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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这并不是陆璘在她回来后第一次见她,就在她从庵堂回来的第三日,他便在母亲那里见过她,那时他惊诧于,她竟瘦了那么多。


    早听闻她在庵堂中病了一场,所以多休养了几日才回来,但没想到一个平常的风寒会让人有这么大的改变。


    那日她很安静,她以前也不多话,但回来后却更是沉默,甚至会出神,目光呆滞,不像以前怯懦却谨慎的样子。


    她看着他,并未开口,似乎等着他说话。


    见她这样,陆璘疑心她病还没好全,想到自己要说的事,竟有些犹豫,但再想,此事再耽搁不得,便朝锦心开口道:“你先出去吧。”


    锦心知道自家主子现在是有些沉默而丧气了,不知她会不会惹二公子厌烦,却自知无可奈何,只心忧地看施菀一眼,出去了。


    陆璘问:“听说你在相国寺斋戒时病了,现在全好了么?”


    施菀点点头。


    陆璘迟疑一会儿,又说:“上次我,兴许是对你误会,话也有些重,你不要在意。”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没有证据就质疑她,确实失了道理,而她没拿伞就冒雨离开,想必也是有伤心的。


    施菀沉默许久,才问:“有什么事么?”


    陆璘走到桌边,沉吟一会儿,问她:“王家的事,你可听说?老师过世了,王家急于在百日内为卿……为王姑娘完婚。”


    施菀再次点点头。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的,似乎一个人偶,只有这些细微的、缓缓的动作,才证明她是个能有反应的活人,不知她是神游在外,还是没有气力。


    陆璘继续道:“她母亲性情柔弱,被她二叔说服,将她许配给河东孙家的四子,孙家的确门庭高贵,但他们之所以同意,是因为那孙四郎品性极其顽劣,荒淫无道,无法无天,在河东几乎无人敢嫁,才转而在京城求娶,王家二叔看中孙家,不过是为替自己铺道。”


    施菀喃喃道:“那夫君,打算如何做?”


    陆璘看向她,嗓音低沉而坚决道:“我想娶她做平妻。”


    施菀垂着头,一言不发。


    陆璘继续道:“我知道,此事于你不公,但于她却更不公,只是别无选择下的无奈之举。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就算进府,也绝不会无事生非,徒生事端,所以,我盼你能同意,待她进府,好好与她相处。”


    他并非询问或是商量,而是告知。


    甚至,也许是警示。


    王卿若那样书香门弟、惠质兰心的女子怎会生事非呢,能生事非的只有她。


    而她还是正妻,终究比平妻大了一些,要刻薄慢待她,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可能?


    施菀觉得如此真好,他们历经波折,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她而已。她就像一颗白米饭中间的石子,膈应、多余、碍眼,连她自己都想把她摘出去。


    “公子——”她就像三年前,自己局促地站在他面前,小心而恭敬地那般叫他,以一个与他不相识的乡下女子的身份,随后道:“我们和离吧。”


    陆璘惊了一阵,甚至疑心自己听错,顿了很久才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我们和离,我不想待在陆府了,正好,你也可以直接娶王姑娘为妻,这样似乎更好。”她缓缓道。


    这次陆璘听清了,却觉得意外。


    他不觉得她离开了陆家能有更好的去处,她不是父母双亡、唯一的爷爷也不在了么?


    “你想去哪里?”他问。


    施菀回道:“不管我去哪里,公子愿意和离吗?”说完,她看向他。


    陆璘扪心自问,他是愿意的。


    从前,他对自己的婚事并未怎么上心,但知得父亲与老师有意结成亲家,他是乐意的,他自负才学品行相貌皆在人之上,而卿若是少有的,让他另眼相待的女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是他笃信两人会有的未来。


    直到,那个找上门来的乡下姑娘,竟不只是遇难求助,还拿着订婚的信物。


    爷爷刚直一世,一心要陆家将她娶进门。


    他知道君子须重诺,知道此事是陆家的不对,但在心底里,他当然不愿娶这样一个无知而肤浅,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的女子。


    从婚事定下那一日,他便知道自己此生注定不会有良缘了。


    此时她提出和离,他的确诧异、不解,却也是真的愿意。


    他回答:“你若已想好,我自是同意。”


    施菀点点头,说道:“我想好了,那便和离吧。”


    她说完,低头从一旁的桌角拿出一张纸来,又拿了只笔出来。


    这意思是要此时就写放妻书么?陆璘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他不解地问:“是因为我说要娶王姑娘做平妻,所以你赌气不愿意?你不想她进门?我说了——”


    “我不愿意,你给我五百两银子吧。”她突然打断了他。


    陆璘再次怔住。


    施菀没看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我,她若进了门,你必定宠她爱她,冷落我,这不是我想在陆家过的日子,所以我想走,可我总不能嫁进陆家一场,什么都没得到,你给我五百两,我便拿着放妻书离开,再不纠缠你。”


    陆璘看着她,沉默半晌,很快道:“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施菀露出苦涩地一笑。


    他不意外,不怀疑,就这么答应给她钱换她离开。


    而她,事到如今,百孔千疮,再也不想让他猜到她嫁给他的真相。


    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隐秘的、可笑的感情,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的离开有一点点的尊严。


    她嫁入陆家就是要攀龙附凤,她嫁给他就是看中他的身份地位。


    她就是个拜金逐利的精明女人,而不是个异想天开的可笑少女。


    陆璘就站在书桌旁,写下那封放妻书。


    随后他道:“你若想好了,我明日去官府登记盖印。”


    “不用,若你手上能拿出现银,现在给我,现在便能去盖印。”施菀说。


    陆璘再次抬眼看一看她。


    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我去拿银子。”他说着,留下放妻书,转身离开。


    施菀就坐在原地等着,此时才开始想,拿着这放妻书,她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她似乎从未想过,也不知道。


    直到,她想起家乡的银杏。


    或许,她要回家乡去,又似乎……她只有家乡可回。


    她的人生,丢掉了三年,如今又回到原点,回到她离开的地方。


    她不知道陆璘是本来就有五百两现银备在身边,还是临时筹措,但总之,隔一会儿,绿绮便同轻弦一起抬着一只红漆的雕花箱子到了疏桐院。


    轻弦看看绿绮,绿绮小声道:“公子临时有事出门去了,这里面是白银五百两,少夫人要不要……清点一下,称一称?”


    “不必了。”施菀说,随后将桌上那纸放妻书递了出去,“你们拿着吧。”


    绿绮靠近几步,接过了那张纸。


    她常跟在陆璘身边,也通文墨,一眼便能看到那“放妻书”几个字,以及后面陆璘与施菀两人的签字。


    她看向清瘦的施菀,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将放妻书交给轻弦,和她道:“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和少夫人说几句话。”


    轻弦拿了放妻书回去,绿绮和施菀道:“少夫人是因为王姑娘的事么?


    “公子以前与王姑娘的确有些情分,但这次公子要娶王姑娘,多半还是想救她,就算不是王姑娘,是别的人,但只要她是王相公的女儿,公子都会救的。”


    施菀没回话。


    静默中,绿绮看着她,突然道:“其实我知道,少夫人是真心喜欢公子的。”


    这是施菀心里最大的秘密,她遮掩得很好,惟恐被看出来。


    这一次却被人挑明,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着急,没想到却意外地,她心中没有太大的起伏。


    或许,现在也不再有事能让她紧张着急了。


    “少夫人真心喜欢公子,又嫁了公子为妻,为什么要这样放弃呢?”绿绮说:“公子的确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并不算体贴,但我想过几年,少夫人与公子有个一男半女,总会好的。”


    施菀一直觉得自己很笨,不懂京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当跳出局中,她却能明白许多。


    绿绮是陆璘未来的姨娘,她最在意的,是陆璘的妻子是谁。如果是自己这个不受宠的乡下姑娘,无论是在婆婆眼中,还是在陆璘心里,她都不落下风,甚至会高出一头,可若是王卿若呢?


    那绿绮这个丫鬟便什么都不是了。


    王卿若要进门,绿绮无法阻止,可如果自己还在,多少能在名分上压一压王卿若,对绿绮也好一些。


    所以,绿绮不愿自己走,倒还是真心实意的。


    施菀看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公子其实无意抬你做姨娘。只是那是夫人的意思,你又是他身边人,尽心尽责,他看着情面,不好说什么,若是要抬,他早就抬了……他在意的东西,向来都会很坚定执着的。”


    绿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的,公子并不是个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他若真心想做什么事,一早就去做了,哪怕一意孤行,哪怕粉身碎骨。


    好一会儿,绿绮才讷讷道:“不管怎么样,少夫人可先休息两日再作打算,有什么要吩咐的,也可随时找我。”说完便慌不迭出了房间。


    施菀缓缓看向她的背影,茫然间才想起来自己的打算。


    她又哪有什么打算,但不管有没有打算,她都要离开陆家了,从此刻起,她已没名分住在这里。


    她只能回安陆,但怎么回去呢?


    想来想去,她只能去找来张氏,那是她在陆家,或是在京城唯一有那么一点私交的人。


    张氏得知她竟与陆璘和离了,惊诧万分,并未来得及细问,就听她道:“我记得你说你娘家兄弟是赶车的,人品信得过么?”


    张氏点头道:“信得过,我那兄弟从小就老实,在南宝街跑了十来年车,年头才买上自己的车,也就是人太实诚了。”


    南宝街是一处大的马车租赁档口,张氏的哥哥便是做这个生意的,有人叫马车,便赶着马车去载人,赚些钱。


    施菀说道:“我想让他送我回安陆,来回可能要两三个月,我出30两银子,来回衣食也是我包,你去问问他,是不是愿意,若愿意,我明日便走。”


    “这……我兄弟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少夫人真的想好了?怎么走得这么急?”张氏又是心疼,又是难舍,施菀回道:“我已与公子和离,他也将娶新人,我早一日走,不是早一日大家都好么?”


