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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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 尹济海才从宫里回来。这一天分明已经很累,他却没有要歇下的意思,回来直奔文华殿, 不知在文牒里翻些什么。
今日宫中,无非就是陛下、太子、燕王。太子妃瞧着他脸上颜色并不算好, 算准了九成与陛下的决定有关,于是遣了下人, 独自侍候着。她换了香,续上灯, 低声问道:“殿下可在宫中用过晚膳了?”
“嗯。”
这一声后,文华殿便安静下来。
尹济海本就是生性喜静, 身上病痛又须得静养,文华殿内大多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东宫的下人们比较其他宫里, 手脚更是伶俐, 按陛下的意思,决不能惊扰太子殿下分毫。
尹济海的安静是有区别的。这点除了年氏和尹信,应当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成熟的储君, 很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人非草木, 与之相处久了, 总会明白哪一声“嗯”里有怒色。
旁人不懂他,一言一行难免讨他嫌, 太子妃对此却得心应手。
“殿下, 时节已是秋了。纵然忧心国事, 也不该累着自己。”年氏添上一碗参汤,又道, “这样繁杂的事情, 交给阿信做就好了。”
“阿信?他如今还能有心思做?”尹济海翻着书页, 将那碗参汤往外推了推,“人都在松芸馆了,每日要跑几趟?”
“殿下说过,阿信的性子还是像殿下的。”
年氏将参汤又往里推了推,柔和的目光在尹济海脸上附了一会儿,尹济海便叹了口气,舀起勺子来。
尹信像尹济海,心思缜密,顾全大局。在如此关头,绝不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知儿莫若父,尹济海明白自己儿子心里有数,方才是气话居多。
他将参汤饮尽了,语气平缓了些,又问:“听闻你留那孩子在凌云阁吃了顿便饭?”
“小礼是个好孩子,很对得起名字里这个‘礼’字。”她缓缓道,“穿云门下养出来的孩子,天然一身风骨,比起你我寻常见到的那些女子,气度还要再好些。”
“阿信的妻,并不需要‘风骨’。”尹济海看着她,沉声道。
“殿下如今倒在意起这个来了?”太子妃蹙一蹙眉,“出身一事天定,情由人定。这可是当初殿下与家父说的话。陛下再建河山,不愿贾客们再居士农工商之末流,有为才是丈夫。如今殿下这话,倒很有出入了。”
商者为轻,自古而然。太子妃年氏,出身庆明耕读之家,祖上几辈,皆有入仕。尹家当时在东南道,再叱咤风云,也不过就是“做生意”的,衣不可着锦绣,白身罢了,哪娶得着官家小姐?
是尹氏父子,身至年家,一番“英雄不问出处,无为依旧是匹夫”的高谈阔论,不仅让太子妃动容,还打动了已经致仕的年父,才能有下聘礼的机会。
“京城如今这帮人,泥瓦匠出身有之,当初卖画为生有之,机杼者亦有之,家风教训,倒真不比十几年如一日的山林中人。”太子妃亦是沉声,“算到底,大晋朝风起东南海上,活络变通才是立国之道。殿下莫忘了,曾于妾身说过,周亡于不改制啊。如今又何必固守一见呢?”
“话是如此,理亦然。”尹济海眸子深了深,又道,“可你莫忘了,如今泥瓦匠出身的,手中兵权正握。倘若燕地一朝有什么‘靖难’的托词,也便只有丁家,可以招架。”
“殿下何苦考虑到这个地步?”
尹济海拂袖,脸上神色冰霜,道:“若是前几年,我倒很乐意林礼这孩子到东宫来——身后没有勾连,却是最好。那几户人家。不过是乘风得势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家大族,想把女儿塞进来抬高门楣。”
“如今父皇念着情义,哪里打算处置燕王?说是要他在京里受训,替列祖列宗抄经守灵去。将他养在京里倒是大患,他若是将父皇哄高兴了,用不着几年,怕是秋冬一过,来年开春,便又可以回他的燕地了。”
“燕王私藏铜矿、私铸铜钱、意图谋反,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死罪?满朝文武,也听任陛下这样放过他?”太子妃惊道。
“我这庶弟,示弱的本事,是很有一套的。”尹济海缓缓道,“父皇年纪大了,耳根子也软了,难免不叫他劝动——加之原本就没有打算舍弃他。过几日,还预备着围宴一场,说是家宴,但不铺张——不就是准备,把燕王叫上吗?”
“养在京城,放虎归山,都是祸患。”尹济海叹了口气,眼里看着认真,“你晓得我的身子,这事是拖不起的。若熬得到继位,我有的是办法削藩。但若是说不准哪日我先去了——那时候,什么恶果都让阿信一个人食吗?”
“这几个京城的兵家,若是能用阿信的婚事笼络住,倒是一条很好的计策。”
“殿下此言……”
太子妃话音未落,文华殿正门便被人推开。
“父王此计乃是下下策,怎来好字一说?”尹信疾步而上,片刻便立在他父王跟前,“父王未免太小瞧阿信。”
“阿信!”太子妃瞥了一眼尹济海,心里暗道不好,尹信何曾这样冲撞过他父王?
“你——一直在听着?”尹济海见尹信破门而入,却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仍是坐靠着,“如今是学会听你父王的墙根了。”
“父王恕罪,入夜已深,儿臣见文华殿灯火却没有熄的意思,便让人备了些点心,想来劝劝父王注意身子。”尹信冷静了些,“儿臣并非有意冲撞父王。父王若有责怪,儿臣愿意领罚。”
“其实正如父王明白儿臣心里在想什么,儿臣也明白父王用心良苦。”尹信的声音又有一分急了,“只是此计真乃下下之策,万不可行。”
“阿信!”太子妃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尹济海却没有要责骂他的意思,而是道:“说出个所以然来。”
“父王可知,陛下不取燕王性命,为的是什么?”尹信顿了顿,这样问。
“说来复杂,其实不过情义二字。”
“是顾全陛下与燕王的父子情义,还是顾全父王与燕王的兄弟情义?”尹信上前一步,再问。
“自然是……”尹济海的“父子情义”刚到嘴边,却又意识到什么,止住了,抬起目光,看着尹信。
他确实小瞧自己的儿子了。
“尹氏一族,起于东南海上,骨肉手足,对床夜雨,出海入陆,深重情义。亲缘宗族一事,向来是祖上最看重的。”尹信道,“陛下亦然。正如当年讲究和气生财,如今治国理政,也看重和谐二字。”
“当年进京的时候,陛下想的是什么,父王知道。”
当年进京时,尹元鸿想自己的这两个儿子,都有天人之才,一文一武,大晋万里河山,若得此共谋,有何忧患?
大家族都是从里头败起来的,他最怕兄弟阋墙。
“陛下的家宴,不是示威给父王看的,陛下是要父王容下燕王。”尹信沉声。
不得不说,尹元鸿这个想法是好,不过终究托了些美梦般的幻想。当初是商贾之家的时候,尚能兄友弟恭,合力共佐一事。但入京覆了皇权,成了帝王家,便又成了另外一回事了。
人间情谊,哪有始终如初这么圆满。
尹济海沉默了一阵,他确实偏了矛头。他以为是尹元鸿对尹济林的偏心,或者最多是顾及天家父子的颜面,不好太过绝情。却忘了,在这背后,是尹家从海上开始,就延续着的,对宗族和血缘的执念。
他又看向尹信,示意他接着说。
“父王把面子上的事情做足便是,陛下想要兄友弟恭,父王便让陛下看兄友弟恭吧。”尹信道,“家宴的事情,演场戏罢了。”尹信道,“父王还要替陛下操持,才可去陛下心中疑虑。”
“怎么演,到最后也骗不过燕王。”尹济海道,“仁义启化之事,不是我教你的,阿信。”
“儿臣何曾说过要用仁义启化的法子?”尹信接着道,“燕王的命可以留着,让他在京里,切不可放虎归山。”
“你皇叔有儿子。”
“但不曾正式受封世子。”尹信道,目光深沉似潭,“而儿臣已接了圣谕,是皇太孙了。”
“你的意思,是要去燕地,领燕地的军?”
“儿臣未能将京城给父王收拾干净,是儿臣无能。如今只能去燕地,将皇叔的势力清剿干净。”尹信低了头,点上一点。
尹济海半眯了有些酸疼的眼睛,有些意外了。尹信的身影裹在东宫的灯火里,是这样的魁梧挺拔——自己该明白的,儿子早已行过冠礼,在东南走了一遭,便更成熟了。
不是维桢王,是皇太孙。
“不可,阿信!”倒是太子妃有些着急,“燕地边寒,燕王在那儿的势力根深蒂固,会有多少人盯着你的性命?你也知道自己是皇太孙……”
“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尹信将他母妃的手握了握,“派哪一位武将能完全放心?能保证他对东宫忠心耿耿,不做大自恃?”
“只有儿臣了。燕王失德,冒犯东宫,皇太孙巡抚清查,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吗?”他退回来,“待儿臣把燕地能清算的,都清算了,换一茬儿我们自己的人上去。再请燕王回燕,成全陛下想要的兄弟和睦,岂不妙哉?”
“这……”太子妃看看尹济海,尹济海沉默着,他飞快地思索。在他手下潜伏燕地的探子们的名字在他脑海中一一过去,一,二,三……
“我把明军给你。”
他终于开口了。
“儿臣不用东宫的明军,儿臣会向陛下请亲卫军。”尹信的眼底闪了一丝决绝的神色,霎时消失,在尹济海看来竟变得疏离了。他又道,“儿臣与父王认真议此事,父王以后,也莫拿儿臣的婚事说笑了。”
他想娶的人只有一个。
尹济海敛了敛神,果然。
“……你打算什么时候与陛下提此事?”尹济海最终没有说他,只是这样问。
“必然要在家宴以前,这样才好趁着家宴的时机,将燕王留在京中——儿臣要为父王搭好戏台子才是。”
尹济海将手中空空的参汤碗看了又看,没有一句话可以说了。他改变不了自己儿子的心意——尹信这孩子,比他当年成长的更快。他看得透利害,谋略的本事青出于蓝,手段也比自己更决绝。心思更偏执,性子更执拗,想要什么,一定要弄到手。
自己好像确实,不用担心了。
“我知道了。”
他最终没有叹气。
作者有话说:
1.这局是,父子的battle
2.尹信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了
3.太子妃贴贴
? 102、拔刺
秋风在宫道上打了个圈, 学不来天家一点威仪自重,于是顾自怨怼地撩起这道上行人的衣裳。那贵气的织金锻摆绝不容秋风僭越,将那些它惯会牵起的愁绪离思通通压在摆下。
他身后虽是跟着不少人, 但从旁看去,便知道只有这常服的少年和他身后那身着官服的女子, 才是要紧人物。
秋风多有不甘,烟云卦一算, 又去扰他身后那位模样清秀的女子。青罗圆领画云肩,黑丝缨描金蝉冠, 穿着倒是比他正式许多。
女官的服制,领口扎的很紧, 有些刺挠,林礼忍住了不去扯, 却依然不习惯。她垂目, 小心着不踩到那宽大的衣摆,跟在尹信的身后徐徐而行。
昨天夜里,松芸馆并不平静。尹信突然来找她, 说是今日面圣, 有机会替她一解心中疑惑, 要她跟他一起去。
“我?这是哪里的规矩?议政之事,外命妇可以在侧?”
“确实要委屈你, 当我一天女官。”他说这话的时候, 神色认真, 可林礼总觉得他眉目里含了一分意味不明的笑。
要追究起来么……就得到启州府的时候,原是一直没忘了女官这件事啊。
“我自是不委屈的, 殿下想这日, 不是想了许久吗?”她道。
“乱测人心。”他淡淡吐出几个字, 带着龙涎香的气味靠过来,被她颤着心嗔了一句,推走了。
林礼跟在尹信身后的时候,想起这件事,还是忍不住红了耳后,心神一荡一荡的。
她是理智的人,很快摇摇头让自己别想了,这样顺着回忆下去的话,不知道面色要发绯多久。
于是他们在九衡阁前停下的时候,尹信眼里的她,已经是神色如常了。
他让其他人通通留在外边,唯独带着她进去。
今日她是他的掌事女官。
他的林礼,穿云白里飘逸出尘,穿这身青罗圆领,倒也有十分的端淑气度。如此妙人,在他身边,想一次便有一次的庆幸。他的目光水似的在她身上流连一圈,在招惹她乜斜一眼之前,恰如其分地收好,回身步入九衡阁内。
九衡阁内,传出几声咳嗽。
“这几日秋风起,皇爷爷可是受了凉?”尹信快步上前,在沉香木前行了礼,抬头关心道。
“阿信来了。”尹元鸿轻轻摇头,让他孙坐着说话,“没什么大碍。这几日朝中纷争颇多,吵得朕头疼。”
“太医可来看过?”尹信关切,“秋日的休养最是重要,皇爷爷定要保重着身子。若是让皇爷爷因着政事病倒,倒是阿信的不是了。”
“阿信向来得朕心。”尹元鸿脸上有了些笑意,到底还是这皇孙顺意。他正舒心着,余光却瞥到屏风上映着的袅袅身影,问道,“今日跟着你的,不是你手下寻常的那两个?”
