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男人们不在,夫人们便结伴一起游玩。


    殷莳虽很快融入,但毕竟是新人,少说多听。


    从夫人们闲话拉家常中,也能收集到很多信息。


    别看都是京官,各家情况可大不同。


    有些人是在京城赁房子住的。朝廷专门有自有产权的公租官舍,不仅小巧体面,关键是房租比民房便宜很多。


    但数量有限,得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出来的,完全看运气。


    租不到公租官舍的就只能去租民房。京城的房租一直居高不下,要多花很多钱。


    今天在场的人里,有一位便是租了另一位家里的闲置房宅。


    言谈中听得出来,她十分羡慕京城本地的官员,或者是已经在京城置了房产的夫妻。


    殷莳便想起自己那一套宅子两个铺子还有一百亩的田地。


    这次投胎真的不算差,已经超过了很多人了。


    再细听,其实文人尤其是翰林们赚外快的手段都差不多。但是价格却差很多。


    看身份,看名气。一甲这三个跟旁的庶吉士出身的翰林就不一样,价格高得多,偏找他们的人又是最多的。很多人都得是托人找关系才能搭上话。


    殷莳听这些听得津津有味。


    成天待在内宅信息实在太闭塞了,这才出来一回,就有种视野打开的感觉。


    不多时,消息送过来:“沈翰林拔了头筹。”


    众人惊讶:“这么快。”


    小厮笑道:“沈翰林过去没耽搁,看了看题目,七步成诗。他的诗一出,许多人看了便投笔了。是以很快便有了结果。”


    大家都忍不住看了眼殷莳,如杨夫人更是掩口偷笑。


    殷莳跟沈缇天天只在璟荣院碰头见面,聊天吃饭弹琴,过的是家居日子。


    虽然也知道他是当届探花,肯定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子。但才子也不会在吃饭喝茶的时候分分秒秒地给你讲经辩文。


    过日子就是过日子,所以殷莳每天面对的其实就是一个年轻弟弟。


    直到今天,众家夫人的口中,重又勾勒出一个她不那么熟悉的小沈探花。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沈缇少年才子的狂傲。


    且身周每个人都理所当然,都接受,甚至觉得如他这样的年轻人若不狂傲几分,还少了味道。


    有人抬手张目,忽然道:“回来了。”


    大家转头望去,远处男人们结伴回来了,说说笑笑。


    殷莳也看过去,沈缇和杨甫走在一起正说话。他的身后跟着北道和槐生。北道的怀里抱着一盆花。花朵正开着,有碗口那么大。


    待走近,杨甫对殷莳道:“弟妹,恭喜,跻云为了你赢了一盆‘大富贵’。”


    他恭喜得一本正经,但殷莳总觉得那笑里好像带着两分揶揄。


    沈缇过来道:“你看看可喜欢?大师父那里还有一盆红云映日和紫袍金带。你若不喜欢这个,我找他换去。”


    你低调点吧,杨榜眼那笑都要憋不住了。


    殷莳有点明白了,嗔他:“大富贵已经是难得的精品了。”


    品种难得,大仁寺里也肯定有养花的好手,的确是养得很好。得了这一盆回去,她自己扦插,能分出好几盆。


    有这一盆花,今天这一趟来的真值。


    难得的休沐日,大家都需要陪妻子。因为正如殷莳所说,都还挺年轻的。


    今天遇到的熟人,没有超过四十岁的。


    四十岁的可能已经在家带孙子。和沈缇、杨甫同届的高状元就已经有孙子了。


    虽同在官场,甚至在同一个公署,但年纪不同,生活状态都不一样。


    因此男人们互相拱拱手,各自带着妻子仆婢自去。


    有人如沈缇一样,小厮成群,婢女数个。也有人夫妻俩只两个小厮一个婢女的。


    撇开才学、官职来说,出身和家庭条件也是一目了然的。


    大仁寺其实也并不十分大,今天到这里花就算已经赏完了。


    “走,带你去青莲记。”


    “那是什么地方?”


    “吃饭的地方,我订了包厢的。”


    “是很有名的地方吗?”


    休沐的日子特意带她去的,还需要预定,肯定是知名的馆子。


    果然,沈缇点头:“青莲记、明月楼、真秀馆、白玉盘,京城四大名店。”


    殷莳说:“我只知道明月楼,还是母亲告诉我的。”


    “不急。”沈缇眼睛里含着光,“以后都带你去。”


    那蕴着期待的眸光十分美好。


    但殷莳知道,这一刻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冯洛仪的。


    因为妻子带出来给人看是社交,妾带出来给人看是赏玩。


    若是妻子带妾出来,便是要妾室伺候的。刚才有一位夫人身边除了婢女,便还跟着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六七。殷莳稍一观察,便知道是妾。也是当婢女用的。


    不管哪一种,以冯洛仪郁郁的心境,大概都会要了她的命。


    这一刻,殷莳看着沈缇年轻俊秀的眉眼和那眼中的期盼,真实地能懂冯洛仪的苦。


    但她更清醒地知道,她是不能以后世的价值观去苛责沈缇的。沈缇为冯洛仪所做的一切,给了冯洛仪一方遮风挡雨的角落,令她不至沦落泥泞。在这个时代已经堪称重情重义。


    甚至可能若他年纪再大一些,都不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了。


    同样以他的价值观来说,在拥有冯洛仪的同时拥有殷莳,根本不是违背道德的事情,而是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事。


    只不过是她抢占了先机,借着当初东林寺没有说清楚的约定、借着姐姐弟弟的血缘,把他架了起来。


    偏他是个守信的君子,他现在早就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架起来了,但她不说一个“肯”字,他便忍着,并不去动用身为合法丈夫的权力。


    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


    殷莳低头一笑,抬起头:“好啊。”


    继续向前走。


    沈缇困惑,因那一笑里有明显的无奈,为什么呢?刚才看到花,不是很开心吗?


    他跨上一步,想去牵她的手。


    殷莳却适时地收手,将两只手交叠在腰间。


    沈缇这一牵,便牵空了。


    平陌无奈仰头看天。


    “怎么了?”沈缇走在她身畔,关心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殷莳说:“饿了啊。”


    沈缇松了口气:“那我们走快点。要不要再买些小食?”


    “不了,影响待会吃饭呢。我想尝尝没吃过的地方。”


    此时时间接近中午,大仁寺外面那条街上的人一点都不见减少。很多人不会下馆子,在集市上就解决午饭了。


    在男仆的围挡下,一行人平安穿穿过拥挤的集市,找到了自家的马车。


    上了车,殷莳呼出一口气。


    车子走起来,一开始还慢,待过了拥堵严重的路段就快了。


    殷莳挑起帘子向外看——


    有许多连摊位都没有的叫卖者,或者挎着竹篮,或者一个敞口扁木箱挂在脖子上顶在肚子前面,一声一声地招徕客人。


    这其中,有相当多是女子。有妇人,也有少女。她们看起来可以在街市上随意地行走,相当自由。


    但殷莳其实知道,与这自由相对的,是沉重的木桶从水井到厨房,是呛着烟拉风箱,是冬日里手上的冻疮,是整个冬季可能洗不了一次澡。


    殷莳当然羡慕那自由,但也不会为了自由就拥抱清贫。


    当然最好的是富贵与自由同时拥有,但至少目前来看她尚无本事做到。


    在这个技术不发达的社会,她需要生在或富或贵的家庭里才能获取她想要的生活水平和质量。除此之外,想在这个非法治的社会里平平安安她还需要保护,需要靠山。


    人生是必须有取舍的,不管主动还是被动。


    嫁到亲姑姑家里,嫁给沈缇,是她目前经过筹谋再加运气之后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人的一生,就是在各种想要和不得不做之间找平衡。


    生而为人,谁不贪心呢。


    殷莳和沈缇出府游玩,沈大人则美美地在家休息。


    如今儿子点了探花,媳妇也娶上了,等再抱个孙子,人生就圆满了。


    休息够了,问妻子:“那孽障今日怎没见着人?”


    沈夫人道:“莳娘还没逛过京城,我叫跻云带着她出门了。总得认识认识京城,要不然以后带出去,说起哪哪都不知道。”


    沈大人点点头,打量她问:“媳妇你可还满意?”


    公公只管挑岳父,至于儿媳妇本人,只看婆婆满不满意了。日常里,媳妇是跟着婆婆过日子的。所以得问沈夫人。


    “我自己挑的人,自然是满意的。”沈夫人告诉她,“自她来了,我这一天天地,过得可快了。”


    她问沈大人:“这几日,府里饮食,你可觉出来有什么不同?”


    沈大人仔细想了想,纳闷最近并没有没察觉饮食上有什么变化。


    但又担心是妻子新搞了什么创意,自己若说不出来要挨挂落,遂镇定深沉地道:“最近弄的,我觉得甚好,你辛苦了。”


    睁着眼睛就敢胡说八道,沈夫人被气了个倒仰。


    “亏你字知非,你对得起你这字号吗?”沈夫人拧他,“明明什么都没变,一点不同都没有。”


    沈大人冤枉死了:“竟诈我。”


    沈夫人啐他,道:“我把厨房交给莳娘了。她已经管了七八天了,家里上下饮食上一丁点都没动。”


    沈大人揉着胳膊的手停住,若有所思。


    沈夫人叹道:“比我当年强多了。”


    沈大人道:“再看看,若一直能这样。这性子不错。”


    “年轻人,最忌冲动莽干,一心想出头,想做出成绩给人看。须知前人做了那么多了,再多的好点子也都被想出来过了,还轮得到你?眼前的,只要不出岔子,就往往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


    “不动则已,一动就出错。”


    “偏偏,少有能忍得住不动的。”


    沈夫人叹道:“偏莳娘就能忍得住。”


    “多么活泼的一个孩子,日日逗得我开心。我原想着厨房交给她先不告诉你,若她捅出了什么娄子,我悄悄给她收拾了,不叫你知道。”


    “谁想到她竟是这么沉稳有成算的一个孩子。”


    “若我当年能像她这样想得明白,能少走多少弯路。”


    沈大人欣欣然:“这心性好,若能分一些给那孽障,就更好了。”


    第92章


    这厢夫妻两个讨论儿子媳妇的心性品格,那边大仁寺出来杨夫人问杨翰林:“你刚才看着小沈探花的夫人笑什么?”


    杨翰林又忍不住笑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喏,跻云拔了头筹的诗,你看看。”


    杨夫人接过来打开:“题目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以芍药为题,年年如此的。”


    杨夫人展开读了一遍,神色微妙起来:“这是……以人喻花吗?”


    杨翰林使劲憋着:“对,以人喻花。”


    题目是芍药,他写了一个美人,以人喻花,最终写的其实还是芍药花。


    理论上是这样的,常见的手法。


    但……


    “这……”杨夫人说,“这美人写得的确是好。可这不就是……”


    杨夫人使劲抿了抿唇,又抿了抿,终于还是没憋住笑。


    探花郎华丽笔锋下令人心动的美人,不就是活生生的小沈夫人吗?


    杨翰林哈哈大笑。


    殷莳放下车窗帘子,转头:“对了,你还有诗集?”


    沈缇道:“是。”


    殷莳怪他:“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沈缇云淡风轻地道:“有什么好说的,翰林院里谁还没出过诗集。”


    但他不说出诗集和出诗集也不一样。


    有人出诗集是自己掏钱,自己印刷,印出来还要到处送人。


    他的诗集是书商到处收集了他的诗,集结成册出的,卖得很好。翰林院的同僚们手里都有。


    因为他们就是干这个的,这属于专业领域。


    在家里的时候真的感觉不出来他的骄傲,就觉得是个其实心眼挺好性格也挺好分分钟能被她拿捏住的弟弟。


    怎么一出家门,立刻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骄傲呢。


    “那也该让我拜读一下。”殷莳说,“要不然以后别人说起你的诗,大家都知道,只有我傻傻不知道。可别忘了,在别人眼里,你可是我的夫君。”


    什么叫“在别人眼里“,明明是拜过天地高堂,合礼合法的夫君。


    沈缇把头扭过去:“没什么好看的,大都是从前年少时写的,现在看来十分幼稚。”


    “我不信的。”殷莳却道,“若真是十分幼稚,别人便不会收藏在自己的案头上,还时时看。江夫人都能直接念出来一首。明明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叫我看?”


    沈缇其实跟江翰林关系一般,但他现在决定以后要对江翰林好一点。


    殷莳道:“咦,你莫非是嫌弃我没学问?”


