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补)
拆迁事宜处理完毕, 黎潼给段暄山拨去电话。
接起的速度很快,嘟声不到两下,那头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声:“猫猫妈, 忙完了吗?”
黎潼答:“已经忙完了。”
段暄山为她高兴。
家中传来猫咪此起彼伏的叫唤声,仿佛在抱怨着家长不在, 自己有多委屈难受。段暄山忍俊不禁, 抬步走向阳台, 在嵘市的秋风簌簌里?,说起这些天家中发生的事。
黎潼行走在江市的街道旁, 榕树摇动, 绿影婆娑。
秋并未染透叶,郁郁葱葱的翠色自褐黄的枝中钻出,间或能听到禽鸟的低鸣。
她的爱人在说话, 声线平稳, 含着笑意。
“家楼下开了家冰饭店, 口味正宗,等你回来我们去吃。”
“猫抓板被几只胖猫抓得稀碎……”
“我新学?了几道菜,是江市的地道菜。”
段暄山的音色清冷,他说时,难得絮絮,如同望妻石, 翘首以?盼。
最后, 是他很轻的一句:
“等你回家。”
黎潼舒展眉眼,笑着答好。
挂断电话, 她凝视着天边云霭。
一场冰冷秋雨即将降临江市, 她要在雨水来袭前,回到家。
……
认识段暄山长达十多?年的某位友人, 从其他朋友嘴里?得知他谈恋爱,起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什么?今天不是愚人节。”
“暄山那人,从没见他喜欢过谁,真要说喜欢什么——小动物算一个。”
友人嘀嘀咕咕:“他就?没长过谈恋爱的神经。”
对?方肯定说,段暄山确实在谈。
那人愣怔,旋后亲自联系他,“不是吧哥们,你谈恋爱了?”
段暄山没在电话里?说太多?,只简单道,“过几天,我请你们吃饭。”
没过多?久,段暄山亲自组了个局,邀请他熟悉的朋友前来。
几位友人来时,桌上?已经点了清茶。段暄山静坐,眉眼低垂,眼睫冷淡,听到声响,闻声抬头,脸上?的情绪依旧寡淡。
友人们都已习惯他这张“臭脸”,他们相识多?年,早知道段暄山性情如何。
他很少热情待人,平素礼貌客气?,周身萦绕着山雾冷风般的淡漠。
年轻叛逆时,会觉得这样的性格太过装x。
相识久了,年纪大了,才知这样的同性友人最为可贵。
难得在,段暄山多?年如一日的性情稳定,为人善良,不与?鲜廉寡耻的人联络交往,社交朋友圈干净清白……
细数来,全?是优点。
聚餐吃饭时,这群大老爷们最喜欢参与?段暄山组织的饭局。
没别的原因,段暄山从不劝酒,饭局清淡。
他身价远超常人,并未矜持孤傲。不像某些身居高位、沾染酒局恶劣风气?的人,粗砺着嗓、红着脖子拍桌嚷嚷“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等糊涂难听话。
彼此品性相合,这才能成为多?年好友。
几人招呼打完,性格大胆热情的,笑着问:“就?老段你一个人?”
段暄山答:“她临时有些事,一会就?到。”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包厢门被敲响。
距离门近的友人起身开,稍一抬眸,撞进一双毫不逊色于段暄山的冷情眸子。
年轻女?人在制服外穿了件男士外套——眼尖的瞧出,这是段暄山的大衣,搭在她身上?毫不违和,更像个穿了oversize装的美?丽女?性。
领口透出几厘的淡蓝警服衬衣色彩。
她有着一张近乎完美?的脸蛋,眼眸狭长冷艳,鼻梁高挺俊俏,唇角的弧度平直冷淡。
年轻女?士的身上?浸染着清冷淡漠,气?质凛然深邃。叫人情不自禁地挺直脊背,本能要循规蹈矩。
开门的友人愣了。
他讷讷道:“您……我们屋的?”