“万木与千帆,都叫阿信遣去另有他事了。”尹信回头看了看屏风上的影子,掩住自己内心突然的几分欢喜,道,“几日前突然发现东宫有几位女官还算伶俐,便叫其中一个最有礼数的跟着。”
尹元鸿点了点头。
屏风后的林礼差点儿没笑出来。
“阿信自东南而返,一路携了好些地方补品。原本看皇爷爷容光焕发,以为是用不上的。等会儿,便遣人送来。”尹信又是关切。
“这补品进益,吃多了倒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他抬手一指,桌上放着一盅鹿茸圆耳,“前阵子是关中的冬虫夏草,如今是燕地的鹿茸。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
尹信算是领教到尹济林的厉害了。前几日,父王已然动情相劝,摆出兄长关切的姿态,说挤在宫中委屈了他,京里的燕亲王府空着也是空着,哪有不住主人的道理。
父王这一计,是一石二鸟。燕王久住宫中,与皇帝的联络便多,打动人心的事,总是难免的。但是,尹济林厉害便厉害在这里,既然已乖乖离了宫,却还能让父皇时时念着他——桌上的鹿茸,多半就是这么来的。
如今朝里百官逼得紧,要正礼法、定江山,喊着削藩废王的大有人在。
显然是对皇帝先前的决策不满意。
这些都在东宫父子的合谋之内。
事情原本只是燕王图谋不轨,如今却还搭着尹元鸿另外三个儿子的前途。削不削藩是大问题,尹济林得尹元鸿偏爱,那么另外三位亲王就是可以一同舍弃的吗?尹济海毕竟是尹济海,听了尹信的劝,打算让事情彻底变个性质。
另外三位亲王连夜上书,言辞动情,大陈忠心。直言藩王非诏而回京是重罪,否则定然直驱中政,长跪勤政殿不起,以示忠良。
他要拿他另外三位弟弟的命来告诉父皇,燕王谋逆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动的就是他苦心维系的手足信任、天家亲情。
尹济海做这个局,表面上得罪百官,顾全了父皇的面子和燕王的兄弟情义,但实际上却是将燕王陷于更加难堪的境地。
现在的尹元鸿,若不想让这段情支离破碎,就一定要处置燕王。燕王的一时糊涂也好,处心积虑也罢,都不干其他兄弟的事。
尹元鸿说的朝中纷争颇多,自然就是指此事。半辈子是商人,半辈子是皇帝,看得比谁都要透。燕地的王府建成什么样,他能不知道?小儿子有不臣之心,他早就心知肚明。
但留在京里敲打两年就是了,何必要将这段情逼上绝路呢?
“阿信,几位阁老与朕说,若到时候,只能是将人给废了。”尹元鸿抬头叹了一声,在这一声里,尹信听出来苍凉的老意,“你也这样想吗?”
“阿信一直敬重皇爷爷。”尹信看着他皇爷爷脸上的皱纹,缓缓道,“皇爷爷改朝换代,另立新制,褔济四海万民,功在千秋万代。”
“大晋的国运,就在一个‘变’字,但变之后的事情,不都是好的。”尹信道,“财税改制,惠及商贾,却有人能利用空隙,中饱私囊。”
“分封藩王,各守其地,卫我河山。却有人会生狼子野心,危及社稷。”
“其中人情冷暖,自然随之改变。哪有始终如初这么圆满?中政不是东南,从政亦非从商,皇爷爷。”
“我几日前,见过编《周史》的几位翰林。他们都说与我,晋兴于变,周亡于滞。”
尹元鸿看着他,看着他年轻的脸庞,想起了当年自己刚刚接过尹家商号的时候,他大刀阔斧地改革,将尹家商道往内陆推进。周朝末年,这么乱的世道,硬是没有人敢动尹家的东西。他那时的手段很强硬,甚至不讲情理,有些违背父亲的意思。
他当时也是这么跟父亲说的。
“古者韩非曾言法与时移,如今当变则变。”
父亲那个沉默的眼神,现在一模一样地刻进了他的眼眶里。
“阿信,朕立了你做皇太孙。”尹元鸿缓缓开口,“大晋开国不足二十年,好若一条长满刺的藤蔓,朕想让你握着它,就要帮你拔去上面的刺。”
如今,要为东宫管教不懂事的燕王。
“皇爷爷,十几年过去了。您励精图治,已经把当初的刺一点点拔下来了。”尹信回答道,“可是会变,旧的刺被拔下,新的刺会长出。”
“那是要阿信自己去拔的东西。”
燕王,是要东宫自己来管教的东西。
“儿臣尹信,自请燕北,巡抚清查,以平众臣对燕王谋逆之疑说。还陛下与燕王,一个干干净净的燕地。还燕地百姓,一个太太平平的北疆。”
尹元鸿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身体就已经折腾不起大悲大喜。也许在夏日里,从他第一次被群臣的奏本气到动了肝火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已经老去。
老去本身已经足够令人痛苦,更痛苦的是,有人正年轻。
他立国换代,成就霸业;改革财税,一破陈说。如今四海平定,万邦来朝,与国内外,乐起升平。
他知道他的功绩数不完。
但他老了。
“朕的御林军,挑些让你带走吧。”他看着尹信,终于说。
“儿臣谢过陛下。”
尹信要跪,却被尹元鸿扶住了。
“阿信长大了,有些事情早不比朕来教。”尹元鸿缓缓道,“只是还有个道理,朕必须要教你。”
“儿臣谨遵教诲。”
“你方才说,晋兴于变,周亡于滞,其实不尽然。”尹元鸿道,“应当是,晋兴于变,周亡于不得变。”
“哦?”
“太史公有言,史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青史由后人总结,本着求是之心结前朝功过,不加贬,亦不加褒。”
“朕是坦荡之人,不受贪天之功。大晋财税改革至今,其实一半要托前周那位元延帝的功劳。”
屏风后,林礼的心紧了紧。
“朕即位,即遣人修《周史》。修到如今,也修了十八年了。周代开国三百年,传十六帝,修周史是件大事。原本今年开春,应当基本修定,但有关元延一朝所述,朕一直不满意。”
“元延朝短短五年,史官所记,亦不完全。”
他说着,站起来,到身后书架上翻找一番,从一本厚厚的集子中翻出几张纸来,交由尹信。
“元延帝想改制,他深知贪官污吏之利害,想通为何贵贱之别如此之大,想通货币混乱是大晋财税最大的弊端。”
尹信心下一惊,元延帝竟然已经想到此处了吗?
“只可惜太晚了。”尹元鸿摇摇头,“当时我军已势如破竹,京城定然人人自危。周代的史官想来并不称职,没有将他这些设想记录下来。”
“朕来中政后,嫌前朝的勤政殿难免晦气,于是遣人大加清扫整理一番。下人意外发现,在勤政殿的匾后,竟然藏着个小小的机关密处。在其中找出个小匣子,里面是这些东西。”
只是几张陈清罗文宣纸,没有装裱,没有朱批红印,只是用工整的楷书款款而下,近乎布满了整张纸面。
第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对一些政事的反思回顾,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显得很是杂乱,有时条理并不清晰,但能看出元延帝的周全谨慎,绝不是昏聩之人。
尹信一路看下来,在涂涂改改的字句里,忽然瞧到“推度”二字。
“这是——”
尹元鸿微微颔首,道:“不错。元延皇帝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完善不了,实现不了。而朕实现了它。”
尹信看完第一张纸时,神情就已然是震撼的了。
看到第二张纸时,他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并不相信纸上所见。
他敛了敛神,念出来。
“朕女清清,一月有余,粉润圆琢,冰雪可爱,合该得天同殊。奈何王朝末路,回天乏力。为人父母,横遭国祸,无复养育之缘,实乃终天之恨。前途未卜,朕只愿清清往后,不再沾染血雨腥风,平安一生。”
屏风后面,林礼的腿已经开始发颤了,眼眶里发酸。
有种宿命的意味,自己最想见却素未谋面的人的声音,是由自己最爱的人带来的。
“山雨欲来,明晦不定,国运至此,已是无法挽回。明日,朕即与梦枕启程宜年峰,御驾亲征,与沈家镇北军,做最后一搏。命途一事,实乃莫测。此去中政,兴许再难回头。红墙黄瓦,往后也许落于他人之手。今夜怀想清清,以作此书,罪己此生。”
“朕二十有一,忽而受命,继承大统。远离封地,来此京城。登基五年,受尽掣肘冷眼,年年皆不得如意。元延一年,钱制未成,贪案四起,不得其明。元延二年,党争勾结,排挤忠良,朕几近全力,才得以保全。元延三年,扩军备战,关中大旱,瘟疫四起,至四年初,未见好转,生民不幸。元延五年,东南称王谋逆,至今无万全之策,无力回天。”
“许是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苦我民尔。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底下,愿自去冠冕,亲战宜年峰,国君死社稷。然三百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
“朕览此生憾事,一恨群臣误我,二恨抱负不张,三恨大雪满地,不能见清清长大,不能与梦枕共白头。”
尹信落下最后一个音,屏风后的林礼已是泪流满面,她努力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一个群臣所误的皇帝,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一个无奈的帝王,一个真实的人。
尹信知道她在哭。
她并不轻易哭。
尹信努力稳着心神,抬头道:“元延帝有个女儿?”
