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归云(二)
认识这么久, 李长安没见过谢夭这么认真地看过什么人,一时间忘了反应,也盯着他眸子回看过去, 看谢夭眼角的小痣又翘了一下, 他才收回视线。
然后就是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不说话了。
谢夭头一次吐露真心,结果只是被人盯了半晌。他有些尴尬地想, 别他娘的又是说错话了,绞尽脑汁想怎么找补, 咳嗽一声缓缓道:“我的意思是……”
“你眼尾有颗痣啊, ”李长安放空似的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 这才道,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谢夭:“?”
他眼尾的痣是后来长出来的, 只是刚刚好,就长在眼角这个地方。他重伤之后容貌变了不少,从鬼门关走一趟,就连身上骨头都轻了斤两,更别说相貌。
不熟悉谢白衣的人,看他第一眼会觉得他和谢白衣相像。但若是熟人, 就能看出五官完全不同, 身上气质更是大不一样。
谢夭摸了一下那眼尾的小痣,道:“这痣是后来长出来的, 你要仔细看看么?”
说着, 他眨了眨眼睛,冲着李长安笑。
李长安已经深得谢夭真传, 愣是头也不偏地当没听见,自言自语道:“怎么觉得天要下雨了呢?”
下午, 果真下了入冬前最后一场秋雨。这场秋雨席卷了整个东南,时晴时下,下也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淋湿人衣服和头发。他们在这一场秋雨中穿梭半个月,秋雨停了,他们也终于到了归云山庄。
青峰山被一场秋雨洗过,绿得发翠。山脚下山路旁,一块巨大的镇石立着,极其潇洒飘逸地刻着“归云”二字,字上抹着朱砂。百年风吹雨打,红色掉了一半,更显得源远流长。
宋明赫拔剑一挥,只见那石头震颤一下,“归云”二字上射出两道寒光,便是整座山轰隆隆的声音,似有无数剑影从山中飞起。待到青峰山平息,这才算过了剑阵。
“好气派。”褚裕一时间看愣了,压低声音对谢夭道,“谷主,什么时候在桃花谷外弄一个?杀人多方便。”
谢夭气笑了:“桃花谷外瘴气不够你用?”
“不行,”褚裕煞有介事摇摇头,“桃花谷外瘴气太弱,武功高强一点就能闯进来了。不如这个,以山为阵,单枪匹马地根本闯不进去。”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有点大,愣是被站在远处的关子轩听见了。
关子轩特意走过来跟褚裕说话,他认真地摇摇头道:“褚兄,还是有人能单枪匹马地闯进来的。”
褚裕一挑眉道:“谁?”
关子轩压低声音道:“谢白衣,谢师伯。”
“……”
谢夭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娘的。可别说了。
年少时做过的荒唐事怎么还被人记着?这都多少年了?
一百零八柄镇山剑从剑阵里蹿出来的时候,就算他天赋异禀也得费点功夫。后来他被老庄主收为徒弟,因为他破了归云山庄剑阵,老庄主潜心研究三年之久,新剑阵威力更大,攻击性更强。剑阵落成之日,第一件事就是把谢白衣提溜进剑阵里试剑。
之后他更是没少在剑阵里面跟那些百年镇山剑打架。他犯事的时候,老庄主看他不顺眼的时候,便会罚他去剑阵。
关子轩道:“这么多年,就出过这么一个——”
谢夭想起来就一阵牙酸,他连忙截住关子轩话头,道:“关小兄弟,要进山了,你师伯师兄都走了。”
——别特娘的说了。
一行人沿着窄窄的山路进山,经过一个横跨山路的石质门楼,再往上便有了台阶。从这往上,爬到山顶,一共一千级台阶。又经过了两个石质门楼,终于看见一个巨大的木质山门,门上挂着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归云山庄。
谢夭看到归云山庄的山门那一刻,第一个想法是终于到了。第二个想法就是想跑。
此刻的近乡情更怯达到了顶点。六年没回,本以为早就铁石心肠地适应了桃花谷谷主的身份,但看到归云山庄四个字之时,还是腿跟灌了铅似的不敢进。
注意到人落在了后面,李长安特地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等谢夭走到身边,问道:“怎么了?”
“……没爬过这么高的山,”谢夭笑笑,“也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山门。”说着,他朝李长安伸出手,似乎是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李长安看他伸出的手掌一眼,不近人情道:“自己爬。”
谢夭道:“九百多阶我都爬上来了,最后一两级拉我下怎么了?”
本来李长安都已经爬完了台阶,又站在山门里面极尽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一转身,快走两步,伸手抓住谢夭手腕,拉他上了最后的台阶。
至此,谢夭这才算被拉回了归云山庄青峰山。
进了归云山庄,首先就是一道窄窄的建在水上的栈道,刚下过雨,周围湖水清澈见底。许多青竹贴着栈道长着,下半截都泡在水里,风一吹过,竹叶和水一起晃。
栈道上修着小型的牌楼,牌楼下挂着灯笼。
谢夭深吸一口气,才踏上了这条栈道。
其实在他“死”之后,他悄悄回过归云山庄。待了不到一天,又沿着这条窄窄的栈道走出来,栈道上七个牌楼走过,从此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终于回了家,归云山庄弟子各自解散,回房间收拾自己的行李。李长安倒是没回房,而是先安顿了谢夭和褚裕的住处。
行李收拾停当,褚裕立刻跑去校场看其他人练剑。他早就忍不住想看看归云山庄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了。
房间里只剩下李长安和谢夭。
李长安道:“我带你出去逛逛?”
谢夭点点头:“好。”
他太久没回来,总得故地重游一遍。
李长安出了门,转身就往北边山顶上三四栋建筑走去,他道:“先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谢夭看着那几栋耸立在云下的建筑,一阵头皮发麻。那四栋建筑,分别是贮藏归云山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的藏书楼,用来议事的归云殿,还有庄主住处藏云阁。
至于这最后一栋,就是他之前住的地方——青竹居。
谢夭现在不是太想靠近青竹居,回归云山庄尚能分清过去和现实,回青竹居真是要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道:“我听说归云山庄后山,有个特别壮观的石刻,咱先去那看看?”
“需要爬山。”李长安上下扫他一眼,“你行么?”
谢夭道:“行。”
两个人慢慢爬上后山,还没走近,就远远看见那个巨大的青崖石刻。最大的八个大字刻的是归云山庄门派训诫——“修身立命,斩妖除魔”。
八个字力道遒劲,笔锋又潇洒恣意。
在训诫旁边,又密密麻麻地添了许多,刻的是归云山庄具体门规。
谢夭眯着眼睛往青崖石刻那看。他走的时候,这石刻上还只有孤零零的八个字,于是他指着那石刻道:“那些小字,是后来添的吗?”
李长安也看过去,但目光也只是扫了那些小字一眼,最后又定格在那八个大字上,淡淡道:“小字是后来师伯让刻的。”
谢夭点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站在石刻之下,仰头看着这座承载归云山庄百年历史的悬崖,一时无话。
两个弟子在山崖上比试,剑招对上剑招,用轻功飞来飞去。
真是个安逸的好地方。谢夭在心里想。
李长安淡淡地看向石刻上的字,忽然道:“在山崖上刻这么大的字,应该很辛苦吧。”
他语气很轻,像是在问谢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夭也看向那几个字,道:“应该吧。”
这几个字是老庄主让他刻的,说是谢白衣太浮躁傲气,要磨一磨他的心性。但少时的谢白衣就连这种磨人的活计也能干得很潇洒,青云随他心意而动,他在存在了万亿年的山崖间,在百米高的悬崖上,留下属于他的,属于归云山庄的字迹。
那个时候的他,狂得好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百晓堂里写,这几个字是谢白衣刻的。”谢夭道。
李长安点点头,道:“可惜我来的太晚。”
可惜他进归云山庄太晚,错过了最负年少盛气的谢白衣。
李长安又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道:“走吧,去归云殿。”
谢夭又一阵牙酸,心道今天跟青竹居那破地方过不去了是吧?他干脆一屁股在旁边石头上坐下了,道:“李少侠,我突然腿疼,特别特别疼。”
李长安狐疑地看他一会儿,看谢夭呲牙咧嘴地捂住了脚踝,无奈,只能蹲下了,道:“碰上你真是我福气。哪疼?”
谢夭指着自己脚踝,道:“这。”
李长安伸出手,似是想要按一下,指尖即将碰到谢夭脚踝那一刻,又莫名抿了一下嘴唇,把手收回去了,低着头道:“我下去找个会医的上来。”
说着闷头就往山下走。
谢夭在后面笑道:“李长安,你不会医啊?你平常就没个跌打损伤?”
李长安忍无可忍地站定脚步,肩膀往下一沉,慢慢摇了摇头,似是在极力压抑自己不要生气。
跟个病号计较什么?
谢夭还在低头捂着自己脚脖子,认认真真地装病,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李长安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在他面前蹲下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谢夭:“怎么?”
“还想怎么?”李长安叹口气道:“上来,背你下山。”
第022章 归云(三)
谢夭一时间气血往上涌, 从来都是他哄着别人他护着别人的,在归云山庄之时,他剑术最高, 所以永远站在前锋, 如今在桃花谷, 他还得装出个喜怒无常的样子维护他谷主尊严。
却从来没想过,有个人可以蹲在他面前, 要背着他下山。
谢夭又盯着李长安肩膀看了一会儿,心道他能背起来么?这小子身量还在长, 万一压得不长了, 那就罪孽深重了。不过也够高了, 肩膀已经超过他了。
谢夭正在这满脑子神游, 李长安转过看他一眼:“又怎么了?”
“哦, ”谢夭大梦方醒,正要把手搭上去,“没怎么。”
这时关子轩急匆匆跑上来,看见这幅情景,忙刹住了步子,心道自己来得似乎有些不是时候。
他何时见过李长安背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路口, 没敢走过去, 也没敢回头,踌躇了许久现在是不是不合适开口, 另外两个人却没一点不合适的意思, 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夭问道:“他怎么了?”
李长安认真道:“不知道。”
李长安朗声问道:“有事?”
关子轩道:“长安师兄,庄主找您。”
李长安在站起来之前又扫了一眼谢夭, 最后目光转到谢夭脚踝,谢夭眼睛弯了一下, 又故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李长安抬起眼睛,道:“很急?”
宋明赫原话,是让李长安下一秒就出现在校场,表情严肃地恨不得让李长安立刻飞过来。
但此情此景,他能说庄主特别急么?
关子轩看了看这俩,道:“应该……急吧。”
李长安站起来,道:“你先在这等会儿。”走到关子轩身边的时候,道,“他脚踝伤了,找几个人把他扶下去。”
关子轩连连点头:“好。”
李长安一走,谢夭和关子轩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的看了一阵。谢夭看他是因为这货既没有走近,也没有按李长安说的下去找人帮忙。
关子轩看他是因为,谢夭脸上没有疼痛只有茫然,盯着他的样子像个站起来看向远方的兔子。而他伤了的那只脚,轻轻地晃起来了。
关子轩试探着道:“谢兄,我下去找点人?”
谢夭摆摆手,干脆站起来,道:“不用了。褚裕在校场,劳烦关兄弟替我去看他一眼。”
“你没事了?”关子轩挑了挑眉毛。
谢夭一笑:“本来就是装的,傻子才会信。”
关子轩:“……”
这俩人到底是在玩什么啊?!
关子轩下了后山去校场找褚裕,谢夭一个人站在青崖石刻前又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良久,悠悠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回青竹居看一眼,不然他这一趟算是白回了。
想了想,他迈步朝青竹居走去。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弟子都在校场练剑,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他一个人走到青竹居,讶异地发现,青竹居并没有撂荒,反而收拾得干净整洁,门口也没有杂草封门封路,就像是这里还有人住着。
他推开院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一如往常,他看了一会儿,进了自己之前住的正殿。
门吱呀一声响,天光照射进来,灰尘飘飞,属于谢白衣的记忆扑面而来。
他本以为自己得看到点什么东西才能睹物思人地想起从前,没想到刚一跨过门槛,连门都忘了关,就站在屋子门口愣住了。
太久没回来了。六年前那次他走得匆忙,连自己房间都没进。
他屋子陈设和之前一样,家具上也没有落多少灰,甚至床上还放着被子和铺盖,一看就是这些年来有人打扫。
甚至就连当年未写完的书信还干干净净地摆在桌上,在信件旁边,依旧摆着笔墨。只是砚台里的墨干了,毕竟过去太长时间了。
信上刚写了两个字——长安。
这封信明显是写给李长安的。
谢夭绞尽脑汁地想,他当时是想写什么呢?怎么写到一半又把笔撂下了。
没想出来,他又扫视了一圈屋子。
如果一进屋满是尘土还好,他还能凭借钻进肺里的灰尘咳嗽两声,提醒自己他早已不是归云山庄的人。现在这样,倒像是屋子主人临时出了趟门,还会回来似的。
给他打扫屋子,等他回来住的人,会是谁呢?
他屋里放了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李长安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他少时饥一顿饱一顿,身体不好,总是容易生病。谢白衣便让李长安睡自己屋里,省得李长安半夜发烧没人知道。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听到不对劲的动静,他人还没清醒,手就已经摸上了李长安的额头,一边迷迷糊糊地哄他一边柔声问“怎么了”。
后来李长安搬了出来,小床也没撤,就这么一直摆在屋子里。
谢夭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房间最里面,刷一下拉开后窗的窗帘。他屋子后的景色很好,从这里看出去,就是青峰山后山漫山的青竹林。
日光倏忽撒下,照到他眼睛上。他眼睛自从受伤之后就不太能见得了强光,于是他迷了一下眼,适应了一下才往外看。
屋子里安静又空旷,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落进阴影里。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看了许久。
李长安见完宋明赫,返回青竹居拿东西,刚一进青竹居就感觉不对,像是有人来过。李长安眉头皱了一下,没回自己住的偏殿,反而直接推开了主殿的门。
眼睛适应光线的那一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就开始狂跳。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心为什么跳。等彻底看清了,他明白了。
他看见一个人站在正殿里,百无聊赖地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青竹林。那人应该穿着一身白衣,头上一根红色头绳,腰间挂着青云。
如果这个时候李长安喊他,他会笑眯眯地转头,道:“又怎么了小祖宗。”
该死的,又来了。
这种景象梦过几百遍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对谢白衣怨恨深重,如今大白天让他看见鬼了。
他想着,反正是假的,叫一声怎么了,于是他喊了一声:“喂,谢白衣。”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人转头了。
回答他的却不是那句带着逗弄语气的“小祖宗”,而是一声真情实感的疑惑:“李少侠?”
李长安这才看清楚,那边人不是谢白衣,也不是幻觉,而是谢夭。
他身上衣服不是白的,而是一身嫩绿,屋子里太暗,又或许他想得太多,看错了。谢夭头发披散着,没有飘扬的头绳,身上更没有佩剑。
从高处瞬间坠落,李长安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滋味,他没再进去,只站在门口道:“你怎么在这?”
对啊,我怎么在这呢?本来就不该来!这下好了,被抓包了。
谢夭尴尬地摸了下鼻子,道:“迷路了。我见这有个房子,想看看有没有人。”
“关子轩呢?没跟着你?”李长安问道。
“关兄弟去盯褚裕去了。”谢夭立刻道。
关子轩没跟着他,他一个瘸子走不了路,迷得哪门子路?李长安又上下扫他一眼,语气有点复杂:“你腿好了?”
