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平生意(七)
一战过后, 歌月楼上满是血水与尸体,众人都筋疲力尽,再难得管了, 一个个找了干净的地方, 或坐或躺, 一时间只能听见极小声的说话声。
卢嘉玉跪在中间,跪在卢嘉琮尸体旁边, 一根根去捡他哥哥被拆下来的骨头,碎骨头太多了, 但他知道, 骨头颜色最黑的就是卢嘉琮的, 捡完, 再不厌其烦地拼凑起来。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但谢夭却知道, 事情还没完,阎鸿昌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他人呢?躲哪去了?
正这样想着,只听得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而后是阎鸿昌略微发紧的嗓音:“这是、这是怎么了?”
但见阎鸿昌满头满脸是血,头发凌乱,衣服也破败不堪, 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但实际上,他一直藏在自己房中, 他知道自己的客房不会有人来攻。
至于这一套装扮, 全都是他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阎鸿昌听见外面争斗声音停了, 因此出门,本以为能看见谢夭尸体, 却不曾想看见了满地陨日堡精锐尸首,但即便如此,他也面沉似水,直到看到谢夭好端端坐在那,才心惊肉跳起来。
见他又换上了一身白,心道难不成谢白衣身份已经被说穿了?又是一阵害怕。
谢夭冷笑道:“阎堡主,来得好巧。”
阎鸿昌不敢看他视线,急忙转开目光,道:“不不,在下来得晚了。”又看见躺在广场中间的卢嘉琮,和跪在他身边的卢嘉玉,瞳孔一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阎鸿昌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唯一能扳倒他的,就是卢式两兄弟。他本来想对还活着的卢嘉玉出刀,但又刹那间心念如电,如果此时他出手杀了卢嘉玉,这么多人在场,那便更显得他心里有鬼。
这么想着,只能咬牙按着刀柄。
卢嘉玉见了阎鸿昌,心里燃起无边怒火,极致的愤怒又让他格外冷静,他站起身,一字一顿道:“阎鸿昌,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眼见卢嘉玉的话关乎背后真凶,所有人都转过视线,目光在卢嘉玉和卢嘉琮之间来回转。
有人道:“卢小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阎鸿昌本来想顺着那人话音,反问回去,却听得卢嘉玉斩钉截铁道:“七年前桃花谷那一场伏兵,是你陨日堡所设。今天这一场,还是你!”
歌月楼只剩死一般的静寂。
桃花谷一战,每个门派都死了那么多人,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把这笔帐算在桃花谷和归云山庄头上这么多年,如今看来,其实真正的债主是阎鸿昌?
阎鸿昌冷汗忽地下来了,但他面上依旧面沉似水,心道此时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很苍白,不若把矛头扔到其他人身上,这也是自己最擅长的事,朗声道:“卢兄弟,我知道我在武林大会一掌把你打下擂台,你心怀怨恨,但也不必如此攀咬。”
目光又看向众人,道:“我好歹也是陨日堡掌门,如今被如此指认,而在场中真正的桃花谷大恶人,却被奉为座上宾,这不荒唐吗?!”手指一指谢夭。
众人又将目光转到谢夭身上,有老者颤颤巍巍道:“可是……可是这一战,全是仰仗桃花仙。”
李长安冷冷抬眸,就要拔剑上前,谢夭按住他,道:“先别急,等等看他还要说什么。”
卢嘉玉冷笑道:“好一个一代掌门,内里藏的全是私心。”
眼见攀咬谢夭没有起效,阎鸿昌心下一沉,但也意识到谢夭的身份并没有被说破,他还有机会,转过头道:“卢兄弟如此说,可有什么凭证?”
卢嘉玉喝道:“那我就告诉你凭证!我哥哥心怀一腔豪情加入陨日堡,为的是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地,七年前忽然失踪,从此渺无音讯,我找他找了七年。如今再度出现,就变成一副吃了噬魂疯疯癫癫的模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阎鸿昌一时答不出来,就听得卢嘉玉又道:“我还知道,你陨日堡七年前失踪的不止一个,整整消失了将近五百人,谢谷主说桃花谷内尸首正是五百,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阎鸿昌自认为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连忙道:“你怎可证明那是你哥哥?不是你胡乱编造?”
却不曾想卢嘉玉只是用一种冰冷的目光看向他,像是觉得他很恶心,冷冷“呵”了一声。
如若没有方才那一场,那野人是否为卢嘉玉哥哥确实两说,但见识过卢嘉琮自愿赴死,卢嘉玉的撕心裂肺之后,再不会有人怀疑了。如果不是亲兄弟,怎么可能会在刹那间收手,又为了保护弟弟转身攻击同类?
阎鸿昌看众人表情,便知这一问自己败下阵来,冷汗忽地下来了一滴,强迫自己冷静道:“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又能给陨日堡什么好处?”
卢嘉玉依旧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他:“你比我清楚。七年前那一场,你执意拉归云山庄参战,为的就是在混战中杀了谢白衣,再把脏水泼到归云山庄头上。从那之后,你陨日堡便如冉冉新星,一步登天,不是么?”
此话说得在情在理。那一战之后,几乎所有宗门都受到了重创,只有陨日堡迅速发展壮大,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并一直保持到现在。
如果当时的天下第一谢白衣不除,归云山庄声名不臭,陨日堡是万万升不到此等地位的。
光一个谢白衣就能让归云山庄在名声上压陨日堡一头,更何况当时归云山庄还是第一剑宗。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当今归云山庄庄主宋明赫身上,只见宋明赫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苏泠泠和江问鹤则看向一身白衣的谢夭,谢夭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只在听到“污蔑归云山庄”时,表情才变了一变。
李长安咬了下牙,兀自握紧了青云的剑柄,似乎要压抑不住,心道,至始至终,谢白衣一直是被针对被报复的那一个,可是凭什么?就因为他武功高么?
阎鸿昌再说不出话来,场面一阵安静,这时谢夭走上前,对众人道:“当年之事,非我桃花谷伏兵,也绝非归云山庄通敌,如今,可还归云山庄和桃花谷一个清白了。”
谢夭心知自己此时身份不该提归云山庄,但他奔波半生,就是为了师门,此时也顾不得如何了,心里想说,就那么说了。
众人见他提起归云山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对,见他一身白衣,甚至莫名觉得这话很合适他来说,竟是已在不自觉间将谢夭当成了谢白衣。
江问鹤知自己这位友人毕生心愿已了,长出了一口气。
苏泠泠则不敢去看谢夭,紧闭双眼,忽地落下两行清泪来。
阎鸿昌却突然大喝道:“不对!你们看我这一身,你们看我刀上的血,我刚刚分明也杀了不少人,经历了不少恶战,如果都是我陨日堡人,我身为掌门,怎么可能杀人!”说话时神情急切疯癫,俨然已在崩溃边缘。
卢嘉玉冷冷看着他,吐出一句话:“因为你阎堡主,一向视人命如草芥。”
“不对!我视陨日堡好比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阎鸿昌说着,就要拔刀冲卢嘉玉冲去,关子轩距离卢嘉玉最近,见状,立刻将卢嘉玉拉到了自己身后。
便在此时,波澜再生。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身上穿着和那些怪物一样的黑衣,蒙着面,浑身是血,俨然也是那些吃了噬魂的死士之一。
众人心下一惊,都道,那些怪物不是应该死绝了么?怎么还漏了一个?心里虽知这些现在这些东西能杀死,但想起方才血腥的那一幕,还是一阵后怕,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阎鸿昌见那人奔来,心里却一阵狂喜,心道此时正是他杀人证明自己清白的好机会,一步都不曾退,反而提着刀直直迎了上去。
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不知是想干什么,但阎鸿昌还是下意识闪身避过,接着回身,一刀捅穿了那人左胸,只听得扑哧一声,鲜血喷了阎鸿昌满脸。
阎鸿昌却顾不得擦脸,双眼射出一阵精光,转过头喊道:“看见了吗!我如果真是始作俑者,我怎么可能会杀他!我可是陨日堡掌门,我怎么可能会杀我的弟子!”
这时,却听得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阎鸿昌感觉倒下去的那人扒着自己裤脚,低头一看,浑身都颤了一下。
那人竟然半跪在地,原先朝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握拳,放至左肩,竟然是向他行了一个陨日堡内部才会行的师徒礼。
阎鸿昌这时意识到,原来那人伸出手,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向他行礼。
忽然间一股恐惧涌上心头,他心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行礼?
姚景曜呢?姚景曜死哪去了?
颤颤巍巍拉开了那人的黑色面罩,正看见姚景曜惨白的脸。
姚景曜本就吃得比那些人晚了一些,因此在旁人本该药效尽失灰飞烟灭的时间还活着,他之前浑浑噩噩,不甚被困在悬崖峭壁上,此时才脱困,循着谢白衣的血味赶来。
但他来得不巧,正好就撞上了阎鸿昌被逼问的这一幕。但他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只想死前,最后冲阎鸿昌行一礼。
他家里穷,卢嘉琮一个饼子就让他记到现在,如果不是阎鸿昌收他进了陨日堡,他是长不到这么大的。
姚景曜脸上还挂着笑,断断续续道:“师父,我感谢你教养,但我下辈子……不要做你徒弟了。”
不止阎鸿昌看见了姚景曜的脸,所有人都看见了,至此,始作俑者为谁,再没有争议了。
歌月楼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这对师徒。
阎鸿昌颤抖着双手,提着姚景曜肩膀,把他提起来,怒道:“我不是让你别吃吗?你为什么要吃!你就这么想死?你想死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一刀杀了你。”
但姚景曜哪还能回答,脖子一歪,已然断了气。
阎鸿昌松手,姚景曜的尸体被他丢在地上。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又平静了下来,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一丝情感了,道:“一切因你而起,既然这样,你也别活了。”
说罢,挥动长刀,径直朝谢夭而去。
第082章 平生意(八)
刹那间刀光剑影, 谢夭急速后撤,这时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剑鸣,而后是金属撞击之声, 青云直接对上了阎鸿昌手中的刀, 那刀弯折一下, 又迅速弹回来,竟隐隐被撞出了一个豁口。
要知道这刀是用精钢打造, 一击之下就隐隐变了形,阎鸿昌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一抬眼, 正对上李长安冷冰冰的视线。
那种眼神冰冷地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阎鸿昌心里又是一紧。阎鸿昌到底是一代掌门, 不过过了一招, 便知道了李长安内力深浅,更觉得可怕,在千金台城门之时,短时间内爆发,他还可以跟李长安过招,但这时却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不过短短几天, 修为境界怎么会进步如此之快?
这么想着, 他飞速退开,目光在李长安和谢夭中间一转, 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么快的修为长进,怕是谢白衣教了他不少。
眼见内力比拼不过, 阎鸿昌转为攻心,先扰乱李长安心智再说, 又是一刀过去,跟李长安对上兵刃之时,张嘴就要说什么。
谢夭刹那间心念如电,只见他手腕一转,三枚桃花瓣立刻飞了出去,咚咚咚三声闷响,分毫不差地点了阎鸿昌哑穴。
只见阎鸿昌被那三枚花瓣打得抖了三下,张了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本来可以用内力冲破谢夭所点的穴道,但此时内力和精神全都集中在李长安的剑上,毕竟稍有不慎就可能死在李长安剑下,一时冲不开穴位,只能哑着。
阎鸿昌抬眼,冷冷冲谢夭呵了一声。
李长安见那三枚花瓣,眉头微微一皱,这时又听得谢夭一阵咳嗽,连忙回头看他:“谢桃花,你怎么样?”
谢夭没注意到李长安喊他的什么,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身份早已摇摇欲坠,只觉得运功之时牵扯胸口伤口,一阵疼痛,移开手掌,只见手心满是鲜血。
他垂眸望着自己咳出来的血,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转变成笑意,把手一拢,背到背后,笑道:“没事。”
阎鸿昌见李长安此时心思不在自己心上,心道,留得青山在,便有卷土重来日,当即收了刀要跑,他身为一代掌门,轻功自然也高超无比,虽有旁人去追,但一时间竟完全追不上。
李长安看了眼阎鸿昌,又回头看谢夭,心下一横,就要朝谢夭走去,却见谢夭突然朝自己伸出手掌,让自己停步。
谢夭微弯着腰,似在喘息,道:“不用管我,此事是我心血所系,快去追。”又眼波一转,看向李长安。
那一眼似在恳求,李长安见不得这种眼神,尤其是谢夭用这种眼神,他咬了下牙,转身追出去。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跃出歌月楼,奔向远处,在月色下逐渐变成两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谢夭才摊开手掌,把手心里的血用帕子擦了,又看看左手伤口,胡乱缠了一下。
歌月楼彻底安静下来,不,应该说整个千金台都安静了下来。
千金台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身为赌坊青楼,晚上的千金台反而是最热闹,这样安安静静的,没有丝竹声欢笑声,只能听见风声的时刻,实在难得。
大战过后,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怆然,说不清为什么。
兴许是好不容易活下来了,那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也兴许是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也见识了太多,先是卢嘉琮极其壮烈地赴死,再是师徒相杀,而后又是多年谜底浮出水面。
心口被种种情绪塞满了,于是只剩下怆然。
良久,有人开了个口子,叹道:“结束了么?”
这话还带着那么一点不可思议,有人回他道:“结束了,都结束了。”
“所以其实是陨日堡在后搞鬼,害得谢剑仙惨死,归云山庄被江湖误解多年。”一老者缓缓道,又叹道,“江湖上百年不出一个那样的风流人物,谢白衣剑仙,实在可惜。”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来说或许会被反驳,但那老者头发胡子俨然已经全白了,看上去没有百岁也有九十,他活了这么久,确实没见过一个能超过谢白衣的了。
“归云山庄传承数百年,门规代代相传,我就说不可能会通敌。”
“谢白衣为何不做庄主呢?当年老庄主不是亲手将密令交与谢白衣之手么?若是他为庄主,或许便不会有这之后的许多事端。”
“做与不做又如何?总有人要杀他。”
“或许区别就是,谢白衣不会让归云山庄参与七年前那一场对桃花谷的讨伐。”
这些零落细碎的说话声飘散在风力,谢夭听见了,但是他这个身份不好说什么,只当耳边一缕清风拂过。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这时江问鹤坐到了他的旁边。
谢夭没看他,也没说话。
江问鹤看谢夭左手上缠得乱七八糟的帕子,道:“包这么丑。”
“什么?”谢夭先是疑惑,而后反应过来,举起包得粽子一样的手,笑道,“你说这个啊?”
