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停尸间出来的时候,
我还有些恍惚。
贺成辉看见我的状态,叫了名女警陪着我。
站在走廊里,我说:“如果这是恶作剧,那太恶劣了,我永远不会原谅江慎。”
我可以完全确定,躺在里面的那具尸体,就是他。
江慎,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更何况还没化。
气氛很沉默。
估计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接死者家属的话,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不对,还可能引发混乱场面,所以,以他们的经验来说,不如不接。
半晌,贺成辉才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一天,明天再来一趟吧,关于江慎的死,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不用了,”
我打断他,“我现在就可以去。”
贺成辉满怀同情:“你不用勉强。”
我说:“我不勉强,我今天回去也睡不着的,而且,关于江慎的死,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们。”
**
因为我并不是嫌疑人,所以问话的地方环境很友好,女警做着记录,贺成辉在桌对面问我,“你和江慎的关系是?”
我说:“男女朋友。”
他还没拿到戒指,也没有求婚,虽然我们马上结婚了,但算不上未婚夫妻,我没提订婚的事情,而是有一天突发奇想,对他说,江慎,我们是不是该结婚了?
他那个时候在厨房做菜,我听见鸡飞蛋打的声音,然后过了一会,传来他镇定的声音,“早该结了,喜欢哪天?”
我没想到他真顺杆爬,我父母今年也问了很多遍,于是我打开手机开始刷日历,刷了一会发现看不懂吉凶,于是我给我爸妈打电话,让他们选日子。
他们两在电话里完全一副比我们两还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爸喜极而泣,我妈开始准备提前退休,并且幻想日后来我家带孩子的幸福生活。
他们选了两个月后,说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
贺成辉问:“你们还没结婚?你们的资料显示,住所是同一个地方,安泉小区。”
我点头:“我和江慎大一就在一起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安泉小区的房子正好开售,但价格太贵,我一个人加上我全家也买不起,就找他拼一刀。”
贺成辉:“……?”
买房也能拼?
毕业后,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却睡的不同卧室,江慎说,要结婚了才能住在一起,我也很认同,我有梦游的习惯,如果半夜他醒来看见我面无表情在床边游荡,或许这个婚就结不了了。
但如果结了婚再看见我梦游,他想离,那也得考虑一下法院支不支持这个理由,增加了一点离婚成本,但是不多。
我隐藏的很好,睡觉的时候都反锁门,江慎到现在,不,江慎到死都不知道我梦游,我还叮嘱他反锁自己的门,男孩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
江慎摸了摸我的额头,确定我没发烧:“聂清语?我一个人在家,你不是人吗?”
我语重心长地叮嘱他:“正是因为我在家,你才要保护好自己。”
**
“你们关系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吵架,或者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问题和摩擦?”
贺成辉的声音总是能把我拉回现实里来。
我不喜欢,但是现实没办法逃避,只能回答:“我们关系很好,很少吵架,我和他都情绪稳定,你应该也看的出来,我到现在都没把你们这儿砸了,有多稳定。”
贺成辉和旁边的女警对视一眼:“……”
看的出来,我表现的越稳定,他们两越害怕。
我问:“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刚才当着大家的面,我不好掀他的白布,检查他的身体,我也不专业。”
贺成辉:“他……目前只能判断,很大可能是自杀。”
“怎么判断出来的?”
“死者手腕上有多道锐器割开的伤口,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应该是失血过多致死,在客厅桌上的水杯里发现了大量安眠药的成分,应该是服药后割腕,旁边还有遗书,所以,我们初步推测是……自杀。”
我又问:“客厅?谁家客厅?”
贺成辉回答:“是酒店,酒店清洁工去打扫房间时,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说了个酒店的名字,我知道,就在安泉小区三条街外,
是个五星级酒店,还定的是套间,江慎真不亏待自己。
贺成辉问:“既然你们住在一起,关系也很好,最近没有发生矛盾,那他为什么有家不回,却住在酒店?”
我回忆道:“平时除了加班和出差,他都会回家,24号,也就是两天前,江慎说要飞一趟国外,亲自去拿定制的结婚戒指,原计划是今天回来的,但是他昨天告诉我,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取消,只定到了两天后的票。”
贺成辉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说。
我看着他道:“没关系,我情绪稳定,你有什么都可以问,只要能调查清楚真相,不用顾及什么。”
贺成辉点了点头:“你说的航班记录我们会去调查,不过,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的……戒指,而且,根据他的账户消费记录,我们发现他定了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送达地址是酒店。”
“你想说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有别的关系?”
