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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水母在说话!
但也仅仅是说话而已。
不是游月。
哪怕到现在都没有看到游月的身影,而眼前发出少女声音的水母是废墟内唯一能交流的存在,但五条悟却无端确定她并不是游月。
于是他就径直绕过少女水母朝着地洞内走去了。
地洞入口暴露在空气中,两侧墙壁上嵌着照明用的火把,在雪中尽职燃烧着。
顺着入口往下,火光照亮的范围逐渐缩小,等到五条悟终于到达不能前进的位置,视野范围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他只能靠手一点点摸索。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他是无法触摸到实体的,同理它们也无法阻隔他,但是他却在这里碰壁了。
前方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拦着五条悟的前进,双手描绘出的形状却分明是两扇冰凉坚硬的石门。
尽管被拒之门外,五条悟却还是松了口气,这扇门摸上去的触感阴凉,但好在没有水汽,更严谨的说法是他没有在石门上摸出疑似的血迹存在。
通道两侧的墙壁双手可以轻易穿透却同样无法更近一步,用尽全力也无法使得紧闭的石门涵洞半分,几番尝试后五条悟选择折返,他走得很干脆,直觉告诉他游月并不在石门内部。
回到洞口,少女水母依旧停在原地,五条悟在与她擦身而过之际止住脚步。
虽然存在语言不通的障碍,不过也许可以尝试一下?
五条悟比划着记忆里游月的身高,考虑到时间线的不同,又将比划的位置稍微提高到腰部,他竟是试图和少女水母沟通起来。
“请问你有看到一个大概这么高、看上去又瘦又矮的小孩子么?头发是黑色的,瞧着只有一点点乱,脸虽然总是绷得紧紧的,但瞧着也很可爱,眼睛是金色的,只要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请问你有见过么?”
水母触手在空中轻轻飘动着,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似在回应他。
认真听完少女水母的话,五条悟眼中染上一抹失望。
就像他无法看懂外面墓碑上的笔画特殊的字体一样,他同样无法理解少女水母的话,疑似在指出方向的触手也仅仅只是单纯地随风飘动。
五条悟很快从对方反复的语调中判断出眼前这位看似能沟通的水母并没有独立意识,硬要类比的话,她的存在好比是只残存本能意识、不会做出攻击行为的无害版咒灵。
她并不值得五条悟在这里浪费时间。
游月在他的视线里消失得彻底,而他的行动近乎畅通无阻。
他甚至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去悬崖下,去更广阔的雪原、去往更能吸引他光的地方,明明是自由的,他却将自己困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五条悟就差将这座废墟翻个底朝天了,始终看不到游月的影子。
现在废墟内唯一没有探查的地方就只剩下地洞深处的石门,然而那里拒绝着他的靠近。
直觉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
游月会在哪里?
一定就在这里,不在石门内,一定就在这里的某处,毫无依据但他无比确定。
五条悟离开了,安静漂浮在半空中的水母还停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人的靠近。
她会对着来人继续重复固定的话语,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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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墟内待得时间有点长,出来时外面晴空依旧,天色转换时带来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五条悟背对着废墟坐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垂眸看向落在裸露在地面的石块,他并没有在周遭重新搜查一遍,因为他确信自己并无遗漏。
会在哪里呢?
半透明的小鹿灵巧地从不远处的地方跑来,它似乎看到了五条悟的存在,在即将靠近台阶的时候又迅速折返,很快消失在路旁的石碑后。
五条悟的视线从它身上漫不经心地掠过,缓缓转向先前一直盘旋在空中现在却突然降落在墓碑上的一只红眼蝙蝠上。
这是他目前唯一看到的有实体的、活着的生命。
废墟内同样遍布它们活动的痕迹,身下这块台阶的作用似乎就只是用来区分天色。
不过这个再怎么看都只是动物而已,五条悟拒绝去把它们和游月联想到一起。
墓碑上的蝙蝠体型和它的同类们比起来算得上娇小,也只有它一直停在墓碑上,冰冷的红色眼睛恰好正对着五条悟的方向,因为脑袋一直没有转动方向,莫名给人一种正在被锁定的错觉。
当五条悟将视线移过去的时候,它甚至还人性化地歪了歪头,五条悟当即从台阶上跳起来。
他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从蝙蝠相反的那侧往后面更高的悬崖上去了。
如果,万一,有没有那一种可能……
没有如果,没有万一,没有任何可能!
就算是有,呵,还是直接埋了吧。
五条悟的眼神愈发凌厉,步伐也越来越快,他刚刚才想起废墟后还有一小段没有去看过,那是悬崖的最高点。
出乎意料的是,悬崖的最高处居然是一块相对平坦的缓坡,一路上只有零星几个墓碑,墓碑周围开满紫色的花,细长的花瓣穿插在纯白的雪地中如同遗落下来的紫色星星,如梦如幻。
悬崖的最高点同样是一块墓碑,五条悟敏锐地发现这块墓碑和前面看过的墓碑都不一样,它上面的刻痕很新鲜,而且很浅,只是将将在石碑上留下印记。
会是游月么?
