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小说 > 百合耽美 > 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 > 【全文完结】
    第203章


    大穆朝开国之后,太祖皇帝便曾办过一桩大案,便是各级官员和衙门在空白的纸张和册子上加盖官印。


    没接触过公章的人可能不理解,这意味着这张纸或者这个册子上如果再被写上了什么,则因为这个官印,它就具有了法律或者官府的效力。


    这对于官员贪污、行政乱命等等来说,都是极大的漏洞。


    太祖皇帝正要整治前朝遗留的许多沉疴宿疾,正借着这个案子开刀。


    彼时有名有姓有品阶的官员,砍头者百余,流放、徒刑者数百,波及各级小吏超过千人。


    是开国后的第一大案。


    而后便立下了严禁用空印的律令。


    但就如先帝废除人殉,即便大力禁止却始终不能完全禁绝一样,用空印的事一直也都存在。


    当吏治清明的时候,便少一些。


    但先帝晚年昏聩,沉迷丹药,地方上吏治便不可避免地败坏了起来。


    大量地使用空印的现象死灰复燃。


    沈缇沈跻云出任一州知州一有一年。


    他一封言辞犀利的奏折把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面前!


    触发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清洗。


    其实外地来的奏折都要先经过通政使司,分类、初阅、摘要、批复或者上传。


    沈缇的奏折当然经过了沈大人的手。


    沈大人非常明白这份奏章往上递到皇帝那里会是什么情况——皇帝正盛年,有雄心,励精图治,这是递给皇帝一把刀,让他能大刀阔斧地整顿先帝留下的官场。


    如果将沈大人和沈缇对调,沈大人自问在沈缇的位置上他绝不会上这样一道奏章。


    他会在为官的时候小心避开这些事,既不让自己卷入,也不向上揭发举报,和光同尘又明哲保身。


    沈大人曾对冯翊自称“庸碌”非是自谦,而是自己真的这样认为。


    因为他求稳的人生准则,或许可以使他凭借资历按部就班地登上高位,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进入名臣列传,成为被后世敬仰的人。


    他只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名字淹没在历史中的高官。


    沈大人作为通政使,其实可以选择把这份奏章弹压下去,或者直接打回去。


    但亲生儿子犀利的笔锋实在令他骄傲。


    沈大人挣扎很久,终不忍折断儿子的羽翼,让他成为一个和自己一样稳妥踏实的官场老客。


    他亲自做了摘要,将这份奏章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读完,道了句“沈跻云依然是那个沈跻云”。


    合上奏折,一场彻查和清洗便开始了,伴着许多人的丢乌纱,甚至掉脑袋。


    主印的官员全被处死了。


    副手以下的官员和吏员,先受杖刑一百,然后发配充军。很多人根本熬不过这一百杖。


    吴箐的二叔被处死了。


    吴箐大哭:“沈跻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跟谁有仇!”


    “我在江家不能哭。”


    “也不许与人谈这个事。”


    “我、我难受死了!”


    吴箐官宦世家出身,也不是不懂。但血缘亲近的亲人死了,痛苦难受也是真的。


    江家站得很稳,在皇帝这一队里,安全上岸。


    娘家痛失亲人。


    还不能说,不能怨。


    因他真的有罪,皇帝亲自定的死罪。


    吴箐难受死了。


    她也知道这其实不关殷莳什么事。殷莳都从沈家和离出来三年多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她还是沈跻云的妻子,沈家的少夫人,这些官场上的事也由不得她说话插手的。


    吴箐就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哭,憋的太难受了。


    殷莳理解,但无法安慰。


    这种根本无法安慰。


    只能安静任她哭,把情绪发泄出来。


    待离开的时候,吴箐眼睛红红,还给她道歉。


    “没事。”殷莳说。


    吴箐又落了眼泪。


    她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我二叔死了,宇极在赞叹沈跻云。”


    赞叹,遗憾不是自己。


    羡慕,恨不得以身相代,也大干一场,惊天动地,轰轰烈烈,青史留名。


    “不过,沈跻云活该。”她说。


    殷莳抬起眼。


    吴箐说:“大家都恨死他了。人人避之如鬼。”


    官场叛徒。


    “他活该。”


    违背了官场的潜规则,不和光同尘,打破了现有的局面的人,势必要顶着巨大的压力。


    殷莳知道,当沈缇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他一定明白的。


    他仍然选择这么做。


    所以皇帝赞叹,沈跻云还是那个沈跻云。


    殷莳想了两天,去了沈家。


    这时候已经是六月。


    殷莳问沈夫人:“姑姑,最近可有跻云的信吗?”


    除了一年两套头面风雨无阻,沈缇真的遵守了与殷莳的约定,不打扰她,连一封信都没有。


    但沈缇的家书是可以跟着奏折一起走官驿的,路上不出问题的话,十日可达。


    殷莳来过这么多次,从来没问过沈缇的信。


    沈夫人惊疑不定:“你怎么忽然……”


    殷莳只看着她。


    沈夫人懂了,叹气:“你知道了呀。”


    殷莳道:“吴姐姐的二叔判了斩刑。”


    沈夫人如何不知道呢,她和江家、吴家都熟识的。


    如今,江家无事,吴家根本不敢登门。


    “我近日都不出去了。”沈夫人叹气。


    她道:“都怪你姑父。跻云年轻,他怎也不拦,硬把那折子递了上去。还是他亲自做的摘要。”


    殷莳问:“那么姑父是赞同的?”


