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李长安冷着脸,掐着谢夭胳膊,一路穿过济世堂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老父亲抓包偷跑去喝酒的儿子。
谢夭跟在他身后,窝窝囊囊道:“李少侠?……咳,李少侠?”
他语调听上去委屈巴巴,可嘴角却是笑着的。
这个瞬间让谢夭感觉时空倒转,他从李长安冷冰冰的表情上找到了一点小时候的影子,那时候他逃避早课,小长安去抓包他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明明身量更高了,力气更大了,也没之前爱笑了,生气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
让人看了忍不住想逗一下。
李长安押着谢夭回了门口的茶铺,直接把谢夭摁在凳子上,一句话都没说,只冷着脸喝了一口茶。
谢夭转头看看旁边的关子轩众人,心道带的人还不少,微笑着点头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倒是打招呼了,这个时候谁敢回啊?一群人心道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又大气不敢喘地等着少庄主说话。
这种时候买冰蚕,不管怎么说,都要押起来审一番吧?
让众人震惊的是,李长安丝毫不提冰蚕的事,开口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在这?”
不提冰蚕就算了,李长安接下来又接了一句:“不是说今天不宜出门?”
听听,这哪像什么审问,这不就是开玩笑么?
谢夭道:“养病嘛,来药铺抓点药。”
“抓药?”李长安嗤了一声,反问道:“你抓的什么药?你抓冰蚕?”
谢夭胃里立刻翻涌出冰蚕的那股凉凉的苦味,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正常人谁想抓冰蚕,没事毒自己是吧?
谢夭想了半天,道:“大夫说我最近火气有点重。急火攻心,梦魇压身,非冰蚕不得解。”
火气重是假的,梦魇压身是真的,大夫按头他吃冰蚕是真的,这个大夫就是江问鹤江大神医。
江问鹤说,他要是不吃,就等着以后疯吧。
经脉逆行之时两股内息冲撞,如同两股势力在他体内不停地打架,日日火气冲天,所以发作之时性情大变,看哪都焦躁烦闷,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抵制这股火气之法,便是冰蚕。
但冰蚕到底是毒,他身上又没中毒,所以每次吃冰蚕,必定会有一段时间如坠寒窟,那感觉比身处归云山庄的寒冰涧还要冷。第一次吃冰蚕,他裹了三层毯子在身上,也没喊冷,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声:“操,真苦。”
其实后来吃得多了,他已经能够自动地屏蔽冰蚕那股石灰一般的苦味,冷静地给自己蒙上三层被子睡觉。但不知怎么,看着李长安的脸,忽然就觉得那玩意太苦了。
就连心头都跟着苦。
李长安深深看一眼他,道:“梦魇压身?”
“火气太重容易鬼压床,”谢夭呵呵干笑两声,又转头看了看周围,道,“你们这是在……蹲人?”
“全城的冰蚕都被买空了,桃花仙可能中毒了。”李长安转回头,盯着铺子。
一个身形颀长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进了济世堂,李长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人打扮怎么看怎么都是普通老百姓,还是比较困苦的那种,但是身形和个子很像。
那年轻人进去,药铺给他抓了白术、车前草之类的药,他感恩戴德地付了钱。
李长安又把视线收回来,对谢夭道:“这是在等桃花仙。”
谢夭稀奇道:“你们见过桃花仙了?”
李长安想起华光庙那天谢夭犯病,后来也一直没跟他说华光庙之中的遭遇,谢夭至今还不知道。
李长安只点点头。
“桃花仙什么样?”谢夭道。
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华光庙二楼露台之上,信手挥出四个大字。后来他时常觉得那天表现得有点太强了,以至于之后的事情都费了一番周折。
但如今他看着李长安的时候,忽然想听李长安说几句好话。他都那么厉害了,应该可以胜任李长安师父一职。
李长安想了想,道:“很强。”
谢夭道:“然后呢?”