江问鹤点点头。
谢夭又放下手,仰头看月亮,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再说了,李长安包得好看就行了。”
说起李长安,江问鹤看了看李长安去的方向,夜色寒茫,只能看见隐约树影,其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又转回头笑道:“你就不过去看看?”
谢夭笑说:“我过去看什么,我过去也是添乱。”又一顿,挑眉看向江问鹤,道:“他现在可比我厉害。”
那语气,就好像炫耀自己有个好徒弟似的。
江问鹤望着前方,笑道:“就这么放心?”
谢夭想了两分钟,然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惬意的姿势坐着,两手后撑,仰着头望向天空,感慨道:“江大神医,这江湖,该换人了啊。”
江问鹤一怔,接着就开始笑。
归云山庄下一茬弟子已经起来了,神医堂也早有人能独当一面,俩人比谁都清楚这江湖不是离了谁就不能转,他们都属于传说中的人物了,旁人提起便是多少多少年前,也确实该换人了。
江问鹤拍了拍谢夭肩膀,笑道:“是,如今可以翻篇了,谢二公子。”
说完,两人都没再说话,都坐着看千金台的月亮。
很久,江问鹤又轻声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谢夭坐直了一点,正色道:“噬魂的来源还没查清,我不觉得是陨日堡炼的药,或许还有个什么人藏在暗处……”
江问鹤听他猜测,想起自己师弟姬莲,千金台上那个鬼魅一般的黑影,心里微微一沉,又看向谢夭,心道这人怎么还查个不停了,就不能让自己歇会么?
却见谢夭又舒服地歪下去,道:“但我不想管了,那是你神医堂的事了。”
江问鹤微微一笑,道:“是。”
谢夭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了,最后一招教了,剑也传了,多年夙愿完成,此时忽然茫然起来。
月色很亮,谢夭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归云山庄青竹林的月光也是这么亮,晚上也能看清东西。
他慢慢道:“其实……我想回归云山庄住一阵。”
和李长安一起,练练剑种种花什么的,没事再逗他两下。
又停了几秒,勾起唇角微笑道:“现在桃花仙身上的脏水都洗清,跟归云山庄也没什么仇怨了,我应该……应该能回去了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几乎可以说是有点小心翼翼了。
他到最后,无非就是想回师门而已。
江问鹤知道他查这么多,也不是为了找出当年害自己的真凶,而是给归云山庄正名,又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什么,却听得谢夭又笑着感叹道:“住两个月,然后找个借口溜走,就彻底退居山林了。”
江问鹤心道你那是退居山林么?你那是给自己找个坟头吧。
就在这时,宋明赫面容沉静走过来,先冲两人抱拳,道:“谢谷主,我有话要跟你说,请跟我来。”说着,朝一旁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夭立刻站起身还礼,江问鹤也站了起来,心道宋明赫或许有什么私密话要对谢夭说,又念及宋明赫是谢夭师兄,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谢夭也不知道宋明赫要对自己说什么,但这个时候宋明赫主动找他说话,应该就是放下了对他桃花仙身份的成见,想到更有可能回归云山庄暂住,眼睛冲宋明赫一弯,道:“好,宋庄主请。”便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宋明赫在前,谢夭在后,两人逐渐往僻静的地方走去,一路无话。
谢夭跟在他身后,抬眸看宋明赫背影,他入门时宋明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比他高不少,需得仰头看他,但此时自己却已比宋明赫还高了。
不知多久没有这样跟在师兄身后了,谢夭忽然生出点怀念来,又恍惚觉得,比起记忆里的宋明赫,他确实苍老了不少。一庄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要考虑的太多了。
见宋明赫一直不说话,谢夭主动提起了话题,道:“宋庄主,可是要对我说什么?”
宋明赫仍自往前走去,并不回头,也不答话。
谢夭顿了一下,又道:“事情了结了,在下先祝贺庄主,江湖上那些对归云山庄不好的谣言不攻自破,归云山庄依旧是天下第一剑宗,再无可辩驳。”
宋明赫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谢夭心里忽然有点发毛,心道这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方才肯说话,到底是什么机密的事件?这时就听见旁边有人道:“那是谢白衣不想当庄主,这才有了千仞剑宋明赫。”
谢夭眉头一皱,当即就想辩驳,又不想让宋明赫听见这种话,立刻打岔道:“宋庄主,在下有一事相求,归云山庄实在是个养病的好地方,我身体不佳,想在庄内小住几日,庄主看可否?”
虽然谢夭尝试用自己的声音盖住那话音,但宋明赫耳力极好,还是听见了,握剑的手骤然紧了,又听见谢夭问他能否重回归云山庄,心道,谢白衣,你不是二庄主么?你应当想回就回,为何非要问我的意见?
原来宋明赫在谢夭拿青云之时就彻底看破了谢夭身份,心里早已有了嫉恨,就这么压了一路,又听见旁人对归云山庄庄主的种种说辞,一时怒火中烧,火气再也压不住,回身拔剑,直直指向谢夭。
只见剑光朝自己而来,谢夭心下一沉,又不想对宋明赫出剑,只得后撤,垂眸看闪着寒芒的剑尖一样,又看向宋明赫眼睛,道:“宋庄主为何要对我出剑?”
宋明赫仍是不答,只是剑招纷至沓来。
旁人只听得这里一阵乱响,又有逼人剑气袭来,纷纷转头看去,却见归云山庄庄主宋明赫与桃花谷谷主谢夭打了起来,一时间奇怪不已,心道这两人又有何仇怨?桃花谷与归云山庄的误会不是都已解开了么?
谢夭也觉得奇怪,但此时情势却根本容不得他说话,剑气扑面而来,谢夭一蹬旁边树木,转身回还,此时斜上方又是一剑劈来,他再次转身,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歌月楼屋顶之上。
明月之下,两个人影在屋顶上顷刻已过了数招,打的是难分难舍,有来有回。
苏泠泠和江问鹤知晓谢夭身份,见此情此景,心下又是一沉。
宋明赫一剑直冲谢夭咽喉而去,这是个十足十的杀招,谢夭心道这是真的想杀我了,滑步后撤,冷声道:“宋庄主,当年之事跟我毫无干系,庄主不信我么?”
宋明赫并不说话,手中的剑又一横劈,谢夭无法,桃花枝只能出袖,刹那间卡住宋明赫的剑,宋明赫这一剑威力巨大,枝条上的桃花都飘落一瓣。
桃花枝是柄很特殊的剑,有自己的寿命,花瓣落光了,便是废枝了。
谢夭无声叹了口气,眼神从那片飘落的桃花上移开,看向宋明赫眼睛:“宋庄主,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宋明赫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其中,半分误会也没有了。”
语气尤为沉重,不是那种普通的愤怒,也不是面对仇敌的那种恨意,而是一种复杂地说不清的东西,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心脏一阵发慌,像是被一只手攥紧揉捏,一遍遍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
眼睛又忽然瞪大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话来。
只见自己昔日师兄拿剑指着自己,一字一顿道:“谢、白、衣。”
第083章 平生意(九)
谢夭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就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是幻觉,声色光影在他的视角里都被拉得很长,他可以理解宋明赫在不知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对自己出剑, 但此时宋明赫都已叫破了自己的名字, 谢夭就连想骗自己都没有机会。
他又心想, 万一呢?万一宋明赫只是为了试自己呢?万一只是为了看看自己是不是谢白衣。
对,千金台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破绽太多了,他不该穿白衣, 不该拿青云, 宋明赫对自己起疑心也很正常, 想到此, 他勉强勾起唇角笑道:“宋庄主, 我……”
宋明赫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他听谢夭问自己为什么,满腔的情感忽然就溢了出来,手中的剑更快了,道:“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出现在归云山庄,为什么偏偏要成为我的师弟?既然我已经是归云山庄大弟子, 为什么又非要出现一个你!”
谢夭几乎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第一个想法是, 原来宋明赫不是在试探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谁。而后又消化了一下宋明赫的话,心道, 原来师兄是这样看我的。
他脑子是木的,几乎是顺着本能去躲避。
宋明赫在江湖上的名号为“千仞剑”, 取的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意象,这个名号是宋明赫自己取的,但却强调什么便是却缺什么,他自己知道,他的欲望太多了。
他想不被那个天才般的小师弟压一头,想让老庄主高看他一眼,想正儿八经地以大弟子的身份接下归云山庄庄主的位置,而不必靠谁相让,想让江湖上提起归云山庄,第一个想起的是他“千仞剑”宋明赫的名字。
本来这些都应顺理成章达成的,但山庄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谢白衣。
这些他本来应该得到的一切,本来应该缠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忽然就消失了,就像火焰一样,被白衣掀起的清风吹熄了,再也燃不起来了。
但谢白衣是有心的么?
宋明赫知道他不是。
于是他记恨得也很别扭,也很不堪,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但他就是压不住。
宋明赫闭上眼,怆然道:“谢白衣,如果你当年不曾闯剑阵,不曾在屋顶上看校场弟子练剑,如果我不曾认识你,就太好了。”
谢夭心口比他犯病时还要疼,几乎绞成一团了,但他好像疼麻了,没感觉了,想起归云山庄种种过往,他喊的一句句师兄,只觉得浑身都很冷,莫名地,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阎鸿昌来归云山庄商讨桃花谷之事的那天。
谢夭只觉得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他忽然睁开眼睛,道:“当年陨日堡攻打桃花谷的邀请,是不是你故意接下,你知不知道阎鸿昌想置我于死地?”
难不成自己这么多年,生不如死的这些日子,这么多苦痛,都是在被自己师兄算计么?
宋明赫听了他的话,眼里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一剑又已然刺来,冷笑一声,道:“我宋明赫,就算再卑鄙小人,也不会做出这等事。而且那一战之后,对归云山庄,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么?”
谢夭只是沉默地接剑。
就听得宋明赫又质问道:“我背了几年的骂名,你倒是好,你一走了之了,你知道这几年归云山庄又是怎样的境地!”
谢夭心里忽然剧烈地疼了一下,他确实在归云山庄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走了,也从李长安身边离开了,让宋明赫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归云山庄许久,让小师妹白白浪费了许多好光阴,让李长安一边恨自己一边爱自己。
他对不起许多人,他心中有愧,所以为师门奔波至今。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宋明赫拿着剑的手都在发抖,气道,又想起种种往事,愤恨地质问:“你既然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这个问题,谢夭实在回答不上来。
谢白衣心里亏欠太多,惦念也太多了,他在两方拉扯中,死去活来,这其中种种感受,谁也说不清。
也说什么都太迟了。
两人在歌月楼楼顶上争斗不休,剑气剑招都极为凌冽,转眼间百招已过,却是谁都不能让谁吃亏。有那么一瞬间,谢夭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跟自己师兄比试练剑。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只是比试的话,剑里不该有那么多杀气的。
宋明赫的剑又快又烈,谢夭此时内力大不如前,再加上身受重伤,再也顾不及其他,飞花三十六剑自然而然就使了出来,体内与之正统内力相抗衡的邪气也渐渐压抑不住,他的眼睛蓦然冷了,手中的剑也渐渐更凶。
旁人只见两人在楼顶上对招,起初还以为是什么比试,很快又从那过快的招数中品出一股子杀意来,正要四处去询问究竟为何,就见那身着白衣的桃花谷谷主放出了一招飞花三十六剑。
忽然整个歌月楼都安静了。
飞花三十六剑,那是谢白衣的自创的剑法,全天下也只有两个人会,他本人和他徒弟。但此时却被桃花仙放了出来。难道是被桃花仙偷学了不成?
抬头望去,只见谢夭剑剑纯熟无比,就好像这剑招生来就是为他所创,也不是单纯的背剑谱,在争斗中间,又有自己的变招,偷学岂是能学到这个地步的?
高悬的圆月之下,那一抹白来回翩飞,剑剑都很漂亮,使出的又是飞花三十六剑,有人高呼道:“像!实在是太像了!”
他穿白衣,用青云,如今又使用了谢白衣的成名技,岂是一个像字就能了结的?
“像个屁!”有人骂道,“他就是谢白衣!”
很快又有人意识到,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谢白衣,宋明赫认不出么?如果认出了,这又是为何?
江问鹤听着耳边声音,又看着屋顶上的谢宋二人,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楼下“谢白衣”的呼声传上来,谢夭想起什么,看向宋明赫,道:“你之后再去桃花谷,为的是什么?是因为你当时觉得我像谢白衣,怀疑我身份,所以想弄死我么?”
“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宋明赫深吸口气,道:“你当时是桃花仙,我想杀你为谢白衣报仇,岂不正常?还是说,你要我压根不认你这个师弟?你死就死了,就当你从来没存在过么?”
“好,好,”明明是念着自己的话,谢夭却觉得心里更堵了,冷笑道:“师兄,这么多年,你打探我消息,处处把我挂在嘴边,你到底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只是确定我死没死?”
说罢,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直直看向他眼睛,谢夭害怕错过宋明赫眼中任何一点情感,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在宋明赫眼里看见什么。
什么都好,爱也好,憎也好,不甘也好,愤怒也好。
却见宋明赫闭了下眼,再不回答。
便在那个刹那,谢夭心里所有希冀都哗啦啦地碎掉了。
谢夭直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也明知自己继续问下去,只会听见一个不是很想听见的答案,但自虐似的,他又笑问道:“死了如何?活着又如何?”