    张氏便说不出一句话。


    施菀又说道:“只是,我怕路上需有个女子照应,你兄弟多有不便,你还能再帮我找个人么?我也会出费用的。”


    张氏立刻道:“我侄女儿,今年正好十五了,为人机灵,也有力气,是我兄弟的大女儿,平常也帮忙干活,可以吗?”


    施菀点点头:“一切就麻烦你了。”


    张氏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也不知说什么。


    张氏走后,施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东西,在陆家的衣物,她不想带,带了也穿用不了,这些东西都是绫罗绸缎,专属于官宦人家,她再也没有资格穿了。


    包括那些金银镶玉的首饰,她一样都没动,只拿了几套布衣、当年她从安陆带来的行李,以及她收藏得好好的有关他的东西。


    他的诗,他的文章,他的字,他的手帕,他送的那颗黄宝石……她将它们收起来,一起放进了那只装有五百两银子的箱子里。


    如此,似乎就没东西了。


    隔天一早,她便乘了张氏哥哥张五的马车离开陆家。


    临行前,陆璘已去上朝,只有陆夫人见了她。


    陆夫人对她多少有些愧疚,劝了两句,见她主意已定,陆夫人也知道陆璘要娶王卿若的事,知晓事已成定局,便也没说什么,放她走了。


    愧疚是愧疚,但那点愧疚,并不能让她出面去阻止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张五说,马上就到冬月,天寒地冻,路上怕走得慢,因为冷,晚上也要住店,费用也会高一些。


    施菀回道:“我不怕,一路就辛苦你们了,但愿能让你们赶得上回京城过年。”


    张五笑道:“只要少下雨,不下大雪,赶得上的。”


    施菀裹着身上的斗篷,将手炉抱在怀里。


    张五的女儿张阿梨问道:“少夫人这么怕冷吗?这才十月就用上手炉了?”


    施菀露出一丝无奈地笑,点点头,低声回道:“之前生了场重病,就怕冷了。”


    随后她又道:“以后就叫我施娘子吧,我不是少夫人了。”


    张阿梨也知道她与陆家公子和离,这才孤身一人回家乡,同为女子,不由心中感慨,轻声道:“好……”


    施菀已看向车窗外,十分安静的样子,似乎不愿多说话,也不愿被人打扰。


    张阿梨便也静静坐在马车上不出声。


    如此坐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出了城门。


    京城外一片秋日的萧索,树木凋零,草地枯黄,出城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只白鹭从前方的河面上飞过。


    施菀终于再次开口,问:“这条河是什么河?”


    张五回道:“是流金河,原本不叫这名的,后来有南方人到京城做生意,见无论早晚,只要太阳照到水面,就是一副闪着金光黄灿灿的样子,又因为咱这京城毕竟是天龙宝地,他们便觉得京城富贵,所以就叫流金河了。”


    张阿梨觉得爹爹这话说得不好,好像作为京城人在南方人面前挺自得似的,可少夫人这不就是从京城离开,回南方去的吗?


    施菀却没露出生气的样子,只是回道:“那在前面那桥上停一停吧。”


    张五依言将马车停在了桥头。


    施菀下了马车,然后从马车上吃力地去搬那只红漆雕花箱子,张五见状,帮她将箱子搬了下来,问:“少夫人要将箱子搬去哪里?”


    “桥边。”施菀说。


    张五不明所以,还是帮她将箱子搬到桥边。


    她也走到桥边,手轻轻触上箱子,下一瞬,竟一使力,将箱子推入了河中。


    “呀——”张家父女同时惊呼。


    “砰”的一声响,箱子砸向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浪花,随后便沉入水底,几串气泡升上来,不一会儿就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


    张五看得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问:“少夫人怎么把行李给扔了?”


    那箱子是他帮着搬上车的,也是他搬下来的,不知装着什么,特别沉,没想到才出京城就被扔了。


    施菀看着水面,回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用不上的旧物。”


    张五欲言又止。


    既然用上不,那又带出来做什么呢?


    他终究还是没问,在施菀重新回马车后,再次赶车启程。


    马车日夜兼程地跑,天一日一日变冷,却也越来越朝南。


    到安陆时,已是冬月中旬。


    张五问施菀去哪里,施菀却让他在安陆找客栈,然后找到一家客栈,她便亲自下去问投店价格。


    住一日是多少钱,住半月是多少钱,甚至两三个月是多少钱。


    看上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客栈住多久。


    如此问了三四家,她定在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老板娘看店的客栈,让张五替她将行李搬到房间,施菀便将余款结给了他,随后告诉他们,可以回京城去了。


    张五意外道:“娘子不回家吗?”


    施菀摇摇头:“我家里没人了。”


    张五惊诧不已,就算没人,也有亲戚吧,难不成,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孤身一人待在安陆县城里?


    客栈那么贵,她一个女人,后面可怎么办?


    但他只是个穷赶车的,这些不该他问,问了也没用,最后只得拿了钱离开。


    张五父女走后,施菀将简单的行李收拾一番,便落寞地坐在了客房的床边。


    坐了好一会儿,终是无事可做,又将翻了无数遍的那本行医手记拿了出来。


    那是爷爷的东西,当初爷爷病故,让她拿着信物去京城,她变卖家中田地房产,这是唯一留下的几样东西。


    到京城后,一直搁在箱底,从未翻开。


    可在回程的一个多月里路途无聊,她无事可做,便只能翻看这手记,看了许多遍,一个病例一个病例,一个药方接一个药方。


    里面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某一页里,爷爷的感叹。


    那是个针灸病例,是治一临盆产妇,当时产妇已是大出血昏厥状态,请爷爷急诊,爷爷先以针炙刺百会、双劳宫、双涌泉五穴,随后又用自制通关散吹入鼻中,产妇得以苏醒,产下胎儿,胎儿存活,然产妇却因失血过多,药石罔效,在两日后病去。


    爷爷在手记中感叹,那产妇在家中生产已有两日,一日之后确定是难产,才去请来稳婆,稳婆在产房磋磨一整日,致产妇大出血,无奈之下家人才去请大夫,却早已错过救人时机,可叹生死关头,世人却总想着男女大防,最终导致产妇身死,夫妻母子阴阳两隔。


    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要不然,自己也学着做大夫,也算传承家学,爷爷年轻时因医术高明,也挣了些名气和钱财,便搬到了安陆县城的药铺中坐诊。


    但后来时运不济,妻子早亡,唯一的独子,就是她爹爹和娘亲一起死在了洪涝中,爷爷悲痛难抑,哀思成疾,医者不能自医,最后渐渐心力不济,看不了病,便带着她搬回了村中。


    后来爷爷病中,只能偶尔出诊,家中渐渐困苦时,爷爷也没想过让她学医,因为那对女子来说不是正经营生,女子唯一的好归宿,便是嫁个好婆家。


    那个时候以她的条件和施家的名声,是可以随意挑个好人家的,所以爷爷只让她帮忙,不曾真正带她走这条路。


    但如今,她却是无路可走了,只有这条路。


    若她做个女大夫,那些遇意外的产妇,那些羞于看大夫的未出阁小姑娘,或是像张氏那样患了隐疾的良家女子,就能有个依托了。


    两日后,她找到安陆最大的药铺之一,馨济堂。


    天似乎要下雪,奇冷无比,正是中午,街上不见人,有人来药店,站在药柜前的伙计正要招呼,一抬眼,就见到个清丽秀美的姑娘。


    不,不是姑娘,她虽年轻,却半盘着发髻,似乎是成婚不久的妇人,一身雪青色袄裙,披着白底绣忍冬花的斗篷,不着粉黛的脸不过巴掌大,却是天生丽质,透着娴静与柔婉,那样的美貌和气度,竟不像是他们安陆县城里能有的人。


    她手上拿着把缃色油纸伞,似乎防着待会儿下起雨雪,缓步走到柜台前来。


    伙计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夫,夫人……抓药么?”


    施菀回道:“你们掌柜的,可是周大夫?”


    伙计回道:“正是。”


    施菀说道:“他在店里么?我想见他一面,可否帮我通传?就和他说,我姓施,是施柏仁的孙女。”


    伙计并不知道施柏仁是谁,但她如此客气有礼、徐徐道来,让伙计几乎出神,听她说完,便仔细记着这名字,立刻就进了后面屋子去叫人。


    不一会儿,留着花白胡子的掌柜的出来,见了她,打量了半晌没说话,施菀温声道:“周爷爷,我是以前在南街回春堂坐诊的施大夫的孙女施菀,您以前见过我的。”


    周广祥这才连声道:“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当初十来岁的小女娃,现在竟出落成这样了。”他又看她半天,最后叹声道:“像你娘,你娘当年便是吴家村的大美人。”


    施菀轻轻笑了笑,周广祥问:“我听人说你去京城了,还说你嫁去了当年在云梦泽做官的那个陆相公家里,做他孙媳妇,成了官夫人,怎么这会儿是回娘家来省亲啦?”说着看看外面,似乎想确认她丈夫有没有一起过来。


    施菀回道:“我有事,想和周爷爷细说,可否进去详谈?”


    周广祥连忙道:“是我忘了,说着立刻请她到后面屋里去。”


    多年前,回春堂是安陆县城里最大的几家药铺之一,施爷爷施柏仁便在里面坐诊,也是城中极有名气的大夫。


    后来,儿子儿媳遭遇意外,死于洪灾,施柏仁又在丧子之痛中一时不慎,从山上摔下,摔伤了头,常头晕头痛,记忆模糊,无法再坐诊,便从回春堂离开,离开前,他便将昔时好友周广祥推举到了回春堂,让周广祥成了坐诊大夫。


    周广祥在回春堂做得极好,后来筹资盘下店面,自己开了这馨济堂,算是有了自己的招牌,几年下来,还得了个“老神医”的称号。


    施菀的意图,便是到拜入周广祥门下,到馨济堂做学徒,以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夫。


    她找到周广祥面前,一是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图,二是她了解周广祥的为人,算是个耿直的人,当初受了爷爷的恩惠,这次八成是不会拒绝她的。


    施菀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已与京城夫君和离的事,又道明意图,望周广祥看在施爷爷的面子上,收留她这个孤女。


    周广祥却是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你竟与那官宦人家和离了?怎么就到这一步?你这娘家都没人了,他们就狠得下心让你自己回来?”