房间里更沉默了。
可以听出,贺成辉问出这段话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说的也很委婉,因为一般家属听见这样的推测都会发疯,但我不一样,医生告诉我要保持情绪稳定。
我说:“应该没可能,据我所知,他平时没有别的异性关系。”
我顿了顿,补了一句:“非异性也没有。”
虽然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是被欺骗的女朋友死也不承认事实,自欺欺人的回答,但江慎的确不是那种人,他平时不是工作就是陪我,是连公司团建和聚餐都能直接拒绝的狠人。
撒谎的男友,在酒店的死亡现场,预定的玫瑰花……
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很难不让人朝着那个方向怀疑。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也可以成为他死亡的嫌疑人之一。
当然,前提是能确定,这是谋杀。
贺成辉继续道:“我们会继续调查的,那么,你比我们更了解江慎,你觉得他自杀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我尝试着推测:“是不是要结婚了,压力太大,一时想不开?”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不相信,而后我抬头,盯着贺成辉的眼睛,笃定道:“我了解他,我们马上结婚了,他不可能自杀。”
贺成辉似乎是想到了以前自己办过的很多案子,叹了口气:“或许,你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了解他。”
我问道:“你刚才说,他留下了遗书,我想看看,既然是遗书,那么应该写了他自杀的原因。”
贺成辉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拿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纸上是我熟悉的笔记。
以前上课传字条时,他就这个笔记,潦草,像是加密文件。
【我是江慎,
这是我的遗书。
表面看上去,我过的很幸福,工作稳定,不缺钱,没病没灾,还马上要结婚了。
但实际上,我觉得自己生活的很痛苦,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个人生活得很累,工作上的成功背后是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压力,我说自己航班推迟,也不回家,其实就是想一个人静静。
买玫瑰花只是发呆的时候误点,下单后,我想到以后还要和我的妻子一起过这样痛苦的人生,便觉得很难过。
我所有的遗产,都留给聂清语。
聂清语,口口口,不要难过。】
中间有三个字,被涂黑至破了纸,他写了,却又不想被人看见。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如果这封遗书不是装在证物袋,还有上面的血迹,时刻提醒我它已经生效了,我当场就该把它撕了。
狗屁,
得知他保送清华时,我都没骂出的两个字。
我说,“贺警官,这封遗书字迹是他的,语气是他的,但是上面的内容,我一句都不相信,他不可能自杀。”
**
贺成辉送我出门,干巴巴安慰了我几句。
我问他:“能确定是自杀吗?”
贺成辉回答:“很多事情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和核实,等确定的确是自杀之后,我们会通知你,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再来一趟……”
我知道他的意思,到时候,我就可以把停尸间那具冰冷的尸体带回去,自己决定是火化还是火化。
我说:“贺警官,他不可能是自杀,你能帮我找出他死亡的真相,把那个凶手,绳之以法吗?”
贺成辉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如果需要帮助,随时打我的电话。”
**
夜晚的城市依然热闹,从警局出来,我打车去了贺成辉说的那个酒店,问了前台,但他们说客人的信息都是隐私,酒店消息遮盖的很好,没人知道这家酒店今天刚发现一具尸体。
酒店位于闹市,地段很好,但我没来过,沿着这条路,我慢慢走着,想着警察和我说的一切。
现场没有发现戒指,但财物和手机都没有丢失,难道有人杀人,就专门为了抢一个戒指吗?
对于定制的人来说,戒指很贵重,
但对于出售的人来说,戒指不值一文。
除非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去取戒指。
走出繁华的路段,我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走。
冷风一吹,我清醒了,发现不远处就是滁水大桥。
滁水是条江,江水之上的月亮很明亮,和我们以前放学回家时,看见的一模一样,那个时候我和江慎补课到很晚,他的课先结束,我的课要到十点,他每次都等在路边,等我结束,再一起回家。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夜黑风高,路上坏人多,他害怕,多个人一起走安全。
我觉得他很有安全意识,是个可靠的人。
后来那个补习班被举报违规补课,
我们就再也没有补过课,一起走过月亮照亮的路。
多少年过去,月亮一直是那个样子,从没变过。
我想回家了,
或许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梦。
回家之后,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而江慎,两天后就会拿着戒指回家。
对吧?