    沈夫人道:“我气死了。说他他还说我。我才不管什么留不留名。我就想跻云踏踏实实做官就好了。没必要出那么大的头,让人害怕。”


    殷莳的肩头松弛了很多。


    她对沈大人是有信任的。沈大人都没有阻止,那么这件事或许会带来很大的压力,但没有危险。


    只要扛住就行了。


    她还是问:“跻云最近写信有说什么吗?”


    沈夫人道:“我拿与你看。”


    凡是能在沈夫人这里的信件,便是纯家书。若有公务内容,沈大人根本不会把信件带回内宅。


    殷莳便放心地看了。


    是五月的信,新到不久的。


    问候了父母,关心了孩子,然后果然谈的便是这件事。


    沈缇的一笔字,钢筋铁骨,是他的模样。


    “吾读圣贤书是为报效君王,非为营营苟且。”


    “吏治败坏,乃历朝衰落之主因,岂可视若无睹。上负圣君,下负黎民。”


    “恨吾者,咒吾者,罪臣之眷尔。其罪非由我,乃由其不敬朝廷欺罔君王之心。”


    确实,沈跻云,还是那个沈跻云。


    沈夫人压力非常大:“很多人骂他吧?”


    殷莳道:“不知道呢,我又不在城里。”


    沈夫人叹了不知道多少口气:“也是。”


    “跻云做的一定是他认为对的事。”殷莳道,“连姑父都没有说不对,那就没关系。”


    “不去理那些人就行了。”


    “有那时间,不如多陪陪我们松哥儿。是吧松哥儿?”


    殷莳把沈当薅过来,塞给沈夫人。


    沈夫人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心肝宝贝地疼了起来。


    殷莳回去了。


    六月里开始热了起来。


    过了几天,下了场雨,殷莳一天都没出门,听雨,品茶。抚琴。


    如今她弹给自己听,琴技比从前强了许多。


    雨停了,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碧蓝透彻,万里无云。


    殷莳走出正房看了蓝天许久,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叫四民和长生到正堂见我。”


    待见了二人,她问:“出过远门吗?”


    四民道:“当然。我们可是从老家一路过来的啊。”


    殷莳道:“那安排一下,出个远门。”


    两个人傻眼:“啊?去哪里?”


    殷莳报了地名,两个人立刻就明白了:“去看沈学士。”


    殷莳欣然:“对,去看看他。”


    看到了很好看的蓝天,吹了很舒服的风,忽然想见那个人了。


    那就去见。


    何必犹豫。


    留王保贵看家。


    男仆带了四民和长生,何猪子和刘可瘦,从庄子上又挑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做粗役。


    女仆也想带个身体好会拳脚的。阿圆和阿叶最佳。


    阿圆阿叶猜拳,阿圆赢了,开心跟着丈夫和娘子出远门去。孩子托给阿叶。


    阿叶郁闷在家里带两家的孩子。


    下次一定要赢。


    路上走的不算快。


    因为不着急,一路都是风景,何必着急。


    想一想,十五年了,如今拥有了想出远门就能出远门的权利和财力。


    更应该慢慢走,享受行程。


    一路玩过去,本该一到一个半月的路程,走了整整两个月。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了,暑气褪去,天气宜人。


    沈缇从公署里回来了。


    北道迎上来:“有客人,在园子里。”


    沈缇诧异:“什么客人?”


    怎地就领到园子里去了?


    北道说:“大人去了就知道啦!”


    眼神鬼祟,嘴角压不住。


    沈缇道:“弄什么鬼!”


    北道推他,催促:“大人快去!”


    沈缇无语。


    整整衣襟,往园子里去了。


    平陌揪着北道:“搞什么?”


    北道拢着嘴,凑到平陌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平陌又惊又喜:“真的?”


    北道:“当然!”


    地方主官的宅邸都是,前面是公署,后面是私宅。


    知州的宅子还算宽敞,花园不算很大,但精致。较京城来说,这里算是南方,花木比之北方繁盛得多。


    沈缇转了半圈,没看到“客人”,正奇怪。


    忽然头顶有人喊“跻云”。


    那声音熟悉极了!


    日思夜念,在梦中的人。


    沈缇不敢置信地抬头!


    假山上,他总梦见的那个人正探出头对他笑:“跻云。”


    她的拳头松开,花瓣像雪一样飞舞飘落。


    沈缇满眼都是花瓣,和殷莳。


    花瓣落尽,他还仰着头,一动不动。


    殷莳笑他:“傻了不成?上来啊。”


    沈缇如梦初醒,提着衣摆绕着假山盘旋上山。每走几步,就得抬头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在。


    总怀疑是梦。


    直到登到山上凉亭,梦都还没醒。


    她还在。


    在笑呢。


    沈缇走过去,对这个人伸出手,向她的脸上摸去,想看看是不是真人。


    殷莳拍飞他的手,无语死了:“醒醒,是我。”


    沈缇道:“你真来了?”