宋明赫也不回答。
谢夭忽然觉得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死了就葬进归墟里,宋明赫已经给他办过葬礼了,活着便如现在这般,刀剑相向,兄弟相残,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谢夭笑道:“师兄,我想不到你竟如此恨我。”
宋明赫心口刺痛一瞬,移开视线再不去看谢夭,手中的剑顺势刺出去。两人战到现在,其实都是下意识在出剑了,他们身为师兄弟,那么多年在一起练剑,对对方的剑招实在太熟了。
但谢夭却没有像宋明赫所预想的那样躲开,宋明赫心里一抖,剑忽然就偏了一寸,堂堂归云山庄庄主一剑刺了个空。
宋明赫惊愕道:“你……”
其实不是谢夭不想躲,是实在没力气躲了。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叫身心俱疲,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很没意思,江湖更是无聊透顶。
谢夭笑着,垂眸去看宋明赫错开他身体的剑,心道,既然这么想杀我,又何必在最关键那一瞬停手呢?无力地垂下手中的剑,笑道:“师兄,我输了。”
听他笑着说这么一句,宋明赫却想起,之前两人比试,自己从未赢过。就算赢了,也是谢白衣故意让着的。
谢夭说完这么一句,不再去看宋明赫神情,径直跃下屋顶,有无数人同时去追他,但他又是能轻易追得上的?
那一抹白,就渐渐地消失在夜色里了。
—
李长安一路追着阎鸿昌,阎鸿昌脚力极快,直到下到明月峰半山,李长安才追上他,又在追上他那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阎鸿昌顺势翻滚一圈,转身拔刀,立刻就朝李长安劈砍过去。李长安青云轻松一架,控住阎鸿昌刀刃,转眼间过了数招,阎鸿昌只觉得如今的李长安恐怕是无人可挡,就连当年的谢白衣都不行。
这么想着,又过了五招,彻底败下阵来。
李长安用剑架住阎鸿昌脖子,心道此时还不能把人杀了,需得带回去,彻底让阎鸿昌认罪才行,想着,就要去抓阎鸿昌的衣领,道:“跟我回去。”
便在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剑偏了一瞬,竟是阎鸿昌两手拍住青云剑身,大喝一声,胸口往前一挺,青云瞬间扎穿他身体,鲜血直喷,又被青云堵住,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李长安瞳孔抖了一下。
阎鸿昌本也不想活了,让他回去认罪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见李长安表情,又是一阵得意涌上心头,他扛着青云剑,又硬生生地往前走了两步,用仅剩的内力冲破谢夭所点的哑穴,低声道:“李少侠,吓到啦?”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定了心神,再睁开眼,眼里已经没有一丝惊惧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阎鸿昌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笑,“若是我徒弟,他见血是你这种表现,我必要好好惩戒一番,好让他长长记性,李少侠,你记住,这江湖,就是全都是血。”
李长安眉眼冷淡,瞬间把青云从阎鸿昌胸口拔了出来,道:“所以你徒弟死了。”又转过头道,“另外,我不是谁的话都听的。”
阎鸿昌吐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自己胸口,另一只手已然攥成拳,心中又气又恼,看向李长安,又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道:“李少侠,我告诉你个秘密。”冲李长安招了招手。
但见李长安并不过来,阎鸿昌只得继续冷笑道:“谢白衣其实还活着。他们都知道,但是都不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么?”
见李长安瞪大着眼睛转了过来,阎鸿昌一阵冷笑,故意停顿了一瞬,阴森森地盯着李长安眼睛:“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真的希望他活着,除了你,也只有你。”
又疯癫地大笑起来,“他就该死啊,每个人都希望他死!”
“你在放什么屁!”李长安心中的怒火忽然就烧了起来,他一脚把阎鸿昌踹翻,手腕一转,青云就再次插进阎鸿昌胸口。
阎鸿昌又吐出一口血,看向自己左胸,继续笑,都说杀人诛心杀人诛心,他是杀不了李长安了,但他可以诛李长安的心,他知道李长安的心在哪里。
“怎么?你不信啊?”阎鸿昌咧开嘴冲李长安笑,满嘴是血,一边说一边往外吐,“你不信,你就自己回去看。”
李长安想起一个人留在千金台的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刹那间一阵慌乱流向四肢百骸,他抓起阎鸿昌衣襟,疯狂摇晃道:“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说啊!”
阎鸿昌只看着他笑,慢慢阖上眼睛,彻底断气了。
“好。好。我自己去看。”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起身,没有丝毫停留,扔下阎鸿昌的尸体,立刻返回了歌月楼,又在踏进广场的那一刻,浑身都僵了。
在圆月之下,屋顶之上,争斗不休的,分明是自己师伯宋明赫和谢夭。
他看着谢夭身穿一身白,看着他用出只有谢白衣才会用的飞花三十六剑,又看着他险些被自己师兄一剑刺死,看他无力地垂下剑,看他头也不回地,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离开。
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涌了上来,李长安心里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谢白衣。”
第084章 平生意(十)
谢夭在一片月色里飞奔, 歌月楼、乃至整个金碧辉煌的千金台都被他甩在身后,人声越来越稀薄,满眼只剩下月光时, 谢夭忽然有点恍惚, 放慢了步子, 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堵在心口的黑血吐出, 谢夭差点站不住,又觉得心口好受一点。
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又看看地上的血, 忽然笑起来。
谢白衣啊谢白衣啊, 当年在千金台一剑飞花之时, 惹得众人艳羡嫉妒之时, 你可曾想过自己会有此等境遇?
谢夭只觉得自己年少时太猖狂了些,他少年得志,从不懂得沉静内敛四个字怎么去写,又偏爱做张扬之事,老庄主无数次告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他听过就罢, 直到真的死了一回。
虽然他从未追求过这些, 但声名鲜花萦于一身,于宋明赫而言, 自己确实夺了太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自己在比试中的相让, 藏于宋明赫房中的归云山庄令牌,在师兄眼中, 许是自己大发慈悲的施舍也说不定。
想到此,他笑了笑, 心道:“难为师兄还愿意一字一句答我,若是我,只怕一句都不想多说了。”
想起楼下众人的神情,只觉得自己走掉这件事做得很不好,这样走了,到时江湖上不知又要如何编排归云山庄,怕是话本都能编出两页来。
他名字都给那些江湖说书人想好了,就叫“歌月楼上白衣现世,昔日兄弟反目成仇。”想到这,又笑了两声。
笑完,安静下来,只觉得千金台月光如水,心口忽然针扎一样疼。
他想起了李长安。
一阵心酸过后,心中只剩下庆幸两个字。幸好他让李长安去追了阎鸿昌,幸好李长安没有看见那一幕,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思索完了往事,他又开始琢磨起前路。
无论如何,归云山庄是去不得了,之前预想的那种,在归云山庄和李长安一起,养养花练练剑的日子是不可能了。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对如今的他来说也不错。
但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不能和李长安一起,无非就是多活仨月少活仨月而已。
想到此,他先是惊愕了一瞬,而后又笑了下,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又往前走去,总之先离开千金台再说。
便在这时,听得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褚裕疯狂追赶过来,因为跑得太急,又在地上狠狠摔了一跤,喊道:“谷主!”
谢夭听得那一声“谷主”,忽然站住脚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因为此时看不太清,只能眯着眼睛,道:“褚裕?”
又看到地上那一团人影慌乱爬起来,笑道:“怎么还摔了。”
褚裕听见他的笑,心口忽然就堵了一下,心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能笑,笑得那样温和?
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褚裕明白了为何谢夭要跟着李长安,为何要去归云山庄,又为何在归云山庄攻打桃花谷时严令不许伤人。
褚裕念及歌月楼上发生的种种,心里一阵火气,咬着牙,跑过去牵住谢夭袖子,硬邦邦道:“谷主,我们回桃花谷吧?”
听褚裕并不问自己跟谢白衣有关的任何事,谢夭心里热了一下,又想到自己若走了,便没人送褚裕回谷了,他一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跨越千里,笑道:“好,咱们回谷。”
刚走了没两步,褚裕忽然听见一声极其轻微地断裂声,低头看去,不由得一震,竟是谢夭手里的桃花枝断成了两截,见谢夭没有丝毫察觉,料想是他现在耳朵也不好,没有听见,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踌躇良久,道:“谷主,你的剑……”
谢夭这才停下脚步,抬手看去,见自己手里的那截已然成了一根枯枝,另外短的一截掉在了地上,上面的桃花已然全枯了。
他怔愣了一下才笑道:“没事,断了就断了。”顿了下,想让褚裕放心似的,又道:“再捡一根就是了。”
但褚裕心里清楚,这又哪是谢夭说的那么简单?谢夭的桃花枝看上去就是一根破木棍,内力却注了谢夭不少内力,以此才能让桃花枝上桃花常开不败,枝条周身锋利无比。
这样靠主人内力滋养的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但如今的谢夭,又哪有多余的内力和时间呢?
褚裕忽然握紧拳头,道:“在洛阳城的时候,我就应该让你回桃花谷,我也不该缠着你来千金台。”
但事情既已发生,便无转圜的余地,谢夭笑道:“说什么呢?”
关子轩也跟着褚裕到了近处,听着褚裕这一句,心里觉得褚裕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又看向谢夭,眼里满是着急,道:“谢……”
他忽然不知道应该喊什么了。
谢夭见关子轩,先是看清他身上归云山庄的蓝色校服,心口无端又闷了一下,许多压抑着的心绪又涌上来,接着才看清人脸,听他喊不出来,笑笑道:“关子轩啊。”
归云山庄于自己有恩,自己踽踽独行走到现在,给归云山庄正了名,也算对得起师门,至于其他的,那些心里隐隐翻腾出的不值得,没意义,谢夭闭上眼睛,再不愿意多想了。
三人迈步就要离开,这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谢夭回头看去,又见三四个来追自己的人影。他并不熟识,想来是因为自己谢白衣的身份追过来的。
谢夭忍不住心道,怎么就没完了呢?
褚裕听着这脚步声,心头怒火更盛,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就要挡在谢夭身前,谢夭垂眸看他,迅速伸手在他后颈一劈,闪电一般,就连关子轩都没看出过程,褚裕就已然晕了。
谢夭淡然道:“接着。”
不待他说,关子轩也立刻伸手接住了褚裕,疑惑地看向谢夭。
谢夭笑道:“关子轩,我拜托你一件事情,等你有空,送他回桃花谷。好不好?”
关子轩愣着点了一下头,而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却见谢夭已然转身走了,慌乱道:“谢师伯!这是什么意思?那你呢?”
谢夭心想,自己如今也不能跟褚裕一起走,他此时太引人注目,太容易无端引来一些祸端,不若把褚裕拜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
江问鹤应该是首要人选,但此时神医堂也是一团乱麻,实在不好麻烦他。
谢夭莫名想起“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话,他之前不觉得如此,总觉得只要人不死,人在剑就在,但现在他却觉得,古人说话可能还是有点道理的。
这世上剑客,善终的大概没有几个,而大多数都是在与人厮杀之时,剑毁身亡的。
这样想着,他边走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断剑,顺势在自己手臂上一划,只听得扑哧一声,皮肉被割开,血瞬间就流了出来。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见血流出,才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点头道:“还算锋利,还能用。”
—
千金台极大,占了一整个明月峰。除了做生意的赌坊、青楼,还有厨房、大殿,千金台内各仆役的住处,大大小小的房子遍布在明月峰上。
李长安心脏狂跳,沿着他踪迹一点点去找,找了无数间房子,推了无数扇门。
在他推开某扇虚掩的门那一刻,瞬间浑身的血都往上涌。
屋内一片狼藉。
这房间显然是许久没人用过,也没人打扫,木质的茶几桌椅全都倒在地上,角落满是蛛网,灰尘在空中跳跃。
他要找的人,那个本该干干净净穿着一身白衣的人,靠墙坐在地上,身上要么是血要么是土,剑也断了,细长的手指把玩着那柄断剑,轻巧地挽一个剑花,再往自己胳膊上划一下。
最后胳膊全是伤痕,划满了七道,手腕一转,似要往心口刺去。
“别……”李长安想喊他,但脑内幻象一闪,只觉得眼前发黑,竟然喊不出声,只能穿过一堆扔在地上的破箩烂筐,想要去夺他的剑。
这时绕是谢夭耳目不清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见来人是李长安,心口瞬间密密麻麻疼起来,连忙藏起了剑,垂下头,道:“出去。”
李长安置若罔闻,仍大踏步走去。
谢夭又重复道:“李长安,你出去。”
却见李长安一句话不说,谢夭心里已然觉得不对,下一瞬,李长安又握住了自己手腕。
谢夭惊了一下,混乱中看见李长安眼睛,只见李长安眼神已不清明了。
原来在李长安遍寻谢夭不到时,已然急火攻心,心魔便在这时涌上。推门之时又见谢夭手中锋利的断剑直朝自身胸口,更是觉得有五六个怪物拿剑同时向自己劈来,又忍着不敢拿剑,浑身疼的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自己,李长安何至于此?
体内魔气再涌,谢夭闭了下眼,道:“我让你出去,听不见么?”
理智的丝线绷紧再绷紧,在看到李长安因为自己而心魔再起,又忍着不肯拔剑的那一刻,彻底断掉了。
谢夭想站起来,但实在没力气,只得闭眼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一直在利用你,你看不出来么?”
不等李长安说话,谢夭又一股脑说道:“你师父也是个混蛋,他说走就走说死就死,你就不恨他么?你就不想杀了他么?”
说到此,谢夭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想问的是最后一句。
他担心真心错负,他担心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内心却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李长安在一片幻视幻听中,只能听见谢夭破碎的字句,哑声道:“先起来……”
谢夭手上发力,推着李长安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手腕再一转,咔嚓一声,断剑插在他颈侧。
尘土被激起,又缓缓落下。
谢夭半跪在李长安身上,握着剑柄,全身都在抖,声音也在抖:“李长安……你念着他什么?”