只是刹那,他看到这个美?丽女?性脸色柔和下来。
她与?段暄山对?视上?,旋后,望向友人们。
“我是段暄山的女?友,很高兴见到你们。”
原先神情寡淡的段暄山,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眼瞳豁然点亮。
美?丽女?郎亦是如此。
进屋时,那张漂亮脸蛋上?分明疏冷的情绪犹如被明火点燃,冷意霎时消散无踪。
友人们:“……”
他们面面相觑,为这对?爱侣的气?质默契,神奇的相似点惊叹不已。
饭局中,他们得知她方才迟来,是半路上?扭送了某个小偷,帮着同行擒住,这才匆匆赶来。
身上?的外套果然是段暄山。黎潼来时匆忙,只在制服上?套了常服外衣。抓捕小偷时,外衣扣子扯散落地,只能先穿上?他的。
这一顿饭局结束,某个友人感慨着道:“暄山,你这单了三十年,终于有伴了。”
另一个道:“我还?以?为你要单一辈子呢!”
还?有个自来熟的,大喇喇地给黎潼分享起段暄山的过往糗事:“你知道吧,他接手段家后,常年出差在外,每到一个新城市,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当?地正值营业的猫咖狗咖。”
喜欢小动物的人,心肠坏不到哪去。
段暄山听到黎潼笑了一声。
他窘红双耳,给她倒了杯果汁。
他听到他年轻、美?丽的爱人,轻声说:“我和他认识最初,就?是因为猫咪和小狗。”
友人们惊叹连连,直起身来,好奇这偶像剧般的开场:“靠!好梦幻的相遇!”
……
多?年前,江市那场大雪举世罕见。他们在雪中相遇,离别时,段暄山为黎潼撑了半小时的伞。
冬雪如鹅毛,坠落时沉沉压在肩头。
段暄山还?能想?起那场雪,想?起她在风雪下苍白消瘦的脸颊,想?到她伸手捧着带到宠物医院的羸弱小猫。
他们的初遇没有太多?旖旎。
只有几只冷得发抖的猫咪小狗,蜷在救助人的身边,汲取那罕见珍惜的暖意。
如今,羸弱可怜的小猫小狗已然胖壮肥美?。
年轻消瘦的女?孩早已变得健康,脸颊饱满,眼神明亮。
段暄山看向黎潼。
她眉宇动人,眼皮低垂时,总有几分倦倦。可只要一抬眸,眸光总是粲然,泛着令人心胸悸动的柔波。
黎潼警官说话的腔调冷而直率,处事效率极快,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上?,都极其亮眼。
这场饭局结束后几天。
友人们在群聊里?@段暄山。
要么是感慨他踩了狗屎运,找了这么优秀合拍的伴侣;要么是了解过黎潼的职业风险,要他尽量维护好家庭和谐,不要错失良缘;要么是说他一定要把握住,多?多?保养自己,以?免年老色衰,出门反差太大。
段暄山的年龄危机感一直没有消失。
哪怕黎潼夸过他比单位男性家属们都要英俊好看,他还?是紧绷,从不松懈。
他常年健身运动,保持着体脂率,请了专门的营养师安排菜谱……
恋爱第四年,他在某天清晨围着围裙做完早餐时,听到身后轻悄的脚步声。
温热柔软的手臂环住男人的腰,他嗅到很淡的气?息,清幽的浴液芳香。
黎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轻声呢喃着,“暄山,你真好看。”
她的唇落在他光裸的脖颈皮肤,热烫如同烙印,激得他轻轻战栗。
……
黎漴三十三岁那年,进了心理医院。
楚朱秀茫然地听着医生?说话:“……病人确诊为抑郁症,有心境低落、意识活动减退(注)的症状,家属看一下病历单。”
她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呢?我儿?子看起来那么健康!”
医生?皱了下眉。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将病历单递给她,平心静气?道:“家属看一下,这是他上?周自己来医院诊断出的结果。”
楚朱秀颤抖着手接过。
她的泪水在看到病情结论时,再也止不住。
“可以?告诉我,我儿?子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吗?”
医生?摇头,“这是病人隐私。”
他犹豫片刻,道:“病人选择住院,已经缴费。”
楚朱秀惊慌失措,她说:“医生?,能不能不住院啊?”