    沈缇倏地回头,否认道:“胡说。”


    殷莳只拿眼睛看他。


    沈缇无法,认真解释:“我现在自己读旧时诗,已颇能觉出不同。换了现在的我,同一题、同一境,写出来的诗已经不一样了。我试过。”


    殷莳隐约懂了,道:“诗以寄情,一个年龄有一个年龄的想法,当然表达出来的东西不一样。只是以后你再写诗,我都在,你什么样子,我都知道。可从前的你我不知道,你从前的诗什么样,我想读读看。”


    沈缇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了会让人脖子有点热,答应了:“好,回去让长川拿给你。”


    殷莳眼睛一亮:“在你书房吗?”


    “嗯。”


    “哪个书房?”


    “内书房。”


    “我能去你的内书房看看吗?”殷莳眼含期待地看着他,“你给我的书也看完了,我想去你的内书房自己看看都些什么书,我想自己去挑。”


    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是应该守护住自己的绝对领域的。


    内书房也好外书房也好,怎么能让女眷随便去。


    沈缇根本没犹豫:“好,回家我带你去。”


    她那样倚靠在窗边。


    风吹着车窗的纱帘,时不时地将日光笼在她脸上。


    她眼睛的里的期盼那么明显。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感兴趣的就是感兴趣,不感兴趣就是不感兴趣,强求不得她。


    此时此刻,她主动表达对他的书房感兴趣,他除非是突然傻了才会拒绝她。


    “我有很多书,我让竹枝分门别类地整理的好好的。你尽管去挑。”


    “若没有你喜欢的,你想看什么与我说,我去给你寻。翰林院多的是书,可以外借的。话本之类的,去书铺买就是了。”


    沈缇声音里带着愉悦问她:“你想看些什么书?”


    殷莳笑吟吟:“我现在一时想不出来,等我到书房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缇答应:“好。”


    车子忽然慢下来,很快停下。


    车外平陌的声音响起:“翰林,到了。”


    沈缇先从车厢里出来。身手矫健地一跃而下,随即转身伸出手。


    小厮已经把折叠梯翻了下来,殷莳扶着沈缇的手,稳稳地走下来。


    沈府里,沈夫人午睡醒来,问:“那两个回来了吗?”


    自然是没有。


    秦妈妈笑眯眯告诉她:“人虽然没回来,去给你送东西回来了。”


    沈夫人奇道:“是什么?”


    “青莲醒酒冰。”秦妈妈掩口笑。


    “啊呀,竟去了青莲记。”沈夫人笑道,“这两个。我都好久没去了。”


    醒酒冰,又名水晶脍。是以石花菜熬制出来的胶制作的甜点。


    青莲醒酒冰是青莲记的一道压轴甜点,必吃的。


    沈夫人一听就知道沈缇殷莳两个去了青莲记。好,上次吃了明月楼,这次就知道带着去青莲记了。笑骂:“我这儿子,我以为是个冰山投胎的呢,这不是很会疼人嘛。”


    起身洗漱。


    沈大人背着手踱步进来:“你睡醒啦。你侄女使人给你送点心回来呢。哼,真孝顺。”


    沈夫人擦着脸嗔他:“你在酸什么。”


    沈大人哼唧唧:“我堂堂一家之主,有什么好酸的。”


    儿子疼媳妇,媳妇疼妻子,没人管他了。


    沈大人两只袖子一振,看似施施然实则悻悻然地出去了。


    沈夫人和他二十多年老夫老妻,岂能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跟出来,拖他:“别发癫。来,媳妇给我的醒酒冰分给你。”


    老夫老妻榻上坐,沈大人还叫人取了酒来。


    沈夫人说:“吃个醒酒冰而已,你整什么酒。”


    秦妈妈笑说:“还有别的呢。”


    东西一样样摆上来,都是街边小食。


    秦妈妈道:“都是少夫人叫人送回来的。少夫人担心她和翰林今日会回来得晚,这些吃食不好过夜,便叫人赶紧送回来给夫人尝。”


    最后才是一只长匣子,抽开盖子,里面放着三只碟子,每只碟子上都有一朵半透明的莲花。似冰非冰,颤巍巍的。


    因用了花汁,一打开匣子便都是香气。


    正是青莲记的青莲醒酒冰。


    沈大人就着这些小食喝酒,嫉妒:“你可好了,这岂不是多了个闺女?”


    媳妇与婆婆再好,终归拘谨。哪有殷莳这般什么都想着婆婆的。在外头吃个零嘴都要给婆婆送几样回来。


    沈夫人欣慰:“她这是从骨子里还把我当姑姑。”


    沈大人喝酒:“这下,你开心吧。”


    沈夫人想想,舒心一笑:“自然。”


    殷莳派人送了吃食回去给沈夫人,跟沈缇道:“这样我晚点回去,姑姑也不好意思说我了。”


    殷莳总是算计得明明白白。


    沈缇失笑。


    殷莳道:“必须的呀,终究我在姑姑这里,已经是媳妇。”


    她离开父母兄弟,来到了他的世界。


    沈缇的心柔软起来,跟她说:“以后家里若有什么事,在母亲那里,你尽管往我身上推,不管什么,我都担着。”


    殷莳仰头看他:“真的?”


    她的眼波令人心动。


    沈缇道:“自然是真的。你都说过,你和我是站在一边的。那我和你也是站在一边的。无论是面对长辈还是外人,我们两个都站一起。”


    年轻人许出诺言的时刻,其实是很打动人的。


    且这个话听起来,比什么爱情的许诺、天长地久之类的更容易做到些,不容易辜负。


    殷莳甚至有一瞬想,她和他要是一直维持眼前的距离和尺度其实也挺好的。


    但下一刻他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让她又回到现实里。


    那不可能。


    男人从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只会一步一步的压缩她现在刻意制造和掌控的距离。直到他与她之间再没有距离。


    而她自己也没有守一辈子活寡的想法。


    这一天下来,他已经从牵着她只为走路,到敢把她的手全攥在掌心里。


    有意或者无意地,他的大拇指还在她的手腕处轻轻摩挲了一下。殷莳倾向于那是有意的。


    她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那边是卖什么的?”


    她拉着他走了几步,到小摊贩前停下松开手,便从他的掌握中脱离了出来。


    沈缇才掌控了几秒,便被她将这掌控权夺了回去。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拒绝呢。


    无可奈何。


    两个人一直在外面待到傍晚。


    其实大穆朝没有宵禁,晚上还有夜市。沈缇还想带她去看夜市。


    但殷莳毕竟骨子里不是真的少女,很克制:“该回去了。下次吧。”


    满载而归地回到家里,天色微昏。


    女眷乘车都是将车驶到二门上下车。


    二门上的婆子早在等着,传话给二人:“夫人说,今天大人也在。翰林和少夫人回来不必往夫人那里去。自去歇息便是。”


    公公在家儿媳妇真省不少事。


    进了二门殷莳便捏住沈缇的袖角:“天还亮呢,走,去你的书房看看。”


    她的眼睛也闪闪亮。


    沈缇看着那捏着自己袖子的葱白手指心想,她就在要她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才这么主动。


    这个时候,他该对她伸出手去,让她把她的手交到他的手心里,他再带着她去她非常想去的他的书房。


    这才对。


    但她来到他的世界里,孤身一人。因为孤身一人才对金银那些身外之物看重。


    在那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积极主动地表露了她有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只是去他的书房看看。


    怎能在这个时候,扼着她的“想要”,向她勒索主控的权力呢。


    沈缇道:“那你带路啊。认识路吗?”


    殷莳道:“当然。”


    她牵着他的袖角:“走。”


    沈缇欣欣然,任她牵着。


    第93章


    沈缇的内书房位置很偏。


    要不然为什么竹枝抱怨孤单寂寞冷呢。


    原就是为了清静。


    殷莳前些天只远远瞧见过,没靠近过。


    远看仿佛是一片竹林,露出挑檐一角。其实走近看发现竹子还没有达到“林”那么厚的密度。毕竟是寸土寸金的京城。


    只是造景的时候安排得好,造出了“林”的感觉。


    的确起到了隔绝的作用,把书房藏在了里面,既隔音,又隔人。


    石子铺就的小径也不是直通过去的的,弯弯的得绕过竹林,才能真正看见书房全貌。


    没有院墙,不是院子,是一处开放式的房舍,数间房错落有致。或者说以竹为墙了。


    全府里最幽最雅的一处。


    进了二门,殷莳叫旁的人都先回去了,只让葵儿跟了来。沈缇身边则是长川。


    长川抢上一步唤道:“竹枝!竹枝!翰林来了!”


    竹枝麻溜地抹着嘴跑出来:“翰林!”


    看到殷莳,小丫头眼睛一亮:“少夫人!”


    殷莳笑吟吟:“竹枝。”


    她可还记得这个小丫头呢,话特别多,喜欢聊天。


    沈缇道:“去掌灯。”


    竹枝跑着去正房里了。


    沈缇指着正房给殷莳介绍:“这间便是书房,我日常待在这里。那几间都是存放书画的,后面那间是寝室。”


    他带殷莳进去参观。


    果然如竹枝所说,房子的进深很深。排排书架切割空间。


    白日里如果推开窗,外面的视野里是片空地,而后是围绕房舍的翠竹。精巧的造景手法,营造了一种脱离尘嚣的感觉。


    此时天色昏了起来。太阳虽然还没完全下山,但阳光已经是铜金色。竹林和影子都看起来颜色更深。


    风一吹,便婆娑作响。


    竹枝把书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


    那灯是特制的,比寝室灯的灯芯粗许多,火焰更大更明亮。


    夕阳的光和灯光融合起来,把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照得有质感。


    书架书桌都是名贵木材,若能流传到后世,一张椅子都能换一套房子。


    殷莳本是为着书而来的,这时候书反而不重要了。她在沈缇的书房里走了一圈,指尖抚过椅背和桌面,最后靠着书桌环视一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沈缇上前,低头关心:“怎么了?”


    以为她累了。


    殷莳却羡慕感叹:“这简直是我梦中的书房啊。”


    这样的书房对后世的大都市人来说只能存在于梦里,太难实现。


    沈缇却真实地拥有。


    沈缇说:“你喜欢就常来。在这边看书,弹琴。这边没有丫头们吵,清静得很。”


    他声音软软,像幼儿园里从兜里掏出糖塞给女同学的小男生,令殷莳失笑。


    “那哪儿行呢。”她说,“丫头们找不到我,就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就不清净了。”


    她现在只管着厨房的事,事务还没有那么多。但沈夫人以后会逐步地把家事都转移给她。


    即便是每日里集中时间段处理了事务,也会时不时地突发情况有人找。


    她得待在人人都能找到她的地方才行。不能把嘈杂带到这里来,破坏这份幽静。


    沈缇甚至有点失望。


    她来到内书房,他完全没有领域被入侵的感受。正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想给她展示他的地方。


    她对他书房的喜欢清晰且强烈。


    这让他欢喜,并且非常想和她分享。


    他们可以共有这个书房,就如他们共有璟荣院。


    他喜欢和她共有着什么。


    “我就是希望,”殷莳说,“想找书看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转一转,挑自己喜欢的书看。”


    沈缇怎可能不许:“你想来就来。我在不在家都可以。”


    正好竹枝端了茶进来,沈缇喊道:“竹枝!”


    竹枝吓得一哆嗦:“翰林?”


    沈缇过去交待她:“以后书房少夫人可以随便来。我在不在家都可以。”


    竹枝应道:“是。”


    竹枝别看嘴碎,实则脑子转得快,想得多,追问了一句:“那旁的人呢?”


    万一别人来说,少夫人可来,旁人也可来怎么办?她得要个准话。


    当然在她心里,“旁的人”特有所指。


    殷莳都多看了她一眼。


    沈缇把脸一板:“我有提到旁的人吗?”


    笨丫头,怎地这时候拿什么旁的人跟她相提并论。


    竹枝道:“是,只有少夫人可以随意出入翰林书房。奴婢记住了。”


    沈缇的脸色缓和了:“对,没有旁的人。”


    他的书房本来就不是给旁人随意进出的地方。


    只因是她,不是别人,才特许的。


    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殷莳都得道谢:“多谢你。”


    因为这不是公共区域,不像府里的内厅、花厅、偏厅、正厅之类的,谁都可以用。


    这是沈缇的私人区域。


    殷莳要是有这么一块幽静免扰的私人区域,都不想对别人开放。沈缇却开放给她了。


    必须得道谢。


    沈缇道:“你跟我,别说谢。”


    竹枝心道:“妈呀。”


    赶紧放下茶,避出去了。


    书房外头葵儿正在问长川:“这笋可不可以挖?”


    长川:“……你挖它做甚?”


    竹枝过去敲他脑袋:“当然是吃啊,笨蛋。”


    葵儿道:“是啊,夏天焯水凉拌了,多好吃。”


    璟荣院没有大灶,但是有小灶。主要是烧水用。但日常煮个面什么的其实也是可以的。没有油烟不熏人的都可以。


    竹枝放低声音:“我屋里就有,要不要吃?”