“岑家投诚的时候,就告诉过朕这件事——只是朕不打算追。”尹元鸿叹了口气,“都是为人父,一个女孩儿,留一条命,便留一条命吧。”
“尹家起于东南海上,利义都要当头。”
“朕想着,最后《周史》相关元延一朝,朕自己持笔。”尹元鸿叹道,“只是如今看来,费神的事情做不得了。”
“阿信,朕要你将它修好。”
“儿臣……领旨。”
那日的九衡阁格外不同,在阁中的每个人得到了一些东西。
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林礼跟在尹信身后,走出九衡阁,觉得阳光很刺眼。
因为它同时是耀眼的。
尹信用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对她说:
“别哭了,阿礼。随我一块儿去燕地吧。”
作者有话说:
1.关于元延皇帝李承安的遗书,参考了崇祯皇帝。写的时候几次情不自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也许就是历史的魅力吧
2.帝王家众生相。做帝王就是不能心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帝王都不是天生的帝王
3.林礼终于完完整整的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啦
4.老去已经足够让人痛苦,更痛苦的是,有人正年轻
? 103、暂别
开明十八年秋, 尹济海没有遭遇与往年秋天相同的那场大病。东宫上下,说是本该欢欣鼓舞、张灯结彩也不为过。
但是没人敢高兴起来,连同尹济海自己。
因为皇帝病了, 从与尹信的那次谈话以后,精神就骤然差下去。起初以为只是一场风寒, 但经太医几日医治,却不见好, 反而愈加严重。寝宫外的下人们,不分昼夜地, 听到那费力又沧桑咳嗽声。
他好像替自己这儿子受了罪一般,病的很重。
东宫本就行兼国之权, 这下更是代为理政。这个秋天是上天对东宫残忍的恩赐,折腾病了皇帝, 却彻底让东宫坐稳了地位。
太子尹济海不计前嫌, 事事顺从燕王,替父置办家宴。另在私宴之上,列请诸位阁老, 兄友弟恭, 朝臣皆赞, 得内外美名。
“阿林自北征以来,战功赫赫, 数不胜数。如今戍守燕地, 逐异族于千里, 实乃我大晋之功臣良将,合该纵享赞誉。”
“只是燕地有宵小之徒, 行谋逆不轨之事, 辱没阿林一片忠心, 实在委屈阿林。今者家宴,为兄便代传父皇旨意,留阿林在京里休养两年,王妃世子亦可免去逢年进京之颠簸,以抚燕地。”
“父皇不肯叫阿林受冤,于是燕地之事,派遣太孙北上,一平口舌。”
尹济海曳着赤色圆领龙袍,亲自朗笑着给燕王满上了葡萄美酒。他的脸色向来苍白,往常尹济林最瞧不上这一点,以为自己终还有机会。
但是他最后还是败给了这张脸。
这张看起来今日没有明日的脸。
他在听到陛下旨意太孙北上的时候,才知道当年父皇拍着他的肩说的那句“海儿骨子里弱,往后这大内,还得林儿多多帮衬才好。”,终究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父皇从未想过让他继承大统。
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最终没有露出那分失态。他咬着牙,双手接过夜光杯,沉声道:“阿林谢过兄长。”
开明十八年秋,燕王自省其失,跪谢东宫之恩德,尊兄长为上,燕地谋逆与冒犯东宫之事,由此而止,朝野皆喜。
*
林礼最后还是没有跟着尹信去成燕地。
留行飞来京城,带来了孤鸿山的信,说是沈驰自永陵消失之后,各家皆派人出去找寻,却不见下落。沈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开各家耳目,如今竟是带着引东教徒,突然在九鼎山下出现,要清算齐清狂。
歧归路是最难走的,当然能抵挡一阵。但是引东教声势浩大,情况有些莫测。齐老速速发出江湖令,请求各门支援。
永陵涅槃的最后,穿云与九鼎握手言和。更何况对于齐老枉死的爱徒岑举舟,穿云门是有愧的,所以这次派去的人手格外多。汪长春、孟斯伯带着座下弟子,直赴九鼎山而去。
林折云遣顾惊涛,领着弟子们速去驰援。江漫雪本欲随掌门守候山门,只是实在担心汪长春,所以几日后也跟上了。但山门中留守的人实在是太少,于是她便借用了留行,给林礼带去这封信,让她速归孤鸿山。
“这沈驰真是阴魂不散。”
林礼将信从留行那黄爪子上解下来的时候,尹信正在松芸馆。皇太孙与淑人的册封礼,这两日便要先后行过。本来册封礼一过,尹信便要带着林礼北上。林礼原本想着,见识一下燕地的风光,总归算是好事,便没有反对。
只是这封信一来,所有的计划都要打乱了。
“失心疯了。邪魔外道从来都是害人的东西,一旦沾上这辈子修为就要毁了。”林礼蹙着眉,声音弱了下来,“永陵那夜,你也见过他的张狂模样,根本没有把五门四山放在眼里。应老帮主,乔老,当年霁日的功臣,一个个都没在了他手上。如今九鼎山,他就是奔着结算齐老去的。”
“阿礼不用太担心,有这么多人呢。歧归路又是崎岖天险,除非引东教徒各个长了翅飞去,否则哪能攻得下九鼎山?”尹信捏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指中绕着。林礼的青丝柔顺,他往上看,梅花髻里簪着的还是他当初在永陵送林礼的那根玉簪。
他今日可是带着东西来的,玉簪还太稀疏平常。
“阿信,我还是得回孤鸿山。”林礼不知为什么,看了这封信总有些心神不宁。她半侧过身,看见尹信那不安分的手。
尹信绕着林礼青丝的手缓缓放下,眼神里原本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但他知道这是林礼必须去做的事情,他的小女侠,被孤鸿山的风水养育,一身侠气,怎能不为之牵肠挂肚?
只是他不舍。
“你一个人回去,我总是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你若是派几个人跟着我,身上功夫还没我高。”林礼啧了一声,这样道。
“是我没法陪着你,”尹信目光沉沉的,又道:“我若是不当这个皇太孙,与你一同游迹江湖,行侠仗义,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殿下糊涂了。”林礼听了这话,却认真道,“侠这个字,有不同的行法。你怎知你去燕地,就不是行侠仗义了?”
尹信又眯了眼,半倚着藤花桌,道:“愿闻其详。”
“穿云门门规之说,习武行侠者,当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林礼缓缓道,“这礼、信、仁,乃侠者之本,我愿以‘侠性’称之。身有其一,可做品性纯良之人,却还不可为侠。身负其二,乃人中君子,却不一定是侠。身兼其三,方可成就大器,内心不为奸邪诱惑所动。”
“有了侠性,心中自然将苍生水火放在第一位,不一定要高强的功夫,也是做得出侠义之举的。”她娓娓道来,“武功高低,与是否成侠无关。你我这一路走来,除去诸多不平疾苦,虽然够不上美名流传,但已经是很难得了。”
“阿信,你身上有侠性,而且一点儿都不比我的要弱。”她眼里潋滟,“贪官污吏你来平,燕地动乱你来定,天下苍生未来总是要你来护,这是你的侠。”
“回穿云,戍山门,报师恩,除邪魔。这是我的侠。”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果决,“我与你分别,各行其侠,来日重逢,便是可以共同回望的事情了。”
尹信定定看了她半晌,林礼说“侠”这个字的时候,是那么动人。
她是山林中的鸟儿,那么坚决和要强,东宫暂且委屈了她。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一下,道:“燕地的事情,不知要纠缠多久。这样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
“我会很想你。”尹信忽然一用力,便把林礼半抱进怀里来了,“我这儿不缺鹰,便辛苦它们两地千里地飞罢。等你这边的事情了结了,记得拿绳子绑上信,我遣人接你来。”
“燕北的风光甚好,你我要一并赏。”他低头看她。
“嗯。”她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发髻在他胸口上蹭了一下,挠的他的心痒痒的。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就让东宫的仪仗,从孤鸿山脚抬到京城来。”
娶你。
林礼的脸庞热热的,依在他怀里,又佯怒着挠他一下,道:“铺张。”
“为你哪里嫌多?”他始料未及,笑了出来,放开她。待定了神,目光又落在她的发髻上,轻轻啧了一声,道,“簪子太素净了。”
“不是你送的?”林礼道,“嫌素净,便把碎月簪还了我来。”
“碎月簪上尘缘太多,本王带到燕地去,替你镇着它。”尹信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掏出个锦绣的盒子来,打开,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你戴这个。”
林礼一瞧,只见是支累丝金簪,盘成双缀凤凰,附着白珠、翡翠、赤璎数颗珍奇,端的贵重大气。
“双凤纹天珠钗,兴许比碎月要差点儿,但却是我母妃与父王完婚时的东西。”他神色认真起来,“现在是你的了。”
林礼一瞬没了话,她当然明白尹信这话什么意思,一双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瞧你。”尹信轻轻抚上她的头,“过几日便是大封了,一定要带着这支钗。”
林礼觉得头上一松,玉簪已经叫尹信抽了去。
“我给你绾个髻。”
他的手轻轻地,挽上她的秀发。拿篦子篦着,将那满天的贵气,通通绾到她的头发里去,叫她身上的松风明月一吹,又显得这样云淡风轻。
髻绾成了,他的手停了下来,却不想挪身。
他发觉靠得近了,能闻得到林礼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清逸淡然,与竹子两别。
那是种能闻出气节的味道,似乎与松风有共通之处。
那样淡然的香味直钻到他心里去,将他的心撩的很乱。他一路顺着她白净的颈看下去,眼神在她纤细的腰上停留。
他觉得自己身上,仿佛跟喝了酒一般开始烧起来。
明明没有,却理智不了了。
君子这件事,他在她面前能坚持做几回?
“嗯?”林礼心思这人怎么不声响了,于是又回过身子来。
桃木对上杏眼的那瞬间,如水的情丝开始纠缠。
尹信本能地低下头,吻住她。
他一只手揽了她的腰来,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上,托着刚刚绾成的那个髻——还有些松,怕是一动就要散了。
林礼不安分地动了动,他便箍地更紧了。
那一吻吻得让人有些气喘吁吁。
他终于饶了她的唇去,但仍是咫尺的距离,眼神纠缠地更紧了。
“你……”林礼喘着气唤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尹信便又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也喘了一口气,道,“此去一别,不知要多久。”
“多久?”林礼喃喃重复了一声,心旌荡漾着,因此尾音听着有些撩人。把尹信心里残存的一点理智都吃干抹净了。
“多久?你现在可是落在我手里呢。”他含着一分笑,眼底却突然泛起波澜。
那是带着欲-望的波澜,甚至带了点狠色,这回可真如他们刚见时,他曾说过的“饿虎扑食”的颜色。
哪有慢条斯理的。
林礼有些感受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好像有些忍不了了。
林礼眼里涟漪泛了一圈又一圈,眼睁睁看着他骤然起身,将双手往她肋下一揽,不知如同什么时候一样将她拦腰抱起。行云流水般的,又吻上她。
温热的潮气在他们鼻息反复挣扎,如同林礼的躁动,躁动得尹信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这回他没有手去托着那个将成的髻了,于是贵重的双凤纹天珠钗掉了下来,在地上落出一声重重的响声,余音在林礼听来好长好长,夹杂着情-欲的响声。
好奇怪,面对这种进犯的动作,林礼却挣扎不开。再高强的一身本领,到底在他面前失了效用。
他的手伸到她的衣襟上来,轻轻一拽,雪白的皓颈和锁骨便叫他瞧了个完全。
他低头吻在那里,手在她腰上不肯离开了。
“我早说离满意还差得远。”尹信眼里,林礼清秀的面庞好像半开的花朵,绽放几分风华,眼里红-痕似霞,却仍是含羞的。
于是他带了一点儿安抚意味的,哑着声又道:“终究是难为你委身与我。”
两双鞋凌乱地被踢到床下去了,他一伸手,轻纱幔帐便垂了下来。
那阳光净透,斜斜入了晴窗,映得地上凤钗折出万般色彩。白珠浅淡的光泽被翡翠幽幽的荧绿吞噬,却还是不敌赤璎的嫣红梦幻,携着黄金的威仪贵气,呼风唤雨,恣意翻腾。挑动了自然的心神,化成一股微风,吹的那幔帐轻轻晃。
*
开明十八年秋,皇太孙尹信受封而立,分府东宫。后承圣意,领旨清查燕地。淑人林氏,因先前助东南财税之事,立有大功,得天荣宠,特许进京受封。
二者册封,仅仅间隔一日。淑人于京,居于东宫之中,传闻得太子妃青眼,太孙日夜探视,其时京人多有议论。
作者有话说:
1.没什么话说,临近完结了还掉收
2.没什么话说,小殿下真男人。
3.应该不会有人把这章举报了吧
4.3月7号早上,略做修改
? 104、血染
林礼到孤鸿山, 是在两日后。
尹信想着派人,确实不如林礼走得快。于是便挑了匹可以千里走单骑的好马,让它送林礼回山。所派出的人, 到底不及林礼的动作快,因此还没到梅州地界, 就被甩在了后头。
那些随行人马望之兴叹,暗道将来的皇妃可真不是普通人物, 回京复命时,这一言一语, 便在京里流传开了。
林礼一路纵马,尘沙飞扬, 直奔孤鸿山而来。回家的路总是最熟悉的,羁旅游子一旦踏上, 心情荡漾欣喜了。
林礼才离了孤鸿山不到一年, 就体会到这样的心情。梅州的空气似乎都是令人放松的,人一旦踏上这里的土地,浑身便松懈下来, 可以叫泥土包裹直至头顶, 当头肆意倒下。这样的感觉离孤鸿山越近就越强烈, 林礼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着,脸上喜悦已然掩饰不住了。
“驾!”她又紧了紧马背, 良驹提了速, 带着她一路疾驰。以前和汪吟吟常吃的那家梅州烧肉就在不远处, 有一个她瞧着脸熟的小二站在门口,似乎认出了马背上的她, 抬起手来招呼,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 身下马儿便带她一闪而过。
罢了罢了,之后有的是机会。她兴叹一下,俯下身来,直到看见山麓下那隐隐约约的石阶,才又直起身来。她长呼一声“吁”勒住了马,把它系在山下,便提起摆一路顺着长阶冲上去,一面冲还不忘一面将已经摘下来好久的穿云门云状腰牌系上——不系上好像总是不完整。
孤鸿山脚的石阶,不比宜年峰的要好走。虽说只有二百一十级,可几乎是完全垂直的,稍不留神就有跌下去的风险——为的是锤炼弟子们的轻功,这叫入门关。
林礼七八岁的时候,一直跟这二百来级石阶过不去。后来经常跟着汪吟吟溜下山寻乐子去,不得不反复经历这二百来级石阶,起初要爬许久,后来越来越轻松,如今早已轻车熟路。
某种意义上来讲,她如今的无双轻功,还真要感谢当年和汪吟吟一起明知故犯、偷溜下山的日子。
她脚尖一点,起落四五下,便已然越过了这入门关,也越过了山脚生长着的一片栎树林——秋时树叶染尽橙黄,可惜今年没能看到。如今深秋尽头,渐渐嗅到冬季的冰凉,叶子总要,归去萧萧。
这之后是长长的山路,槭树林,桦树林,最后才能看到静谧耸立的雪松林。愈往上走,风是愈加冷了。林礼一面裹紧了外裳,一面搓了搓手,抬头望着枝叶并不茂盛的树林。山脚或还有深秋的颜色,山林里却已是初冬,冬季的枯枝看着向来别有风致。枝蔓有时不需要叶的装点,也能看出蓬勃生长的欲-望。
她脚下步伐快了起来,只盼着见到“穿云门”的山门牌坊。这一路静悄悄的,连林中惊鸟都不曾见着。林礼疑了一分,这种岑寂她往常格外喜欢,习武的心性恰是由此修养。
不过今日看着,怎么就觉得不同呢?
