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漓和晏斯时离开北城之前,去了一趟晏爷爷那儿吃中饭。
让夏漓意外,晏爷爷的住处面积比她预想中要小得多,装修风格也质朴典雅,毫不奢靡。
唯独书房书柜里,数不清的奖章和荣誉证书,叫人肃敬之心油然而生。
晏爷爷笑呵呵说道,要看上哪块奖章或者徽章了,可以拿去玩。
夏漓笑问:“奖章也能随便玩吗?”
晏爷爷笑说:“那有什么不能的,小晏小时候就常拿着玩儿。那时候他还说,长大以后要拿比我更多的奖章。”
“走哪条路都行,现在不也是为社会做贡献。”晏爷爷笑着让他们移步餐厅。
来之前,晏斯时特意叮嘱过不必太隆重,但晏爷爷还是叫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一些是小晏从小爱吃的,一些是楚城的特色菜——做得可能不地道,也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
“喝酒吗?”晏爷爷看向晏斯时,笑问。
晏斯时平声说:“吃完饭得去机场,今天先不喝酒了。”
晏爷爷就将从餐边柜里拿出来的一瓶酒放回去,笑说:“那就以茶代酒。”
吃饭时,晏爷爷自然问及他们在滨城的生活,习不习惯,工作顺不顺利云云。
夏漓发现,不管他们说什么,大到行业前景,小到日常饮食,晏爷爷都听得津津有味。
晏爷爷说:“习惯就好。南方天气潮热,跟北方四季分明到底还是不一样。”
夏漓笑说:“所以一下雪我们就跑回来了。”
晏爷爷笑说:“那我可就盼着多下几场雪了。”
楚城人爱吃藕,桌上有锅莲藕排骨汤,炖得味道很不错。晏爷爷见夏漓多喝了一碗,特意叫来烧饭的阿姨再添一些。
夏漓喝着汤,问了晏爷爷一个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你们长辈都叫晏斯时小晏?一般不是拿名字起昵称吗?”
晏爷爷笑说:“那得问小晏自己。他小时候我们喊过各种昵称,他都不怎么搭理,就喊小晏有反应,所以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那也是他大了以后,他妈妈才这么叫的。”
而一旦说起晏斯时小时候,晏爷爷就好似打开了话匣子,那些琐碎小事,譬如哪年哪月,晏斯时跟其他小孩儿玩沙盘推演游戏,轻轻松松直取对方高地,他都能如数家珍:“小晏聪明得很,很有战略意识,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感兴趣,那时候我真有把他送去部队培养的想法。”
夏漓看向晏斯时,尽情脑补了一下制服穿在他身上的样子。
晏斯时瞥向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好像在说,知道你在想什么。
吃过饭,晏爷爷又留他们多坐了一会儿,直到不得不出发赶往机场,晏爷爷终于不舍相送。
到门口时,才知晏爷爷早就提前安排好了送他们去机场的车。
司机过来拉开了车门,夏漓和晏斯时站在车旁,同晏爷爷道别。
晏爷爷笑问:“你们过年是打算回楚城过?”