李长安只看着他,开口喊了他名字,声音很哑:
“谢白衣。”
这三个滚烫的字在谢夭心尖滚过一遭。他身上明明体温很低,自己却觉得浑身滚烫。
脑子里瞬间无数想法,想用笑搪塞过去,想一句话不说,但他抬眼对上李长安眼睛,那些想法忽地都烟消云散了。
谢夭知道瞒不过去了。
“李长安,”谢夭偏过头,哑声道:“……喊我师父。”
李长安仍看着他,眼睛一眨都不眨。
谢夭又等了一会儿,心知李长安不会喊自己了,不喊也正常,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谁能喊出来?
桃花枝还插在地上,他松手,任由它插那,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道:“随便了,爱喊不喊,想怎么着怎么着吧。”顿了一下又道:“……我没心力了。”
还没走几步,忽然气不过似的,又转回身抓住李长安领口。李长安茫然了一瞬,谢夭的吻忽然就落了下来。
有血味。
干涩的唇瓣好似只贴了一瞬。
那个吻很轻很快,下一秒谢夭就松开了李长安的衣服,干笑一声,拔剑要走。
袖子又忽然被人抓住,谢夭被拽地重重跌回李长安身上。李长安捏着他后颈,撑起上半身,偏脸吻过去。
谢夭浑身僵了一下,只感觉大脑脊髓一阵发麻,表情空白了几秒,任由李长安进攻。
李长安毫无章法地攻城略地,一点点舔过他嘴里的伤口,卷过喉头溢出的血液,跟之前每个吻都不一样。
李长安能感觉到谢夭愣着,以为是自己做的太过,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呼吸,就要退回来。下一瞬,谢夭的回应潮水般涌了过来。
谢夭两手攥着李长安领口,浑身滚烫,李长安凶,他就比他更凶。
血腥味和清苦的药味混在一起,唇齿相互碾磨,呼吸也纠缠不清。偶尔会漏出一两声压着声音的喘息,两人在某个瞬间会分不清,那到底是喘息还是压抑着的抽泣。
忽然,李长安觉得两滴温热地液体滴到了自己脸上,刚想伸手去抹,又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浑身一软。谢夭靠在李长安肩头,忽然没了动静。
刹那间慌乱席卷而来。
李长安颤声道:“谢白衣……谢白衣……”
没有回应,他又指尖颤着去摸他脉搏,道:“师父,师父,我喊你了,你不要死……”
李长安觉得,他好像又要失去这个人了。
第085章 风波静(一)
千金台惊魂一夜过后, 各宾客都是心有余悸,加之桃花仙就是谢白衣一事,更是议论纷纷, 因此都赖在千金台不肯走, 每每到谢夭房前打探消息。
幸得江问鹤及时赶到, 手里的十六银针尽数全下,药煎了八盅, 屋里的火炉日夜不停地烧了整整八个时辰,终于吊住了谢夭的命。
宋明赫也去过谢夭房前几次, 但未去敲门, 只是远远地看着, 看一会儿就离开。
褚裕则日夜守在房门口, 除了江问鹤和白尧两个大夫, 谁都不得入内。
这天早上,褚裕抱剑守在门前,又见宋明赫来到了屋外,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李长安恰又不死心地走近,褚裕把手一伸, 横眉竖眼道:“你不能进。”
李长安已来了好几次, 每次都被褚裕拦了下来,这时已被拦得没有脾气了, 道:“为什么?”
江问鹤远远看见两人争执, 端着汤药走过来,好奇道:“怎么了这是?”
褚裕转头看江问鹤一眼, 又看向李长安,恶声道:“之前我见他还好好的, 再找到谷主时他就晕在你旁边,谁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情。”
“我怎么可能伤他?”李长安气笑了。
褚裕比李长安矮不少,需得抬头才能看他,他仰起头质问道:“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长安想起那个极具攻击性的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江问鹤听了这话,有点忍不住笑,心道他们师徒之间做什么都正常,又是能随便往外说的?
见李长安说不出话来,褚裕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就算谁都可以进,你们归云山庄的人也不能进。”
话音刚落,只听得安静的屋子里面久违地有了动静,竟是两声闷咳。三人都是一震,心道谢夭昏了这一天一夜,终于醒了么?褚裕也顾不上拦人,当即开门,江问鹤和李长安立刻跟着进去。
谢夭确是已经醒了,醒来那刻觉得不可思议,琢磨着昏迷时的梦境,只觉得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疼的不像话。
艰难地坐起来了半个身子,但见三人鱼贯而入,尤其看见最后的李长安,想起那一句“谢白衣”,忽然觉得自己醒的不是时候,又当即躺倒,闭眼装晕。
褚裕见谢夭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半分曾经醒过的迹象,奇怪道:“我出现幻觉了么?我分明听见他咳嗽了,也好像看见他坐起来了。”
正要回头问人,却看见跟进来的李长安,恶声道:“谁让你进来了?”
谢夭闭眼听着褚裕的恶声恶气,心知他这是给自己打不平,因此连坐了整个归云山庄,感动之余又有点想笑,屏息听着李长安的回答,他忽然很想再听一下李长安的声音。
但屋里却安静下去。
李长安没有回答,也可能压根没有听见褚裕的质问,只垂眸定定地看向谢夭。
这是在那一吻之后,李长安第一次见他。
谢夭脸色苍白地吓人,他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在刚刚找回谢白衣后,又要看他死在自己怀里了。
见李长安不回答,褚裕就要上手,江问鹤忽然把手里的药碗搁下,又一手架住褚裕胳膊,强硬地把他拉走,嘴上温声道:“小褚裕,你累不累?你要不去睡一会儿吧?”
就这么把褚裕弄出了屋,又回身看了屋里谢夭和李长安一眼,冲李长安一笑,贴心地关上了门。
江问鹤到底是大夫,早就看出了谢夭是装晕,心道这俩人无论如何,总得说个清楚,也不管谢夭装晕到底是因为屋里人太多,不好跟李长安说话,还是因为不想见李长安,就这么把两人关在了屋内。
谢夭悄悄半睁开眼睛,见屋里只剩一个李长安了,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江问鹤,你这次可把我害惨了。
李长安不知道江问鹤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看仍闭着眼的谢夭,站了一会儿,在床边坐下,就这么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谢夭装了这许久的尸体,早已躺得腰酸背痛,刚刚醒来更是口渴难耐,就这么又硬生生捱了一阵,心道,谢白衣,你真是窝囊。
再也等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道:“渴。”艰难地把自己半撑起来。
却见李长安丝毫不惊讶自己醒了,话音刚落,就起身去给自己倒水,接着递到自己唇边。
谢夭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去看他眉眼,却见李长安低垂着眼睛,始终没有看自己,也没有说话。
喂完水,又沉默地在旁边坐下。
谢夭不知这是怎么了,表情空白地看向前方,想了一会儿,才道:“我饿了。”
李长安也没应答,只是站起身,打算出门去厨房端粥。
两人之间沉默得过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萦绕上来,惹得谢夭有点心烦,他心道,怎么不说话呢?哑巴了?不打算认自己?勉强笑道:“李少侠,我……”
刚喊了一个名字,却见李长安站住了脚步,望着前方,喃喃道:“……你还喊我李少侠么?”说完,停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谢夭。
“啊。”谢夭被他那种平静又悲伤的眼神刺了一下,心底酸软一片,冲他一笑,喊了那个自己给他取的名字:“长安。”
名字喊出的那一刻,李长安的眼眶瞬间红了,在这个瞬间他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多年痴心得偿所愿。
他偏过头,把眼泪硬生生压下去,又觉得一直站着太尴尬,想胡乱做点什么,端起汤碗,道:“先把药吃了。”
谢夭瞬间闻见汤药的苦味,往后躲了一下:“怎么刚醒就要吃药?”但见李长安不依不饶,连忙伸手想要接过汤碗,道:“等一下,我自己来。”
李长安却没把碗给他,用汤勺舀了一勺,先是尝了一下温度,再递到他唇边。
谢夭一时间头皮发麻,有人这么伺候自己吃药还是第一次,但他拗不过李长安,喝了一口,道:“我又不是残废了。”
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得李长安忽然道:“你其实……是想自杀的……是么?”
谢夭怔了一下,千金台那漫长一夜的记忆笼上来,他看着外面清晨的天光,不可思议地想,那一晚上竟然就那么过去了。
他昏迷时做了不少支离破碎的梦,如今想来,过去一切就像大梦一场。
他在千金台又死了一次,又硬生生被李长安拉扯着,活过来。
谢夭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哽了一下,又呵呵地干笑两声,偏过头道:“那时神志不清,又气急了,我其实没有真的想自我了断,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没想好,如今也找不出来什么理由,正想随便掀过这个话题,转头去看他,却见李长安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使劲压着声音。
见李长安不抬头,谢夭只能伸手去碰他的脸,只觉得一颗颗水珠滑落到自己手上,心里一紧,道:“哎,怎么忽然就哭了?”
李长安吸了吸鼻子,道:“我要是去得晚一点,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这不见到了么?别哭了。”谢夭听着他压着的抽泣声,一阵心疼,捧起他的脸,又见他双眼通红,一直忍着眼泪,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我这都多少年没哄过你了,我不知道怎么哄呀。”
李长安偏头用胳膊挡住脸,听他温声的话,更委屈了,道:“我说我要给我师父报仇,你又一直在骗我,我还一直没有认出来你,我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好了好了。不哭了。”谢夭俯身下去,轻轻环住他,拍了拍他后背,听他一边哭一边说话,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心道原来总是冷脸的李长安,也会有这样哭得委屈巴巴的时候,跟喝醉了似的。
李长安很想不哭了,但眼泪仿佛刹不住闸,流得更凶了,他用胳膊肘挡住眼睛,胡乱地擦掉。
“你之前也不怎么爱哭啊。”谢夭努力回想着从前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但只能回想起李长安跟他倔得不肯服输的样子,心道,怎么忽然就长成这样了?低声道:“你想不想吃糖葫芦?想不想骑马?我带你出去玩?”
李长安闷声闷气道:“你当我八岁么?”
谢夭这次是真的没忍住笑了,听见李长安狠狠地吸了鼻子,恍惚间意识到自己不该笑,心道还挺要面子,忙止住笑声,决定软的不行来硬的,正色道:“你还委屈上了,我还没委屈呢。”
李长安果真怔了一下。
谢夭见有用,垂眸望着他,继续道:“这么些年,从来不喊我师父,天天谢白衣谢白衣地喊我名字,见谁都如此,你就这么讨厌我?”
李长安确实很讨厌他,讨厌他说空话,扔下许多承诺之后一走了之,所以觉得只喊他名字,不叫他师父。李长安想解释,但又说不出口。
谢夭又忍着笑道:“在归云山庄,我说谢白衣品味差,你说你跟谢白衣不熟。你真的和我不熟?小白眼狼,你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教你这么多年,白教你了?”说着,敲了一下李长安额头。
“不是……”李长安被他手指敲懵了,想说什么,又立刻被谢夭打断。
“你先别说话,等我问完,你再解释也不迟。”谢夭这样说着,却在心里想道,我保证问到你忘了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看着李长安神情,慢悠悠笑道:“我真的又骄纵又懒,是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长安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中间有许多话他都不记得自己在哪说的了,又是慌乱,又莫名其妙地想,怎么谢夭记得这么清楚?
这时,谢夭呵呵笑着,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心里对谢白衣究竟如何?你亲我两次,这算不算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一句话仿佛一道犀利的剑招,两人中间那些欲盖弥彰、心照不宣、避不谈及的东西,顷刻间被斩成了碎片。
谢夭问出来的那一刻,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李长安听得这么一句,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两手抓紧自己衣服,眼泪倒是止住了,就是耳根子忽然开始红,低头道:“师父,我……”
确实是自己先亲的他,确实是自己先心怀不轨,确实大逆不道,罔顾人伦。李长安没法解释为什么,就像他没法解释为什么那么恨谢白衣,又反反复复梦见他。
终于听他喊了自己一声师父,谢夭很受用地闭了一下眼睛,又观察李长安红了的脖颈,道:“我又没训你,你慌什么?”
李长安无端咽了一下口水,心道,你还不如训我呢,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走去,头也不回道:“你不饿了么?我去厨房给你端饭。”
“等一下。”谢夭又叫住他,抓着他袖子把他拽过来,抬头看他眼睛,见李长安眼泪已经不落了,又不放心似的,伸手抹了一下,这才灿然笑道:“好好,哄好了,果真不哭了。”
李长安后知后觉明白谢夭在做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偏头道:“谢白衣,你这是吓人,哪有你这样哄人的?”
“谢白衣”三个字不知道刺激到了他哪根神经,谢夭嗓子忽然哑了:“你不喊我师父么?”
李长安心道这时喊一下也没什么,嘴巴张了一下,正要喊出声,却听得谢夭哑着嗓子笑道:“算了,别喊了,太背德了。”
笑完,谢夭抓着李长安衣襟,逼得他弯下腰,自己仰头吻上去。
“这样哄呢,行么?”
第086章 风波静(二)
那是个轻得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吻, 只不过碰了一瞬,谢夭就撤了回来。李长安下意识去抓他衣服,忽然听见谢夭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料想可能是自己扯到他伤口了, 立刻停下动作。
睁眼, 只看见谢夭袖子不知何时翻了上来,手臂上明晃晃七道划痕。
虽然伤口已经上了药, 但那七道剑伤太深,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
李长安看了一会儿, 忽然道:“可能会留疤。”
谢夭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把袖子放下, 盖住伤痕, 无所谓笑道:“留就留呗。谁身上没几个疤?”