    前尘往事,如同是上辈子的事,施菀无奈轻笑道:“门不当户不对,我确实做不好一个官夫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能预料的。”


    周广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她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孤女,到人家那高门大户里肯定是受欺凌的,人家又见她没娘家,哪里会好好对待?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会逼得她孤身一人回了娘家,如此身世,也是可叹。


    只是……


    “可你要做学徒做什么?抛头露面的,名声不好,也不轻松,别人男人家做学徒,都是想后面从医的。”周广祥道。


    施菀说:“我就是打算从医,我爹爹去了,家里也没有别的后人,我就想继承爷爷衣钵,也做个大夫,算是为自己谋个生计。”


    周广祥又是一愣,很快道:“这便错了,咱们安陆县也没有女人做大夫,你做了大夫,以后谁还敢娶你?若遇上那好姻缘,不是要白白错过?你说生计,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哪里愁找不到婆家?”


    说着他思虑片刻,捋了捋胡子,很快道:“说起来呀,我倒认识一个人,正好也是我们这县城里的,为人本分,家里很有富余,前两年他娘子病死了,家中只有个女儿,我可以给你做个媒,让你们相看一番,他条件不差,也肯定能看上你,想必是求之不得,你就嫁去他家,日子定不会难过的。”


    施菀平静回道:“周爷爷,我无心嫁人,只求周爷爷收留我,让我拜您为老师,从旁学习。我想过,待我学有所成,可以为药铺看女病人,这是别家药铺没有的,定能让馨济堂成为县城内数一数二的药铺,生意至少红火一半。”


    周广祥明显心动了,这样既能遂她的心愿,又还了多年前的恩情,还对自己这药铺有益,真真是没一点坏处。


    想了半晌,他叹声道:“我有心替你找个好夫家,你却一心要做大夫,你主意定了,我这做长辈的自会帮你,只是你要想好了……当真是不要趁着年轻嫁人,寻个好夫君?”


    施菀摇摇头:“不了,从京城回安陆,我想了一路,早已想好了,再无嫁人的打算。周爷爷若肯收我,我感激不尽。”


    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朝他跪拜。


    周广祥连忙扶她道:“不必不必,你若吃得了这份苦,来便是了,也算我还了你爷爷当年的举荐恩情。”


    “那我更要谢过老师了。”施菀执意跪下,朝他行拜师礼。


    第24章


    正月尾,年节刚过,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春季为时疫多发之际,馨济堂每日来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里面伙计与大夫都忙得脚不离地。


    最忙的是施菀,伙计开年后多请了一个人,两名伙计抓起药并不忙,拔火罐、推拿这些也有学徒做,但接诊大夫这里,老神医周广祥也染了时疫,在家休息,周广详的儿子周继虽也是大夫,但向来爱玩乐,早上露一面便没了影,整个药铺里都由施菀坐诊。


    但人们却还相信她,愿意让她看。


    自拜周广祥为师,她便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跟在师父身后学医术,几乎到了沉迷的地步。周广祥既能得“老神医”的称号,医术自然不错,他也喜欢这样有天赋又勤奋的学生,倒也用心栽培施菀,短短两年,施菀便能独自坐诊药铺。


    她每每诊病都能耐心细致,又药到病除,很快便声名远播,到这两年,也成了安陆县城颇有名气的大夫,还有人感念她人美心善,称她“小医仙”。


    在药铺忙到下午,看病的人才少了一些。


    才坐下没一会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门道:“施大夫,我家夫人说肚子疼,让您过去看看。”


    施菀一听这话,立刻就从桌后起身。


    这小厮是县丞杨大人府上的,杨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已将临盆,之前回娘家动过胎气,是靠施菀稳下来的,所以杨夫人信任施菀,有大痛小病,总会请她去看。


    而临产前的腹痛,非同小可,轻忽不得,所以施菀一听说,便立刻叫上徒弟枇杷,让她拿了药箱和自己一同出去。


    一旁正清理拔火罐所用竹罐的严峻立刻道:“我也去!”说完就快步过来,拿过桌上的药箱。


    枇杷问:“人家是县丞夫人,你去什么去?”


    严峻回:“我为何不能去?”


    施菀回头看两人一眼,轻声道:“你想去就去吧,不要乱进内室,不要乱看。”


    “好,我知道的。”严峻立刻拿着药箱跟在施菀身后。


    要出门时他又提醒:“师父,外面还冷,要不要带上斗篷?”


    整个馨济堂,都知道她怕冷。


    她摇摇头:“不用,今日没风。”


    几人说着,就一同乘了马车去往县丞府上。


    枇杷今年十六,是两年前拜入馨济堂的,她家中平常是靠她娘做银杏果生意的,收银杏果后取白果入药,再卖与药铺,所以与馨济堂熟悉。


    两年前枇杷娘亲离世,好吃懒做的爹做了人家一名寡妇家的上门女婿,没人管她,她便要来馨济堂做学徒,因为施菀成了女大夫,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女大夫。


    周广祥年纪大了,心力不继,便让施菀带着枇杷,也算是个帮手,枇杷于是就叫了施菀做师父。


    而严峻,比枇杷大一岁,今年刚十七,祖上也是行医的,只是在村里,医术自然比不过县城,他家中交了钱和伙食费,将他送来城里学医,原本是要拜周广祥为师的,可周广祥让他先跟在施菀身边,他最初还不乐意,后来不情不愿跟了两个月,不知怎么就习惯了,主动叫她师父,要出诊,要做杂活,总是特别积极。


    三人到杨府,施菀与枇杷进了内室,严峻候在外面。


    县丞杨钊也在一旁,急着让施菀赶紧给夫人看看。


    杨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八岁,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了,人至中年却突然怀孕,夫妻两人喜不自胜,觉得是老来得子,人丁兴旺。但这个年纪怀孕生子,毕竟不如年轻时轻松,所以杨夫人平时也特别注意,常让她来看看有没有意外,这次腹痛,自然担心。


    施菀看了脉象,又问了这两日症状,随后问:“今日上午,夫人早饭吃的什么?”


    杨夫人想了想,说道:“一碗红油小面,两个这么小的包子。”她说着,比了比。


    “就这些吗?”


    杨夫人想不起来,她身旁丫鬟道:“还有两个泡的那种脆柿子,上午又吃了两节甘蔗,然后便有些肚子痛,到现在都没吃。”


    施菀说道:“那是吃东西太杂了,红油面想必放了不少辣椒油,加上凉的甘蔗、柿子,便会引起肠胃不适,所以腹痛。倒没有大概,如今夫人药要少喝,我给您针灸一次,近两个时辰不再用饭,到晚上兴许会好一些,那时再用饭。”


    “好,那我便放心了。”杨夫人松一口气。


    待针灸时,杨钊已不在,杨夫人解衣露出后背,施菀替她扎针,说道:“一冷一热,过辣过辛,都易腹痛不适,夫人后面月子里也注意一些。”


    杨夫人笑道:“我如今知道了。”


    一边针灸着,杨夫人一边和她闲聊:“黄知县要去寿州做官了,你可知道?”


    施菀轻问:“是么,官场上的事,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哪里知道。”


    杨夫人说道:“升迁了,他在安陆做了快十年知县,一动不动,便去找了个岳父家的远房亲戚,据说是搭上了荆湖北路的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得这么个机会。”


    施菀没出声,杨夫人叹声道:“我们家那位,脑子也不机灵,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关系,恐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施菀说道:“夫人儿女都在本县,又马上要产子,杨大人在身边再好不过,若是升迁,也许就去外地了。”


    “这倒是。”杨夫人说道。


    “我还想,这黄知县走了,能不能把我们家的升上去,结果我们家说不用想,有这事早有风声了,多半是从上面调人,也不知会是什么人。”


    施菀认真捻着针,没有说话。


    安陆只是个小县城,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算富庶,偶有洪涝、天旱,百姓靠种粮为生,也种银杏,养鱼,平平静静过日子,来这里的官员,也是平平静静混几年资历。


    不管谁来做知县,对县丞的影响也许大,但对药铺的影响却是不大的。


    替杨夫人诊治完,她便带了枇杷和严峻回去。


    来时,是县丞府上派来的马车,去时施菀没让县丞府送,自己与两名徒弟走回去。


    天还有些冷,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行至一家胭脂铺,一个女子从胭脂铺里出来,枇杷看了人家好一会儿,待人家走过去,才悄悄拉了施菀道:“师父看见刚才那个姑娘的眉形了吗?听说叫烟霞眉,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特别好看。”


    “烟霞眉?”施菀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想起来那是京城四年前流行的眉形,她还学着画过。


    竟然已经四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浑然不觉,她以为京城是前世的事,可京城的风却吹到了安陆。


    枇杷说道:“我前日去买了一盒眉粉,师父要不要也买一盒?咱们一起学学那个眉形怎么画。”


    施菀摇摇头:“不了。”


    “师父不觉得那个眉形真的很好看吗?”枇杷不死心道。


    严峻回她:“师父的眉不用画,你要学自己去学。”


    枇杷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解风情!”


