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51
冬天总是说来就来。
一场连绵了好几天的雨后, 温度降到个位数,枝头黄叶稀疏,街上许多人都戴上围巾裹紧了羽绒服。
江逾白也把外套换成了厚实的大衣,但坚定拒绝秋衣秋裤。
这一节是体育课。
学习到底改变了江逾白。从前只要他在学校, 就不会缺哪怕一分钟的课, 现在也能说不去就不去,而是坐在艺术楼的琴房里抖着中性笔研究英皇八级的乐谱。
七班的体育课也排在这节。傅磷跑完圈摸过来, 翘着条腿靠着墙, 打完一盘游戏摇头晃脑感慨:“还是你这里好,把鱼摸死都不会被发现。”
江逾白对着乐谱咬着笔, 没有搭理他。
考英皇的等级比考国内音乐学院的难, 江逾白纠结乐谱某个段落已经十来分钟。
傅磷看不下去,放下腿一巴掌拍上江逾白肩膀:“看你愁眉苦脸的, 爸爸我昨天下了点好东西, 带你放松放松?”
“什么东西?”江逾白扭头。
傅磷神秘一笑, 摘下一只耳机递给江逾白:“你看了就知道,给。”
江逾白戴上耳机凑过去。
傅磷点出一个视频。
刹那间夹杂着哭泣和喘息的女声在耳机里炸开, 江逾白拿着乐谱和笔的手一抖,猛地往后一退:”我艹!“
那赫然是一部岛国动作片,还是发生在地铁上、三男一女的剧情!
“是不是很刺激?”傅磷笑得嘿嘿嘿。
江逾白扒掉耳机, 没好气:“你他妈要看自己看,别拉上我。”
“这叫有福同享, 好多人求这片子的资源都求不到呢!”傅磷哼哼抬头,很快又意识到:“哦,我忘记了你性取向不是女的……是哥们儿对不起你, 改天给你找点钙片?你喜欢温情的还是带点儿强制的还是全程搞强制的还是全都——”
叩叩叩。
有人敲响了他们这间琴房的门。
“卧槽谁啊?”傅磷被吓得整个人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闻溯。”江逾白从敲门的节奏和力度得出判断,把耳机塞回他手里, 压着声音吼他:“快关了!”
“好好好关关关妈的怎么退不出去了……他应该没听到我刚才在说什么吧?”傅磷手忙脚乱,同样放轻声音。
“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他没听到。”江逾白往门口瞟了一眼,咔一声直接按掉傅磷手机屏幕,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飞快按了几下,深呼吸绷住表情,走向门口、握住门把,往内一拉。
闻溯那张英俊得如果去出道能够原地成为顶流的脸出现在视野中,鼻梁直挺,眉骨凌厉,眼尾天生上挑,弧度仿佛一道冷钩。
他往琴房里扫了一圈,目光和傅磷的目光碰上就收,回到江逾白的身上:“刚才在做什么?”
“你在怀疑我摸鱼?”江逾白大步后退、一脸受伤。
闻溯眉梢很轻地动了一下,意思是对。
江逾白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受伤的表情更甚,同时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样子闻溯并没有听见他们刚才的话。
闻溯又是微挑眉稍,走进琴房、反手关门。
江逾白装模作样一摇头,摆出“爸爸对你很失望”的神情,解了手机锁,把屏幕怼到他面前:“我在看我的理想和人生抱负。”
他在开门前打开了小红书app。
这段时间他刷旅游话题比较多,首页上推的都是人文古迹风景名胜,现在展示在闻溯面前的就是一篇这样的笔记。
“看!这是哪里!”他问闻溯。
闻溯看了看图片和文字介绍:“维也纳金色大厅。”
江逾白抬头挺胸立刻说道:“我的理想就是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
“所以你现在就开始做旅游攻略?”闻溯明显有些无语。
“有问题吗?完全没有问题,都去那里演出了,不顺便旅个游吗?”
江逾白收回手机摊开手,坐回刚才那张琴凳上,隐蔽地给了傅磷一个“没事了糊弄过去了”的眼神。傅磷悄悄竖起大拇指,回以“你真机智”的表情。
闻溯跟过去。他手里拿着两本书,视线从被江逾白注满标记的乐谱上掠过,说:“要下课了,下节化学课做实验。”
“既然如此,那就在此作别吧!”傅磷手掌一拍站起身,面带微笑,“我回逸夫楼,你们去上实验课,再见。”
说罢拔腿就走头也不回,走出去后还没忘关门。
琴房内唯余江逾白和闻溯两人。
江逾白后背往墙上一靠,拿起笔就要继续研究曲谱,却见闻溯漫不经心的:“所以你们刚才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傅磷问你喜欢温情的还是带点儿强制的还是全程搞强制的还是都要?”
啪。
江逾白笔掉了。
实验课当然在实验楼里上。江逾白和闻溯到教室的时候,靠窗的后排座位都被占了,他们只好坐靠后门的位置。
这次要做的实验一共三个,依然是两人一组,题目已经写在了黑板上,器材和实验材料也发了下来。
江逾白对按部就班、平平无奇的化学实验兴趣缺缺,把自己和闻溯的名字写到实验报告纸上,便懒得动手了。
但化学老师依然记得他上一次的壮举,特地走过来:“江逾白同学。”
“啊?”
“记住,要遵守实验规则,遵照实验步骤。”化学老师沉声叮嘱。
江逾白同学坐直背摆出严肃脸:“是,这次一定。”
“遇到不懂的一定要来问。”
江逾白点头。
等化学老师去了教室前排,他趴回桌上,小声嘀咕:“这老师对我态度明显不一样了。”
不过江逾白依然没有亲自动手做做实验的打算。他翻了两页闻溯帮他带过来的化学书,转头去看闻溯。
闻溯不是古板的学霸,也并非传统的冰山帅哥。他面瘫是由于懒得做表情,对人态度冷淡也是出于不想在无关者身上浪费情绪。
他无论在家还是在教室里,坐姿一贯是散漫的,写字和看书都挑最不费力气和最舒服的姿势,但现在为了操作实验仪器后背挺得笔直,从肩膀到腰的线条无比利落,让江逾白莲香起往下收拢的剑锋。
江逾白眸眼微动,往四周看了一圈,确认无人注意他们在的这个角落,把课本往面前一竖,借此为遮挡靠近闻溯,往他唇角亲了一口。
“怎么?”闻溯把酒精灯移到试管下,看向江逾白。
江逾白又凑过去,用书挡着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舌尖轻轻一勾。
闻溯腾出一只手,手指挠着江逾白下颌:“怎么了?”
江逾白眯了下眼不说话,放下书半趴下去。闻溯轻声一啧,捏着他下颏骨迫使他抬起头:“嗯?别勾了人又什么都不说。”
“就是想亲你,找点刺激。”江逾白笑着把他的手打掉。
闻溯掠了他一眼,继续做手上的化学实验。
可江逾白安静没多久,第三次观察了一圈周围情况,在书本的遮挡下第三次青神过去闻溯。
吻落在闻溯左耳耳骨的那颗痣上,呼吸温热。江逾白嗓音含笑,压得极轻:“好想和你一起睡觉。”
闻溯手指一顿。
江逾白迅速离开 。这家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撩完就跑,闻溯转头的时候,他已经把书摊到桌上正襟危坐着了。
闻溯笑了一下,鼻腔哼出一声轻嗤,把才加热到一半的试管摘了,给酒精灯盖上盖,拿过那三张已经填好名字的实验报告纸,拔开笔帽直接写了起来。
而江逾白把手机暗搓搓摆到了书的下方,开始摸鱼。他关注的某个动物博主新发了一组图片,他点开大图逐一刷过去,语气羡慕:“我也想养狗啊。”
“养什么狗?”闻溯写着实验报告,边问。
“萨摩耶吧?你小区有好几条萨摩耶,它们揉起来都好舒服。德牧也不错,现在刷到好几张德牧的图片,幼崽看上去好乖。”江逾白想了想。
“都可以,但有条规矩。”闻溯将实验报告纸换到下一张。
“你说。”
“狗不能上床。”
三份实验报告写完,闻溯让前面的同学帮忙传给课代表,又将笔帽一合、书本一收,抓住江逾白的手,朝教室后门一抬下颌:“走。”
“干嘛去?”江逾白问,“为了以后能养得起狗,给我再加几本练习题?”
闻溯慢条斯理应了声“对”,指腹摩挲着江逾白手腕,把人带出教室。
上课时间,走廊上空荡无人,唯有风起伏旋转着。闻溯往墙上投去一瞥,一路走到楼道尽头,拉着江逾白进了卫生间。
“……你上厕所都要我陪着吗?”江逾白奇道。
“没错。”闻溯说完,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把卫生间门一勾,关门的同时将江逾白抵了上去。
“你别在这里……”江逾白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不是喜欢刺激?”闻溯语调懒散,鼻尖抵在他颈侧,自下而上轻蹭浅触。
洗手台下点燃了盘香,空气里的味道还算好闻。所有隔间的门都敞开着,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但其他人随时有可能进来!
江逾白紧张得微微颤抖,抵住闻溯的手不让他乱碰。
旋即手被制住,反剪到身后。
“松鼠,其实你更喜欢带一点强制的吧?”闻溯声音微哑。
江逾白唇齿被叩开。
这个吻就像燎原的火,抗拒和挣扎顷刻被烧灼。
他不可控制地想起来在傅磷手机上看到的画面,下意识将身体靠近闻溯,敏锐的听觉却突然捕捉到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轻重和频率可以清楚地推断出是个男的。
江逾白一个激灵骤然回神。
与此同时,来人到了门口,急切又疑惑:“门怎么关了?里面在做清洁吗?”
闻溯动作顿住,眉拧了起来。
他在把门反锁和藏起来之间有所纠结,但短促得难以察觉,电光火石间把江逾白的腰一搂,箭步钻进最近的隔间,关门反锁。
外面的人推门而入,脚步匆忙细碎,停下后立刻哗啦啦放起水,根本没注意到刚才的细微动静。
隔间里,江逾白瞪着眼,后背紧贴门板,腰被闻溯手掌贴着,嘴唇微肿脸也发红。
身高的差距和过近的距离让他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对上闻溯的视线。
他想,但凡闻溯长丑一点,他都要当场把他脑袋拧下来冲进下水道。
可面前这个人如此英俊,就像漫画里走出的人物,一双眼还深深看着他,叫他发不出太大的火。
他只能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
骂完这话把怒火迁移到了外面那人身上,咬牙切齿,声音轻而含糊:“他怎么还不走?尿不尽吗?要在这儿住一天?”
闻溯无声一笑,手指在江逾白左耳耳骨钉上碰了碰,又从耳垂掠过,落到后颈上,捏了捏安抚。
第52章 Ch.52
化学课下课的时候, 江逾白和闻溯才回实验教室,拿上落在这里的书,缀在回逸夫楼的人流末尾。
江逾白走在闻溯前面,两手抄进大衣口袋, 脸上戴着口罩, 额发微湿,露在外的眼睛微微泛红。
“我觉得我们像两个变态。”江逾白垂了垂眼皮, 低声说。
闻溯哼出一声轻笑, “是谁先勾我的?”
“那你也不能咬我。”江逾白嘟嘟囔囔,瓮声瓮气。
的确是他先动的手。
自打开始搞学习后, 江逾白就很少在练琴时间外干逃课的事, 可以说是从良已久。这回半途从课堂上溜出来,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吃亏, 越想越觉得不能让闻溯太得意, 等那个来上厕所的人一走, 双手发力、腰背一扭,猛一下将自己和闻溯的位置做了更换。
可事情并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发展。闻溯是个专门在家里划出一片健身区的人, 肌肉强度和力量远非江逾白这种打死也不上器材的健身弱者能相比的。
他将江逾白的腰一掐、再把人往上一提,瞬间让江逾白那点儿优势转成劣势。
然后江逾白被抵了回去。
再然后是惩罚一般的吻和咬,直到见血破皮。
一出实验楼, 江逾白就被冷风糊了脸。他默默退到闻溯身后,借闻溯挡一点儿风, 从兜里掏出手机。
学校乐团的群里有艾特全员的通知。
江逾白点进去看了看,抬指一戳闻溯后背:“今年要搞校庆诶。学校的六十大寿,不光要办, 还要大办。”
“在几号?”闻溯问。
江逾白说了个日子。
闻溯对此无感,他不是喜欢集体活动的人, 一向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江逾白对这种表演日的态度是厌烦,因为他们艺术生就是块砖,专门往这种场合上搬。而既然是块砖,所以被搬了也得不到劳务费,甚至连水都得自己带。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不愉悦。
下节课是数学。
临近下课的时候,班主任也说起这事,还告诉同学们,每个班都得出一个节目。
尖子班的人对这类活动的热情并不高,所以当老高问同学们有什么提议的时候,底下只有一片刷刷刷的写字声。
“不如搬个煤气罐和煤气灶上台,现场表演煮火锅,一组人切肉一组人择菜,煮完每人分一碗。这种表演大家肯定很喜欢。”江逾白小声逼逼。
直到下课铃打响,班上同学也没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就连段锦绫这个宣传委员也没吭声。
老高便道:“那就按照抽签结果来吧,我们班抽到的是合唱。”
“好。”“行。”“这个简单,不错。”同学们应得敷衍。
“大合唱啊,真没意思。”江逾白伸了个懒腰,“幸好我要参加学校乐团的表演,不用凑班里的人数。”
这话一落,江逾白就听见闻溯笑出声。他刚好往后仰头,这声笑简直擦着耳朵过去。他往前缩了缩,拉起脸:“笑什么?”
“你们那边定好演出的曲目了吗?要演几首?”闻溯选择转移话题。
“我们乐团自己要演两首,还要帮合唱团伴奏,曲目都没定。”江逾白转身向后,两条手臂挂在椅背上,脚在地上一蹬一蹬的,摇晃着椅子。
他这会儿没戴口罩了,嘴唇上的红肿消了下去,不过两处破口还在,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盯着闻溯的脸:“说起合唱,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唱得不好。”闻溯转了下笔,眼底浮现出细碎的笑意,“但比起五音不全的某些人,还是要好一些。”
江逾白也是扯唇一笑,不过是个冷笑,但冷了半秒他决定不和这狗东西计较,放平椅子往课桌上一靠,抱出手臂说:“那给我唱个歌。”
“想听什么?”闻溯问。
江逾白不假思索:“《青藏高原》、《天路》或者《茶花女》里的饮酒歌。”
“……”闻溯起身敲了江逾白一下,拿上水杯到教室前面接水去了。
到了晚上,学校乐团的表演曲目敲定下来,一首耳熟能详的中国民乐《茉莉花》,另一首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进行曲。
排练时间也基本定好,都在晚自习时间。
江逾白刷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在家。
书房里打着26度的暖气,绒毛地毯踩起来舒适柔软,江逾白穿着单衣,给家里的大提琴校音,余光瞥见有段时间没碰过的架子鼓,露出思索的神情。
过了大概三分钟,他点开乐团负责老师的微信,发去一条:【赵老师,校庆表演能加个人节目吗?】
*
于江逾白而言,接下来的日子不过是在练琴、学习的两点一线生活里插入了几场排练,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十一月份就这样过去,天气越来越冷,不过江逾白依旧是大衣T恤两件套,至多加件卫衣,能不穿毛衣就不穿毛衣,并且坚决持续地抵制秋裤秋衣。
他和闻溯又过了一次农历十二号。闻溯按照习惯去了一趟墓园,但那天要上课,他没准江逾白一起。
10班的合唱曲目是一首励志的流行曲,班主任让音乐老师带着大家排练了几次,练到了差不多可以听的水平。
闻溯一次没去。
到了校庆的前一天,各班开始到礼堂彩排。
闻溯还是没去。
他坐在江逾白琴房的窗前,不紧不慢刷一套物理竞赛题,听江逾白练巴赫G大调第一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序曲。
江逾白依旧无从知晓闻溯的唱歌水平。
而至于江逾白为什么也没去,那是因为这种活动对于学校而言是大事,但对学生个人而言无关痛痒,当天有课程安排的人不会因此打乱自己的计划。
他们只有晚上才能凑齐人,所以没法把时间和其他班级排一起。
校庆当日,天公作美,天空湛蓝,阳光流金。
二中是临江市老牌重点中学,由私立转成的公立,如果算上前身,校史可追溯到民国时期。
许多知名校友都被邀请回来参加这次典礼。学校正门口挂上了建校六十周年庆祝的横幅,校内和礼堂装点一新。
江逾白并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唯有闻溯会不会因为觉得无聊提前离开。
乐团、合唱团、戏剧团和舞蹈生们坐在礼堂东面,并不分散坐回各自班级里。
10班和他们的位置离得算近,表演正式开始前的领导讲话环节,江逾白悄咪咪摸过去,精准地在后排座位上找到闻溯,摘掉他的耳机、抓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叮嘱:“你不许中途离场,就算中途离场,也要等我演完和我一起。”
江逾白弯腰站在过道上。他已经换好了演出礼服,深蓝色的西装外套扣上了纽扣,同色的领将衬衫领口收紧。
礼堂灯光温黄华亮,将他发梢照成了带着一点红的褐色,秀丽白皙的脸上出了点汗,清黑透亮的眼眸映出闻溯的眼睛。
“谁给你打的领结?不好看。”闻溯却道。
江逾白脖子前的领结打得其实很标准,位置也正正居中,无需调整,但闻溯一把扯开,绕到手指间,重新缓慢打成结。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申请了个人表演?”