他还在专心研究墓碑的时候,墓碑上方突然出现一双眼睛。
猝不及防的,他和墓碑后的人大眼对大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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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一直觉得自己是情绪超级稳定的靠谱大人,除了现在。
他闭上眼睛。
吸气——吐气——深呼吸——
多重复几次,看,这样不就能冷静下来了?
五条悟脸上的神色从狰狞一点点向平静过渡,等确认自己表情重复恢复正常后,他唰得睁开眼睛。
紧接着,他开始认真又细致地将袖口挽至手肘上方,然后对着眼前这双眼睛的主人,笑了。
与他笑容完全不相符的,一个接一个的爆栗犹如狂风暴雨般朝着对方头顶砸去。
虽说这架势光是肉眼看着都会觉得额头超痛,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甚至只有第一下是真切奔着额头去的,剩下的都是在描边。
“好玩么?啊?好玩么?”
“捉迷藏是吧?埋土里是吧?”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
没错,和五条悟大眼对大眼的正是五条悟翻遍整座废墟都没看到的游月。
她现在半个身体还埋在土里,刚刚是扒在墓碑上半抬起身子,这才将眼睛露了出来。
五条悟手上的动作突兀地停在半空,看向游月的眼神多了几分迟疑。
很清楚知道自己并不会碰到游月,直接捶空气又会显得自己超级傻,所以五条悟并没有收敛力道,毕竟就在对视上的那一刹那,气血完全是瞬间涌上头顶,他真的特别生气!
但现在,游月的双手却护在了头顶,幼兽般纯粹的双眼瞪得滚圆,眼神里满是警惕,明晃晃地闪烁着害怕。
“你能看到我了?”
五条悟的声音变得又轻又缓,像是怕吓到对方一样,说话间慌忙将还僵在半空的手放下背在身后,又退后至离墓碑一米远的地方。
直到看到游月护着头顶的手慢吞吞地、一点一点挪下来,他才长舒一口气,刚刚的过程中他居然一直在紧张地屏住呼吸。
“抱歉,我……”
等等,他为什么要道歉?
道歉的话卡在中途,几个呼吸间,五条悟重新让自己变得冷静,看向游月的眼神犀利起来。
好险,差点就被带偏,他压根没错好么!
转眼再一瞧,刚刚还一脸惊惶的游月此刻是半点害怕都看不见,脸上的神色比身前的墓碑还要平。
五条悟不由冷哼一声。
呵,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看到五条悟手上捧着的这么大、这么厚、这么重的滤镜了么?
“啪!”
碎掉了。
连三秒钟都不需要,甚至都不用五条悟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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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沉着脸,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站在墓碑旁,冷眼瞧着正在后头忙活的游月,时不时冷哼一声。
游月在忙活什么?还能是什么,忙着把自己从土里挖出来呗。
“用点劲啊,没吃饱么?这点力气可不行。”
“你扒的是土不是水泥哦,怎么到现在最上层的土都没扒掉。”
“再快一点,没看到天都快黑了么?在土里睡上瘾舍不得出来了?”
“这就累?别停啊,继续。”
“真是稀奇,我还是头一次见萝卜自己拔自己。”
“你别说,这场面还挺逗乐。”
游月手上的动作断断续续,她挖的很是吃力,豆大的汗珠自发际不停滚落,有一些被拦在还残留着冰晶的睫毛上,眼下很快多出一道道带着尘土的水痕,整个人瞧着很是狼狈。
五条悟阴阳怪气的嘲讽一直持续到游月彻底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
游月站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而是拖着双快要失去知觉的腿挣扎着往废墟走去。
她目不斜视地越过五条悟,反倒像是又看不到他了,刚刚挖土的过程中也是这样,低着头自顾自地当五条悟是空气。
五条悟也没在意,也不说话,晃悠悠地缀在游月身后,看她用比蜗牛还慢的速度挪到下头的废墟,看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废墟的某处,看她从某处角落里捧出一个空陶罐,看她往空陶罐里塞满雪等雪化后递到自己眼前。
这么大费周章,原来是递给自己啊~
心情微妙转晴,五条悟的嘴角微微勾起。
不过,为什么要递给他?
陶罐里的水在颤巍巍地晃荡,因为举起陶罐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
举着陶罐对游月来讲貌似是件很吃力事情,苍白的脸因为用力都涨红了几分,五条悟下意识伸手接过,手指毫无意外地穿过罐身。
水连同碎裂的陶片溅了一地,和陶罐一同碎掉的还有五条悟刚刚浮现的笑意。
游月正一脸可惜地望着他,明明第一时间松开陶罐的就是她自己。
五条悟不禁咬牙,话几乎是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游月你果然是故意的。”
“幼稚鬼!”