    殷莳道:“路上走了两个月呢。”


    沈缇问:“你、你是来看我的吗?”


    殷莳道:“当然不是,我是来看平陌的。”


    沈缇:“……”


    殷莳道:“怎么离开京城人变傻了?”


    沈缇:“……所以是来看我的吧?”


    完了,真傻了。


    两个人在园中散步。


    “怎么就突然想着来了呢?”


    “想见你,便来了。”


    想见便去见,这便是本心。


    她的本心想见他。


    沈缇道:“你是听说了那些事吧。”


    殷莳看了他一眼。出京两年,沈缇的变化比在京城好几年都大。


    气质变化非常大。


    因为做主官,手里是有权力的,与当翰林是不一样的。


    翰林们是文学官,其实手中没有权力。只是对皇帝有一定的影响力。


    翰林院被视为清贵之地,士林心中的圣地。


    翰林们个个跟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似的。哪怕表现得再谦虚,那种清贵自傲是刻在骨子里的。


    沈缇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清冷少了许多,锋利强悍了许多。在地方上一定遇到过很多事,遭遇过很多阻力,锤炼过之后,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由少年到青年到男人。


    殷莳看着他一点点蜕变成长至今。


    让人感慨。


    殷莳道:“我还看了你写给姑姑姑父的信。”


    沈缇道:“你一定听到别人骂我了。别担心,人只要一直做对的事……”


    “就会立于不败之地。”殷莳替他说完下半句。


    沈缇笑了。


    殷莳在这里停留了五日,看了看风景,吃了些美食,买了些特产,与沈缇下了下棋子,听了听琴。


    他带她去看他修的一条堤坝,很自豪。


    她第一次知道他还懂得治理水利。


    然后殷莳要离开了。


    沈缇也不挽留,只叫她回程路上小心。


    平陌北道几个人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送走了殷莳,回到府里,平陌一会儿就要偷看沈缇一眼,一会儿就要偷看沈缇一眼。


    沈缇道:“你那脖子,快要抽筋了。”


    平陌道:“来都来了,想办法留下呀。”


    沈缇掷笔,笑道:“那不行。”


    来也是她的本心,归也是她的本心。


    她这辈子有多少机会能真正将本心付诸于行动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替她开心。


    “平陌,别着急。”沈缇道,“只有一年了。”


    平陌唉声叹气。


    一年倏忽就过去了。


    已经是秋末,天气凉了。


    这天起了雾气。


    但与沈夫人说好了,今日过去看她的。


    沈缇外任三年,快回来了。沈夫人这些天都睡不好觉,总想跟殷莳多说说话。


    殷莳走出大门,雾气迷迷蒙蒙的,远一些的地方就看不清了,全是白茫茫。


    殷莳准备上车。


    关伯却道:“有人来了。”


    关伯从来不出错。


    殷莳心有所感,站在车旁,向来路望去。


    随着缓缓的马蹄声,有人牵着骏马踏破了雾气。


    修眉俊鼻,眸子深邃如潭。


    熟悉的面孔,踏破雾气的这几步,从少年到男人。


    殷莳迎上去:“怎么有马不骑呢?”


    沈缇道:“怕走得太快,心慌。”


    殷莳道:“傻。”


    沈缇便笑。


    “莳娘。”他道,“我回来了。”


    马交给了仆人。


    两个人在乡间小道上漫步。


    门前的众人看着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里。


    “陛下让我权领左佥都御史。”


    “啊,为什么是‘权’。”


    “因为正四品才能领。我太年轻了,若就升四品,不免招人恨。所以先‘权’着。


    “我没弄错的话,这个职务主要是……”


    “对。”


    “好吧。适合你。”


    “陛下也说适合我。”


    当御史的人,得骨头硬。


    谁都知道沈跻云骨头硬,他适合当御史。


    沈缇看着殷莳的模样,笑了。


    两个人继续慢慢散步。


    沈缇停下。


    “莳娘,三年之期已至。”他小心地问,“可愿与我同行?”


    殷莳凝视他的眉眼,许久,答应:“好,试试吧。”


    她说:“反正也不是没离过,不行就再离。”


    沈缇才展开一瞬的喜悦便滞在了脸上。


    “这怎行。”他道,“不胡来,这次是真的。”


    “八抬大轿,三媒六聘,金杆挑盖。”


    殷莳道:“上次也都有啊。”


    沈缇道:“那不一样。”


    殷莳道:“好吧。”


    迷蒙的晨雾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二人牵着的手,和隐约传来的私语声。


    “现在,还喜欢赵卫章吗?”


    “他人已经没了,你积点德。”


    “我就是怕,争不过死人。”


    “那我再找个活人来给你争一争。”


    “说得什么话。”


    “实话。”


    渐行渐远,声音渐无。


    【全文完·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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