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两银子多不多?对于普通农户来说,当然多,攒个十几二十年,估计都不一定能攒得够。
可赵家虽然住在地里田间,跟村人穿着相似的棉布衣裳,但本质上却不是普通农户。
周红英对张佩兰手里的钱不感兴趣。
她原本是打算去泡一壶茶来招待客人,可见张佩兰是这副嘴脸,瞬间便心疼起自家的柴火和茶叶沫子来,觉得不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周红英索性也不去烧水了,只悠哉哉地坐下,抱着胳膊笑道:“哟,嫂子这话可说晚了,相公手里那剩下的举荐名额已经给别人了,这五十两银子你还是收回去吧,我可要不起。”
张佩兰没想到小姑子会拒绝得这般干脆,若是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听了这般不识好歹的话,估计早就扭头走人了。
可如今有求与人,她心里虽憋着一股子郁闷,但那高高抬起的下巴还是不自觉低了半分。
她侧身坐在周红英旁边,装作推心置腹的模样,皱着眉指点道:“妹妹,不是我这做嫂子的说你,这农户人家过日子,没个心眼成算可不行,之前村里人因为治疾病,躲徭役求上你家门来借钱时,你便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有借无回地往外撒着铜板,那百文一贯的不算多,也不好计较,嫂子便也不曾说过你,可这开蒙院入学名额这般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也拿来白做人情了?你傻不傻啊,趁还没入学,得赶紧要回来才是!”
周红英心想,你张佩兰是北疆八百里荒地上长的哪根儿葱啊?我如何过日子干你屁事!
再说了,村里人为治疾病,躲徭役跟我借钱,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有借无回了?!
真要算起来,也就当初借给马寡妇儿子求医买药的两贯钱没还,可人家马寡妇的儿子腿好后,连续帮他们家砍了四年的柴!
真以为人人都跟你张佩兰似的,明明是个占便宜没够的无耻之人,还偏要装出一副凛然大气的慷慨模样,恶心谁呢?
呸!周红英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恶心我呢!
周红英同样憋着郁闷,语气闲闲道:“兴安县里的大海商想送子女去开蒙院读书,一年还得交六百两银子的束脩呢,我就是再比不得嫂子精明,也不可能拿六百两银子去白做人情啊,嫂子放心好了,人家给了银子的。”
张佩兰不信,似笑非笑道:“给了多少,你说给我听听。”
张佩兰很想说不管那家人给了多少,我都加倍给你!
可惜财力有限,她没这个底气。
周红英答应嫁给赵拙言之前,两人便开诚布公地分享了各自的过往。
赵拙言跟武安侯府是双重亲家的关系,周红英老早就知道了。
她还知道武安侯怕自个那双重亲家饿死在北疆,每年都会派人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接济,一送就是十二年。
那银子赵拙言每回都只留了一百两当作私房,剩下都交给周红英收着。
周红英心里算了算账,坦诚道:“那家人给的实在太多了,差不多给了嫂子你这五十两银票的一百倍多呢。”
周红英说完,瞥了自家小侄女周芳华一眼,心想她头上那缀着玛瑙珠子的五彩头绳真好看,下回给晚晚也买几根。
自家相公和林家人身份都有些特殊,平日里言谈举止都得要低调一些。
这锦缎衣裳也不知道穿不穿得,要是能穿,她得提前给晚晚和大郎、二郎多备几身才好,免得到时候进了书院,被那些个秤衣论斤两的人给看轻了去。
在北疆这种地方,若只是青菜杂粮打底,隔三差五吃顿肉打牙祭,一年一户估计只用得到三至十两的口粮银子。
至于是三,还是十?那就得看那户人家具体有几口人,家里有几亩
地了。
赵家人少,不穿绫罗绸缎,也不带赤金玛瑙,就只在吃食上讲究一些。
家里饭桌上几乎每顿都有荤腥,鸡鸭鱼羊虾是隔三差五地换着吃。
可即便如此,一年花销也不超过百两银子。
赵拙言当初卖假画骗了千两银子,加上武安侯每年接济的五百两,周红英床头柜里上了两道锁的暗格中早就攒了一大笔巨款!
昔日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的农女,如今偏疼起小外孙女来,也是底气十足得很。
张佩兰不知赵家底细,听了周红英的话,只当她是在消遣敷衍自己,一时间恨得手指头都在哆嗦。
但张佩兰是谁啊?
一个卖身为奴的逃难孤女,凭着一步步谋算成了镇抚夫人,其心性和毅力自然是不简单的。
她很快就压下了心里所有的不快,故作伤怀道:“当年你兄长忙着在战场上拼死挣命,我又刚巧怀了身子行动不便,因此没顾得上妹妹这头,我知你心中有怨,可无论如何,你与相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你就算再是嫌弃不喜我这个嫂子,也不能为着赌气,将开蒙院入学名额白白便宜了外人,半点也不顾念自己亲侄女啊!”
张佩兰不提往事还好,一提往事,周红英那气血就止不住地翻涌!
血脉相连的亲人?狗屁亲人!她周红英可不敢认,也认不起!
只是还不等周红英开口骂人,赵华莹便施施然进了屋。
她目光轻慢地扫了张佩兰母女一眼,趾高气昂道:“外人?你说谁是外人?我亲爹挣来的入学名额不便宜他自个的嫡亲外孙女,难道要便宜你这个外人?你周家算哪门子的蚂蚱,也好意思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阿娘与我姑姑说话,轮得到你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插嘴!”