谢夭立刻道:“贵山庄灵丹妙药。”
李长安心道再灵的药也没装瘸好得快,白他一眼,道:“赶紧出来。”
谢夭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出来,最后又往里扫了一眼,眸光闪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
谢夭道:“李少侠怎么在这?”
李长安:“我住这。”
说着,他进了旁边的偏殿。
青竹居景色虽然好,但也有个毛病,就是偏殿又潮又湿,不进阳光,阴寒气太重,住这容易做噩梦。李长安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就住在偏殿,结果一晚上梦见自己死了八次,愣是给自己住发烧了。
他死活也不想住偏殿了,本来想跟谢白衣说自己和山下弟子同住,结果谢白衣愣是把他提溜进了主殿。
说也奇怪,也就不到十米的距离,他愣是没再做过噩梦。
谢夭想起来这档子事,皱眉看了一眼他,道:“怎么住这破地方?”
李长安疑惑道:“怎么不能住?”
谢夭本来想说“不做恶梦吗?”,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他算是知道他那屋子是谁给他打扫的了。
李长安推开了偏殿的门。
谢白衣屋子里会堆着许多杂物,他用过的东西,偶尔觉得顺眼的一盆花一块石头,逛集市顺手买的各种小玩意儿,都会妥善安置在屋子里。
如今,他屋子最里面,还插着一堆他用的剑,在别人眼里那些剑可能是破铜烂铁,比不上剑心冢里任何一根。但谢白衣还是留着,好好地插着。
跟他比起来,李长安这屋子里几乎可以说是空无一物了。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加上床边的一个书柜,便是全部了。这地方,与其说家,不如说像个旅馆,充其量是个睡觉的地方。
他们归云山庄的人都喜欢在屋子里面养竹子,美其名曰吸收青竹林灵气,但李长安也没养。
他屋里压根没个活物。
谢夭觉得不对劲,李长安小时候明明喜欢养东西的。
他又看了一遍,发现更更不对劲了,这屋子里,没有一点关于谢白衣的东西。
没有谢白衣的画像,没有他亲手刻出来的木剑,就连他哄儿子似的送的小玩意儿也没有。
这个发现让谢夭有点心凉,心道这小没良心的别真是怨恨我。
恍惚间谢夭回想起那一句,少时的李长安对他说过,他绝对不会想他。
李长安从书柜里翻出来宋明赫要的剑谱,正要走,看见谢夭表情不太对,道:“怎么了?”
谢夭心道小没良心就没良心吧,他自己也没良心,一笑道:“没怎么。”
李长安拿着剑谱走出门:“从这出去往西,就能走回去。认路吧应该?”
谢夭点点头。
李长安又回头道:“我跟刘老说过了,明天我们去找他给你把脉。”
第023章 归云(四)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把脉, 但若是论断病开方,这归云山庄中内还就真就刘老这一位。没人知道刘老真实年龄,似乎从老庄主, 老老庄主起, 他就在山庄里了。他刚进山庄时也练的是剑, 后来自学通了医术,但有用剑的底子在, 看病治人时开的方子都有归云山庄凌冽的风格。
谢夭这病,寻常大夫看不好, 反而剑走偏锋的大夫说不定还有些法子。
所以李长安死乞白赖地把人拉回了归云山庄, 又在第二天就领着人去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刘老。
那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搭上谢夭的脉, 眉头先是一皱, 然后又啧啧称奇起来。模样说不上难看, 也说不上好看。
谢夭还是对刘老有些尊敬的,毕竟没点真本事也不可能在山庄里这么多年。但他又觉得神医堂堂主都看不出个什么花来,刘老能看出来什么?于是他笑了笑,问道:“老人家有何见解?”
刘老闭目捋了捋胡子,神情像是还在回味。两人大气不敢喘地等着这位不知道多少岁的老人开口说话。
就见刘老伸出两根手指,只说了俩字——“玩完”。
谢夭:“……”
谢夭心道那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正想问出口, 却见李长安眸光沉了一下, 似是有些心情不好。
刘老又笑吟吟道:“小伙子,你可是奇人呐。背着这破烂经脉还能跑能跳的, 全天下找不出来第二个。”
这话好像是在夸人, 但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
谢夭道:“那还有法子吗?”
刘老呵呵一笑:“法子我倒是没有,只能靠你自己, 看你那经脉能撑多久。不过老夫没有法子,不代表归云山庄没法子。你去练练剑吧, 说不定有点用。”
谢夭眉头一皱:“练剑?”
李长安也奇怪道:“让他练剑?”
之前极上寺那秃头和尚断过,谢夭此生跟练武无缘了。就连江问鹤也千叮咛万嘱咐地对谢夭道,千万不可妄动内力。所以谢夭能不碰剑就不碰剑,都七年来桃花枝出鞘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个时候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捋着胡子说让他练剑。
谢夭在心里想,果然这就是归云山庄自己培养出来的大夫。到哪都离不了剑。
但认真讲,听到刘老让他练剑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感激的。
剑对他来说太不寻常了,江问鹤跟他说他以后可能再也出不了剑的时候,他表面上无所谓地笑了笑,其实心如刀绞。
他很少有干脆死了得了的想法,那天他醒来,是生平第一次那样想。
李长安问道;“可是极上寺本禅大师说,他身体不合适习武。”
刘老摆摆手:“内家功法不能练,他现在经脉承受不住。但外家功夫还是能练的。”
内家功夫和外门功夫相辅相成,外家功夫为表,内家功夫才为里,有的江湖骗子舞刀弄剑样样精通,实际上丹田空空如也,那就是只练了刀剑但没练内功心法,用来招摇撞骗的。
谢夭斜斜看刘老一眼,合着这位嘴里说的练剑,还就真是单纯练剑?
刘老似乎看出了两人所思所想,淳朴一笑道:“强身健体嘛!”
谢夭:“……”
李长安:“…………”
练练剑能够强身健体是不假,但也不是非得练剑吧?但凡谢夭愿意多走两步,都能强身健体。
刘老多余的也没说,两人只能先行告退。虽然练剑这个法子听起来有些胡扯,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了一个方法。
谢夭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试一试。
两个人不说话,又都莫名地一起往弟子练剑的校场走去。
刘老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最后又盯着谢夭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道:“年轻人,能不能闯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正是上午,弟子练剑的时候。校场上早已练得热火朝天。归云山庄内每个弟子练的基础剑招相同,都是“逍遥游”,“归云十八剑谱”等基本剑招,再往上则各有不同,得看他们跟着的师父是谁,如果是宋明赫亲传,或者是宋明赫亲传的亲传,那就练得是“千仞剑谱”。
如果跟的是怀竹月,那就是练得是“怀柔剑”。不过怀竹月也没收几个徒弟,整个校场上练“怀柔剑”的没几个。
至于谢白衣所创的“飞花三十六剑”,更是只有李长安一个人能练了。
校场上最多的,还是那些苦练“归云十八剑谱”的弟子。这些弟子都是入门,尚未行三拜九叩的拜师大礼,因为不够格。归云山庄基础弟子,必要通过考核后,才能正式拜师。
因此这些人见谁都喊师兄。
见李长安来了,一群人齐齐停下手里的剑,弯腰行礼道:“长安师兄。”
他们中有不少人想拜入李长安门下。一是因为李长安年纪轻轻踏入剑仙境,素有“一剑霜寒”之称;二就是因为谢白衣,没机会跟着谢白衣了,如果想要修习“飞花三十六剑”,只有跟着李长安了。
奈何李长安刚十九岁,不收徒。
李长安冲他们点点头,又对谢夭道:“你没练过,先在这看一会儿。”说完,便去指导师弟练剑了。
谢夭冲他点点头,眼珠一转,看见站在最角落的褚裕。只见褚裕抱着胳膊,满脸鄙夷地看着关子轩教师弟练剑。
褚裕也看见了谢夭,忙不迭地跑了过来,站在谢夭身侧,又臭脸地看了一眼关子轩,示意他俩之间划清界限。
褚裕道:“我感觉归云山庄剑术不厉害。”
谢夭笑了:“这些都是刚入门的弟子,要是这些都很厉害,那我们桃花谷是真的要完蛋了,咱俩就收拾收拾挑个坟吧。”
褚裕撇撇嘴,道:“那我也觉得不厉害。”
谢夭站在旁边看校场上的人练剑,总是觉得哪里别扭,但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他眼珠一转,看到校场旁边的流云阁,眼睛忽然一亮。
他趁着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地绕到流云阁后,抬起头仰望着入云的卷翘弯曲的屋顶,道:“褚裕,想不想上去看?”
褚裕道:“怎么上去?”
谢夭眨眨眼睛道:“一上就上去了。”
流云阁虽说不高,只有一层,但也不是轻易就能上去的吧。褚裕正想再问,只见他用了一招“燕子钻云”,顷刻间已经上了房顶。上了房顶还不完,他还要特意低头冲褚裕笑,道:“我有轻功。”
褚裕:“……”
娘的,我又没有轻功!
褚裕想骂人,又忍住了。他在旁边找了个梯子,爬上了流云阁。刚爬上去,劈头盖脸地就问了谢夭一句:“谷主,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谢夭想了想,道:“等你修完心,就教给你。”
褚裕问道:“什么叫修完心?”
谢夭冲他眨眨眼,没再说话。
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看下面校场弟子练剑,谢夭这时才回过味来,终于明白了在下面时那种别扭感从何而来了。
他还没被收入归云山庄的时候,就已经在流云阁上看师兄练剑了。后来他成了师兄,更是没在校场里站着过,永远站在流云阁上,看见有人哪里做得不对,就捻起一粒草籽打过去。
教李长安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李长安他舍不得用草籽打,都是用轻功飞下去,站在他背后,几乎拢过他整个身子,抓着他的手带着他练。
如今隔了七年岁月,校场上练剑的人换了一批,他重新坐在流云阁之上,心底那点感概还没生出来,就讶异地发现——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谢夭看得直皱眉头,心道到底还是归云山庄式微,桃花谷一战之后,肯投效归云山庄的年轻弟子越来越少,好苗子更是被其他门派抢走了。
按百晓堂所处的江湖排名,如今天下第一门,当属地处中原的陨日堡。
谢夭长叹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归云山庄怕不是要代代单传了。
正想着,又看见一个小弟子“归云十八剑谱”起手式都错了,“嘶”了一声,愈发觉得归云山庄前途堪忧了。
他继续盯着那弟子看,第二式,第三式,全都错了,下意识想从手边找个什么小石头小草籽地打下去,草籽都摸到手边了,一运功感觉内息有点冲撞,这才想起来他是谁。
谢夭只能遗憾地“啧”了一声,心道这小弟子运气好,幸好没遇见谢白衣。
那弟子早就听见“啧啧”声了,他练一式那个声音就“啧”一声,他心下恼火,四处去找声音来源。一抬头,刚对上屋顶上那人视线,那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发现他了,仍自顾自说了一声:“错啦。”
弟子一听更恼了,冲谢夭道:“你谁啊?归云山庄有你这号人么?”
谢夭摆摆手:“没有。”
弟子道:“那你怎么知道我错了。”
谢夭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道:“可能我天赋异禀?”
他本意是想好好说道两句的,但他此时一个江南不学无术的公子,能说出来归云山庄剑术的精妙,就太诡异了。
小弟子气得火冒三丈,道:“你给我下来!你不是天赋异禀么?咱俩实打实比一场!”
谢夭连连摆手,这传出去不是欺负小孩吗?
俩人闹得阵仗有点大,校场上小半数人都看了过来。
李长安扭头看到谢夭坐在屋顶上那一刻,心头一震,他缓了缓才道:“你怎么上去的?”
李长安一说话,下面人立刻安静了。
谢夭指了指旁边的梯子,笑道:“爬上来的。上面视野好,看得清楚。”
“我看你是一剑都没看清楚!”那小弟子又恶狠狠道。
一边是自家亲传小弟子,另一边是自己半路捡到的谢夭,李长安谁也没偏谁也没向,道:“他怎么错了?”
有些太过高深玄妙的东西他不能说,也不能说得太过简单,这样会显得他很没水平,谢夭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全身太硬了,气劲不对,只缠在胳膊上。只有胳膊发力,力气不是生于丹田。”
他平静看了那弟子一眼,眼神冷若寒潭,淡淡道:“这样的剑,一挑就掉。”
这最后一句话,没有千百次的实战,是说不出来的。这句话他本不该说,说了就有可能露馅,但他还是说了。
不说得严重一点,真和人真刀真枪地对打起来,那是要死的。
小弟子被那一眼看得一怔,气势明显弱了一层,还是鼓足了勇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李长安看过那弟子练剑,确实有这样的毛病,虽说问题比较浅显,但没练过剑的还真看不出来。
谢夭真的有点练剑的天赋,可惜……他低头的瞬间眸光沉了一下,抬起头,眼睛又笑着看向屋顶上的谢夭,朝他伸出手道:“下来。”
谢夭看着他伸出的手,道:“干嘛?”
李长安:“练剑。”
这时关子轩也冲上面看了一眼,冲着褚裕摇了摇手里的剑。
李长安从旁边小弟子手里接过了一柄练习用的剑,谢夭一下来就递给了他,李长安道:“先练‘归云十八剑谱’。这是归云山庄入门剑谱,比较简单,很适合你。”
“我天纵奇才,能不能学难的?”谢夭道。
“行,你天纵奇才,”李长安拉长了调子,瞥他一眼道:“你是神仙也得从十八剑谱开始练。”
谢夭莫名被他这句话整笑了,晃了晃手里的剑。归云山庄小一点弟子用的剑是木剑,大一些的弟子用来练习的剑都是铜剑,但边缘也不会开刃,防止误伤。
谢夭看着手里明晃晃的剑,道:“不应该先给我个木剑什么的?我看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李长安道:“没有,爱练不练。”
“行,行。”谢夭忍着笑。
李长安道:“第一式,万水千山。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归云十八剑谱第一式,可以说是最简单的一式了,越是简单的动作,寻常人越难做得好看。但李长安即使是练这么基础的剑招也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他拔剑出鞘,先是从右上到左下一个斜劈,接着低身向前突刺,一边突刺一边顺势横画一个半圆。他演示的很懒散,仿佛没使什么力气,但远处,那一根竹子先是斜着裂开,接着又是横着一道裂痕,哗啦啦地倒下。
谢夭只顾着看李长安,看他的脸,看他用剑时的肩膀和手腕。他看到李长安握剑时手上凸起的青筋,以及横劈时扭转的腰线。
接着又看那被李长安劈断的竹子,竹子上已经微微覆盖了一层寒霜。
他不动声色地叹一口气,还是太寒了啊。
刚十九岁的少年人,应该满是蓬勃朝气,应当骄纵狂妄,怎么就他家这位,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心事,又哪来那么多霜寒。
谢夭宁愿李长安狂,狂得越没边越好。
等到李长安收了剑,走到他身边问他的时候,他才大梦初醒地“嗯?”了一声。
李长安脸都气白了一分,道:“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等到第二遍演示完,谢夭终于拔剑了。他最开始不能连贯地做下来,于是李长安就一点一点教他分解动作。
只见谢夭直直地朝右上方举着剑,腰没转,手腕也没翻,还大言不惭地问道:“对吗?对了吧。我觉得对。”
李长安:“……”
合着这位是理论上的天纵奇才,一握起剑就四肢打架。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手腕往下转一点。”
谢夭照做,问道:“这样?”