她蹙着眉,终于见到了山门牌坊,不过与平常却很不同——今日怎么不见轮值戍门的弟子呢?这是小弟子们应做的功课,按着顺序轮换着,每日都应该有人才对。
林礼的步子迟疑了起来,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连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孤鸿山林太静了,简直是死寂。
她急急而前,却在石阶上看见了鸟的尸体。
不是一只,是一群。有燕有雀亦有鸽,花色各样,却无一例外的羽毛凌乱,血痕数道,凄惨而死。
这哪里会是被猎下来的鸟儿?
分明是被屠的!
林礼颤着手,忍住恶心,凑近一翻,感受到几分熟悉的气息,
这屠的法子左不会是……不干净的东西!她一下慌了神,目光却在这群鸟儿的尸体里,看到了最熟悉的那一抹颈上翠绿,它原本洁白的喙染了血污,红色的眼珠再也睁不开了。
“留行!”她失声唤道,紧接着辨认出来,这里头有几只鸽子如此眼熟,应当是穿云门养着的几只信鸽。
屠信鸽,这分明是为了切断穿云门与外界的联系。
那个她不愿也不敢承认的念头终于扫除了一切侥幸——引东教主到底是军营里长大的人,这招在兵法里叫声东击西或者调虎离山,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将五门四山戏耍的团团转!
那么沈驰如今……师父!她不敢细想,提了气便一路直往上奔,愈靠近愈觉得周围气场古怪——这气场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沈驰邪气四溢出来而成。她几个月前因为身负脆弱的双道而差点毁于其中,如今内力复成,决不再似从前,也就不可能再叫他裹挟住!
沈驰,你要敢动穿云门半分,我即使将裁云和浮屠双双卷刃,也要叫你千刀万剐!
林礼咬着唇,借着树林掩映,终于是到了那片开阔的习练场。她稳着心神,往中央瞧去——
乌泱泱的一群邪-教徒,围住了穿云圣地瞻云台。沈驰漂浮其上,神色很是轻狂。他一身鸦黑,长长的袖子垂下来,与脸上青白映照了个彻彻底底。原本的鬼魅气息此时更甚,任是你叫妖气也好,邪气也罢,肆意缭乱,却如同悟空用金箍棒画下的那个圈,完完全全地台上的人圈在里面。
台上的,正是穿云掌门、云中君子林折云。林礼高风亮节的师父,无比敬重的爷爷。
林礼离得远,只能看到他瘦削却挺拔的身形,挡在沈驰与他坐下走狗之前,一柄玉色长剑举起,抵挡令人心神战栗的邪魔之气。他的玉剑挥而成阵,像座山似的,一人迎敌数百,身后是这次戍守山门的几十位弟子,最年长的也不过十五岁,还没有将穿云招式完整修完过。
他们惊慌地躲在掌门身后,未经世事的眼里写满了不安与恐惧。
林折云身上应是那身万年不变纤尘不染的白衣,却留下了好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血红这种颜色,有了他物的衬托,便会显得更可怖。
尤其是在雪白的底子上。
林礼彻底呆掉了。
鲜血这种东西,就不该出现在林折云身上啊。
她不相信这个场面是真的,她印象里林折云的白衣从来不会沾上一点尘埃,更何况是血腥。他一直那样傲岸出尘,那样风光霁月。他就像一株万年不变的孤鸿雪松一般,风不动便沉敛,风动便沙沙作响,落下一身的剑气侠气,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神震撼,不敢逾矩。
当年众英豪夺云,林折云手持一柄竹剑,战遍群雄,而白衣纤尘不染。后来群英集会,当世豪杰一一挑之,无人能撼,皆败于云中君子风骨之下,俯首称臣。
当时日月齐名,翻覆乾坤。如今亦是剑道之至尊,谁人的白刃可与之争辉?
林礼知道,林折云的玉剑很久没有沾过血了。至少从她记事起,从来没有过。
但就是这样的林折云,这样的师父,如今却被沈驰用这样下作的法子困于瞻云台上,这样吃力,这样狼狈。
她的心在痛,比自己错杀了岑举舟那时还痛。
林折云啊,这可是林折云啊,怎能受此屈辱!
她没法冷静思考了——飞身而起,裁云剑出鞘,直冲空中的沈驰而来。
但是,她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拦在瞻云台下,撞疼了身子,却进不去!
她瞬间明白了,林折云在里头铸成一个阵,将穿云弟子都保护起来。他修为深厚,又有霁日时候灭邪魔的法子,沈驰一时奈何不了他,也找不出强攻的法子,只能用个最肮脏却最有效的法子。
那便是耗死他。
于是沈驰在瞻云台之外,另结阵法一道,外面的人进不来,林折云就算想杀出去也要费泼天的力气。
林礼现在就是被这道阵法挡住了。
“教主——”
有人唤了。
半空中的沈驰乜斜一下,似乎很是不满他折磨林折云的过程被人打断。不过当他瞧见林礼,脸上神色却换了一换。
“殿下。”他俯身下来,咯咯笑道,“是谁把殿下招回来了?”
“沈驰,你失心疯了吗?”林礼本能地将穿云剑捅出去,却是徒劳地被阵法挡了回来。她气急败坏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厉声道,“你不许动我师父,你听见没有你不许动他!”
“你要再敢伤他半分,我就算搭上这条命也要将你千刀万剐!”林礼劈头而下这两句,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实在是太急,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殿下莫急。”沈驰见他着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师父可将舅舅的恩人害的好惨呢,舅舅也来得来把账算一算啊。”
“不过殿下若肯乖乖跟了我去,我便可以让这老东西少受点罪。”沈驰笑的令人毛骨悚然,“殿下意下如何啊?”
“痴心妄想!”林礼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剑,最后也只能无力的落下。
沈驰便回了身,轻飘飘道:“殿下进得来吗?不要白费力气了。”
“看好了殿下,不要让她碍事。”他留下几个引东教徒,冷冷道。
“你……”林礼奋力一锤,落在那阵子上,震得手生疼,这一下却让她冷静下来。
你以为我是谁?她心思道,须臾阵我都化得开,你能设下的阵子,真以为我解不了了么?她绕着阵子走了一圈,这阵子虽说诡谲,却也不是毫无根据可循——
有些地方的力量,似乎格外弱一点。
她正踌躇着破入的时间,一面关注着阵子里引东教徒的动向,想着切莫让他们发觉了。她遥遥一眼,似乎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那跟在沈驰身边的有些娉婷袅袅的身影,不就是花相似吗?
还有花相似身后的,一个白发老人,一个鹰钩鼻,怎么瞧着如此熟悉……
是启州的那些人!
林礼后知后觉的,一阵后怕袭了全身。
果然啊,果然啊,沈驰的眼睛,从一开始就盯着她了。落霞关自不必提,在乌苏,薛逸身后,原是本就勾结好的勾当!
她收回眼神,再看面前这几个盯着她的教徒里,皆是神色张狂,唯有一个刀眉的男子有些例外,脸上不曾有过一丝波澜。
她看着这个人,心中莫名一阵抵触。她与他们周旋,几番尝试,终于找到了阵子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一鼓作气,她运气浑身内力,将裁云劈了进去,希望开出一条破口来。
但是,阵子竟然纹丝不动!
眼瞧着,那几个教徒开始请示教主,林礼把心一横,脚下一点,换了个方位,左手抽出浮屠,又是竭力往阵子上一劈。
阵子竟然破开了。
强大的吸引力将她拉入阵中来。她自己亦是始料未及,不过依靠身体的本能,还是稳当地落了地。
“教主!她进来了!”
“怎么可能,引东之法只有相似之道能解,她身上哪里有这样的功夫!”
这一破震起千层浪,将方才还张狂着的引东教徒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唯恐教主怪罪。沈驰亦停下手中动作,向林礼看来。
林礼动作迅速,一个起落,到林折云跟前来。
“师父!让我进阵!”
林折云眼底有一分苍凉的神色,挥手将她拉进来。
作者有话说:
1.完结倒计时
2.终局之战了
? 105、终局(1)
甫一进阵, 就有千钧之重向林礼压过来。林礼头皮发麻,只觉除了劈头的重压外,还有满身密密麻麻的针刺。她沉住气, 定了定神,唤了一声:“师父, 小礼来迟了!”
“师姐!”
“林礼师姐!”
眼见林礼来了,这阵子中的小弟子们, 都跟看到救星一般,眼里的恐慌消失被惊喜冲淡一点儿。接着便有个胆子大的小弟子上来, 焦急道:“师姐,这外面都是引东教徒, 可以源源不断地将气力注入阵法。”
“掌门与这魔头一战,本不输半分, 只是这奸人实在可恶, 惯喜欢依仗人多。”另一个小弟子抽抽搭搭的,“他手下那些人捉了我去,掌门为了保护我, 中了那魔头一掌, 这才只能被动结阵抵挡。”
说话的是个才到林礼肩的男弟子, 这一哭,更是显得一脸稚气。
“其他长老和师兄师姐们都不在, ”一个女孩儿一面哭一面道, “掌门已然撑了一天一夜了……”
林礼皱起了眉, 却还是安抚道:“你们几个记好了,让弟子们莫要再哭。不就是一群邪魔中人吗?还能收拾不了了?”
“现下虽只有我一个, 但是其他师兄师姐必是已然觉察到不对了, 正在赶回山门的路上。”林礼说的飞快, “我穿云百年清流,弟子皆有万般风骨,岂能在这群宵小之徒面前哭哭啼啼?都给我稳住心神来!”
她也不知道其他人收到消息了没有,但是近乎本能一般,她脱口而出。这一斥,竟是十分有用,跟定海神针似的。起先几个弟子都将眼泪一抹,不住俯首请罪起来。几声“师姐莫怪”以后,往后撤去。
看着这几个小不点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的样子,林礼心里闪过了一点复杂的滋味——这些孩子把她的话奉为圭臬,因为她在他们心里的形象无比高大,站在这里就如山般坚毅可靠,与林折云一样。
她愣了一瞬,她什么时候,已经是别人可以依靠的人了?一年前她还是躲在顾惊涛身后贪清闲的小姑娘,三个月前还是跟在江漫雪身后一声声唤“师姐”的后辈,现在便要担起几十个小弟子的性命,说话的样子俨然就是个满身威严的大师姐——
她就是大师姐啊。
这点没有人提醒过她,日子太安逸了,她统忘却了。顾惊涛挡在她面前,帮她挡掉了很多麻烦的事情,让她随心所欲地在山林里漫游。人人知道穿云门的大师兄是风卷残云的顾惊涛,却都忘了,在十年前江漫雪出走以后,“大师姐”这个称呼,就应该由林礼来继承啊。
她一直被保护的太好了——这个念头找上门来,就好像洪水猛然决堤,将林礼浇了个彻彻底底,让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自己。以往十八年的岁月都漂浮在空中,原来是梦幻般的颜色。
“师父!”她决然道,直起裁云,本想直接替过林折云,担住这阵子,却只见林折云摇了摇头,道:
“小礼!你一个人做不到的。”
“师父焉知我做不到?”林礼也急了,林折云把她放进来,又不让她参与阵中,这是什么意思?