    严峻不服气地扭开脸去,见施菀已走到前面,立刻提着药箱跟上。


    几日后,安陆县城中都知道了黄知县升迁,有新知县调任的消息。


    进了二月,消息更明确起来,许多人说新任知县竟是从京城来的,还是早一届恩科的状元,来头极大。


    一早来拔火罐、做推拿的几人在药铺内聊起来,施菀由严峻做着这些,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在诊台前坐着写行医手记。


    爷爷的习惯,她也继承了。


    这时常在县衙门口赶车的刘老二晃了进来,站在那帘子旁,扯着嗓子道:“你们呀,知道个屁!”


    刘老二既在县衙附近做事,又好拉闲散闷,没事就在县衙门口一群一伙的聊天,所以总能得到不少官府的消息,听他这样开头,别人就喊道:“那你说说,你知道个啥?”


    刘老二说道:“新知县是京官,在京城还是做大官的。”


    几人“嚯”了一声:“这我们也知道。”


    刘老二不紧不慢道:“人家不是状元,你们就知道个状元,还知道啥呢?人家是榜眼,状元是第一名,榜眼是第二名。”


    “那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说个我们不知道的吗?”几人说。


    刘老二很快回道:“姓陆,年轻,听说才二十多岁。”


    一直写着手记的施菀停了下来,看向刘老二。


    姓陆的人不少,三年一次恩科,榜眼也不只一个,但姓陆的榜眼似乎不会有很多。


    刘老二没注意她的目光,仍对着拔火罐的几人神气道:“新知县再有五天就过来上任了,到时候你们一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反正不管年轻的老的,都是一个贪。”一人道。


    “笑话,当官不为钱,那和种地有什么区别?”另一人说。


    刘老二说:“年纪大的只为钱,年轻的怕是还要在咱安陆讨个小老婆。”


    “年老的就不讨?”


    一群人说笑起来,施菀收回目光,不知想起什么,出神半晌,随后才低下头,继续写手上的东西。


    第25章


    几日后,周广祥病愈,进了药铺,施菀便轻松一些。


    她与周广祥告了假,去安陆下面的木紫乡寻医。


    她在县城内偶然听闻木紫乡有一名老婆婆,擅治黄疸,且不用抓药,用一条鱼便能治愈,堪称神方。


    而这治病方法不只她不知道,爷爷的手记、周师父的药方,以及各医书里都不曾提及,所以她要去跑这一趟,不管是以讹传讹,还是真有这样的方子,她都要确认。


    找认识的进城卖菜的农人坐了一小段板车路,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小路,便到了木紫乡的石家村。


    她进村询问,村口的妇人倒热情,亲自将她带到了那名柳婆婆家。


    柳婆婆已有七十高龄,一头白发,正坐在门口削萝卜,似乎是备着菜。


    施菀唤她道:“婆婆。”


    柳婆婆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施菀。


    妇人说:“这是城里一个大夫,说是来找您问您那治黄疸的神方呢!”


    “大夫?女大夫?”柳婆婆意外道。


    施菀回道:“我祖上行医,我也没有别的营生,便只得行医了。”


    随后施菀说明来意,向婆婆请教治黄疸的方法。


    柳婆婆倒爽快道:“听他们胡说,不是普通的鱼,得是乌背鲫鱼……”


    “婆婆等一等。”施菀说着立刻拿出随身医箱,从里面取出纸笔,将婆婆前面说的快速记下,随后才问:“然后呢?”


    柳婆婆见她如此重视,一个女人,既是大夫,还会写字,心下欢喜,又接着道:“对了,鱼还得是活的,重三四两,不能大不能小,连同那鱼啊肠啊鱼杂啊,还有鱼鳞鱼翅,放在石臼捣烂了,再加一味当门子,三分,再拌匀,把这些一起摊在布上,贴在肚脐眼上,如此过一天,到第二天取下,便能见效了。若是严重的,再接着贴两三剂,到有黄水流出,便好了。”


    施菀将药方一一记下。


    之前带她的妇人问:“你们城里大夫治不了黄疸?”


    施菀解释道:“我平常用的药方是苍耳子、薄荷、木通、绵茵,还需要加酒煎服,比起婆婆的方子来倒复杂一下,且若是碰上小儿孕妇或是其他体虚的人,就过于性烈了,婆婆的方子妥贴。”


    柳婆婆这时问她:“施大夫,那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家孙女儿,她身上肿,脸都大了好几圈,可腿上却越来越瘦,都半年了也没见好,这几天说身上没劲,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呢!”


    施菀收好笔纸起身道:“那我进去看看。”


    柳婆婆马上放下菜篮,将施菀带去屋内。


    柳婆婆孙女儿才十七八的模样,施菀看了她面色,问了病情,又把了脉,随后问:“月事是否正常?”


    床上少女怔了片刻,才红了脸,声音极小道:“已经半年没来了。”


    这时柳婆婆连忙问:“你这孩子,都半年了,之前怎么没说?”


    少女低下头不说话。


    施菀自是见多了这样的病人,年纪小,未出阁,便羞于提起这样的事,若眼前的大夫是男大夫,她更不会说了。


    施菀说道:“没有大碍,活血化瘀便好。”说着到一旁去写药方,一边朝柳婆婆道:“孩子的爹爹在家么?”


    柳婆婆回道:“在,到田里干活去了,她娘听说煮玉米须有用,就去别家给她弄玉米须去了。”


    施菀说道:“玉米须煮水确有利水补肾的作用,但她这病更严重复杂一些,单用玉米须没用的,但若是弄回来了,煮着喝一些也无碍。”


    随后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柳婆婆:“您等她爹回来,让她爹按这药方去附近药房抓药,服半个月身上可消肿,二十天就能来月事了,但可能会色紫量多,有血块,便要再服几天,到月事正常,浮肿全消,就能停了,差不多便是服一个月的药。再有其他异常之处,可到县城的馨济堂去找我。”


    婆婆见她将病情说得这么细,可见是医术精湛,连忙欣喜道:“好好,等她爹回来我就让他去抓药。”


    此时之前带施菀来的妇人道:“说起来,我儿媳妇不是刚生了孩子么,却没奶,这可有什么好办法?”


    施菀说道:“可试试,以红皮花生、红枣、红豆、红糖四样煮水同服,早晚各一碗,当然,喝多一些也无妨,就会有奶了。”


    妇人伸着手指记着,随后道:“除了红糖要去买,其他倒是好弄到,家里去年种了花生和红豆,红枣找吴家婶子弄一些来也可以。”说完,一脸忧心的模样。


    农家人舍不得钱,施菀知道她的顾虑,说道:“减去红糖也可以,其他的就再不能减了。”


    妇人心喜,立刻点头。


    没想到就她们说话这会儿,隔壁妇人听到声音,便来看看是什么人来了,听说是大夫,开方又不要钱,便也说起病痛来,让施菀给顺便诊治。


    施菀倒不拒绝,又替她开出药方。


    这时候还没到耕种的季节,农人大多在家里,没一会儿这儿便聚了一群人,都来寻医问药。


    能面诊的,施菀便替人凭脉问诊开药方,不能面诊的,若病情单一,也能给方子,还有老妇人淋病,小便刺痛难忍,施菀也当即开药箱给人针炙,瞬时见效。


    一时间,村人感激施菀医术好,人又善,直称她为医仙。


    施菀笑笑,直到日头偏西,再不回城就晚了,才提着医箱离村回去。


    到安陆县城时,正是日落时分。


    她一进馨济堂,便听见药铺里的人在议论什么,看见她,严峻立刻过来替她接过医箱。


    “师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晚一些天都黑了。”严峻说。


    话音落,枇杷就跑过来道:“师父,今天我去李家送药,正好见到了新来的县太爷进城上任,你是没看到,那个好看……又英俊,又高大,穿一身白衣,简直就跟仙人似的,咱整个安陆县,就没第二个这样的人!”


    施菀听完,便知道新来的县令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没有旁人会被人这样形容。


    “师父,你怎么都没反应?你不好奇吗,我可没夸张,他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枇杷继续道。


    只有女人和女人才更好一起探讨美男子,药铺里就她和师父两个女人,她很期待和师父一起讨论一番,哪里想到师父的反应比男人还平淡。


    施菀回道:“我知道你没夸张,只是觉得县太爷长什么样和我没太大关系。”


    “不,师父,你就是没亲眼见他,等亲眼见了他,你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枇杷笃定道。


    施菀坐下来,将之前记下的鲫鱼方详细抄写下来,等后面有机会亲自验证过,便能记到手记药方里去。


    抄完药方,在馨济堂用完了晚饭,施菀提着医箱穿过馨济堂的后院,从后门出去,经过一条街,再走几步,便到了自己的小院。


    小院前,有三棵杏花树,她进院时,就着傍晚最后一丝光亮,隐约看见树枝上星星点点的花苞里,开出了一朵花。


    白中带粉的花朵,细细的花蕊,早春时节,杏叶还未长出,这清丽的花在枝头上分外惹眼。


    三棵杏树是她住进来那一年栽的,前两年都不见什么花果,到去年才开始开了几朵花,今年则是满枝头的花苞,预示着二三月里丰盛的花期。


    她在树下看了很久,不由浅浅地一笑,这才进屋去。


    安陆连着下了三日细雨。


    雨停那一日,太阳才露了半边脸,陆璘在县廨内接到长喜送过来的一张请帖。


    是德安府知府赵襄,同德安府通判、户曹参军、司法参军,以及安陆县县丞、县尉,庙令等等,请他两日后至吉庆楼宴饮,为他接风洗尘。


    堂堂德安府知府,品级比他这小小县令大得多,竟还亲自来为他这下属接风洗尘,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于是他沉默着回了请帖,两日后前往吉庆楼。