李长安:“……”
谢夭手腕转反了,剑都快撇到天外去了。
归云十八剑谱谢夭不可能不会,那是刚入庄时老庄主逼他练了整整一年的剑谱,后来又不知道教给师弟,李长安多少遍。此时他故意存了点逗李长安的心思,只见李长安欲言又止了半晌,果然上钩了。
李长安难言地看着谢夭,用剑鞘拍了拍他手腕,道:“往里。”
谢夭这次照做。
李长安又用剑鞘拍了下谢夭的侧腰,道:“再扭一点。”
谢夭“啊”了一声,却是直挺挺地没动,半响问:“往哪?你拍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长安:“……”
李长安快被谢夭折磨疯了,心道谢夭谁爱教谁教,他是不想再教了。忍了半天,终于不用剑鞘拍了,而是伸出手扶住谢夭的后腰。
手贴上谢夭后腰那一刻,谢夭腰眼忽然一麻。李长安手心也仿佛烫了一下,他眼里又闪过了一丝的不好意思,抿了下嘴唇,愣是没把手掌撤回来,而是稍微用了点力道,把他腰侧过来,道:“往这。”
谢夭姿势摆正确之后,李长安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谢夭回头看,才发现这人不好意思看他,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谢夭笑道:“李少侠带着我练?”
李少侠没理他。
李少侠现在有点自闭,谁都不想理。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站在他身后,握住他拿剑的手,几乎包住他半个身子,幽幽道:“我发现了。”
谢夭:“什么?”
李长安:“你不是神仙,你是傻子。”
说着,他带着谢夭顺利挥出了归云十八剑谱第一式。素有“一剑霜寒”之名的李长安很少出没有剑气的剑,他之所以有这个称号,就是因为他但凡出剑,必定有极寒剑气。
但这次没有竹子倒下,也没有裹着寒霜剑气,他只是松松地握住谢夭手腕,慢慢地斩出了一剑。
校场上其他弟子从没见过李长安手把手去教谁,更何况这个人甚至还不是归云山庄弟子。
但李长安就是教了,没在乎其他目光,好像也听不见他们议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像师父教授徒弟那样,带着谢夭练剑。
谢夭跟着李长安动作,忽然道:“归云山庄有木剑么?不能给我一把?”
归云山庄有没有木剑,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但他就是想问。
李长安道:“有,十二岁以下用木剑,山庄统一发的。”
他又顿了下,道:“但我有把跟他们不一样的。”
一句话莫名让谢夭开心不少,就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开心。
李长安道:“你多大了?你还想要?”
谢夭道:“我想要就有么?”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却在心底暗暗下定了主意。
李长安的手心温暖又干燥,手心处有常年握剑留下来的小茧。谢夭因为冰蚕的缘故,比普通人更怕冷,就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他几乎是有点贪恋手腕处和后心李长安的温度。
谢夭心想,原来有人带着练剑是这个感觉。
李长安垂眸,能看见谢夭的侧脸,往前伸着卷曲的睫毛,还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花香气。如今靠得这么近,他才发现自己比谢夭要高出半个头,从身后握住他手的时候,谢夭似乎半个人都在自己怀里。
也是因为谢夭太瘦了,他刚才摸到谢夭后腰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这人虽然看着高,但身上没二两肉。
秋高气爽,天高云阔。
两人顺着剑谱一点点往下练,还是这两个人,还是这个校场,甚至练得还是同一本剑谱。只不过两个人的身份调了个个儿。
谢白衣不知所踪,李长安长大成人独当一面,谢夭阔别归云山庄多年,终于又拿起了那柄刚入门时用的还未开刃的剑。
而握着他的手的,正是他当年握着的。
“第五式,归云一去。”李长安清清冷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谢夭恍恍惚惚间,忽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一句诗。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第024章 冬至(一)
自谢夭偷偷上了流云阁顶起, 宋明赫就出现在了校场边,抬起头来看着他。宋明赫有着一张很坚毅的侧脸,但他对着太阳抬头看向谢夭的时候, 脸上又仿佛流露出一股怀念。
校场上的都是下一辈的弟子了, 他们当中就连亲眼见过谢白衣的都很少, 更不用说见到年少时躺在流云阁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师兄练剑的谢白衣了。
谢白衣那时还小, 见谁都笑嘻嘻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混不吝, 招猫逗狗, 上树掏鸟, 也在很早的时候, 就不跟着和他同级的弟子一起在校场练剑了。
但又总是, 能挥出惊才绝艳的一剑。
宋明赫忽然就想起来,即使在无数次天才般的一剑之后,谢白衣转过头,仍然乖乖喊自己“师兄”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谢白衣真是……
宋明赫闭了一下眼睛,喃喃道:“真是天之骄子。”
他很少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多年来庄主的身份已经让他没有时间去回想过去的一些往事了。
但如今望着坐在流云阁上的谢夭时, 一点年少时的碎片忽然就滑进了脑子里。
带着光亮的。
宋明赫的亲传弟子裴林道:“师父, 您在看什么?”
宋明赫睁开眼睛,却缓缓摇了摇头。
那些碎片, 也不止带着光亮的, 还有一些,不可说的、红色的、愤懑的、不甘的……
宋明赫回想起来跟谢白衣第一次见, 那时他在校场上挥汗如雨,一抬头, 对上那个张扬少年人的视线。谢白衣冲他一笑,宋明赫不知道为何,躲开了那双清澈乌黑的眸子。
过了没多久,老庄主把那个屋顶上的少年人领了回来,对他道,从此之后,这就是他师弟。
有的时候必须承认,天赋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裴林道:“师父,长安在带着他那个朋友练剑。他们关系很好么?”
宋明赫看着他们,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种感觉让他心情有点说不清,只沉默着又朝那边看了一会儿,才摆摆手对裴林道:“你先去练剑吧。”
宋明赫走过去,对谢夭道:“谢公子,长安,有事要找你们,跟我过来。”
说完,他便转回头,大踏步朝他自己所住的藏云阁走去。
藏云阁面积并不算大,只因为藏云阁建在归云山庄最高点上,所以是历年来庄主所住之地。
几个人刚进了藏云阁,谢夭就发现,藏云阁内没什么宋明赫个人的东西,只有几件衣物而已。
归云山庄的各种书信文件占了屋内绝大一部分,庄主的庄主印明晃晃地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宋明赫道:“坐。”
谢夭和李长安坐下。
谢夭心道大白天的来藏云阁,难道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而宋明赫到了藏云阁后一直不开口,明显是在等人。
不过多时,他们要等的人便来了。
走在前头的一副道士装扮,嘴上胡须拖到胸口,手里一把浮尘,在左臂右臂上甩了三下,进了门来。正是两仪观观主,素有“两仪四象”之称的严千象。
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那人身着黑色轻纱,步伐飘飘,一身鬼魅之像,脸色苍白得过分,像是死了之后又活过来似的。一抬眼,眼边有一抹淡淡的红,明明眼神湿冷,因为那一抹红又显得妩媚。
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一直也没有说话,就静静地跟在严千象身后。
宋明赫道:“这位是两仪观观主严真人,我跟他说了谢公子的病,严真人特意过来给谢公子把脉。”
谢夭心道和尚不行就找道士,如果道士再不行呢?
一天内把了两次脉,他把烦了,江问鹤都没这么频繁把过他的脉。
但这是宋明赫特意为他寻的,他还是冲宋明赫感激一笑,道:“多谢庄主。”接着便伸出腕子,让严千象把脉。
严千象闭着眼睛摸了一会儿,没摸出来个所以然,捋着胡子摇了摇头,然后转头对他身后那人道:“阿莲,你来。”
阿莲走近,把手搭在谢夭脉搏之上。
谢夭闭了闭眼睛,冲阿莲一微笑,心里却道,得,一天内第三次了。
严千象此时道:“阿莲是我两仪观中最具医术天分的弟子,曾前往过神医堂修习,师从‘妙针圣手’燕青回。两仪观中,阿莲把脉断病,比我还要准。”
严千象说话时语气满是自豪。
谢夭却没仔细听,而是去看那名叫阿莲的年轻人的眉眼,半晌,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阿莲长得充满鬼气,而且还是那种魅鬼,似乎只要一抬眼,勾起唇角一笑,就能摄走人心魂。
不同门派养出来的人风格各有不同,比如佛门,佛门最好认的就是他们秃头有戒疤,但除此之外,佛门中人会让人感到一股刚正之气。陨日堡人则都是彪形大汉,归云山庄人大多风度翩翩。
至于两仪观,两仪观人却是瘦弱,就好像门派内小白脸比较多。
但是再怎么瘦弱也不至于养出个鬼气森森的人。
谢夭注视着他,轻声开口道:“你叫阿莲?可有道号?”
阿莲眼睛半阖,一开始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居士,把脉时不宜言语。”
阿莲又把眼睛垂下来,这次不知道把到了什么脉象,一直无波无澜眼神竟然变了一变,先是震惊,然后变成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不过那种神情一闪而过,转眼间眼神又静若寒潭了。
他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只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阿莲又退回到严千象身后,严千象叹息道:“庄主,看来我这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宋明赫道:“无妨。麻烦真人了。”
宋明赫起身准备送严千象出门,阿莲在出门之前,又意味不明地看了谢夭一眼,嘴角微微一翘,低声道:“祝居士,福寿皆永。”
明明说得是祝福的话,硬是让谢夭听得一股恶寒。
屋外,刚走出藏云阁没多远,严千象道:“听问贵庄谢白衣谢大侠死讯。谢白衣一代豪侠,真是让人惋惜。还望庄主节哀,务必保重身体。”
虽说江湖上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谢白衣死了七年,但由于至今没有找到尸骨,所以即便都知道谢白衣死了,但都不挂在嘴上。
如今桃花仙证实了谢白衣的死讯,悼念的话终于可以对着外人说了。
宋明赫道:“多谢真人宽慰。白衣亡故多年,有江湖众人怀念,实乃归云山庄之幸。”
严千象笑了笑,道:“宋庄主何许人也,必定不会困于悲痛。就算贵派不打算大操大持,有些礼节还是要有,贫道略备了一些东西,如今就搁置在归云山庄山门外。”
宋明赫偏头道:“什么意思?”
严千象道:“帛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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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夭最近发觉归云山庄有三不对。一是来的外人越来越多了,自两仪观之后,又来了陨日堡、极上寺、忠义堂等许多人,并且,怀竹月也回了山庄。按理说归云山庄非请不得入,但他最近也没听说归云山庄向外发了什么请帖。
二是归云山庄弟子最近在采买大量东西,就像是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在做准备。这第三件事,也是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李长安经常不见人影,心情似乎也不是太好。
褚裕问道:“归云山庄是有什么典礼要办么?”
谢夭摇摇头,笑道:“不知道,可能有人要成亲?褚裕,这一趟来值了吧,桃花谷那群人八辈子都成不上亲。”
他确实是开玩笑,归云山庄内成亲能有这么大阵仗的,只有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这几位。
但这几位哪个有要成亲的意思?宋明赫为庄中之事操劳,怀竹月一直守在桃花谷外,李长安跟姑娘话都没说过几句。
褚裕道:“谷主什么时候能成亲,就算开了桃花谷内成亲先河了。”
谢夭笑道:“好好好,得等下一任谷主来开这个先河了。”
褚裕说完,又去校场找关子轩了。他虽然嘴上说归云山庄的剑术烂,但越看越发觉其中精妙,况且会总比不会好,于是日日去校场偷学。
谢夭知道,也没有拦他。
他阔别归云山庄多年,如今冷不丁回来,又有他小徒弟陪着,之前在山庄里才有的懒散习性又爬上来。
如此在这“温柔乡”里溺了几日,溺得他有点不知今夕何夕。见褚裕又去校场偷师学艺,他想了一会儿,心道确实该干点正事了。
这最重要的事,也是他平生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出当年桃花谷的真凶。实际上那年他重伤昏迷,醒来后战场上许多细节都记得模模糊糊,他只记得伏兵从左边钻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齐齐冲着他一人而去。
后面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
他从桃花谷这边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那天有一对兵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中。
如今谢夭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那批人透漏着诡异,就像是一群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内,杀了很多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归云山庄这边记载又如何呢?
桃花谷那一战的卷宗是绝密,此类卷宗,要么存放于庄主住处,要么就是放在藏书楼天字隔间。
谢夭回想起在藏云阁看到的庄主印,和成卷的归云山庄卷宗,决定先去一趟藏云阁。
这天正是冬月初二,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个黄色的芽尖。此时已没了人声,弟子都已回寝,路上也没几个行人,整座归云山庄落进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谢夭这个时候悄悄出了门,前往藏云阁。
他了解他师兄的习惯,宋明赫习惯在晚上戌时出门练剑,三伏酷暑,数九严寒,日日不曾间断。一直练到深夜亥时,才会收剑回来安寝。
庄中弟子都知道藏云阁是庄主住处,没事不会往那个方向去。
谢夭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就这么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藏云阁。他先在门口打探了一阵,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师兄出门练剑去了。
也不知道宋明赫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谢夭只记得他偶然撞见宋明赫练剑归来那一天,宋明赫先是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挤出来一个有点难看的笑,道“师弟快去睡吧”,接下来便是三天没理他。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最近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面钻。他叹了一口气,进入藏云阁,又掩上了藏云阁的门。
藏云阁内很黑,只有一点月光幽幽透进来。他没把灯全都点上,而是手里握着一盏烛台,就那么边走边看。
他先是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一遍,都是些弟子选拔,银钱拨发的事情。
见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又把目光投向柜子。
桃花谷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只要宋明赫不经常拿出来看,卷宗肯定就在最里面。
再说,宋明赫经常拿出来看那破烂玩意儿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桃花谷,是归云山庄没落之端。
于是他把视线投向柜子最上面一层,那里的卷宗都已经落了一层灰。他顺手抽了一本下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归云山庄弟子名册。
莫名地,谢夭翻到了写有李长安的那一页,见记录上写“信阳李氏,天生不祥,煞气缠身,致使父母双亡……”
谢夭眉头一皱,心道这在放什么狗屁,又压着怒气往下看。
“二庄主谢白衣将此儿带回山庄,取名长安,寓意平平安安,收为亲传弟子。”
看到这,谢夭终于冷哼一声,这里的记载还算靠谱。
他从宋明赫桌子上拿过朱笔,三下五除二把前面那些屁话一划,改成:“信阳李氏,福禄皆贵,有神官庇佑,每每逢凶化吉……”
最后又在下面潇洒地留了一句:
“你才不祥,你全家都不祥!”
骂完,他才合上书卷把这破烂名册给塞回去,却在书页翻动间忽然看见一个词——“黑虎寨”。
那是宋川宋溪的记载。
“庄主宋明赫前往宜城山议事,偶遇两帮山匪火拼,黑虎寨匪首临终托孤,改为宋姓。”
谢夭苦笑一下,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褚裕的父母,就是死于黑虎寨劫道。
他们这种江湖人士,跟道士打交道的多,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似乎每个人命中都有劫数,他的一劫便是桃花谷,而褚裕的第一个劫数,在他让褚裕修心修了三年后,终于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谢夭心里念叨着,正欲把东西塞进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谢夭连忙把手上蜡烛熄了,躲进里间,从屏风往外看。
来人是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三人。
宋明赫一进来就点了灯,房间顿时大亮,谢夭这时看见三个人脸色都很沉,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而这股沉默的氛围,明显三人意见不合。
怀竹月道:“师兄,你难道真听两仪观那个牛鼻子老道说的,给谢师兄立什么衣冠冢?”
谢夭一怔,半晌,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原来归云山庄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备谢白衣的葬礼。怪不得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宾,怪不得弟子出门采买,甚至买了很多白布……
也怪不得,李长安心情不好。
不是什么人成亲,甚至不是喜事,而是白事。
谢夭一笑,看来他这是要成为自己参加自己葬礼第一人了。
宋明赫道:“其他门派的人已经来了,甚至还带着礼品,这种情况下又能如何?”