这是有迹可循的,江逾白花在排练上的时间明显多出乐团统的一安排,而且昨天晚上他们艺术生的彩排,他非不肯让闻溯去看。
“我每天都在你面前搞个人表演,还需要申请?”江逾白装模作样反问。
闻溯:“除了大提琴,还要表演什么?”
江逾白必不会在闻溯面前承认,“你等我表演完来找你就是了。昨天彩排完他们调了节目顺序,压轴的节目换成了舞蹈,我能提前收工。”
“江逾白,我们得去准备了!”
乐团那边有人低声喊道。
江逾白扭头回了个知道了的手势,把耳机还给闻溯:“你要等我,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说完猫腰离开,跟着校乐团的人去了后台。
前方舞台上,校长终于发表完了他的讲话,礼堂内一时掌声如雷。
闻溯耳机塞回耳孔又摘下,往旁边看了看,越过旁边的同学,拍了拍坐在斜前方的段锦绫,问她:“有节目单么?”
段锦绫摇头:“没有这种高级的东西。”
“那江逾白有告诉你,他报了什么个人表演吗?”
“他报了个人表演?”段锦绫震惊之后既愤怒又痛心还很失望,“早说啊!早点说我们班就可以拿他的个人表演顶上去了,何必凑一块儿搞大合唱!”
闻溯失笑摇头靠回椅背,把耳机重新挂到耳中,这时手机嗡的震了一下。
一条陌生人的短信,信息非常简短,是个咖啡馆的名字和地址。
他以为是谁发错了,正要划走不管,这个陌生号码发来第二条信息。
这次是条彩信。
礼堂人多,信号略差,图片只能一点点加载,过了好几秒才完全显示出来——是张照片,照片里又有另一叠照片,最上面那张,赫然是中秋假期时候,他和江逾白在欢乐谷草坪上亲吻的画面。
后台。
江逾白在的位置,除了放着几个琴盒,还有架子鼓、吉他和贝斯,以及一台电键盘。
东西太多,空间便逼仄了,他勉强找了个地方下脚,一边给琴弓上松香一边和旁边的同学说话,这时他丢在琴盒杂物格里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嗡嗡嗡震个不停。
“你有电话。”旁边同学提醒。
江逾白低下头,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妈。”
他有些疑惑,放下松香拿起手机,把按钮划向接通,还没来得及说出个“喂”,卫岚的声音砸了过来:“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啊……”江逾白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
卫岚语气低沉严厉,咬字咬到了生硬的地步:“你现在马上回家。”
第53章 Ch.53
玻璃挡住了风, 阳光落在窗下的咖啡桌上,流淌出几分惬意和安详。有猫在这张桌上晒着太阳睡觉,但当来客靠近,立刻惊醒跑了。
闻溯面无表情拉开座椅坐下。
早已等在对面的中年男人一笑, 比了个“请”的手势:“不知道你爱喝什么, 就点了这里最热销的卡布奇诺。我想你这个年纪,应该不会因为白天喝了咖啡, 晚上就睡不着。”
他的五官和闻溯起码有七分相似, 但外表比真正的年龄看上去要老,从额角延伸到眉毛的那道疤更是让他多了几分沧桑, 不过有一副好骨相撑着, 不至于太难看。
他似乎很怕冷,即使在打着暖气的室内也依旧穿着羽绒服;他的笑容亲切随和, 就像个真正的、见到儿子的父亲, 给闻溯点的那杯咖啡拉花很漂亮, 自己面前的则是一杯柠檬水。
而他就是在这里给闻溯发的消息,出现在彩信里的那些照片就靠墙叠放着, 最上方正是欢乐谷草坪上的那张。
闻溯扫了一眼,开口:“有什么要求直接提。”
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大,顺着闻溯的目光拿起照片, 一张一张将它们理整齐,然后放好:“要求?不, 我没有任何要求。”
“要多少钱。”闻溯皱起眉。
“儿子,你没听明白我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也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男人向闻溯摊开手,“我只是想找你叙旧。爸爸老了, 老人家就喜欢找人聊从前的事。”
“当年的你,那么小那么瘦,总是没什么存在感地待在角落里,谁都不会对你防备,谁不觉得你藏了坏心思,才让你轻而易举搜集证据,把我送进去。
“可你的老父亲找你的这些照片,找得很是辛苦啊。你学校的同学防备我,我也不太会上网……”
他边说边比划起来,话语带着轻叹,仿佛在惋惜和遗憾。
闻溯眼皮猛地一跳,厉声打断他:“你把这些照片发给了谁?”
“你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喜事啊。既然是喜事,当然得分享给亲戚朋友了。”男人语气一转,说得理所当然。
“身为你的父亲,我是很赞同这件事的,毕竟那孩子长得那样好看。
“但是你知道的,你外公那个人,传统守旧、古板迂腐,这辈子最最注重的两点,一是门当户对,二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他当年不就看不上我么,现在应该也看不上这个男孩子吧?”
男人喝了一口柠檬水,缓慢又斯文地笑起来,虽然面容已老,却很有几分儒雅的味道。
闻溯的神情沉了下去,琥珀色的眼眸盯紧对面的人,“陈家勋,这是你对我的报复。”
“猜对了,但没有奖励。”陈家勋承认得坦然。“这些年我在里面的生活很苦,所以怎么能让你过得潇洒快活呢?”
“说真的我很高兴,一出来就抓到你这么大的把柄。你说你,这种要命的事情,怎么不藏好呢?”
陈家勋的语气又变了,带着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他端起柠檬水又喝了一口,轻啧摇头,拿起桌上的照片,似乎有了要走的打算
闻溯眯了下眼,霍然起身走到陈家勋身后,手指扣住他的头,狠狠往桌上一砸。
然后拎起来,又砸下去。
砰!
砰!
中年男人的头上多了两条破口,鲜血顺着鼻梁脸颊汨汨不断往下流。桌上的两只水杯被震落、摔碎成片,店里的客人纷纷看过来,离得近的尖叫着躲远。
“没吃饭吗?再使把劲儿啊!直接把我弄死!”陈家勋不怒反笑,艰难地把头扭向闻溯,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弄死我,你也进监狱。哈哈!”
“快快快!快通知店长!”“要不要报警?”“你傻啊别过去!”几名女性店员吓得缩到了吧台后。
但还是有人走过来,哆哆嗦嗦着:“这位客人,有话好好说,请、请不要动手,我们店里是有监控……”
闻溯放开陈家勋,看了一眼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把托盘当作盾牌挡在面前的女孩,掏出钱包、拿出一百递过去:“够赔了吗?”
女孩手指发抖地接过:“……够、够了。”
咖啡馆的迎客门铃发出轻快的叫唤,阳光被风一吹,冷得让人无法形容。闻溯大步走远,取出手机一看,恰好一通电话打进来。
他迟疑了一下,才接起。
*
二中礼堂,后台。
休息室里灯光亮得有些晃眼,洒落到江逾白深蓝色的演出礼服上,像是淌过了一泓水光。
听见卫岚那命令式的口吻,江逾白心里升起出不详的预感,但说出的话依然是拒绝:“今天校庆,我有表演呢。”
“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先放一边。”卫岚语气强硬。
“出什么事了吗?”江逾白问。
“我不想在电话里和你谈这件事。既然你不愿回去,那我来学校接你。”卫岚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切回主界面,江逾白心底的不详更浓。但没时间让他多想,校乐团负责老师来到后台,拍掌唤走大家的注意:该上台了!”
江逾白不得不把手机放回琴盒,拿上大提琴跟随人流走向舞台。
第一个节目是《茉莉花》,大提琴手坐的位置很靠后,江逾白眉头紧皱,近乎机械地跟完了全程。
第二个节目不需要乐团伴奏,江逾白坐在休息室里思来想去好一阵,但都思索不出结果,索性回了观众席。
表演开始之后,除了舞台,其他地方的灯光都熄灭。观众席上一片黑幢幢,江逾白找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班,但后排靠过道位置上却没了人。
“闻溯呢?”江逾白拍了拍坐在旁边的同学。
那名同学转头:“闻溯不是在……他不不见了。”
这个瞬间,江逾白心中的预感凝成形。
他几乎控制不住表情,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去后台休息室,从琴盒杂物格里翻出手机,开始给闻溯打电话。
第一次拨号。
无人接听。
第二次拨号。
无人接听。
第三次……
第四次……
江逾白按掉通话,重重闭了一次眼,撑着膝盖起身,走向正在摆弄吉他贝斯的几个男生。
“对不起。”江逾白对他们说,“我有点事,现在就得走。”
贝斯手惊讶:“啊?那待会儿我们的演出……”
“去掉鼓点不影响整体效果。”江逾白说。
“你那段solo也不要了?”
“我们是没问题,临场随机应变就好,反正搞这个是为了玩儿。可这是你申的节目,你为了那段架子鼓solo特地申的节目,你真的不演了?”
“对啊,剩下的进行曲和给合唱的伴奏都无所谓,但你练那段solo练了那么久。演完再走呗。”
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劝道。
江逾白摇头:“我家里出事了。”
出了礼堂,江逾白才知外面起了多大的风,步道旁的树枝摇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他身上的西装外套根本顶不住,没一会儿就从手指尖凉到了心头。
他没有回去换,一路跑向学校后门。
校庆日学校不禁出入,路上有好些同样从礼堂逃出来的人,门卫都视而不见。江逾白也离开得很顺利,而从学校到闻溯家那一刻钟的步行路程,他生生压缩到了五分钟。
进小区,进楼,上楼,出电梯,飞奔到门口。
一切皆是以秒计时,但当按指纹开锁的时候,江逾白却迟疑了。
他几次伸手几次放下,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54章 Ch.54
临江市北郊。
这是一栋修建于民国时期的别墅, 三层楼高,青墙黑瓦,中式雕镂。庭院一角腊梅盛开,但池塘里的莲花早被冬风摧折。
闻溯对这栋建筑并不陌生。当年母亲去世, 他把陈家勋送进监狱后, 曾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室内暖气充足,只穿一件单衣就够, 闻溯把大衣外套挂到衣帽架上, 跟着前面的人上楼。
“老爷子让你在书房等他。”这个人是闻溯姨父。
闻溯应了声好。
之前给他打电话的是小姨,通知他外公正在回临江市的路上。
再之后, 闻溯打算回学校, 可还没来得及,就碰上了被闻老爷子派来接他的姨父。
姨父帮他打开了书房门, 但没有进去。闻溯独自走进书房, 随意一扫, 坐到沙发上。
书房的格局和陈设都如当年,三面书墙, 红木书桌,桌上有赏玩的摆件、毛笔架、砚台、镇纸以及练字时用来垫纸的羊毛毡。
闻溯没有去碰它们,也没有去书架上找本书下来, 更没有拿出手机——在上车后,他的手机就被收走了。
他就这样坐着, 等着。
小姨在电话里告诉他外公很生气,让他做好准备。
但又有什么准备可做呢?
会愤怒的始终会愤怒,无法沟通的永远无法沟通, 所以在一开始,他选择了隐瞒。
他干脆闭上眼。
大概两个小时后, 别墅外传来车声,紧接着是一群人进门、上楼的声音。
然后书房门被打开。
老人也脱掉了外套,身上是一件穿旧了但很舒适的唐装,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慈祥和蔼,沉着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杵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书桌,拉开椅子坐下。
他没立刻开口;闻溯从沙发上起身,但也没说话。一老一少隔着书桌对视,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凝结成冰。
老人闭上眼又睁开,怒而起身,将十来张照片狠狠掷到闻溯脚下。
啪——
照片在地板上散开,正是陈家勋弄到的那些,画面里都是闻溯和江逾白。
其实江逾白对拍照敏感,也不喜欢被别人看到他和闻溯亲昵得太过分,所以这些照片里只有欢乐谷草坪上的那张尺度比较“突出”,其他的不过是看起来比较“黏”。
但仅有“突出”的那一张,也能证明他们的关系了。
“看来你是不知错了。”闻老爷子重重地点了一下拐杖,胸膛剧烈起伏,手因为愤怒不住颤抖,“我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和一个男的搞在一起,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就是耻辱吗?”闻溯反驳。
“怎么不是耻辱!如果是在前些年,你一个男的想和另一个男的在一起,还要被看成精神病!”闻老爷子吼道,往书桌外走了一步,指着侧面书墙上的一张单人照,“你给我跪到你妈面前去!给我认错!”
闻溯抿着唇,挺直腰背站在沙发前,没动。
闻老爷子见状更怒,“混帐东西!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跪到你妈妈面前去!你对得起你妈妈吗?你就是这样孝顺的吗?啊?要是你妈还活着,要是她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有多难过!”
闻溯偏了一下头转回来,生硬地说,“她早就不在了,看不见,听不见,不会难过,不会愤怒,更没有如果。”
“你、你、你!”闻老爷子气得直瞪眼,“好啊,仗着你妈死了你谁的管教都不服是吧?那你干脆把我也气死,这样就不会有人拦你了!或者我先打死你,省得你在外面丢人显眼,和男的搞在一起!”
闻老爷子作势要打,可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拐杖,更不谈举起来,一把摔开坐回椅子里,愤愤拍了一下桌。
这时书房门开了,闻溯外婆端着一盏茶走进来,先看了一眼闻溯,将茶放到书桌上:“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字,喝口水消消气。”
“消气?你要我怎么消气!”闻老爷子鼓着眼睛对她说,“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转去二中!我今天才知道,那学校居然有老师也是同性恋!”
外婆面不改色,把茶盏端起,重新放到闻老爷子面前:“茶烫,吹一吹,慢慢喝。”
她走到书房中央,弯下腰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照片、放到沙发上,又把闻老爷子的拐杖捡起放到书桌旁,然后出去了一趟,拿回四份文件。
“小溯,别和你外公倔,对你没好处。”外婆轻声叹道,把东西递过闻溯,“来,选一个。”
闻溯垂眼。
那是四份署好他的名字的国外大学入学申请书,都是世界排名靠前的学校,规划得也很完善,首先读一年预科,然后再考取正式的入学资格。
而这样一来,就算他能提前修学分,也至少有两三年要待在国外。
闻溯没有意外,但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指节。
“如果我都不选呢?”他看向书桌后。
“不选也行,我会停掉你的卡,收回你名下所有房产,让你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到时候,只能像条流浪狗一样去找你那小男朋友。”闻老爷子目光沉沉。
“他会接受那样的你吗?”闻老爷子唇角扯起冷笑,“呵,就算他不介意,你又能接受以那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的自己吗?”
书房里的气氛几乎沉到谷底。地暖向上蒸腾热度,闻溯的脸冷到铁青,琥珀色的眼眸裹上寒霜,手指不断捏紧松开。
“选一个,明天就走。”闻老爷子双手握住拐杖,靠上椅背,“这次我会跟你一起,我亲自看着你。”
过了许久,闻溯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你总该让我和他告个别。”
却听闻老爷子道:“用不着,我已经帮你说了。”
*
阳光被常绿的阔叶树木筛得稀疏。风就像一名精神错乱的舞者,时而狂躁,时而小心轻柔。卫岚的车停在学校附近,江逾白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卫岚在平板上一张一张划过他和闻溯的照片。
江逾白坐姿算不上僵硬,脸上也见不到多少紧张和害怕。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闻溯家的大门,却发现楼上楼下空无一人时,就确定出事了。
现在他心里充斥着的是一种“哦,果然是这样”的平静,以及无力,就像逃犯终于被逮捕,有预兆的灾难终于降临,他再也不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了。
因为没必要。
“所以接下来就要逼迫我和他分开了?”江逾白垂下眼,主动开口。
卫岚划拉平板的手指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和闻溯只是要好的朋友,但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没想到你和他……你们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江逾白皱起眉来争辩:“可现在的发展不该令你很满意吗?我开始学习了,上个月班里测验也考到了你要求的分数,这都是因为他一直在帮我,如果没有他,我根本不会……”
“怎么,难道没有他,你就不要自己的人生了吗?你就不会为自己的人生努力了吗?”卫岚冷冷打断他。
一片落叶被拍到挡风玻璃上,又立刻被刮走。
卫岚降下车窗。
寒风灌进来,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继续说:“反对你们在一起的人不仅仅是我,你知道是谁把这些照片给我的吗?”
“……是闻溯的家里人。”江逾白低声回答。
这是很容易就想明白的事,否则他怎么会找不到闻溯呢。
卫岚抽了一口烟,手肘架在窗框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如果对方家长不是这个态度,我不会反对你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江逾白开口,她给出答案:“因为他让你进步了,他让你变得更好了,他让你有了从平庸变成优秀的可能。
“可你反过来想想,你给他又带去了什么呢?你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呢?”