    吉庆楼是德安府最大的酒楼,共有三层,哪怕放在京城也不算简陋。


    然而这一日吉庆楼却空无一人,全场皆由德安府与安陆县这一批官员包下,美酒佳肴,艳舞笙歌,连陪酒女都有十多名,据说将德安府大小七八个青楼的头牌姑娘都收罗来了。


    陆璘带着极浅的笑意,与官员们推杯换盏,说一些互相吹捧的话,无非就是官场上那一套。


    他非常清楚,这些大小官员为何对他如此客气。


    当然不是因为他。


    因为他姓陆,因为他那个做副相的父亲。


    而他呢,十岁便有神童之名,十五岁拜当朝宰辅为师,二十岁高中榜眼,名动京城,风光无限。


    随后任清贵馆职,得皇帝赞赏,三年服紫袍,人人都说他要在三十五岁之前知政事,成为最年轻的副相。


    然而,一切都是他父亲的庇佑,只要他不听父亲劝阻,一意孤行,最后总会撞上南墙。


    老师过世,他受冷遇被任闲职,到去年,他因反对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继续把持朝政而被贬,任了这七品的安陆县令。


    仕途七年,将至而立,他却一事无成,满心茫然。


    他知道该如何青云直上,知道该如何揣摩上意,却做不到。


    这一年,他连降六级,离自己的抱负理想越来越远,远到几乎看不见。


    在吉庆楼捱了两个时辰,陆璘以不胜酒力为由,拒绝了县尉章炳留宿吉庆楼的提议,乘了马车离开。


    他执意离开,其他官员便都遣退了青楼姑娘,送他离开,杨钊与章炳这两个安陆县下属更是送了他好一大段路才各自离去。


    与两人告别后,早已夜深,陆璘回到马车内,面带疲惫,一副淡漠之态,沉默着坐于马车尾,连外面街景也无心看。


    长喜知道自家公子厌烦今夜的酒宴,也沉默着没去打扰他。


    夜色沉寂,只有星月微光,空中透着早春的寒。


    陆璘,长喜,还有雇的车夫都安静着,只有马车驶在路上的轱辘声。


    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黑影在前方的路上,远远朝这边靠近。


    坐在车板上的长喜盯着那黑影看了许久,却仍是看不真切,不由紧张地问车夫:“你看那是个人吗?”


    车夫发出疑惑的声音,没马上回话,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等那黑影越来越近,两人都看了出来,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或者说,是个男人背着个女人急匆匆往这边跑着。


    但那人看上去已经跑了很远的路,早已没了力气,跑步速度越来越慢,此时看见一辆马车,在路旁犹豫一会儿,随后突然就停下来,放了背上的女人在地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马车旁。


    车夫“吁”地停了下来。


    “老爷,求求你们,捎我一程,带我去医馆,我给钱你们,让我救救我娘子,她快不行了。”


    车夫自然知道自己做不了这个主,看向长喜。


    但他知道,这新来的县太爷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京城来的富贵公子,连德安府的大官都要巴结奉承他,包下那么大的三层酒楼请他吃饭,可他看上去有些冷清,不像好说话的人。


    这么半天,陆璘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在车内问:“怎么了?”


    长喜回道:“公子,有个人让我们捎他去医馆,他夫人看着快不行了。”


    “让他上来吧。”陆璘说。


    长喜便下了马车,让那男人将他妻子背上来。


    男人连连道谢,可抱妻子上车时却不知把她放在哪里,显然车板上本就有两个人,没位置了。


    这时里面年轻而沉静的声音道:“你们两人都进来吧。”


    第26章


    男人连声道着“谢谢老爷”,进马车里面去。


    车内没有点灯,车帘被外面的仆人撩起,只能隐隐绰绰见到车内坐着个浅衣的年轻公子,身姿修长而端正,光线太暗,看不清容貌,却莫名被他身上那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所震颤,觉得他高贵出尘,又觉得他威严不可侵犯。


    他恐怕不只是个有钱人,还是官宦之家出来的。


    这时外面的车夫问:“去哪个医馆?”


    男人一边将妻子放下,一边说道:“我听说城里馨济馆的周大夫医术高明,要不然去馨济馆。”


    “这个点,馨济馆早就关门了,那周大夫眼高的很,你娘子又是这么个情况,不会给你开门的。”车夫说。


    “那……”男人从下面村子赶过来,不知该怎么办。


    但他也明白,车夫说的一点儿没假,城里的大夫都看不上村里的穷人,他妻子又是这样的情况,不知能不能活命,大夫才不愿意让人死在自己医馆里,索性一开始就不接诊。


    这时车夫说道:“我带你去小医仙那里吧,她是周大夫的徒弟,心善,医德好,会接诊的。”说着就将马车往前赶。


    长喜这会儿问车夫:“那小医仙医术好吗?我看他夫人已经不省人事,还在抽搐,怕是耽误不得。”


    车夫笑道:“当然好,其实我和小兄弟说,我们县城里的人都觉得小医仙的医术比她师父还好一些,主要为什么,她师父守旧,抓着个方子就八百年不变,小医仙就不同了,不只四处收罗医书,还走访村落找什么游医、老人问偏方,又关心病人,我们其实都更爱找她看。就去找她,我作保,肯定没错,再说这大半夜的他这情况去别家医馆,还真没人会收。”


    车夫正是刘老二,他赶车多了就肩颈疼,常去馨济医馆拔火罐,这时县太爷身边的仆人问起,他便打开了话匣子,给仆人介绍起来。


    长喜初来乍到,也不了解安陆的事,便让车夫往那小医仙的住处去。


    走了几条街,马车在一处巷子内停下,车夫刘老二一边让男人将他妻子抱下来,一边去敲门。


    “施大夫,施大夫?”


    长喜坐在车板上,看着他们。


    没一会儿,小院的门开了,没等里面人出来,刘老二便道:“有个人半途拦了我的车,怕是不好了,施大夫给看看。”


    “求大夫救救我娘子!”


    “我看看,似是中了毒,快背她进来!”那大夫说。


    长喜在马车上看着这边,奇怪道:“这小医仙竟是个女大夫?”


    他觉得意外,虽说女大夫不是没有过,但确实少之又少,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没什么女人会去做,而且医者要认字、要识药、要学医术,懂这些的女人也算半个大家闺秀了,随便就能找个不错的人家,不必去做大夫。


    陆璘在车内听到了长喜的嘀咕。


    一阵风吹来,撩起车窗的布帘,外面隐隐飘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他伸手,撩起布帘,见着不远处种着几棵开着白花的树,似乎是杏花。


    这样的夜,弦月挂在半空,微寒的风徐徐袭来,配上几株杏花树,似乎恰到好处。


    花不多,大多还是花苞,他看了一会儿,将目光移下,正好看见之前乘车的男子背着他妻子进院内,一个身量纤细的年轻女子在一旁举着昏黄的油灯,替他照着亮,在车夫的粗大嗓门中吩咐男人将他妻子放到屋里去。


    果真是个女大夫。


    连京城都不曾有女大夫,这小小的安陆县城,竟还有个女大夫,且名声极好。


    他觉得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女大夫已进去,车夫从院内出来,便将帘子放下。


    ……


    县丞府内,杨夫人看着杨钊沐浴后回房擦头发,朝他翻白眼:“今天算是让你快活了吧,德安府的姑娘想必是个个美如天仙了?勾起男人来,估计也比咱们这小县城的能耐。”


    她知道今晚吉庆楼的排场,回来也是闻见杨钊身上一身酒气,便朝他阴阳怪气。


    杨钊回说:“那你可真是想多了,今晚是什么日子,赵知府宴请新任知县,还是京里陆尚书的公子,我这种八品小芝麻官,当着知府和知县的面,有多大脸在那儿喝花酒?”


    说着叹声道:“我这喝的是酒,流的是汗,两个时辰,我得注意着德安府那些大老爷,盯着知县这个小老爷,比在县衙当一天差还累。”


    说完就躺到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可算是结束了。”


    杨夫人听他说得不假,便来了兴致,推他道:“那新知县,真有外边说的那么好看?”


    杨钊哂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妇人果然就关心这些,隔了一会儿,却还是回道:“那是当然,天生俊朗,又是名门公子,那气度不是咱们这普通人能比的。”


    “那你们今天把他侍候好了没?他叫了几个姑娘作陪?晚上留在吉庆楼过夜了?”杨夫人在家里待得烦闷,探听起这新知县的风流事。


    杨钊睁开眼,摇了摇头,正色道:“他没过夜,也没让姑娘作陪,姑娘坐在他旁边,他看也没看一眼,也不知是真不近女色,还是看不上这小地方的女人。”


    “这么说你们没把他陪好?”杨夫人问。


    杨钊回答:“那也不是,看他似乎还挺客气。”说完便长出了口气道:“这是知府大人该琢磨的,可不关我这芝麻小官的事。”


    杨夫人说道:“也是,只要这新知县好侍候就行了,管他那么多。”


    之前杨钊和她说过,新知县只是为人不大爱说话,上任这几天,除了公事,两人就没说过什么话,别的倒还好。


    杨钊摸了摸她的肚子:“快睡吧,别想七想八了,熬夜伤身。”


    杨夫人这才睡下。


    第二日杨钊上县衙时,陆璘早已在后堂翻看往年诉讼刑狱文书。


    前几日,他看完了安陆县往年赋税、户籍田亩册等等,对县政有了大致了解,今日开始,又来看沉积案件了。


    不管怎么说,杨钊觉得这个高门公子还是挺勤奋的,至少比他勤奋。


    杨钊客气道:“陆大人怎么没多休息一会儿,这么早就到县衙了?”


    陆璘回答:“醒了,便过来了。”


    杨钊一边坐到自己的书案前,一边问:“陆大人还是住在县廨后院吗?那地方毕竟狭窄简陋了些,附近其实有好几处不错的宅院,大人若有意,我可带大人去看一看。”


    陆璘摇头:“我就一个人,有张床便好,暂时不用。”


    “那大人可需要随侍丫鬟?我家中有几个丫鬟虽是乡下来的,干活却也伶俐,要不然我叫两个过来照顾大人起居?”杨钊说。


    陆璘回答:“不必了。”说完他问:“这个杨湾盗窃杀人案,案犯将主人砍死,逃亡五年还没抓到?”