    葵儿好久没吃到笋了,闻言嘴巴里都生津:“那怎么好意思……”


    眼巴巴地看着竹枝。


    竹枝闻弦音知雅意,回屋端出来了。撅了几根细竹枝给长川、葵儿,一起叉着吃。


    果然脆脆的好吃。


    长川道:“你居然弄这个。”


    竹枝:“不然咧?你可以满府里跑,我就闷死在这儿?”


    竹枝端开碟子:“爱吃不吃。”


    长川:“吃吃吃!拿回来。”


    葵儿噗噗地笑,忙掩口,怕扰了屋里那两个人。比起璟荣院,这个地方实在太安静了。


    竹枝放低声音:“别怕,他俩忙着说话呢,放心吃。”


    书房里,因为点了灯,比屋外还明亮一些。


    年轻男人眼里的光清晰可见。


    四目相对。


    殷莳轻轻眨了一下眼,问:“诗集呢?”


    沈缇顿了顿,从她身边过去。从架子上拿来了与她。竟有两本。


    “写这么多诗。”殷莳笑着接过来,翻了翻。


    过了片刻,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又低头去读。


    读了几首,再看他一眼。


    沈缇把头别过去看别处,等着她点评。


    殷莳呼出口气,把诗集合上:“我回去慢慢看。”


    还是小看他了呀。


    告诉过自己很多次,探花郎不是“优秀学生”,而是国家认证的人尖子。但总还是掰不过来。


    “不喜欢吗?”沈缇问。


    他不会问“不好吗”。他的诗肯定不会不好,这点自信是基本的东西,只能是她不喜欢。


    她喜欢老男人,她不喜欢弟弟。


    偏他的旧诗都是年少时作的。


    殷莳却说:“喜欢呀。”


    沈缇的心脏为这一声“喜欢”跳了一下。


    他眼睛看向别处,“哦”了一声。


    这声“哦”太冷淡了,以至于殷莳以为是自己打击了他的自信。她称赞他说:“写的太好了。”


    沈缇凝眸看她的眼睛。


    殷莳没有退缩,本就是真话,哪用退缩。


    沈缇问:“不觉得太……年轻?”


    殷莳道:“诗本就是用以寄情的。正因为年轻,才有那么饱满的情绪,才写得出那么张扬的文字,读起来才感染人。人本来就是愈是没有什么,就愈怀念什么的。越年纪大的人读起这样的诗,越感怀。”


    是的,殷莳读沈缇的诗,才惊觉出两个人的不同。


    他们的肉体其实是同龄的。


    但沈缇在被教育出来的八风不动的冷淡外表下,是年轻人充满激情的灵魂。


    她正相反。她的热情和乐观之下隐藏的,是大都市里早被磨平了棱角,认清了骨感,平静无波的心湖。


    越年纪大的人读起这样的诗,越感怀——说的就是她自己。


    “那,”沈缇问,“刚才看的喜欢哪首?”


    他看着她,等她回答。


    殷莳却愠道:“现在连姐姐都不叫了是吧?”


    她早就发现了,他现在全是“你你你”的。


    沈缇把手负在身后,看别处:“我们同岁。”


    分什么大小、姐弟,也就是他之前傻。


    殷莳气乐,举起他的诗集晃了晃:“那你猜?”


    说完,从他身边走过去:“闲书都在哪呢?我看看。我可不看四书五经那些东西……”


    沈缇跟上:“到底哪首。”


    “你猜呀。”


    葵儿、长川和竹枝三个吃光了一盘凉拌笋,清脆爽口好吃。葵儿其实跟着在外面吃过饭了,但吃点这个感觉十分化腻消食,正好把这一天塞的各种小食和正餐都消消。


    三个人等了一会儿,天色都暗下来了,长川已经帮着竹枝把书房屋檐下的灯笼都点上了,那两个人才出来。


    殷莳手里抱着几本书。沈缇跟在后面。


    刚一出来看不清,待他们俩走近了,长川和竹枝立刻察觉出来——翰林似乎心情不是太好?


    两个人低眉顺眼起来。


    只有葵儿毫无所察,迎过去,拍拍怀里的一个小包袱:“瞧。”


    殷莳好奇问:“什么?”


    “笋。可鲜可嫩了。”葵儿兴高采烈地说,“竹枝给咱们挖的。”


    她素来是害怕沈缇的。可今天跟着出门玩了一天,感觉探花郎似乎也没那么让人害怕了。在沈缇面前就变得比以前敢说话,没有那么畏缩了。


    竹枝:要命!!!


    翰林读书她挖笋,翰林写诗她偷吃。


    拉低翰林的格调了!


    殷莳眼睛一亮:“对啊,有竹就有笋!这几天没下雨呢。要雨后新出的笋才是最鲜嫩的。”


    她回头:“等下雨的时候,你提醒我过来挖笋。”


    沈缇看着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但还是说:“好。”


    他吩咐道:“竹枝,记住没有?”


    “???”竹枝一低头,“是,记住了。”


    到时候挖笋。


    第94章


    长川点了两个灯笼,他一个,葵儿一个。


    两个人一个走在前头,一个走在后头,给沈缇和殷莳照路。


    殷莳还没有在晚上走动过。


    她白日里虽然会去沈夫人的正院,会在园子里走走,但每天都是在沈缇放班回来之前就已经回璟荣院了。


    她抬头看,月亮才刚起,还不高,卧在远处院墙的檐上。


    但没有污染的夜空,有种冷青色的明亮。脚下的路也并不是漆黑的。


    无论是石子小径,还是石砖地板,磨得光滑的地方都有反光。


    和白天里不一样,别有韵味。


    走到岔路口,殷莳停住了脚步:“不用送我们了。葵儿也有灯笼,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长川在前面半侧了身偷眼瞧他们。


    葵儿在后面张了张嘴又闭上。


    沈缇垂着眼。


    “今天陪了我一整天,辛苦你啦。”殷莳说,“早点休息。泡泡脚再睡。”


    沈缇抬眼看她。


    星光下,她抱着他的诗集,眉眼带笑,目光温柔。


    “我等你下次休沐。到时候我们再出去玩。”


    沈缇轻轻地“嗯”了一声。


    殷莳说:“那我回去啦。”


    她说完,转身准备回璟荣院去。


    才迈出一步,空着的那只手忽然被捉住。


    殷莳回头。


    沈缇拉着她的手也不说话,只那样看着她。


    长川把身体转回去,葵儿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殷莳捏捏他的手,微笑:“等我都读完了,再告诉你我最喜欢哪一首。”


    沈缇沉默了片刻,还是松开了她的手:“……走路小心,看脚下。”


    还是听话的。殷莳嫣然一笑,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诗写得这么好,什么时候给我也写一首呀。”


    打趣完,她这次真的走了。


    沈缇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手笼在袖子里。右手伸进了左袖笼里,摩挲着一张叠成了同心方胜的纸。


    怎么就说不出口呢?


    他已经为她写了。


    长川虽然聪颖,但并不很能理解这些成年男女之间的事。他只是凭本能感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便一声不吭,尽量渐弱自己的存在感。


    翰林杵在那里不动,他就陪着翰林杵在那里。


    终于好不容易沈缇默然转身,长川便赶紧垫上两步窜到他前面去给他照路。


    “翰林,是去姨娘那里吧?”他问。


    沈缇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安静地走着,直到穿过月洞门。


    穿过月洞门之后便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这一排都是东路的跨院。因为家里人口少,只有一间院子的门口是亮着灯笼的。


    便是冯洛仪住的那一间。


    于夜色中,十分显眼。


    长川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沈缇没跟上来,黑色颀长的剪影还站在月洞门那里。


    “翰林?”长川小腿快捯赶紧跑回沈缇身边。


    沈缇摩挲着袖笼的同心方胜,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灯笼。


    他有一妻一妾,既然妻子不留他,自然便该去妾室那里。


    冯洛仪会起身迎他。


    她那里,既有热茶宝琴,嘘寒问暖,也有锦被香衾,小意温柔。于男人来说,实在是个好去处。


    但沈缇手心里攥着同心方胜,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很想在今天见到冯洛仪。


    长川跑回了他身边:“翰林?”


    沈缇垂下眼,再抬眼,冯洛仪的院子门口似有人影晃动。


    “走。”沈缇转身,又出了月洞门。


    长川忙撵上照路:“回璟荣院吗?”


    他得知道往哪走,才好知道往哪里引啊。


    沈缇沉默了一下。


    “回内书房。”


    “啊?是落下东西了吗?待会我去取就行了。”


    “没有。今天就歇在内书房。”


    “啊?可是……”


    “闭嘴。”


    一样是在路上,另一个方向,葵儿也打着灯笼照路。


    她总回头,欲言又止。


    “葵儿。”殷莳唤她,“小心路。”


    葵儿应了一声,低头看路。


    “葵儿。”殷莳说,“有些事不是你能操心得了的。干着急,空内耗,没有意义。”


    “可是……”


    “别可是,我就问你,我和翰林之间,哪一件事是你能操心得了的?你是能做我的主,还是能做翰林的主?”


    葵儿泄气了。她当然谁的主都做不了。


    只是今天一整天,气氛是那么那么的好,她甚至都觉得翰林也没有那么让人拘谨了。她以为今天翰林会顺其自然地再到到璟荣院宿一晚。


    这样,翰林就连着三个晚上都歇在璟荣院了。


    她也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


    哪知道……唉。


    殷莳失笑:“他在璟荣院睡一晚,睡两晚还是睡三晚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影响我的月银吗?”


    “克扣我的衣裳吃食了吗?”


    “姑姑会因为这个不叫我管家,叫冯氏去管家吗?”


    葵儿想了想,好像的确……都不会。


    “那不就得了。”殷莳失笑,“那他睡在哪,睡几晚,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呢?”


    话虽如此,葵儿还是提不起气来。


    殷莳勾勾嘴角,问:“葵儿,我问你,你跟着我嫁到京城来,你未来想要什么?”


    “啊?”葵儿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有点迷茫,“想要?”


    她迟疑了一下:“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那不对的。是个人都会有想要的东西。”殷莳说。


    “可是,从我到了姑娘院里,到姑娘来京城做了少夫人,我都是不用想什么,该有的就自然有了,什么也不缺。”


    “那是因为以前你小,我都替你想了,可是现在你大了,我也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你该自己去想了。”


    但葵儿不习惯用脑子,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殷莳没办法,只能道:“我告诉你你以后该做什么。”


    “你该趁着绿烟和荷心都还在,好好地跟她们学。你得变得更能干,等她们两个都发嫁了之后,那时候院子里再不分我的丫头、翰林的丫头,我才能将你提成璟荣院的管事大丫头。”


    “你干得好了,入了翰林的眼。他身边的小厮要娶妻的时候,他便会想起你。”


    “要知道,府里最机灵能干的年轻小厮,都在翰林的身边了。以后,跟着翰林,他们也会比别的人前程好。等将来翰林掌家了,说不得就都得是个管事。”


    “嫁了这样的人,你便是管事娘子。”


    “我可能没法从一开始就叫你出来做事。你可能得先生孩子,就像云鹃那样。不过没关系,你们都好好地养孩子,等把孩子养得离手了,我这边也该是接掌中馈好几年了。”


    “给我几年的时间,总能腾出位子安置人。到时候和云鹃一起做我身边的妈妈。”


    “有差事,有钱拿,日子红红火火的。”


    “你说,是不是?”


    殷莳没有把话题进一步发展到诸如脱籍、放身这样的程度。因为这时代的人跟后世人的价值观不一样。


    这里民见官要跪,人分三六九等,并且还可以被买卖。


    无论殷莳心里有什么,都不能随便说出来。


    虽然如此,这张大饼还是画得葵儿眼里有光:“对,我该这样。”


    殷莳莞尔:“那就干你该干的,别操你不该操的心。操心的事,有我呢。”


    “……好。”


    竹枝今天直呼倒霉,翰林不知道为什么抽疯又回来了。


    天都黑了,他回内书房干什么啊?不该跟着少夫人一起回去睡觉的吗?


    把沈缇送到内书房,长川道:“那我去璟荣院……”


    沈缇道:“不行。”


    长川改口:“那我去姨娘……”


    沈缇:“不行。”


    长川无语:“翰林,这边没有放官服。”


    他总得去哪边取一身官服过来,要不然明天早上穿什么。


    沈缇沉吟了一下,道:“你去平陌那里,他那里有备用的。去,悄悄地。竹枝,长川一个人拿不了,你一起去。”


    竹枝和长川只好提着灯笼去外院。


    垂花门都落锁了,长川唤了婆子开门:“翰林有东西要取。”


    他是专给沈缇跑腿传话的,人虽小,婆子也不敢怠慢他,忙给开了门。


    长川说:“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待去了平陌那屋,平陌都脱了鞋袜躺着了,叫他给喊起来了。


    平陌问:“怎么回事?翰林歇在哪儿了?”