怀竹月愤恨道:“他们就是在逼着山庄承认谢师兄已死,可是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拿什么东西沉入剑归墟,况且,谢师兄就真的死了么?”
宋明赫喝道:“七年了,如果他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
谢夭又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归云山庄,恍惚许久之后,嘶了一声,心道纠结这个干什么。
外面,宋明赫一句话把怀竹月震住了。
宋明赫道:“当年那种情况,你当真觉得,谢师弟是神仙么?他活得下来么?”
一句话戳了怀竹月痛处,她愣了,无措地望着宋明赫,哑口无言:“我……”
如果不是她,谢白衣又怎么会陷入如此险地?或者说,死得本应该是她,而不是她在这声嘶力竭地说着“谢师兄怎么可能死”。
怀竹月苦笑道:“庄主……你果真很合适做庄主。”
宋明赫不去看她,只用目光看向旁处。
谢夭听得有些头大,就连心情也隐隐焦躁起来,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吵的。
他转头去看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长安,看到他一刹那,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那点心烦气躁全没了。
转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李长安只是静静拿着剑,斜斜地靠着柱子站着。他一身玄衣,几乎要隐进黑暗里,一双桃花眼没完全睁开,目光也看不分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太孤独,也太寂寞了。
他明明身处在热闹里,甚至身边人都在脸红脖子粗的吵架,但他就是沾染不上分毫,游离于人间之外。
他像是孤独地追寻着什么流星,即使那颗流星已经转瞬即逝了。
那种眼神几乎让谢夭震了一下。
当年烧得半死的李长安,睁开眼睛看谢夭第一眼,就是这种世间与他无关的眼神,即使他当时已经快要死了。
他花了好几年,才把李长安养好了一点。如今又让看到了,这种他不想看到的眼神。
有神官庇佑么?
他这个神官不是很称职啊。
在他们争吵的间隙,李长安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只这一笑,把三个人都震住了。
李长安只是此时在想,谢白衣,你走得太早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谢夭在黑暗中很慢很慢地闭上眼睛,心想,这笑声也让人听得很难过。
怀竹月不可思议道:“长安?”
她不知道为什么李长安这个时候还能笑出声。
宋明赫叹了口气,道:“长安,你的看法呢?毕竟是你师父,你和他关系最为亲近。”
李长安道:“谢白衣不在乎。”
说完,他拎起剑行了一礼,道:“弟子告退。”
谢夭说不清楚他听见那句“谢白衣不在乎”时,是什么心境。
他有点想笑,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亲手养大的徒弟,但又有点难过,因为李长安而难过。
宋明赫和怀竹月走出藏云阁,又站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谢夭在里间兀自收拾好心情,偷偷从藏云阁里溜了出来。
沿着山间小道下山,还未走回房间,远远就看见自己房门口站着一人。
李长安几乎要跟月色融为一体了,他抬头看着天上一点弯弯的月亮,见谢夭回来,站直了一点,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夭也站定脚步,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刚看见李长安那样的神情,谢夭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李长安却像没事人一样笑了笑,道:“去哪了?等你半天了。”
谢夭拱手道:“哦,出门散步。李少侠久等。”
两人又是一阵无话。
半夜三更,实在不适合出门。晚上思虑太重,做事就容易偏激,说话也不着调。
谢夭不确定再这么待下去他会说出什么,于是道:“天色不早了……”
这时,一直抬头看月亮的李长安开口了,他道:“谢夭,你会喝酒吗?”
第025章 冬至(二)
谢夭坐在屋顶抬头望着月亮, 手里晃着酒盏的时候,心里还在恍惚。他这个人什么都带李长安干过,上树下河去酒楼, 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师父。唯一坚守的底线就是, 不带李长安喝酒。
他听说, 人长大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喝酒。他觉得这个说法不准, 从他十几岁时年少轻狂的时代,他就学会喝酒了。不是因为其他的, 就是因为他爱玩。
但对着李长安这个从小就立志成为大侠, 以至于一睁眼就是开始练剑的人来说, 这句话大概是适用的。
一个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大概也会有不少烦心事吧?或许也遇见了什么人, 自那以后就学会了喝酒。
两人坐在屋顶上,安静的月光落在两人身旁。
谢夭酒量很好,没轻易喝醉过,他道:“李少侠……认识这么久一直喊你李少侠,倒是显得有点生分了……”他像是随口一说,单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私心。
李长安喝了一口酒, 道:“叫什么随便你, 但要是叫的不好听……”
谢夭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截住他话头:“长安呢?”长安两个字一出口,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自己一直想要喊他长安的。
但是这是小名了,不是太亲近的人, 实在叫不得。
谢夭笑了笑,抬起眼睛诚挚地看他, 小心翼翼道:“……可以么?”
李长安愣了一下,接着淡淡一笑。
谢夭道:“如何?”
李长安偏过头,冷冷道:“都说了随便。”
谢夭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长安只是在旁喝酒,没过一会儿,也淡淡笑出来,心中郁结之气好像少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今晚月色太好。
酒也很好。
谢夭笑了一会儿,道:“长安,你知道么?我有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也是如你这般,死要面子,从不说自己的心里话。自我认识他起,他便是那样了。”
李长安心道长安就长安,怎得前面就加上了一个“小”字,但他此时不想纠结名称了,只抓住了谢夭话里“阔别已久”四个字,道:“很久没见过?”
谢夭点头:“很久没见过。”
李长安不再说话,谢夭看着他,目光闪烁,道:“我不告而别,属实混蛋。”
李长安噙着酒杯点点头,不看他,只看着夜色中沉沉的归云山庄,低声重复道:“确实混蛋。不过如果混蛋知道自己混蛋,倒也不算坏。”
半晌,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对谢夭道:“你想见他么?”
谢夭看着他道:“想。”
李长安转过头,莫名轻笑一声,似乎有些轻蔑,他又道:“见了之后呢?如何?”
谢夭这时伸出两只手,强拉过他的脸,逼他转头。他两手捏在李长安颊边,李长安脸侧的肉都鼓起来,莫名显得几分可爱。谢夭又想要笑。
在他手捏住李长安脸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神里则闪过一瞬间的惊慌,按住谢夭胳膊,道:“你……做什么!我……”
能让万年处事不惊的李长安惊慌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姓谢的了。
谢夭这时松开他,一只手拎起身侧的酒杯,跟他碰杯,金玉酒杯清脆一声响后,目光闪烁着看向他,微笑道:“跟他喝酒。然后祝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长安还保持扭转半个身体的姿势看他,眼睛微微睁大,呆愣住了。
谢夭仍举着酒杯对他笑着,眼神中间有光波流转,除了笑意,似乎还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绪,哀伤的,浓得像是一团墨。
下面巡逻的弟子经过,朝上面喊了一声:“长安师兄?”
李长安倏忽回过神,胡乱抹了一下脸,一口气把被子里剩下的酒喝了,这才道:“那什么,没事,你回去吧。”
下面弟子又问道:“长安师兄此时在这里做什么?”
李长安道:“赏月。”
那弟子抬头,看着天上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月亮,心道这上弦月有什么好赏的?他道:“长安师兄果然品味非凡,这月一般人可赏不来。”
李长安:“……”
下面那小弟子又看见李长安身边还坐着一个,心里立刻明白了。半夜聚在一起喝酒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烦心事多了,想借酒浇愁罢了。兴许酒局上什么也不会说,但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陪着。
他笑笑道:“不打扰长安师兄雅兴,二位,告辞。”
“二位”两个字咬得很重,李长安脸色都青了。
谢夭哈哈笑起来,道:“怎么,跟我喝酒见不得人?这还只是喝酒,这要是做点别的,李少侠是不是要从屋顶上跳下去呀?”
谢夭忽然回想起捏着他脸的手感,没有之前好捏了,但还是挺软。
李长安猛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是。”
谢夭继续道:“前面不是,还是后面不是?”
“都不是!”李长安恶狠狠回头。
谢夭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就是我能见人喽。也能做别的……”
李长安终于又笑了出来,谢夭数着他笑的次数,他这样真的开心的笑,今晚上这是第二次。
李长安道:“还是说说你那个朋友。能让你这种浪荡公子记挂很多年,他如今也很不错?”
谢夭道:“我闻到一股好大的飞醋味,你闻见了么?”
“厨房没有开火。”李长安道。
谢夭张张嘴似乎是想狡辩什么,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道:“也没人煮面,更没有人熬醋。”
两句话让谢夭哑口无言,他笑道:“李长安,你真是……”
李长安蹙眉看向他,谢夭冷不丁撞进他目光里,李长安因为喝了酒,眼下还有一点绯红,他从那双桃花眼里,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倒影。
“真是……真是……”谢夭卡了,冒着那眸子,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李长安偏头道:“嗯?我真什么?”
谢夭一笑,道:“还是说说我那个朋友吧。”
李长安很轻地“哼”了一声,又像是短促地笑了。
“我那个朋友,他如今也很不错,”谢夭看着李长安侧脸,认认真真道:“他现在是大侠,闻名江湖的大侠。”
李长安点头:“原来如此。”
谢夭不知道他说“原来如此”的时候究竟明白了什么,笑着问道:“你呢?李长安,你想做什么?”
李长安回头看向他,道:“我要做大侠。”
谢夭一怔,继而跟他碰杯,道:“那就祝你。”
却在仰头咕噜咕噜喝酒的那一瞬,心道,李长安,你已经是了。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谢夭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更为恐怖的是,他不记得他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了,他捶着脑袋艰难从床上爬起来,就见褚裕站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
谢夭笑道:“怎么了?我吐了?”
褚裕叹口气道:“终于醒了,以为你得睡到晚上呢。”
谢夭看了看周围,道:“我怎么回来的?”
褚裕瞥他一眼:“你说呢?李长安背回来的呗。”
谢夭一怔,他竟不知李长安什么时候酒量这样好了,就连他这个在酒里泡了十好几年的人也没喝过他。
“不止如此,你昨天晚上睡觉,一直喊长安。”褚裕皱着眉头道,“你梦见什么了?你们关系究竟是有多好?”
谢夭表情白了一瞬,脑子里面一片浆糊,昨晚上的梦已经记不清半点了。不过也大概大差不差,到底都是归云山庄那点事,他已梦见过许多次了。
谢夭连忙道:“朋友,朋友。”
褚裕哼了一声,又往外看了一眼,道:“你那位朋友又来了。”
李长安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玄色,妥帖地梳着马尾,手里拿着剑。跟收拾得利落的李长安相比起来,谢夭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了。
看见李长安眼睛,不知为何,脸皮格外厚的他头一次有了一种不好意思的心态,赶紧爬起来换好了衣物,一转眼收拾得光鲜亮丽,这才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幽幽地看着他,许久,见谢夭真的没什么反应,道:“今天冬至。”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日子。
冬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归云山庄会设流水席,流水席完便是放花灯。到时那山门栈道旁的清浅小池里,必定会盛满了花灯,至于后山,全是飞起的明灯。
谢白衣在归云山庄之时,冬至的席面都是吃两顿的。先在流水席上简单吃两口,接着便跟着老庄主,和宋明赫、怀竹月两人,在藏云阁再吃一顿,是为家宴。
之后谢白衣便有了徒弟,家宴的人数一度到五个人。
然后老庄主病逝,宋明赫接替庄主之位,冬至家宴,又变成了四个人。
冬至确实是个好日子。
这一天所有弟子都不用早修晚修,一起去厨房帮厨。归云山庄内非常热闹。同时,这也意味着,谢夭可以趁着这股热闹,能够隐藏踪迹地,去做点他想做的事。
在藏云阁内没得到什么线索,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藏书楼了。
藏书楼天字密室门外设有机括,一旦到了晚上戌时立刻锁死,所有人不能进也不能出,为的就是防夜半三更前往藏书楼偷盗的小人。
而流水席在戌时之前开宴,到时整个归云山庄的人都在吃流水席,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正是前往藏书楼的好机会。
谢夭心里暗暗下定了注意,面上却装糊涂道:“今日竟是冬至,昨晚喝得太多,日子都忘了。归云山庄可有什么庆典吗?”
李长安一点头道:“晚上跟我吃饭。”
褚裕啧了一声:“那我呢?”
李长安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流水席,也有你的。”
申时,流水席的桌子便已准备了,几乎绕了一整个归云山庄。又过了一刻钟,菜陆陆续续地上桌,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全看做这道菜的弟子的手艺。
三人游荡在人群中间,跟着人流去吃流水席。
褚裕倒是很想认真地吃,但他发现身边这两人都是浅尝辄止。
谢夭是因为要赶在戌时之前进入藏书楼,正想陪完李长安便找个借口溜走。
至于李长安在想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逛到了流水席的尽头,谢夭正欲说话,却见李长安转头对褚裕道:“褚裕,你去跟着关子轩,他会带着你好好吃的,他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褚裕疑惑地看着他俩,心道这俩人越来越奇怪了,道:“那你们呢?”
李长安却拉了谢夭,不由分说往山顶走去。
藏云阁内一张圆桌,桌上菜已上齐,却没有人动筷,似是在等人。看到在藏云阁等待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两人时,谢夭才明白李长安的“跟我去吃饭”是什么意思。
吃的不是流水席,而是设在藏云阁的家宴。
那些年家宴的记忆忽然全都翻涌出来,跟他犯病时的青云剑意一样,在他体内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这时,一点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想法忽然冒了个头。
还未走到藏云阁,谢夭在山路上站定脚步,喊了他一声:“李长安。”
李长安回头,疑惑看他道:“怎么了?”
谢夭看着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你真是会往我心口上戳。
第026章 冬至(三)
宋明赫和怀竹月明显是在等李长安, 但是没想到李长安又带了一个人过来。他们看到谢夭的那一刻,眼神都变了一变。
谢夭心里清楚,这分明是家宴, 只有老庄主的嫡系弟子才能上桌, 带一个外人过来算什么意思?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 歪头疑惑道:“嗯?”
谢夭道:“李少侠,这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 我一个外人……我还是先走罢。”说罢,冲远处一直看着他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一拱手, 微笑道:“庄主, 打扰了。”
怀竹月这时喊住他道:“谢公子, 来都来了, 一起吃吧。”
谢夭抬眸, 只见怀竹月以一种格外温和沉静的目光望着他。谢夭心道,小师妹果然还是变了很多。
怀竹月比起之前,明明样貌没怎么大变,但就是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就比如这种眼神,怀竹月小时候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沉静的眼神的,她那时眼神总是灵动闪烁的, 像只兔子。
到底还是在桃花谷蹉跎太久了。如果不是在杀伐果决的地方待了这许久, 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
宋明赫也望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夭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一拱手, 道:“那就叨扰了。”
刚一落座,谢夭就发现这一桌菜全是怀竹月的手艺。怀竹月很会做饭, 也很喜欢做饭,不知道从何时起, 冬至之时的家宴就是怀竹月一手料理了。
只是谢夭刚坐下来就觉得不对,气氛有些沉默了。
兴许是那天在藏云阁中争论之事还没有解决,饭桌上四个人都很沉默,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谢夭很不习惯这种沉默,也不喜欢这种沉默。
如果是原来,饭桌上必定说说笑笑,他和怀竹月互相开玩笑,宋明赫时不时拱一下火,老庄主在旁边笑着劝架,而李长安趁着桌上乱战,偷偷往自己碗里夹菜。
如今环视这一桌,谢夭心道,人是旧人,就是他自己变了。
这一顿饭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谢夭有些想走,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再这样吃下去,他就赶不上藏书楼的落锁时间了。
宋明赫这时道:“谢公子有事?”