“所以是他家觉得我配不上他咯?”江逾白低声说。
卫岚瞥了他一眼:“门第的确悬殊。”
而且性别还相同,江逾白在心里补充。卫岚的话让他既不自信,但又有了底气:“我不在乎他家里的人怎么看我。和我在一起的是他,不是他家的那些人。”
卫岚又抽了一口烟,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江逾白:“你有想过闻溯吗?难道你要让他因为你,和家人闹矛盾、背上来自家庭的压力吗?
“更甚至,你要让他因为你,被骂被打,被断掉经济来源,被从家里赶出去吗?”
江逾白一下说不出话了。
第55章 Ch.55
北郊别墅。
书房里的争执声停下, 气氛却并未松动。闻溯捏皱了那四份申请书,和桌后的老人对视片刻,拿起沙发上的照片,转身就走。
“毫无悔改之意!”闻老爷子骂道。
闻溯充耳不闻, 大步流星离去。
他的房间在二楼, 下楼后脚步不停,径直过去, 开门, 再砰的关上。
这里很久没有住人了,但空气中并无那种沉闷的味道, 四周也见不到灰尘。窗帘是收起的, 光照进来,铺到地面上, 像是流淌着一层蜜。
这个房间里也有整面的书墙, 但不像书房里那样被书塞得满满当当, 只放着闻溯小学时候用过的书籍教材杂物,几本老旧的相册, 以及母亲的一些遗物。
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尤其是以前的书。他一向偏爱冷色调,小时候学校要求包书, 只会选黑白灰三种颜色。
是母亲给他做了彩色的书衣,把他每天所见到的变成了绮丽和暖色。
江逾白是他所见到的另一种绮丽和暖色, 他是绽放在夏夜里的烟火,那样明朗那样绚烂,耀眼又活泼。
江逾白现在在做什么?闻溯不由自主地想。
他穿那套小西服的样子很好看, 他喜欢他发梢被礼堂灯光染成的深褐色。
他表演完个人节目了吗?他表演完之后却发现他提前走了,会不会很生气?
他一定很生气, 因为说好要一直等他的。
又或者,江逾白也像他一样,被他家里人从学校带走了。
那他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闻溯在床尾慢慢坐下,仰头看着那些书。
他不太喜欢幻想类的小说,江逾白往他书架上塞的那一套,至今只看完第一册 ,此时此刻却觉得如果这世界上真有超自然的力量那该多好。他想破窗而出,他想要心灵感应,他想能够不受阻拦地出现在江逾白面前,或者江逾白来到他身边。
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果。
郊外的别墅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现在又是冬天,没有喋喋不休的虫声,而当放下窗帘隔绝掉阳光,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
深夜似乎一眨眼便至,又似乎走了一个世纪才垂落帷幕,在近乎绝对的寂静和昏暗里,敲门声响起来。
“小溯,你开一下门,是我。”
门外是闻溯的外婆,语带关切:“你没出来吃晚饭,我让厨房熬了粥,给你端了一碗。”
闻溯睁开眼睛。他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犹豫了半秒才起身,过去拉开门:“外婆,不用……”
廊道里的灯光洒进卧室,驱散了门口的黑暗,闻溯目光扫到外婆端在手里的托盘时,声音倏然一顿。
——那托盘上除了放着一碗粥,还有他的手机。
“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好歹吃一点。”外婆轻叹说道,继而压低声音:“你小姨在车库等你,但明早六点前回来。”
“……谢谢外婆。”闻溯伸手接过托盘。
外婆拍拍他的手臂:“多少吃一点,听见没?”
闻溯回到房间,按开了灯。
粥是海鲜粥,已经晾到了可以入口的程度,闻溯没有拂老人家的心意,一边喝一边给手机开机。
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一条接着一条挤进屏幕,闻溯没看别人的,只点开微信置顶的那个聊天。
江逾白的微信头经常换,最近是个顶着乌黑的眼圈抓着笔的熊猫人,配了五个字:“学习使我快乐”。
这个熊猫人发来的消息只有两条。
一条是:“你在哪?”
第二条间隔了20来分钟,内容是:“我还好,但你是不是出不来了。”
闻溯很难描述这一刻的心情。他按进输入栏,想回点什么,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却敲不出一个字。
手机又嗡的震了一下,是条新微信。
闻溯没打算切出去理会,但下一秒一个语音打了进来,紧接着秒挂。
跳出来的头赫然是小姨。
划回主屏幕一看,只见小姨说:“人都支开了,速度下楼。”
闻溯从衣柜里随便扯了件从前的外套出来,熄灭房间里的灯,推开门往外走。
楼上楼下的灯也都关了,别墅陷进了黑暗中,他稍微适应几秒,大步下楼,出门后直奔车库,钻进那辆已经打上火、随时能够走的车。
“安全带。”
坐在驾驶座上的年长女性瞄了闻溯一眼,踩下油门冲出车库,“和他联系过了吗?”
“还没有。”
“那你想好去哪了吗?”
闻溯直接导航了去江逾白家的路。
小轿车驶上别墅区主干路,道路两旁的树影飞速倒退,车灯笔直刺破夜色。闻溯没有再说过话,小姨侧头看了他几次,也没说什么。
已经是晚上10点,高峰期早过了,内环高速无比畅通,驶入城市主路后也没遇上拥堵,20分钟后,闻溯抵达了江逾白家在的小区门口。
在闻溯下车前,小姨还是开了口:“你这件事情,我们谁都没办法帮你在你外公面前说情。”
“我知道。”闻溯垂着眼。
“你很喜欢那个男孩?”
“很喜欢。”闻溯顿了一下,“我可以不喜欢自己,但我不能不喜欢他。”
车里又静了。
片刻后闻溯向她道了声谢,解开安全带。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你可不许趁这段时间偷跑了。”小姨看着闻溯。
她眼里不断有情绪和微光闪过,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最终只说了一句:“你知道的,老头去南方避冬前,是不需要拐杖的。”
闻溯下车。
江逾白住的小区有门禁,白天的时候可以时常有住户出入,可以跟着进去,但现在已经夜深。
他在夜风里呼出一口气,打开手机,拨通了那个已经按出来很久的号码。
才响一声电话就被接起,但对面的人没有说出那一声“喂”。闻溯轻轻呼吸,让嗓音带上些许笑意:“松鼠。”
三分钟后,江逾白出现在小区门口。
他在居家服外套了件大衣就出来了,踩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长,仿佛从黑夜里划过的长星,急匆匆地奔跑着,要去赴某时某地某个人的约。
哪怕只是一面之约。
但当他越靠近闻溯,脚步却渐渐变慢,渐渐停下。
风在虚空撕扯,撕碎尘埃扯破夜色,又在悄然和猛烈间把一切弥合。闻溯大步跨上前,弥合了他和江逾白之间的距离,把人捞过来抱住。
一如既往亲密到连半点空隙都找不出的拥抱,一如既往用体温将江逾白裹住,让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的温度。
“……闻溯。”江逾白吸了下鼻子,压着嗓音里的颤抖。
“嗯,我在了。”闻溯应道。
江逾白抬起手回应闻溯的拥抱。他想说的话有很多,可这一刻又什么都不想说,半天后低低地蹦出来一句:“你吃饭了吗?”
“没有。”闻溯笑了一下。
“那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选的,都好。”
“……那给你吃被我煎糊的鸡蛋。”
闻溯手指扣在江逾白脑后,轻轻挠了挠:“好。”
江逾白撩了下眼皮,没好气地给了闻溯一个脑瓜崩,抓住这人的手把他带向小区附近那条小吃街。
这个时间点还开着门的餐馆只有烧烤摊、夜啤酒和大排档。江逾白选择了烧烤,简单点了几样菜,就坐在店里吃。
然后回闻溯在学校附近的住处。
这套二层复式迎来了今夜的第一次灯光。
两人不约而同没有选择上楼。闻溯去开客厅地暖,江逾白把一部他们都很想看的电影投屏到电视上。
灯只留了楼上廊道里的一盏,洒下的光芒温黄微弱,只够照亮狭小一隅。
但这狭小一隅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了。
寒冷的冬夜被落地窗隔绝在外。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腊梅,昏暗里浮动幽香。一切是如此幽寂。江逾白眼睛盯着屏幕,却没有看进去电影剧情。他不知道闻溯是否也如此,但他想,闻溯应该也是如此。
他放开怀里的抱枕,一点点勾住闻溯的手指,轻声说:“我们私奔吧。”
“想去哪里?”闻溯把右手换给江逾白玩,抬起左手勾住他的肩膀,顺带捏了捏他的脸。
江逾白想了想,“去更南的地方,去能看到海的地方吧……临江市的冬天太冷了。”
“好。”闻溯应道。
“明天一早就走好吗?像我们上次去川西那样,我一起床,你就把我拉去高铁站。”
“……好。”
电视机里的画面光怪陆离,折出的光映亮江逾白的眼睛。
漆黑的,清亮的,泛着微红的眼睛。
过了许久,江逾白闭了下眼。
“困了?”闻溯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同时手在他脸上碰了碰。
“不困。”江逾白睁开眼摇头。
他不想睡。
他天真又自嘲地想,是不是他不睡,这一夜就不会过去。
但他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就像月亮行过中天迎来跌落,朝阳升起时露珠迎来结局。
闻溯把电视按了静音。
屏幕上的亮光落进他和江逾白的一隅世界里。他帮江逾白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把人半抱在怀里,一根一根数他的睫毛。
但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数不清。
因为数着数着,他就忍不住轻轻吻上去。
凌晨5点半,闻溯把江逾白抱上楼,把他放到床上不靠窗的那一侧,把他惯常抱着睡觉的宜家鲨鱼塞进他怀里。
5点35分,闻溯下楼,关掉所有的灯,走到玄关,打开门。
“和那个孩子告别了吗?”小姨就在门外,匆匆赶来,眼里还带着困倦。
“……我说不出口。”闻溯哑着嗓音。
对面的人摇摇头,让出门口的路:“走吧,再不走,你外公就要醒了。”
闻溯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屈起,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抬脚走出去。
砰。
一声轻响,门合拢。
下一刻,主卧的门由内而开,江逾白走了出来。
他走过浮着腊梅花香的黑暗,走下楼梯走到门口,隔着这扇关上的门,小声对走远的人说:
“再见,闻溯。”
第56章 Ch.56
10班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张课桌变空了。几天过后, 有校工过来把这套空桌椅搬走。
江逾白的位置依旧在那,课桌上和课桌里堆的东西杂乱如常,但他人和闻溯一样,再没有在班里出现过。
段锦绫是第一个察觉到事情不对并跑去问的, 这才知道江逾白报了校外的补习班, 每天在那边上课。
而闻溯转学了。
她当即意识到什么,继续问了下去, 可江逾白却不多说。
初冬转眼就成了隆冬, 风又湿又冷,透过皮肤刺进骨。
这个月的农历十二伴着小雨, 江逾白在补习机构请了假, 到花店买了一束盛放的花,打车去了郊外的一座墓园。
雨打湿了沿途的矮松和柏树。他第一次来这里, 对路不熟, 也不知道要看望的人长眠在哪方石碑之下, 只能一处一处找过去。
大概找了半个小时,他停下脚步, 在一块被白梅树环绕的墓碑上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除了他,来这里的还有另一名身材高挑、年纪在四十左右的女性。她正站在墓碑前,听见脚步声偏头看过去, 先是一惊,尔后一笑:“我是闻溯的小姨。”
“阿姨好。”江逾白冲她点了下头, 轻声说道。
江逾白今天穿了一件灰色大衣,撑一把深黑色长柄伞,肤色白得冷清, 宛如落了一层雪。
他脸上没有少年人面对长辈时的拘谨,身姿挺拔, 态度有礼但眉目疏离。
仿佛看见了闻溯。
小姨神情变得复杂,难以察觉地摇摇头,目光落到江逾白手中的花束上,往旁让了一让,说:“这是他妈妈最喜欢的花。”
“闻溯和我说过。”江逾白把带来的晚香玉放到石台上。
雨珠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风摇来白梅的幽幽香味。
墓碑照片里,闻溯的母亲五官秀美深刻,即使只是被定格的一瞬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也流转出了惊艳。江逾白和她的笑容对视上,静静看了一会儿,问:“闻雅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开朗爱笑,温柔体贴的人。”
“那闻溯真是既像她又不像。”江逾白眨了下眼。
“因为他小时候过得不好……那种环境,养不出开朗爱笑的人。”小姨的声音低下去,带上几分感慨,“闻溯肯定没和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
江逾白:“从没没说过。”
“他自尊心很强,在喜欢的人面前,一丁点儿怯都不愿意露。”小姨又笑起来,抬起手在江逾白肩头按了按,话语里感慨意味更浓,“要是你们晚几年,在各自羽翼丰满的时候遇到就好了。”
这一年和从前的每一年一样,倏然间一抬眼,就走到了头。
跨年这天,10班组织了一次以班为单位的考试。老师们阅卷依旧迅速,最后一科才考完,前五科的成绩就出来了。
江逾白到学校参加了这次考试。他进步很大,得分率提高到了80%,如果这是年级性的考试,他的排名足够进前100。
段锦绫来了一趟教室后排,坐在江逾白前桌的位置上,垮着脸说,江逾白,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江逾白听见这话就笑,笑问她,怎么就看着难受了?我成绩变好了你不该高兴?
段锦绫不知道怎么表述自己的心情,看了他一会儿,摇头走开。
这会儿已经放学,绝大多数人都飞奔出去跑向元旦假期。江逾白慢条斯理收拾了一下东西,离开教室路过裴斯言时,被拍了一把手臂:“今天跨年夜,一起出去玩?”
江逾白停下脚步,“玩什么?”
裴斯言只说跟他来。
裴斯言带他去了江边。
冬天是枯水期,这片水域本就不深,现在连江心的石头都裸.露了出来。裴斯言本来想走过去,但江逾白有点儿犯懒。
他蹲在滩涂的一块大石头上,拔了根顽强生存的野草在手里玩,身后巨大的摩天轮亮着彩灯缓慢旋转。
风很大,头发不能用吹乱来形容,夜色里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摇晃得有点儿癫。
裴斯言看得好笑,踩着石头走过去,往他脑袋上揉了两把。
“我是狗吗你这么rua我。”江逾白歪头躲开,语气懒懒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反应。”裴斯言低头看着他。
江逾白问:“我以前是什么反应?”
“二话不说直接反击。”
裴斯言坐到江逾白蹲着的这块大石头上,说起段锦绫在教室里说过的那句话,“你现在这个样子,是真的让人看着难受。”
江逾白抿起唇。
远处的高架桥上灯火连绵车声不绝,桥下轨道交通呼啸而过,风声也是那样喧嚣,和它们比起来,枯水期的流水声微弱得近乎于虚弱。
但江逾白努力分辨着水声,视线在浅浅的河面上停留。
过了很久,他敛低眸光,手指一松,任那根野草在风里飞走,说:“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这样。但那天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
这回换裴斯言沉默。
江逾白在轻柔的水声中仰起头,望着厚重绒布似的天空:“今天看不见星星。”
“云太多了,后半夜有可能下雨。”裴斯言也抬头。
江逾白短促地笑了一笑。
城市的夜空也称得上“绚烂多彩”,因为霓虹灯有太多的颜色。他此刻无比怀念在三千米海拔上见到的天空,那里空气稀薄,可天空又是那样澄澈。
“我以前以为,闻溯是挂在天上给我照路的星星。”江逾白往上做了一个抓的动作,继而向下垂手,“但后来发现不是,他是一颗流星,只是从我这里路过而已。”
“江……”
江逾白偏头,漆黑的眼眸望定裴斯言,认真地说,“裴斯言,谢谢你。”
*
再然后就到了年关。
临江市主城区很少下雪,冬天总是蒙在一层阴灰里,闷且无趣。
今年更是禁放烟花爆竹,于是江逾白在无趣这个形容词前还加上了个非常。
他们家过年很简单,亲戚聚一起吃个饭,吃完就散。所以除夕夜里江逾白跟卫岚回到自己家,才刚过9点。
江逾白从不看春晚,回卧室洗了个澡,走进书房。
大提琴静静坐在墙前的琴架上,架子鼓和吉他同样安然。他目光扫过它们,坐进椅子里打开手机。
未读消息挺多:傅磷跟群发拜年消息似的群发有没有人能陪他玩游戏;秦越回了老家,在群里发了许多玩炮竹的视频;段锦绫疯狂吐槽奇葩亲戚……
但置顶的那个头像上,没有新增哪怕一个“1”。
江逾白一一清除掉小红点,但没回复,开了电脑,找出一部老电影。
可这电影实在太老,节奏拖沓情节散碎,没一会儿就把江逾白催睡着了。
惊醒时时间将近12点,江逾白愣了一下,旋即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床上继续睡,丢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到一通电话。
来电显示是美国的号码。
江逾白条件反射要拒接,又在按下去的前一刻停住动作。这个瞬间,他像是感应到了某什么,手指狠狠抖了一下。
电话铃声继续在响。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茫然,茫然地往四面看了一圈,才把屏幕上的虚拟按钮划向接通。
但他没有开口。
手机那头的人也没有说话。
这一刻阒然无声,仿佛沉进了永夜。
滴答,滴答。
虚无的时钟在虚空里转动。
被渺小的人类命名成“时间”的洪流无声磅礴地往前涌,无论是否有人期待,无论引来的是欢呼还是恸哭,时分秒三针都在那个冰冷的霎那扣合。
0点到了。
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拉开帷幕。
窗外没有砰砰砰的烟花和爆竹。这一年的除夕夜,和从前每一个普通的夜晚都相同。
一个难得清净的年。
江逾白握紧手机。
“新年快乐。”他低声说。
顿了顿,又喊了一声:“闻溯。”
“这次期末考,我进年级前100了。”他压着声音说。
“今天没有收到红包,我们家的人没有互相给红包的习俗。”
“今晚的饭太难吃了,他们把姜切成了碎末。”
他晃了一下腿,接着又晃了一下,把无聊的事情一句一句说给了电话对面。
他听见了对面那人的呼吸声,有些重。
他晃着的腿停下,语气变得有点儿不高兴:“你为什么不给我说新年快乐?”