“也好,小晏外公和外婆都在,过年也热闹些。”
夏漓看了看晏斯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人那种隐隐未言明的,对与小辈亲近的渴望,让夏漓有两分心酸。
今天晏爷爷全程没提晏斯时父亲的近况,大抵是怕搅扰了他的心情,和这顿饭的氛围。
沉默一霎之后,晏斯时说道:“元宵如果有时间,我们过来吃饭。”
并不是太过热情的语气,也不是多么确切的保证,但晏爷爷已然喜出望外,笑说:“那到时候就等着你们了。”
将两人送上车,门阖上之前,晏爷爷别有深意地说:“你们就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不必操心,有爷爷替你们撑腰。”
车开去好远,夏漓回头去望,晏爷爷几分伛偻的身影仍然站在门口,以目光相送。
夏漓2019年的生日,是和晏斯时一起在新加坡度过的。同行的还有林清晓与聂楚航。
聂楚航硕博连读毕业,将要入职某国企,从事核能相关的研究,未来能自由出国的机会不多,这一趟算是林清晓和他一同出行的毕业旅行。
四人先在市里打卡了鱼尾狮公园和国立美术馆等景点,之后在夏漓生日当天,乘船前往圣淘沙。
天气极好,热带地区的天空与海洋,有种像是刚刚被剥出来的,新鲜的蓝色。
先玩了环球影城,再去S.E.A海洋馆。
进门穿过一条蔚蓝透明的水下隧道,隔着玻璃即能看见,水里有一艘巨大的沉船的遗骸。
夏漓抬头仰望的时候,晏斯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她转头看去,那碧蓝色的粼粼的光落在他脸上。
在他们头顶,鲸鲨翩翩游过,自在而孤独。
此刻,她在2016年得知新加坡海底世界歇业时的那份巨大遗憾,终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所取代。
就像那艘沉船,一个冒险故事的鲸落。
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无须展陈,也不用旁人观赏。
傍晚时分,离开圣淘沙。
码头处泊了一艘小型游轮,他们登船的时候,正是日落,云层被染成极其漂亮的玫瑰粉色。
林清晓拉着夏漓,径直往船头走去,“帮我拍几张照!”
夕阳又美又短暂,没一会儿,天色便彻底暗下去,海上暮云中,只残留一缕熔金的光。
夏漓跟林清晓回到了后方的甲板上,一时怔住——
露天支了一张长桌,铺着白色桌布,桌上布置着洁白的蛋糕与花束,白色玫瑰、芍药与桔梗的组合。
桌上放着一杯一杯的玻璃蜡烛,晏斯时正拿着点蜡器,将其一支一支点燃。
海上来风,他白色衬衫的下摆微微鼓起,那蜡烛的焰光也微微闪烁,映照在他脸上。
夏漓不禁道:“怎么……”
她确信方才上船时,是没有这些布置的。
林清晓笑说:“给你过生日呀。”
所以刚刚她拉着她去拍照,也是“调虎离山”之计。
船已经开了,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其他人,非常清净。
夏漓被林清晓拉着落了座,晏斯时点完蜡烛以后,也在她身旁坐下。
天已经彻底黑了,船缓行于海上,近处烛光摇曳,远处灯火潋滟,漂亮得能叫人永生难忘。
晚餐是西餐,香槟酒映着烛光,一种比落日更美的琥珀色。
夏漓不能喝酒的人,也忍不住浅浅喝了几口,不久便有种微醺感,像变成了海风中的一只鸥鸟,思绪有种乘云而上的缥缈。
吃着东西,林清晓问夏漓和晏斯时,“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夏漓说:“还没领证呢。”
林清晓笑说:“那不是挺好的,随时还能反悔。我跟聂楚航就是被证绑住了,吵个架都吵不尽兴。”
聂楚航一脸的“还好领了证”。
而夏漓心说你可别再提“反悔”这个词了,“还是要领的,不是一直没时间吗。”
晏斯时说:“是你没时间。”
夏漓说:“我可以协调的。其实我都行。主要看你。”
晏斯时这时候伸手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甚相信她的语气,“是吗?”
吃完饭,切了蛋糕,大家仍旧闲聊,也没什么固定话题。
直到夜色已深,晏斯时才吩咐驾驶室靠岸。
回到酒店,夏漓先没去洗澡,玩了一整天,兴奋过头,人一躺下便不愿动弹。
她和林清晓在四人临时建起的小群里分享各自拍下的照片,准备挑出几张发朋友圈。
夏漓将林清晓发的照片挨个点开,随即一顿。
晏斯时正坐在床边,解衬衫的纽扣准备去洗澡。
她坐起来,自背后往他背上一趴,将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
晏斯时往屏幕上看去。
是他们在水底隧道牵手的那一瞬,人物亮度被压低,在琉璃般的蔚蓝海水的衬托下,只有轮廓的黑色剪影。
定格的瞬间,他们正抬头看着头顶的鲸鲨。
仿佛他们也变成了两条鱼,游过漫长而孤独的岁月,最终,相遇在了静邃的海底。
夏漓说:“结婚的时候,我要把这张印成请柬。”
她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那声音听起来仍有两分微醺的轻缈,却似猫尾,在人心口轻轻一拂。
晏斯时顿了一顿,说:“改签吧。”
“……嗯?”
