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立夏-
淮序最热的一年,从七月开始,几乎没正经下过一场雨,高温持续到九月,田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地旱死。
居民楼也一样,庭前庭后的绿植被晒焦了叶,枯死的玫瑰枝丫在热风里摇晃。
热浪吹在人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凉爽,反而觉得腻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蒸熟了似的。
从家里一路走来,云绽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鼻尖和眼睑的位置泛着红晕,碎发黏在额头上,难受得直抿唇。
现在正是开学季,学校附近比起之前热闹了不少。
街道上能见着许多背着包的学生,她们刚从学校领完书出来,神采奕奕,进出在各大书店。
也有闹哄哄的男生,明火执仗地在街头巷尾打闹,用纸折的飞机飞来飞去,下午刚发的书这会儿全皱了。
他们的热情像是夏天的余韵,生动得像一幅画。
云绽站在这样一群同龄人中间,莫名显得格格不入。陌生的环境,让她竖起心防。
方云华很少见到她这么警惕的样子,像只受惊的猫,随时准备炸毛。
她拍拍她的手背,声音尤其温和:“别怕。”
她是云绽小姨,也是云绽法定监护人。看她紧握着背包肩带,方云华安抚道:“昀昀乖,转学的事你姨父已经安排好了。你在这里好好读书,别让你姨父失望。”
云绽垂眸,迟疑地点头。
这样的话小姨说过许多次。
她和姨父是二婚,年龄差十五岁,妥妥的老夫少妻。
小姨没有孩子,但姨父却早早育有一子一女,家里的资产都是由姨父一手把控,每个月固定往小姨卡里转生活费。
这样的婚姻关系注定了小姨在家里抬不起头,更遑论还带了她这么一个拖油瓶。
姨父一句话,云绽就得从熟悉的淮序一高转到私立学校。不管她是不是愿意,也不管高二转学她是否能够适应。
方云华看出她的不情愿,拍拍小姑娘肩膀,提着包去一旁超市。
云绽停在原地,被太阳直晒的她有些受不住,背着包躲到了阴凉的地方。
街上人说多不多,那堆学生簇拥着离开后,这里恢复了安静。
她沉默着打量这个她即将常驻的校区,视线落在道路两排种植的高高白桦上。
阳光从树叶间穿透下来,给枯叶镶上金边。
这树算不得繁茂,大抵和最近的天气有关。连知了的声音都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云绽温吞地抚好书包肩带,担心小姨出来瞧不见人,准备跟到超市门口等人。
还没来得及走,忽然听见身后小巷传来一道闷哼,伴随着人体撞在墙上的响动。
她回过头,正撞见一道斜长的身影,弓着腰利落起身。漆黑的长巷渗不进一丝光,她看不太清人脸,但莫名被眼前男生的压迫感镇住了脚步。
再细看,发现他手肘死死抵着一人的胸膛。
被抵着的那人脸红脖子粗,一看就知道对方用了不小的劲。
被压着的人闷哼着求饶,话里夹着粗喘的气音:“你们想怎么着?就算把我抓去警局,我也不会承认的,我还要告你们诽谤。”
在他们身后,三位高个男生解决完其它杂碎,并排着靠近。各个脸上挂着不屑的表情。
他们向前走一步,被打趴在地的其它人就不由得往后缩一步。
宋榆归走到江厉身侧,接替了他的动作,拽着对方领口冷笑:“你以为我们是来抓你的?”嘴角抽丝般绽开一抹弧度,看着温和,抬手却是狠狠的一拳,实打实地砸在人脸上。
“狗东西,林幼桉你也敢偷拍。”
“操,宋榆归,你——”那人还想说话,被对方加重了力道,要说的话脱口就变成了一声痛呼:“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
云绽听不清几人的对话,却看得清他们的姿势。
她实在没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打法,从小到大,她见过最生猛的干架仅限于菜市场两位阿姨相互拽头发。
被宋榆归接替了位置,江厉转过身,退到最外围的地方,背靠着墙。
他就这么一站,明晃晃地比其它人都高出半个头。身姿慵懒,一身黑色的t恤随意地套在身上。双腿颀长,裤缝线处一条银色的链子尤其显眼。
一行人里,他最耀眼。
两人还在掰扯。
“你说错了就算了?爷我今天还真就打人上瘾了。”
“宋榆归,你别太过分!!!”
“就过分了,你能拿爷怎么样?”