    长川道:“内书房。”


    “少夫人呢?”


    “少夫人自然回璟荣院了。”


    “翰林为什么不一起回去?他们吵架了?”


    长川挠头:“好像也没有。”


    “给我细说。”


    “就……从书房出来,到半路上,我都以为是要回璟荣院的。结果少夫人忽然说,不用送她了。然后翰林往姨娘那里去,走过东边的月洞门,又不去了,就说今天歇在内书房。让我上你这儿来去备用的官服,明天早上穿。”


    长川虽然把事情的过程讲清楚了,但男女间那微妙的氛围,求与拒,岂是他这个年纪能领悟的。


    是以平陌听完整个过程也是一头雾水。


    就算是后面跟少夫人闹不愉快了,也可以去姨娘那里啊,怎么去睡内书房去了?


    不过平陌也有平陌的原则,垂花门里面的事他是不管的。他只管跟着沈缇在外面做事。内宅里的事他必须袖手,他是不能被卷进沈缇的妻妾间的事里的。否则,他一个男仆,很容易吃力不讨好,搞不好还可能里外不是人。


    “行。拿去吧。”


    官服一整套是早就收拾好的,随时备用。一个提箱,直接提着就走。


    竹枝打灯笼,长川提着箱子跟着她走了。


    平陌自己躺着琢磨。


    平陌家原是穷得要饿死,后来他娘又生了个孩子,趁着有奶水来到沈家签了身契当了奶娘。


    新生的孩子虽然饿死了,但是他们一家子从此不再受饿。


    他因为年纪小,从小跟着他娘一起进府,成了翰林的奶兄。


    但是官宦人家不许奶娘之流久留府中影响哥儿,放了他娘出府。最后家里商量着,给他签了身契留下,在沈家挣个前程。


    如今家里都靠依傍着沈家过上了好日子,翰林若有事,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可那也得分什么事。


    平陌一想起白日里他家翰林在少夫人身边低声下气的模样……


    他拉起被子直接罩住头脸。


    谁也帮不了,翰林你自求多福吧。


    第95章


    冯洛仪听见声音,待照香咕哝着进来,她问:“怎么了?”


    照香道:“素琴说,她仿佛看见了翰林和长川。我问她人呢,她说又没了。我出去看了一眼,夹道里黑漆漆的,哪有人呢。若是翰林,怎可能来了又走。真是的,白吃那许多饭,看个门也看不好,糊里糊涂的。这一天天的离了我转也转不开了。”


    素琴是看院门干杂活的小丫头,年纪小正长身体,难免吃饭吃的多些。照香常骂她。


    照香如今垄断了屋里的事,不许旁的丫头往冯洛仪或者沈缇的跟前凑,在院子里说一不二。


    这是上下隔绝,蒙蔽视听。若还是在冯家,冯洛仪必不许任何丫头这样。


    可她现在是沈家的妾,她打内心里也并不想多见旁的人,日日屋里只有照香,反而简单。


    只照香实在太呱噪了,吵人。


    照香大脸凑近冯洛仪,伸出巴掌:“翰林可已经在那边宿了三晚了。三——晚!”


    她竖起三根手指,语气夸张,力图唤起冯洛仪的危机意识。


    冯洛仪闭上眼,再睁开,平静地道:“翰林在这边留得够久了。”


    沈缇常在她这边留宿三四晚,才回去璟荣院。


    照香因此猖狂。


    照香十分不满。


    冯洛仪自从终于有了妾的名分之后,不像以前那么听她的话了。


    谁家的妾像她那么端着。妾就应该小酒喂着,媚眼抛着,该扭扭该缠缠,力求把老爷多留在自己屋里,赶紧生出儿子来。


    偏冯洛仪一副正室做派。


    男人到妾室房里是来放肆的,不能跟正室做的事都可以在妾室这里做才对。


    可照香冷眼瞅着,沈缇和冯洛仪两个人连大声笑的时候都没有,都端着。


    也就是冯洛仪生得美,沈缇才常来。手腕她是半点没有的。


    照香有百般的计谋手段想教她,她也不肯学。


    照香一屁股坐到了榻几另一侧:“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看少夫人生得可也不比你差,咱们这里在翰林跟前规规矩矩的,可哪知道她那里使些什么手段呢。”


    照香的梦想就是,如果当妾的话,就该夜夜把男人留下,一家独大,气死正房。那才叫爽。


    倘若她有冯洛仪这样的容貌,一定会这么做。


    可惜她没有。


    真叫人扼腕。


    她道:“明明前些日子,翰林都在咱们这边宿得多了。怎么忽然这三天他就连着睡那边去了。要我说,定是那边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冯洛仪倏地抬头,厉声道:“照香!”


    照香吓一跳,正想说话,冯洛仪道:“跪下!”


    那双眼睛幽黑吓人。


    有那么一瞬,照香竟仿佛回到了昔年在冯家。仿佛冯洛仪还是冯家的千金小姐,仿佛她自己还是那个院子里进不了正房凑不到小姐跟前的三等丫头。


    照香腰一软,就从榻上滑下去,跪在了脚踏上。


    冯洛仪的目光落在榻几上,不看她:“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问题是照香还真不知道,她绞尽脑汁回想,刚才说的明明都是替她着想的话,到底错在哪里。只能说:“婢子不知,请姑……请姨娘明示。”


    冯洛仪道:“再让我听到你编排少夫人,我就将你直接送到少夫人的面前去。”


    一个奴婢,竟敢将“狐媚”一词用在正室身上,冯洛仪实在忍无可忍——


    正室可以有很多手段打压、管理妾室通房和庶出子女,独不该“狐媚”。


    正室立身,靠的是三媒六聘,靠的是嫁妆,是娘家,独不该是“狐媚”。


    这个词,本就是为妾室通房家伎之流造的。


    照香一个奴婢竟敢将她用在正室的身上。


    照香实在冤枉,觉得自己可委屈了,明明她都是在为了冯洛仪好啊。


    她还想说话,冯洛仪已经道:“退下吧。叫月梢进来伺候。”


    一句话,打破了这些天照香独自尊大的幻觉——原来冯洛仪是可以使别人来替代她的。


    照香激灵灵地打了个颤,服软求饶:“姨娘,奴婢知错了。”


    冯洛仪完全不想看她的脸。


    她已经回忆起来照香从前因何升等无望了。一个七情六欲都上脸得志便猖狂的人,便是做奴婢都做不好。


    “出去。”


    照香无法,垂头丧气地起来。


    走两步,忽然听到冯洛仪道:“等等。”


    照香大喜转身。


    冯洛仪却道:“在院子里说话也小心点。除了你,全是沈家的婢女。你管不住嘴巴,被人告到少夫人面前去,我也救不得你。”


    照香呆住。


    冯洛仪道:“出去。”


    照香出去了,换了月梢进来伺候。


    月梢轻声问:“姨娘要歇息了吗?”


    冯洛仪自己知道这个时间即便躺下也是睡不着的,她道:“还不困,过来,给我研墨。”


    月梢依言过去,因着要研墨才跪坐在榻几的另一侧。


    一边研着墨,一边道:“这点心送过来姨娘没用啊。放久了不好的。”


    冯洛仪瞥了一眼榻几上的碟子,碟子里摆着四块点心,如一朵花的花瓣似的。


    小殷氏向沈缇卖好,表现贤惠,给她每日加了两道点心。


    “贤惠”才是正妻身上该有的品质。小殷氏起码在沈缇面前走的是正道。


    沈缇也一定会敬重这样的妻子。


    小殷氏做的是很对的。


    只她不敢吃这点心。


    “待会你拿去吧,当宵夜。”她道。


    都是赏给了丫头。


    月梢谢了赏。


    但冯洛仪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得加餐的。正餐吃不下多少,便容易饿得早。


    “明天你跟照香那里拿钱。”她道,“你看看能托什么人,买些外面的点心来。要干点心,能放久的。”


    她解释:“家里做的点心不合我的胃口。”


    虽然很牵强,有很多违和之处。但月梢知道自己是一个丫头,不该管那么多。


    姨娘不想吃夫人安排的点心便不吃呗。


    月梢道:“是。”


    殷莳不是千里眼也不是顺风耳,她尽她之力,做她的该做的事。


    至于沈缇如何冯洛仪如何,他们都是有自己个人意识的独立个体,殷莳也无法掌控任何人的思想和行为。


    她只管做好她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五月初二是曲大人家太夫人的寿宴。


    殷莳在休沐日出门游玩,和沈缇熟人们的妻子们应酬交际了一回,对出门的穿戴更有心得了。


    早早地准备好了初二这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


    待到初二这日,来到沈夫人院中,果然受到了沈夫人的认可。


    “就是这样。”沈夫人道,“我在怀溪的时候看你,便知道你是个会穿衣的。”


    殷莳是新嫁娘,以殷老太爷的风格,她带过来的衣裳肯定绝大部分都是簇新的新衣,数量还不会少。


    但殷莳还跟在怀溪的时候一样,没有穿那簇新簇新的衣裳,看着刚刚好。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她是出嫁女了,珠宝首饰比以前拔高了好几个档次。出席这样的社交活动,自然是得整套的头面。


    人便华丽贵气了起来。


    沈夫人如今越看殷莳越是喜欢。


    “什么时候走呢?”殷莳问。


    沈夫人问问时辰,道:“还不到时候。”


    又给殷莳讲根据曲大人的品级和职务,客人的身份品级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又根据沈大人的品级和与曲家的交情深浅,她们该掐着什么时间到,才是合乎交情又体面的。


    这些官场交际的细节和经验,在殷家没的学,也跟后世不一样,完全是新知识。


    殷莳认真地学。


    待讲完,恰好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了。


    沈夫人起身:“走吧。”


    婆媳两个顺利抵达了曲府。


    曲夫人的一个妯娌带着儿媳在二门上迎客。


    带进了内宅,也有别的儿媳妇在接待客人,曲家的女儿们也出面,接待夫人们带来的闺秀们。


    沈夫人被领进了接待厅里里便有许多夫人与她打招呼。看得出来人缘是很不错的。


    “总算把新媳妇带出来了。”曲夫人笑眯眯地说,“我们都等着见见她呢。”


    沈夫人把殷莳唤到跟前介绍她认识各位夫人。


    殷莳落落大方地见礼,并不局促。也不刻意表现,这厅里的都是年长些的夫人,轮不到她一个晚辈蹦跳。在外面,不出错便是有功。


    人都认得差不多了,沈夫人把她托给了引着她们进来的曲家长房二少夫人:“你带她认识认识人。”


    二少夫人笑眯眯:“交给我,您安心喝茶。”


    她带着殷莳去了隔壁,这里全都是年轻妇人了,都是各家夫人带来的儿媳妇。


    殷莳看到了认识的人,那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沈夫人。”


    殷莳笑着回礼:“江夫人。”


    她们在各自家里自然是少夫人,但没有长辈的时候,便是某某的夫人。丈夫都是出仕的人,见了面互相都要称一声某夫人。


    太多敬称,还要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的时候随时切换。


    她是新嫁娘,但曲家二少夫人见她有熟人,便放心了,将她托给了江翰林夫人:“交给你了。”


    江夫人跟她熟:“你忙去。”


    今天人多,曲家的儿媳妇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江夫人便将殷莳引见给旁的年轻夫人。


    大家便知道了原来她就是小沈探花的夫人。


    文官家宴席,来的自然也都是文官家的女眷。大家客气见礼,顶多说一句“原来你便是小沈探花的夫人”,这已经是年轻活泼的了。


    不存在什么有人听说她是沈缇的妻子,立刻嫉妒刻薄地排挤她或者使阴招的情况。


    沈缇虽优秀,却早早订亲了。而后便外出游学数年。


    后面冯家坏事,他点探花,耀眼于众人之前的时候,同龄的女孩子们已经在坐月子,面对婆婆妯娌小妾。


    后面来提亲的年纪小了一截,也没有什么一见探花误终身的。因为大家根本互相见不着。


    都是岳父们想找优秀的女婿。


    男人们,娶妻娶的是岳父的人脉,嫁女嫁的是女婿的前程。


    一个个人间清醒。


    第96章


    江家便是将自家的闲置宅子租给了同僚的那家。


    她的丈夫江翰林比沈缇大了八岁,是上一科的庶吉士,到沈缇点探花的这一年才散的馆,正跟沈缇是同僚。


    江夫人又比江翰林小两岁,今年才二十四岁。跟殷莳差得不算很多。


    不像杨翰林夫人比杨翰林还大一岁,比殷莳足足大了十几岁,端庄慈爱,便没有江夫人年轻活泼。见着殷莳也不会主动想往她跟前凑,与她一起玩。


    毕竟殷莳在这里是个年轻人。


    但曲家的寿宴上,殷莳倒不是最年轻的妇人了。


    妇人中还有许多才十五六岁的,真是肉眼看着就脸嫩。


    但这些大多丈夫还是举子或者秀才,白身的也有。诰命夫人们便自成一堆,殷莳在诰命里依然不是最年轻的。


    因为文官家的孩子也有不经科举,直接靠爹获荫职的,但这样的是没法跟科举精英们拼前程的。


    尤其当这精英也跟他们一样是官二代或者官几代的时候,更没法比。


    诰命们都有官场交际的经验,不会对殷莳表现出大惊小怪。反倒是没有诰命的年少妇人们中,颇多艳羡的。


    “她好像才十八,已经是安人。”