医生?仿佛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声线冷了下来:“我作为医生?的建议,是让他住院治疗。”
楚朱秀抓着病历单,她艰涩解释:“医生?,进医院治精神病,会被别人笑话的——我也不是不懂这病要治,只是,只是……”
只是,经历过重创打击的黎家,再也经受不起儿?子进精神病医院的这一事实。
黎漴和黎娅的“兄妹乱0伦”八卦在江市上?流圈子里?沸沸扬扬了好几个月,一直没能停歇,后来,是黎振伟安排黎漴出国一段时间,避开风头,总算将儿?子看起来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扯回正常线。
上?个月,黎振伟手头投资的项目被迫暂停。
他在这项目上?砸了八千万,这是黎家目前能动用的所有现金流。
项目暂停对?黎家的影响实在太大。原本友好合作的几家企业翻脸要钱,银行开始催收账款,董事会里?的股东们开始指责黎振伟的投资出错——
黎家名下的房子已经底价挂出几套,无人问津。
楚朱秀试图找过去聊得好的富家太太们寻求帮助,她们无意回应,集体沉默。
黎振伟在外灰头土脸,回来大摔特摔,不断谩骂着此时落井下石的人。
黎娅曾回家一趟,苦着脸求楚朱秀给点生?活费。
正巧黎振伟回来撞见,他没给她留一句话的时间,几个耳光下去,将她打得脸颊涨红,嘴唇开裂。
楚朱秀一声不吭,不敢触丈夫霉头。
她在黎振伟发火完毕,给黎娅找出医药箱。
黎娅不要她的医药箱,她选择摊手要钱,“妈妈,爸爸打了我,你就?给我点钱吧?”
她身上?早已不是昂贵优雅的穿搭,款式过季,并不合身。
楚朱秀垂眸,还?是没有给她钱。
她也确实给不出来。
黎娅为此大哭大闹,她恨恨地用纸巾擦着泪,眼角通红,“那我还?白被爸爸打了!”
是了,被黎振伟打不过是黎娅为了顺理成章地讨要钱财,宁可被伤害躯体的招数。
楚朱秀无言。
她望着黎娅摔门离去的背影,既痛恨,又怜悯。
……
黎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望着病房窗口外狭窄的天光。
楚朱秀敲门进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我们回家去治,行吗?”
黎家承担不起另一个丑闻了。
继承人黎漴身患抑郁症——没人会关注“抑郁症”,只会觉得黎漴脑子有精神病,影响他将来康复后的工作和生?活。
楚朱秀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黎振伟。
她恳求着看向儿?子。
黎漴服用过盐酸舍曲林片,犯困昏沉的副作用让他无力及时应答。久久,他眨了下眼皮,低声道:“妈,你知道吗,是潼潼瞧出我不对?劲。”
“她其实并不喜欢我,”男人的声音恍惚,疲倦深深,“但她还?是建议我去医院看看。”
楚朱秀怔住。
她听到儿?子说起黎潼时,近乎温暖的声线,“医生?说,尽量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回家的康复效果可能没有在这里?的好。”
病人在倾诉自我时,展示给心理医生?的“家庭问题”,恰是黎漴留在医院治疗的主要原因。
家庭会拖累病人康复的进度。
当?楚朱秀问医生?,能不能不住院时,正好论证了以?上?。
“……”
楚朱秀难堪地听着黎漴说:“妈,如果你真想?让我死?在家里?,就?给我办出院手续。”
她说:“儿?子,妈爱你,妈怎么会舍得让你……”那个字,她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囫囵地咽下,泪眼朦胧,“你生?病了,妈知道,都是黎娅的错。”
“要不是她犯神经,要不是她下贱!”
“儿?子,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楚朱秀痛苦地坐下,握住病床上?儿?子的手。
她说:“妈想?让你出院,是因为……你知道的,家里?出了太多?事,我怕你入院的消息被人看笑话。”
楚朱秀仍想?撑住那摇摇欲坠的体面。
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可笑不堪的。
黎漴茫然地与?她对?视。
他骤然说出一句话,砸得楚朱秀东倒西歪,几乎要为此摔倒。
“妈,现在你还?觉得脸面是最重要的吗?”
楚朱秀想?要反驳,她想?说自己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只是这几十年来,她的人生?依赖于展示给外界瞧的完美?外表,她从之汲取生?活的能量,她不能没有它。
黎漴面颊消瘦,他有着一双遗传自母亲的眼。过往年岁里?,笑时微弯,表情明朗,金尊玉贵养大的富家公子哥,有教养的姿态,极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如今,三十出头,他失去青年时期的气?宇昂昂。
就?像一只沉落在浩瀚黑海的小舟,碎得体无完肤,无法打捞。
他很轻地叹息。
他短促地笑了。
“反正,我觉得,脸面一点也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的半句,含混不清地吞在喉中。
黎漴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陷入生?理性的发呆困顿,他喃喃说着那半句话,像是在说某个梦境,像是在痛苦于那个“黎潼”的死?亡。
他又说:
“妈,当?初为什么会抱错呢?”