周芳华立在张佩兰身边,为着那入学名额装了好一会儿的乖巧,此时终于装不下去了。
赵华莹被一个“穷”字戳中了肺管子,气得面容扭曲,讥笑道:“我即便是再穷,也不像某些人似的,带着个鎏金的簪子充脸面,也不嫌弃丢人。”
周红英闻言下意识地去看了张佩兰头上的莲花簪子一眼。
张佩兰面色不好,心里却对赵华莹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听这口气,这女子应该是赵拙言前妻生的闺女。
张佩兰在得知好吃懒做的赵拙言居然成了望海书院的夫子后,便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将他流放之前的过往打听了个一二三。
她知道赵拙言曾中过六首状元,也知道他有个前妻,据说还有个女儿,其它的便不清楚了。
如今看来他那前妻生的女儿估计是落魄了,带着一大家子来投奔生父呢。
张佩兰原本以为那名额是手到擒来之事,如今看来怕是得费些功夫才行。
心思流转之间,张佩兰很快就有了决断。
她起身拍了拍周红英的手,语气担忧道:“妹妹,你在赵家当牛做马十几年,难道还做不得一个名额的主了?妹夫难道真就任由这么个落魄亲戚打你脸面,简直欺人太甚!不行,我得让相公来找妹夫说说理才行,不能眼看着自家唯一的妹子受欺负!”
张佩兰此话说完,便气冲冲拉着自家女儿小跑似地离开了。
周红英不过是因为纠结自己到底是当牛了,还是做马了?只打了个愣神功夫,那对母女竟然转眼就跑出了院门。
等周红英追出来的时候,糟口老马已经拉着车颠儿颠儿地跑了。
周红英伸着手阻拦不及,只恨恨地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
得!这入学名额之事,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没完没了了!
周红英一想到,她那被枕头风吹傻了的兄长
估计还要来他们家演一场,心里便恶心又厌烦得很!
另一边,撒着白色石粉线的荒地上,那地基挖得就跟战壕一样深。
林岁晚站在“战壕”坑里,要垫着脚才看得见外头。
她拿着小锄头不停地刨着土,与其说是在帮忙,倒不如说是在玩。
小锄头挖到一个巴掌大石头,林岁晚用枯草擦干净上面的泥巴,乐呵呵炫耀道:“小舅舅,我挖到一个宝石,它是红色桃子形状的。”
赵华维举着个比巴掌大了三倍的石头,得意反击道:“嘿嘿,我挖到个更大的,他是青色的,里面肯定有翠玉!”
这童言童语逗得周宏斌等大人暗自好笑。
心说你随便挖个石头都能出玉,那咱们枣花村怕是要发达了。
大家以后也不用种地了,都像东山那边的山民一样,去矿里刨石头算了。
林岁晚羡慕地看了一眼赵华维那块据说有翠玉的石头,瞬间就觉得这挖宝石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了。
她听见车轱辘在泥地上磕磕巴巴滚动的声音,垫着脚朝着赵家大门口望去。
正好瞧见之前那对抬着下巴说话的母女离开了,自家外祖母却一脸暴躁地立在石阶上。
林岁晚抬手,对抱着胳膊在荒地旁边晒太阳的赵拙言道:“外祖父,您快拉我上来,我去瞧瞧外祖母怎么了?”
赵拙言伸手将林岁晚从泥坑里拽了出来,心说还能怎么了?估计又被她那个惺惺作态的嫂子给恶心着了呗。
林岁晚拿着自己挖到的桃子形状的红色石头,巴巴地找周红英献宝去了。
周红英夸她那石头好看,弯腰抱着小外孙女朝荒地那边走。
林岁晚窝在外祖母怀里,担忧道:“外祖母,那个入学名额让您为难了吗?要不我不去了吧,等小舅舅学会了,回家再教我就是。”
周红英被这懂事又乖巧的话刺得心肝疼,只觉得自家这小外孙女真是哪哪都好,真是个可人疼的乖乖人。
周红英用鼻尖挨了挨小娃娃的脸蛋,宠溺又慈爱道:“让什么让,你外祖父挣来的名额,咱们凭什么要让!她张佩兰夫妻不是能耐吗,让他们自个想法子去,真是占便宜没完了!晚晚以后不许再说这话了,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可不兴当那软包子、老好人!”
见外祖母这般偏袒于她,林岁晚放心的同时,却又莫名升起几分心虚,只好搂着外祖母的脖子撒娇道:“外祖母,那奶油松瓤卷酥凉了吃着太油腻,我下回给你打包桂花栗粉糕回来啊。”
说起这个,周红英心里又是一阵动容。
自家相公虽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但着实算不上体贴。
就拿这福满楼的点心来说,赵拙言第一回带她去吃的时候,周红英嫌贵,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口是心非地说那糕点不划算,滋味也一般。
结果赵拙言那厮竟然当了真,每回他自个带着儿子偷偷去吃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也打包一份回来。
这么多年来,竟然只有这小外孙女想着给自己打包了一份她最喜欢吃的奶油松瓤卷酥回来。
不过那过了油的点心凉了后,吃着确实有些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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