谢夭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宋明赫,微笑道:“无事。”
宋明赫点头道:“无事就好。若是为了吃一顿饭,而耽误了谢公子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山传来爆竹声。无数明灯伴随着烟花飞起,烟花在漆黑的上空中炸开,明灯则越飞越高,飘飘忽忽的,像是放在银河里的花灯。
藏云阁地势最高,能俯瞰这个归云山庄。此时归云山庄到处都是亮着的,到处都是欢呼声。
冬至了。
谢夭望着烟花,听着属于归云山庄弟子的欢呼声,本来还焦躁无比的心境忽然就平静下来,冬至,过一次少一次。尤其是归云山庄里的冬至,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怀竹月此时恰好去打饭,手里还端着瓷碗,碗里盛的是她最拿手的青竹饭。
她眼睛倏忽被烟花照亮了,望着烟花道:“放灯了。”
她眼睛亮起来的那一瞬,谢夭好像又从她身上看见那个古灵精怪小师妹的影子。
然后他不可自抑地便想起了许多。
怀竹月是他们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又是个女孩子,老庄主不放心,不轻易让怀竹月出门。
那个时候谢白衣受罚,老庄主让他跪在藏书楼里不让他吃饭的时候,怀竹月总是会偷偷带一碗青竹饭过来,眨巴着眼睛跟他讨价还价:“你吃了我的饭,你就要带我出去玩!”
青竹饭的米都用竹叶水泡过,米里混上金黄的玉米粒和切成丁的腊肉,吃起来既有竹子的清香又有肉香。他后来尝试过复刻,但不知道是米的问题还是竹子的问题,做出来永远没有怀竹月做的好吃。
谢白衣接过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天。”
怀竹月道:“两天!”
谢白衣笑道:“小师妹,你饶了我吧。师父那个性子,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偷偷带你出去,一定非杀了我不可。”
怀竹月泄气了,道:“行吧,一天就一天。”继而又愤愤道:“我以后必定要浪迹天涯,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好几年呢。”
“谢公子?”宋明赫道。
谢夭回过神,看宋明赫疑惑的目光,指了指手里的青竹饭道:“很好吃,有我家乡的味道,便想起了些往事。”
宋明赫一笑:“这是我师妹的手艺。”
谢夭冲怀竹月点头微笑,道:“怀女侠厨艺也这么好。”
兴许是山下气氛太热烈,明灯与烟火又太亮,饭桌上几乎冰冻的氛围也和缓了起来,隐隐约约有了之前冬至的影子。
宋明赫道:“谢公子,你可知道,你坐的本应是谁的位置。”
谢夭道:“如果是师兄弟冬至聚餐,这个位置,之前必然是谢白衣谢大侠的。”
宋明赫笑了笑,道:“不错。”
谢夭道:“在下并非有意,庄主见谅。”
“既是我提的,你道什么歉。”宋明赫摆摆手,兀自转了话题,道:“我听说刘老断了公子的脉搏,说是练练剑法会大有助益,谢公子又是长安的朋友,若是愿意,可拜入归云山庄门下。”
谢夭道:“多谢庄主好意,只是我这身体练剑也只是强身健体,不能有什么大作为,若是拜入归云山庄,实在是辱没了归云山庄。”
“也罢,”宋明赫道,“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可叫我宋兄,庄主喊来喊去的太见外。”
谢夭抬起眼睛,冲他一笑,道:“宋兄。”
宋兄也好,师兄也罢,兄这个字,总算喊回来了。
那边,怀竹月笑道:“长安,放灯去不去?”
李长安站起来要走,又莫名停了一下,还不等他转过头去喊谢夭,谢夭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李长安身侧,笑嘻嘻道:“李少侠,我能也跟着去么?”
怀竹月道:“放灯有什么不能的,走吧走吧。去得晚了,河灯要被放光了。”
冷溪边已经围了许多人,一箱河灯在一旁摆着,旁边还放着纸笔。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点上了,一团小小的、跳动着火焰的花灯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挤到溪边。
溪水里满铺着花灯,随着水流晃晃悠悠流走。从归云山庄上空俯瞰,宛如地上的银河。
谢夭弯下腰,正要把花灯放进去,李长安却递过来了红纸和笔,道:“可以写字,塞在花心里。”
谢夭盯着那红纸和笔,纸上还画着象征着祝福的莲花纹,他一抬头笑道:“有什么用么?”
李长安道:“说是可以实现愿望。”
半晌,他又道:“我听说的,其他人说的。”
谢夭又把花灯搁置在一边,接过来纸笔,正要下笔的时候,忽然抬起头道:“你写么?”
李长安只看着眼前满目的花灯,看它们载着人们的愿望顺着河水远去,眸光明明映照在他眸子里,又好像照不透。李长安道:“不写。”
谢夭撑着下巴,眯了下眼睛,问他:“为什么?”
李长安道:“太矫情。”
谢夭一听,笑了出来。这话倒是符合李长安风格,毕竟是从小就要做断情绝爱、潇洒世间大侠的人。所有小家子气的东西都跟他不沾边,他不信神佛,不许愿,也极少把自己真实所想说出来。
谢夭道:“那我写就不矫情了?”
李长安转看着他,眯了下眼睛,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况且,祝愿总是好的。”
谢夭笑了。他虽名为谢白衣,但尽染凡尘,一点都不是话本里那种出世的大侠,他喝醉了酒会拿剑在酒楼柱子上刻诗,直直几个姑娘的脸看红了,他流年不利的时候会拉着李长安去寺庙拜拜,按着李长安脑袋,道:“去去晦气,也去去病气。”
甚至有时候,李长安都觉得,谢白衣不该穿白的,应该穿红的。
谢夭心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矫情一次。提起了笔,脑中思绪转了一圈,想写的话太多,一时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他想祝李长安长命百岁,祝小师妹不必囿于桃花谷外,祝归云山庄世世代代,武运昌隆。还有关于他自己。
最后,他只提笔写了八个字——
“徒儿不肖,愧对师门。”
火树银花,夜河流灯。那盏载着万千思绪的、写出的或没写出的、跳动着微弱火苗的花灯,顺着水流而下。
一念万物生,一夜三千里。
放完花灯回来,谢夭看了一眼天时,还有半个时辰藏书楼才落锁,并这个时候赶去藏书楼还来得及。
他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褚裕从外面回来,跨过门槛,就是怔怔地站在厅堂里。
明明没有淋雨,但谢夭莫名觉得褚裕像个落汤鸡。
谢夭道:“怎么了?”
褚裕这才抬起头,怔愣地看了眼前人一会儿,许久才说话,他道:“谷主。”
谢夭道:“我在这。”
褚裕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茫然,他道:“我找到杀我父母的凶手了。”
褚裕跟着关子轩混流水席的时候,碰到了来吃饭的宋川宋溪两兄妹,褚裕分明看见,宋溪脖子上,戴着一个虎牙项链,通体洁白,头上包着黄黑色的虎皮。
他被父母压着护在身下的时候,那刽子手弯腰下来翻弄尸体,这虎牙项链,差点扎穿他的眼睛。
他记了许多年,一刻都不敢忘。
谢夭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道:“是谁?”
褚裕恶狠狠道:“那两个小屁孩,宋什么来着……”
谢夭叹口气,道:“宋川宋溪是孤儿,他们父母已经死了。”
褚裕道:“那又如何?!父债子偿,不应该么!”他又转头兴奋地道:“谷主,你知道什么是不是?你知道那俩小屁孩的来历,是不是?”
谢夭看着他,摇摇头。
褚裕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道:“他们是不是那窝土匪的孩子?一定是!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我父母,就是他们!我一定,我一定要——”
眼见褚裕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走近,一个手刀把褚裕劈晕了,又把褚裕弄到床上,这才继续往藏书楼走去。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到藏书楼不久,记载还没来得及翻两页,刚才在饭桌上以兄弟相称的人,就以不同的立场再次相见。
第027章 冬至(四)
藏书楼共有五层, 地上四层,地下五层,以“天地人神鬼”五字命名, 但存放最重要典籍的天字号, 却不在最顶层, 而是在地下层,起这个名字, 便是为了防那些觊觎天字号剑谱的贼人。
谢夭下到地下,按照之前的记忆拨动开关, 进了天字号密室。
藏书楼内典籍都有专人整理, 按照内容分门别类存放, 比藏云阁里没有标识的书架要好找很多。谢夭很快找到大事记一栏, 抽出了有关桃花谷一战的卷宗。
看着看着, 眉头却皱了起来。
首先记载的便是桃花谷一战的原因——“桃花谷人作恶多端,为祸苍生,为剿灭桃花谷恶人,归云山庄联合天下门派,前往桃花谷……”
桃花谷当时是魔教不假,但是为祸苍生这个名头实在是承担不起。整个桃花谷巅峰时期不过五百人, 还有许多的地痞流氓, 能为祸苍生到哪去?
当然,这些也是谢夭后来到桃花谷内才知道的。在桃花谷那一战之前, 他是真的相信桃花谷内恶人无数。
这手法, 简直跟污蔑桃花仙杀人无数,如出一辙。
这么说来, 这背后必定还有第三股势力,骗了几乎所有人。
再就是伏兵。卷宗里写, 伏兵突然从左侧出现,身着桃花谷人衣物,先杀谢白衣,之后不论门派,随机杀人,又在某一刻钟齐齐撤走,撤入桃花谷瘴气深处。
这就很奇怪了。
桃花谷周围一圈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进出口,就是他们打进来的那个入口。如果伏兵撤入了桃花谷深处,按理来说,他们是出不去的,只能待在桃花谷内。
但据谷内几位长老所说,那一战之后,谷内没有任何异常,就连尸体的人数都能对上。
那么,这一大批人,去哪了呢?难道真的能凭空消失?
还是说,这群人,至今隐藏在桃花谷内?
这个想法让谢夭冷汗直冒,只是不等他细想,天字号门口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谢夭目光一凛,熄了手里的烛台,转身躲进了几个书架的阴影里。
那人已经进来了,此时谢夭看见因为他动作而掉落在脚边的书页,心道完蛋。
裴林跟着宋明赫一起进来,一眼看见了地上掉落的书页,下意识伸手挡在宋明赫前面,低声道:“师父,房里有人。”
宋明赫脸上表情沉静依旧,压下了裴林的手。
归云山庄藏书楼天字号和剑心冢一样,格外遭江湖门派嫉妒。
这些年来使各种小动作的不少,就连趁着宋明赫不在,几家联合讨伐归云山庄,最后被李长安挡下来的那次,也有天字号和剑心冢的缘故。
如果门派实力强劲,还会正大光明来归云山庄硬碰硬。如果是小门小派,没有硬碰硬的可能,就只能小偷小摸了。
裴林最看不起这种人。
不过这个邪魔外道还挺会挑时候,正巧挑在冬至这日,外面热热闹闹,他到此地来盗书。
一看就是蓄谋已久。
裴林拔剑,对着那掉在地上的书页一剑劈了过来。剑气把附近的书架劈成两半,之后后面……
让裴林意外的是,后面空空如也!
裴林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又接连斩出三剑,几乎覆盖了面前的整个半圆形房间,又是三个书架遭殃,上面的卷宗哗啦啦倒了一地。
还是没有人。
别说人,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倒是平白无故毁了四个书架,多支出了百两白银。
裴林心道这邪魔外道轻功倒是了得,如此劈过去,没有强劲的轻功绝对是躲不开的。他有些尴尬,转头看向宋明赫。
宋明赫一抬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只是平静地拔出剑,状似随意地挥了一剑。
“千仞剑谱”,剑如其名。其剑气排山倒海,如同万山压于头顶,仅仅只是威压,就令人动不了,逃不脱。
裴林的剑气只是学了个三分,而这才是真正的千仞剑。
整个天字号密室内轰隆作响,似有阵阵惊雷,明明是他师父挥出的剑气,裴林却因为那股恐怖的实力想往后退。
他暗自惊叹道,仅仅只是随便出手的一剑就如此,如果宋明赫认真起来,又该是何种光景?
宋明赫因为那一站后闭关,许久不曾出手,所以百晓堂排排行榜时并没有排上宋明赫,因为没有人知道宋明赫的真正实力。
如今一看,只怕剑客排行榜上的人又要一换。
只是这样的一剑,并没有逼得暗处那人现身,剑气反而被轻飘飘地弹反回来,甚至差点伤及自身。
还是宋明赫目光一凛,挥剑散了自己刚才的剑气。
他冷哼一声,全身内力运于丹田。裴林知道,他师父要认真起来了。
这次不再是轻飘飘的随意挥出的一剑,而是脚尖一踏,纵身而起,直逼那人而去。他手中剑锋芒毕露,剑上全是杀意。
甚至裴林都没有看清两人人影,转眼间两人就已拆了数招,金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尘土和书页落下之时,宋明赫竟然退了回来,与此同时,一股逼人剑气扑面而来。
这股剑意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感觉到恐惧。
裴林意识到什么,慌乱地去看宋明赫,却见宋明赫在低低地笑。
裴林又转头去看,这次看见了地上的桃花瓣,血忽然就冷了。
和华光庙中剑意一模一样。
桃花仙!
桃花仙没有死!
“我这就让全庄戒备!”裴林急忙道。
正当他要转身冲出门去的时候,两瓣花瓣擦着他的面皮扎到对面墙上,他盯着那两瓣花瓣,冷汗直冒。
宋明赫拍了拍裴林肩膀,道:“不必。”
“宋兄。”
这时一道格外温润的的声音自书架中响起。
这声音格外熟悉,裴林的冷汗还没消下去,就又起了一层。
这声音,竟是少庄主带回的那位朋友,那个病病殃殃的谢夭!
谢夭自书架内缓缓走出,一身玄衣,头发披散着,手里一根桃花枝。
他本不想暴露身份,只是这次实在躲不过去了。在宋明赫的剑直刺要害而来的那一瞬,他心里第一个想法是“非得如此么”。
然后就是出剑。
宋明赫道:“叫我宋兄,呵,好,好,好。”
谢夭垂眸道:“半个时辰前,宋兄亲口所说。”
宋明赫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这半个时辰发生事情太多了,我也没想到,你就是桃花仙。”
谢夭不说话,只冲着他微笑。
宋明赫道:“所以,我们在华光庙遇见的是你。”
谢夭点头:“是我。”
宋明赫道:“死的那个呢?”
谢夭道:“我的手笔。”
宋明赫道:“整个望城都在你设计之内?”
谢夭:“在。”
宋明赫:“为什么接近长安?”
谢夭:“为了来望城。”
宋明赫:“只是如此?”
他之前回答的都很坦然,只有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如此。”
“呵,好,”宋明赫点点头,用剑指着他,“我问你,松云剑是否你所杀?”
谢夭看着他眼睛:“不是。”
宋明赫又道:“霍家庄是否你所为?”
谢夭道:“也不是。”
宋明赫:“那李富商全家呢?”
谢夭仍然看着他眼睛,坦然地像是能透过眼睛看到他的心:“不是。江湖上所流传之事,皆非桃花谷,桃花仙所为。”
“好一个不是,这么说,你桃花仙何其无辜,都是其他人栽赃陷害。”宋明赫道。
谢夭道:“全天下,有何人亲眼所见桃花谷人,桃花仙害人?”
宋明赫冷冷一笑,道:“那我最后问你一句,我师弟呢?你敢说这个不是你所为?”