林折云的目光向后瞥了一眼,看见小弟子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几步远的地方了,才让林礼靠近,稍稍将胸□□领往下一掖。
只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自上而下蜿蜒。
更可怕的是,伤痕不见血,是黑的。
林礼霎时方寸大乱,低声结巴道:“他是,他是……”
林折云只中过沈驰一掌,而那一掌里,竟掺了这样恶毒的法子!
“他应当是用了一种邪-术,在中伤我的时候,将毒丝一并种到了我身体里。”林折云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毒,未知名目,暂且不好解。但实在是厉害,能侵蚀人的经脉……”
林折云顿了顿,又道:“还能偷天换日,将人体内的道,完全换个模样。”
“我能感受到,我体内的道,已经不对了。”
林礼如遭当头一棒。
林折云的意思是,引东邪术里最毒辣的一招,能将修正道之人体内的真气全然蚕食,再换一副邪骨出来。
“不知那边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林折云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今沈驰是想将我耗死在这里。你听着,小礼,以你的功力,一个人去顶这阵子,顶不住。我为主,你为辅,继续维持这个阵子。”
“要是真的到了邪火攻心那一步,为免我受人所用,我要你废掉我的经脉。”
林折云淡淡吐出这句话。
“什么?”林礼近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你废掉我的经脉。”林折云缓缓重复了一遍。
林礼怔怔的,怔怔地明白了,师父这是怕她一个人受不住整个阵子的压力,准备用尽自己的气力,保护穿云到最后一刻。沈驰在他身上种下的毒丝必然是随着气力,而在经脉里多加发作的。师父愈用力,体内经脉就被侵蚀得愈快。到最后邪火攻心,怕是就要为沈驰所用。
林折云一生飘逸,出入人仙之中,君子风骨,无双气节,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最后为邪魔之人所用?他是穿云的掌门,怎么让自己身上沾一点邪魔之气,而毁穿云百年门楣?
因此,剑道的至尊,宁愿自毁经脉。
邪-术难料,他怕自己最后无法自己,就把这件事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徒弟。
裁云当啷落在地上。
林礼要疯了。她竭尽全力冷静,不信似的,又问道:“有办法的对吧,师父?何至于到那一步啊。”
林折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眼神与拉她进阵时一模一样。林礼这时候终于读懂了这种苍凉——以师父的道行,没有办法解,就是真的希望渺茫了。他在拉她进阵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结果。
他宁愿葬送在这里,辜负一身奇才,以成全穿云风骨。
林礼觉得心口一疼,她眼里越来越恍惚,只觉要昏过去了。
不成,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她看着林折云的眼睛,心里瞬间有了决断。
林礼默念一句“师父,冒犯了”。接着骤起,飞快上前点住了林折云的几个穴位——她在宜年峰的时候和俞平生学会了锁关手的化用,能用这一招锁住人的穴位,进而暂时封住人的整个经脉。既然邪气是在师父的经脉里流通,那么用这招封住,就暂时避免了师父的经脉被侵蚀。
“你这丫头!”林折云留下一个错愕的眼神,没想到自己这孙女现在已经不做“阳奉阴违”的事情了,直接“明违”。按理说,他的功力,是不怕林礼封穴的。但林礼这一招师从多年未回穿云的俞平生,早已有了不同的道理。身为师父,林折云竟然一时解不开!
“照顾好掌门!”林礼冲身后一吼,小弟子们震了震,立即过来将林折云拉走了。
他眼睁睁看着林礼拾起裁云,替他顶在那个无比痛苦的位置上。
他知道,那个位置,内力就是剑气,剑气就是内力,人剑合一,方能将引东教铺天盖地的围笼完全驱之身外。林礼啊,他这孙女,三个月前几乎丢掉了半条命,在他师兄出面帮忙以后,才保住这一身功夫。之后还要强地继续修双道,如今真的能有足够的内力,去做这殊死的一搏吗?
他看着裁云折出的银光,纤细又顽强,生生将那缭乱四窜的邪气震慑住,撑住了整个阵子。
那一瞬间,他想,青出于蓝,管不住了。
林礼颈后已经结了一层汗了。刚刚接过阵子的时候,她还觉得不过尔尔,但是时间一长,这身子就开始发冷发抖,像遭了风寒似的。邪气这样腌臜的东西,总是会无孔不入地侵蚀正道之人的骨髓。
但她不能后退。
“啧啧啧,”沈驰见主阵的换了林礼,飘然而下,道,“殿下,有必要吗?”
林礼不说话。
“裁云剑剑质太轻,撑不住的。”沈驰摇摇头,点住地,“跟了我去,难道不好吗?”
沈驰接着道:“大周千里江山落于敌手。只要殿下一点头,引东教徒皆供殿下驱策,复我大周江山,岂不是易如反掌?”、
“你以为,你那些乌合之众,真的抵得过朝廷的军队吗?”
“当然,殿下!”沈驰似乎被戳了逆鳞,声音顿时尖利起来。那同时,有一道邪气也随之骤而锐利,在裁云剑上狠狠一剜。
林礼脸上,霎时发了白。
“殿下也知道厉害啊。”他仍尖着声,“若非所谓邪魔之术有奇法,我怎会修之?”
“殿下,当年宜年峰之后,我丢了半条命,差点儿没死在南逃的路上。若是没有千刃、断魂的几位老人,今儿你可就见不着我了。”他的声音平缓下来,“那几位老人,于我有恩。他们用他们的办法救了我,我也应当好好报答他们才是。”
“当时殿下还小,不曾在陛下面前受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教训,”沈驰踱着步子,“无事。这个道理我来告诉殿下。”
“霁日害死了我不少恩人,我救不了他们,但不能让他们的功德随之散轶。”沈驰往后望了望,又道,“你瞧这些人,都是当年死里逃生出来的。怎能不恨啊?”
“是我替恩人们收好了那些功夫,照顾好了他们的徒子徒孙。”沈驰道,“太初、千刃、倒山、断魂——引东就是这么来的。”
林礼无声地看着他。沈驰说这些话的时候振振有声,仿佛自己口中的才是大道和正义。他说要报当年四大教的救命之恩,可是他不知道四大教害过多少人,手下有多少无辜的血。他顾着自己,顾着所谓的家仇国恨,却从没想过那些无辜之人的生命。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其实不为国,也不为民。林礼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顽固到这样的地步。不是她毫无良心,不顾忌父母的王朝——可前周末年确实政治昏聩,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如今政治清明,欣欣向荣,又何必去做这样逆行倒施的事情?
甚至为此,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谁能想到现在这个病态无度之人,是前周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甚至连他的父亲,她的外祖看了,也会痛心疾首吧?
为什么呢?为什么偏执到,这样的地步?
沈驰看着林礼毫无波澜的脸色,心似乎一点点灰暗下去。他冷笑一声,又道:“殿下似乎并不理解我。”
“我不想理解一个疯子。”林礼终于淡淡开口。
“好,好!”沈驰大笑起来,“原是我疯了。”
“原是我在殿下的眼里疯了。”
他一面笑一面摇起头,最后又渐渐平复下来。
“殿下若是不信,就这么耗着吧。”
他抬手,招了招。
快哉风、王留行、花相似,便奔了来。
“殿下这样,实在令人心寒。”沈驰淡淡道,“本座累了,你们盯着吧。”
“教主圣安。”
几人拜一拜,露出凶光,向林礼看来。
“小公主,我们几个呢,虽然没有教主合一的本事,但却各自掌好了气、药、术。”花相似笑吟吟道,“与殿下能耗好一会儿呢。”
“殿下,请吧。”
林礼感受到,一阵更强烈的力量向阵子袭来。
她为阵主,这股力量,最后便是向她的心脏起来。
“嘶——”她痛苦地阖了眼,裁云剑“锵”地落在地上。
“殿下这么快就受不住了?”花相似蛊惑的声音响起,却没得到回应。
林礼破釜沉舟般的,将浮屠剑从腰间卸下,分毫不乱的,再次镇住阵子。
她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清澈的目光里沾染嗜血的颜色,不看面前三人,而是穿越千百引东教徒,如利刃一般,直直斩向远处的沈驰。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道:
“浮屠贵为大周护国宝剑,只斩奸佞之人。”
“斩过宵小,斩过逆臣,斩过蛮夷。”
“现在轮到你了,沈驰。”
作者有话说:
1.终局之战!!!!
2.小公主啊 终于长大啦
3.沈驰:原来我是小丑
? 106、终局(2)
浮屠剑比起裁云剑, 多担了三百年的尘缘,往这阵中一镇,林礼肩上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那王留行、快哉风、花相似看了, 脸上都闪过了几分遗憾的神色。
花相似看起来最着急,想用点什么手腕, 她细长的眼睛夹了夹,一只手便伸了过来。她的手比闺阁里的小姐都要白嫩上许多。可她曾在青楼里做过十几年的丫头, 再如何保养,也不可能将手恢复到这样的地步。
林礼再打量她的身段, 窈窕多姿,面色皎皎, 眼含秋波,确实是男人看一眼都会陷进去的样貌。她可以想到, 这样大的波折, 自己脸上一定尽显憔悴之色。花相似比她看着,还更像十八岁的少女。
“这回的麻烦定了,回去定要请教主多赏几副人皮下来。”花相似媚眼如丝, 淡淡自言, “手上可要生皱纹了呢。”
林礼心生寒战。原是的, 邪术,什么东西不能复原, 只要花相似愿意, 她可以剥下活人皮肉, 永远维持自己少女时的模样。
林礼曾想过,武门一入, 数十年的摸爬滚打, 都不一定有所成就。而歪门邪道、邪魔之术, 用正道十分之一的功夫,却能达到正道十倍的效用。那为什么,古来先贤总是前赴后继,将血泪祭在武道之上?
林礼记得,林折云曾告诉她,她手上如今的每一招,都可能背着一位穿云先人数十年的心血。
这当然有很多理由,譬如邪道坏人心性,使道义不彰等等。
但正义之士们为什么要坚守这样的道义?
不劳而获岂不轻松?损人利己岂不有趣?
因为人人得守一点良善之心,没有人天生愿意拿别人的血滋养自己。
很多深奥的道义之理,讲到最后,都很简单,不过良心二字罢了。
花相似手上的劲儿还没使,便看见王留行摇了摇头,悻悻地停下了。
“罢了,王老你说怎么办吧?”她似笑非笑,“老的能用药,——至于这小公主,前辈可问过教主了?”
林礼倒吸一口气。方才花相似说,他们各自掌好了气、药、术,这王留行面上是做草药生意的,实际上,应当操持好了那些药蛊之术。
沈驰狠毒至此,整个身子应当都在邪药里泡过了,连骨子里都浸着毒,因此才能在伤师父一掌的时候,就把毒丝种在师父身体里了。
这毒实在厉害,与这王留行,应当脱不了干系吧。在启州时,还以为只是个寻常老人,只不过奸猾些,却没想到……
“殿下那师姐,我倒熟悉。”她掩着口,“原都是一处的姐妹,殿下哪里用得着与我等置气呢?”
“可惜我先走了——我上回见她,觉得倒前些年生得美了。”她咯咯两声,“怎么?原是岁月不饶人吗?”
“还是……”她弄了一下涂着蔻丹的指甲,“我听闻一个有趣的说法,她痴恋施青山多年,如今也没改了想法。”
“只是,这里哪一个男人,不是倾心于我的?”她脸上笑意更深了,满是得意,嵌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轻视,“殿下若是早些知道,大可以转告她。别等了。”
呼……林礼额角青筋跳了跳,任花相似在她面前嬉笑着挑衅。花相似顾忌林礼的身份,不敢轻易动手,企图用一招激将法,让林礼露出破绽来。
林礼清楚她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口中不一定是什么实话,并不分给她一眼,只是专心地守住浮屠。
花相似见林礼不理她,仿佛受了天大的羞辱,就好比卖弄风情的女人得不了男人的首肯,也是要怒的。她一拂袖,由快哉风和王留行坐镇去,只等着看林礼的笑话。
这两人不耍嘴皮子,手段利落地多,一层层往阵子上施压——林礼迟早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这是一场持久战。林礼面上看着淡定,背后冷汗已是一层层地出了。熬,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字,熬。熬到援兵到来,否则绝不可能有一丝生路。
这几十条性命,以及师父的晚节,全部要看她能不能熬地住。
她护紧浮屠,脊上犹有千钧。她眼前世界混沌一体,黑白不分,或扭曲,或平静。快哉风和王留行的脸有时清楚,有时朦胧。她没有余力思考,但那日在般若寺前长跪的记忆又不由自主地找了回来。
她觉得那时与此时很像,只是那时候耳畔有蝉鸣,如今没有。万籁俱寂,没有声音。她只能靠着意念支撑下去——
不,不,是有声音的。孤鸿山的雪松一直沙响,师弟师妹们在关切,林折云在注视着她。
她在救自己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天好像黑过一轮。引东教不断有人替过主位对阵子施压,沈驰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面前说着风凉话。
但她只有她一个人。
天又亮了起来,孤鸿山的朝霞挂在了雪松枝上,有一道分明的青光闪过来,十分突兀。
她恍惚了一瞬,酸疼的眼睛捕捉到一抹白袂。
“阿礼!”江漫雪双剑挽花,将引东教结成的外阵撕开一道裂缝。身后顾惊涛一跃而上,坐山青开出一条血路来,扑进了林礼正在苦苦支撑的内阵。
林礼的嗓子全然哑了,终究没唤出声来,眼眶红红的。顾惊涛进阵的一瞬间,她便精疲力尽,要倒下去。身后有小弟子一面哭叫着“大师兄”“大师姐”,一面扑上来。顾惊涛连忙架住林礼,道:“好妹妹,我在呢。”
林礼霎时被他气得又有了力气,在他肩上锤了一下,道:“什么时候了?守住阵子,顾惊涛!”