“松鼠。”
少年人的嗓音跨越数千公里传递到江逾白耳间,低哑里夹着湿和闷。
“松鼠。”他又喊道,轻声说着,“给我点时间,我把我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来找你,好不好?”
江逾白捂住眼睛。
“不好。”他回答道。
*
除夕过完,翌日自然是大年初一。
江逾白一大早就被卫岚喊起床,他们家不用走亲戚拜年,但有新年扫墓的习惯,也提前跟墓园做了预约。
香烛纸钱得各自准备各自的,这是老一辈延续下来的习俗。
临行前江逾白还把这学期的成绩单复印了一份,说要给他爸烧过去,让他也看看,在底下乐呵乐呵。
这一天主城区里难得不堵车。江逾白坐在卫岚的副驾驶上,偶尔盯一眼手机,多数时候都在看窗外。
路旁许多店铺依然早早开了张。为了赚钱,大家过年也在卷。
他的视线扫过卖油条豆浆的早餐摊,扫过米线面馆,扫过便利店理发店,突然问:“妈,过了年是不是就该交大提琴的学费了?”
“对。”卫岚点头。
江逾白单手支着下颌,依旧看着车窗外:“就不续了吧。”
「夏天有虫唱和蝉鸣,而夏天的虫唱蝉鸣都会远去。」
第57章 Ch.57
三月乍暖还寒, 春风又雨。
江逾白回国的第一天就感冒,倒是没有太外显的症状,只是头晕和畏寒。
时差也没倒过来。中午十二点一到他就是开始犯困,往床上一躺直接昏厥, 醒过来全靠门外传来的辱骂声。
——他的猫在骂他。
那是江逾白去多伦多的第二年捡到的猫, 说不好是什么品种,毛长色杂, 捡回来时黑得像团煤球, 洗干净后倒也还算漂亮。
猫拖着长长的调子在门外吼叫,一声接一声没个消停。江逾白翻了两次身, 撑了一下坐起来, 下床开门。
猫甩着尾巴大摇大摆走进卧室,江逾白用脚去逗了它一会儿, 回到床上找手机。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7点。
微信里躺着一条未读消息, 陶怡宁说她组了个9点开始的局, 问他要不要来玩。
江逾白回了个“去”。反正晚上没事做。
发完消息他把手机扔回床上,去厨房接了杯水。猫一直跟在江逾白脚后, 时不时抬起脑袋骂骂咧咧两句。它也是只千里跋涉过、见多识广的猫了,但换到新环境还是会不安。
江逾白喝完水把它带回卧室,弯腰捞起、塞进自己被子里。
“我一会儿要出去。”江逾白蹲在床边, 看着猫又黑又圆的眼瞳,“你一个猫在家乖乖待着, 不许乱抓乱咬。”
猫当然听不懂,但江逾白习惯了做事前和它交代一声。
和猫说完话,江逾白起身去洗澡。
他到陶怡宁组局的地方刚好是9点。
这是个很出名的酒吧。都市人的夜生活还没正式拉开帷幕, 店里已经找不到几张空桌。气氛燥得像夏天,驻唱乐队在台上嗨得到了爆, 鼓点仿佛要刺破耳膜。
江逾白叫住转场的服务生帮忙带路。
他穿了一件长风衣出门,黑色衬得皮肤像是一片冷玉。
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和稚嫩早已从他脸上褪去,五官立体深刻,用漂亮来形容他已不太够,眉眼疏离俊美,当昏暗暧昧的灯光流过,眼梢下扫出的眸光勾得人难以移目。
他一进门就把许多人吸引住,口哨声此起彼伏,一路走向座位,来问微信和号码的有好几波。
“每次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想说好想睡你。”陶怡宁倚在椅子里,一见江逾白就笑起来给了个飞吻。
她组的这个局人不多,加上江逾白,还不够坐满一张八人桌。她给江逾白留的位置就在自己旁边,江逾白坐下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个字:“滚。”
“这是最高的夸奖好不好?”陶怡宁翻了个白眼,晃着新做的美甲指了指桌角,“国内都是扫码点单啊,喊waiter人家不理的。”
江逾白应了声“嗯”,拿出手机。
陶怡宁是江逾白在多大认识的朋友,读完本科就回国,比他早两年。
他们的相识始于陶怡宁的追求。
她看上的是江逾白的脸,第一次见面就过去对江逾白说“帅哥有兴趣多个女朋友吗”,然后被江逾白一句“我喜欢同性”拍了回去。
但这句拒绝并没有妨碍陶怡宁接下来的发挥,毕竟她喜欢的只是江逾白的脸。
她迅速自然地更换了需求,说那你就多个姐妹吧,在这种满大街鬼佬的地方,没几个能聊中文的朋友是真不好过。
那时两个人都刚到多伦多,从社会主义骤然陷进资本主义,哪儿哪儿不舒服。江逾白觉得陶怡宁说得不错,便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渐渐熟络。
酒吧驻唱乐队换到下一首歌,风格从摇滚变成了性感的R&B。江逾白慢条斯理划着屏幕上的酒单,有点选择困难症。
“可以点他们的招牌特调,你应该会喜欢。”陶怡宁凑过来推荐,推荐完脑袋歪回去,说:“你现在也回国了,不用再担心校园恋毕业就分手,打算找个人谈不?”
“麻烦。”江逾白把酒单划拉上去。
“那你不如接受路岐云?他也在上海。他从本科就开始追你,一直追到读硕,可见对你情根深种、用心良苦。”陶怡宁继续说。
说完抿了一口酒,补充:“长得和你也很般配。”
暗光下,江逾白的神情看不出变化,手指点着屏幕,把热销top1的招牌特调加进购物车,下单付账,然后抬眼:“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你自己?”
陶怡宁耸肩:“还不是因为帅的都当gay去了。”
这姑娘看的终究是脸。
江逾白等酒。
陶怡宁嫌他无聊,转身去和别的朋友聊天玩牌。
酒吧不禁烟,他们这桌前后都有抽烟的人。江逾白并非闻不惯烟味,但他感冒了,本来没什么症状的嗓子被烟一熏,开始发痒发疼。
他把冰桶拿过来,吃了两块冰压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拍陶怡宁肩膀:“我出去买杯咖啡。”
陶怡宁惊得瞪眼:“这么晚了你喝咖啡?”
“熬到明天晚上就能倒时差成功了。”江逾白拿上外套离开。
酒吧临着马路,车辆拥堵,空气里的味道很不好闻,但比起加拿大满街飘荡的大·麻味,又要好得多。
江逾白回国不到一天,还没习惯环境的变更,走上街头,看着满眼的中文标牌和招牌,不禁觉得陌生,而被夜风一吹,脑袋似乎比之前更晕了一些。
他花了好几秒回过神,没有选择回酒吧,扫了一圈径直往前,推开对面商场一楼星巴克的门。
商场就要打烊,星巴克里没几个人,江逾白走向点餐台,没看菜单,直接点了一杯冰美式,刷了微信付账,然后站到另一边的出餐口等。
店里在播放舒伯特的《小夜曲》,低沉的大提琴音伴着鼓点与镲,管乐的进入分外哀婉。江逾白半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地听着,等店员将做好的咖啡递过来,端上转身。
他视线抬了一下,不期而然撞上推门而入的人。
记忆逆着时间洪流而来,巨大的浪涛拍岸。
惊涛拍岸之后,世界落入阒然。
无论杂音还是乐音,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远去。
一切静止。
七年的时光不足以让江逾白忘却闻溯的模样,只要有心勾勒,再微小的细节也能在他脑海里重生。
此刻的闻溯似乎和以前没有区别,又似乎天差地别。
他眼型狭长,有些丹凤的形状,眼尾轻轻上勾,弧度冷得锋利,依然一身风衣,搭长裤和白衬衫,仿佛就是曾经那个倚墙等他的少年。
但曾经的少年早已不见。
他比从前更高了一些,不再是那副懒得做表情的淡漠模样,唇角抿出深直的弧度,眉目刻进冰雪。
少年长成了高山。
山雪覆满,冷得陌生。
江逾白手指扣紧咖啡杯。
他不是没有想象过和闻溯的重逢,或许是在赵鸣宥这个他们唯一的共同朋友组的、避不开的局上,或许是在以十年为期、还算有纪念意义的高中同学会上。
他从没想象过会是现在这样,一个转身一次抬眼就看见了,过于偶然,过于不经意,不可思议到仿佛是一场梦境。
中国有96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人口足足14亿,他们此时此刻的偶遇,概率能有几分之几?
他忽然有些缺氧,像是回到高二那年,他推开教室后门,第一次看见闻溯的那个瞬间。
他很想抬手碰一碰自己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出现了幻觉。
这时闻溯也抬起眼,目光往里一扫,尔后定格。
如果说刚才的江逾白是僵,那他现在的心情该是紧张。
可为什么要紧张呢?他和闻溯已经分手了,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夜,在他说出“不好”两个字之后。
他们之间隔了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里,谁都没有再联系过谁,谁都没有停在从前。
也没必要停在此刻。
江逾白在闻溯抬步的那一刻,垂眼转身,走向另一个出口。
但没能走掉。
垂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手从后方紧紧扣住。
“松鼠,要去哪?”闻溯问。
静止被打破。
第58章 Ch.58
山雪融化了。
少年回到少年时, 掌心滚烫得一如既往。
这下反而是江逾白变成了雪,因为他好像就要融化了。
难以适应。
无法适应。
江逾白用力把手腕从闻溯手中抽出来,抬起敛低的眼眸,转身回答闻溯:“去找朋友。”
他将表情控制得滴水不漏, 漆黑的眼里折着星巴克钴黄的灯光, 但没有折出太多的情绪;声音低又凉,像三月里的夜风。
闻溯定定凝视住他:“我陪你去。”
“不用。”江逾白重新转回身, 继续往另外那个出口走。
闻溯跟在江逾白身后。
这个出口通向商场内, 得绕一大圈才能出去。江逾白为了不让闻溯觉得自己是为了躲他才挑的这条路,进了里面的一家便利店。
已经是深夜, 冷柜里东西所剩无几, 他挑了两罐冷藏咖啡和一个冰面包,打算以此作为明天的早饭, 到柜台结账, 发现闻溯还等在门外。
江逾白没有意外, 但心底的感觉还是有点微妙和奇怪。
他拎上店员递来的口袋离开。
闻溯又跟上来,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跟在身后, 而是走在了江逾白身旁。他看了看江逾白袋子里的东西,视线上升,回到他的侧脸, 问:“你是不是有点着凉?”
“没有。”江逾白反驳得不假思索,孰料走出商场被风一吹, 险些咳嗽。他赶紧喝了一口手里的冰美式,把喉咙里的那股子痒给压下去,冷漠地往旁边瞥了一眼。
闻溯和他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既没有近得太过分,可但凡他要溜, 一把便能被抓回去。他目光在他们之间隔的这段距离间来回数次,忍不住喊:“闻溯。”
“嗯?”闻溯偏头。
江逾白瘫着脸:“你现在变成社会闲散人员了吗?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闻溯听见这话把头转回去,眼睫一垂,轻轻笑了一声。
笑个屁。
看见那个下水道井盖了吗?我立刻把它撬开踹你下去。
江逾白面无表情喝完剩下的咖啡,把空杯塞进垃圾桶,加快脚步,穿过依然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走向先前的酒吧,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夜越深,酒吧里的气氛越是燥热,舞池里无数人踩着鼓点扭动,甚至还有人跳上了桌子。江逾白往里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闻溯:“你还跟着?”
“难道不许我也来喝酒?”闻溯轻轻挑起眉。
这话让江逾白没法反驳,如果回个“不许”,就好像他在管他似的。他干脆利落闭嘴收回视线,大步走到陶怡宁那桌,坐到之前的位置上。
八人桌依旧没有坐满,其中一张空椅正好在江逾白对面。闻溯一路跟着江逾白,格外自然地拉开那张座椅。
“这位是……”陶怡宁在看见闻溯的瞬间眼神就亮起来。
“高中同学。”江逾白垂眼说道。
陶怡宁把江逾白的那杯酒给他推过去。
他们这一桌,有人聊天谈笑,有人玩着游戏,吵吵闹闹的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嘈杂也涌向这里。
江逾白沉默不语,偶尔端起酒抿一口,自顾自刷手机。
陶怡宁时不时瞟向江逾白,瞟一眼他,又瞟向闻溯,视线的收尾总是闻溯戴在左耳耳骨上的耳钉。
酒吧里晦暗的光线被闻溯耳钉上的黑曜石折射得璀璨晶莹。他打耳洞的位置,赫然和江逾白在同一处。
陶怡宁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歪向江逾白:“我想去趟厕所,江江你陪陪我呗,酒吧人太杂了,女孩子一个人去不好。”
酒吧太吵了,她说话必须大声。
江逾白被吼得皱了下眉,没什么表情地撩起眼皮,向陶怡宁看过去。他认识陶怡宁好几年了,知道她是个敢孤身在夜店怼人的妞,又怎么不敢独自去厕所?
明显是有话要说。
“走吧。”他松开搭在酒杯上的手。
“他就是你高中时候谈的那个前男友?”一走远,陶怡宁就忍不住开口。她知道一点江逾白高中时候的事,但也只知道一点。
“嗯。”
陶怡宁握紧拳头捶进掌心:“果然!”
洗手间前垂着一道挡帘,江逾白把它掀起来,让陶怡宁先进去,疑惑在心里转了转,还是问出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长得帅呀!”陶怡宁眼里带着雀跃。
江逾白:“……”
“看得出来,他依然喜欢你。”陶怡宁放轻声音,表情变得认真,“他看你的眼神特别、特别、特别深。”
“他喜欢的,”江逾白走到洗手池前,用拧开龙头的动作掩饰住话语里的停顿,“可能不是我。”
陶怡宁是个喜欢说“来到来了”的人,和江逾白说完话,顺便去了趟女厕所。
江逾白在等她和一起回去的过程中被搭讪了好几次,男女都有,其中一个非常大胆,不仅直接贴上来,还含情脉脉地眨着眼说想被江逾白用鞭子抽。
他被弄得有点儿恶心,回到位置,拿上外套和那袋子买来的东西便往外走:“我回去了。”
“我送你。”闻溯当即起身。
江逾白脚步一顿。
陶怡宁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瞬息间做出某个决定,抢在江逾白开口拒绝前对闻溯说:“帅哥,可以顺便捎上我吗?我找郝师兄——就是江江室友有点事。”
“当然。”闻溯点头应下。
陶怡宁露出笑容道谢,也拿上外套起身。
江逾白皱了下眉,向陶怡宁投去一瞥,但没好再拒绝。
闻溯的车就停在附近。
三个人一起过去,江逾白眼尖地发现挡风玻璃上多了张罚单。他没说什么,闻溯收起罚单也什么都没提,取出车钥匙解锁。
陶怡宁又对闻溯说了次感谢的话,自觉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这样一来,江逾白不得不选择副驾驶。他总不能真让闻溯当他们的司机。
“你住哪?”闻溯问。
江逾白报了小区名字,然后打开手机导航。
林志玲的声音响彻车厢,闻溯打火挂挡起步,又笑了一声。
笑声低且沉,却又透出清冽,很像江逾白今晚点的那杯酒。
“你是怕我把你拐了吗?”他笑着问。
江逾白不理会。
上海的夜景很美,但夜深时刻,城市生出倦意,景也成了残景,唯余江流涛涛流淌着。
江逾白已经不再是年少时候没话也要找点东西说的性格,何况身旁坐的人还是闻溯。
一路无话。
大概一刻钟后,江逾白的导航提示目的地到了。
是一个偏老的小区,附近违停的车很多,双向车道两侧各被占去一个车身的宽度,如果和对向来车狭路相逢,会让人情不自禁感慨人生艰难困苦。
“就在这里,谢谢。”江逾白让闻溯在小区外还算宽敞的路段停下,按开安全带插扣。
“松鼠。”闻溯喊停江逾白开车门的动作,下颌往他从便利店里买的东西上一指,“能给我一罐咖啡吗?”