李长安眸光暗了一下:“你身上可不是几个。”
他并不敢去细想一些东西, 比如是谢白衣是怎么在桃花谷里活下来的,在奈何桥走了几遭,怎么会相貌大变经脉逆行,又吃了多少苦得要命的汤药。
这些即便他问了,按照谢白衣的性子,他也不会说。
谢夭眼见他要提起一些往事, 连忙坐直了身体, 摸着肚子看着前方,怔怔道:“长安, 我饿了。”
他话题转得太过生硬, 李长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又莫名有点想笑。
原来谢白衣为人师的时候,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还是要靠耍赖皮的。
心知如此,谢夭一声“长安”还是喊得李长安心尖痒了一下, 他道:“把药喝完,我去给你找吃的。”
谢夭一笑,冲李长安摆摆手。
李长安刚掩上房门,谢夭就很轻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伸手按在心口,待那种心悸濒死的感觉缓过去,端过桌上的药碗,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李长安去厨房端了粥回来,江问鹤和褚裕跟在他身后进去。
谢夭早已坐了起来,本想伸手去接,李长安却并不把碗递给他,也没有放在桌上,而是径直走到自己身边,似乎是打算像喂药那样一点点喂自己。
谢夭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褚裕到底还小,没看出来这两人中间的奇怪氛围,此时又满心都在谢夭身上,忙道:“谷主,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事。”谢夭冲褚裕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李长安走近,头皮一阵发麻,不是他不愿意李长安喂自己,实在是给人感觉太腻歪,更何况这个时候还有旁人在。
李长安刚要在谢夭身边坐下,突然觉得谢夭藏在暗处的手按住了自己胳膊。
谢夭微微使了点力气,转脸冲李长安一笑,眼神又飘忽了一瞬,瞟向旁边站着的那俩人,笑道:“给我吧。”
李长安也看了一眼他们两个,转过头道:“手能动么?”
谢夭心道,刚才都亲成那样了,现在问能不能动是不是有点太欲盖弥彰了?抬起手晃了晃,笑道:“可以。”
说完,谢夭莫名就有点后悔。
他看见李长安的眼睛忽然就变暗了。
李长安很轻地“哦”了一声,把粥递给他。
谢夭一边麻木地喝粥,一边回想李长安失落的眼神,心道,小时候也没见这么黏人。
江问鹤进来之后就没说话,就安静地笼着袖子站在一旁,半眯着眼看着他们两个,时不时很轻地“啧”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感慨师徒情深还是其他什么。
谢夭莫名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抬头道:“江大神医,你干什么来了?”
“我干什么?我过来吊你的命。”江问鹤把那种探询的目光收了回去,冷笑道:“快点把饭吃了,吃完给你把脉。”
谢夭听完这话,偷偷看了李长安一眼,饭吃得更慢了。
江问鹤在谢夭偷瞄李长安时就看穿了他心思,无非是不想让李长安听见自己的真实病情,但他却觉得这对李长安实在太不公平,两三步走过去,微笑道:“现在把也一样。”
谢夭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干什么?别人家大夫把脉都要病人平心静气,你这样把得准么?你万一给我诊错了怎么办?”
江问鹤道:“你都说了是别人家大夫,神医堂堂主给你把脉你就偷着乐吧。”说罢,按住谢夭脉搏,又闭着眼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还挑上了。”
谢夭:“……”
谢夭就那么一只手端饭碗,另一只手被江问鹤扯了过去。他表情还有一丝茫然,看了看闭眼给自己把脉的江问鹤,又转头看了看李长安,良久,仰头喝了一口粥。
李长安看着他,眼睛忽然就弯了一下。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别乱动。”不知过了多久,江问鹤闭着眼睛,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谢夭不以为然,又吃了口饭,誓要把江问鹤那一句之仇报回来似的,挤兑他道:“你不神医堂堂主,什么脉都能把么?”
江问鹤仍闭着眼睛,只是突然靠近了谢夭一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幅度微小到旁人压根发现不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道:“谢白衣,我要摸不到你的脉了。”
江问鹤这辈子看过的病人上千,把过的脉象更是无数,旁的大夫或许需要闭眼细细感知琢磨,他只需要一伸手便能摸清清楚楚。能让江问鹤摸不到脉象,可知这其中有多凶险。
谢夭自然知道这句话其中的利害,表情空白了一瞬,又在下一秒变成那种吊儿郎当的微笑,只是放下手里的碗,不再动了。
这时又听得江问鹤低声道:“你徒弟在这,你想让我怎么说?”
谢夭此时任何一点动作都逃不过李长安眼睛,就那么沉静地看着江问鹤,很慢地眨了两下眼。
江问鹤都不用听他回答,便知他在想什么,心里莫名有点冒火,睁开眼,一句话不说,起身就是要走。
李长安一直紧张地盯着江问鹤,褚裕也急了,一伸手拉住江问鹤袖子,道:“问鹤先生,你把出什么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
江问鹤实在说不出来谢夭很好这种话,看了看谢夭,只见谢夭冲自己很缓地摇了下头,又很想去看一下李长安,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看了,必定露馅。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沉吟道:“药有点用,脉象稳了些。”
这话也不能是全是真话,也不能说全是假话,要看和哪个时期的谢夭比,若是和七年前的谢白衣比,现在这个脉象可以说与死人没什么差别;但比起在千金台找到晕倒的谢夭时,脉象确也稳了不少。
“我就说没什么事,你们不信我话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谢夭长出一口气。
谁知三人目光都是同时射来,看得谢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这三个人中间,谁不知道谢夭嘴里鬼话连篇?
谢夭看李长安还是眉头皱着,想了想道:“我想吃点甜的,厨房有点心么?”
褚裕立刻道:“有,我去拿。”转身就往厨房跑去,动作又麻利又快,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谢夭看他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又道:“长安,你去给我找点糖吧。药太苦了。”指了指桌上已经喝空的汤药碗。
李长安本不想走,但见谢夭直直喊了自己名字,一双眼睛又温和望向自己,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点了点头:“好。”
说完,又最后看屋内两人一眼,出了门。
见李长安褚裕一走,谢夭顿时放松下来,想着那时不时涌来的心悸感,仰头叹气道:“江神医,你之前跟我说,我不听。但我这次是真感觉快要死了。你就直说吧,我还剩多少时日?”
江问鹤偏头沉默着看他一会儿,良久道:“……人生苦短。”
谢夭学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人生苦短。”心道,怎么偏偏让他在这个时候短呢?又笑笑:“那就是比三个月还要短了。”
江问鹤不置可否。
其实江问鹤也不知道谢夭到底还剩多少时间,他摸谢夭的脉象,感觉是他下一秒就会暴毙。但细细去感知的时候,又觉得有一股极韧的东西,托住了他,托出了三个月的寿命。
江问鹤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要走,走到门边之时又停下脚步,想起这种种遭遇,有些不好受,回头道:“谢白衣,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他曾问过,那时谢夭给出的回答是“从未后悔过”,千金台事变之后呢?被自己师兄用剑指着之后呢?如此呕心沥血奔波数载,换来的却是一个这样的结局,任谁都不敢说自己无悔吧?
却见谢夭仰着头,在吃碗里最后一点米,吃干净了,这才半眯着眼看过来,疑惑道:“啊?你说什么?”
江问鹤忽地就笑出了声,摇摇头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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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白衣醒了的消息不过多时就传遍了千金台,来送礼的探望的人更加多了。褚裕依旧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连一只苍蝇也没放进去过,哦,除了进去了一个不该进去的李长安。
过了几天,关子轩带着东西,到了谢夭房门前。
两人几天没见,此时忽然打上照面,大眼对小眼地沉默看了一阵。关子轩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却听得一阵金属摩擦声,只见褚裕忽然拔剑出鞘,咬牙切齿道:“关、子、轩。”
见剑光袭来,关子轩抱着东西迅速后撤,忙道:“褚兄,咱们等会儿再打,行么?”
褚裕气道:“那天就是你把我打晕的是不是!不然此时我已和谷主在回谷路上了!”
关子轩连忙道:“真不是我。那是……那是谢师伯!”
“你胡说,谷主怎么可能会把我打晕。”褚裕说到后面,又没了底气,谢夭曾经毫不犹豫打晕过李长安,如今打晕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真的干得出来。
屋里吃东西的谢夭听到外面这动静,尴尬地捂了下脸。
李长安问道:“怎么了?”
谢夭摆摆手:“没什么。”
又听得外面一阵金属撞击摩擦之声,谢夭心道,就是辛苦关子轩了。
关子轩东躲西闪,手里还抱着东西,实在不便出剑,连忙道:“褚兄,别打了,我认输!我承认我技不如人,之后你教我练剑,行么?”
听得关子轩如此说,饶是褚裕再气也不好出剑了,挑眉道:“你来干什么?”
关子轩:“我来看谢师伯。”
褚裕到现在都不想认谢夭是谢白衣,他觉得谢夭就是谢夭,谷主就是谷主,最好不要跟归云山庄扯上一点关系,冷脸道:“是你自己想来的,还是宋明赫派你来的?”
关子轩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如果两者……兼而有之呢?”
“不欢迎归云山庄的人。”褚裕面无表情道,“赶紧走。不走就再打一架。”
便在这时,只听得屋内谢夭笑道:“褚裕,别打了,你俩都进来。”
听得谢夭如此吩咐,褚裕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哼一声,推门进了屋。
关子轩一直抱着怀里的东西,跟在褚裕身后,看见坐在桌边嗑瓜子的谢夭,不由得愣了一下。
谢夭之前穿白衣,他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谢二公子就是谢师伯这个事实,但此时白衣脱了,又换上了谢二公子花花绿绿的衣服,关子轩忽然就有点恍惚。
直到褚裕戳了他一下,关子轩才恍然回过神:“谢师伯,长安师兄。”
李长安冲关子轩微微点了下头。
听关子轩如此说,谢夭先是感慨了一下自己已然是做师伯的年纪了,接着才点了下头,随意地抓了把桌上的瓜子,伸出手掌道:“吃不吃?”
关子轩入门太晚,是没怎么见过谢白衣的,自然也不知道谢白衣是什么人,但总觉得做到天下第一的人,必定武功高强不怒自威,受万众敬仰。这时却见谢夭笑着问自己吃不吃瓜子,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
谢夭笑道:“你要是觉得不习惯,你接着喊谢公子也行,也没什么差别。”
李长安偏头看一眼他,眸光晦暗不清。
关子轩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师伯就是师伯,谢师伯回来了,就还是归云山庄二庄主,怎么能随便乱喊呢?”
褚裕看他一眼,忽然觉得关子轩也不是特别坏。
关子轩一番话说得虽然有些书呆子气,谢夭心里却听得一热,笑道:“行了。我这个人没什么架子,你进了屋,想坐就坐想站就站,不用等我发话。”
关子轩闻言,认真看向谢夭,也不再拘谨,走到桌前,把怀里抱着的匣子放下来,打开锁扣,掀开匣子,寒光顿时反射出来,关子轩又退到一旁站着,道:“这是庄主让我送来的。”
李长安和谢夭偏头看去,心里都微微一动。
那匣子里,竟是一把剑。
一把来自归云山庄剑心冢的剑。
第087章 风波静(三)
那长剑通体发出温润的莹白色, 如玉一般,看上去温和无比,剑脊却为血红色, 平添了一分肃杀之气。剑格处做出了树枝盘绕的形状, 其上镶嵌粉花绿叶。剑眼包着金边, 跟青云一样,下面挂了一条墨绿色穗子。
甚至都不用上手试, 光看,就能知道这剑是把一顶一的宝剑。
谢夭目光转过剑身, 道:“这是什么意思?”
关子轩道:“庄主知道您的剑断了, 所以让我送过来的。”
褚裕本来看见那剑, 眼中还闪过一丝向往, 但听到这句话, 立刻又变成了厌恶,心说,为什么断剑,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李长安倒是望着剑,轻笑了一声,就是笑得有点让人发毛。
谢夭点了点头, 看不出什么情绪, 问道:“山庄里的剑?”
关子轩道:“剑心冢的剑。”
谢夭一看便知道这是剑心冢的剑,但这等品相的剑, 需得到剑心冢最底层才能觅到了。剑心冢底层凶险万分, 对剑客武功要求极高,他当年倒是能一路闯到剑心冢底, 但中途看上了青云。
如今他们都在千金台,山庄里还有谁能闯到冢底拔剑?
于是他道:“谁拔的剑?”
关子轩忽然一阵沉默, 面露难色,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褚裕用胳膊肘捅他一下,斜眼看他道:“关子轩,你是不是来给归云山庄当说客,所以在骗人吧?”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关子轩被他一激,骤然急了,一激动就说了出来,“这剑是庄主拔的。”
谢夭愣了一下。
宋明赫?
可是宋明赫不是在千金台么?怎么可能会去拔剑?况且这番闯到冢底,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力。而且这一柄剑,比宋明赫手里的千仞剑品相还要好上许多,干嘛不自己留着用呢?
又听得关子轩道:“谢师伯,我不知道你和庄主之间有什么过往,但那天确是庄主不对,我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但是你问了我,我也只能实情相告。”顿了下,继续道:“庄主前几天离开了千金台,赶回了归云山庄,拔了这把剑。”
一番话说完,屋里安静了一瞬。
褚裕心想这几天确实没在门外看见宋明赫,起初他还以为是宋明赫死心了,还唾弃了一番,不曾想宋明赫是回了归云山庄。
他停了两秒,讥讽道:“你又没跟着回去,谁知道这剑是不是他拔的。之前干出那种事,现在又过来讨好。”
谢夭却知道这剑必是宋明赫拔的不可。这天底下,除了宋明赫和李长安,计没人能再进到剑心冢底了。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不能。
千金台与归云山庄相距千里,距他断剑也不过几天,要想在此时把剑送到,恐怕路上不能有一刻停息,这一来一回,又要跑死几匹马呢?
谢夭无声地叹一口气,想起归云山庄种种过往,歌月楼上的对峙,又想到从归云山庄走出那天,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起来。
他伸手,轻轻抚过剑身,轻声问道:“确是把好剑……有名字么?”
关子轩道:“没有。庄主说等谢师伯取名。”
“这样。”谢夭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关子轩不知道谢夭是在思索剑名,还是在思索到底要不要收下这柄剑,心里又紧张起来,只紧紧看着谢夭,吞咽了一下口水。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着谢夭做决定。
可谢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心道,这一柄温润如玉的剑,却当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归云山庄也好、桃花谷也好、他只想活得轻松些。
这时,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李长安偏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想收吗?”