他将坐山青往地上一杵,一脸认真:“看来还撑得住——我可跑废了两匹马!”
“滚!”
顾惊涛和江漫雪原来收到来自齐清狂的江湖令,先后出发往九鼎山去。顾惊涛原是都到了九鼎山下,眼见确有乌泱泱的□□徒,仔细一打量却不对了——这些人里没有沈驰,打起来也轻松。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之后收到了冯衡的消息——
锁钥阁的桩子们,曾见过一批□□徒,往东走。
他那时反应过来了,调虎离山!
他交代了在场的严崇如,赶紧把消息放出去,真正需要驰援的是孤鸿山,如今眼前这批乌合之众,九鼎山完全能处理。之后调转马头,赶紧回山去。
江漫雪则是在半路上就碰见了锁钥阁的桩子,连忙调转马头回山,中途与顾惊涛碰上,这才能双双杀出。
林礼觉得自己又有力气站住了——她看向阵外,江漫雪轻盈起落,千百引东教徒捉不住她一个。她极有章法地来回动作,身如飞燕,竟无人能奈何的了她!
沈驰脸上神色显然难看了几分,他这阵子以引东法结,只能以引东法解,江漫雪坠落红尘十年,凭什么解得开?
更令人无法解释的是,他释放的邪气是天罗地网,竟然不能限制江漫雪分毫!
他有些怒了,他冷冷笑了笑,准备拿出对付林折云的办法对付她——既然江漫雪都到了,那么那些正人君子,都该知道孤鸿山受袭了。
拖不得了。
他脚下动了动。
林礼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声喊道:“师姐小心!他浑身上下都浸着毒呢,不要让他近身!”
江漫雪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把沈驰放在眼里,她青剑一横,顾自又破一处。
“这阵子,快十年了,都没变过。”她甚至笑了一声,“引东教主?不过如此。”
“我这青白剑能破它一次,就能破它第二次。”
“沈驰,你最好不是来找死的!”江漫雪身上似乎清清冷冷落下一身雪来,接着便是刀子了,“你晓得,动我穿云会是什么下场!”
她剑光一旋,先前所点过的口子连成一片,在她眨眼间的瞬息炸开。沈驰围困穿云子弟数日的外阵轰然倒塌,千百邪-教徒都受这一破的波及,一时后退数步。
林礼反应快,示意顾惊涛后撤,将阵子往后压,让小弟子们送师父先回小云峰。
这头,江漫雪傲立瞻云台前,剑锋直指沈驰的眉间,沉声道:“你若是现在就掉头,或许还走得掉。五门四山的人如今都在路上,用不了几个时辰,就是大军围山。届时,你连死法都没得选。”
“大军围山?”沈驰仰天大笑,一步步逼近:“你以为,我多大阵仗没有见过?”
“来了最好。本座座下正少能祭血祭命的引子。”沈驰的脸色阴沉着,冷笑两声,声音又尖锐起来,似乎带了一点嘲笑,“月魄云魂江漫雪——”
“说你是新月做的风骨,流云做的魂魄——圆满的很。但本座瞧着,却没什么特别的。只记得你第一次与本座的人交手的时候,手上只有一柄白剑,如今怎么拿起双剑来了?”沈驰敛敛神,声音倒平静起来,“是因为施青山吗?”
沈驰摆明了刺激她。
“这么着,我把他叫出来,让你杀,好不好?”
“不需要。”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最厌恶我们这些人了?”沈驰吃吃笑了两声,“那为什么这么些年,还眷着他?为他,自甘流落到那烟花之地去?”
“你这些年,又侍奉过多少男人?”
“你住嘴。”江漫雪终于有点忍不住了,斥道。
“妓子——本座原以为,本座手下有一个就够了。没承想,穿云门百年清流,也与本座没什么区别——”
“师姐!你别听他胡言!他安得是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林礼见江漫雪肩头一颤一颤,发觉势头不对了,连声把江漫雪唤清醒起来。她知道江漫雪一身傲骨,最恨不过那十年荒唐事被人提起,连辱师门。
沈驰惨然地笑了笑,挥手,示意属下去追林折云。林礼与顾惊涛只能狠心后撤,一路护送师父直上小云峰。江漫雪冷静殿后,沈驰不得不顾忌几分。
战场从瞻云台拉到了小云峰。
小云峰是林折云住处,青峰屹立,山路独特,不是穿云中人,想要认得,还得费些功夫——有些易守难攻的意思。
引东教徒势众,就算攻不上小云峰,也能将山路堵得死死的,山上人员有限,若撑不到援兵到来,就是瓮中捉鳖。
“把石头推下去,有什么能伤人的,只管推!”顾惊涛吩咐下去,连续几日受惊的小弟子们一下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分头而动。
“火折子呢?你身上可有?”林礼受了启发,“点了那些残枝树叶,一并扔下去!”
小云峰此刻仿佛成了燕地的万里长城,居高临下,不断有石头火把滚落,实在是近身不得。
“教主!你瞧,这火星子,把属下皮肤都烫坏了!”花相似娇嗔道。
“让他们扔,早晚有弹尽粮绝的时候。”快哉风铁青着面,开口了,“教主,他们用这样的法子。我等得用上那些物件了。”
沈驰淡淡看了花相似一眼,对方打了个寒战,垂下头。他又看着快哉风,给予了首肯。
快哉风点了点头,底下人便分赴而去,回来时,手里便是各色的刀枪剑盾了。
“你在外做的这些生意,到底还有些用。”沈驰微微颔首。
“教主抬爱。”
作者有话说:
1.启州那里,有一个伏笔,就是说有被运出城不明下落的兵器,现在伏笔回收
2.你永远可以相信江漫雪!!!
3.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宝宝们,我昨天晚上操作失误了,这章应该是3700+,不知道为什么少复制了一段,3.11早上改正
4.现在大家应该清楚,快哉风和王留行都是帮沈驰干什么勾当的吧。启州四人,另外两人是大冤种
? 107、终局(3)
林礼从峰上俯瞰, 只见沈驰的引东教徒分开数层,竟是整齐有序。最前面的手持藤牌盾,让山上坠落的石块火把没了作用。后面紧跟上, 是手持刀的一层,逼上山峰以后, 可以最快将他们围困起来。最后面的,大抵是沈驰的得意门生, 众星拱月般围着沈驰,居高临下地“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人马分成这三个层次, 看上去虽然简单,可在兵家的角度讲, 御、攻、合、辱,已经把能用的玄妙用尽了。引东教收拾了四大教的遗存, 当今就是天下第一的魔教, 若是实在要强攻,狠毒的手段当然比比皆是。
可沈驰似乎不屑一顾,偏偏要用看起来“正经”些的法子。把手下这乌泱泱的邪-教徒们当天家军队驱策, 竟也能成几分诡谲的样子。
林礼看着他那身鸦黑一点点挪过来, 一面书着“引东”的帅旗竟然被抗起来。小云峰往下, 山风浩荡,一卷千里, 吹得人衣袂簌簌作响。这个时节, 鸿雁已经南飞, 山林合该寂寥,此时却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离群的孤雁, 振翅划过了峰顶之上开阔的天空, 留下一道好长好长的孤影。
旌旗猎猎。
恍惚间, 她以为换了人间。此处无黄沙无落日,仅仅凭着一只远飞的大雁,就翻响了五十弦,遥遥望去,似是有连营吹角,长缨曙色动胡月。
她忽然想通了些什么。
沈驰到底为什么要固执到这个地步。
他还想着能做当年雄姿英发的少将军,能骑在自己的乌骓马上,能着领沈家军的帅旗与大周的军旗纵横在北疆的沙场之上,敌手无不闻风丧胆。因此即使已经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还能念着年少时学过的兵书,将手下乌合之众,凝聚成眼前这副模样。
他说,这些招数不好吗?
引东邪术里这么多阴狠腌臜的东西,毁人毁物,都在无形之中。到最后他用的是《孙子兵法》,用的是声东击西、攻其不备、合军聚众。
其实说到底,他自己,也看不起那些法子的吧?
沈驰身边,最扎眼的是花相似,其次是王留行和快哉风。还有一个刀眉的男人——当时看着林礼的。
林礼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看向江漫雪,从她冷若冰霜却暗潮涌动的那张脸上,认识了施青山。
“我已经让几个孩子,去放了信号。”一旁的顾惊涛淡淡开口,“这样到孤鸿山下的人,就会晓得是在小云峰上出的事。”
他旋即侧了身子,对江漫雪说:“师姐,我们到底人少,拖起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倒做起正人君子来了。”江漫雪冷冷看着那攻峰的大军,并不回答,“若是他用邪术,当面锣对面鼓地一决胜负便是了。但是他要用这些正经兵家的法子,我们实在吃力。”
说不清事荒谬还是荒诞,他们想跟沈驰论阵法的时候,沈驰在跟他们论诡计,他们想跟沈驰论招式的时候,沈驰在跟他们论兵法。
“师,师姐!”那被顾惊涛遣去放信号弹的弟子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眼里却有两分喜悦。
“我们方才在岭石上发信号,听到哒哒的马蹄响!”
“是驰援的人到了吗?”
小云峰地势乃孤鸿山中最高耸,如果竟在这儿能听见马蹄响……林礼和江漫雪对视一眼,心里一下安稳了。
“岭石面西,他们没有从正门上来。”林礼的声音里带了两分雀跃,“领头的一定是哪位师兄弟,晓得从侧面上来的路——那条路窄、耸,但对于身上有功夫的人来说,却是最快的。”
“小云峰只有一条下山路,待他们从下而上,我们便可两面夹击,将这些狂徒一网打尽。”林礼脸上浮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笑,道,“他不是爱用兵法吗,让他用。”
“他要做将军,要把小云峰当做真正的沙场,纠集大军压境。”林礼这下彻底从容下来,“可他想过吗?小云峰地势孤奇,这样的法子声势浩大,可终究施展不开。”
“小云峰,清修之地,怎容此等人踏足。”
林礼话音未落,从小云峰下挥上一把扇子来。如同利箭将天撕开一道口子,扇子砍在引东□□的帅旗上,霎时将那旗面绞碎。
那扇面素净,却绑了红火的一股穗子,像指尖一点血,像眉山人眉间那火红的太平花瓣。
“沈驰老贼,伤我掌门,我眉山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速速就擒来!”长风将那啸声送进了林礼的耳朵里,她看了顾惊涛一眼,迟疑道,“眉山竟是这小太子来的最快?”
“他兄长管不住他。”顾惊涛苦笑一下点头,“我猜应千诺应当跟他在一块儿。我武林是无少壮中用了吗?又让这两个小孩儿打了头阵?”