    “谁叫沈探花才十八呢。”


    “听说是舅家表姐妹。”


    “原来如此,真是走运。”


    沈探花夫人是令人羡慕的。


    殷莳一整天认真交际,仔细观察。宴席中的种种,果然都如沈夫人所教。


    当然谁家的宴席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或多或少都会出一些纰漏或事故。但都不大,主家反应快点,也都可以应付过去。


    亦能看出婢女仆妇的素质高低。


    中间还有留给未婚闺秀们表演才艺的时间。类似这样的宴会,每一场都是未婚闺秀们经营好嫁名声的赛场。


    殷莳只要做观众鼓掌就行。若碰巧是身边人家里的女儿,再奉承两句,便是成功的社交。


    总之太多值得观察、学习和实践的内容,殷莳这一天还挺充实的。


    宴席结束,沈家婆媳回到自家府里。


    沈夫人也有些累了,但还是打起精神问她都结识了些什么人。


    殷莳道:“江翰林的夫人是休沐那日出去玩便认识了的。”


    又讲了旁的又认识了什么人,是谁家的,丈夫或者公公的官职。最后一点是最重要的,她都能清晰地讲出来,可见当时便上心了。


    沈夫人十分惊喜。


    当初选殷莳是为着她敦厚爱人。不想选那掐尖要强的,怕以后为着冯洛仪跟沈缇置气,家宅不宁。


    想不到这侄女比她期望得好得多。无论是理家还是交际,都超出了她的预期。与沈缇相处得也好,日日里见着都是眉眼舒展,让人看了喜欢的状态。


    沈夫人便与她讲今天宴席上的种种,尤其是那些出了纰漏的地方。


    殷莳看得出来,她认真地当少夫人,沈夫人也在认真地当一个合格的婆婆,教导儿媳。


    两个人一起复盘了曲家今日的宴席,哪里出彩,哪里办得不好。


    殷莳道:“曲家人口可真多。”


    曲府宅子规模和沈家差不多,但给人一种拥挤感。


    沈夫人道:“那能怎么办,太夫人还在,不愿意分家。曲大人也不能把两个弟弟撵出去。”


    曲家三兄弟都挺能生,都是儿子闺女好几个,也已经有了孙子孙女。说是后宅住的也颇是局促。


    曲大人的兄弟们早就在外面置办好宅邸了,只太夫人还在,就不能搬出去。


    但其实沈夫人很羡慕这样一大家子:“这叫人丁兴旺。唉,哪像咱们家,就一个犟种。”


    殷莳立刻后悔了,知道自己开启了一个不好的话题。


    果然沈夫人接下来放低了声音,问她:“你怎样,身上可有信儿?”


    来了来了,催生它来了。


    殷莳道:“应该没有。这两天胸口胀痛呢,应该是快来月事了。”


    沈夫人道:“噫,你也这样?我也是,每次来之前都胸口痛。”


    殷莳道:“我定是随了姑姑。”


    沈夫人也觉得是。


    殷莳跟她一样是庶出,跟她一样行四,秦妈妈都说过真巧,仿佛是上天注定要给她的儿媳妇似的。


    要不然怎么偏就她被耽误了没出阁,生生就等着她回去捡了一个儿媳妇。


    她们两个也相得,日日在一起处着都叫人舒心。


    沈夫人没有去想这“舒心”是要靠着殷莳的长袖善舞、小心经营。


    因为儿媳妇孝顺婆婆、讨好婆婆,乃是天经地义。多少儿媳费尽心思又出钱出力,依然还被婆婆看不顺眼的。


    “你公爹也说,你像我。”沈夫人道。


    上个月底沈缇休沐带着殷莳出去玩,殷莳在外头玩都还想着买了好吃好喝的使人送回家里给婆婆尝尝。


    沈大人就着小食喝了顿小酒,最后点评:“你侄女这份机灵劲,像你。”


    正说着话,犟种来了,还穿着官服:“父亲快回来了,怎地还在母亲房中?”


    原来婆媳俩本就是午后才回家,又说许多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衙门、公署放班的时间了。


    沈缇回到家,殷莳却不在璟荣院。一问,先回院子的婢女回答说还在夫人的正院里。


    沈缇知道今天殷莳头一回跟着沈夫人外出交际,担心是不是出纰漏做错事了在挨训,忙赶过来了。


    哪知道婆媳两个脸上却都带着轻松的笑,沈缇一看便先把心放下了。


    太好了,正好打断生孩子的话题。殷莳忙站起来迎夫君:“你回来啦。”


    沈缇心想,行,今天屁股没粘在椅子上。还晓得在婆婆面前装个贤惠恭顺的样。


    他有时候真觉得,殷莳不混官场可惜了。


    沈夫人道:“啊呀,居然已经申时了吗?”


    沈缇道:“已经申正都过了。”


    “瞧我们,说话说到这时候。哎,每次跟莳娘说话,时间都过得这么快。”沈夫人意犹未尽。


    她儿媳妇是个好苗子,她自己摸爬滚打积攒出来二十多年的内宅经验,恨不得都赶紧传授给她。


    后继有人就是这种感觉了。


    公公也快回来了,儿媳妇就不能留在婆婆这里了。


    沈夫人道:“回去吧,明天咱们再接着说。”


    殷莳笑盈盈应了,乖巧地跟在沈缇身后一起走了。


    到了外面,沈缇问:“在说什么,母亲似未尽兴?”


    “没什么,就是说说今天曲家的宴席。”殷莳说,“姑姑总是一个人在后宅,难免寂寞,喜欢我陪她说话。”


    沈缇点点头,告诉她:“母亲最好的知交好友是一位赵婶婶,她夫家娘家都在怀溪。只她前几年随赵叔父赴外任去了。”


    殷莳道:“原来如此。朋友不在多,人一辈子能有一两个知交好友便已经难得。”


    偏这时代车马慢,书信似鸿雁,离得远了,便极易失去联系。


    她向沈缇打包票:“你放心,以后有我呢,必不让姑姑再寂寞。”


    多么好啊,没有太婆婆在,沈夫人就是老大。等她寻时机撺掇撺掇,逛逛街听听戏,姑侄两个一起快快乐乐。


    沈缇道:“别着急,等我休沐日,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殷莳笑吟吟:“好。”


    她说完,突然愣住。


    不敢相信:“我刚才自言自语了?”


    沈缇背着手,施施然踱着四方步向前走:“没有。只不过某人双目灼灼似贼,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殷莳:“……”


    瞧把他厉害的。


    也是她在他面前太放松了,都不小心谨慎地装了。


    殷莳追上去:“为什么你每天都准时放班,父亲却常晚?”


    “翰林院就是这样的,只要不是在宫中当值,自然准时放班。”沈缇道,“通政司每天要处理各省府州县递上来的奏折,略一积压便能累死人。父亲每天不知道要审阅多少奏折,跟我当然不一样。”


    他不紧不慢讲了一路,让殷莳终于搞明白翰林的工作到底都干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啊。”殷莳道。


    殷莳肯定是有一定的历史常识的,但也只限于常识和大局观,细到某个官职具体是做什么的那就不清楚了。


    现在沈缇给她讲明白了。


    怪不得大家提起“翰林”都是那种羡慕的表情。


    真的是既清且贵。


    对比之下,沈大人就可怜了,简直老黄牛,怪不得每天回家都不准时。


    沈缇侧头打量了她几眼。


    殷莳问:“怎么了?”


    沈缇矜持称赞:“穿得很得体。”


    好漂亮,闪闪发光。


    殷莳道:“出去赴宴,当然得盛装。不过也累,头上特别沉。还得一整天,还得端庄,脖子都酸了。好在没出什么问题,也没洒汤洒水的,备用的衣服也没用上。我看到有人就洒上了,还去换了裙子。”


    一路说着,就到了璟荣院。婢女们分头伺候沈缇、殷莳换衣服。


    脱了官服,人就显得放松多了。沈缇坐到贵妃榻上,看葵儿给殷莳拆头发。女子可比男子麻烦多了。


    但沈缇喜欢看。


    他喜欢她衣着华丽妆容精美地被婢女们围绕着服侍。


    他会在仕途上努力耕耘,争取后半辈子给她更好的日子。


    他更喜欢自己是她的夫君,虽尚无实分,但至少有名。有名就行,作为夫君,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内室里,正大光明地看她脱簪卸环。


    镜子里的殷莳忽然看过来,好像发现了他的偷看,不,发现了他在正大光明地看她。


    她瞥了他一眼。


    沈缇微笑。


    小两口离开,老家伙还没回来的空档,沈夫人也换衣服——一回来就姑侄两个说话还没把赴宴的衣裳换成家常衫子。


    刚换好,婢女拿来一个托盘,托着一个小布包袱:“冯姨娘白日里使人送过来的,说给夫人做的。”


    沈夫人怔住。


    第97章


    冯洛仪先给殷莳绣的鞋面,然后才给沈夫人绣的鞋面。绣好了,让婢女把鞋子缝好,派了照香给沈夫人送去。


    照香自从前两日被冯洛仪敲打了之后,终于从“我主子得宠,我是我主子旧人”的臆想中算是醒过来了。


    她是旧人没错,但主子不是不可以有新人的。


    如今月梢被冯洛仪点名进屋里伺候了,她一人独大的局面再也没有了。


    就老实了。


    但冯洛仪还是派她去给沈夫人送鞋。


    一个是因为不想让旁的人知道这件事,再有就是也的确因为她是冯家旧人,希望沈夫人能回忆起旧情。


    但运气不好,沈夫人出门了。


    妾室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两个主母出门赴宴,当然没有必要跟妾室打招呼。冯洛仪和她院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照香过去,正好就扑了个空。


    来也来了,也不能再把东西带回去,便交给了沈夫人的婢女。


    待沈缇和殷莳离开,沈夫人也换了衣衫喝了水润喉咙,婢女将小包袱奉上来:“是姨娘院里的照香送来的,便是那个跟姨娘一起来到府里的照香。”


    秦妈妈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解开包袱皮。


    是一双配色很好,绣工也很精致的鞋子。


    沈夫人看着这双精心制作的鞋子,没吭声,过了半晌,才道:“这不该给我,该给莳娘。”


    妾室的上级是正妻,而不是正妻的婆婆。妾室不是正经儿媳,没资格到婆婆跟前去。


    她这么说,秦妈妈便放心了:“就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正儿八经的夫人,谁个跟儿子的房里人纠缠不清的。让人知道了以为咱们家里没规矩呢。”


    殷莳对秦妈妈一向尊敬有加。


    她那沈缇进屋都抬不起来的屁股,若是看到秦妈妈,反倒会抬起来。


    秦妈妈因此十分体面。


    老奴要是被少主人撅了面子,往往意味着晚景不好。在夫人这里体面,在少夫人这里也体面,才是真体面。


    秦妈妈肯定要偏着殷莳。


    其实在殷莳真的进门之前,沈夫人的心是偏着冯洛仪的。


    一是怜悯同阶层的女性跌落。


    另一个则是这个女孩还不是旁人,是她亲自相中的未来儿媳妇。


    怎能不怜呢。


    在殷莳过门之前,她考虑的甚至是如果未来殷莳和冯洛仪发生冲突要怎么去调解。


    但人的心是肉长的,人的感情都是在陪伴中产生的。


    殷莳日日来伴她,陪她解闷,听她讲古。


    沈家人口这么少,老宅在城外京畿地带,沈夫人日常连个可以串门子的妯娌都没有。殷莳的到来极大地消除了她的寂寞。


    常常觉得,这哪里是媳妇,甚至不是侄女,竟像个女儿一般的贴心了。


    原是没察觉的,直到冯洛仪僭越至她面前。一个妾室跳过了正妻来讨好正妻的婆婆。


    当选择摆在面前的时候,沈夫人才感觉出来自己更想疼谁。


    她叹息一声:“我和沈家,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吧?”


    秦妈妈断然道:“当然没有。”


    沈夫人松了一口气:“我觉得也是。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她也做了跻云的妾,大家都安了。跻云为着她,甚至放弃了在京城结亲,这还不够吗?难道是莳娘对她不好了?”