“后天直接飞北城。”
“……做什么?”
“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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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这个初秋,夏漓所在的公司办全球新品发布会,她要去纽约出差。
在晏斯时的提议下,夏漓多请了两天年假,准备跟他一起去趟波士顿。
夏漓在纽约忙着组织发布会相关事宜之时,晏斯时也飞了一趟加州,与王琛见了一面,并且参加了几场在硅谷举办的学术论坛。
都忙完以后,于纽约汇合,一同前往波士顿。
相对于纽约的快节奏,波士顿则显得悠闲许多。
他们住的酒店,离晏斯时当年租住的公寓不远,拉开窗帘即可看见查尔斯河。
秋日午后天气清爽,正适合游览校园。
MIT的主楼群由十座贯通的大楼构成,其中10号楼便是其最为标志性的建筑,TheGreatDo,麦克劳伦大圆顶,仿罗马万神殿设计,钢筋混凝土的构造,却有大理石般的圣洁与庄严。
游客众多,夏漓由晏斯时牵着手,迈上台阶走进去,却有种不同于游客的复杂心情。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的感慨,因为和晏斯时在一起以后,诸多遗憾已然一一圆满释怀。
但此刻站在大厅里,抬头仰望圆形拱顶最上方,那玻璃透出的湛蓝天色时,她不由想到,这是一场因为阴差阳错,迟了太多年的拜访。
“你第一次进来,也看过这里吗?”夏漓问。
晏斯时点头。
后面,晏斯时牵着她穿过走廊,一一告诉她,那是他曾经自习过的教室,高高的玻璃窗,框一树绿意,经常会让他想到高中教室外的那棵树,他心情消沉时便会在窗边听音乐和睡觉。
32号楼是他上课的教学楼,得过普利茨克奖的设计师设计的,但他不喜欢,过分复杂堆砌,只有先锋的概念却缺乏美感,或许正因为这样,除了上课他不怎么待在这儿,宁愿去商学院的教学楼买咖啡。
TheAlcheist雕塑,由来被视为MIT的一种象征,因为它由数学符号,阿拉伯数字和希腊字母组成,一种nerd的气质。他当时之所以选择计算机科学,就是因为,这门科学很简洁,与这座雕塑一样纯粹,输入怎样的指令,就会输出怎样的结果。不得不说,读书的那几年,这样的简洁和纯粹能够为他提供很多平静……
如此这样逛完一圈以后,已是黄昏时刻。
他们走回到了主建筑群的长廊。
这长廊连通了好几座建筑,足有252米,在每一年的十一月中旬和一月下旬,能看见落日晖光贯穿整条长廊的恢宏场景。
晏斯时说,他第一次看到那情景纯属偶然。
他来之前并没有对学校做过多的学术之外的了解,所以也不知道长廊竟然也能成为一处景点。
那已是来这边的第二年,一月的某个下午,他上完课过来找地方自习,发现走廊两侧都站满了人。
他们都举着手机,跃跃期待,他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人太多很是吵闹。
就在他推开门,即将踏入自习教室的一瞬间,忽闻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转头看去,却见只是一瞬,整条两百多米的走廊,都被夕阳照亮,壮丽辉煌,仿佛通往异度世界的通道。
那场景多少叫他心绪起伏,好像是久违的,能够欣赏到自然的美。
这让他期待能够见到第二次。
人一旦有了期待,很多消沉的时刻就都能度过。
夏漓听完,看向晏斯时,笑说:“让我想到太宰治。”
太宰治在《晚年》里写道: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
从主楼后门出去,穿过一片草地,便是查尔斯河。
河上正在落日,将天空和河水,都染成一片瑰丽冶艳的橙红。
晏斯时说,他不怎么喜欢骑车,时常会在下课之后,沿着查尔斯河,从学校慢慢步行回公寓。
在有些人看来,查尔斯河的落日,看久了就很无聊,他却很喜欢,大约因为,很多时候他觉得那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一段时间。
“这样的夕阳,我看过无数次。”
这句话让夏漓停下了脚步。
微凉的风自浮光跃金的河面吹过来,对岸建筑玻璃反射夕阳光,耀眼得几分刺目。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小王子》,想到43次落日。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像是咽下了一枚青橄榄一样酸涩,为这样的落日时刻,为孤独的小王子,为过去曾独自对抗那些虚无的晏斯时。