谢夭眸光闪了一下,这次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不过相隔几丈远,却仿佛隔了从桃花谷到归云山庄三千里那么长。
谢夭知道,如今横亘在他和归云山庄之间的,就是谢白衣的死。
谢夭沉默许久,道:“谢白衣何许人也,我一个小小的桃花仙,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宋明赫道:“就算不是你,那也跟你桃花谷脱不了干系。”
谢夭抬起眼睛看他,道:“伏兵之事,桃花谷并不知情。此来,正是为了追查当年之事卷宗。”
说着,他用内力把卷宗扔给宋明赫:“信不信由你。”
宋明赫接住,却没有低头去看,只是沉沉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脉是真是假?”
谢夭本来想走,又忽然刹住了步子。没有转头去看宋明赫,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道:“真。我不会医术,这种东西造不了假。”
几乎所有事情都坦坦荡荡地说了,这种时候,他不想骗人。
他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骗人。
如果一个人明明快死了,却骗你说他活得好好的,然后就那么死掉了,那也太让人难过了。
“我可以不拆穿你身份。”宋明赫捏紧了手里的卷宗。
裴林想拦住宋明赫,连忙道:“师父!”
宋明赫一抬手,止住了裴林的话,沉沉地看向谢夭,道:“只有一条,你不要在我师弟葬礼上生事。”
谢夭利落地一点头,道:“好。”
他心道我在我自己葬礼上生什么事,难不成我跳进装衣服的小盒子里再复活似的蹦出来吓人玩么?
第028章 衣冠冢
谢夭从藏云阁出来的时候, 归云山庄内狂欢的弟子已经散了大半,天上也逐渐下起了下雨。眼睛所见之处尽是一片寥落,还没来得及收拾得只剩下残羹的桌子, 放完花灯留下的一地的红纸, 雨水打着冷溪, 溪水里的花灯在波浪中摇摇晃晃。
谢夭淋着雨,顺着山路慢慢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一进门,他就心头一震。
褚裕不见了!
这是谢夭没想到的, 本来他那一掌最起码能让褚裕晕上两个时辰, 但现在看来, 他功夫退步不少。更为关键的是, 原本藏在床下的短刀也不见了。
褚裕一个人, 带着刀,还能去干嘛?
谢夭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在心里叹一口气,顾不上打伞,急忙追出去。在潇潇雨幕之下,他看见了一个人在雨里走着的褚裕, 而站在褚裕面前的是关子轩。
褚裕几乎是挣扎着醒过来的,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刀。他拿到刀就想出门, 听到外面的宴席声, 又退回来,在屋里面啃着指甲焦躁又兴奋地打转, 直到确定宴席已散,弟子都已回寝, 这才拿着刀出门。
出了门外面就开始下雨,下得他心烦。
没想到在第一个见到的,不是宋川宋溪,而是关子轩。
关子轩疑惑地看着淋雨的褚裕,道:“褚兄,你这是……”
不等关子轩说完,褚裕就阴森森道:“杀人。”
关子轩眉头皱得更紧了,把伞向褚裕倾斜过来,替他挡雨:“你说什么?”
褚裕不动声色地躲过他伸过来的伞,道:“跟你没关系,让开。”
褚裕脸上沾满雨水,头发黏在额头上,肩膀微微耸起来,拿着刀的手指一直在不由自主扣弄着刀鞘。
关子轩立刻意识到褚裕不是在开玩笑,他抓住褚裕的手腕,正色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杀谁?”
褚裕忽然朝他大吼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关子轩瞳孔睁大,整个人一怔。
他看到褚裕像一只雨中的困兽,跺脚踩着雨水,自我辩驳自我攻击,状似癫狂地说道:“我等了十年了,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活着的,可他们竟然那么早就死了,没等到我杀就死了。对,还有小崽子活着。可是他们还那么小,还那么小……”
关子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纠紧了,尽管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只是看着褚裕,心里就一片悲伤。
他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反反复复道:“褚裕,褚裕……”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悄然而至。那人伸出两根细长手指在褚裕后颈点了两下,势如破风,不过两指就已可见功力。
褚裕身形一顿,接着便倒进那人怀里。
关子轩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谢夭。
谢夭此时一身玄衣,跟平常的他大不相同。似乎日常那个病歪歪的谢公子只是外表的一层皮,这时才露出点潇潇而立的本质来。
关子轩一怔,胡乱抹了一把脸,才拱手道:“谢公子。”他又皱着眉头看向褚裕,道:“褚裕他……”
谢夭微微颔首道:“睡过去了,不必担心。”
“哦,”关子轩茫然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还处在褚裕带给他的极度震惊当中,谢夭都已经扶着人要走了,他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公子,褚裕他这是……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谢夭转过头,正色道:“关兄弟,这天的事,还望你不要说出去。”
关子轩立刻点点头,道:“自然。我对天发誓,今天的事不会透漏一星半点。”
谢夭道:“最近别让宋川宋溪两个人在褚裕眼前晃。”
关子轩又点头,仍恳切地看着他。
谢夭叹口气,道:“褚裕的事,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告诉你的。”
关子轩愣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两人,在一片雨幕里越走越远。
谢白衣的葬礼被定在十天后,连带着在望城死去的那些弟子一起,一同葬入剑归墟。这十天里,归云山庄到处挂满了白布白花,其余门派也纷纷赶来观礼,山庄里堆得到处都是花圈和挽联。
这个仪式办完,一个人便是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了。
但是谢夭的生活完全没变,依旧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才起床,跟着弟子们练练剑,如今他已经能完整打完一套“归云十八剑谱”。
他还在想这个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一点,但是他想早点练更厉害的,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使出来归云山庄的剑招。
——现在他每次出剑都得特意变一下剑招,防止别人看出来是归云山庄的剑法,用得他别扭。
练完之后,就是站在走廊里,看弟子们挂挽联,偶尔会点评几句,譬如挂歪了,字不行之类的话。
他好像尽心尽力地想把自己的葬礼办好,但是又丝毫没有这是自己葬礼的自觉,依旧每天说说笑笑,直到他那天在青竹居见了李长安。
他跟之前一样去青竹居找他,李长安却不在他房间,而是在青竹居的正殿,手上捧着一个格外精美的雕着祥云的盒子,盒子上缀着金箔。
谢夭站在门外,看着李长安沉默地把盒子放下,然后打开了谢白衣的衣柜。
李长安跟谢白衣关系最近,所以宋明赫安排李长安来整理谢白衣的东西,挑选放进衣冠冢的东西。
这个时候,谢白衣这个身份再也回不去了的事实,才有了一点实感。
李长安早已察觉到了他,头也没回道:“怎么不进来?”
谢夭抿了一下嘴唇,还是迈步进去。
衣柜里毫无例外,都是白,一件一件地规整地挂在那里,在旁边还挂着许多红色用来束发的头绳,也被整理得很规整。
谢夭道:“这些都是谢大侠的衣服?”
李长安:“嗯。”
谢夭笑道:“谢大侠品味还挺不错,就是穿得也太素了点。不如我。”
李长安瞥他一眼:“穿得跟你一样花里胡哨的,就不叫谢白衣了。”
谢夭道:“我怎么了?”
李长安又瞥他一眼,接着冷冷淡淡地把目光收回来,一句差点没把谢夭气吐了血:“像个花扑棱蛾子。”
谢夭:“……”
“哎,这叫有活人气,穿得亮一点,会显得人很有气色。”谢夭决定好好跟李长安说道说道,又背着手转了一圈,道:“谢大侠这房子品味也很好。正对着冷溪,打开后窗就是青竹林。就是这家居的品味嘛,实在不怎么样,什么破烂都收进来。”
他夸自己很在行,骂自己也很在行。却见一句话说完,李长安却没什么反应。
他又转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李长安的脸,道:“你怎么不反驳我?”
李长安好笑道:“我反驳什么,你说得都对,确实都是破烂。再说了,我跟谢白衣又不熟。”
说话的时候,他目光一件件从衣服上扫过,就好像看得不是衣服,而是在看穿着这件衣服的谢白衣,直到扫到最后一件,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伸手把那件衣服抽了出来,继而认真地叠起来。
谢夭发现,那是所有衣服里,他最不喜欢的,也最少穿的一件。
他心头一动,心道,连他不喜欢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叫不熟?
这叫熟得太过了才会装不熟!
就见李长安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叠了,合上盖子,抱着盒子就要出门。谢夭道:“不放个头绳什么的吗?”
李长安道:“不放。”
谢夭道:“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哪有人衣冠冢里真的只放衣服?必定要放逝者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最常戴的头冠,还要放进逝者生前常用的物件,喜欢的东西,这样才算是能真真正正代表一个人。
如果是他,他肯定要放一把还是学徒时用的软剑,放一块归云山庄的令牌,再放一个李长安曾经送他的,一个丑丑的木雕小人。
李长安站定了脚步,并不回头,道:“你不说了吗?都是破烂。”
宋明赫安排他来整理谢白衣遗物的时候,他本能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亲手整理总比其他人要好一些,他能决定一些东西的去留。
所以他千挑万选,才挑出来谢白衣最不常穿的一套衣服,反正关于这套衣服他没什么记忆,也回想不起来谢白衣穿它的样子,丢了就丢了,并不可惜。
谢夭忽然就明白李长安在想什么,走过去,勾了一下他肩膀,又迅速放开,笑道:“不放就不放,一个形式而已。走吧,出门。”
仪式还没开始,名为剑归墟的深谷旁已经围满了人。几大门派的掌门站在山崖之上,刘老和宋明赫也站在那里。
其余弟子则站在山崖下,围着归墟而立。剑归墟池水深幽,纹丝不动,仿佛就这样,沉静了几百几千年。
两仪观观主严千象望着山下的景象,感慨道:“七年之久,谢大侠总算也是魂归故里。”
“可不是吗?在桃花谷困了这许多年,终于能回归云山庄了。若是谢大侠在天有灵,必定会欣慰的。”陨日堡堡主阎鸿昌道,又叹口气,“只是想起这桃花谷我就来气,桃花谷为祸江湖数十载,我们这些名门,竟然毫无办法。”
严千象拂尘左右一甩,呵呵一笑道:“那桃花仙不是已经死了么?”
阎鸿昌道:“如此……却也是个好时机。宋庄主,桃花谷之事,庄主意下如何?”
宋明赫听着两人交谈,并不答话,只呵呵一笑,远远看见李长安和谢夭一起走来,道:“仪式要开始了,诸位掌门稍后,在下去去就回。”
谢夭看到宋明赫辞别了几个掌门,从山崖上下来,从李长安手里接过谢白衣的衣冠。
谢夭心里微微一动,谢白衣不过二庄主,本不该由宋明赫这个庄主亲自接走衣冠葬入归墟。
宋明赫接走衣冠之后,又抬眼深深看了谢夭一眼。
谢夭冲他颔首,一切不言而喻。
谢夭和李长安在外围站定,即不靠近,也不过分远离,就那么缀在人群边缘。说也奇怪,明明他们两个应该有最大的情绪,但如今往人群边这么冷冷清清一站,好像他俩是局外人似的。
谢夭扫视了一眼众人。
褚裕和关子轩站在距离他们更远的地方,此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关子轩道:“褚兄,你那天……”
褚裕冷着脸道:“哪天?”
关子轩道:“冬至那天,你拿着东西淋着雨走出门,你说你要去……”
褚裕冷淡地打断他的话:“不记得了。”
关子轩稀奇道:“真的不记得了?”
难不成谢夭那一指,还有让人失忆的功效?但是看褚裕这个脸臭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不记得了。
由于他盯着看,褚裕表情更臭了。
关子轩:“……”
褚裕不耐烦道:“杀父之仇,行了吧。”
关子轩一怔。
谢夭见褚裕终于说了出来,心知褚裕这一劫已经过了一半,微笑着把目光收回来,又扫了一圈,倒是没看见怀竹月,没看到人,也说不上什么感触,他又把目光收回来。
那边,宋明赫的声音响起来:“今日,乃是我师弟谢白衣下葬之日。时隔七年,才接了谢白衣魂灵归家,我这个庄主,实在有愧。”
所有人都齐齐往宋明赫方向看去,只见他捧着谢白衣衣冠,面容冷硬,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切。
“当年我和谢师弟共同学艺于李老庄主门下,几乎同吃同住。说也惭愧,这庄主之位,本应是谢师弟的……”宋明赫忽然长叹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当年,老庄主遗命,传庄主之位于谢白衣。谢白衣一掌震碎了传位书,又将庄主令藏于我房中,一手扶了我坐上庄主之位,如今……”
他顿了一下道:“如今已将近十二年了。”
谢夭啧了一声,心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这大好的日子不适合说这些。
他想到一半,又看了一眼周围悲痛的表情,意识到这个日子似乎并不大好,嘶了一声,闭上了嘴。
不过他依旧听不得这些话,他不想坐庄主,是为了他自己。他生性潇洒爱玩,让他守着山庄过一辈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宋明赫又道:“是我!心安理得接了这庄主的位置,坐了许多年。也是我!因为庄主的身份在桃花谷一战时才驻守后方,得以苟活至今。”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
师兄啊师兄。
原来这么些年,困住你的是这些?
他本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自己的衣冠沉入归墟,但这葬礼前的煽情他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他睁开眼,眼珠一转,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也没有听宋明赫说话,只是握着青云的剑柄,沉沉地望向剑归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很想在这里待。
这时,他听见有人用气声叫了他一声。他一抬头,对上谢夭弯弯笑着的眼睛。
明明身边人脸上都无比沉重,有些还落下泪来。只有那个人还对自己笑着,冲他眨眨眼,用口型道:“想不想走?我们出去玩?”
这几乎有点荒谬了。没有一个人会在葬礼的时候说出“出去玩”这种话。
这让李长安想起无数次早课的时候,在教习师傅唠唠叨叨的念叨下,谢白衣忽然出现在窗边,冲他道:“下山去不去?”
鬼使神差地,他跟着谢夭走了,就如同之前无数次跟着谢白衣下山一样。
俩人到了后山青竹林边,那里有一小块空地,空地旁建着一个小亭子,里面放着石桌石凳。这里,是谢白衣专门用来调//教他小徒弟的地方。
两人先是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一时无话,由于两人沉默,剑归墟那股若隐若现的礼乐声就更清晰了。
谢夭听这声音听得有点烦,道:“闲着也是闲着,要不练练剑吧。”
李长安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
“强身健体,强身健体。我想多活两年。”谢夭摆摆手,又忽然想起什么,道,“李少侠,你还没回答我,谢白衣的天上人间,你学会了没?我还想看呢。”
李长安这次倒也没推脱,道:“不会。”
谢夭皱眉道:“那剑谱呢?”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他没留。”
谢夭:“……”
谢夭心道完蛋,剑谱都没留下,这让李长安怎么学?他有一瞬间想回去抽死因为懒而不愿意画剑谱的自己。
他想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不暴露身份还能把最后一招传下去的方法,他道:“你见他用过吗?还记得动作吗?说不定我能看出点门道。”
李长安道:“你能看出什么门道?”