“等着吧,我要让这魔头吃我一招追月……”
“是逐日……”
身后传来几个小弟子切切的呼声,江漫雪皱一皱眉,转身道,“去,把掌门护好。前面用不着你们,休要添乱。”
这些小鬼见来了大军驰援,翻身做主,再看不到先前害怕的模样,纷纷跃跃欲试,想着能有跟邪魔有一战的机会。初生牛犊就是这样,容易热血上头,不顾后果地也要与人交手。林礼在他们身上,好像看见了一年前自己的几分狂妄——
如今却尽是不同了。
长风还是吹着,孤鸿山林沙沙响,正好为沈驰送葬。
以南虞乔明景和九鼎应千诺为先,五门四山各路人马纷纷勒马孤鸿山下,在汪吟吟和马十一等穿云弟子的引导下,从小路上山,摩肩接踵,直奔小云峰。
这时机实在太紧张,五门四山也不管谁家是谁家了,穿云白里混着太平花,玄罗刀里混着九鼎器。所有人都不得不认真——若是让引东教摆布了穿云门,剩下几家也只能是唇亡齿寒的下场。当真正有着灭顶风险的灾祸来临时,曾经的那些是非不过是小儿之辩,谁提起来是谁傻。
年轻的一代都清楚,他们的霁日之战,就在今日的小云峰了。
是生是死,都得在这里。
天上有人看着呢。
见帅旗被斩断,沈驰的人马慌乱了一瞬,却很快被安抚下来。沈驰淡然俯视小云峰下逐渐多起来的人,竟不忧反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怒色,看着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弄死的样子,笑意愈来愈浓——仿佛他们不是来取他首级的,而是来朝圣于他的。
这真是个疯子啊,天知道他在想什么,江漫雪看准了时机,对林礼一点头,便纵身而起,从峰顶跃下,踩在引东教徒连成城墙的藤牌盾上。她身轻如燕,这藤牌盾成了她最好的跳板,起时踩人肩上,落时取人首级。
青白双剑一伸一抽,便是人头落地,血溅山石。
林礼紧随其后,意识到江漫雪这是要直取沈驰首级,心里顿时担心起来,加快脚步。在宜年峰上时,她承过江漫雪的双剑之道,现下一手裁云,一手浮屠,翻飞几下,脚下便是惨叫连天,血流成河。
“师姐,他连骨子都是毒的,别与他正面缠斗!”林礼厉声道,“让我来!”
江漫雪身影停了停,又启程奔去。林礼叹了口气,回头瞧见方才来时的路已是横尸遍地,但还剩下许多魔教徒,见势不对,反扑上来。
“顾惊涛,你搞得定吧?”林礼将剑一横,轻快道,“交给你了。”
“叫师兄!”顾惊涛显然游刃有余。他甚至不想让坐山青沾血,肘击魔教徒后,几个横踢,就送人滚下小云峰,倒省力的多。
林礼“啧”了一声,这回没让他滚,换了个法子治他。
她拖长了音,叫了一声:“哥——”
叫的顾惊涛毛骨悚然。
“你要是让他们动了师父半分毫毛……”
她的声音俄而凌厉起来,眼里有了杀气。别人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林礼是先给甜枣再打一巴掌。顾惊涛受不住了,连声应道:
“晓得了——你小心点!”
峰下,汪吟吟的绯烟剑已经提起,身边许清如手持南虞缨枪,眉间已经点好了太平花。她们都看见了高处的林礼,意识到已然到了合围破局的关键。
“循序渐进,步步为营,莫要勉强!”乔明煦也注意到时机已来,于是一声断喝,眉山弟子便群起而攻之。
汪吟吟对汪长春笑了一下,说:“老爹你别担心,我照应阿礼去。”话音一落,便与许清如一前一后直上小云峰。
她们身后,慕容诚、安楠等各家弟子稍稍来迟,不过旋即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身影,马不停蹄地攀上小云峰。
汪长春和孟斯伯有些愣了,眼前这些年轻子弟与当日在锁钥阁见到的,似乎并不是同一批人,他们不逡巡,不犹豫,有不管不顾的劲头,就好像当年他们在玄水关一样。
“才几个月,竟有这样的长进……”齐清狂的声音从后传来,汪孟二人见了,连忙道,“齐老——九鼎山都处理好了?竟这样快就到了。”
“本就是调虎离山计,被发觉了以后,自是很快就了断了。”齐清狂道。日夜兼程,大家脸上都有倦色,只不过后生们可以掩饰好,投入这场大战中。齐清狂则掩不住,连皱纹里都是疲色。
“我原以为……”玄罗夫人单青青在金维生身边,看着这鲤鱼跃龙门,如有千鲫过江的场面,不住叹道,“是诸位当中的一位在坐镇指挥……”
“轮不到我们这帮老东西去镇了。”孟斯伯摇摇头,“突然就变了。”
“是变了……”金维生看着这些后生,神色有几分复杂。
年轻的一辈曾让霁日一代很失望,觉得他们没有涅槃大道的担当,贪图享逸,没有一副坦荡磊落的心肠。他们不会像先辈一样仗剑天涯,这以商为本、唯利是图的世道让他们斤斤计较。他们太在意虚名太在意得失,每一个都把青年热血藏到九曲回肠里去。
事实上,也确实有一部分人是这样。
但是面对大是大非,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走起了前辈们的道路。
侠这一脉,武这一行,所传承的东西,从未断过。
*
“教主,人多了,咱们这样,不是办法。”快哉风看着教徒们一个个倒下去,沈驰却不做声,忍不住请示。
“教主,山上山下形成合围,与我们而言是死局”王留行的语气有些急切,“教主三思,这兵家办法虽好,可终究……”
王留行还没说完,就对上了沈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阴晴不定,让人打了个寒战。他不敢说下去了,静静等了半晌,得了一句听不出悲喜的“罢了”。
“罢,罢了?”他斗胆抬了头,发现沈驰的神色恢复如常——对于他来说,惨白无光。
“你不就是想用你那些药蛊之术吗?”他淡淡开口,“老东西,身体里的毒虫咬的你很痒吗?”
“属下没有教主的本事,自然久受其苦。”王留行哈腰应道。
“都去吧,想用什么都只管去用。”沈驰轻飘飘地说道,“把这孤鸿山,给本座翻过来。”
他座下几人立即兴奋起来,哓哓分头而下。那些经过一轮厮杀还活着的狂徒,将手中刀枪剑戟纷纷丢下。一时间,小云峰上气息混流,山林振动——自上古以来,沧海桑田,这片土地从未经受过这样的磨难。
没有人注意到,沈驰看着那金铁满地,眼底有了一丝失望。
作者有话说:
1.明天早上更新大结局 挂正文完结
2.番外会放在一整章里更新,写法会有点特殊。爱各位,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一路走来,感谢相伴,真情不宜。感谢宝贝们!
? 108、终章
*
江漫雪被林礼追上, 没想到一向尊敬她的这位师妹竟违背她的意思,将她推倒到了身后,抢先靠近沈驰。
她呢, 则被花相似缠住了。
“裁雪姐姐,真是好久不见啊。”
“你变了许多——是你该疑惑我如今这样, 还是我该疑惑你如今这样?”
她咯咯笑了两声,真让江漫雪一阵恶寒。
花相似这个女人, 对男人可以媚态万千,对女人则是盛气凌人。像她这样心肠的女人, 最恨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别的女人比她美, 比她更能得到男人的青睐。
江漫雪这么多年,能看破的早就看破了。花相似说这么多, 不过就是对先前在环采阁里做丫鬟这件事耿耿于怀。
“你知道吗, ”江漫雪百无聊赖地转着青剑,一点点逼上花相似,“你如今即使邪法加身, 有不老的法子, 骨子里还是妓子的做派。”
“勾栏的风尘, 腌到你骨子里去了——别靠近我,我的剑嫌脏。”
江漫雪几句话, 兵不血刃, 将花相似的脸说的青一阵白一阵。她掐紧了自己的骨节, 泛出莹莹的绿光,真想将面前这个女人的脖子掐住——
她最恨这样云淡风轻的女人了。
“谁又不曾在风月地里待过?”她压住怒火, 笑了一声, 道:“裁雪姐姐的才貌, 原是我们谁也赶不上的。只可惜啊——我年轻几岁,岁月不饶人,爱过姐姐的,如今正爱着我呢。”
她说罢,朝一个方向看了看,眼波水横,含笑娇媚。
江漫雪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施青山。
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提起剑,落下两道青白剑光,角度刁钻的“樽前老”削下花相似头上朱钗,白剑接着在她项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一滴滴鲜红的血珠这般掉落下来。
花相似用手一抚,反而笑起来:“是我惹怒姐姐了?姐姐要杀我?”
“姐姐看似超脱,还是因为一个人方寸动乱。”花相似抿一抿嘴,“我比你高明的地方,就是我从未因为什么而方寸动乱。”
江漫雪没有听清花相似在挑衅些什么,因为施青山走的近了。她能感觉到,她的血液还是因为这个人在沸腾。
她目不斜视,对着花相似缓缓道:“杀你用不着什么其他的理由。”
“你在落霞关欠的人命,总要人来讨。”
她握着青剑的右手微微颤着。花相似在她眼里不过是个仰仗奸邪的女人,她一点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即使蒙上眼睛出招,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都会人头落地。
她不知道她还在等什么,只是话音未落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人猛地拉起,她看清楚的时候,手中青剑已经刺在花相似的胸膛里了。
那春风得意的神情一下子凝固在脸上。她倒下去的那瞬间,眼中的秋波还没有消散,随着她一起分赴了地狱,倒算是成全了她这一生的品行。
鲜血染在青剑上,一点点往下流淌。江漫雪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目光攀上施青山的眉峰。
“不拔剑吗?”他问她,眼里努力挤出一点儿,她认得的桀骜。
“为什么?”江漫雪抬眸,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是愣愣的,如此问道。
“阿雪,是我没用。”他低下头来,好像从前与她求饶的样子,“让你久等了。”
江漫雪说不出话来,其实这十年她都抱着这种幻想。想着施青山并非真心倒戈,而是迫不得已顺势为之。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施青山杳无音信,她也就愈来愈绝望。她没办法承认,也不想承认,只能在那烟花地里一天天消耗光阴。
一晃光阴穿指而过,她等的那么辛苦——而他承认的姿态,却那么轻松。
施青山见她不说话,就要去把那青剑抽出,归还到她手里。
“你别动!”江漫雪一下发狠了,冷声制止,“青白剑最清白,我早说过,你已经没资格拿这把剑了。”
她胸口似乎闷了一口气,心血上涌,指尖微微颤着。沉着脸上去,将剑抽出,直对施青山的鼻尖。
“你做过多少恶,如今一并还在这里。我有力气,用不了别人替我来结果。”
“阿雪,当年的事情我再解释,如今情况紧急……”
*
许清如发觉了长-枪的好处——人多的场合一扫一片,比那刀剑还更有魄力,那些魔教徒要么把命祭在她的枪头上,要么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只是引东教徒实在人多势众,她有些难耐,舞久了,胳膊也开始酸疼起来。不免疏忽一瞬,药蛊毒虫不知什么时候爬了满地,细细密密,叫人看了直恶心。
许清如被吓得呆住的那一瞬,有一只白胖的虫王,直冲她而来。
那虫子实在太过恶心,有些超出了许清如能接受的范围。她敢说即使她用南虞缨枪将这只虫子捅个对穿,她也会恶心得吐出来。
好在一个身影来得及时,隔空数拳,竟将这虫王碎成三段,大有撼岳扬波的架势。
许清如瞧这背影,有一分熟悉。
那徒手拿虫的男子转过身来,许清如顿了一刻,便笑出声来。
他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掺了几分孤傲的气质,眉宇间有沉稳的气质,反正比自己那日在环采阁里拉起来的醉鬼,显得可靠许多。
“容华阳,你怎么来了?苍烟楼也有收到消息吗?”
“不,”容华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是从歧归路下来的。”
许清如一想,这中间定然有好多波折,许多故事了。
“现下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许清如道,“这虫子太恶心了,谁放出来的?”
“是……”容华阳寻迹,往一个方向看去。
虫子都是从一处爬出来的——
窸窸窣窣的毒虫,从王留行袖间抖落。他脸上的神情甚至分不清是笑还是哭,只是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渗人,似乎此生的功绩,都可以记在这些虫子上。
“太初已逝,引东继主,扬扬命脉,皆在此处。”他从容走在这虫堆之间,俨然已经加冕称王。他看了看身旁的快哉风,冷笑道,“竖子无用,你弄得那些刀剑用什么用?魔教就该用魔教的东西。”
“只要叫我这灵虫一咬——任它什么功夫,通通为我所用。”王留行沉下脸来,“还不快去?”