    杨钊看了看案卷,连忙回道:“是,听说是去了外地,一直没见踪影。”


    “黄大人呢?”他问。


    黄盛便是安陆县县尉,主管治安与刑事缉捕等,杨钊一边暗自欣喜这缉拿案犯的事和自己没关系,一边回道:“黄大人前日说城郊有人为争菜地而打起来,以致两家人械斗,大概是去跑这事了。”


    “他若回来,让他来找我。”陆璘说着,将杨湾盗窃杀人的卷宗放到了一旁,而那里已经放着另外好几本卷宗。


    杨钊想,这下黄盛得挨训了。


    谁知陆璘接下来就问:“前日让杨大人清点核算的库银账单好了么?”


    杨钊直流冷汗,心想这不才两天吗?一边则连忙回:“快……快了,还有些没核算完。”


    “好,核算完了给我。”陆璘说完又低下头去看旧案卷宗,倒没说别的。


    可杨钊早已着急起来,立刻就拿出之前才做了开头的账单继续核算起来。有了这么个勤奋的上级,他和县衙一众官员有得忙了。


    谁知忙活到正午,正要用午饭,杨家来了个小厮,急匆匆进县廨道:“老爷,不好了,夫人刚才在在院里摔了一跤,摔得严重,直喊肚子疼,让小的赶紧来叫老爷回去。”


    杨钊急得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起身,连忙朝陆璘道:“大人,内人有孕在身,正要临盆,这一跤恐怕非同小可,下官……”


    “你赶紧回去,夫人安危要紧。”陆璘说。


    杨钊连忙随下人一同出去,一边问道:“请大夫了吗?”


    “请了,这会儿施大夫应该已经到了。”小厮说。


    杨钊急道:“快快快,乘马车回去。”


    午饭,县衙的官员与吏员都在食堂用饭。


    都是熟识的老同僚,县尉主薄几人谈起杨钊来,说道:“也不知杨夫人此时情况如何了。”


    另一个也叹声道:“是啊,前几天阴雨,路上怕是还湿滑,一时不慎就摔跤。”


    “没事的,我听人说那馨济堂的施大夫号称‘小医仙’,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术比她师父还精湛,且擅长女科,遇到安胎接生之事常能转危为安,不会有大碍的。”有人劝说。


    陆璘安静听着,不由想起昨夜也听过“小医仙”这个名号。


    那个执灯的纤细身影,身为女子,却能在安陆有这样的名声与口碑,着实可敬。虽与杨钊不过共事几日,他也盼望杨夫人能平安无事。


    到下午散衙前,杨钊却又来了,面带喜色,走路生风。


    同僚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夫人是逢凶化吉了,陆璘也关切道:“杨夫人一切可好?”


    杨钊按捺着欢喜,说道:“劳大人挂心,一切安好。内人因摔跤而早产,倒是有惊无险,平安生了个儿子。我想着连日耽搁,账册还没做完,所以过来,顺带向大夫报个平安。”


    陆璘回道:“杨夫人才临盆,大人理当守在家中,账册的事也不急于这会儿,大人这两日也可告个假,多陪陪夫人。”


    杨钊连忙道:“多谢陆大人,家中倒也无事,内人说有施大夫在倒让她安心些,也请了乳娘,嫌我在一旁碍眼,把我赶来了。”


    陆璘轻笑,没说话。


    杨钊内心觉得这新知县虽清冷疏离,却也不是个刻薄的人,不由让他顿生好感。


    他有心与陆璘拉近些距离,便说道:“说起来,听说这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就是京城里做官的,兴许陆大人还认识。”


    陆璘淡声问:“是么,是哪一家?”


    “是哪家我倒不知道,兴许我夫人知道。”杨钊说完,有些暗恨自己起这个话题,自己却又不知道,便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道:“反正她姓施,闺名一个菀,据说是祖辈订下的婚事,朝廷下放的一个官到了云梦泽,碰巧被施家爷爷救了命,两家便许了婚事,后来施家爷爷病故,施大夫便去了京城,隔了几年回来,说是与京城的夫家和离了,在这儿做起了大夫。”


    陆璘抬起头来,看向他,一字一顿道:“你说她叫,施……菀?”


    第27章


    杨钊非常肯定地点头:“对,是这名字,我夫人就信她的医术,与她熟悉,都是我夫人说的。”


    尘封的记忆浮入脑海,陆璘想起来那个与他做了三年夫妻,然后要了五百两银子与他和离的女子。


    施菀,这是她的名字,杨钊口中的施菀,就是这个施菀吗?


    记忆里,她总低着头,一副怯懦谨慎的样子,丝毫不像他们口中救死扶伤的施大夫。


    但他记得她爷爷的确是行医的,也的确是在爷爷贬官至云梦泽时相识,从而订下婚约。


    见陆璘一直不说话,杨钊自己道:“想必是京城的官多,大人不一定知道,再说也不一定是和离,说不定是那大户人家找了个理由将人休了,毕竟她也没娘家,没处申冤,回头我再问问我夫人,看她夫家是姓什么的。”


    陆璘没回话。


    杨钊以为他是对这种话题没兴趣,便闭嘴了,没想到隔一会儿,他突然问:“她是什么时候到你们县城的?”


    杨钊问:“施大夫吗?”


    “嗯。”


    “听我夫人说是四年了,前两年还是学徒,可医术着实好,后面就自己看诊了,还带起了徒弟。”杨钊说。


    陆璘再没问什么。


    傍晚,杨钊见陆璘放下公务回去休息,自己才收好东西回家去。


    施大夫早已离开了,新生的小儿子睡得正香,杨夫人精神倒还好,围着抹额,靠坐在床头,将孩子放在边上,自己怜爱地看着。


    杨钊也看了看儿子,见他身体瘦弱,不由问:“这孩子早产快一个月,这么瘦,会不会体弱?”


    杨夫人回道:“不会,施大夫看过了,说孩子一切都好,悉心照料,别冻了,过个把月就胖了。”


    杨钊点点头。随后问:“说起来,施大夫在京城的夫家姓什么,你知道吗?”


    “姓陆啊!”杨夫人说。


    杨钊愣住了,不敢置信道:“姓……陆?”


    杨夫人很快道:“是啊,她倒是很少说起京城的事,但我不是和那李夫人一起玩吗,周广祥是她叔,她知道得清楚,京城那户人家就是姓陆,挺大的官,好像是什么部的尚书。”


    杨钊出着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陆大人姓陆,而且他爹,不就是吏部尚书吗?


    京城还有别的姓陆的尚书吗?


    似乎没有,难不成施大夫嫁的就是陆大人家?


    该不会,是他什么嫂嫂或是弟媳吧?


    这时杨夫人感叹道:“施大夫一个孤女,又没娘家做靠山,去了这种人家不定怎么受折磨呢,那些富贵人家的婆婆,佛口蛇心,磋磨起人来那是外面都看不出来的。”


    “这种话少说,小心祸从口出,得罪人不自知。”杨钊提醒。


    杨夫人轻哼一声,不屑道:“我在安陆自个儿家里说几句京城里的大官,难不成人家还能听见?别说尚书,皇帝我都敢说。”


    杨钊无奈,只好说道:“陆知县就姓陆,他爹就是吏部尚书,京城里的尚书,就他一家姓陆。”


    杨夫人也愣了,将他看了半天,最后不敢置信道:“所以陆知县和施大夫……”


    “不知道,我就担心这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和他们家是什么关系,所以你别说天高皇帝远,说话还是注意些。”杨钊说。


    杨夫人点点头,随后敏锐地问:“这陆知县的夫人是谁?”


    杨钊回答:“这我哪里知道,人家在京城呢!”


    杨夫人没再说什么,低头去看孩子了。


    两日后,陆璘正在县廨内看着旧案,便听前面有人击鼓鸣冤。


    来安陆上任这几日,他也升过几次堂,无外乎,张家和李家争菜地,打架;刘家和吴家因锁事发生口角,打架;陈家的牛跑了,被王家牵走了,王家不承认……总是因为锁事,总是要弄得大打出手。


    他起身去升堂。


    惊堂木拍响,衙役将鸣冤之人带上来,为首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她身后是个差不多年龄的男人,陆璘看向堂下,发现那男人有些眼熟。


    他想了想,回忆起三日前,自己从德安府夜归,在路上载了个送妻子看病的男人。


    这人,似乎就是当日那位丈夫,而他身前的女人,看身形,似乎正是那天晚上他背着的妻子。


    所以,他妻子终究是得救了?