谢夭笑道:“我都说了,我天纵奇才。”
说着,他强硬地拉李长安起来,推着他去了旁边的空地上,然后又坐回来,二郎腿一翘,冲他一点头道:“好了,你练吧,我看着。”
李长安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谢夭这是把自己当大爷了,正要发作,打算拉他起来练归云十八剑,看见坐在亭子里石凳上,支着头靠着石桌的谢夭,脾气忽然又下去了。
他回身,按照那天千金台,记忆中的谢白衣的动作,挥起了剑。
长剑出鞘,先是横劈,再是折腰,挥剑在头顶绕过周身一圈的同时,剑在手心里也在转,一道格外漂亮的剑花过后,向前突刺,突刺之后,接右下斜劈。
这最后一式天上人间,算是打完。
如果真的能打出来,便是剑在周身环绕之时,便会引来方圆数十里花瓣,向前突刺时花瓣包裹住剑身,在最后下劈之时,落下漫天的花雨。
谢夭发现,李长安记动作倒是记得很准,这么一长串几乎没有错漏。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给李长安演示过几遍,在他记忆里,李长安真正见过他那一剑,也只有千金台那次而已。
而且比起小时候,李长安身高腿长,肩宽腰细,现在耍剑,耍得要赏心悦目多了,几乎有他当年风范。
谢夭道:“我看出来了。”
李长安回头道:“什么?”
谢夭冲他一笑:“你天生适合练剑。”
李长安:“……”
眼见李长安要朝他翻白眼,谢夭连忙道:“据我了解,谢白衣年少成名,狂妄之极。所以他这最后一剑,应该想的不是怎么杀人,杀人有更加凌冽的剑招,而是想的怎么好看。”
李长安:“好看?”
谢夭一时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了,扶额道:“……意思就是怎么潇洒怎么来。”
他当时确实只顾着怎么耍帅了,但除了耍帅,还是有一定胸怀天下的考量的。这一招本就不是杀招,不然也不会引来一堆花瓣,只是为了好看,因此取名天上人间。
如果是天上人间,自然不用杀人。
世人都说飞花三十六剑,剑剑取人性命。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式,含的是一个少年人天下太平的愿景。
李长安想了想谢夭说的话,又想了想谢白衣那个人,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他活到现在出剑,都是为了什么东西,为了什么人,从来没有为了荒唐的“潇洒”过。
就在这时,剑归墟那边,传来了三声丧钟。谢白衣的衣冠冢,就要沉入归墟了。
“这是——”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李长安此时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谢白衣的葬礼上,他偷偷逃了,如今在这里练剑。
荒唐,简直荒唐之极。
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回去。
谢夭也听见了那三声丧钟,只见李长安动作顿了一下,往剑归墟那遥遥望了一眼,道:“我按你说的试试。”
荧荧月光之下,瑟瑟青竹林旁。
两人一人舞剑,一人观看。
谢夭站起来,正色道:“气随势动,剑随心动。”
与此同时,刘老的声音远远传来,“落——”
剑归墟传来恸哭声。
李长安面无表情,长剑横划,剑气掀起尘浪。
谢夭道:“不必凝聚,不必扩散,不必内敛,不必外泄。”
“沉——”隐隐约约能听见扑腾一声落水声,沉下去的,那是谢白衣的衣冠。
李长安剑气更盛,枯枝落叶都凝于一处。
“不必囿于一人,不必困于一处。青云剑,只为你一人而出。”
“礼成——”随着刘老的声音,装着谢白衣衣冠的盒子彻底沉底。
江湖百家观礼之下,衣冠沉底。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谢白衣。
李长安剑气猛然暴涨,击碎了周遭数支青竹之后,又猛然凝滞下来。
谢夭只见李长安动作停在原地,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捂住脸。
他看不见李长安表情,走近了道:“李少侠?”
李长安偏过头,头埋得更低了。
谢夭歪着头,弯下腰,笑着去逗李长安,道:“怎么了?让我看看。”
李长安忽然沉沉喊了他一声:“谢夭。谢桃花。”
谢夭:“嗯?”
“我没有师父了。”
听完这句话,谢夭整个人一怔,来不及反应,李长安就抱住了他。抱得格外紧,紧得他喘不过气。
那天,皎白月光之下,剑归墟啜泣声不断,怀竹月在青竹林里练了一整晚的剑,从归云十八剑谱到逍遥剑。
而谢夭被李长安抱着,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浑身僵得像是生了锈,一动也不敢动。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那一抱之后,便不一样了。
第029章 心迹(一)
谢夭被他抱着, 仰着头,目光里满是归云山庄澄澈天空里的星星,耳朵边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呼吸声, 他也不知道他哭了没有, 只知道李长安的手越来越紧, 像是死命地在拽着什么东西,不想让什么东西走。
许久, 感觉耳边的呼吸声清浅了一点,谢夭才道:“……长安?”
李长安并不答话, 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推开他, 拿起剑转身就走。
谢夭望着他背影, 失笑道:“这小子,占完便宜就跑。”
明明他是在笑着的,可李长安那句“我没有师父了”,一直在他脑子里面打转。他并没有去追,从李长安松开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长安现在不太想见人, 不太想说话。
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 把自己那颗心扒出来,看看那一瞬间的悸动和不舍得, 究竟是什么。
他沉思着回了房间, 就见褚裕已经在房里了,手里玩着他那柄短刀, 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谢夭一见他手上玩带刃的玩意儿就头大,道:“褚裕, 你歇一会儿吧。”说完,在椅子上坐下,反复回想着刚才。
李长安松开他的时候,他手指似乎是弹了一下。
为什么呢?
他那个瞬间,其实是想拽住他的么?
褚裕感觉谢夭脸色不对,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情绪,像是发愁,又像是在疑惑。他道:“谷主,你怎么啦?你怎么还愁上了?我还没愁呢。”
“你有什么好愁的?”谢夭看他一眼,淡淡笑道。
褚裕道:“我发愁怎么才能人杀了啊。”
“赶紧把你手上那玩意儿给我扔了。”谢夭嫌弃道。
褚裕嘿嘿一笑,把玩地更起劲了。
谢夭想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褚裕,你说,我们一直在归云山庄住下去,是不是也不错?”
此话出口,谢夭猛地一怔,他这时才发觉他真正所想。
他本以为了却桃花谷旧案,就是他此生中最后一件事了,干完这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两腿一蹬去下黄泉。但此时此刻,忽然就生出了一点遗憾,一点不合时宜的愿望来,几乎是制也制不住的往外冒。
他终于明白,他所念所求,不过一个长长久久。
褚裕却惊道:“谷主,你疯了!”
谢夭摆摆手,仰躺到床上,哈哈笑道:“疯点好。下辈子当个疯子,想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褚裕以为无论谢夭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再惊讶了。毕竟没人能看透他们谷主,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上一秒还可以笑嘻嘻地跟人说笑,下一秒就可能冷着脸杀人。
这些年来,他有过许多身份,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不论遇到的是谁,他都能跟人攀谈两句。
看到谢夭躺在床上,哈哈笑着说话,褚裕更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
半晌,谢夭忽然坐起来,道:“也不是不行,是么?”
如今全天下都认为桃花仙死了,他的身份是安全的。只有宋明赫那里稍微有一点麻烦,但……万一呢?
他忽然想起来,除了身份,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还能活多久。
长长久久,若是只剩三五载,就算这三五载里全在归云山庄里待着,也不算长长久久。
褚裕更加震惊地看着他,道:“谷主,你到底怎么啦?”
谢夭摆摆手,当晚拿了纸笔,给江问鹤去了一封信。
—
第二日谢夭早早来了校场,意外的是,他没在校场看见李长安。鬼使神差地,他去了剑归墟。
剑归墟没了昨日的人声,只有幽深的蓝色湖水,像一面镜子。剑归墟能听见两三声鸟鸣声,还有细微的什么东西沸腾的声音。那是剑心冢里永远沸腾着的岩浆。
地上还有残留的来不及清扫的白色纸钱,暗示着这里昨天发生过什么,但是谢白衣的衣冠早就沉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剑归墟旁站着一人,黑发束着,两臂交叉怀里抱着剑,斜斜地靠着一棵树,眸光垂下,黑且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投落一片阴影。他就那么沉沉地盯着归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夭站定脚步,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沉沉地看着李长安。他想,如果是他一个人去祭奠什么人,必定是不希望被别人打扰的。
说也奇怪,他已认识李长安认识了许多年,甚至重逢之后的岁月也不算短,但他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似的,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他了,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
李长安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就是脸还是一样冷。在李长安小的时候,谢夭还能看出来李长安为什么不高兴,轻轻松松地就能把人哄好。如今人长大了,他却很难再看出李长安在想什么了。
他不喊谢白衣师父,不留谢白衣的任何东西,但在桃花仙将死之际,又抓着桃花仙的领子问谢白衣。
“你还打算看多久?”就在谢夭转身要走的时候,李长安忽然开口说话了,却是连头也没偏,依旧看着那深蓝的湖水,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谢夭一笑,走过去。
李长安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夭反问道:“你既知道我来了,又为什么不叫我?”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名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这,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谢夭道,“不过想想的话,你也应该在这。一个人越是逃避什么东西,就越是会偷偷一个人回来看的。”
“幸好你不是瞎猫,”李长安笑道,“不然我可不愿意做死耗子。”
谢夭看到他笑,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其实李长安笑起来很好看,是那种忍到最后忍不住的低笑,因为他总是冷着脸,显得这点笑意更珍贵了。
谢夭拉着他离开剑归墟,笑道:“李长安,你都在这看了多久了。再看也不过是件衣服而已,再说都沉了。”
李长安任由他拉着,道:“都说了我跟谢白衣不熟。”
谢夭道:“好好好,你跟他不熟。”
李长安道:“你要拉着我干嘛去?”
谢夭回头疑惑地看他,道:“练剑啊。我归云十六剑谱没练完呢。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他拉着李长安到了校场,拿起归云山庄弟子才会用的软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拿起剑指着李长安,冲他一挑眉道:“要不跟我打一把?”
李长安瞥他一眼,道:“别了吧。我害怕打到一半你往地上一躺。”
谢夭笑了,也提了把软剑扔给他,笑道:“放心,不骗你钱。”
李长安接过软剑,看了一会儿。
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训练。师父教徒弟都是这样的,先是让徒弟一个人练剑谱,等剑谱练得差不多了,师父和徒弟再进行对打。
谢白衣也曾这样教过他,他打不过谢白衣,就不服输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再来。
谢白衣总是会一敲他后脑壳,道:“再什么来?”然后把他握得格外紧的剑取下来,搓搓他手心,道,“手都青了。”
李长安有意在照顾谢夭的身体,并不进攻,只是在格挡,软剑交锋又弹开,把两人的距离也拉得极近。
望着李长安的时候,谢夭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缘分和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似乎兜兜转转,总能遇见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两人攻防换了个个儿,心境也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两个人。
谢夭此时忽然变招,架剑横在李长安颈间,李长安竖剑格挡,直视着他眼睛。就在这时,谢夭冲他挑眉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几乎看见一个张扬的灵魂从他那个病怏怏的躯壳里冲出来。
他一愣神,竟然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谢夭就要笑起来,道:“李长安,你好像不行。”李长安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道:“是么?”
下一瞬,他右手手腕翻转,剑也顺势下压,只不过一秒钟,瞬间卸了谢夭的剑。
在剑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李长安又立刻伸手接住,抬起眼睛,把软剑重新递给他。
谢夭望着李长安手里的剑一愣,抬起头笑道:“李长安,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李长安眉头轻微皱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夭望着归云山庄上空澄澈的天空,道:“我毕竟不是归云山庄门人……”
李长安截住了他的话:“继续江湖游历,还有许多没去过。”
谢夭点点头,道:“挺好的。”
李长安望向他,剑仍然没有松,等着谢夭接,道:“你去吗?”
谢夭心尖忽然一跳,仍不接剑,转头看他,笑问:“为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李长安长叹了一口气,道,“脑子不好,身体也不好,你这样的人,一个人怎么闯荡江湖?”
谢夭一笑:“那就是保镖喽?我倒是可以缩衣节食地给李少侠银钱。”
李长安忽然沉沉看向他,许久才道:“朋友。我当你是我朋友。”
天知道让李长安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心里话有多难,李长安这一生嘴上亲口承认的朋友,也估计只有谢夭一个。谢夭整个人怔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起来,道:“剑不接就扔了。”
说着,就要松手。
谢夭连忙把剑接过,笑道:“好!从此以后,你做李大侠,我做谢公子,强强联手,不失为一段江湖美谈。”
李长安道:“哪里强强?”又叹口气,幽幽道,“明明是我一个穷游侠,带着一个富贵闲人。都如此了,还要教闲人练剑。”
谢夭嘻嘻笑道:“你都当我是朋友了,不可以找我要银钱。”
—
从桃花谷到归云山庄江问鹤一共走了十多日。因为归云山庄不允许外人进来,江问鹤就跟谢夭约在了山下茶馆。
山下茶馆名为水楼,总共两层,一楼散桌大厅,二楼大桌雅间。因为靠近归云山庄,水楼里有许多青竹和剑的饰物,江湖上有传言道,就算进不了归云山庄,来水楼也能略知一二。
因此,水楼生意一向很好。大厅里早就坐满了人,或闲谈、或喝酒,只是目光忍不住往大厅一个角落里瞟。
那里坐着一位红衣公子,样貌极其俊美,已经一人自斟自酌地坐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在等什么人。
江问鹤刚一进水楼,就发现谢夭穿了一身红衣,已经坐在茶馆角落里等他了。
江问鹤心道,这人什么时候这么着急见他了,之前都是躲还来不及。
谢夭冲他笑道:“问鹤先生,这边。”
一声“问鹤先生”叫得江问鹤头皮发麻,他走过去,讥讽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谷主懂得求医问药了。”
谢夭笑道:“我一直惜命的。”
江问鹤道:“这归云山庄是不是有什么仙丹?让谢谷主都回心转意了。”
仙丹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你别取笑我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谢夭摆摆手,自觉地把手腕摆上来,又叹了口气道:“江大神医,你应该明白,牵绊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搞定的事。”
在谢夭看来,重新修上剑仙境界,平定是个桃花谷内乱,都比这件事情简单。都说人心难测,人心难测,人的心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受控制的东西。
即便是他也不行。
江问鹤哼一声,闭上眼感受谢夭脉搏,问道:“因为谁?”
谢夭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祭出他的装聋大法,疑惑地“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眼睛一睁,站起来就要走,道:“我不医了。”
谢夭失笑道:“得得,你回来吧。”
“不用你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江问鹤道。
谢夭苦笑道:“既然猜得到,何必要问我?”
江问鹤不再说话了,重新搭上他脉搏,这次眉头微皱起来,表情很认真。
收回手,睁开眼睛,正要发作,问他是不是又妄动内力了。
就见谢夭立刻把手收回去,两手举起来无辜道:“不用你问了,我先招了吧。动了,跟人打了一架,之后有点头疼,不过没有犯病。药也第一时间喝了。”
江问鹤重重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个样子,迟早有一天死外面。”
谢夭不知为何,兴许是天生神经大条,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死不了外面,他的衣冠已经沉进归墟了,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找回去。
想到这,谢夭反而坦荡微笑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江问鹤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伸出了五根手指。
谢夭故作讶异道:“五十年?这么久。”
江问鹤瞪他一眼,心里也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谢夭还能笑得出来,于是恶狠狠道:“五年!”
“五年啊。”谢夭面容依旧沉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支着头看着对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又忽然道:“最少还是最多?”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似乎显得他有点不死心了。于是他又低下头笑了笑,正想摆摆手让江问鹤别说了。
江问鹤极轻地叹一口气,道:“你说呢?”
江问鹤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难过。这么多年来,谢夭一直表现得很不在乎,仿佛他的命并不是自己的,但人生在世,又有谁能真正的不在乎?