我在路边打车,但这时间这地段,没那么容易,
眼看三辆满客的出租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我放弃了,拿出手机,准备找一个临时的打车软件。
旁边响起一个老人的声音:“姑娘,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我转头一看,是一个看上去大概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的男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袋子,“姑娘,帮帮忙吧。”
我后退一步:“大爷,什么事?”
老人神情焦急,“是这样的,我孙女在那边,刚才她突然肚子疼,说是亲戚来了,我替她去买了这个,但我进不了女厕所,你能不能帮忙送一下?”
我低头一看,他打开的黑色袋子里露出的是卫生巾。
我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老人恳切道:“这附近也没有别人,我自己进去实在是不方便,姑娘,你就帮帮忙吧。”
我拒绝了几次,但实在拗不过老人的恳求,连余在外面逛街的时候也经常突然来亲戚,每次都是我去买了送给她,
我代入一下,只好同意帮忙。
大桥旁边就有一个绿地公园,面积还不小,但此刻夜深,没有多少人,他带着我往旁边一个偏僻厕所走去。
厕所外面没有灯,里面也是漆黑一片,我有些犹豫,老人把卫生巾塞到我手里,“姑娘,就在里面,你喊一声就行了,麻烦你了。”
我拿着黑色袋子往里面走,按理来说厕所都有灯,但这个厕所的灯似乎坏了,我按了几下都没反应,正要开口,却听见前面隔间打开的声音。
这声音……不只是一个隔间打开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便从我身后冲了上去。
那人和厕所里的人扭打在一起,我听见惨叫声,还有咒骂声,但应该是被打的人发出的,我后退几步,在昏暗的厕所里只能看见两三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我想动手参战,却看不准谁是友军。
“你别跑!”
“妈的臭小子坏事。”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和耳边的声音,终于能让我分清形势。
被打到在地上的两人身形壮硕,声音粗狂,根本就不是女生,刚才冲进来的人则往后退了几步,在我以为他在蓄力,准备一对二再次撂倒对面时,他拉着我就往外跑。
外面厕所门口的老人见到我们出来,先是一愣,而后伸手要从自己怀里拿出什么,却被拉着我的人一脚踹飞三米远,栽到旁边的草丛里。
真的是一个圈套,如果没有眼前这人见义勇为,我应该不是走出今天这个厕所,而是被绑出去的。
我们两在漆黑的绿地里顺着路跑了十几分钟才到公园门口,后面的人似乎没追上来,我也跑不动了。
我抬头想道谢,却突然身体僵硬,愣在原地。
虽然看不清样子,但眼前这个人站在灯下的背影,和江慎好像。
就连手心拖拽的力度,都和他一模一样。
“聂清语,你真有病,大晚上跑大桥这儿来,我差点以为你……”
气急败坏的声音,也和他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他,足足看了三分钟。
他的五官和我记忆中有些一样,又不太一样,但整体看起来很顺眼,鼻梁很高,眼睛尾部微微上扬,像是狐狸,又像是野狼,唇色微浅,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说像是被蝴蝶咬了一口。
他笑,蝴蝶不会咬人,笨。
这的确是江慎的脸。
青年身形已经不比少年,肩宽腰窄,只是站在那儿,他的影子就能把我圈住。
有路人走过,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而后像是躲神经病一样躲开了。
我拿出手机,打连余的电话。
关机。
我接着打孙医生的电话,对了,忘记介绍,孙医生是我去年看过的一位专业过硬的心理医生。
也是关机。
我看着最新存进去的贺警官的号码,犹豫了一下。
警察,应该不管幻觉和闹鬼的事。
我听见眼前的“幻觉”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伸手将我轻轻抱住,“聂清语,不是和你说了,不要难过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难过。”
他叹气,收紧环抱着我的手臂,问,“那眼睛为什么是红的。”
我被他抱得紧紧的,抽不出手来,只好任由眼泪砸在他肩膀上。
我说:“因为见鬼了,眼睛疼。”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鬼吗?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鬼,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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