    女人已在堂下跪倒,哭诉冤屈。


    她说着安陆方言,陆璘有些听不懂,便拿起状纸来看。


    原告孟方氏,状告同村寡妇朱氏因与原告丈夫通奸,便向原告投毒,意欲谋杀原告,但原告却没被毒死,而是在送医后捡回一命。原告如今已好转,便决定上告朱氏谋杀。


    这是陆璘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当日孟方氏的样子他也看到过,全身抽搐,不省人事,若非送医及时,此时恐怕已经丧命了。


    陆璘对着状纸,亲自询问孟方氏,同时又向她丈夫孟洪生确认,孟洪生先是沉默不语,随后承认的确与同村寡妇朱氏有染。


    随后陆璘便传朱氏。


    与朱氏一同被传唤过来的,还有孟家村其他两人,那两人也能证实朱氏与孟洪生有染,且在三日前,方氏中毒当日,朱氏便在雨后的村里找地耳做菜。


    地耳的确可以吃,许多人都会在雨后去采地耳,但在他们村里,与地耳一起长的,还有一种黄色毒蘑菇,农人都知道但凡长得鲜艳的蘑菇都不能吃,这些蘑菇统被人称为鬼蘑菇。


    那日朱氏便在家做了菜包子,去送给方氏吃,方氏自称吃了包子便开始呕吐、腹痛,所以朱氏一定在包子里下了毒。


    而邻居都能证实,朱氏曾用这种蘑菇毒死过邻居家的狗,所以她用同样的手法第二次杀人也说得通。


    朱氏除了争辩自己没有下毒,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璘问她为何要给方氏送包子,她只低着头说方氏刚知道她和孟洪生的事,大哭大闹,她怕方氏将她和孟洪生的事闹得太难看,所以想讨好方氏。


    这理由,并非没可能,只是多少有些牵强,也许就是一时念起,要毒杀方氏。


    陆璘也审出孟洪生前些年穷苦,后来学了木匠手艺,帮人做木活,竟赚了些钱,盖了新房,还多置了几亩地,在村里算得上富户,朱氏与孟洪生偷偷往来两年多,是非常想嫁给他的。


    更何况,方氏还哭诉,朱氏三个月没来月事,很可能怀孕了,不能再等,她有足够的动机去铤而走险杀人。


    案子到这里,似乎朱氏就是向方氏投了毒,一切合情合理。


    但有毒的包子已经没了,陆璘觉得缺少决定性的证据。


    他问方氏:“你既知朱氏与你丈夫有染,对她怨恨,为什么还要吃她送来的包子?”


    方氏哭道:“我一向省惯了,虽然心里恨她,可又觉得这么好的白面,一定是我家那没良心的男人给她的,扔了也是浪费,便吃了……”


    说着,又哭起来,哭得哀痛欲绝,泪如雨下。


    陆璘想起替方氏解毒的大夫来。


    包子已经没有了,方氏还有没有吃别的,全靠她自己说,孟家村的人也因同情原配,明显更替方氏说话,但有一个人是与他们都没有关系的,那就是替方氏解毒的大夫,他们说的小医仙——施菀。


    陆璘沉默片刻,问孟洪生:“你可还记得本府?”


    孟洪生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道:“那日你背着你妻子拦下路上的马车,车内便是本府。”


    孟洪生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陆璘继续问:“治好你妻子的,可是那日你去找的那位施大夫?”


    这时孟洪生忙回道:“是,正是那位施大夫,那天晚上大夫先给我娘子扎了针,娘子醒了,施大夫又带我们去药铺,叫醒了那馨济堂的学徒,让学徒给我们抓药,连夜的,我们便在施大夫家里煎药,我娘子喝了药后第二天就好一些了,我便借了辆板车,将她拉回去继续喝药,喝了两天就恢复了。”


    陆璘看向衙役,命令道:“去传馨济堂的施大夫。”


    衙役领命前去。


    看着衙役快步跑出去的背影,陆璘有些失神。


    他不知道这个施大夫,是不是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施菀。


    如果真是她,显然他们是不适合见面的,但如此情形,却是不得不传她,但愿那施大夫并不是她。


    馨济堂就在安陆县城内,很快衙役便回来,上前禀告带来了馨济堂的施大夫。


    听说是淫妇毒杀原配,安陆县城里的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公堂外面看热闹,也有从孟家村赶过来的人,同时还有听说县太爷英俊,过来一探究竟的人,公堂外围得水泄不通。


    陆璘开口道:“传大夫施菀。”


    一名女子从公堂外进来,穿一身浅绿色的短袄,白色的百褶裙,在这样二月已经入春的天气,却还披着一件夹棉的斗篷,不施粉黛,步子轻缓而从容,她走到堂下,没有抬眼看堂上,而是低头跪下道:“民女馨济堂大夫施菀,叩见知县大人。”


    说完,低头叩拜。


    虽然她不曾抬眼,虽然隔着足足上十步的距离,虽然他已经四年没见过她,但他当然能认出来,这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施菀,那个……他曾经的妻子。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没想过竟会在这里遇到她,就算前两日有怀疑他们说的施大夫就是她,却也没想到今天就能这样面对面相见。


    只是,她不知有没有发现堂上的知县是他。


    但她表现得平常而淡然,并不像是认识他的人,这让他安心了许多,反倒有些不能适应她如此遵守尊卑之礼地向他行礼。


    他回道:“既是证人,便先起身吧,不必跪拜。”


    “是,谢大人。”施菀从地上起身,仍是微低头,垂着眼,恪守民见官的礼仪。


    陆璘问:“你回头看看跪于地上的这位蓝衣女子,以及她旁边的男子,可有印象?”


    施菀回头看了一眼方氏与孟洪生,说道:“有印象。三日前的夜晚,这位男子带他妻子来找我看病,我替他妻子解了毒,也给他们开了药方,到第二天他便带着他妻子回去了。”


    “当日的毒,你能看出是什么毒吗?”陆璘问。


    施菀说:“当时他妻子已昏迷,并有抽搐之症,唇色青紫,口鼻与耳内皆有出血,我猜测是砒霜之毒,便施针解毒,好在她服毒量应是不多,因此能痊愈。”


    “砒霜?”陆璘问:“孟家村有一种黄色毒菇,服后可中毒,方氏所中之毒,是否不是你说的砒霜,而是黄色毒菇?”


    施菀说道:“误服毒菇的病例,我曾见过三例,也曾在医书上读到过,症状都是呕吐、腹痛,腹泄,昏迷,从未见过会七窍流血,所以民女认为,方氏所中之毒,不是毒菇,而是砒霜。”


    “不是,我是吃了毒菇,不是什么砒霜!”方氏立刻辩解道。


    陆璘问孟洪生:“你家中可有砒霜,你妻子可曾去买过砒霜?”


    孟洪生茫然地摇头:“我家……没有砒霜,她应该也没去买过……”


    方氏也说道:“当然没有,我一直在家中,从未去买过毒药!”


    这时施菀问孟洪生:“你家中可有耗子药?如今村里有四处担货售卖的货郎,他们会卖耗子药,那耗子药的主要成分便是砒霜。”


    “对,她买过耗子药,她买过,就在半个月前,我亲自看见过!”朱氏立刻说。


    孟家村的人也都看向方氏,窃窃私语,似乎都想起她曾买过耗子药。


    孟洪生看向方氏道:“你故意吃了耗子药,就为了冤枉秀娥要毒杀你?”


    方氏见他一副质问的样子,痛声道:“要不是我命大,早就死了,怎么故意去冤枉她?再说,我冤枉她怎么了,说不定她真在包子里下了毒,只是我没吃罢了!”


    “你……竟这么歹毒!”孟洪生不可置信地指控她。


    方氏愤恨之下一把将他推倒,一边捶打他一边哭嚎道:“我歹毒,你竟然说我歹毒,你和她算什么,竟瞒着我勾搭了那么久,你们才歹毒……孟洪生,你没良心,你不是人……”


    “肃静!”陆璘在堂上道。


    方氏却早已不管不顾,继续拼尽全力打着孟洪生,孟洪生在公堂上挨打,一时气愤,猛地将她掀开,怒声道:“你成亲七年无子,我另娶他人怎么了,难不成还让你断了我们孟家的后!”


    “我在看大夫,在吃药,大夫说我能怀上的!”方氏哭道:“当初你穷得裤子都没得穿,老婆也娶不上,是谁不要你聘礼嫁给你,是谁去娘家筹钱让你学手艺,是谁像个男人一样陪你去一担一担挑黄土,拌泥,打砖,腰都直不起来帮你上砖……我当初也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好姑娘,我偏偏要选你……是我瞎了眼,竟看上你……”


    陆璘依稀能听明白堂下的方氏在控诉孟洪生变心,公堂成了村口是非场,便拍了惊堂木道:“孟方氏,肃静,所以你是承认自服家中存放的耗子药后诬告朱氏下毒害你?你可知诬告他人是何罪?”


    朱氏也说道:“方嫂子,你可知道孟大哥为什么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心机深,比谁都能算计!”


    方氏看着她,双眼通红,一边哭着一边倒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起身一头往大堂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谁也不曾想到她会突然撞柱,她也是存心寻死,这一撞又快又猛,用尽全力,竟在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堂内堂外的人都大骇,不约而同惊呼起来,乱作一团,陆璘怔了一下,起身正要下令,只见堂下施菀在最初的震惊后立刻跑到方氏身旁,蹲下身来将自己身上斗篷的一角拿起来,紧紧按住方氏血流如注的额头,并朝堂外喊道:“严峻——”


    严峻早已从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进来,跑到施菀身旁,将身上背着的医箱取下来。


    第28章


    “拿止血散。”施菀吩咐。


    严峻立刻打开医箱,从满箱的东西内取出一只瓷瓶来。


    公堂内的人都围上来看,施菀此时已经用一只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随后接过瓷瓶,一边说道:“拿棉布。”


    与此同时,她移开按着伤口的斗篷,往伤口上洒入大量止血散,随后接过棉布,一圈一圈替方氏缠上伤口。


    待伤口缠好,严峻已递来剪刀。


    施菀系好棉布,剪下,随后又替方氏把了脉,然后朝严峻道:“通关散。”


    严峻连忙拿出一只瓶子来,她看一眼,说:“不是这个,是皂角麝香粉。”


    严峻连忙又换另一只瓶子,施菀用小勺取了一些洒入方氏鼻下,随后用一只细竹管吹入方氏鼻内。


    公堂内外的人因没见过这样的治病方法,都好奇地看着这边。


    就在这时,“阿嚏”一声,方氏醒了过来。


    众人松了口气,不由低声感叹:“简直是神医,不仅能解砒霜毒,还能这么快让她醒过来。”


    醒来的方氏看见施菀,又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人,便想起来昏迷之前的事,顿时嚎啕大哭,屡屡提不上气,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施菀在她身旁扶着她,捡了一旁的斗篷,用干净的地方替她擦着头上脸上的血和眼泪,轻声道:“你已为他死过两次,足够了,他心既已不在你身上,你又何苦执着?已经搭上前半辈子,不必连后半辈子也搭上。”


    陆璘在堂上低声吩咐衙役:“看住她,别再让她寻死。”


    案情虽已真相大白,却还未审理结束,公堂上的秩序还须维护。衙役大喝道:“所有人退回原地,肃静,肃静,再说话吵闹者便视为扰乱公堂!”