江逾白下意识要拒绝,转念想起自己是在星巴克遇见的他,又想起他先前收的那张罚单,一时有点儿愧疚,嘴唇嗫嚅了一下,改口:“蓝山还是曼特宁。”
“蓝山。”闻溯挑了一个。
江逾白把购物袋里的蓝山咖啡取出来递过去,而闻溯也给他递来了东西——显示着微信二维码的手机:“扫一下,我把钱转给你。”
“不用。”江逾白眸光从他屏幕上抬起来。
“我想加你的微信。”闻溯看着江逾白,琥珀色的眼眸里光芒细碎摇晃,“可以吗?”
闻溯维持着把手机递向江逾白的姿势。
江逾白抿起唇,视线落回去。
没有改变的昵称,没有改变的头像,闻溯用的还是高中时候那个微信。
霎时间江逾白对时间的感知又模糊了,视线难以聚焦,神思变得恍惚。
恍惚间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又不着调地开始想,他和闻溯僵持有多久了?三分钟还是五分钟?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上,这才发现原来还不到一分钟。
他默然地按亮手机打开微信,点出扫一扫,对准闻溯的屏幕。
一如七年前在阿福副食店那样。
咔哒。
提示音响起,江逾白把扫出来的名片添加到通讯录。
*
江逾白输入密码打开门锁。
这是一套二居室,客厅厨房以及两间卧室都没有亮灯,一切都陷在黑暗中。江逾白按开玄关处的灯,扫了眼地上的拖鞋,对陶怡宁说:“郝师兄没回来,估计今天值夜班。”
“其实我不是来找他的。”陶怡宁摇头,“我担心你,你今晚状态不对。”
“没有不对。”江逾白淡淡地说。
“就是不对。虽然你上学那会儿就不太爱说话,但聚餐喝酒的时候,还是会一起玩一起开几句玩笑的,但你今晚——”
陶怡宁换鞋关门走向江逾白,一边说一边伸手做了个夸张的动作,“你今晚特别闷,就像以前做实验被我们搞到自闭的小白鼠,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不给反应。”
江逾白垂着眼,去厨房接了两杯水,其中一杯递给陶怡宁:“只有白水,将就一下。”
“是因为你前男友,对吧?你也还喜欢着他。”陶怡宁语气肯定。
“没有。”江逾白矢口否认。
“连那皮裤男对你说想要你用鞭子抽他的时候,你都只是看了一眼!但面对你前男友的时候,你的表情就还算多。”陶怡宁轻轻哼了一声,翘着脚坐进沙发里。
江逾白又一次垂下眼。
透过玻璃杯里的白水能看见地板,但每一条纹路都被缩小和曲折。
看久了还有些目眩。
他移开目光,语气有点儿闷:“很明显么?”
“再明显不过了。”陶怡宁回答。
“我当然还喜欢他。”
又是很久之后,江逾白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午夜的梦呓,“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高中时候就算他突然出国联系不上了,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也还是《蒹葭》,因为里面有他的名字。”
“他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也还喜欢着你。”陶怡宁看着他,神情严肃,“所以你们就继续在一起吧。”
“我提的分手。”江逾白说。
“那又怎么?你俩还是互相喜欢着的啊!”
“当初退缩的人是我。”
“我之前说过,他喜欢的不是我——”
江逾白站在客厅顶灯之外,半张脸陷在昏暗夜色里,衣摆被阳台吹来的风牵起,身姿挺拔清瘦,像一棵孤松。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的喜欢,是对他记忆里的那个我。”
“如果你高中时候就认识我,会发现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就像两个人。”他别开目光低下头,“再说了,连我都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他怎么会喜欢呢?”
第59章 Ch.59
高二那年寒假, 决定不再继续学琴后,江逾白把心思全部投入到学习上,除了春节假那几天,其余时间都在补习班上课。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 他在年级上的排名从前100提升到了前50, 接下来的几次考试,又慢慢爬进前40、前30、前20。
到了高三, 年级性的大考变得密集, 他也考进过前10,但次数不多, 成绩基本稳定在15到30的这个排名区间。
高考发挥得也正常, 虽然成绩上不了清北复交,但能去绝大多数985学校。不过几番权衡之后, 他还是选择了出国。
多伦多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 但冬天漫长严寒, 有时候11月就会下起能覆盖一切的雪,冷得让人对这个世界感到倦怠。
如果说在国内的江逾白还会时不时输出点快乐, 初到加拿大的他简直就成了一台负能量制造机。不仅对饮食不适应,资本主义国家在各方面都低下的效率也让他火大。
后来渐渐习惯了,习惯了永远不对味的辣椒和火锅, 习惯了从网上下订单到收货永远要等好几天。
习惯了出门带钱和卡,习惯了小心扒手, 习惯了不太搭理人,习惯了不说话,必要的交流言简意赅。
漫长的冬天将他同化。
他还没完全褪去少年的稚嫩, 却好像已经暮气沉沉。
那时就是室友的郝师兄建议他养点花,因为播下种子后会期待发芽, 发芽后会期待它开出花,总归是在往前看。
但江逾白没有那样做。他怕把花养死,尤其怕明明养到了开花,却撑不过接踵而至的冬天。
*
陶怡宁走后,江逾白回卧室把藏在被子里的猫薅了出来。
猫虎着张脸,一边在江逾白腿上踩一边对他骂骂咧咧,愤怒他不仅丢下它离开,还带了陌生人回来。
“严格来说你是认识陶怡宁的,在多伦多的时候人家还给你买过罐头。”江逾白对猫说。
猫就算听懂了也装不懂,依旧破口大骂。
江逾白不客气地搓了它几下,把它搓到不耐烦自己跑开,去厨房冲了包感冒冲剂,回到卧室换上家居服拿出电脑。
快十二点了,但江逾白不仅没倒过来时差,还在大晚上喝了一杯咖啡,眼下毫无睡意。
他开了几篇文献,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累了就切出去看电影,看到觉得无趣又切回来,就这样一直到早上。
老小区人口杂,路边摊也多,不到七点外面的声音就变得嘈杂,车声、人声不绝于耳,再过一段时间,还响起各种用喇叭提前录好的叫卖。
郝师兄从医院值完夜班回来,顺道给江逾白带了早餐。也是这会儿和人讲话,江逾白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干和沙——熬了一整夜,感冒变得更严重了。
江逾白不得不又冲了一包感冒冲剂。
吃完早饭江逾白开始犯困,但为了晚上能睡着,喝了那杯冷藏咖啡强行撑着。
大概十二点的时候,他接到一个晚餐邀请。对方也是读本科认识的朋友,他想着出去一趟回来正好睡觉,答应下来。
又撑了一个小时,他微信响了,接到一通语音。
江逾白困得神智不清,第一反应是感谢这位还不知道是谁的朋友来帮忙倒时差,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闻溯。
困意立刻消失大半,神思回笼,江逾白把手机放下,盯着屏幕,等那铃声从响到无。
但不到半秒,提示音又响起来。
这是他们重新加上微信之后,闻溯第一次找他。
和昨晚闻溯把他送到小区,相隔已有14小时。
14个小时的对话空白,5万多秒的无声,江逾白原本以为他和闻溯已经止于昨晚了,久别再遇的冲动退去,从此变成互不联系、仅仅是躺列的老同学。
闻溯的微信头像依然是穆夏的油画,江逾白盯了很久,把语音接起来。
“在睡觉?”闻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低冷但温柔。
“没有。”江逾白摸了下喉咙,虽然吃午饭的时候才喝过感冒药,但说话还是不太舒服。
“松鼠,以前我让你下楼,你就会出来,现在还会吗?”闻溯问。
江逾白闷闷应了一句:“不会。”
“我猜也是。”闻溯不掩饰地轻叹一声,“那我是不是只能一家一家地敲门,才能找到你。”
“我可以选择不开。”江逾白把语音切成外放,起身去拿水杯。
闻溯的声音一下变远:“可你还有室友。”
“室友不在。”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闻溯说。
紧接着,那变远的声音里传出敲门的声音。
叩、叩、叩。
他敲了三下。
又接着,江逾白听见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个老太太用上海话喊了句什么。
“闻溯!”江逾白大步走回手机旁吼道,“我出来就是了,你在小区外等着!”
挂掉语音,江逾白一口气喝完两杯水,才换衣服出门。
今天天气不错,小区里花都似乎开得比昨天更好,太阳底下有许多人遛狗遛娃。
江逾白踏着杀气腾腾的步伐往外走,走到半途突然发现这样速度未免太快,就跟赶着去见闻溯似的,登时一刹脚,放慢速度。
十分钟后,他走出小区大门,然后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瓶水,才转头找闻溯。
闻溯的车停在路边,和那群占道违停的俨然混为一体。他扶着车门站在外面路上,亚麻衬衫休闲又显眼,以至于江逾白第一眼就扫见。
江逾白拧开水没立刻过去,闻溯轻轻一挑眉,冲副驾驶抬起下颌。
那意思是上车。
江逾白瘫着脸走过去,如闻溯所愿地坐了副驾驶。
座位依旧是江逾白昨天调节的高度和后倾度,他拎着水靠上去,上下扫了闻溯一眼,问:“今天不是周末,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家?”
“你昨天才回国,肯定要倒时差。”
江逾白别开脸又转回去:“……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这难道是什么很难打听的事吗?”闻溯哼笑一声,给车子打燃火,“你才来上海,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江逾白望着窗户外面没答。
闻溯想了想,提议:“东方明珠?”
“不就一个电视塔?”江逾白毫无兴趣。
“楼上有自助餐,味道虽然不太好,但会转。”
“……”一听味道不好,江逾白更加没兴趣了。
“那金茂大厦?”闻溯又提议。
“一个楼。”
“去南京路步行街逛?”
“我都回国了还有什么是网上买不到的吗?”江逾白撩了撩眼皮,说完过了片刻,又小声嘀咕,“网上买还能凑个满减,江浙沪发货第二天就到。”
这话逗得闻溯低笑了一声。
江逾白把脸转向他,面无表情:“笑什么?”
闻溯看着他。江逾白漆黑的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有点儿凶,但眼底又有为了倒时差熬出来的乌青,所以凶恶里还夹杂着几分可怜巴巴。
闻溯忍不住又笑一声。
“看见前面那个下水道井盖了吗?”
江逾白的脸瘫得更加厉害,拿起水一指马路斜前,“你要是再敢笑一声,我就去撬开把你丢下去。”
他终于把昨天在心里逼逼过的话说了出来。
闻溯的目光却在这一刻变得很深,指尖一动,想抬起但又生生忍住。
他不错目地看定江逾白,良久后迫使自己将目光抽离,看向前方的路和车,喟叹似的吐出一口气:“真好。”
“好什么?”江逾白问。
“真好。”闻溯重复着叹了一声:“你还愿意像以前那样凶我。”
第60章 Ch.60
江逾白鼻尖一酸, 偏回目光低下头,视线飘忽了一阵,落到手里的水上。
农夫山泉矿泉水,红色的瓶盖、红色的塑封, 和出国前买到的没什么两样, 定价也依旧是2块。
盯了很久,江逾白把这瓶矿泉水拧开, 又喝了一口。
“今天天气好, 不如去顾村公园看樱花?”闻溯回到先前那个话题上。
江逾白在硬撑着倒时差,偶尔清醒一阵, 多数时候困得生无可恋, 对出去玩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
他一下一下把瓶盖拧回去,说:“你再说一句话, 我就把你埋到樱花树下。”
闻溯无声笑了笑。
手机在这时一震。闻溯解锁一看, 皱了皱眉, 看向江逾白的神情带上歉意:“我得处理点事情。”
江逾白哦了声,准备说句“那我回去了”或者“再见”, 却见闻溯先一步开门下车,绕到后座,把放在那的电脑包拎了回来。
他和江逾白一样用的MacBook Pro, 连颜色都相同。江逾白看见他调整了一下座位,便打开电脑敲起键盘。
“你不如去找个咖啡馆。”江逾白忍不住说。
闻溯:“不如去你家, 更近。”
江逾白懒得搭理他。
江逾白的目光往闻溯屏幕上瞥了一眼就收回。
他并非对闻溯现在做什么工作不好奇,只是一看到字就头晕,更何况闻溯打开的界面上全是代码。
这家伙大学专业选的编程吗?江逾白心想着, 不由自主瞄了眼闻溯头发。
闻溯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富有韵律,窗外人声车声往来不停, 加在一起,像是一段循环播放的白噪音。江逾白一不留神没控制住,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咚。
矿泉水砸到车垫上。
键盘声一顿,闻溯偏头。
江逾白脑袋歪向他这一侧,微风从半开的车窗外吹来,轻撩起他额发,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时间带走了他年少时的稚嫩,将五官打磨得深刻,当初的漂亮小孩已经长成俊美的青年,但睡颜依然如从前那般乖巧恬适。
闻溯手指轻划过他眼底熬出的那片乌青,克制住倾身做点什么的冲动,通过主控帮他把椅背倾角调到最大,升上车窗,打开暖气。
江逾白第一次醒来是在几十分钟后,清醒的程度并不高,半睁开眼往主驾驶一看,却发现那座位上没人。
再往后座一看,还是没人。
不过钥匙还在方向盘底下插着,车没熄火。
江逾白说不出这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咕哝了一句也不怕他直接把车开着跑了,又闭上眼。
他整个人绵得很,比先前强撑着不睡那会儿还困,飞快沉回了梦乡。
第二次醒来时,街道马路落满夕晖,远方天际层云流火,像是一场炽盛的燃烧。
江逾白眼睛虚虚睁开一条缝,然后逐渐完全睁开,不太舒服地动了动颈椎。
“醒了?晚上想……”闻溯极其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他已经处理完了工作,此时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陪着江逾白,或者说看着江逾白。
江逾白眼眶难以控制地酸软发涩,但一见闻溯做这样的动作,就知道这人是想挠他下巴,不客气地拍出一掌,把他的手打掉,说:“晚饭已经和人约了。”
闻溯的话戛然止住,不太相信地抬了下眉稍:“带我一起?”
“不带。”江逾白拒绝得果断。
“但你知道你阻止不了我也在家餐厅吃饭的吧?”
江逾白没理,把座椅靠背升回去,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
约他吃饭的朋友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了几家餐厅的页面,问他想吃哪家。他赶紧回了个“抱歉”,开始挑选。
“在哪儿吃?”闻溯也问起相同的问题。
江逾白:“我觉得以这个时间点的路况而言,坐地铁过去更快。”他没忘记祖国大都市的傍晚,路面交通会是一道多么盛大的风景。
而闻溯一听他这么说,点了下头:“也是,那走吧。”
闻溯熄火、拔钥匙、拿手机、开车门,动作一气呵成。
江逾白麻木地抬起脸:“你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好吗。”
闻溯一笑:“那我们开车过去。”
朋友发来的几家餐厅都在南京路步行街,于是江逾白报了这个地名给闻溯,但没有说具体的餐厅名。
一路导航过去。
路上虽然拥堵,但花的时间不算久。江逾白下车前很有礼貌地和闻溯说了声谢谢。尔后他进商场,闻溯去停车。
他挑的是家西餐厅。
虽然已经从加拿大回国,而祖国河山遍地美食,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南人,他对江浙沪这片区域的食物终究提不起太大的期待,西餐反倒成了不会踩大雷的选择。
朋友在微信上说已经订好了位置。江逾白和服务生报了桌号,被领过去,却发现坐在位置上的不是约他的那个人。
是路岐云。
路岐云的长相和气质是斯文优雅那一挂,眉眼温和不露锋芒。他和江逾白同届,但比江逾白提早一年毕业,无论家世还是能力,都非常优秀。
他订了临窗的座位,被夕阳染成玫瑰色的天空就在身后,向下一望便能将次第亮起灯火的步行街收进视线。
“抱歉,如果我直接约你,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找了老吴帮忙,你别怪他。”路岐云起身,绕到对面,为江逾白拉开座椅。
“看出来了。”江逾白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如果十几岁的江逾白,这种情况他从来是甩脸就走,并且还要把那个中间人骂一顿。但现在他二十多岁,虽然不能算懂了为人处事的圆滑,但也知道什么叫做给他人体面也是让自己体面。
他坐进椅中,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
“给你带的花。”路岐云拿起身侧座位上那一大束花,给江逾白递过去。
这是一束香槟色玫瑰,被灯光和夕阳渲染得分外瑰丽。他的用词也很柔和,是“带”,而非“送”。
江逾白合上菜单,对一旁的服务生点了道牛排。
“好吧,花不愿意收,那别的礼物总是可以的吧?”