谢夭心里一阵苦笑,心道,我想不收就不收么?抬头看李长安一眼,正撞进他眼睛里,不由得一愣。李长安眼里的心疼一闪而过,抿了下嘴唇,转头低声道:“我把东西还回去。”
说完,就要伸手去合上那剑匣。
谢夭身份在此,有些话委实是不能说,有些事也不能做。他也习惯这种身不得已了,也没觉得多委屈,江湖上哪个人不身不由己?又不是七岁孩童,能大大方方哭出来,想要什么就要,不想要什么就不要。
有李长安这么一句话,谢夭觉得就算再委屈也不委屈了,反而看李长安这么护着自己,忍不住想笑。
他伸手抓住李长安袖子,合上剑匣,站起身道:“这剑我收下了,帮我回去多谢师兄。”
关子轩脸上顿时露出了笑,道:“好。”又顿了一下,问道:“那剑名呢?”
谢夭想了一下,叹道:“剑名……就叫奈何吧。”
三人表情都变了一下,“奈何”这两个字中间,藏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深意了。
关子轩冲谢夭弯腰行了一礼,道:“谢师伯,那你好好休养,我这就回去告诉庄主。”走到门边,又略微顿了一下,回头道:“谢师伯,庄主不日就要启程归云山庄,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却见谢夭正在低头喝茶水,注意到自己还站在门边,疑惑地“啊”了一声。
褚裕面无表情地把关子轩推出了门:“他耳朵不好,听不见,赶紧走。”
“等等等等……”关子轩被他推搡着,急忙道,“褚兄,那我还能再见你么?”
“看命。”褚裕冷冰冰道。
关子轩却冲他一笑:“那等我能正式下山游历了之后,我去找你呀。”
褚裕掀起眼睫看关子轩一眼,关子轩立刻觉得不对,登时向后弹开,果不其然,下一秒剑光就席卷过来。关子轩也抽出了剑,嘴角却勾着笑。
听着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对决之声,谢夭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看着那剑匣笑了笑,把那柄奈何剑,放进了柜子里。
李长安却觉得很不高兴,这种不高兴一直持续到晚上,他看着谢夭喝完了药,一言不发地端走空碗,转身就要出门。
这些天谢夭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一是因为伤病之人需要好好休养,屋子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打扰,二是因为,李长安现在也不敢和他师父一起住。
谢夭看着他背影,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忽然道:“长安,要不你晚上睡我这里吧。”
李长安猛地停下步子,耳根开始变红,又因为白天的事生气,不肯回头看他。
谢夭笑了:“怎么?你小时候不是天天跟我一起住?那么多年了没不好意思过,现在不好意思了?”
不等谢夭说完,李长安就截住了他的话,急道:“师父,我跟小时候不一样!你还只当我是小时候么?我现在……我没法跟你一起睡。”
他这时又想起许多事来,亲了两次又怎么了?谢夭还不是不让自己在旁边面前喂他?
李长安一声“师父”把谢夭叫愣了,这时药效开始上来,他脑子转得很慢,慢悠悠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嗯,这几天也没见你喊几声。”
“我……”李长安想说什么。
“你说的那些又怎么了?”谢夭又道,“可是我冷。”
李长安被这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僵了半晌,回头只见谢夭裹着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向自己。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走回去,低声道:“谢白衣,你总有办法对付我。”放下了手里的空碗。
夜色渐浓,屋内熄了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照亮窗前门边的一小块地方。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谢夭睡在里侧,眼睛闭着,李长安睡在外面,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
他不敢去想睡在自己旁边的师父,于是只能去想归云山庄,越想心里越是为他难过。
半晌,谢夭朝他这边拱了一下,道:“看什么呢?头顶上有花?”
本来两人就离得近,谢夭朝他这边挪一下就更近了,两人身上都只穿着里衣,李长安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透出来的那种凉意,偶尔一个抬手,就碰上了他腰侧和大腿。
李长安忍受着这种折磨,闭了下眼,道:“……我明天去找庄主辞去归云山庄少庄主的位置。”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干笑一声:“那是你师伯。你平常喊我乱喊也就算了,你怎么其他人也敢乱喊?”
李长安声音急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谢夭吃了药,脑子昏,声音也很懒很沉,慢悠悠的,“我半生沥尽心血,就是为了让你判出师门的?”
谢夭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李长安听起来,这句话依然如当头一棒般,他张了张嘴,翻身面对他,声音低起来,就是语气听着还是不怎么服气,还带着些委屈:“……可是你身上很多疤。”
谢夭没想到可是在这里,心尖酸了一下,那种严厉的语气也维持不下去了,闭眼温声道:“都好了,你要摸一下么?”
李长安脑子里轰鸣一声,差点滚下了床:“不……”
谢夭一手揽着他腰把他带过来,另一手抓着他手腕,往自己心口探出,李长安浑身僵得像铁,就任由谢夭带着自己,往他身上一道道疤痕摸去。
那些疤痕是凸起的,和周围的皮肤都很不一样。
李长安曾经看过那些疤痕的形状,野草一样,长在谢白衣身上。
他大睁着眼睛,心疼地说不出话来,手指只敢很轻地触碰,像是害怕再把谢白衣碰疼了似的。
谢夭闭眼忍受着那种轻微的,仿佛挠在他心尖的动作,缓声道:“那一战,受伤的不止是我。归云山庄死了很多人,我已经算命好的了,没被一刀砍死,又被个神医捡了回去,其他很多人,都没我这个运气。”
李长安愣了一下,心道,这是在跟我讲在桃花谷的事么?
关于这些疤痕的事,谢夭知道李长安想问,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厮杀见血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影响胃口。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委婉地讲了个大概。
这时李长安地手划过他胸口,谢夭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顿了下继续道:“你师伯,小师姑……还有你,都很不好过。我知道。”
那一句“还有你”,几乎是在往李长安心口上插刀子了。李长安更委屈了,吸了下鼻子,哑声道:“可是你的剑断了。”
“桃花枝啊……”谢夭笑了笑,“桃花枝到底不是真正的剑,它早就应该化做春泥了,是我硬要它开了那么久,它陪了我七年,我已经非常感谢它了。”又睁眼看向李长安,笑道:“再说,这不还有你么?你回头给我再找一根,不就行了?”
李长安心里的感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愣了一会儿,才道:“你用青云。”
谢夭笑道:“青云现在认你为主了,我说过的,等你能打过我,就把青云给你。”
李长安似乎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又想起那天接过青云时异样的感觉,忽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垂下眼睫,恨道:“早知道我就不闹着要了。”
谢夭揉了下他头发,笑道:“晚了。”
两人忽然就沉默了一会儿,只剩月光安静地洒下。
“以后别说那种话了,归云山庄还要靠你呢。”谢夭抹了下他眼睛,“我少时流浪,没有归云山庄,我现在死在哪都不一定,更别提日后那些风光了。”
李长安闭了下眼,下意识地蹭了下他手心。
谢夭道:“长安,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老庄主于我,归云山庄于我,便如同我于你,你明白么?”
李长安忽然睁开眼,反问道:“老庄主于你?”
谢夭没明白这句话哪里不对,一头雾水道:“怎么了?”
李长安把手抽出来,翻过身平躺,淡声道:“你自己说的,老庄主于你,便如同你于我。你进山庄的时候,老庄主,也就是我师祖,都快六十了吧,你怎么能这样?”
谢夭顿时明白了,伸手去抓他胳膊,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料李长安躲了一下,抬眼,只见李长安看着屋顶,眼神很远,像是在看虚空中的某处:“你对我师祖的感情,跟我对你……不一样,差太多了。”
谢夭心底好像炸了朵烟花,本来李长安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得他火大,此时脑子一热,半撑起身,伸手卡住李长安脖子,俯身堵住他的嘴,哑声道:“是这种差么?”
李长安先是惊了一下,接着按住谢夭后脑,把他压下来,直到接吻到快缺氧的时候,偏过头喘息着:“我可以不要青云,也可以不要归云山庄,我只要……”
这时谢夭张嘴吻住他喉结,李长安顿时被激得说不出话来,断续道:“谢、谢白衣……”
谢夭并不太抬眼看他,细细密密地亲吻着他脖颈,一只手已经没入了他衣摆,先是在腹肌上摸了一把,摸的时候也一愣,心道身材怎么这么好?又逐渐往下探去,轻轻划过什么东西。
李长安被他摸得腰一紧,后仰着头闷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推他。
谢夭在他锁骨上轻轻咬了一下,手握着,道:“怎么了?”
李长安要被那种感觉逼疯了,哑声道:“别……你伤没好,不行。”
谢夭这时想起江问鹤那一句“人生苦短”,笑了两声,嘴上道:“都好了,你不都摸过了么?”说罢,手腕上下动了一下。
“呃……”李长安努力去抬起上半身,谢夭又按着他肩膀被他推下去,眼睛半眯了一下,眸子里也满是欲念,哑声道:“不想?”
李长安怔了一下,而后摇头道:“不……不是不想……我、我是……”又彻底躺回床上,偏过头,脸红得快要滴血:“……我是不会。”
谢夭这才想起,李长安不过二十岁而已,他忍住笑,又俯下身。
李长安只感觉耳尖被人轻轻亲了一下。
谢夭在他耳边轻笑道:“我是你师父,我教你。”
谢夭边吻他边想。
人生苦短啊,下一句什么来着?
——及时行乐。
第088章 风波静(四)
谢夭欺身压在他身上, 他能听见李长安刻意压抑着的喘息声。
谢夭唇角勾了一下,手指一动,扯开了李长安腰间的系带, 顺势而上。李长安慌忙去压他的手, 但没按住, 只能闷哼一声偏过头。
谢夭这时直起身,半眯着眼去看他身体。
李长安伸手去抓被子, 哑声道:“……不要看。”
但此时已经晚了,他身上衣服被扯下来一半, 露出大半肩膀和胸膛。这个时候屋里暗, 谢夭眼睛又不好, 李长安心想他应该也是看不清楚的。
便在这时, 月光照亮了谢夭眼睛, 李长安意识到什么,心尖猛地一颤,哑声道:“别。”
但来不及了。
云层移动,月光透窗,正照在两人身上。
李长安身上那些青紫的伤痕,就这么全然地暴露在谢夭眼睛里。
谢夭心脏好像都停了一下。
那些淤青遍布全身, 李长安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还没有好透,下面还有淤血, 微微透着紫。和李长安很白的皮肤对比起来, 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在谢夭停顿的这一瞬,李长安拉上了被子。
“……别挡, 让我看看。”谢夭这才回过神,伸出手指一点点把被子拉下来, 却完全不敢碰他身体。
李长安小时候练剑就没怎么受过伤,别人学武身上总是有许多伤痛,但谢白衣却把他带得细皮嫩肉,身上最明显的痕迹,也就只有手上常年拿剑留下的茧子。
这时漂亮匀称的肌肉上却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谢夭呼吸都轻轻地颤了一下,满眼心疼,声音哑着:“怎么……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李长安见掩不过去,偏了下头,拉过谢夭手腕,轻声道:“坠崖那天摔的,已经没事了。”
谢夭心道,如果是因为坠崖,怎么他身上一点淤青都没有?还是说,李长安把他护了个周全?
怪不得之后衣服一直穿得规规矩矩,就连手腕都不露出来。
谢夭心里又疼了一下。
这种伤最难好,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好不干净,平时看着虽无大碍,但只要碰上去就是一阵隐痛,见李长安拉过自己手,谢夭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不敢再碰了,又想起李长安推他的动作,道:“其实是因为疼么?”
预料中的触碰没有落下来,李长安心里没来由地燃起一丝焦躁,突如其来的停下也让他很不适应,他耳根越来越红,偏头咬牙忍耐着:“不是……我……我……”
谢夭等着他说什么,下一秒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李长安压在了床上。
李长安翻身而上,一手没入谢夭衣摆,按住他腰侧,俯身下去,嘴唇蹭过他脖颈,嘴里乱七八糟喊道:“师父。”
谢夭猛地一怔,一句“师父”把他喊回了神,但架不住李长安接连的不断的触碰,呼吸又急促起来,皱着眉头后仰,断断续续道:“长安,别喊这个,喊我名字。”
李长安却已经听不进去话了,几乎是无措地动了两下,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腰逐渐往下。
谢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道:“长安!”伸手推他,想要坐起来。
李长安却不让他动,谢夭只觉得他趴在自己肩头,脸轻轻蹭了蹭,而后听见李长安喑哑的声音:“师父……教我……我该怎么做?”
谢夭茫然地半睁开眼睛,良久,长出一口气。李长安还轻轻咬着他肩颈,他头微微侧了一下,手指插进李长安头发,迫使他转头,起身吻上去。
屋里再没人说话,只剩下交融的喘息声。夜色更浓,过了不知多久,谢夭喉咙里忽然溢出一声压抑着的闷哼,猛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扒住床沿,一边说话一边喘气:“等等等等,让我……让我缓一下。”
李长安俯身下去亲了亲他眼睛,一伸手又已然圈住他腕子,另一只手按在他腰侧。
谢夭心知不好,连忙道:“渴,想喝水。”
李长安睁开眼睛,眼里欲望的水光还未散,就那么垂眸看他一眼,起身捞过桌上的茶壶,对嘴喝了一口,俯身下去,掐住谢夭下巴,吻上去。
谢夭两手抓住他胳膊,仰着头,“唔”了一声。
喉结滚动三四下,喝完了水,谢夭快要窒息似的,单手撑住床板,偏头长出一口气,而后擦了下唇边水渍,哑声道:“谁教你的?”
