:“不好,这是怪诞之言,人不可闻!”
他屏息静气,悄无声息地朝洞外逃去。在离开之前,他因鼻子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腥甜味道而晕眩,眼球也被漂浮着的淡紫色雾气刺痛流泪,分明一点不饿,却对湖中的东西产生了饥饿的错觉,舌头不断分泌唾液,饥肠辘辘,几乎迈不动步子。
等他逃出生天,当即大病一场。醒来之后,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就一篇惊世骇俗的诗文,却在最后,欲将那些怪诞之物呢喃的伟大存在写出之时,手指骨骼寸寸断裂。剧痛钻心,书生张口欲喊,舌头却断成两截,从牙齿间跌落下来。
他面朝下趴在桌案上,血液逐渐浸透诗文,连一个字也辨认不清了。
——穿着西装,面色苍白疲惫的男人淘到一尊古朴模糊的雕像,放在家中,当天晚上,他便做了噩梦,梦见雕像朝他微笑,而后,他每天诅咒谩骂,最痛恨的上司跳楼自杀了。
从梦中醒来,上班族继续工作,却没想到今天没看见上司的身影,他问了同事,对方神秘兮兮的说:“那人跳楼自杀了!”为了填补空缺,男人坐上了曾经上司的位置,苦熬数年之后,他终于升职加薪了。
男人手脚发凉,又心头火热。他开始祈祷别的,祈祷自己获得千万资产。晚上做梦时,那雕像再朝他笑,男人梦见自己中了彩票,获得了两千万。次日,他立刻去买了博.彩,果不其然中了头等大奖,从此成为了富豪,再也不用辛苦工作。
男人想要更多,美丽温柔的贤惠妻子、活泼聪明的可爱儿子、父母疾病全效幸福安康、自己生意顺利财运亨通……
他的生活一日比一日美满,直到一个白天,他的妻子发现男人死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
她伤心欲绝,扭过头时,却看见一尊形貌模糊,古朴庄重的雕像正矗立在窗台上,仿佛在朝她微笑,那笑容不知为何,似乎与男人尸体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差,带有温柔期待之意。
鬼使神差的,妻子朝雕像伸出了手,抽泣着许下了心愿……
一道道声音重叠起来,形成如同噩梦般庞大到无可比拟的情感漩涡,那些声音狂热而崇拜的在张濛耳侧呢喃。
“深渊之主,灾厄之王!”
“深渊之主,灾厄之王!”
“深渊之主,灾厄之王!”
……
它们如海水般将张濛逐渐淹没,从脚尖开始,一直到头顶。而后,海水化作了淤泥。张濛手脚动弹不得,连记忆和情感都开始褪色。她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升起,难以遏制地不断朝下沉溺,沉溺……
是啊,她是深渊之主。
为什么要反抗呢?这就是祂的宿命和未来。
张濛的呼吸逐渐停止了。在她的尸骸之上,名为“深渊之主”的存在缓缓苏醒,浸泡在千万亿呼唤与祈祷之中,逐渐撑裂人类脆弱而无用的情感皮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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