路岐云读懂江逾白的拒绝,并未露出失望,温和笑笑,把花放回去,然后将另一个小巧的东西递到江逾白面前,“一张书签,恭喜毕业。”
江逾白垂下眼。
路岐云很少让江逾白反感,纵使他的追求一向明目张胆。
他和江逾白在同一个学院,对江逾白照顾有加,但送礼物时从不会裹挟情谊迫使江逾白收下,或者带上祈求的情绪,一旦江逾白流露出不喜,他便会自己收回去。
江逾白偶尔会接受一些,比如这种便宜的、没什么象征意义的东西。
“谢谢。”江逾白把书签拿到自己这边放下。
对面人眼底笑意更浓。
“你还没点餐。”江逾白提醒了一句。
而这话音一落,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按住,头顶传来低沉的嗓音:“松鼠。”
江逾白抬头。
来人是闻溯。
绚烂的夕晖将闻溯五官轮廓勾勒得深邃,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细碎光芒在浮动。这个惯来冷着脸的人此刻表情算不上冷淡,但眼里的情绪分明是不约。
而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他要在这里坐下,他要和江逾白一起吃饭。
江逾白和闻溯对视片刻,往内让出位置。
和路岐云对做座的人变成闻溯。
闻溯拿起江逾白那份菜单,要了和他一样的主食,加了一瓶酒,然后合上、递还给服务生,看向路岐云:“你好。”
“你好。”路岐云也点完餐,不紧不慢回道。
餐桌上的氛围变得诡异。
江逾白已经不是会主动挑起话题的性格,何况身旁两个人一个是前男友,一个是追求者。他吃了点餐前面包,偏头看向窗外。
他和闻溯的两份牛排先上来,同样的酱汁和熟度,只在例汤上有所不同。
闻溯迅速切好自己那份,推向江逾白。
他的姿态太过熟稔太过自然,和从前的场景完全重合,江逾白下意识便做了交换,吃下第一口,才想起已经隔了七年,这样并不妥。
江逾白动作顿了一下,闻溯敏锐地察觉,问:“不合口味?”
如果仔细听会发现这话其实藏着别的情绪。一旦江逾白回个“嗯”,或者“是”,他会立刻带人走。
可惜江逾白的回答是“没有”。
玫瑰色的云层在夜色的侵蚀下逐渐变成深紫,等到最后一缕天光被吞没,天空彻底化作一片深墨。
亮起灯的东方明珠衬得夜幕里的月亮黯然失色。江逾白一边吃一边瞄两眼,心想着上海的夜景不也就是个光污染,哪有吹的那么好看,突然听见闻溯手机响了。
他余光瞄过去,看见闻溯掏出手机后轻轻皱起眉,一副想拒接但又拒绝不掉的样子。
“接吧。”江逾白说。
闻溯按下接听。
是工作上的电话。江逾白离得近,听出对面的人讲的是英语,像打机·关·枪一样说得又快又急。
闻溯回得从容流利。
江逾白听懂了个框架,但框架里的内容没听懂,都是些专业名词。
听着听着,他脑袋被揉了一下。闻溯说回中文:“你接着吃,我离开一会儿。”
餐厅里音乐舒缓轻柔。
闻溯走后,也带走了三人之间的沉寂。
江逾白让人开了他点的那瓶酒。潺潺的倒酒声和叮咚叮咚加冰块的声音中,路岐云斟酌着用词问:“他是你……现在的恋人?”
“前任。”江逾白回道。
路岐云难以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帮江逾白把空碟放到一旁,换了话题:“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是时差还没倒过来?”
“嗯。”
“那最近就不约你出来了,好好休息。”路岐云点头,把酒杯递向江逾白,让他帮自己也倒上,“决定好入职哪家公司了吗?”
“还在谈。”江逾白言简意赅。
一直到江逾白和路岐云吃完餐后甜点,闻溯都还没回来。江逾白看了眼时间,距离闻溯离开已经超过20分钟。
“你要等他吗?”路岐云问。
江逾白摇头:“不等。”
“那就走吧。”
又过10分钟,闻溯从外面回到餐厅。
跳跃在空气里的钢琴声依旧,不过早已不是他在时弹的那首,走到那张临窗的桌前,他那份餐食还在,并且还多了一道甜品,但江逾白和另一个人已经走了。
闻溯没吃这些东西,按亮手机打开微信,点进置顶的那个头像,但过了会儿又把屏幕按灭,直接走了出去。
商场某个区域有一个高五层楼的巨大海缸,深蓝水体里各类海鱼摆尾游弋,洞窟和海草共生,沉船倾泻出宝石和金币。
江逾白打发走了路岐云,独自站在那艘“沉船”前,手扶着栏杆,默然仰望。
闻溯大步过去,站在江逾白身侧,却没有开口。他静静看着江逾白,看得江逾白不耐烦扫来一眼,哼笑了一声,问:“很喜欢这个?”
“还行。”江逾白声音带着微微的酒意,调子懒且散,眼角被酒精熏得有些红,眸光流转时,宛如翕动的蝶翼。
“那个人是谁?”闻溯又问。
“大学同学。”
“和对我的介绍一样。”闻溯沉默片刻,转身靠到栏杆上,不瞬目地注视着江逾白,“所以你和他的关系,也是和我的一样?”
当然不是。
江逾白只在心里回答,目光追着海缸里的一尾鱼,上下飘忽游移。
闻溯依旧看着他,指尖向着他的指尖试探,得来仅是轻微一缩的反应,便将手指挤进他指缝,强硬地扣住。
但闻溯的声音是低柔的:“松鼠,你不要喜欢别人,好吗?”
江逾白又是沉默。
或许是那瓶波特酒让他上头,或许是因为心脏又酸又软又痒又痛,过了许久,江逾白垂下眼,说了句实话:“没有喜欢别人。”
嗓音很轻,闷闷的,仿佛一把许多年不曾取出过的琴,发出了微弱的第一声。
“那就是依然喜欢我了。”闻溯笑起来。
这一刹那,江逾白像是被戳中心事的小孩,仓皇偏头,要避开闻溯的视线。但闻溯不许,捏住他下颌迫使他回头。
“乖,别躲,看着我。”闻溯轻笑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你酒量是真的比以前好了。可明明是我点的酒,我却一口没喝着。”
“我都没问你,没事点度数那么高的波特酒干什么。”江逾白往上撩了下眼皮,但眸光触及到闻溯眼眸就收回。
闻溯向前探身,亲昵地用鼻尖蹭着江逾白的鼻尖:“谁让我的松鼠不肯跟我回家,只好试试看能不能把他灌醉带走。”
“……”
“醉了吗?”闻溯又是一声轻笑,手指划开他温凉的嘴唇,继而吻住。
第61章 Ch.61
江逾白没醉, 只是被酒意放大了情绪。
他以为自己早已生疏于此道,但被闻溯一勾,唇舌就自己回应起来,微仰起头, 任他试探, 任他侵犯,任他掠夺, 任他或吻或咬, 任他或强势或温柔。
他仿佛成了一尾鱼,而闻溯是裹住他的深海, 不愿脱离, 更不能脱离。
好像不该如此。
似乎本该如此。
江逾白手指扯住闻溯背后的衣服,突然间余光扫到周围路过的人, 耳尖一红, 用力扭开头。
“怎么?”闻溯捏了捏江逾白耳垂, 眼睛极轻地眯了一下,用疑惑掩盖掉不满。
“别在这里。”江逾白说。
“不这里就可以了吗?”闻溯眼里的情绪化成点点笑意, 手往上滑触碰江逾白红得发烫的耳朵尖,“还是好容易害羞。”
江逾白立刻恼羞成怒,杀气腾腾瞪他一眼, 把手从闻溯手里抽出,抬腿就走。
走出没两步, 又听见闻溯带着揶揄的声音:“方向错了,这边。”
闻溯领着江逾白去了商场负二层车库。
他的车停在他们吃饭的餐厅所对应的区域,没费太大功夫找到。
江逾白出电梯后就走在了闻溯身前, 望了眼那辆已经看熟车牌的奔驰亮起车灯,说:“你是不是没把东西吃完就走了。”
“你都走了, 我还有心思一个人在那吃?”闻溯看着江逾白乌漆的后脑勺,“为什么没等我?”
“万一又等不到呢。”江逾白小声道。
地下车库里光线不算昏暗。江逾白现在依旧有在手机壳上拴挂链的习惯,边走边甩动,地上的影子也作出相同的动作。
他现在也习惯坐闻溯的副驾驶了,走向车门就要拉开,被闻溯从背后一把抱住。
是一手横在腰间、一手越过身前扣住肩膀的拥抱姿势。闻溯不想被江逾白逃开。
“还想亲你。”闻溯鼻尖轻轻抵在江逾白颈间,呼吸湿热。
“我感冒了。”
“谁说他昨天没着凉的?”闻溯鼻腔里哼出一声笑,笑声沿着颈侧攀上耳廓,挠得他心脏瓣儿都发痒。
江逾白果然想躲,但现在的姿势躲无可躲,他也……不想躲。
而那股不服输的气性也涌上来了,他没好气地思索了一下,拉着个脸语气生硬地反驳:“着凉和感冒不是一回事。”
“没关系,我抵抗力很好。”闻溯说着,抱着江逾白往后走了一步,打开车门把人推进后座。
光线终于在车身的遮挡下变得昏暗,在同车型里可以称得上一句“非常宽敞”的后座瞬间变狭窄。
闻溯没有和江逾白分开,他怎么能和江逾白分开,反手关上车门便把江逾白重新抱了回来,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抬头就吻。
琥珀色的眼眸变深。
比起在商场里,这个吻愈发缠绵愈发凶狠。
温度急剧攀升,呼吸炙热剧烈。闻溯同时扣住江逾白的头和腰,不留一丝空隙,不给任何挣脱机会,吞咽下他所有的呜咽,搜刮尽唇齿间的酒香,在他闪躲时含咬吮吻。
让他只能攀附自己,让他只能拥抱自己,让他只有自己。
江逾白漆黑的眼眸里蕴着水汽,眼尾红得艳丽,也凄楚可怜,颤抖着眼睫将眼闭上,又颤抖着睁开。
“松鼠。”
闻溯用指腹抹去他唇角的水痕,抬头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吮,贴着他轻声说了三个字,“你…了。”
“你不也差不多?”江逾白和他紧贴,身体的任何变化都感知无余,闻言稍微一换坐姿,不客气地动了下手。
“唔!”喉咙被叼住,被闻溯牙齿不轻不重碾着,江逾白不敢再乱动手,艰难地向后一仰,推开他:“你够了啊!”
“不够。”闻溯回答。
怎么可能够。
这是他想了七年的人,两千五百多个日夜不停重复的梦。
一刻钟后,奔驰车驶出车库。
江逾白没有离开后座。
他嘴唇肿得发疼,唇角还被咬破,有点儿恼。虽然他不甘示弱咬了回去,但双方“战损”完全不成正比。
夜晚的交通繁忙拥挤。江逾白时而瞄一眼前座,瞄闻溯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时而瞄一眼窗外,旋即发现他们刚驶出先前的车库没多久,又进了另一个。
“这是去哪?”江逾白立刻变得警惕,上半身坐直、向前排微倾,如果他是动物,想必还要抖抖耳朵。
“去我那。”闻溯答道。
“我有说过要去你那吗?”
“去你那也行,如果你不觉得对你室友不太尊重的话。”闻溯通过后视镜向江逾白投去目光,语带笑意,意味深长。
“……”江逾白表情一下不自然起来。
闻溯花了几分钟才找到车位,下车后想去拉江逾白手腕,被一巴掌拍开,只好走在前面带路。
江逾白一开始没多想,只以为闻溯就住在市中心,但上楼了才发现闻溯带他来的是酒店。
而且还不是走前台现场订房间,是早就开好的!
这狗东西果然有预谋!
江逾白转身就要溜,但闻溯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闪电出手把他拉住,然后掏出房卡,在面前那扇门上一刷:“到了。”
漆黑的房间在插上房卡后迎来华亮光芒,这是间景观房,窗帘是拉开的,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外滩夜景;只有一张大床,床品被酒店打理得整洁;而床前立着一只行李箱。
电光火石间,江逾白明白过来什么,看向闻溯:“你工作的地方不在上海。”
也不是来上海出差的。出差没有这样闲,能把整个下午和晚上都耗在他身上。
“在北京。”闻溯迎上江逾白的目光,“你没有回临江的打算,我只能来上海。”
江逾白的心情又变得复杂,有东西堵在心口,让他闷闷的,但紧接着意识到别的问题:“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去的打算?”
“你还精准地找到了我今晚吃饭的餐厅。”江逾白朝闻溯走了一步,思绪一转抓出破绽,“是锦鲤那个家伙给你通风报信,对不对?”
一切豁然开朗了。
他和高中的好朋友依然在联系,什么时候回国、回国后有何打算都会告诉他们,这几天聊得最多的尤其是段锦绫,傍晚时候她说不知道吃什么,问江逾白他的晚饭是啥,好做个参考。
江逾白如实作答,然后那家伙直呼你回国了竟然还吃西餐,是哪家店得您如此高看。江逾白顺手给了店名。想必那家伙转头就截图给了闻溯。
一旦理清一个节点,其他的便如抽丝剥茧。
他又想起从前。
也是高中。
应该是高二下学期开始吧,段锦绫隔三差五就会给他带吃的喝的,帮他挑合适的习题资料课外读物,还不收他钱。
还有高三那年,他在学校摔伤了腿,班主任正打算叫体育老师来帮忙,俩人一起送他去附近医院,但救护车转眼就乌拉乌拉到了,担架一抬,接走了江逾白。
后来一问,是秦越打的。
现在想想,以当时的情况,以秦越的性格,他能想出的主意应该是自告奋勇过来背他才对,不太可能打120。
所以和闻溯有联系的人还不止段锦绫一个。
可想通了这些,江逾白心里更堵。
“那个寒假过后,我联系上了段锦绫和秦越。”闻溯走到江逾白身前,轻叹,“我一直知道你的情况。”
“我知道你没有继续学琴,知道你去了多伦多,知道你在多大哪个校区,知道你读了什么专业,知道你常去的自习的地方。”他的话到这里顿了顿,“但我也只知道这些了。”
“我去过多伦多很多次,去你喜欢的咖啡馆去你喜欢的餐厅,去你的学校去你住的街道,秋冬去,春夏也去,但一次都没遇见你。”
“我好想你,松鼠。”
江逾白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
闻溯用手指轻轻摩挲他的眼角:“我也依然喜欢你,和从前一样。
“不,比从前还要喜欢。或许你不信,但给我个机会,好吗?”
外滩灯火瑰丽辉煌,城市沉浸于浮华绚烂,但闻溯背对它们,所以于江逾白而言,这一切也极遥极远。
落着温黄灯辉的一隅就是他们的世界,世界无声寂静。闻溯眼里折着微暗光芒,看定江逾白眼神是如此虔诚、如此郑重,如此喜悦和难过。
时隔七年。
日思夜念的七年。
“闻溯……”江逾白声音夹着哽咽,眨了眨眼,嘴唇几次嗫嚅,但只能喊出这个名字。
江逾白不想看见难过这种情绪出现在闻溯眼中,抬手捂住这双瞬也不瞬看着自己的眼睛,把唇送向闻溯。
第62章 Ch.62
这何止是个吻, 更是某种应许。先前的火并未熄灭,此刻变得盛大炙热,俄顷燎遍原野。
当江逾白回过神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 他被闻溯抵在落地窗前, 而高落地窗灯火连绵,外滩上人头攒动, 黄浦江中游船悠悠。
外套不知被丢到哪里, 衬衫只在身上勉强挂住了个形状。
膝盖被顶开,腰被钳住。
车声喧闹。
闻溯咬着江逾白戴耳钉的那只耳垂, 低声说:“松鼠, 你比以前长高了。”
江逾白偏着头不应声,不知道被闻溯碰到哪里, 短促地惊叫了一下, 后背猛地颤抖。
眼角的红被另一种红取代, 水汽再度在眸底蒸腾,江逾白没什么杀伤力地给了闻溯一记瞪视, 造成他这般情态的人却一脸无辜:“冷着了?”
然后抱了抱江逾白,点头:“是有些冷,那我们去床上。”
江逾白非常想揍这人一顿。当英俊冷淡的外表撕破, 某些狗东西的恶劣和坏心思就暴露出来,一如既往。
他被抵进软绵的枕头里, 腰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始终在另一个人手中。
过了会儿闻溯不太满意现在的姿势,又把江逾白翻过来。他想看着江逾白的脸。
江逾白的眉眼褪去了柔和的少年感, 被时间落下的薄霜覆住,多了几分凉薄。重逢后闻溯便没见他笑过, 但他笑起来一定是惊艳的,如同降临人间的月色。
不过这会儿他更想看他哭,想被他泛起潮气的眼睛盯着,想听哀哀喊他的名字。
……
夜景的光芒落入房间,铺得零散破碎,江逾白眸光也散乱。
闻溯轻笑了声,抽出几张纸擦干净手,然后在他腰上一拍:“去洗澡。”
“你……”江逾白目光扫过他身上某处,迟疑地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不用管我,今天只想让你舒服。”闻溯的声音也哑,像窗外夜色一样晦暗,但音调呼吸如常。
江逾白一副“你一定在打鬼主意”的表情,盯着他看了一阵,问:“难道你现在从事服务业?”