    秦妈妈摆手:“从未听说过。倒是听厨房说,少夫人自从接手厨房,便给姨娘提了份例。因姨娘饮食不好,给加了两份点心呢,就为让她少食多餐,养好身体。”


    沈夫人的眉头皱起来。


    殷莳对冯洛仪真的可以了,有几个正室能做到这样。还不是因为殷莳是从进门之前就知道冯洛仪的存在,更知道沈家是为着冯洛仪才娶的她,也在她面前承诺过嫁过来会好好过日子,一定和睦,故而才精心地照料冯洛仪。


    结果呢,冯洛仪不声不响地跳过她,奉承沈夫人来了。


    嘿。


    “莳娘若苛待她,她来叫叫屈,诉诉苦,我也不是不能疼她一疼。但莳娘无可指摘,她这样算什么。”


    “算了,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你去赏她两块尺头。”


    “好。”秦妈妈道。


    她又说:“奴婢的脚和夫人的一样大,夫人给个脸面,这双鞋实在好看,就赏给奴婢吧。”


    沈夫人再松口气,道:“你拿去穿吧。”


    冯洛仪一直忐忑。


    因为照香扑空了,所以没能得到一个即时性的答复,好像把人悬在了半空一样难受。


    她弹了会儿琴,也弹不下去,把琴推到了一边去。


    下午近傍晚的时候,秦妈妈来了。


    秦妈妈来到冯洛仪屋里的时候,月梢也在。


    秦妈妈看了她一眼,月梢便低头退出去了。屋里只有照香。


    这个丫头也是个有些不知尊卑的。


    秦妈妈作为沈夫人的左膀右臂,一直以来掌控着后宅最多的信息。


    现在,沈家后宅新添了两个人,有了许多变化。


    虽然沈缇娶妻纳妾还不到一个月,但璟荣院已经扫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冯洛仪这边却是清清楚楚的,跟筛子似的。也是因为冯氏像个活死人一样,对自己的院子不管不问,任那个照香狐假虎威,才会这样。


    沈缇是秦妈妈看着长大的,捧手心里都怕会化。沈缇身边的槐生就是秦妈妈的小儿子。一家子的前程都系在沈缇身上呢。


    这么看,谁是真心扎根沈家,真心想和沈缇过下去,一目了然。


    秦妈妈虽然没有把这些告诉沈夫人,但内心里也会生气。


    冯洛仪请秦妈妈坐,秦妈妈却道:“谢姨娘,奴婢岂敢僭越,还是站着吧。”


    僭越两个字入了耳朵,冯洛仪的心便是一沉。


    果然,秦妈妈使人把东西放下,告诉她:“姨娘一片孝心,夫人收到了。这是夫人赏给姨娘的。”


    冯洛仪低声问:“鞋,可还合脚吗?”


    秦妈妈道:“夫人把鞋赏给了奴婢,奴婢还没试。但奴婢的脚和夫人的一般大,想来是合脚的。”


    冯洛仪闭上了眼睛。


    秦妈妈一看便知道她懂了。沈夫人千挑万选的前儿媳,终究也不会是傻子。


    懂了就好,不必多说,大家脸上都好看。


    自沈缇成婚又纳妾后,秦妈妈也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冯洛仪了,乍一见便觉出来她比从前更瘦了。


    她反正已经懂了。有些话也就算了,没得平白说出来刺人疼痛。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秦妈妈离开了,照香看了看榻上的两块尺头,感到困惑。


    “姨娘。”她还是问了,“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赏了东西肯定是好事,怎么鞋子却给了秦妈妈呢?


    冯洛仪又闭上眼。


    照香一直以来就是个三等丫头,她做的不好的时候,直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甚至会挨打。


    她甚至都没有资格去经历“留脸面”这种操作。


    一想到自己当时竟向照香征求意见,就觉得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人在困境中,就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蠢事。


    冯洛仪睁开眼:“叫月梢进来。”


    照香不太情愿地去喊了月梢进来。


    冯洛仪道:“两块料子,你们俩一人一块,拿去吧。”


    月梢开心起来:“谢姨娘。”


    照香素来七情上脸,喜怒哀乐也简单,得了赏就把刚才的困惑抛之脑后了。


    只暗恨上次自己不该轻狂乱说话,给了月梢进屋伺候的机会,要不然的话,自己一人独大,两块料子岂不都是她的了。


    扼腕。


    殷莳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沈缇。


    在看她呢。


    那天晚上从内书房出来的岔路口,他捉住了她的手。虽言语上什么也没说,但心意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


    古代的男人,根本不觉得自己辜负了谁吧。


    妻与妾,本来就是他可以同时拥有的。他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同时与这些人都有情的。


    自己想要指责他什么呢?


    他根本就不能理解你的指责。


    殷莳自嘲地笑笑。


    沈缇走过来:“怎么了?”


    刚才视线从镜子里对视的时候还没什么。怎地移开了视线,她好像不开心了起来。


    “累了。”殷莳在镜子里对他微笑,“今天想早点睡,你也早点过去吧。”


    参加宴会确实累。尤其是她是儿媳,在外头得侍奉婆婆,与他们男子不一样。


    “好。”沈缇说,“我用过晚饭就走。”


    他能觉出来她今天的笑有种不实之感。但他想她可能是真的累了。


    晚上他还是去了冯洛仪那里。


    照香很惊喜,因为沈缇今天来的比平时早。


    冯洛仪自然起身相迎。


    沈缇看了冯洛仪两眼:“怎么了?”


    是他变得敏感了吗?总觉得今天冯洛仪的情绪也不太对。


    “今天家里可是有什么事?”他问。


    冯洛仪心里一惊,忙道:“与平日一样?怎了?”


    沈缇颔首:“……没事。”


    时间还早,尚不到就寝的时辰。沈缇在榻上喝过茶之后,看到了斜斜搁在那里的琴。


    “洛娘。”他道,“弹首曲子与我听听。”


    冯洛仪今天并没有弹琴的心境,但沈缇开口了她怎能拒绝,只得将琴抱过来,抚弄两下,嗡嗡弹起。


    沈缇一直垂眸听着。


    过了片刻,他忽然伸出手,按住了琴弦。


    冯洛仪怔住。


    沈缇抬起眼。


    “洛娘,你的琴音是乱的。”


    第98章


    冯洛仪垂着眼。


    沈缇的手手指修长,骨节有力。指腹上有读书人特有的笔茧。


    自幼手腕悬着沙袋练字,稳如磐石,从不会抖。


    现在那手按住了琴弦,冯洛仪细细的手指便拨不动。


    “洛娘。”他说,“有什么事我都可以给你做主。”


    “我说过,不会让人轻慢你的。”


    “洛娘。”


    沈缇的声音既温柔又坚定:“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


    他说过她的后半生尽交给他,不必怕。


    冯洛仪没有忘,但……


    她闭上眼睛,睁开,头垂得更低。


    “无人轻慢于我,是我自己做了错事。”她说。


    沈缇的声音问:“你做了什么?”


    冯洛仪沉默片刻,说:“我给夫人做了双鞋。”


    沈缇声音静默,片刻后,确认:“是夫人?不是少夫人?”


    因为“夫人”、“少夫人”这种称呼其实是相对的。


    譬如殷莳在家里就是少夫人,沈家少夫人。但当她在外面的时候,因为丈夫姓沈,她会被别人称为沈夫人。


    冯洛仪深深地垂着头:“……是夫人。”


    那只按着琴弦的手收了回去。


    许久,她听见沈缇的声音问:“经过少夫人了吗?”


    他的声音已经不复温柔,变得冷硬起来。


    冯洛仪知道,此时她最好能哭。


    浅浅地哭,让泪痕划过脸颊,又不损形象的哭。她了解自己的美貌,也知道怎样哭能更好看,更楚楚可怜。


    可偏偏,那曾经干涸不了的眼泪,此时一滴也挤不出来。


    因为这不是命运的碾压,这是她自己主动去犯的错,明知而故犯的错。


    只有被原谅和不被原谅,没有悲怆和无力。


    她声音喑哑:“……没有。”


    许久,沈缇的声音带着威压:“少夫人知道吗?”


    冯洛仪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夫人和秦妈妈会不会……”


    她听见腾的声音,睁开眼睛,沈缇已经站起来,走到槅扇门前了。


    他要走了。


    他生气了。


    沈缇要迈出去,却又顿住。


    他微微回头:“叫你院里知道的人都闭上嘴。”


    他很久没有这样只给她背影了。


    两年多前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听了她的哭求之后要去找沈大人。


    【你等着,我去跟父亲谈。】那时候他是半转了身子的,能看到全脸。


    那时他的眼睛也是看着她的。


    可现在,他根本没有看她。


    微转的侧脸,只能看到硬朗的下颌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个子更高,肩膀变得比从前宽厚了,下颌线也有了棱角。


    他好像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那个少年了,让冯洛仪感到陌生。


    只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很快,照香进来了。


    她困惑:“翰林怎么走了?”


    她向外又张望了一眼。榻上却突然发出杂且突兀一声琴音,吓了她一跳:“姨娘?”


    冯洛仪的手抓着琴弦。


    “给夫人送鞋的事,别跟任何人说。别让少夫人知道。”她说。


    但照香是个不省心的,她怕照香轻视她的吩咐,补充道:“这是翰林的意思。”


    照香张了张嘴,忽然惊喜。


    她凑过去,放低声音,鬼鬼祟祟:“所以翰林还是偏姨娘啊。”


    冯洛仪怔住。


    照香喜滋滋:“翰林帮姨娘收拾烂摊子啊。不让少夫人知道啊。”


    不,他的意思明明是……


    冯洛仪看着照香。


    照香不懂冯洛仪为什么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姨娘。”


    冯洛仪自嘲一笑,垂下眼去:“无所谓……”


    无所谓。照香爱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吧。


    这个时间,秦妈妈还没睡,但已经歪着了。


    作为沈府内宅最体面的管事妈妈,她在府里的住处是沈夫人正院的后罩房里的单独一间。


    后罩房是北房,比倒座房强多了,有阳光,舒服。


    这个时间,忽然正院看门的婆子悄悄摸了来寻她。


    “谁?”秦妈妈诧异,“你说谁?”


    婆子拢着嘴,压着声音:“您小点声。翰林嘱咐了别惊动别人……”


    的确是没惊动别人,但把秦妈妈给惊了——翰林这个时间竟摸黑来找她,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秦妈妈忙穿上鞋袜,跟着看门婆子悄悄地出门,穿过宝瓶门到前院,沿着抄手游廊摸到了正院大门。


    大门开着一条缝,秦妈妈挤出去,张目看去。


    正院一段距离之外,月光下立着两个人影。一个矮小,打着灯笼,是长川。另一个高大颀长,青年体型,不是旁人,正是沈缇。


    秦妈妈忙走下台阶,快步过去:“翰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缇看了一眼长川。长川会意,快步去了门口,掏了一把钱给看门婆子。


    他也不走,就待在门口。


    婆子收了钱,还是好奇,凑到小孩耳朵边小声问:“翰林和秦妈妈说什么呢?”


    长川也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要是乱问乱说,就把钱还给我。”


    婆子缩了缩脖子,捂着荷包缩回门里:“我在里头,你在外头,瞧仔细些。”


    远处,秦妈妈在淡青月光下看得分明,沈缇的眉间蕴着冷意。她急问:“出什么事了?”


    “妈妈。”沈缇却先问,“父亲可在这边?”


    秦妈妈道:“当然。”


    沈缇道:“别惊动他。”


    秦妈妈心头便是一宽。


    因为沈缇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真正严重的事情,他会直接找沈大人,绝不会犹豫一分。他可不是那种因怕父母责罚,捂着藏着,把小篓子拖成大祸的那种孩子。


    只说不惊动沈大人,却没说不惊动沈夫人,便说明事不出内宅。


    既是内宅事,便无大事。


    “想问妈妈,”沈缇道,“冯氏给母亲做了双鞋,这事母亲是如何处置的?”


    原来是为了冯氏吗?秦妈妈心里嘀咕,道:“夫人觉得不妥。谁家的正经夫人也不能跟儿子的妾室来来往往的。也太没规矩了。便把那双鞋赏给了奴婢,又让奴婢拿了两块尺头,去赏冯氏。”


    沈缇大晚上的为着冯洛仪而来,或者说至少秦妈妈是这样认为的。


    考虑到这一点,她补充道:“我去了没有说重话。冯氏问我鞋合不合脚,我说夫人赏给了我,我还没试过。她就明白了。都是听话听音儿的人,也不必说的难听,听懂就行。我也没让她脸上难看。”


    “只这个事啊,翰林,不是奴婢倚老卖老,”她把两个手一叠,搭在身前,“实在是她做的不对。少夫人还在那里呢,她终究是妾,这把少夫人往哪放?这样乱来不行的,一个家里没什么都不能没规矩,这是当年老夫人反复强调的。”


    当年沈老夫人拖着病体手把手地教导沈夫人,一并跟着学的还有沈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月季,即眼前这位秦妈妈。


    两个乡下小地方的姑娘一起用心地学,才有了得体的沈夫人,周全的秦妈妈。


    沈缇完全赞同已故祖母的话。


    没有规矩怎能行呢。君臣父子嫡庶尊卑贵贱,每一条都维持着世界稳定地运转。


    沈缇的毕生所学,就是要维护这些东西。


    他又问:“这事,少夫人可知道了吗?”