顾惊涛和汪吟吟,原本一人一剑,与这二人缠斗。听闻此言,皆是慌了心神,连忙喊着其他弟子后撤,切莫叫毒虫缠上。
离他们最近的,是亲身率领弟子的金维生,几步远后便是他的大弟子慕容诚。顾惊涛连忙招呼:“金老,当心!不要近身!”
“什么?”金维生似是没有听清,一步步朝顾惊涛走来。
“我说,不要近身!”顾惊涛朝金维生挥手,金维生却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面前,满脸关切
“金老,您怎么……”
“小顾,其实我听见了。”金维生落下一丝同情的眼神,注视着爬到顾惊涛脖子里去的那只灵虫。
顾惊涛瞳仁一缩。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只觉天旋地转。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看见了汪吟吟惊慌失措的眼神,看见王留行步步向汪吟吟走来。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能让她担心,不能让这歹人伤了她。
所以最后那一点清醒神智维持的时间格外长,支撑着顾惊涛紧紧握住坐山青,跌跌撞撞地上前,将汪吟吟护在身后。在玄水关浸染过的神铁,终于砍下了这虫王的头颅。
那狂妄凝固了。
他觉得喉咙里有些腥甜,竭力对汪吟吟道:“吟吟,快走!”
穿云的大师兄,倒在虫海里了。
“都散开!”江漫雪失声,从一旁跃了出来,还是看见了自己不愿意看见的情状。她看向施青山,施青山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万虫之海里,沉声道:“灵虫可以更换宿主,死了一个王留行,还能找其他人。”
“我来救你师弟,你快去!”他断然。
江漫雪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那个眼神里有心忧。
足够了。
“快去!”他长啸。
江漫雪一狠心,转身一步步向金维生必去,手中白剑剑气四射,道:“金老,晚辈实在没有想到啊。”
金维生手中捏起一只灵虫来,顾自道:“比起引灵术,灵虫蛊养,已经高明许多了。”
“先让小顾试试。”
他的脸阴白测测,说的那么从容,俨然是与沈驰一样的心狠手辣,哪里还有玄罗掌门的气度?
“都给我散开!”江漫雪旋过身,身后的各家弟子还处于震惊之中——平日里尊敬的金老,霁日的功臣,怎么就突然……
“快散开!”江漫雪着急地大喊,整片石阶上的人才如梦初醒般,活动起来。
*
“你用了什么法子胁迫金老?”林礼听见江漫雪的呼喊,扭头一看,明白了几分,质问道。
“我?”沈驰道,“殿下真是一点儿都不心疼啊,这样揣测我——怎么就不想想,是不是金维生这老东西,主动归顺的呢?”
浮屠剑色金光熠熠,裁云则是银光四溅,这一金一银在林礼手里回旋,上挑下翻,震动天地。草草几下,便划破沈驰那身故弄玄虚的鸦青袍子,直冲他喉管而来。
“金老德高望重,你休要胡言!”
“德高望重?”沈驰竟笑出来,“看来伪君子,这老头是很会做的。”
“要我说,霁日一代虽然都可恨,却都是有真才实干的人。”沈驰挑衅似的,“比如殿下如今那动不了的师父。”
“金维生这老东西,实在蠢笨。”沈驰道,“他能坐镇玄罗山这么多年,殿下以为是谁的功劳。”
林礼脑子嗡嗡的,忽然想起永陵那个不了了之的疑阵——明明结的好好的,却把沈驰放走了。
那时候是金维生先坠落下来……
沈驰化名沈复洲,也是一直藏在玄罗山里,在金维生身边……
金维生莫不是沈驰很早就养好的一条狗?
她不寒而栗,厉声对沈驰道:“你少废话。你欠武林的多了,我先来替前辈们讨一讨。”
沈驰的枯手抬起来,摇着头,道:“我原本对殿下怀抱希望,如今,也不必手软了。”
“怀你娘的希望!”
林礼还没出手,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喊起来。她定睛一看,九鼎的燎血钩和南虞扇先后砸了来,给沈驰这只作孽无数的手留下两道血痕。沈驰从来没把这两个孩子放在眼里,这一下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明景,千诺,不要胡来!”林礼连忙道。
“姐姐,我们来助你!”应千诺和乔明景向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尤其是应千诺,断然一使劲,燎血钩竟缚住了沈驰的手臂,他一动,竟把沈驰拽的失了轻重。南虞扇削在他的额骨上,顿下鲜血。
沈驰捂着脸,笑起来。
林礼知道,他要疯了。
几乎是一瞬间,身边气场陡然转化,空气都跟刀片似的,一道道往人身上刮来。
引东教主,承四大教之遗存,毒入骨髓,魔入魂灵,只消指尖区区一点,敢于天地论称王。
乔明景与应千诺被掀翻,滚落石阶,林礼虽然关切,却也无法,好在乔明煦与各家长老已经分赴而来,她沉下心来提剑以待。
“殿下这么想杀了我,那便来吧。”
骨子里都浸着毒的东西……林礼冷静着,决不能让他近身。
那么就只能……她有了主意,握紧了裁云和浮屠,那十二式瞬间在她脑中过了一遍。
*
“金老,为什么?”江漫雪逼问,“您的徒弟都在这儿呢,您就舍得?”
金维生起初并不回答,只是用正邪混杂的缺月掌法,将江漫雪逼的节节败退。
金维生很高明,江漫雪能感觉到。他与江漫雪争锋时,还用的是玄罗掌法,却与常法大有不同,同时混杂着玄罗道与引东邪气,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步步为营,陷于防备。
江漫雪原本就被动,还要同时防备快哉风的袭击,实在是陷于下风。
她正想着破局之法,却沈驰忽而锐声叫道:“来人——”
快哉风心系主子,这头便顾不上金维生了,一下奔去。江漫雪循声而去,是林礼双剑而上,让沈驰没占到一点便宜,他发怒了。
阿礼!她也一瞬乱了神,让金维生抓住了机会,缚住她的右手,青剑锵地落地。
“嘶——”她觉得自己的腕子似乎麻了,竟失手在这种地方……
他想让毒虫吞噬她吗?江漫雪皱紧了眉,却觉得腕子又是一松。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发现金维生已经倒在地上了。
单青青静静地看着她。
“玄罗自己的家事,烦请漫雪姑娘不要插手了。”
“你师妹打的并不轻松。”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看着沈驰的方向。
*
孤鹜断月十二式,原本只寄托在轻剑一道上。林礼既然修了双道,用的自然和林折云不一样。数月孤寂的钻研让她融会贯通,她独身一个,与盛怒之下的沈驰可以打的有来有回。
真正的高手,久经忍耐磨砺,长久的缄默,最后在一瞬间爆发。
她这时候发觉,她似乎已经成就了自己的道。
“沈驰,我想杀你。你也不想放过我。”她一字一句道,“你千万别放过我。”
“好啊。”沈驰道,“殿下连浮屠都举起来了,微臣也就不能手软了。”
他长啸一声,唤来快哉风。林礼原本不怕,双剑之道最大的效用,就是一打多。
却不曾想,快哉风并不动手,只是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儿。沈驰看了他一眼,轻巧地说了一声:“倒也适用。”
语罢,便把手狠狠剜进他的胸膛。
乌黑的血从他腕上留下来。
林礼彻底看呆了。
太疯魔了。
沈驰冷笑一声,舔了舔带血的指尖。周遭气息骤然一变,分赴上来的各家长老,都被挡在一道阵子外面。
“殿下知道,引东阵子里最厉害的一招,是什么吗?”
“以同类血煞,祭往生绝命。”
“这东西的血,很足够了。”他看了一眼快哉风倒在地上的尸体,仿佛陌生,从未认识。
“你……”林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真能舍得啊。”
“死一个同类,还会有千百万的同类。”沈驰将手伸过来,注视着林礼,“殿下,您说呢?”
“死光了又有什么足惜,只有微臣在,就会一直有办法。”
林礼瞳仁一震,发觉自己入了圈套——他从未放弃同化她。她的师父遭了这样下作的手段,他还要让她……
林礼怒斥一声,再次点地轻起,白袂翩飞,仿佛冰刃飞雪打入云间,锋芒锐利,云层裁开。阵外着急的长老们,仿佛一瞬间看到了那时瞻云台上的风云叱咤,小云峰血流成河的青石阶,一下成了当年她夺魁时的瞻云台。
她挥剑而下,裁云和浮屠,好像一金一银的两只仙龙,被白裳掩映,在云中穿梭。呼啸翻腾,似乎下一刻就要召来天雷滚滚,震慑人间。
“这是……”原本焦急的汪长春一惊,对孟斯伯道,“孤鹜断月?”
孟斯伯也惊了:“确实是孤鹜断月,只是与我们当年……”
不一样。
“你传的她?”汪长春愣愣问道。
“当然不是——是师兄啊!”孟斯伯着急地拍了手,“但即使是师兄也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啊……”汪长春半张着嘴,知道他在看着的,是一位新的宗师。
“呀!”林礼几番欲刺,皆不得法——她看似攻势凶猛,但是没占到很大的便宜,她几次欲下手结果,却都被沈驰拂袖挡掉。
“殿下长进很多。”
“多谢夸奖。”
她小心翼翼的与沈驰周旋,耐住性子。她知道不可急,不可急!
你不是想耗死我吗?看是谁耗死谁!
她仔细注视着,终于发觉了——沈驰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机会!
她骤起,浮屠剑的金光往他项上砍去——
沈驰的手,钳住了她的腰。
他的手虽然干枯,却有十分的力量。
林礼脸色顿时煞白了。
那微微的一颤,莫不是故意卖给她的破绽?
要动手的比他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林礼最后一刻,听任了自己的本能。
手起剑落,砍下了沈驰的脑袋。
她落地时手止不住的颤,她缓缓低头,腰上没有鲜血流下。
磊落一身。
她偏头,看见沈驰的脑袋,顺着长长的石阶滚下去,而浮屠剑上,也没有留下暗红的血迹。
确为可杀之庡?人,她没有做错。
她精疲力竭了,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的身边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围困她的阵子破了,人潮向她冲过来。她听到江漫雪的一声哭喊,似乎在叫施青山的名字,远远的。
又有一只孤雁划过天空,长阶尽血,她一身白衣于其间,却不染一点尘埃。她抬头是望不尽的长天,只能听风尽。
她看不到沈驰的脑袋了,一切都归于岑寂。
*
*
*
孤鸿山林被哒哒的马蹄声惊扰,连同停歇其中的飞鸟,一并惊出。
来人孤身打马,一路奔至孤鸿山下。此时夕阳西下,他一抬头就是她与他说过很多次的,孤鸿山的落霞。
“落霞当然是孤鸿山的,最好看。”记忆深处她的声音响起,惹得他嘴角勾了一点笑。
离他承诺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三个春秋。千里飞鹰,他多多少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时他远在燕地,束手无策。好在他的小女侠一身本领,总可以逢凶化吉。
他下马,一身盔甲雪亮,手中却捻着一根长簪。
他一步步地,走上了孤鸿山的台阶。
俄而,他停下来。槭树林参差不齐,落日挂在树枝上,圆融而暖橙,似乎抬手就可以摘下来,揉进碎月簪里,插在她的髻上。
他慢慢走,看到了穿云门的山门牌坊,格外亮眼,似乎重新漆过。
山林吹过一阵风,吹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袂飘然,站在山门前。
“殿下是把燕北的风霜也一并带来了吗?”林礼开口问道,示意他摸摸自己的脸。
尹信抬手,碰到了自己还没刮干净的胡渣。
燕地三年,他变了很多。塞外风沙不养人,将他一张玉面,生生烙上烈日的痕迹。
而她呢,还是那么自如从容,倚着长剑,冰雪清秀。
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雪松沙响着,针叶让西沉的金乌染成了棕色,一点点沟融在雾紫橙黄的天际里。他们曾经看过很多相似的落日时分,见过许多动人心魄的落霞。落霞收容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以及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那个吻。
但是从未有一场落霞,像今天的这样,与当年落霞关相逢时那么相似。
尹信笑出来:“你遇到了很多事情吧?”
“你也是。”
“说给我听听吧。”
“好。”
他笑着,牵着她的手,转入山门。
她还是那样,风华正茂。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正文完结啦!!!!可见我多兴奋!!!!撒花花!!!
2.感谢追载这么久的宝子们亲亲亲亲!!!!
3.番外人生海海,会把最后一章没讲的故事用另外的方式讲出来。大概下个星期都放出来吧。
4.追到这里的宝贝们都留个评吧,让我看看可爱的你们!!!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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