“幼稚鬼!”
犹觉得不解气,五条悟又气势汹汹地重复了一遍。
被五条悟称作幼稚鬼的游月第一次在五条悟面前露出了符合她现在这个年纪的表情。
一抹略显狡黠的笑意,仿佛是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之色。
笑意转瞬即逝,游月很快又恢复了以往表情平淡的样子,五条悟同样在努力压平嘴角,板起脸和她面无表情地对视。
“你一直能看到我。”
“不单是今天,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能看到我对不对。”
五条悟的语气毋容置疑。
游月歪了歪头,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嘴巴一开一合,第一次正面回应起五条悟。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开口,游月声音带着明显的嘶哑和虚弱,语调放得又轻又慢。
那是一句很简短的话,五条悟在听她说完后同样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表情。
两人保持着一站一蹲的姿态又开始倔强对视。
在游月即将移开目光的时候,五条悟突然开口将游月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
“真蠢啊。”
游月似乎没反应过来,五条悟又耐心重复了两遍,紧接着他就看到游月抬头瞪了他一眼。
五条悟:“?!”
他反应可比游月快多了,当即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合着你刚刚嘴里不是什么好话是吧!」
他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游月很顺利接收到了他所表达的含义,眼神游离了一瞬,但是很快又重新回到五条悟脸上,半晌后竟是对着五条悟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最先出现在嘴角,然后上攀到眉眼,最后等它漫延到全脸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很灿烂同时又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了。
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微笑而已,让小孩子大笑的契机很多时候本来就出现得很莫名其妙。
五条悟却因此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近乎有些惊惶地看向因为笑得太大声导致喘不上气,不得不弯腰缓一缓的游月。
一滴接一滴,一颗接一颗。
红色的、透明的、咸涩的、滚烫的,游月脚边的雪一点一点在消融。
平整的雪地上绽开淡粉色的花,一路蜿蜒至五条悟脚下。
想要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想要拍拍咳得撕心裂肺的游月,想要告诉她……
“真蠢啊。”
五条悟又一次回到了谷底,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等待游月抬头的这段时间同样漫长又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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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蠢啊。”
游月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笑盈盈的。
她又将之前对五条悟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喉咙经过血液的顺滑,摆脱喑哑后的声线带出原本的稚气,却始终透着冰雪浸润的寒气。
五条悟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好在游月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她还蹲在原地,对着五条悟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
当五条悟起身的时候,咔嚓声自骨骼关节处不停传来,他有些恍惚,自己有蹲下很久么?
五条悟来到游月对面重新蹲下,原本蹲着的游月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弯弯,笑意却不及眼底。
五条悟不着痕迹地皱皱眉,站直后的游月略微比他高出一个头。
倒不是他对这个身高差有什么意见,主要是游月现在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虽然嘴角弧度没变,但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小孩子情绪变化无常好像也挺正常哦?
五条悟眨眨眼,乖乖仰头看向游月,对她露出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游月原先还有些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得放松些许,对着五条悟叽里咕噜说了好长串的话。
这一回游月的语速明显变快了很多,五条悟起初还在竖着耳朵听得认真,但后面眼神就开始飘忽起来,连游月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
啊,开小差被抓住了……
五条悟看着游月抿着直直的嘴角,垂下眼眸,难得有些尴尬地摸摸耳朵。
脸颊上突然有水珠滴落,有点温热,五条悟心中一紧,反射性抬头看游月的眼睛,看到她眼里没有一点湿润后才放下心来。
不过很快五条悟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天真了。
是,游月没有在哭,但是不代表她不会干别的,还不如哭呢。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扣住游月手腕,却什么都没抓住。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游月的手心划了一道横贯掌心的伤口,这就是他脸上水滴的来源了。
不同于五条悟此刻沉得吓人的神色,游月此刻脸上的神情轻松极了,她甚至笑得更加开心。
满腔怒火在剧烈沸腾,就在即将被诉之于口的时候,被游月云淡风轻地打断,她伸手把五条悟脸上的血迹全都抹开了。
被抹开了啊……不对,为什么游月能抹开?
五条悟错愕地僵在原地,任由游月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嘴角上硬扯出滑稽的弯弧。
游月又在对他说话,语调轻快,只有短短一句,但五条悟的大脑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给它了。
脸颊上短暂的刺痛感将五条悟的神智拉回些许,游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嘴巴张张合合。
意识依旧混沌,眼瞅着游月的嘴角大有下撇的趋势,五条悟赶紧照着游月的腔调依葫芦画瓢。
然后,他看到游月露出了今天最后一个笑容。
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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