“追求者不就该这样,讨你欢心为主。”闻溯说得理所当然,手却在江逾白滑腻腻的腰上捏了捏,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一下。
“算哪门子的追求者像你这样。”江逾白一爪子挥过去,翻了个白眼,满脸无语。
闻溯思索一番哦了声,“不算追求者,那就是男朋友了。”
“滚吧,最多算炮友。”江逾白踹他一脚,翻身钻进被子里。
“炮友。”
这两个字在闻溯舌尖一转,鼻间哼出一声嗤笑,伸手把江逾白捞出来,按着他跪坐在自己腿上,勾住他下颌,说:“如果是炮友,那我不是吃了大亏。”
纵使这些年江逾白长高了,但依旧比闻溯矮上几公分。这样的体位让高低错换,闻溯看向江逾白的眼神自下而上,可气势没减,目光仿佛要把江逾白吞噬。
江逾白垂着眼和闻溯对视。
他不是没有礼尚往来的想法,反正只是个手动挡,反正晚上也没有别的事要做,虽然有点费时间但也没有太费时间。
他拍开闻溯的手往前凑了凑,扯开他衣摆,在他腹肌上胡乱一通戳,“身材保持得还不错。”
说着还往闻溯锁骨上咬了一口。
闻溯欣然受之,习惯地把手放到江逾白腰上,又被他一爪挥开。
“不许动。”江逾白嗓音仍然沙哑,但语气有点儿凶。
他们依旧没有开灯,城市高楼里的灯火也在渐渐熄灭了,本就昏暗的房间陷入更深一层的昏暗,混乱堆叠的被子和枕头挡住动作。
江逾白终是被闻溯按住了腰,
最后吮吻的声盖过了其余所有感官,但满耳暧昧当中,江逾白忍不住低骂了一声:“……你他妈怎么还出不来?”
夜景只剩残景,起码过去了四十分钟,这不仅是费时间了,还费手。
闻溯手指扣住江逾白后脑勺,目光灼灼盯着他:“松鼠,想和你…”
江逾白顿住手,视线往别处飘了一会儿,小声问:“有……润滑的东西吗。”
他已经是成年人,本科硕士都是念的生物,当然清楚男的和男的做是怎么回事。
闻溯把手伸向床头柜,拉开最上面一层。
江逾白扫过去,不由将眼一眯:“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要和我睡了是吧?”
他捏起那挂在闻溯身上的衬衣衣领,凶神恶煞把人推倒:“我要在上面。”
闻溯笑了:“行。”
……
江逾白本以为自己会如前一晚那样,整夜精神着,直到天亮了才困,毕竟白天在闻溯车上睡了整个下午。
但经过一番折腾,十二点不到他就陷进半梦半醒状态里,仿佛回到了高中时候的作息,而闻溯那狗东西在他困得要死的时候还不忘让他喝感冒药。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天光,但从窗沿地板上那一条光带可以辨出,今天又是晴好的天气。
早上10点,江逾白醒过来。
他恍惚了一秒,偏头看向身侧,却发现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闻溯不在。
江逾白半眯起眼坐起身,往房间环视一圈,也没见到人。
不过行李箱还在,证明那狗东西没有睡完就跑。
江逾白面无表情掀被子下床,忍着各方面的不适感慢腾腾挪到行李箱前,哐一声放倒,不客气地打开,从里面扒拉出干净的裤子和衣服,拿着去了卫生间。
镜子照出他此刻的模样,腰间遍布青紫指痕,吻痕更是一个叠着一个,腿根那颗细小的红痣附近尤其多。
那颗痣是近几年才长出来的,闻溯把他抱进浴室后才发现,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江逾白在心里骂了那姓闻的一句,简单冲澡,换上衣服开始刷牙。
他把手机一并带了进来,漱完口刚好听见手机响,往右一滑接听,然后打开外放。
陶怡宁的声音立刻响彻卫生间,语气三分惊讶三分好奇三分兴奋三分感慨,组成了十二分的复杂:“江江,听郝师兄说昨晚你没回家,还听人说你昨晚是和路岐云吃的饭,你这是答应他了?”
江逾白木着脸把目光投向手机,但还没开口,陶怡宁单口相声开始了:“哎卧槽你竟然在这个时间点接电话了你时差倒过来了是吗?路岐云可真是速效药……
“所以说早就让你答应他嘛!这世上走到最后的初恋能有几对儿,人嘛总得向前看,过去了的事就要让它彻底过去。
“路岐云性格不错长得帅身材好,和你站一块儿老般配了,对你更是一往情深……”
“路岐云是谁。”闻溯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他拉开了浴室的门,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看向江逾白的目光非常幽深。
电话里陶怡宁的声音戛然而止,江逾白拿着漱口杯的手也是一抖。”昨晚约你吃饭那个?“闻溯又开口。
“江江我突然来了活一会儿再找你哈拜拜。”陶怡宁毅然决然挂掉电话。
空气安静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江逾白拿着漱口杯往后退了小半步,与此同时,闻溯走进浴室。
“和你般配?”闻溯唇角勾起一个冷笑,“我怎么没看出他那里和你般配。”
“你的朋友好像还很期待你和他在一起?”他又往内走了一步。
江逾白目光掀起又落,记起先前起床后没找到他的不爽,说:“严格来说,我现在是单身,就算真和他发生点什么,你也……”
“嗯,单身。”闻溯打断江逾白,“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牙刷,你说自己是单身?”
江逾白对穿衣服这句不置可否,但看了眼刚才从包装袋里拆出来的牙刷:“你的?”
闻溯:“我付的房费,当然是我的。”
江逾白回了个“哦”。
如果是以前的江逾白,大概会开一句“你的就是我的,但我的还是我的”之类的玩笑话,但如今那一声“哦”之后,只有沉默。
闻溯也沉默下去,半晌后目光从江逾白手中漱口杯上一掠,问:“洗漱完了吗?”
“嗯。”
“那就出来吃早饭。”闻溯把那漱口杯从江逾白手中拿走、放上洗脸台,扣住身侧那人手腕,把他带出浴室。
窗帘被拉开了,满室明亮。桌上摆着一份淮南牛肉粉和一份虾蟹粥,看得出是让江逾白先选,然后他吃剩下那份的意思。
江逾白考虑到嗓子,选了粥,没有坐下,就这样站着吃。
“是不是还不舒服?”闻溯也没坐,和他并排站在桌前,也没急着吃,先用手背探了探江逾白额头。
尔后又说:“我没有要强迫你做出承诺的意思,但也不希望听见你说……”
江逾白喝了一口粥:“没有。”
回答的是上一句。
“松鼠,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闻溯动了动筷子又放下,桌沿侧身看向江逾白,“你是不是在担心自己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我发现后就不喜欢你了?”
没等江逾白回答,他接着往下说:“可其实我也变了,我也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你要知道,人都是会变的,每个人每一天都跟昨天有所不同,没人能一直停在从前。”
“你说得这么直接,就不怕我不喜欢现在的你吗?”江逾白小声嘀咕。
“以前的我喜欢以前的你,现在的我喜欢现在的你。”
江逾白继续喝粥,慢条斯理喝完一整碗,抽纸擦嘴。
他拿起酒店赠送的矿泉水,一边喝着一边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忙碌的城市,许久后说:“闻溯,我不想异地恋。我在谈的三家公司都是上海的。”
“不过有一家北京的公司给我发过面试邀请。他们的研究方向和我相符,待遇开得也还可以,但我不太喜欢北京的气候,所以没理。”
说到这里,江逾白向闻溯转身,伸出手:“电脑给我,我查一下他们的面试日期过了没。”
第63章 Ch.63
那封面试邀请没有过期。江逾白给了回复后, 趁春招没结束,挑了几家其他的公司发去简历。
他一直站在桌前操作,手指在键盘上轻敲着,起落赏心悦目, 周身洒满阳光, 额前碎发被微风吹动,摇曳得轻盈。
闻溯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所有的一次性碗筷丢进垃圾桶, 走进阳光把人拢到怀里, 目光在屏幕上一掠而过,下巴抵到他肩头, 问:“真的没有不舒服?”
江逾白的脸顿时木了。
本来不适感已经在消退了, 但被他这样一问,又隐隐涌了上来。
他键盘敲个不停, 语气凶恶:“闭嘴。”
“那我抱着你坐?”闻溯又问, 鼻尖轻轻蹭着江逾白侧脸。
江逾白敲键盘更加用力:“你硌。”
然后察觉到身后的人肩膀耸动起来。
在笑。
笑屁啊。
有本事下次真让我在上面。
江逾白一想到这个就来气。
闻溯这狗东西昨晚哄着他答应, 实际玩的却是文字游戏。他心思大度不予计较,但当后来想躺下的时候, 姓闻的混账玩意儿却不让了,一边顶一边咬他耳朵说不是你自己要求在上面的吗,摁住不放就着那姿势折腾起码两三次。
他暂停敲键盘, 手指一屈,敲上身后那人额头。
闻溯被这一敲敲得笑出声, 又怕江逾白恼,赶紧亲了亲他脸颊,顺毛的同时转移话题:“你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精神疾病。”江逾白回答, 尔后眼眯了一下,“我觉得你勃*时间过长, 也过于兴奋,该配点药吃。”
闻溯嗤笑,亲吻变成咬:“你好像对我很不满。”
江逾白抬手往他脑袋上又是一敲。
闻溯的笑变成闷笑,过了一会儿止住,继续问:“为什么会选这个方向?”
“算是机缘巧合。”
江逾白重新敲起键盘。
他在拒绝给了他offer的三家公司的挽留,话语时而停顿,语气逐渐变低,“大一就开始跟导师做这方面的课题和项目,也见识了挺多……争吵、辱骂、厌恶、遗弃、自卑、自虐……还有自杀。
“虽然这个世界永远美好不起来,但希望总是存在的。而且无论什么病,都应该被公平对待。”
“我们松鼠变得了不起了。”闻溯语带感慨。
他话里夹着不易察觉的感伤。江逾白却轻易听出,轻声问:“你想起你妈妈了?”
“不仅想起了她。”闻溯回答。
江逾白改用单手敲键盘,腾出的那只手抓住闻溯,几分钟后处理完事情把电脑合上,偏首往他唇上一啄:“你呢?你好像比我早回国很久,在哪里读的?”
“在做人工智能开发,比你早两年,MIT。”
江逾白拉长调子一“哦”,眼里带上揶揄的笑:“虽然你学校比我好,但我学历比你高。”
“谁说我没拿硕士学位?”闻溯玩着他手指。
江逾白当场表演了一个笑容消失术。
“数学和计算机各拿了一个。”闻溯补充。
“……”
死学霸。
江逾白拍开闻溯走向门口,拿下昨晚进门没多久就被丢到地上但此时出现在了衣帽架上的他的外套,
“现在的团队是我自己组的。”闻溯手抄进口袋靠上餐桌,目光追着江逾白来去,慢条斯理说着自己的情况,“本科时候也组过一次,也做AI,通过前两轮融资后有业内大公司来收购,开价很不错,就出手了。”
“开价多少?”江逾白来了兴趣。
闻溯说了个数字。
江逾白一“啧”,“那你不是可以直接养老了。你现在做开发还是管理?”
“开发。”
江逾白脚步一刹,瞄向闻溯头发。
这一回他看得格外仔细,远距离看了一会儿还不够,凑近把闻溯额发撩开,盯了好几眼发际线。
“怎么?”
江逾白观察闻溯的同时,闻溯也在观察他,虽然问得好像不知道这家伙在做什么,但眼神已经危险起来。
“挺好的,现在还没秃,不过以后你还是用霸王吧。”江逾白放下手,提出真诚宝贵的建议。
怕闻溯不听,还说:“你也不想生日礼物收到假发吧?”
闻溯琥珀色的眼眸幽幽凝视江逾白,反弹回去:“我怎么觉得是你们搞生物脱发的更严重呢?你们隔三差五就要到实验室里熬夜。”
*
一番互相伤害后,江逾白和闻溯离开酒店。
昨天出门前江逾白根本没想过会夜宿不归,没给他的猫留太多猫粮,回去一看,猫碗里果然颗粒不剩。
但猫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骂骂咧咧,而是藏在江逾白被子里,因为有陌生人。
——尽管闻溯此刻连江逾白的卧室门都没跨过。
说是“江逾白的卧室”并不确切。
这是郝师兄自己的房子,江逾白目前只是借住。他原本的计划是如果入职的公司离这近,便跟郝师兄租下这间卧室,不过现在不必了。
他只从加拿大带回了两个行李箱,此时都立在角落。房间里他自己的东西很少,只有几件常用的东西摆在外面。
但依然看得出他的某些破烂习惯,比如零食不摆桌上摆枕头旁边,比如从不整理被子,当然,现在可以把被子乱的锅推到猫身上了。
江逾白驾轻就熟地把猫从被子里扒拉出来。
但一秒钟不到,这只灰乎乎的长毛猫也驾轻就熟地扒拉住他,越过肩膀翻过背,飞速钻回被子里。
“溯哥,我儿子不喜欢你。”江逾白无奈抬头。
闻溯因为江逾白这句话里的两个称呼而挑了一下眉。他对宠物无感,何况这只猫还要上床,但因为江逾白的称呼,临到嘴边的话改成了:“会喜欢的。”
尔后进了卧室,盯着床上鼓起的那个包看了几秒,尝试拉近距离:“它叫什么?”
江逾白回答:“猫。”?
江逾白解释:“曾经取过正式的名字,但它并不理会,反而是直接喊猫会理睬两眼,所以就这样叫了。”
闻溯瘫着脸:“你确定不是因为‘猫’这个字比较像猫的叫声,它觉得你很像同类所以才选择理你?”
“我确定不是,和猫叫更相似的‘喵’它也不理。”江逾白举出例子,言辞坚决。
“你怎么叫的?”闻溯一本正经。
江逾白:“不就是——”
他喵了一声,旋即看见闻溯没绷住扭开脸笑了一声。
“有这么好笑吗?”江逾白说,想他以前和傅磷一块儿蹲路边逗野猫,能喵出个二重唱呢。
“太乖了。”闻溯抬手按到江逾白头上,抓了抓他头发直到凌乱。
江逾白流露出嫌弃的表情:“很难不怀疑你有什么特殊癖好。”
他薅不到猫,转而收拾自己那几样东西,然后和闻溯一起把用过的被套枕套床单拆下来丢进洗衣机。
猫垂着尾巴慌乱换地方躲藏,被江逾白一把抄起,塞进已经打开的航空箱里。
江逾白今天就要离开郝师兄这,去酒店和闻溯住一晚,明天飞北京。
“有点委屈你。”江逾白望着箱子里的猫,抱歉地说道。
把床单被套等洗好晾好,江逾白带着猫和行李跟闻溯回酒店。
他们整个下午都待在房间。闻溯忙工作上的事,江逾白抱着猫看文献,等闻溯空闲下来,一起挑了部电影来看。
晚上和段锦绫一起吃了饭。
段锦绫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后没回临江市,成为了数以万计的沪漂逐梦人之一。
如果不是这样,江逾白昨天也不会把餐厅名字分享过去。
这顿饭的开始,段锦绫吃得万千感慨,吃到中途听江逾白说他把猫接到了酒店,心情立刻变了,执意要去撸——无论江逾白怎么强调他的猫不理生人。
到地方后猫果然不给眼神,段锦绫失望而归。
翌日上午飞北京。
江逾白给猫买了宠物机票,不走托运。
闻溯这些天开的奔驰是一个朋友的,他亲自跑了一趟过来送他们,顺便取回车。
北京的温度比上海低,落地后两个人都换上了厚的外套。江逾白以为他们得打车了,但没想到依然不用,闻溯的车就停在机场车库。
闻溯空间记忆力非常强,即使登机口和出站口相差十万八千里,也依然不用凭借小程序,靠着辨识力直接找到了停车位置。
把行李箱一一放好,江逾白抱着装猫的航空箱坐到副驾驶上,给卫岚打电话报平安。
卫女士如今的忙碌程度和从前没有太多区别,这并非是送江逾白出去留学造成了太大经济压力的缘故,而是她身上自带工作狂属性。
母子二人三言两语便挂了电话,江逾白把手机放到和主驾驶之间的扶手箱上,打开航空箱,摸了摸缩在里面格外不安的猫,手机屏幕又亮起来,接到一通电话。
刚好有点堵,闻溯把车踩停,随意地扫了眼江逾白的手机。
来电显示上,打来这通电话的赫然是裴斯言。
江逾白也扫到了,表情并未变化,从航空箱里掏出手,把通话滑向接听、手机拿到耳边。
却见闻溯直勾勾看了过来,眼中写着三个大字:开、外、放。
第64章 Ch.64
江逾白没忍住一笑, 如闻溯所愿开了外放。
当年高考出分后,裴斯言总成绩在市里排第三,数学、物理单科成绩都是第一,各大名校争着抢着招揽。
他选择了清华。
和江逾白闻溯一样, 他本科之后也接着读硕, 不过他的学硕是三年制,目前还在读, 并且有继续深造的打算。
时间把所有的少年都变得不再是少年, 不过裴斯言的嗓音仍旧如从前清沉带笑。
他是来约江逾白吃饭的,当然如果吃完饭江逾白还想找点玩乐, 也乐意陪同。
江逾白没有拒绝, 但也没有直接答应,只说自己刚到北京还没安顿好, 又约了面试, 等过些时间空闲下来了再约。
打完这通电话, 前面的路稍微通畅了。闻溯给车起步、踩着龟爬速度跟前车一起移动,说:“你什么时候联系的他?”