李长安看着他:“你。”
……
等屋里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然隐隐有了晨光,整个天空都是蓝的,约莫着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会探出云层。
谢夭闭着眼,浑身酸痛地平躺着,感觉自己好像死过一遭,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下了,昏昏沉沉地就快要睡过去。
李长安侧躺着看他,一手圈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把玩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地去摩挲,再去细密地触碰指缝。
这是谢白衣右手,是教自己用剑的手。
李长安生平第一次拿起青云,就是谢白衣握着他的手拿起来的。
偶尔动作大了,吵到了谢夭睡觉。
谢夭眉头轻微皱了下,把那只作乱的手抓到手心里握住。
李长安感知着谢夭手心的温度,他身上皮肤已然完全不冷了,甚至还有些发烫,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师父。”
谢夭迷迷糊糊地应他:“嗯?”
李长安不知是故意没回答还是忘了回答,只睁着眼睛看他侧脸,看他闭眼时垂下的睫毛,因为被吵醒而微微皱着的眉头。
谢夭也没再说话,像是又睡过去了,而后又突然惊醒,往旁边伸手,意识到李长安还在自己身侧,浑身又放松下去。
李长安心底酸软一片,又靠近一点,彻底环住他,轻声道:“师父,我能问你个事情么?”
谢夭在那个迷糊的瞬间想,这小子到底还睡不睡觉?仗着年轻就能不睡觉?
这么想过一瞬,反应了许久,才含糊地“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他都可以在他面前不穿衣服了,除了自己的病情,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了。如果李长安执意要问也好说,睡过去就是,等过一夜,说不定就把这事忘了。
李长安道:“你那封给我的信件上,到底想写什么?”
谢夭又反应了许久:“……什么?”
李长安:“就是你屋里的那封,没有写完的信。”
谢夭在一片混沌中想了许久,想到了青竹居里确实还有一封没写完的信,如今那信还好端端地搁在书桌上,旁边甚至还如同他走时那般,放着笔墨纸砚。
他含混道:“那是……千金台那时候吧。”
李长安垂下眸子,“嗯”了一声。
谢夭闭着眼,含糊地说:“那是给你的……想写什么来着?”
李长安认真看他。
谢夭却不那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忘了。”
李长安气笑了:“你这不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谢夭似乎也被自己逗乐了,笑了两声,又想了一会儿,道:“我记起来了,我知道我为什么没写完了,那是……太急了……”
李长安没明白,也依然觉得他说了句屁话,信件没写完,不是因为什么急事打断还能因为什么?
但谢夭这个时候似睡非睡,明明困到不行还在努力答话,李长安又觉得他很可爱,压低声音道:“所以是什么?”
谢夭停了一会儿,含糊道:“那个时候你跟着师兄去千金台,在千金台遇到了之前同乡还是什么,他是不是说你来着?”
李长安心里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垂下眸子,闷声道:“嗯。”
李长安在千金台碰见了父母做过工的大户家的少爷,那少爷指着他讥讽,又转头跟同行人说李长安天生煞星,克死父母,如今却攀上了归云山庄的高枝。
具体说的什么话李长安已经记不得了,毕竟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之后谢白衣那一剑给他的印象深。
谢夭勾了一下他的腰,靠在他肩头,沉沉笑道:“那个时候我留守山庄,听说了这事,本来想去封信哄你的。写到一半又觉得忍不了,打马就去千金台了。”
所以有了千金台一剑飞花,不是为了那个无聊的赌注,而是为了给人撑腰。
“你……”李长安怔愣地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顿了下才道,“你就是那个时候,连跑三天三夜,日夜不歇?”
谢夭含糊应道:“嗯……不记得了。”
他话没说完,李长安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又吻上去,吻得很轻,一点点碰着他嘴唇。
“为什么?”李长安问。
谢夭闭着眼,靠着本能去回应,含混不清道:“长安,我实在顾不上其他东西了,我只能顾着你。”
李长安心脏剧烈颤了一下。
谢夭道:“睡吧?嗯?我抱着你睡。”
李长安没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转身环住了他的腰。
他再也不用抱着衣服睡了。
—
第二天俩人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李长安常年早起惯了,到底醒得比谢夭早一些,他先行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在床下伸了个懒腰,眼睛却一刻没离开还在熟睡的谢夭。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食髓知味。
就这么看着,又撩起他头发玩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
谢夭醒时只觉得浑身酸痛,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眼还有点睁不开,半眯着看向外面,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李长安背对着他,忙活着端来早饭。
谢夭看着,有一瞬间的恍惚,心里无端地希望这一刻能永恒下去。
不等他说话,李长安已然转过身,走过来道:“醒了?”
谢夭回过神,想穿衣下床,动作间不知扯到了什么,表情忽然变了一下。
李长安注意到他神情,快步走过来。
谢夭刚想摆手让李长安别扶,李长安的手已然伸了过来,谢夭无奈,伸手扶了一下。
李长安小心地圈着谢夭的腰,道:“疼?”
谢夭干笑一声:“呵,怎么可能?”
李长安垂眸:“哦。”
谢夭总觉得他这句语气不太对,但也没工夫细想,走了两步,感觉全身骨头劈里啪啦地复位,彻底装不下去了,闭上眼道:“长安,你折腾死我得了。”
李长安耳尖瞬间变红,眉头却微微皱了下,道:“不准随便说死。”
谢夭嘶了一声,睁开眼看他,心道你还教训起我来了?道:“咱俩谁是师父?”
却见李长安端起粥,舀起一勺吹了两下,递到自己嘴边,忍笑道:“你是。”
谢夭又不习惯起来,笑道:“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我是个废人。”
“师父。”李长安看他一会儿,忽然沉沉叫了他一声。
谢夭抬眼,正对上李长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心空跳一拍,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长安又看着自己道:“那我们现在,究竟算什么?”
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
他一时间被问住了,脸上一片茫然,心里只觉得奇怪。
这玩意儿还能算什么?不是什么都干过了么?还能怎么算?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吵闹声,似乎是褚裕又在和什么人争执,李长安见谢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已然泄了气,这时候抿了下嘴唇,道:“你先吃饭,我去看看。”站起身来,就要走去开门。
突然,袖子被人拉住,李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谢夭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道:“你要名分啊?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名分?”看见李长安红了的耳根、茫然的表情,又笑了:“怎么?你不想要名分?是你不想负责还是我不想负责?”
李长安脸立刻红了,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是要负责了。”谢夭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笑着看他:“长安,你……”
李长安只觉得谢夭站在一片温和的天光里,眼睛里含着笑,他记忆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谢夭眼神看的他有点承受不住,忍不住道:“怎么了?”
谢夭笑道:“我只是在想,三媒六聘,你想要什么当聘礼?”
第089章 风波静(五)
……聘礼?
这次轮到李长安茫然无措了, 怔愣地看着谢夭。他自小长在归云山庄,也没怎么见过人成亲,这时恍恍惚惚忆起来, 民间娶妻, 必要下三书六礼, 纳吉之时下聘,是为聘礼。
李长安耳朵忽地一热:“我……”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 “为什么是你下聘礼?”
谢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笑道:“床上我都让你了, 长安, 你就让我一次吧。”走过去捏了捏他手心, 笑道:“你要天上星星我都给你摘。”
说完了话, 外面又是一阵响动, 谢夭转身过去开门。
李长安脑中还兀自回旋着那句“天上星星我都给你摘”,被谢夭捏过的手蜷了一下,抬眼看去,只见谢夭开了门,斜靠在门边,吊儿郎当地说了一句:“怎么了又是?”
李长安看得一阵心动, 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 而后笑起来。
靠在门边的谢夭看清外面来人,却浑身一僵, 而后干笑了一声, 尴尬地低头整了整衣衫,把那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收了起来, 正色道:“严观主。”
在外面争执吵闹的不是褚裕和关子轩,却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
严千象看着谢夭这么浑身没骨头似的开了门, 又没个正形地冲外面说话,也一愣,心道其实天下第一谢白衣其实是个这样的人?但见谢夭又尴尬地整理衣袖,心里有点想笑,生生忍住了,缓缓施了一礼:“谢剑仙。”
他是忍住了,可有人没忍住。
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声,转头看去,却见江问鹤扶着门框笑得前仰后合。
谢夭白他一眼,这时耳边又听见一声轻笑,却是李长安走到了自己身侧,谢夭心道,江问鹤出道比自己早,算是江湖前辈,笑也就算了,怎么李长安也开始笑,再这样下去,自己地位怕不是要不保?
这样想着,面上冲严千象微笑着,手却借着衣服掩映,悄悄捏了下李长安的手。
手指钻进手掌那一刻,李长安眼睛忽瞪大一瞬,先是看了看眼前这许多人,又扭头看了看谢夭,最后手指一蜷,紧紧握住,谢夭手再也抽不出去。
严千象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道:“谢剑仙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没有大碍了。”谢夭微笑道。
他站得可谓是一个玉树临风,脸上的笑也是温文尔雅无懈可击,李长安在他身侧,也是潇潇而立,表情淡淡。如若这两人不说,谁能知道他俩的手握在一起,暗暗较着劲?
严千象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谢剑仙重新出世,这浊世江湖可再有指望了,之前不知谢剑仙身份,对桃花谷多有误会,还望剑仙恕罪。”
“无妨。”见他说了半天,说得都是客气话,谢夭不想听了,问道:“观主前来可有什么事情要说?”
严千象道:“还是因为噬魂的事,不知接下来剑仙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他此来的目的,一是为了看谢白衣的功力到底恢复到了几成,但此时谢白衣只站着,他却看不出来,但只看他出门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严千象只觉得恐怕好了不少,毕竟这世上有哪个人在将死之际还能这样笑着的?都是愁容满面,一看便知重病缠身。
第二个目的,就是打探谢白衣对噬魂的态度,如若继续追查下去,免不了追到两仪观头上,最好的方法是把禁药销毁,之后更不再卖,但他舍不得噬魂带来的大笔钱财,这么两方纠结,他便敲了谢白衣的门。
提及噬魂,却见谢夭表情变都不变,依然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道:“归云山庄旧案已破,我已了无遗憾,至于噬魂来源,光靠我一人之力恐怕不行。”
严千象拱手道:“谢剑仙说得是。”
心下却想,谢白衣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也不说查、也不说不查,至于怎么查、往何处查,更是全然不提,他来这一趟,被褚裕拦了许久,却只得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严观主可还有其他事?”谢夭又歪头笑问。
“哦,没有、没有了。”严千象本还在暗自思索,听他这么逐客令的一句话,恍然回神,应对的不免慌张,又觉得这一趟不能白来,拱手道:“本来就是探望谢剑仙身体,看谢剑仙已然无碍,贫道顿感放心,江湖后继有人。”
谢夭半眯着眼看他,心想看他还能说什么,淡然道:“道长谬赞。”
严千象又道:“一年前在归云山庄见到谢剑仙时,贫道曾为剑仙把过脉象,当时只觉得伤及根本,难有转机,如今见谢剑仙光彩依旧,真是吉人天相。”
听他说完这句,李长安脸色忽然一沉。
什么叫伤及根本,难有转机?
严千象想逼问出谢夭身体究竟如何,话一时说得紧了些,说得虽是好话,但听起来总觉得别扭。听者都觉得这话味道不对。
就连谢夭一直笑眯眯的眼神都刹那间变了,严千象心中一动,莫非还真被自己猜中了不成?
殊不知谢夭眼神变动,不是因为严千象说“你本来都快死了,怎么没死呢?”这句话,而是因为李长安在此,这话险些捅出一个窟窿。
褚裕咔嚓出了剑,冷脸道:“会不会说话?”
严千象连忙道:“不敢。”
谢夭淡声道:“褚裕,把剑收了。”又感觉到自己牵着的手就要挣脱开,连忙紧紧抓住,冲严千象笑道:“劳烦严真人还记挂着,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他知道此时李长安正看向自己,却不敢看他,只看了江问鹤一眼,见江问鹤也是脸色阴沉。
江问鹤对上谢夭视线,立时明白了谢夭的意思,当下揽住严千象那老头的肩膀,带着他转身,皮笑肉不笑道:“真人,我对道法颇有兴趣,不知真人可否给我指点一二?”
“那贫道先告辞了。”严千象还不忘转头告知谢夭,这才回头对江问鹤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走出几步,见谢夭和李长安都进了屋,江问鹤这才放开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跟这老头说些什么,于是捡了个自己擅长的,冷淡道:“真人也会医术?”
严千象谦虚道:“会一点,皮毛而已。”
江问鹤忽然想起严千象所说的观中那个道医来,那道医给的方子,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虽说不同医术传承的人所知的药理都是一样的,但搭配起来,总是有所不同,那个人的药,就好像有神医堂的影子。
江问鹤道:“真人所说的观中那个道医,听他给出的附骨草的那药方,只觉得精巧无比。不知在下可否见上一见?”
严千象想起阿莲鬼气森森的苍白面容,又忆起这两人关系,心道阿莲怎么可能见你这亲手杀他之人?嘴上却好声好气道:“那道医潜心修习道法医术多年,避不见人,恐怕不好见。”
江问鹤又道:“那我以神医堂的名义相邀呢?他可以到神医堂来,学习神医堂的医术。”他方才对严千象说话还声音冷淡,此时却急迫起来。
严千象不知为何江问鹤对阿莲如此上心,道:“他足不出两仪观,这神医堂,恐怕更是不会去的了。”
见严千象严防死守,江问鹤也不再多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严千象一走,李长安就立刻反手去探谢夭脉搏,但他到底不会医术,一时竟探不出什么,只觉得谢夭脉象很虚,竟比平常人还弱上许多,一时心急,就要去找江问鹤问个究竟。
谢夭却拉住他,推他进屋,又反手关上门。
李长安看着他道:“谢白衣。”
听李长安忽地改了对自己的称呼,知道此时不能以师父的身份搪塞过去了,谢夭笑笑道:“其实没什么要紧,只是武功失了大半,日后不好再用剑了而已。”
李长安心知他还没有说实话,想从谢夭这个人嘴里撬出实话,不问个三四遍是问不出来的,他又道:“可你的脉不是这样的。如果只是失了武功,怎么会这么弱?”
谢夭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长安。我确实寿不能永。”又抬头看向他,“但人都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这不很正常么?”