尤其是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不想放手的理由之后。
谢夭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江问鹤幽幽地看着他,半晌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不是不相信,”谢夭哈哈一笑道,“这不是因为有些方法我之前不愿意让你用嘛。”
江问鹤心道你自己也知道,针灸喊疼,药浴喊麻烦,用毒吧又担心自己被毒死,只愿意喝苦不叽叽的黑色汤药,因为汤药见效最快,弄起来又最简单。
然而汤药的苦和事后的疼却丝毫不提。
谢夭是他这辈子医过最难医的病人,江问鹤正打算发一肚子牢骚,却见谢夭忽然回头,目光格外柔和地看着他。
谢夭道:“我现在愿意了。”
江问鹤整个人一怔。
谢夭笑了笑,又道:“针灸可以,用毒也可以,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吊着我一口气就可以。”
他话音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瘫痪在床不可以,我还不想别人伺候我。”
他需要的,只是能在李长安面前表现得安然无恙而已。
江问鹤沉沉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才道:“谢白衣,你真是……变了许多。”
谢夭一怔,站起来就要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别在这地方说。”
这里可是归云山庄山下的水楼,不是什么乡野小道上的小茶馆,到处都是江湖人,其中不乏归云山庄弟子,谢白衣之名在此地如雷贯耳。
若是让这些听见谢白衣大名,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风浪。
幸好,周围人都在喝酒取乐,并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我以前只以为你的志向就是游山玩水,逍遥人间。活一天算一天,活着不算赚,死了不算赔,所以只愿意喝药。因为喝药最方便,最能让你像个普通人。”江问鹤继续道,“现在看来,人一旦有了什么牵挂,果真会变得不一样。”
谢夭冲他举起酒杯,一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江问鹤心中奇怪,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哼了一声,道:“对,谢大谷主,我就是在夸你。”
谢夭哈哈一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承认了吧。”
江问鹤听着他的笑,心里难过又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慢慢道:“五年已是极限了。”
谢夭点点头,不再说话。其实这个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但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一点之后就想要更多。
江问鹤看着他道:“若是接下来还是频繁动武,三年、两年、几个月、甚至几个时辰都有可能。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这么吓人。”谢夭笑道。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正要骂人,就见谢夭喝了一口酒,声音很轻地问道:“江问鹤,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第030章 心迹(二)
谢夭很少有这样叫江问鹤名字的时候, 一旦这样叫,便是他没有开玩笑,也没有在挤兑他, 而是格外认真地在说话。谢夭语气也很少有这样真情实意疑惑的时候, 他大多数时候的疑惑都是装出来的, 其实他心里全都心知肚明。
一向心如明镜的谢夭,此时却疑惑地像个小孩子。
江问鹤道:“嗯。从望城开始, 就不应该。”
谢夭心里也知道,或许从那晚霍家庄偶遇, 他再次看到李长安第一眼开始, 一切便朝错误的方向进发了。
当时的自己不知道那是错的吗?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就跟在了李长安身后。
谢夭哈哈一笑道:“晚了, 已经回来了。”
江问鹤嘶了一声, 皱眉道:“你打算在归云山庄住到什么时候?”
谢夭看他一眼, 反问:“你打算在桃花谷住到什么时候?”
江问鹤卡了一下。说起来也可笑,他身为神医堂堂主,不在神医堂主持堂中事宜,跑到桃花谷一个魔教中人遍地走的桃花谷隐居。
就见谢夭又吊儿郎当地开口了,“江大神医,咱俩可不一样。我这是回家, 你那是客居。”
他锐利的视线看向江问鹤, 眉尖一挑,道:“也不清楚你怎么想的, 神医堂的往事, 比我这归云山庄还复杂?我都回来了,你有什么不好回去的?”
江问鹤很少提及关于他自己的事, 就连那些年在神医堂学医的往事也很少提。但这么多年,谢夭还是看出了一点眉目。
神医堂在江问鹤这一代, 出过两个天才,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师弟。本来下一任堂主应该在这两个人中间选出,在选堂主前一天,江湖上忽然传出了江问鹤师弟的死讯。
堂主的位置自然落到了江问鹤身上,江问鹤也确实尽职尽责地当了几年。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江问鹤抛下了神医堂,隐居到了桃花谷。
这个故事是谢夭七零八落凑出来的,缺失了不少细节。但是还是可以推测,江问鹤来桃花谷,必定跟他那个神秘死亡的师弟脱不了关系。
江问鹤长叹一声道:“谢谷主,我不问你让你改换心意的究竟是谁,你不问我留在桃花谷的缘由,我们两清,行不行?”
谢夭笑道:“哪里两清,你已经知道了,我可还不知道。”
江问鹤道:“那是我猜出来的,可不是你自己说的。”
谢夭道:“行,行。”
他们一个身为桃花谷谷主,一个为神医堂堂主,都有过一段年少风流的少年惬意,也都曾失意着踽踽独行,都背着一些不可说的秘密。不多问,不多说,已经成了两人默不作声的习惯。
这时,褚裕忽然从外面进来,刚进来就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恶狠狠盯着茶碗,一句话也不说。
江问鹤笑道:“呦,怎么了这是?”
褚裕静默一会儿,却没有看人,只是骂了一句:“关子轩这个王八蛋!”
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想干什么,关子轩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眼前晃悠,笑眯眯地问他去干嘛。
褚裕总是会冷着脸道:“我现在就去把那俩小孩给宰了。”
关子轩道:“褚兄,不可杀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听得褚裕想把关子轩立刻剃了头随便扔去哪个山野寺庙。关子轩这种老好人,就不应该待在归云山庄,天生适合吃斋念佛。褚裕心道,就算现在把关子轩烧了,说不定都能烧出舍利子。
褚裕被关子轩打断了三次计划,最后不是被拉去练剑了,就是被拉去读什么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天书。
褚裕捞过桌子上的酒杯,也没管杯子究竟是谁的,一饮而尽后把酒杯狠狠往桌子上一拍,道:“我以后,我再跟关子轩说一句话,我就是狗。”
江问鹤心里更奇怪了,歪头看着谢夭。
谢夭低声笑道:“看来,要教他武功了。”
江问鹤此时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就一直在归云山庄长住下去?”
还不等他说话,褚裕就讶异道:“还要长住?再住下去我真要跟关子轩同归于尽了。再说了,公子住在归云山庄不是因为李长安吗?”
谢夭:“……”
他藏了半天没跟江问鹤说,褚裕一句话就把他的底全漏了。
江问鹤奇怪道:“因为李长安又为何不能长住?”
褚裕摆摆手,正要说话,谢夭却打断他的话,笑道:“接下来自然是云游江湖,顺便查一下当年旧案。”
江问鹤看着褚裕的神情,眼睛一转,端起酒杯跟谢夭碰杯,笑道:“跟谁?”
谢夭:“……”
就在他们说话之际,一玄衣少年出现在茶馆门口,细长手指握着黑色剑鞘,轻轻掀开门帘,因为身量太高,不得不低头进来,抬起头刹那,脸和眼神都让人心尖狠狠一跳。
那少年明明长着一双桃花眼,神色却格外冷淡。
来人正是李长安。
江问鹤上次在屋内,李长安在屋外,并没有看清人脸,此时见了,心里惊讶一下,心道江湖上那些有关李长安俊美的传言果然非虚,然后目光悠悠看向谢夭,总算明白谢夭为何如此放不下了。
李长安站在门口,足够吸引人目光,却并没有进来,眼神扫视了一圈,像是在招人。
谢夭差点和他对上视线,连忙低头对江问鹤道:“快走快走,别说我认识你。”
他此时怂得像个鹌鹑,江问鹤有点忍不住笑,心道一物降一物,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能够制住谢白衣的。
想到这些年来谢夭对他装的无数次聋,江问鹤故意慢悠悠道:“啊?你说什么?”
此时李长安已经看见了他们,眼见已经没法装作不认识江问鹤了,谢夭立刻道:“现在开始,我们是偶然认识的朋友,你的身份是江湖郎中。”
江问鹤忍着笑点头:“好。”
谢夭说完,抬起脸冲李长安一笑,挥了挥手道:“这儿。”
李长安走过去,坐下之后先是扫了一眼江问鹤,眉头轻微皱了一下,道:“这是?”
谢夭道:“路上认识的朋友,曾经给我看过病。”
江问鹤拱手道:“在下江莲,江湖游医。那日看谢公子脸色不佳,给谢公子把过一次脉,说实话,闻所未闻。听说谢公子又来了归云山庄,我恰好云游此地,跟谢公子一叙。”
江问鹤看得出来李长安眼神里的不信任,因此详详细细地编了个身份。他虽为神医堂堂主,但这些年来一直隐居桃花谷,不曾抛头露面,别说李长安没见过,就连许多门派掌门都没见过。
李长安眉头微微松了一点,道:“师从何处?”
江问鹤道:“家父。一个不出名的郎中,前几年已过世了。”
李长安目光变了一下,道:“抱歉。”
江问鹤摆摆手,笑道:“无妨。为医者最知人各有命,顺其自然,生死不可改。不过若是遵医嘱,还是能拉长寿命的。”说罢,他只是抬起酒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
虽然江问鹤没看自己,但谢夭知道这厮点自己呢,他连忙岔开话题,对李长安道:“李少侠,你怎么来了?”
李长安道:“有事找你。”
谢夭道:“有事便说。”
李长安莫名扫了一眼江问鹤。
江问鹤:“……”
谢夭笑道:“江兄不是外人。”
“好吧,”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江问鹤以为自己必须要走的时候,李长安开口了,他慢慢道:“我觉得桃花仙的死有问题。”
他一句话极轻,像是一滴冷水,落到沸腾的茶馆里都掀不起什么波澜。但就是让在座几人都一阵惊讶。不必说他们几人知道桃花仙之死的真相,就算是让不明真相的外人去听,必定都要说李长安大言不惭。
桃花谷的内战之时升腾的血雾不是假的,被买空的冰蚕不是假的,事后给验尸,身中火毒更不是假的。
桃花仙在华光庙露过一面,那日非凡的剑招更不可能是假的。
谢夭心里也在奇怪,他做局还从未被人看破过,他骗了天下人,却没有骗过自己徒弟。除了奇怪,还有一点隐约的害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害怕来自何处。
他什么时候害怕过?
江问鹤讶异道:“少侠说得可是那罪孽深重的桃花谷桃花仙?”
李长安点头。
江问鹤道:“望城松云剑之死传得沸沸扬扬,此事还是归云山庄宋庄主一手追查操办,桃花仙不是已经在望城伏法了吗?”
李长安不说话。
谢夭道:“为什么说桃花仙的死有问题?那日他死在众人眼前,总不会假死。”
见谢夭说话了,李长安才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在回青竹居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捧花。”
他是在山道上碰见那个小弟子的,不过十几岁,穿着归云山庄弟子服,蹦蹦跳跳地从后山下来,怀里捧了一大束花,花各不相同,颜色也并不相同。
女孩看见李长安,高高兴兴地冲他打招呼,道:“长安师兄!”
李长安微笑着冲她点了一下头,正要走过去,余光又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道:“你怀里的花从哪里采的?”
女孩冲他盈盈笑道:“剑心冢旁边,有一个小洞窟,那里靠近剑心冢,冬天也很温暖,这个时节还开着许多花呢!长安师兄若是想要,我带着师兄去采。”
李长安指了指她怀里的其中一朵,那花花形跟桃花并不一样,但花瓣却极其相似,他道:“这个呢?名字叫什么?”
女孩道:“这个呀,叫秋海棠。在我家乡那边有很多的,但是山庄里面很少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李长安道:“你家乡在哪?”
女孩天真无邪地冲他笑道:“宁州啊!”
女孩子还在笑,却见长安师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变得又冷又沉,女孩子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怯生生地看着他,又见李长安冲她笑起来,道:“多谢。”
李长安在那个瞬间,想起富安客栈旁,那个卖货郎说过的一句话:“城东的林生就死在里面了。他刚刚从宁州回来,听说赚了一大笔钱,还没来得及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其实望城山上那些,并非桃花瓣,而是从宁州运来的秋海棠花瓣,洒在地上,让其他人以为是桃花仙犯案?”谢夭道。
李长安点头,道:“不止这些。那日出现在望城山杀人的两个黑衣人,并没有桃花仙,而是桃花谷人。用了同样的手法,让我们以为是桃花仙杀人。”
他顿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来华光庙里站在菩萨神像旁,居高临下望着众人的桃花仙,道:“否则以桃花仙在华光庙书‘何罪之有’的气势,是不会不露面的。”
明明身份败露在即,谢夭竟然有点高兴,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高兴的是他在华光庙的出场还是给李长安留下深刻印象了的。
李长安继续道:“那么事情就很清楚明了了,有人在假扮桃花仙杀人。桃花谷的内乱应该是真的,桃花谷人想除掉桃花仙,但依靠自己的力量又不行,所以在富安客栈杀了松云剑,祸水东引,借其他人的手除掉桃花仙。”
仅凭一点点信息就推断出了这么多,谢夭眼里的欣赏又多了几分。江问鹤却莫名看了谢夭一眼,心里是又叹又急,叹得是李长安不仅脸好,剑好,更是冰雪聪明。
急得则是谢夭没有一丝自己身份将被揭穿的自觉,如果身份暴露,又该如何自处呢?
“而真的桃花仙,一定出现过。”李长安道。
这一句话几乎把所有人震住了。
真的桃花仙,不仅出现了,现在就在他们旁边坐着。
谢夭道:“何以见得?”
李长安道:“既然桃花谷人是为了杀人,那么就一定要将真的桃花仙引来。那天被我们抓到的桃花谷人,是他们故意送上来的,为的就是暴露桃花仙的真实身份。但是还没说就被真桃花仙灭了口,实在是太快了。”
谢夭眉头轻微皱了一下,明白了这其中关窍之后,一时间想长叹一声,心道如今师父可能要玩不过徒弟了,他笑着道:“如果真桃花仙和桃花谷人是对立状态,是不可能知道立刻知道桃花谷人动态的。如果能够立马杀人,只能说明,真桃花仙距离我们很近,甚至可能就住在客栈。”
李长安点头,道:“那天在华光庙堵住的桃花仙,起初以为是找到了他的暗桩。其实那里根本不是他的暗桩,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是过去清理门户的。”
所有真相,一字不错。
谢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又喜又惧。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就算真相如此,可是那桃花仙还是死了,不是么?”江问鹤道。
褚裕立刻接话道:“因为内乱,所以给桃花仙下毒,再之后被我们抓了,乱箭射死。公子,你说是不是?”
褚裕和江问鹤都满眼期盼地看向谢夭,谢夭却闭上眼睛,心道前因后果已经分明,这种事情李长安怎么会看不出来?
果然,只见李长安道:“赶去华光庙那日,除了桃花仙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如果他是我熟知的那个桃花仙,必定不可能蠢到连几个二臣贼子都抓不住。那么,华光庙内其余桃花谷人去了哪?”
江问鹤已经听明白了,扇子遮住嘴巴,苦笑着看了一眼谢夭。
李长安继续道:“一是,桃花仙把他们都杀了,二是,桃花仙把他们都抓了。无论哪一种情况,桃花仙都不可能被下毒。”
褚裕心里一惊,道:“那我们杀的算是什么人?!”
李长安淡淡看他一眼,道:“是假的。桃花仙送给我们的。”
一句话,茶馆里温度瞬间降了几度,一时间落针可闻。无论谢夭三人如何表情都不会奇怪,这样一番精彩的推断,无论是谁听了都会惊讶地合不拢嘴。
许久,谢夭低头笑笑,道:“长安,你果真……”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果真长大了许久,江湖经验老道了许多,也细致入微了许多。但无论哪一种他都说不出口。
李长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许久,抬起眼睛望着谢夭,沉静道:“谢夭,我想去一趟桃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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