他心道,就没有一点关于外貌方面的印象么?他那天穿戴整齐,还别了桃花枝,甚至还招摇地拿了一把折扇,跟个开屏孔雀似的,怎么能没有一点印象?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可能还杀不了他。”
谢夭一怔,尴尬地笑了一下,又打了个哈哈,道:“你不是剑仙么?肯定杀得了。”
心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落空了,他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遗憾有一点,难过也有一点,但不是让人想要流眼泪的难过,像一场大梦初醒,他只是忽然觉得望城住不了多久,他要收拾收拾准备去别地了。
没人再说话了,一群人守在济世堂外,到目前已经整整守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除了一位差点要开冰蚕还被他们二庄主拉回来的谢夭,再没有人去买冰蚕。
等的时间实在太久,傍晚昏黄光晕下,一群人再也维持不了站如松坐如钟的正经做派,都歪的歪斜的斜。
谢夭也有点坐不住了,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困,他一手支着头,迷迷糊糊地只睁开了半只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进了济世堂的门,道:“还没等到?”
李长安道:“今天等不到,那就抓你去审。”
谢夭可能实在太困,摆了摆手道:“那就审。”
他没清醒,其他人倒是清醒了。抓了谢夭之后李长安闭口不提审讯之事,其他人也不敢提,却都在心里暗暗道色令智昏。如今看来,他们这位少庄主脑子还是有的。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老老实实买什么冰蚕。”谢夭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道,“我都桃花仙了还用买么?谁不知道那冰蚕有剧毒,只要买了肯定就会被店家记住……”
一番话没说完,李长安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不顾身份地冲进济世堂,翻过柜台,济世堂大夫伙计想要去拦,但没拦住,李长安已经利落地拉开了装着冰蚕的小格子。
里面,空空如也。
济世堂伙计和掌柜也吃了一惊,今早上还检查过药柜,里面还有冰蚕,这一天下来也没一个过来开冰蚕的,柜子里面怎么可能是空的?!
冰蚕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
李长安瞬间想起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那人用厚厚的布裹着脖子,现在天气也不冷,为什么非要裹着脖子?
除非是为了挡住皮肤,中了火毒的人,脖颈会泛红!
李长安眸光一沉,道:“人跑了,出去追。”
人都已经跟着李长安走了大半,谢夭才像被吵醒那样迷茫地睁开了眼,关子轩道:“快走吧谢兄,人跟丢了!”
谢夭愣愣地“哦”了一声,却在离开的那个瞬间回头,跟济世堂的掌柜对上了视线。
谁都没躲,谢夭冲他弯起眼睛一笑,像是致谢,接着点了一下头。
济世堂掌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神医堂在外隐居已经快十年的堂主突然大驾光临,拿着一块堂主令牌到了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吩咐了两句话。
一是把望城所有冰蚕买了。
二是有人来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
桃花仙中了火毒,内息有损,轻功也发动不出来,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来了追兵。他回身甩了几个暗器,不过扔几个暗器的力气就让他咳嗽了好一阵。
看来桃花仙果真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李长安一边让人回去传信,一边追击桃花仙。桃花仙本来想从东南方向逃出城,那里地势平坦,没有什么东西阻隔,用轻功还是能攀上城墙的。
但宋明赫带人忽然出现在东南方,堵住了桃花仙的去路。
桃花仙只能转身继续跑,不曾想被逼到了绝境。面前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抬头,是峭壁悬崖,瀑布从山顶滚落,溅起一地的水珠。
桃花仙看着那峭壁悬崖,莫名笑了一下。
宋明赫道:“桃花仙!你还想逃到哪去?”
桃花仙阴森森地看了宋明赫一会儿,接着把自己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粗布长衫扒了,露出里面的粉紫衣裳,又把裹着脸只露出眼睛的布条扯了,布条下,是一张秀气的脸。
一群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说桃花仙杀人那么凶狠,必定凶神恶煞,但委实没想到,长得竟然可以说是温和的没有攻击性的漂亮。
只见桃花仙从袖子里抽出自己的桃花簪子,把自己头发绾了,又仔细地插上桃花簪。
接着他从桃花枝自动从袖中脱出,他握了剑,抬眼,平静看向众人。
不知为何,只那一眼,一群人竟然想往后退一步。
追人的时候还没感觉,因为桃花仙穿得破破烂烂,不像是追桃花仙,反倒像是追一个岌岌无名的小贼。而此时全套装束完毕,只看着他,便会让人会想起华光庙那一刻。
那种让人感觉恐惧的实力。
李长安却一步没退,静静看着桃花仙。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想走近一点,跟桃花仙说一两句话。
知道当年桃花谷事情真相了,只有桃花仙了。
谢夭混在人群中,平静地看向那位“桃花仙”的眼睛。极长老的脸易了容,是往漂亮秀气这个方向化的,唯独有一点,就是不能像谢夭。
极长老目光扫视众人,在谢夭身上似是多停留了一会儿,谢夭充满歉意地,冲他点了一下头。
极长老又移开视线。
有了上次的教训,众人不敢轻易上前。这时有人拉开了弓弦,众人都听见了弓弦拉满之时的铮铮声。那人正是暗鸦斋长老,暗鸦斋号称天下箭术第一,最会用箭。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可以用箭!