“要是没有抱错就?好了……”
楚朱秀落下大颗的眼泪。
她听着他说,攥着胸口衣服,喘不过气?来。
转眼,儿?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着,睡相宁静平和。
这一刻,和她梦境中见到的一幕重合。楚朱秀怕得要死?,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黎漴,直到感受微弱的吐息,她猛地松弛下来。
她捂着嘴,呜咽起来。
泪水蒙在眼前,湿漉漉地笼罩视野。
楚朱秀在这一刻,骇然地发现一个事实:她居然也像黎娅那样爱哭了。
当?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时,泪水成为唯一的宣泄手段。
楚朱秀终于成为她最痛恨、厌恶的那种?人。
……
黎潼得知黎振伟在不断恳求段暄山的帮助。
她人在国外,同行出任务的彤姐收发着信息,脸色严肃,神情专注。
见她拿出私人手机,分神问了一声:“家里?有事?”
“不算什么大事。”黎潼答,不忘在手机里?回段暄山。
段暄山告知国内事务后,说自己不会落井下石,只会冷眼旁观。
这正是黎潼想?要的态度。
他得到她的回复后,发来一连串的猫猫狗狗图。
其中不乏他和最乖的几只猫搂着自拍,神态形似,眼巴巴地看着镜头,目中透出想?念与?爱意。
她忍俊不禁。
彤姐若有所思,单位里?熟悉的同事知道她和父母关系不合——记录在档案上?的亲属关系,完全?是电视剧般的桥段,在她刚进单位时,小范围地传播过一阵。
后来是看重她能力的直系上?司开口,要大家少议论个人家事。
后面几年,单位新入职的同事们都不怎么了解她的家庭情况。
彤姐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的个人状况,平素里?她鲜少主动提起彼此父母,算是某种?意义上?含蓄体贴的相处之道。
她看出黎潼脸上?的表情确实轻松,便也放下心来。
此次出国的任务是和国际刑警合作,进度接近尾声。
她们将任务完成得不错,上?头安排她们坐后天的飞机回国。
留了一天以?待收尾。
翌日,两人给自己短暂休了半天假。
她们在浪漫的枫叶大道上?看着日落,夜灯初起,玻璃橱窗内陈设着精致服装和鞋。
彤姐想?给自己和亲友买点礼物回去。
黎潼自是陪同。
她们进了一家服装店,蓝眸黄发的导购员询问她们的穿衣喜好。
彤姐兴冲冲地挑选好心怡的衣服,进入更衣间。
黎潼没有喜欢的款,她安静坐在沙发等待区,看着玻璃橱窗外发色各异的行人。
那个导购员主动上?前,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用着生?涩的中文?,别扭地道:“我觉得这件衣服会很适合你。”
黎潼诧异,她看向导购员找出的衣服,随即,微微一愣。
这是一件雪白美?丽的长裙,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她听到她说:“你像月亮,你很漂亮,穿起来会像公主。”
被迪士尼公主的故事熏陶长大的外国人,看到黎潼的刹那,为她的姣好脸蛋发呆。紧随之后,她饱含期待地找出橱窗中最皎白、纯真的长裙,希望能投其所好。
黎潼凝视着陌生?导购员羞怯递出的长裙。
那会是许多?年前,她为之如鲠在喉,恨不得伸脚碾烂的款。
清纯、精致,雪白、柔美?。
星河般璀璨。
再看时,她波澜不惊。
她不再生?气?,不再觉得这样的白、这样的柔和款式碍眼。
黎潼笑了起来。
她弯着眼眸,伸手接过,在导购员惊喜的目光下,用流利的英文?道:“我不喜欢这个款式的衣服。”
彤姐换完衣服,喜上?眉梢地走出更衣间,准备要黎潼的意见,正好听到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但我能接受了。”
美?丽好看的年轻女?人在室内白炽灯下,眼中盈盈,笑意深深,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极了胜券在握的操盘手。
她抓住了她自己的人生?。至此,一路绚烂,永不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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