“寿不能永,”李长安轻声重复着,又低声道,“这个‘不能永’……是多久?”
谢夭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心口忽然又发闷起来,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来,但他强忍着没有伸手,过了会儿,微笑道:“五年。”
李长安被一句“五年”砸得头脑发懵:“什么——”
谢夭却不给他往下问的机会:“五年,足够干很多事了,不是么?我可以陪你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你也可以陪我去逛洛阳城。”见李长安没有反应,他走近,抹了下他眼睛,道:“我们接下来去洛阳?”
李长安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他深呼吸一口气,不知所措道:“我、我去给你煎药。”
谢夭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但李长安没有回头,只一股脑向外奔去。他不知道谢夭说的是不是实话,是以要去找江问鹤问个清楚。
便在这时,只听得身后咚得一声。
李长安浑身一个激灵,又在刹那间意识到什么,浑身僵硬着回头看去,只见谢夭紧紧抓着心口处的衣服,晕在了地上。
—
傍晚之时,千金台轰隆隆地下起了暴雨,这一场雨便标志着由夏入秋,风中带着丝丝凉意,雨丝被斜吹过来,打在连廊里,走廊里湿了一片。
江问鹤带着针袋,像之前无数次半夜闯进桃夭殿那样,闯进了谢夭房里。
李长安却没有进去。
他站在连廊里看雨。
这是谢白衣人生中第二十八个秋天。
他接下来还会有几个秋天?
李长安不知道。
而能和自己一起过的秋天还剩几个呢?
李长安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屋里灯火通明,外面暴雨如注,在这一片暴雨中,花和树都在落叶。
他意识到的时候太晚,平白浪费了许多光阴。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问鹤终于从屋里走出来,他不曾想李长安一直站在屋外,讶异地看他一会儿,看他无知无觉地看着雨幕,忍不住道:“往里站点吧,衣服都湿了。”
李长安这才意识到斜飞的雨丝把他衣服都打湿了半边,他往连廊里退了一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长安道:“他说还有五年。”
江问鹤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气不过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李长安点了点头。
江问鹤气道:“他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瞎话张嘴就来。五年,若是他能从一开始就收手,不参与这许多江湖事,说不定还有五年。”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实际上呢?”
江问鹤转头看他,看他衣服头发都湿了却无知无觉的,心里忽然一阵心疼,那个数字怎么都说不出口,沉默良久,伸出了三根手指。
李长安声音已经听不出波澜了:“三年?”
江问鹤只看着他,许久之后摇摇头。
那总不可能是三十年。
李长安脑子几乎是木的,许久后,哑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江问鹤长叹一声:“长安,我对不起你。说实话,他活到现在,我就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李长安只点点头,又偏过头道:“那其他人呢?这个世上这么多大夫,号称能妙手回春的那么多,总有一个,总有一个……”
江问鹤望着瀑布般的暴雨,把脑子里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这世上的大夫,恐怕没有一人医术能比过自己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叹气道:“有一个人或许会有办法。”
李长安眼睛一亮:“谁?”
见李长安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江问鹤又觉得不该说,抱歉道:“我师弟,姬莲。但他死了,死在大绝谷。”
“哦。”李长安眼睛又黯淡下去。
江问鹤想伸手拍拍他肩膀,便在这时,只听得屋内传出什么东西碎裂声,只见李长安浑身一个激灵,闪电一般回身冲进屋内。
江问鹤叹了口气,没有进屋,转身看雨。
谢夭醒来时只觉得眼冒金星,浑身乏力,但又实在口渴,摸索着摸到茶壶,想给自己弄杯水喝,不料右手忽然一抖,茶壶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他愣了一下,才慢慢蹲下身来,想把东西收拾了。
这时门被人推开,李长安心急如焚地冲进来,见谢夭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心里又是一紧。
谢夭看不清楚,疑惑道:“……长安?”
话音没落,他便被人拉进了怀里,谢夭鼻翼动了动,他闻到了李长安的味道,心里忽然就松了。
李长安紧紧抱着谢夭,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怀里,好像他一旦松手,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一般。
谢夭拍了拍他,笑道:“长安,我……”
李长安哑声道:“别说了。”
谢夭笑容滞在脸上,许久才道:“你知道了?”
李长安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江问鹤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告诉你呢?也太没医德了。这种人怎么能做堂主呢?实在不如我。”谢夭笑着去逗他,又道,“松一点,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李长安脸埋在谢夭肩膀上蹭了一下,这才低着头松开他,没有停顿,忽然就开始往上折自己的袖子。
谢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疑惑道:“长安?”
李长安并不答话,手法乱七八糟地把自己腕子上那根红绳解下来,接着拉过谢夭的手,胡乱把那根开过光的平安扣给他系上,这才安心了一点似的,低声道:“谢白衣,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
谢夭望着自己手腕上那个平安扣,哑然失笑,心道,还不如要星星呢。
这可比摘星星难多了。
第090章 风波静(六)
雨淅淅沥沥地下到半夜才停。
第二日天便凉快起来, 谢夭起床时李长安便不在了。李长安向来起得比自己早,他也没在意,起床伸了个懒腰, 又听见外面微风阵阵, 出门看了眼天色。
外面天高云淡, 凉风习习,他很喜欢这种初秋的天气, 不凉不热,正适合他生活, 嘴上哼着曲子:“一层秋雨一层凉啊。”正要转身进屋, 却见江问鹤和白尧往这里走来, 心里瞬间连连叫苦。
不知道今天这二位又要如何折腾自己。
他逃也似的进了屋, 坐床上闭目养神。没过多久, 只听得有人推门进了屋,却不是两人,而是三个人,偷偷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李长安恰好练剑回来,又顺便去厨房给他端了早饭。
李长安摆着碗筷, 头也不抬, 道:“别装了,起来吃饭。”
“好嘞。”听李长安喊他, 谢夭立刻睁眼, 顺从地下床坐到桌边,如今李长安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殊不知这在旁人看来,只让人觉得他心虚。
李长安也没想到谢夭这么听话, 先是笑了下,心里又不好受起来。
谢夭吃了两口,见江问鹤和白尧还站着,奇怪道:“你们不吃点?”
白尧道:“吃过了。”
江问鹤道:“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谢夭:“……”
但见这两人只站着不说话,江问鹤又一直拧眉看着自己,加之昨天又发生那样的事,谢夭只觉得江问鹤是来宣布自己死期的,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门又被人推开,褚裕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浑身还带着烟气,俨然是刚从厨房出来。
他进屋看见坐在桌边吃饭的谢夭,先是一怔,接着眼圈立刻红了。
谢夭装作没看见,却在心里道:“得,这下是全知道了。”
褚裕看完谢夭,深吸几口气平息自己情绪,这才转过头对江问鹤道:“问鹤先生,千金台没药了。”
此话一出,屋里安静地像是死了。
谢夭心道,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千金台到底有许多江湖人士往来,这些人又总是容易受伤,所以千金台内存有常用药草,也有自己的大夫。但这几日伤员无数,千金台那点药材撑了这几日,终于弹尽粮绝了。
良久,屋内终于有了动静,竟是谢夭又没事人一样吃起饭来。
江问鹤闭了下眼睛。
褚裕深吸口气,冷着脸就要出门:“我下去买。”
“褚裕,你上哪买?”李长安忽然开口道,“千金台地处东海之郊,四周都是荒芜之地,最近的村子有百里地,更不要说村里有没有药铺。”
褚裕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回头愤愤道:“那你说怎么办?”
李长安停下手里的筷子,抬眼看向江问鹤道:“江神医,你师弟姬莲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医书典籍?”眼神语调甚是平静,就好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白尧不知为何李长安突然问起姬莲,暗自思索,姬莲作为鬼医,与堂主行医风格完全不同,堂主治不了的人,或许姬莲能治。
但他毕竟不喜欢姬莲,只道:“姬莲毕竟已经被逐出了神医堂,更遑论堂主师弟,留下的书籍自然也全都销毁了。”
虽然白尧开口的原因是不喜欢姬莲,但所说的却都是实话。
姬莲私研禁药,他留下的东西自然也是阴毒无比。当年神医堂人人见证,江问鹤亲手放了一把火,将姬莲留下的所有字迹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时只听得江问鹤低声道:“没有毁。他留下的东西,都藏在我房中。”
他声音低哑,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艰难。这个秘密已在他心里埋了十年之久,如今提起来,就像是从他心底里挖出来似的。
白尧却觉得自己后脑宛如被重击一锤,心中一凛:“为什么堂主还会留着他的东西,堂主对姬莲,就看中至此么?”心里如此,脸上却面不改色,甚至温和笑道:“堂主不是把东西烧了么?”
江问鹤道:“那把火烧得是我誊写的副本。”
白尧道:“原来如此。”心想:“姬莲在堂里数十载,留下的典籍可谓浩如烟海,一个个誊写要誊到什么时候?销毁那日堂里几位长老也检查过,没发现任何异常,按理说两人字迹总会有不同,还是说,堂主就连姬莲的字迹也能模仿?”
他脸上微笑着,心底却冷起来。
谢夭目光在江问鹤和白尧之间转了一圈,一双狐狸眼又半眯着,笑起来。
“江神医,我知道姬莲已经被神医堂除名,姬莲所著也可能已经成了禁书,”李长安站起来,诚恳道:“但我毕竟不是神医堂人,不知我可否观摩一二?”
“咳——”谢夭像是被呛到了似的,猛然咳嗽了两声。
都说久病之人自会成医,他倒是个意外,他自己是半分医术没有学会,却要把身边人一个个都逼得学会医术了。
李长安伸手去拍他背,帮他顺气,谢夭轻笑道:“没事。”
江问鹤却迟迟没有答话。
就算李长安想学他神医堂秘方,那也没什么要紧,他甚至现在就可以倾囊相授,但是李长安偏偏想看的是姬莲留下的药方。
姬莲走的是诡道,行医用药不免奇诡危险,李长安的心智又全然系在谢夭一个人身上,哪怕是姬莲随手写的一句以命换命,只怕现在的李长安也做得出来。
见江问鹤一直不说话,李长安焦急道:“江堂主?”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是虽为禁书,也不传外人么?”
江问鹤立刻摆手道:“等会儿等会儿,你可别想着拜我为师啊,你师父得把一剑把我砍了。”
谢夭微笑看他:“我有这么残暴么?”
江问鹤白他一眼:“没看出来你这么大方。你就说,你会砍还是不会砍。”
谢夭道:“自然要砍。”
江问鹤:“……”
江问鹤见与这人说不通,又转而看向李长安,叹口气道:“长安,不是我不想让你看,只是……”
李长安道:“只是什么?”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敲响了房门,又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卢嘉玉在外面喊道:“谢……谢剑仙在么?”
屋内几人顿时收住了话音。
褚裕向几人看了一眼,见谢夭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走过去,给卢嘉玉开了门。
卢嘉玉随即进屋,他随身背了一个很大的水蓝色布包,行动略有些不便,就这么慢慢地蹭进了屋,见屋内人很齐,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接着就意识到气氛凝重得过分,每个人脸上表情也都不太好看。
卢嘉玉怀疑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站在门口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只听得谢夭一笑,打破了那种凝重的氛围,缓和自己尴尬似的,开玩笑道:“卢少侠,你不来找我的么?怎么见到人了,反而站在门口不动了?”
卢嘉玉之前只觉得谢白衣那样的人物必定高不可攀,现在却觉得他过于平易近人了些,脸一红,拱手道:“我是过来辞行的。在千金台这几天,多谢谢剑仙江堂主照顾,两位大恩大德,实在难以为报。”
谢夭笑道:“实在不必谢我,谢我的那份,应该谢他才是。”说着拉过李长安手掌。
李长安心下一惊,想把手抽出来,谢夭却兀自攥紧了,也不管这屋里有没有其他人。
卢嘉玉只觉得自己昏了头,连忙道:“多谢长安少侠,白大夫。”又转了个圈,也冲褚裕行了一礼,“还有褚裕小兄弟。”
褚裕没被人这么郑重地谢过,脸瞬间红了,连连摆手道:“我又没做什么。”
卢嘉玉笑道:“那也谢你。能遇见诸位,实在是我卢某之幸。”
褚裕在这个瞬间,忽然明白了江问鹤和谢夭口中的江湖人情味。
谢夭见他随身背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行动都有些不便,疑惑道:“卢少侠怎么不找苏楼主借匹马?”
卢嘉玉摸了摸心口处的包裹,笑道:“这是我哥哥的尸骨,我想自己背着。”
“哦。”谢夭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不该问,又换了个话题:“卢少侠说来辞行,可是要离开千金台了么?”
卢嘉玉道:“正是。卢某想回乡把哥哥尸骨安葬,之后考个功名,再讨个老婆,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再不入江湖了。”
谢夭笑道:“也好。”
卢嘉玉最后冲众人拱手行礼,背着那巨大的水蓝包裹,缓缓移出了门外。
他一走,屋内又一片死寂。
他们都知道江湖里求不到安稳,每个人过得都是刀尖舔血,卢嘉玉尚可退隐,但他们却身处其中,越陷越深了。早知如此,他们还会否去追求江湖声名呢?
千金台的客人已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屋内众人又不免思索起前路来。
就算卢嘉玉走了,谢夭也依旧握着李长安的手,毫不遮掩。
过了许久,江问鹤挑眉看谢夭一眼:“反正你去哪都是去,不若去我神医堂?”
谢夭笑道:“你神医堂有神仙?”
“神仙倒是没有,神医堂里最神的神仙就是我了。”江问鹤长叹口气,停顿一下才道,“但是风景很好,药材管够,当饭吃都没问题,而且都是上品。”又看向李长安,“还有姬莲留下的笔记。”
李长安眼睛倏忽亮了一下。
谢夭心知李长安想去,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想了想,江问鹤所说的也并无道理,去哪不是去哪?
李长安凑近了,在他耳边低声道:“谢白衣,你不去我也会把你绑去的。”
谢夭按了按他手心,笑道:“你绑我的时候,麻烦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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