抑或是,她也好像变成了他回忆里的人。
他为她敞开了所有的门扉,允许她窥探,允许她旁观他的脆弱,而由衷相信,唯独她绝对不会伤害他。
晏斯时这时候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要不要歇一会儿,走回去还有一段路。”
夏漓点头。
旁边有一座木头长椅,晏斯时让她坐一会儿,他去买瓶水过来。
长椅正对河面,夏漓坐了片刻,看见落日缓缓下落,天空竟又变成了一种深沉的粉蓝。
情不自禁拿出手机拍照时,听见草地上有窸窣的声响。
转头看去,是买水回来的晏斯时。
夏漓刚要说话,晏斯时却看着她,说道:“夏漓?”
夏漓愣住。
他以一种分外认真的目光打量她,语气更是认真,“好久不见。”
夏漓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所有情绪如海潮汹涌,她张口,却发不出声——
如果,如果那时候她得到确切消息,来的是波士顿而非洛杉矶,她一定会选择就在查尔斯河畔等候。
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在那个即将放弃的时刻,遇见晏斯时。
好久,夏漓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微笑里有种隐约的颤抖:“好久不见……他们说你在这里读书,我过来出差,顺便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
晏斯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那很巧。”
“是的。”
那水瓶被他捏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她一眼,递给她,“喝水吗?”
“谢谢。”夏漓接过,好像忍不住继续沉浸在那样的想象中,“……你最近怎么样?”
“正在慢慢变好。”
“好像……好多年没见了。”
“是的。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再见了。”晏斯时转头注视她,暮色与夕阳,尽数在他眼里,明翳交杂,叫她想到那个初见的夏天。
他说:“……你愿意再等等我吗?”
等待在真实的时空中,他与她相遇。
夏漓至此哽咽,无法再“演”下去。
她抬手捂住了脸,却觉得晏斯时的气息靠近,他微凉的手指拉下她的手掌,低头挨向她,看着她水雾濛濛的眼睛,只一瞬就将她吻住。
他尝到了一点眼泪的味道,心脏一瞬被什么揪住。
夏漓手掌轻撑他的肩膀,轻声说:“……真正老同学久别重逢才不会一见面就接吻。你演错了。”
晏斯时轻笑了一声,声音微沉,“只要吻的是你。”
就不算错。
时间早与晚,自有命运安排。
而他确切知道,命运如长河,从四面八方汇流。
最终都将流向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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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晏斯时他们研发的文字处理AI,其模型进入内测阶段。
夏漓作为家属,自然有参与内测的资格。
虽然她一再抗议,在公测之前,模型机器人仍然保留着SHERRY这个名字。
SHERRY很“聪明”,至少比夏漓之前用过的一些聊天软件自带的机器人聪明,能够进行完整的逻辑对话。
这段时间,夏漓经常跟SHERRY对话,让它帮忙找资料,做归纳,或是推荐电影、音乐和书籍,有时候纯粹只是闲聊。
她承认这个问题只是突发奇想:
——SHERRY,你认识晏斯时吗?
——当然。他是创造我的工程师之一。
——关于晏斯时,你都知道些什么?
——晏斯时,1992年2月19日出生,毕业于麻省理工……
——这些公开的资料我都知道,我想知道一些查不到的。
——那你要跟SHERRY保证,不可以透露以下的内容。
——我保证。
——晏斯时自称,关于晏斯时,很多事情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他一生挚爱。
她是他的鱼,他的野玫瑰,他无数次的落日,他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
他永恒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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