    秦妈妈说:“我这边反正是没有跟璟荣院提过。还是你们俩走之后,丫头才把鞋拿上来,我们才知道的。那时候你俩都回去了。”


    咦,他跟着少夫人回去了,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秦妈妈心生疑窦。


    原来是这样,发生在那个时候,应该是他在璟荣院用晚饭的时候,秦妈妈去冯氏那里处理了。


    而后他过去,冯洛仪认了错。


    这样的时间差,两边都说没有向殷莳通过气,那么殷莳应该还不知道。


    沈缇总算放下心来了。


    “我来,是想请妈妈明天尽早跟母亲打声招呼,”沈缇说出了来意,“你们二人约束仆婢,不要乱说话,这个事,不要让少夫人知道。


    “好。”秦妈妈略沉吟,便答应了。以她和沈夫人对奴婢的掌控力,还是能做得到的。


    “只是翰林你,唉,算了。”她摆摆手,“奴婢知道了,你放心吧。”


    大晚上避人耳目地找过来,竟然只是为了给冯氏做的错事擦屁股。


    秦妈妈有点心疼殷莳。


    人跟人就怕比。本来秦妈妈心里,殷莳大约是有八分、九分的好。结果冯洛仪、沈缇先后跳出来搞这些事。


    秦妈妈不免对殷莳有了一分疼惜,加上这一分疼惜,殷莳就变成了十分的好。


    全靠夫婿和妾室烘托。


    秦妈妈是非常沉稳靠谱的管事妈妈,沈缇还是很信任她的。


    得了她的许诺,他便放心了,再嘱咐一句“也别惊动父亲”,便请秦妈妈:“妈妈早些回去休息。”


    因为灯笼被长川拿去了,他还搀扶着秦妈妈往院门台阶去。


    长川一看,赶紧下来给他们俩照路。里面的婆子再接应。


    秦妈妈进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缇。


    心想,我们殷氏的莳娘多美啊,一点也不输给冯洛仪。你怎么就被冯洛仪给迷住了呢?


    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在一个“先来后到”吧。又心疼殷莳一回。


    摇摇头,进去了。


    婆子关上了门,上栓。


    沈缇带着长川往回走。


    长川惯例得问一句:“翰林,去哪里?”


    当然不能再回冯洛仪那里去,但也不可能这个时间再回璟荣院去。沈缇道:“去内书房。”


    长川便照着路,往内书房的方向领。


    但沈缇却忽然脚下顿了顿。


    刚才秦妈妈那话说半截、摇头叹气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不让殷莳知道这件事,可不是为着冯洛仪。


    殷莳未曾忘记过初心,一直牢记着约定并践行着。


    她诚心善待冯洛仪,用心照顾冯洛仪,却遭冯洛仪如此背刺。


    她若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心凉。


    沈缇光是想想都很难受。


    让人心凉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尤其是殷莳这样,迢迢千里,离别父母兄弟来到他的世界。


    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第99章


    恰如秦妈妈认知的那样,既是后宅的事,便没有什么大事。不过都是大水塘里的小涟漪。


    秦妈妈早晨觑个空与沈夫人悄声私语:“……大晚上的专门过来给她擦屁股。”


    人有远近亲疏,一年前把冯洛仪和殷莳摆在一起,沈夫人选冯洛仪。


    现在把冯洛仪和殷莳摆在一起,她选殷莳。


    但把任何人和沈缇摆在一起,哪怕沈大人,沈夫人都选沈缇。


    她虽也不高兴,但也只能道:“那有什么办法,只能帮他瞒着。”


    但又觉得,冯洛仪僭越其实也是她和沈缇惯出来的。不免对殷莳愧疚。


    想了想,与婢女道:“我那只碧玉臂钏,就是老夫人留给我的那只,与我取出来。”


    婢女应声去了。


    秦妈妈掩口笑。


    沈夫人道:“嗐,迟早都要给她的,何必非等我死了。老夫人可也是早早地就给我了。”


    秦妈妈听了前半句先是“呸呸呸”,听了后半句又感伤:“老夫人也走了这许多年了。”


    沈夫人道:“可不是,一眨眼,你我都做了婆婆了。”


    当年来京城的时候,她们都还是小姑娘啊。


    正如此时殷莳。不不,比殷莳还更小。


    只不过沈夫人看着殷莳,秦妈妈看着葵儿蒲儿,实在太容易代入当年的自己。


    不由就心生亲近。


    冯洛仪送鞋这样一件小事在后宅便是半天的絮叨。实在是因为后宅的世界太小,女子们在有限的范围内争夺利益,便成了这样。


    沈夫人和秦妈妈管住了正院里丫头们的嘴,知道的谁也不会拿这个事特特去告诉殷莳和她的人。


    殷莳自然不知道。


    她一过来请安,便从沈夫人那里得了好东西。


    臂钏是碧玉的,油润无暇。


    “是老物件了。”沈夫人跟她说,“是你太婆母给我的。说是我太婆母给她的。”


    殷莳咋舌:“那是传家之物了。”


    “正是。”沈夫人道,“这个是冷玉,夏日戴,沁凉凉的。我如今受不得凉了,你年轻火力壮,给你。”


    殷莳没有觉得自己是假媳妇所以不能接受之类的。


    实际上她认同自己目前和沈缇是假夫妻,却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假媳妇。她这辈子基本上是不太可能摆脱沈家媳妇这个身份的。


    她因为这个身份得了嫁妆,也因为这个身份拿月银。


    同样她站在这个岗位上,也尽职尽守,照顾好婆母,管理好内宅里交给她的一亩三分地,对外做好社交,诸如此类。


    所谓传家之物,在每一代媳妇手上都是过一下。媳妇既是使用者也是传递人。


    沈缇迟早会有儿子有媳妇,到时候把这个东西再往下传就可以了。


    内院里除了长川和沈大人的一个传话小厮之外,就全是女人了。


    殷莳便撩袖子戴上了,秦妈妈帮她推上去,左看右看,赞叹:“好看。”


    女孩子的身体从不见日光,那手臂白得像雪,白雪绿玉。


    沈夫人心想:蠢儿子。


    其实若只是沈夫人传给她这样一件好东西,殷莳也不会多想的。


    偏偏沈缇今日回来竟也给她带了个东西。


    他递给她一个长长的匣子:“给你买的,看看喜欢不喜欢。”


    “是什么?”殷莳笑着接过来。


    匣子浮雕着金凤祥的印记,又是这样长长的形状,其实心里已经猜出八九分。


    果然打开一看,是一只金凤衔珠的赤金钗。


    凤嘴里衔着一颗莲子大的珍珠,下面缀着一串浑圆的珠串。


    “好看。”殷莳眼睛一亮。


    她从匣子里取出来,想戴上试试。


    沈缇接过来,小心地给她插入了鬓间。


    婢女取了靶镜过来。殷莳接过来,自己左右照照:“和那个手镯能搭上呢。正好,端午我就戴这个。”


    沈缇自然是高兴的。人若做了事,立刻马上在期待的时候,收到了正向的反馈,都是高兴的。


    殷莳举着靶镜照来照去地欣赏。


    心想,这母子俩怎么回事呢?前后脚。


    是沈缇做了什么?还是冯洛仪做了什么?


    ……可能是冯洛仪。


    如果是沈缇,沈缇自己能捂住,自己解决就是了。捂不住捅到了沈夫人那里,应该是冯洛仪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什么。


    后宅里能有什么。


    从人的身份地位、需求出发去推一推就大概能推出来。


    沈缇没有把他们之间的秘密告诉冯洛仪,在冯洛仪的眼里他们是真夫妻。沈缇近日一直呈现出求偶的状态,他可能在冯洛仪那里藏不住,表露了出来。使冯洛仪有了危机感。


    沈家后宅里就这么几个人,冯洛仪不信任她,想向沈夫人靠拢,想靠着沈夫人的疼爱稳固自己的地位或者获取人身安全的保护,都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谁都想手里多抓几张牌。


    殷莳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和沈缇圆房。因为丈夫对妻子的权力太大了。她想抓住更多。


    同样,妻子对妾的权力也太大了。尤其冯洛仪还是个贱籍,甚至连良妾都不是。她必然想抓些什么在手里。


    她的这种行为甚至都不能称为争宠,因为争宠是要争个长短高低。她比争宠的级别低得多,她求的是安全的保障。


    殷莳觉得有意思的是沈夫人和沈缇。


    不管冯洛仪做了什么以及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在殷莳这边,他们选择对她予以了物质上的补偿。


    意味着他们都明白冯洛仪做的事是不对的,因而对她心怀愧疚。


    这恰恰就是当初东林寺里殷莳建议沈缇让冯洛仪先生出个孩子的目的。


    当然现在看那个馊主意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那个主意对殷莳的有利之处在于,可以让她成为“受害者”一方,让沈家人对她有愧疚。踩着这份愧疚,她在后宅里转圜的余地就很大。


    但其实后来真嫁过来,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沈夫人、沈缇的为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殷莳已经不需要这么大的动作了。


    她现在凭着自己已经可以在沈家转圜得开。


    难度比预想的低很多。


    也正是她最早说的“婆婆是亲姑姑”、“合作者表弟是个君子”这两条,成了稳定生活的有力保证。


    直到现在,殷莳都认为这场婚姻的对她来说实在是幸运且正确的。


    殷莳便跟沈缇闲话家常:“月银今天发了。长川也送了二十两银子过来,说是这个月的。”


    沈缇道:“若缺钱用,与我说。”


    太总裁范儿了。殷莳莞尔:“这么多了,不缺。”


    沈缇看着她:“我就是怕你总想着什么真的假的,你得记得,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你的。”


    殷莳微笑:“好。”


    用完晚饭,沈缇道:“明晚我歇在这边。”


    先提前预约了。因为初五那日就是端午了,沈缇要伴驾,据说是要走的比平时早。


    他的婢女都在璟荣院里,肯定是自己的婢女用着比冯洛仪的顺手。


    殷莳点头:“好。”


    沈缇没什么波折地离开了。


    殷莳其实有点好奇,冯洛仪做了可能不好的事,沈缇这边补偿她,那在那边是什么态度呢?


    算了,不关她的事。母子俩都出了血,就是想换她一个息事宁人,家宅和睦。


    此时特别能理解“不聋不哑不做阿翁”这句话了。虽然她不是阿翁。


    沈缇从璟荣院出来,走了一段,长川回头看看后面没人,小声说:“白日里我已经照翰林的吩咐,挪了官服、鞋子过去。”


    “好。”沈缇道,“以后书房那边要常备。”


    长川应了。


    过了片刻,沈缇问:“你挪的时候,旁人有说什么吗?”


    “没有。”长川很机灵,“璟荣院我去的时候,少夫人不在。姐姐们虽不高兴,也不敢说什么。姨娘那里,姨娘什么都没说,让月梢姐拿给我。倒是照香揪着我想唠叨,被姨娘喝止了。”


    “平陌呢?”


    妻子、妾室和外院三处都有他的官服,他让长川从三处各挪了一套都放在内书房里,省得以后还需要去各处现拿。


    长川道:“平陌哥不说。”


    长川是个很机灵的孩子,他知道平陌不是没有说,而是不说。


    沈缇也知道平陌是坚决地不过问他的后宅事的,但还是稍感失落。


    人有时候,需要个说话的人。


    长川太小了。


    说起来内书房比外书房要舒服很多,但也没法跟寝院比。


    一时睡不着,让竹枝给他研了墨,勾了一幅白描线图。


    竹枝偷眼看着。


    冷不丁沈缇问:“像吗?”


    竹枝赶紧回答:“像!”


    沈缇问:“哪里像?”


    竹枝再看一眼,很肯定地道:“眼睛。少夫人的眼睛很灵。”


    白描勾线的仕女图,站在芍药花边,笑看作画的人。


    竹枝还道:“没错,少夫人那天就是穿的这条裙子,我还记得呢。特别好看。”


    沈缇连裙子上的纹样都一丝不差地还原了。


    他也记得很清楚那条裙子。


    其实平时殷莳在家里的裙子也不都是这样华丽的,还是以随意舒适为主。但当有事的时候,她会特意打扮起来。


    会让人心情特别好。


    竹枝偷瞧了一眼。


    不确信,又偷瞧了一眼,赶紧垂下眼。


    是真的,他们家翰林看着自己的画,嘴角噙着笑呢。


    妈呀。


    “外面是下雨了吗?”沈缇却抬起头,“我仿佛听见雨声了。”


    竹枝去窗口探头望了望:“是,真的下雨了。”


    “大吗?”