一群人拿了弓箭,弓弦都拉满,箭指着桃花仙。架势已经摆了,数百支乱箭下去,没中毒的桃花仙不好说,但中了毒桃花仙一定难逃。
但宋明赫和李长安没有下令,没人敢放箭。
李长安看了宋明赫一眼,心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
数百号人就这么僵持着。谢夭当时在华光庙时还感觉不出来,如今站在人多的这边才感觉对,对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孤立无援。
这时,只见桃花仙一笑,挥剑劈过来。
剑气再次如同波浪,还没到跟前就让人心慌。一个小弟子害怕,手一松放了箭。
李长安心下一惊,他甚至想去拦那支飞过去的箭,但已经来不及了。
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都以为是下令了但是自己没听见,那一瞬间万箭齐发。
谢夭站在人群中间,怀着一种格外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数百只箭划过上空,穿过瀑布激起了水雾,射向扮演自己的极长老。
谢夭沉默着,从暗鸦斋那拎了一把弓箭,又要了一支箭,箭搭在弦上,他把弓弦拉满。
箭对准极长老,他平静地抬眼,跟极长老对上视线。
极长老忙于对付千百只飞箭,在对上谢夭视线时还是一惊,他心道,谢夭就不怕这是他自己的结局么?
如今,这是要自己放箭杀了“自己”么?
数百只箭被桃花仙的剑气冲撞了一下,方向都有些歪,桃花仙身上插了好几支箭,但地方都不致命。桃花仙全身都是箭的擦伤,殷红的血肉外翻,看上去让人心惊。
李长安这时大吼道:“停下!不许放箭!”
桃花仙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好多要问的没有问……
但现场太乱了,弓箭穿破空气的声音,弓弦震动的声音,与剑气相撞时爆炸一般的闷响,全都混杂在一起,没人听见他的吼声,他像一只困兽,徒劳地去阻止数百支箭。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松手,箭急速射出去,正中极长老心脏。
看见桃花仙中箭那刻,李长安整个人怔了一下。
极长老半跪在地上,一手握住箭杆,看着某个方向,咧开嘴一笑,吐出了一口的血沫,接着重重歪在地上。
谢夭随手扔下弓,像是丢弃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即使这张弓刚刚解决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长安大吼一声:“都停下!别放箭!”
所有人都是一怔。
他接着不顾宋明赫命令冲过去,捂着桃花仙还在涌血的胸口,又把他头托起来,手忙脚乱地问:“先别死,先别死。你、你见过谢白衣么?最后一次见他,他……他什么样子?”
极长老咳咳两声,想说什么,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沫。
李长安又手忙脚乱地去擦,声音都在抖:“他、他还活着么?”
极长老嘴唇抖了两下,似乎是在说什么,李长安顾不得他此时满脸血污,把耳朵凑近了,听清他说什么那刻,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桃花仙用破碎的嗓子喑哑着说话,语气还有那么一点点嘲讽和调笑。
只听见他道:“谢白衣,死了七年了。”
李长安那个瞬间大脑是空白的,甚至有点不知道作何反应。茫然了那么一秒,心口剧烈地疼起来,疼得他想把身体蜷起来。
“他怎么死的?他可是谢白衣。”李长安抓住桃花仙领子,摇晃着他身体,几乎颠狂地问他,“谢白衣那么强,谢白衣怎么可能死?”
桃花仙却已经嘴角带着笑,缓缓合上了眼。
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最为冷静,最为自持,最为早熟的少庄主疯了一样摇晃着桃花仙的尸体,愤怒地大吼道:“我他妈问你他怎么死的?!”
这个他,没有其他人,只能是谢白衣了。
谢夭背过身,往外慢慢地走,听见李长安这声吼,又停住脚步。
从心尖开始疼,疼痛密密麻麻地漫上来,整颗心都被攥紧了。
他又回想起冰蚕的滋味了。
娘的,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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