“……”
语气及其嚣张,态度更是拽到爆炸。
云绽看地上挣扎翻滚的几个人就知道在她来这之前,战况有多激烈。就连江厉的裤腿也沾了些灰,头发散乱。
不过另一方显然更惨,浑身是泥不说,手脚还都被桎梏着压在地上暴打。
靠墙的那位被暴揍一顿后,不得不求饶地看向江厉。
“厉哥,我错了,我把手机砸了还不行吗……”
江厉没表态。
倒是宋榆归先笑了:“真他妈不抗揍。听好了,再有一次,爷要你好看。”
他抬手虚晃了一下,那人被吓得立刻护住头。
痛意迟迟没落在身上,反应过来宋榆归只是吓唬人,赶忙连滚带爬地离开。
其余几人也摸爬着起身,往巷子深处快跑。
海宁高中是私立学校,换句话说,不管学生成绩怎么,只要有钱,就能来这儿读书。况且这附近还有好几所职高,云绽自然知道这里的治安并没有一高那边好。
混混街边闹事、聚众打架的事时常发生,隐蔽的巷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故事。
她小姨唯恐她学业耽搁亦或是被人欺负,在姨父提出转学的时候立刻求他‘收回成命”,但周當知决定的事,家里没人能改。
所以,她即将要在这样的环境度过两年?
思绪收拢,云绽猛地回神,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在她的认知里,遇到打架斗殴是千万不能围观的,保护好自己,赶紧离开才是。
省得被坏人盯上。
云绽下意识退后,正犹豫着往哪边躲,同一时间,江厉解决完手头的事,抬头,冷不丁地将视线挪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云绽身上。
“……”
天边一道晚霞,像画手随意泼洒的水彩画,橘红色的云和光裹在一起翻涌。
光晕下,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葱白的手紧握着书包肩带,碎发在下颚飞舞,纱裙迎着风微微飘动。
连风都对她温柔。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
一位是意犹未尽的狠厉,一位是茫然无措的痴懵。
他其实一早就发现了巷子口立着的人,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站在阳光下,整个人白得发光,长长的头发编了两个好看的辫子搭在肩上。
这样扎眼,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原以为她会被吓跑,没成想这看上去单纯胆小的小白花倒是看热闹看得入迷。
江厉看着她的同时,云绽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明明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但整个人混里混气,和街边的地痞没什么不同。
尤其那身打扮,看上去就不是正经人。
她想走,但顶着江厉的视线,她的脚步愣是没敢挪动半分。
她想着,要不要先解释一下,说明其实她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清,让他不要恶意报复。
但这样一说,倒显得欲盖弥彰。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片刻,宋榆归发现不对,偏头看过来。
“哟,这儿还有一个。”
云绽:“……”
她的脸白得像纸。
江厉单手抄兜,踩着满地尘土懒懒地往前踏出一步。
看她的眼神从起初的冷漠,到探究。
脚步停下,顿了片刻,他问:“看够没?”
清冽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少年不耐烦地蹙起眉。
铺天盖地的恐惧像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兜头拢住。冷意蔓延,云绽微微瑟缩了下,惶恐地点头。
“……”
两人对视,她先腿软,诚心诚意地向他认怂,还没开口道歉,就被江厉一句话堵了回来。
“还不走?”
他挑眉看她,声音竟是难得的好听,语气分不清是揶揄还是警告,冷冷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善意。
江厉、宋榆归、陆流、盛鸿涛四个一齐看着她,除了宋榆归脸上带着些许恶意,其他三人都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云绽终于拾回了理智,拔腿就跑。
“几班的?”宋榆归问。
盛鸿涛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四人顶着日暮,踏出暗巷。
云绽没几步就碰到从超市出来的方云华,她焦急地拽进她的胳膊,仓惶回头:“小姨,我好像——”惹到人了。
这一眼,正好瞧见江厉。
暮光下,他的面庞和胳膊同时被渡上一层橘色,光线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臂膀更加紧硕。
由暗到明,云绽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匪气冲天又让人叹为观止的脸,眉眼英挺,头发利落,五官深邃轮廓流畅。
惊艳到让人觉得过分张扬,不过却因为脸上没什么表情,而显得十分疏冷。
即便阳光再热烈,他身上冷郁狠厉的气息也没有消退半分,让人看着就觉得是个刺头。
似是逗她上瘾,江厉特意循着她逃跑的方向轻抬眼,横扫过来。
果然,云绽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微微一颤。
他这一眼,成功把云绽吓得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方云华被她拉得踉跄,把刚买的绿豆冰沙往她手里塞:“乖昀昀,尝尝这个,解暑!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喝了。”
云绽嗫嚅,发现他已经收了眼神,正偏头和其他几人说话。
看样子,应该是没要找她麻烦的意思。
她松了口气,握紧手里的绿豆沙冰。
方云华结完账,踩着高跟鞋,风情万种地牵着她走:“走吧,咱们回家。”
看着小白兔跟着大人离开,陆流这才出声:“你吓她做什么?”
宋榆归和盛鸿涛也是一脸的不解。
江厉顺着长街望去,目光落在云绽纤弱的背影上。懒洋洋出声:“就觉着,这人还挺眼熟。”
宋榆归乐了:“得了吧你。”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朝另一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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