    “不大,毛毛雨,哦……大了些,小雨。我回头给翰林备好木屐。”


    沈缇搁了笔,跟竹枝说:“把画挂起来,笔墨收了。”


    竹枝便去拿画叉。


    转身的功夫,沈缇已经不在房里了。


    竹枝把画叉立在地上,把画挂上去晾上。收了笔砚端去外面洗,却见沈缇负手立在书房的门廊下。


    沈缇不喜欢丫头们呱噪的,竹枝在他跟前就得封住自己的嘴,安静地蹲在门廊的一边洗笔洗砚台。


    偶尔抬头瞧一眼沈缇。


    翰林如今的个子可比两年前她刚来内书房的时候要更高了,完全是大人模样了。


    也是,翰林都已经当官啦。


    不是两年前那个在书房安静读书准备参加科考的少年了。


    昨夜一霎雨,天意苏群物。


    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


    沈缇望着阶下,空地之外,翠竹围绕成墙。


    一夜雨后,那些笋该争相破土而出了吧。


    作者有话说:


    【注】:《春雨后》孟郊〔唐代〕


    昨夜一霎雨,天意苏群物。


    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


    第100章


    五月初四天还在下雨,大家都不是太开心。


    因为端午只有一天假,就是五月五这天正日子。除了早在名单上定下来的要伴驾的人之外,其他人是放假的。


    要是下雨可太影响了。


    大家都盼着雨快停。


    就连探花郎沈缇,大家都看到他一上午好几次起身到窗边或者门口、廊下观雨。


    “这雨要是明天还不停,咱们搞不好要挨淋。”杨甫袖手站在他旁边道。


    杨甫也很担心,因为他也在明天伴驾的名单上。


    皇帝肯定不会挨淋,皇亲贵胄、紫袍大员们可能也不会,但他们这些伴驾的翰林就未必了。


    杨甫还对沈缇说:“是吧。”


    沈缇一天出来看好几次雨,一定也是很担心明天。


    像他这样有年纪的男人担心的是受凉生病。但沈缇出了名的俊美探花郎,若淋了雨便没那么风度翩翩的,影响形象。年轻人爱美的,注重形象,


    定然担心死了。


    沈缇却忽然说:“雨停了。”


    “咦?”杨甫扭头看去。


    说话功夫,雨竟真的停了。探头出去望,天边一处云彩破开,有阳光穿落成束。


    “好了,好了,要出太阳了。”杨甫高兴起来,“我回去了,得多作几首诗准备着。子望一直在书案边就没挪过窝。”


    子望是高状元的字。


    高子望虽是状元,杨师鲁虽然是榜眼,殿试的名次排在了沈缇的前面。他们的诗才却都不如沈缇。


    或者也不能说诗才不如,可能就是不对皇帝的胃口。


    皇帝老了,喜欢身边人身上得到年轻的感觉。高子望和杨师鲁的诗都曾被点评为老成。


    办事老成是褒义词,诗词老成就不是了。


    杨甫进去了,沈缇却没跟着进去。


    他喊住一名役人:“唤一个我的随人过来。”


    役人便去了,找来的是岁安。


    沈缇吩咐岁安:“你回府去,让长川与少……与竹枝说,雨停了。”


    岁安:“?”


    岁安:“就这一句?”


    沈缇想想又道:“让长川告诉竹枝,别乱说话。”


    “雨停了。别乱说话。”岁安确认,“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去吧。”


    岁安领命去了,回到府里让二门上的人唤了长川来,把沈缇的话原封不动的传达。


    传话的一个要点就是要原封不动地传达,否则极易扭曲原话的意思。


    长川等着,结果岁安说完了就看着他。


    “……”长川问,“没了?”


    “没了。”岁安袖手,“就这两句。你重复一下。”


    长川重复了。


    岁安左右看看,勾住长川的脖子:“好弟弟,你定然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与哥哥说说。”


    长川扭脱了他:“你去问平陌呀。”


    他跑了。


    岁安哪敢问平陌呢。


    这种明显的隐藏了含义有头没尾的话,就是为了使中间传话的人不能猜到意思。只有收到的人才知道其中含义。


    他也就是好奇一下,搓搓鼻子,回去覆命了。


    结果收到话的人也并不是他想的那么明白。


    竹枝和长川大眼瞪小眼半天:“没了?”


    长川:“没了。”


    竹枝问:“什么意思?”


    长川:“嘿嘿。”


    竹枝一看就知道长川是明白的,一把揪住他头顶抓鬏:“快说!”


    竹枝比长川大,女孩长得快,她比长川高一头。长川完全不是对手,吱哇乱叫:“放开!快放开!臭婆娘!”


    “反了你了。”竹枝腿一拐,就给了长川屁股一脚,“再不说我把你揍哭。”


    竹枝不好惹,长川总在她手里吃亏,只能忍气吞声:“你不记得那天少夫人过来嘱咐你什么了?”


    少夫人?


    少夫人过来是上个月三十那日,是休沐日。


    少夫人穿了很漂亮的裙子,翰林昨晚还画了一张画,现在还在画叉上挂着呢。


    雨停了。


    雨。


    竹枝恍然大悟:“笋!”


    “是不是,是不是这个意思!”她摇晃长川。


    长川努力挣脱魔爪,整理衣衫,哼道:“真笨,才反应过来。”


    哪像他,在路上就想明白啦。


    “少夫人说想要雨后的新笋,我都给忘了。我这就去给少夫人挖了送去!”竹枝道,“幸好翰林还记得。”


    “你等等!”长川喊住她。


    “作甚?”


    “你忘了翰林的第二句话了?”


    竹枝嘶地吸一口气:“好悬!真忘了!所以别乱说话是什么意思?我能乱说什么呢?”


    长川:“哼。”


    竹枝目露凶光。


    长川立刻怂了:“翰林歇在书房的事,别在璟荣院说。”


    顿了顿,又补充:“哪都不说。内书房是你的地盘,但凡关于内书房任何事别人知道了,你都跑不了。”


    竹枝眨眨眼,贴近他:“你给我说明白点。否则我要是说漏了,你也要跟着吃挂落的。”


    长川正是明白,所以也不敢拿乔。沈缇那个话的意思,本来也就只有他才懂。让他给竹枝传话,就得准确传达翰林的精神。


    “就是,翰林歇在内书房,只有你我知道。”他说。


    竹枝眼放精光:“少夫人……?”


    “少夫人应该是以为翰林去了姨娘那里。”


    “那姨娘……?”


    “姨娘当然以为翰林在璟荣院。”


    “嘶——”竹枝感觉牙疼。


    心情一时非常复杂,又百爪挠心想知道更多内幕,又怕知道太多管不住自己的嘴说漏出去丢了差事。


    翰林对身边人的要求很严,做不到他的要求是真的会丢差事。


    这个差事是她娘跑断腿,她自己也争气力压了好几个人才得来的,可不能丢。


    整个府里放眼望去,再没有一个天天能睡到太阳照屁股的差事了。


    幸好长川说:“别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竹枝长长松了口气。


    长川待要走,又被他薅住:“翰林不在你干嘛去。跟我去挖笋。”


    长川待要挣扎,竹枝又道:“挖好了我俩一起送到璟荣院去。”


    长川就不挣扎了:“放开我领子。”


    去璟荣院是好事。


    他喜欢去璟荣院。


    殷莳上午在沈夫人那里听沈夫人说明天的安排,定在哪里,跟谁家和谁谁家的女眷一起。因为沈家人实在太少了,女眷从前就她一个,所以一直都是跟着旁人家一起凑热闹的。


    这次也是约了。


    殷莳回璟荣院的路上雨停了,阳光破云而出,殷莳手遮着眼望了一眼,光束有种圣洁感。


    就觉得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才回到璟荣院没多久,二门上的婆子来禀报:“少夫人的陪房,唤作王保贵的求见。”


    王保贵现在没别的事,就是在忙槐树街的宅子和长安门的铺子。他若来,必是有音信了。


    殷莳大喜:“蒲儿,去接他进来。”


    蒲儿去二门上接了王保贵进来,果然如殷莳所料,王保贵给殷莳报喜:“长安门的铺子前天就谈妥了。槐树街的宅子当时也在谈了,那人来看过两次了。今天终于给了我准信儿。”


    又道:“只他嫌弃门窗旧了,要我们出钱重新漆一遍。”


    殷莳道:“漆完了也是我们的,房子也跑不了,漆吧。大面上的帐不错,支出都能对得上就行。这些细事,你做主。”


    主人家不抠门还肯放权,是办事的人最喜欢的了。


    正事谈完了,殷莳也并不着急放王保贵走,问他可领到了月钱没有。


    因为她昨天收到了月银,就让蒲儿去给王保贵和宝金送她许诺给他们的贴补银子。但蒲儿回来说,两个人的媳妇都说还没有拿到月银。


    “领到了,领到了。”王保贵说,“我昨日不在家,我家里的说,蒲儿才走,月钱便送到了,前后脚。这个月和上个月的一并给了。”


    其实是一府几十口子人,账房得一处一处送银子,当然先紧着几个主子,然后才是仆人。


    殷莳道:“那就好,踏实了。”


    头一回月银不出问题,说明人事关系、工资归属都理顺了。


    她又道:“若有私自克扣的,不要忍着,但也不要闹,先来与我说。”


    王保贵点头:“好。”


    殷莳又问他一些在外面跑动的事,上次见面因为还有宝金的事需要沈缇出面,所以压缩了时间。也是因为第一次正式的工作会面,只能做个初步的交接。


    这次时间充裕,就问得很多很细。


    她没那么自由出府去,王保贵就是她的眼睛和手。


    让她满意的是,她问什么王保贵都会讲得详细且清楚,并不糊弄她。


    王保贵这种做过实事的人最知道好主人难得。殷莳是个不能自由出府的妇道人家,他给她把外面的事讲清楚,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她因为不懂而胡乱做出想当然的决定。


    两个人心思用到一块去了,十分合拍。


    话还没谈完,有婢女进来通报:“长川和内书房的竹枝来给少夫人送笋来了。说都是新冒头的嫩笋。”


    殷莳“啊”了一声,笑道:“亏她还记得。我这有事,就不见他们俩了,拿些赏钱给他们两个,再拿些吃食给他们。这两个,最爱吃了。”


    婢女掩口笑着去了。


    待王保贵跟殷莳说痛快了,告辞出来,看到院子里廊下英儿跟另两个小孩一起吃东西。


    他们年纪都不大。


    王保贵心里想着自己女儿也跟他们差不多。


    以前原是想着等女儿再大点想办法在殷府里寻个差事。哪知道还没寻到,他就被老太爷挑出来给四姑娘做了陪房。女儿的事就搁下了,等了小一年,跟着一起来到了京城。现在还闲在家里。


    他虽然有月钱还有殷莳的贴补,家里其他人口也有基本的口粮。奈何还有两个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


    若是女儿能进府里来,家里负担又可以轻一点。


    只现在他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再看看,等房子、铺子的事都落定了,到时候在求着少夫人看看有无机会。


    殷莳也从厢房出来,看到几个小的吃得正欢,笑道:“我看看笋。”


    竹枝和长川专挑刚冒头的挖,一个赛一个的鲜嫩。


    殷莳看了喜欢:“分几颗出来给厨房送去,给夫人加道小菜。余下的我们自己弄了吃。”


    焯水简单,不需要非去大厨房,用璟荣院烧水的小灶就可以。


    焯过水再用凉井水涮一下,拌了调料,便鲜脆可口了。


    沈缇晚上放班回来,便感觉出来殷莳心情很好:“有什么好事?”


    殷莳与他分享:“铺子已经租出去了,宅子也得了回音。”


    沈缇失笑,果然是这种事最能让她心情好。


    待晚饭摆好,沈缇便看到了一碟脆笋。


    其实回来在二门上就从长川那里知道他和竹枝已经把笋送到殷莳这里了。


    他夹起一片笋,不动声色地称赞:“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殷莳:“?”


    好好地吃饭呢,他怎么拽起文来了?


    “好吃吧。”她说,“竹枝送来的,真是小机灵鬼。我都忘了笋的事了,她还记得呢。”


    怎么只夸竹枝呢?


    竹枝难道没告诉她,是他念着这个事的吗?


    机灵什么机灵,笨丫头。


    沈翰林生气地把笋塞进嘴巴里。


    作者有话说:


    【注】: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出自宋代苏轼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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