“我和他一直有联系。”江逾白低头逗自己的猫。
闻溯冷漠地向他投去一瞥。
江逾白用余光接收, 思忖片刻,说:“我知道他高中的时候喜欢过我,我还知道你也知道。”
他是在闻溯走后察觉到的, 也是那时,才后知后觉懂了为什么闻溯会对裴斯言有那么大的敌意。
闻溯保持着和前车的车距, 面无表情:“他还是忍不住对你说了。”
江逾白觉得闻溯可能咽下了一句“我在的时候他怎么不敢说”之类的话,但他不得不说出事实:“他没说。”
“那你又怎么知道的?”
江逾白反问:“我难道是傻子吗?”
闻溯平视前方的视线又一次冷漠地瞟向江逾白。
江逾白也又一次读出闻溯的意思,这人就是认为自己傻。江逾白又好气又好笑, 从前他就发现了,闻溯是有醋精属性的。
“只是吃个饭而已, 溯溯你应该不介意吧?”他偏头伸手,捏了捏闻溯脸颊。
“介意。”闻溯语调平直无波,“我还介意你用沾着猫毛的手来摸我。”
“它有些应激,所以才掉毛。”江逾白一捻手指,并不介意闻溯的介意,继续捏他的脸,“又没说不带你。”
“还是介意。”
车再度停了。前面的路又被堵住,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开出机场航站楼。
江逾白坐直往前一望,转身探向主驾驶,揪住闻溯衣领把人拉过来,唇凑到他唇前,先一舔,继而挑开唇缝,轻且迅速勾了下闻溯的舌头:“哥哥,都已经是过去式的喜欢了,不介意了好吗,嗯?”
他漆黑的眼眸里折着光,眼底带笑,漂亮乖巧。
闻溯把手从方向盘上抬起,勾住他下颏,和他深深接了个吻,应道:“勉强行吧。”
北京今天格外堵。
好不容易出了航站楼、开上机场高速,结果一过收费站又堵了,一路走走停停,一个小时后才到家。
小区环境非常好,是个新楼盘,当得起地产商在宣传手册上吹的那些话。闻溯住在高层,用手机程序远程开了门,然后给江逾白录面容和指纹。
门后的装修走简约风,深灰为主调,搭黑白二色,无论软装还是硬装,都肉眼可见的贵。
“你租的?”江逾白问。
闻溯给他拆了双新拖鞋:“买的。”
江逾白立刻把猫箱放下,双手紧握住闻溯的双手:“有钱人闻先生,非常荣幸认识你。”
他踩上拖鞋好奇走进去,来到通往楼上二层的楼梯前一停,怅然地说:“但你为什么不买个大平层,爬楼梯好麻烦。”
是的,这又是一套复式房,行李箱得靠拎上去,而不是推着底下的滚轮走。
闻溯把三个行李箱一个一个推进来,反手关上门,“就是因为麻烦,某些人才不会随便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这套房依然很有开发商样板房的味道,但比起从前,闻溯至少在桌面和沙发上堆日用东西了。
也依然把一楼的房间打通了做成健身区,各类器材归置得井井有条。
江逾白一手拎航空箱一手拎着个行李箱上楼,推开第一间房门,往里看了一圈,小声嘀咕:“你的卧室。”
又推开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探头进去,瞄了几眼对身后的人说:“这个归我了。”
“你不觉得该和我住一间?”话虽这样说,但闻溯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到了自己那间主卧门口,帮江逾白把他的另一个行李箱推了过来。
“那我还是要有自己的房间。”江逾白道。
他先安置猫——要做的其实只是把猫从航空箱里放出来,它会自己找地方待着,接着出去给猫砂盆猫粮碗选址,最后又回到卧室,整理自己的行李。
这没花多少时间,他多数东西都作二手处理掉了,带回来的只有一些书、资料和衣服。
“你喜欢的那款鲨鱼很久以前停产了。”闻溯给江逾白带了杯果汁上来,鲜榨的橙汁,能看见细密的果肉。
“唔。”江逾白接过来喝了一口:“没关系,我已经找到替身了,上飞机前下的单,过两天就能到。”
闻溯面无表情:“啧。”
这间卧室床品齐全,用不着再收拾。当然即使连床都没有,江逾白也不会在意,反正晚上是和闻溯一起睡另一间。
他端着果汁逛去书房。
这里四面都有书架,整整齐齐排放着专业书和专业之外的各种杂书,书桌规划在窗前,此刻正好被光线铺满。
江逾白到书桌附近转了转,转身时发现另一面的书架旁还有一扇紧闭着的门。他好奇起来,放下水杯向那里走过去,手握上门把时问:“这是什么房间?你开辟的秘密基地?”
如果江逾白此时看向闻溯,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起来,平静的表情里多了几分紧张。
而江逾白没有回头,拉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景象映入眼中。
明净若无的落地窗外洒来了阳光,绒毛地毯十分安逸。深棕色的大提琴静立在琴架上,它的身侧是一套架子鼓,另一侧立着的是把吉他,而墙上挂着箫笛等吹奏乐器。
和窗玻璃相对的那面墙前则抵着一张电脑桌,台式电脑也已经配好,机箱摆在了桌面上。
仿佛看见了他在临江市自己家中的那间书房。
江逾白怔愣好几秒,才松开门把走进去。
高二那年寒假他决定不再继续学习大提琴后,他便没碰过乐器了。
他不得不承认卫岚说得对,就算他通过艺考,考上了音乐学院,并且顺利毕了业,终归也只是在乐团里当个随时能够被替换掉的群演的水平,无法成为受人瞩目的演奏者。
但他依然喜爱着音乐。
他脚步轻缓地走向大提琴,弯腰伸手,触碰她的琴弦。
“琴弓在这里。”闻溯也走进去,从电脑桌前哪面墙上的储物格里取下一个盒子,给江逾白拿过去。
闻溯没有提前打开,江逾白自己动手开启,里面有两把弓,以及他常用那个牌子的松香。
他拿起一根弓,摸了摸弓毛,笑起来,点了点琴架某处说:“其实可以放在这里。”
“想等着你亲自来放。”闻溯低声道。
江逾白鼻间微酸,把闻溯勾过来亲了一下,将琴弓放上琴架。
他又去摸了摸架子鼓和吉他,然后把笛子、箫管摘下来试了试手感,接着重新打量起这里。
在许多细节上,这里和他从前那间书房兼琴房是不同的,比如电脑桌上都是闻溯的东西,比如角落里小小的装饰,又比如……江逾白在储物格中看见了一把唢呐。
“为什么会出现唢呐?你闲着无聊开始学唢呐了?”他快步走过去。
“我记得某些人考虑过殡仪乐队的兼职。”闻溯慢条斯理跟着他。
江逾白哼笑,把唢呐拿到手里,翻来翻去检查了一下,空吹一声,继而转身,倚到电脑桌桌沿上:“本来的打算是再亲你几下。”
闻溯来到江逾白面前,双手撑到桌沿上,将他锁在自己和桌前这片狭窄的空间里,往他唇上一啄:“那现在?”
“现在嘛——”江逾白拖着语调,在闻溯耳边用唢呐吹起世界名曲——莫扎特的《小星星》。
*
北京气候干燥。江逾白在数不清第多少次被静电袭击后,通过了和他研究方向相符的那家公司的三轮面试。
对方薪资待遇开得很合理,上班地点离家也近,江逾白和对方签下合同,定在6月入职。
和裴斯言的聚会也提上日程,吃火锅。江逾白带上闻溯,裴斯言带来了他室友养的狗。
那是条哈士奇,帅气、高大且亲人。裴斯言一个没留神,手上的冰淇淋就被它啃掉一半。裴斯言还能怎么办,只能把另一半也喂给它。
看得江逾白打起了从辣锅里捞肉喂这二哈的缺德注意,被闻溯冷漠无情制止住。
到4月初的时候,温度终于升高,他们家里的花开了,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这里的阳台上也有一个大花架。
江逾白一度感慨现在的家政阿姨真不容易,不仅要会打扫,还要点上园艺技能,后来渐渐发现那些花都是闻溯自己在打理,仔细一问,闻溯不只点亮了浇水、施肥、修剪、除虫等技能,连配土都会。
不过第一个注意到花开的不是两个人类,是江逾白的猫。
花吸引来了蜜蜂,蜜蜂吸引走了猫。一番扑腾之下,猫被蜜蜂蛰了,鼻子肿成两倍大。
救助它的人是闻溯。他下楼喝水正好看见,把猫一拎丢回客厅,然后关上落地窗,将蜂猫隔离。
也是从那天起,猫对他的态度友善了。
4月还有一件喜事,秦越要订婚了。
他毕业后回了临江,对象也是本地人,订婚宴安排在周六。
秦越是江逾白发小,他没有不去的道理,周五下午便和闻溯一起飞了回去。
将近三小时后落地,来接机的人是卫岚。
正好是傍晚。卫女士把两个年轻人打包带去吃饭,吃完饭又打包……不,这回没有打包,她问了闻溯的地址,把他送到小区,然后一脚油门把自己儿子带回家了。
她儿子在后座上忍不住笑,掏出手机给闻溯发消息:
“怎么好像回到了高中被管制的时候?”
第65章 Ch.65
周六这天微风伴小雨。
中午的时候, 江逾白和闻溯在阿福副食店吃饭。
这家店依旧开在学校后门的老街上,一半店面出售米面粮油等副食,另一半店面卖丧葬用品。
两位长辈的厨艺也依旧好,吃到中途还拉着他们喝了点酒。
吃完饭, 江逾白去找秦越, 闻溯则回了一趟家——他外公在的那个家。
车在雨中疾驰。
闻家位于北郊的别墅是一栋民国时期的建筑,青墙黑瓦旧雕花, 院子盛开着爬藤月季和风车茉莉, 风里裹满馥郁的香气。
近些年闻溯小姨往别墅里装了部电梯,而郊外又清静, 闻老爷子便都住在这边。
闻溯下车径直走进去。
临江市的气候和“好”字完全不沾边, 天热的时候屋里更热,天气凉了屋里更凉。今天降温降雨, 所以室内稍微开了点暖气。
小姨陪着外婆在客厅看电视, 闻溯打了招呼坐过去, 把带来的礼物拿给她们。
“今天到的草莓不错。”小姨把茶几上的草莓碗推向闻溯。
外婆照例问起闻溯的近况,问了一会儿后往楼上投去一瞥, 说:“你外公在书房,去看看他吧,最近总在念叨你。”
闻溯应了声嗯, 上楼。
书房的位置也没变,在三楼尽头。
推开门扉, 灯光落进眼中,闻老爷子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宽大书桌后,头发花白, 皱纹深重,腰背愈发佝偻。
“来了?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闻老爷子抬手向闻溯一招, 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这是我一个战友的孙女的照片,过来看看合不合意。”
闻溯走向他的脚步止住,问:“这么多年了,您还是不能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实吗?”
“你只是一时思想错误……”
“我把他找回来了,我们重新开始了。”闻溯打断他,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闻老爷子手一抖,连那照片一起拍到桌上,瞪着眼睛胸膛起伏:“你……混账!混账东西!”
闻溯表情不变:“我依然喜欢他,他也依然喜欢我,七年时间都没磨掉我们的感情,以后我会和他一直在一起。”
砰!
闻老爷子又是一拍桌,摘下老花镜摔到桌上,拿起拐杖颤颤走向闻溯:“你这个不孝子!不孝子!”
“事事都听长辈的话,这样就叫孝顺吗?”闻溯回道。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闻老爷子举起拐杖作势要打,闻溯抬手抓住,再一翻手腕将拐杖从他手中卸走,另一只手扣住他肩膀,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他按坐进沙发中。
时间让少年不再是少年,时间也让当初的少年不再力弱单薄。
他恭敬有礼地把拐杖递还回去、后退一步:“外公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又对听到动静冲上来的小姨说:“我先走了。”
*
秦越家不兴那些老旧的繁复的嫁娶习俗,他女朋友家里也是,订婚宴就真的只是个宴,向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昭告一下他们有结婚的打算而已。
一群人在KTV里聚会。
江逾白和秦越熟,但和他其他的朋友并不认识,除了赵鸣宥。
是的,赵鸣宥和秦越在这些年里成为了朋友。
高中的时候,他俩仅是打了几次照面的关系,但缘分妙不可言,高考完他俩去了同一所大学,还成为了室友。
江逾白坐在靠墙的位置,和赵鸣宥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这种聚会其实无趣,所以他们都是在等人。
江逾白等闻溯,而赵鸣宥等傅磷。
是的,也是在大学时候,也是那妙不可言的缘分,赵鸣宥和傅磷成了一对儿。
赵鸣宥开了一听鸡尾酒,这时他等的人到了,只见傅磷急吼吼冲进来,对着江逾白:“我路上碰见了闻溯,一问他也是到这儿来!我想到你也在,尴尬症当时就上来了!”
又看向赵鸣宥:“你喊的闻溯?你知道小江肯定要来秦越的订婚宴你怎么还……”
包房门开了。
傅磷宛如一个逼逼机被勒住了喉咙。他刷一下扭头看过去,又刷一下扭回来,转身把屁股挤进江逾白和赵鸣宥之间,不留半点儿空。
昏暗的光芒从闻溯脸上闪过,他压目往房间里一扫,眉眼间的冷淡在看见江逾白的一瞬消融,抬脚走向他走去。
傅磷顿感紧张。
江逾白没忍住一笑,拍了拍他手臂:“挪一挪。”
“干哈?”
“过来。”赵鸣宥扶额,往旁让出一个空位,拉起他另一侧的手臂,把人拽过去。
闻溯坐到空出的位置上,非常自然地把江逾白拎在手中的饮料拿走,就着他喝过的瓶口喝下。
傅磷惊呆了,看一眼闻溯,然后看一眼江逾白,再看一眼闻溯,再看向江逾白:“……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不和我说?”
江逾白下颌一抬指向赵鸣宥:“我以为他说了。”
傅磷转头看着赵鸣宥:“那你和我说了吗?”
赵鸣宥一摊手:“我以为江逾白跟你说过。”
傅磷:“……”
“搞得我像个傻逼一样。”他夺过赵鸣宥手里的酒,生气大灌一口。
江逾白又笑。
闻溯给他带了一份薯条。江逾白慢条斯理吃完,去包房卫生间洗手。
他刚关上门门扉就被后面的人推开,瞄了一眼没管,拧开龙头,把手伸到流水中。
闻溯反锁门靠过去,压向江逾白将他抵在洗手台边缘。他没脱外套,身上沾着雨水的味道,潮湿而冷冽。
江逾白透过镜子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有点想你。”闻溯说。
他半垂着眼,鼻尖从江逾白颈窝游移到脸侧,又从脸侧折回,吻咬颌骨与脖颈相连的那一处,力道不轻不重,却刚好让江逾白仰起头。
江逾白关掉水,指尖轻轻扶着台面:“我看你是想睡我。”
“这里不太好。”闻溯说。
手却伸了上来。
倏然间江逾白眸光一散,腰颤抖着弯下去。他咬唇咽回一声低吟,摁住闻溯的手:“……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干了什么吗?”闻溯抬起眼眸,和江逾白在镜中对上视线,语气怎么听怎么无辜。
狗东西。
江逾白暗骂,在一丝空隙都无的洗手台前贴着闻溯转身,勾住他脖颈予以深吻。
……
这个吻知道呼吸完全变调才结束。闻溯松开手,一点点帮江逾白把凌乱的衣襟理整齐。
江逾白的手已经风干,靠在洗手台上平复着,没好气地瞪他几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晚上回我家?”江逾白露出狡黠的笑容。
闻溯眼底残留着未被满足的欲,眯了下眼:“你妈……”
他刚开口就被江逾白打断:“矜持一天就得了,你还打算天天?”又眼眸一转,抬手半搂住闻溯,主动贴向他:“哥哥,你难道不想在我从小到大的房间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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