    堂上其他人都听令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方氏却早已绝望至极,也不顾衙役喝斥,仍是痛哭。


    陆璘说道:“孟方氏,此案你虽犯诬告之罪,但也同时检举了孟洪生与朱氏通奸事实,你还须将所知详情如实禀来,本府好依律判决。”


    方氏听说还能治朱氏与孟洪生的罪,看他们一眼,脸上虽是神情呆滞、一脸死灰,却还是慢慢止了哭声。


    施菀这时朝方氏道:“你还欠我的医药钱,待案子结束,你到馨济堂找我,结药钱。”


    说完,未待方氏反应,便拿了地上那件斗篷,站起身来。


    陆璘见了那染遍鲜血、再也穿不了的斗篷,突然就明白她的意图。


    方氏是个心思重却好强的人,她不会愿意欠人钱不还,施菀这样说了,她肯定要去结药钱,这样,她就能再见一次大夫,而施菀也能看她伤口恢复的情况,以及看她那时是否还一心寻死。


    连一件比药钱贵得多的斗篷都毁掉了,施菀在意的不是药钱,而是医者仁心,担心方氏。


    他看着施菀满手的血,说道:“此案有劳施大夫提供线索,施大夫先在证词上签字画押,然后去清理身上血迹吧。”


    “是,谢大人。”施菀说着,到一旁签下名字,按了手印,随后与严峻一起离开公堂。


    人群仍围着公堂,想看看这案子最后如何了结。


    陆璘先问方氏:“你为何服用家中的耗子药?”


    方氏垂泪道:“前一日,我发现我家男人与那贱人的事,找他闹,他竟然说……”她哽咽一会儿,继续道:“说我种种不是,说她好,她还怀孕了,说要娶她为孟家延续香火……我哭了一整夜,到第二日,就想一死了之,所以吃了耗子药。”


    “朱氏送来的包子呢?”陆璘问。


    方氏咬牙道:“她竟然还有脸送包子来,分明就是我男人拿家里的钱去补贴的她,我把那包子全扔猪圈里给猪吃了。”


    “然后你还是吃了耗子药?”陆璘问。


    “是。”方氏哭道。


    “你可曾想过,你吃了放砒霜的耗子药,几乎是必死无疑,若非你丈夫带你寻医,若非正好大夫医术高明,你不会活过来,也没有机会告朱氏毒杀你?”


    方氏哭诉道:“我原本没想告她向我下毒,我醒了,孟洪生却还指责我多事,一辈子小气,什么都吃,害他误了两天的工费,还花了不少医药钱……我以前都是把新鲜的好的饭菜留给他,自己就吃剩下的,常吃得肚子疼……”


    方氏说着便又痛哭起来:“想起来这些,我这心里便又恨又悔,所以就……就告了朱秀娥,我就想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拉她当垫背,不能让她好过!”


    “我呸!你听到没,你这是诬告,要打板子,最好把你给关起来!”朱氏喊道。


    方氏狠瞪着她:“你通奸!淫妇,不要脸!”


    “肃静!”陆璘呵止住她们。


    其实诬告罪比通奸罪还重,特别是诬告他人谋杀,所以真按律法来判,方氏是杖三十,徒两年,而朱氏则是杖二十,徒一年,孟洪生最轻,只须杖二十。


    但按村民纯朴的意识,一定是更同情原配方氏,而鄙夷寡居却与人私通的朱氏,若真如此判,难免引起村民不满,致使礼乐崩坏,更何况方氏在悲愤之下诬告朱氏,于人情上也能理解。


    他思虑片刻,下令道:“孟方氏,自服毒药后诬告朱氏毒杀自己,理该重罚,杖三十,徒两年,但念其痴心错付,情有可原,又有重伤在身,所以免去杖刑,徒两年,可用钱财抵赎;至于朱氏,杖二十,徒一年,但若能找大夫证实确实有孕,可免除杖刑,不可用钱抵赎徒刑;至于孟洪生,事情皆因其寡情贪色而起,杖三十。”


    听见判决,方氏没有反应,朱氏嘤嘤哭了起来。


    待处完杖刑,该收监的人收监,围观的人便慢慢散去,县丞杨钊从后面出来,亲自端了茶到陆璘面前道:“大人明察秋豪,英明果决,下官在外面细听了一下,百姓都在夸大人呢!”


    “杨大人过奖,不过按律办事而已。”陆璘说完,抬眼看向堂外,只见百姓都已慢慢散去,他起身去往外面,发现外面只留下两三个似乎意犹未尽还在闲聊的老人,并不见施菀师徒。


    他们是一早就走了么?


    陆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垂眸,转身回了县衙。


    而此时,从县衙去往馨济堂的路上,施菀与严峻一同坐在马车内。


    严峻向来知道师父怕冷,今日风大,防风的斗篷还不能穿了,他便叫了马车,师父也没反对。


    师父以前就安静,今日更安静,坐在马车内,神色有些怅然,不知在想着什么。


    严峻说:“我去替师父买件新斗篷来,师父不要难过了。”


    施菀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问他:“你这孩子,哪里来的钱买东西?”


    严峻还是学徒,在馨济堂不只赚不到钱,还要家里出伙食费,手上一般来说不会有钱。


    严峻却立刻道:“我攒的。”说完,又抿了唇,一副认真的样子道:“我不是孩子。”


    村里成亲早的在他这年纪都能做爹了,他怎么可能是孩子?


    施菀见他严肃正经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只好道:“好,你不是孩子。”说完,才轻声道:“我不是心疼斗篷,只是……”


    隔了很久,她才说:“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严峻问:“什么事?”


    问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今日公堂上审的,是个诬告案,而案件的起因,则是那孟洪生变心,不只与人私通,还欲舍弃糟糠之妻,另娶他人。


    他也知道,师父曾经嫁人,后来与夫君和离了。


    城里谁也不知道和离的原因,但师父论相貌,论学识,论品性,样样无差错,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夫君见异思迁,看上了别的人。


    显然师父不是个甘愿受折辱的人,所以索性与那前夫和离,回了安陆。


    今日的公堂,一定是让她想起了往事,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严峻想怎么安慰师父,却又不能表露自己猜出了原因,最后道:“那孟洪生无情无义,方氏因为他而受刑罚,实在是不值。好在这新任知县还不错,对方氏从轻处罚,她家中有富余,出些钱赎罪,应该也出得起,就不用受徒刑了。”


    施菀没回话。


    很久她才缓声道:“我们在医馆里,做着大夫……平日应该与官府往来得少吧?”


    严峻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很快回道:“自然是往来少,并无牵扯,今日只是意外,正好那方氏是师父看的。”


    放菀点点头,半晌才道:“那就好。”


    那样,她就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他了。


    陆璘回到了县廨办公,杨钊也随其后坐在了书案后。


    他忍不住悄悄看陆璘神色,发现他埋头整理着今日案件的文书,并无异常。


    杨钊在县衙后,也目睹了前面断案的过程,知道施菀曾到堂上来作过证。


    无论是施大夫,还是陆大人,两人都正常得不得了,丝毫不像是旧识,所以杨钊断定,施大夫以前的夫家是别的姓陆的人家。


    但是奇怪,京城还有哪个尚书姓陆呢?还是说,是前任尚书,或是祖上做过尚书?这倒有可能。


    陆璘看着眼前文书上施菀的签字画押,不由停下了笔。


    那“施菀”二字,颇有几分欧阳询的笔风。他想起来,她曾找他借字帖练字,作为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要将字写成这样,必定要费一些苦心吧。


    而她竟还在短短数年间学得一身精湛的医术。


    或者说,她早先就懂许多医术,只是他不知道?


    今日见她,堂下那女子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她。


    而她对他那种,似乎从未认识他的态度,也让他意外,他甚至怀疑,她是否并不知道他是谁?


    但这显然不可能,就算没抬眼看他,听声音也听出来了。


    摇摇头,他继续整理手上的文书,不再想这事。


    第29章


    晚上陆璘才回房。


    县衙后院简陋,也没有丫鬟仆妇侍候,但衙门有饭堂,平时给县衙官员们做午饭,长喜另外给了钱,让厨房再做一顿晚饭,陆璘就是这样在县衙后院住了这几日。


    因他回得太晚,做饭的厨娘早已离开,长喜自己去热了饭菜,才端进房中。


    陆璘用着饭,长喜在一旁道:“公子,我今日遇到件诡异的事。”


    “什么事?”陆璘问。


    长喜说道:“我今日看见一个人,长得几乎和以前的少夫人一模一样,我看她和一个男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然后进了一个药铺,要不是有人叫她大夫,我都要以为她真是以前的少夫人。”


    陆璘顿了半晌,说道:“上次你见过她,就是那天晚上车夫带我们去的那里,她就是那个女大夫。”


    长喜想了起来,“原来就是她呀,那她怎么和少夫人长那么像呢?少夫人就是云梦泽这一片的吧,该不会是她什么姐妹亲戚?”


    “是她。”陆璘似乎嫌他多话,又开口道:“去备水吧。”


    长喜不敢再问,转身去备水。


    但心里却一直想着他那句“是她”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是……以前的少夫人?


    不能吧,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不过以前的少夫人去哪里了呢?


    长喜不知道,好像整个陆府都不太知道。


    算下来,这一晃都四年了,她想必早已再嫁,娃儿都两三岁了吧。


    长喜专心去备水,不再想这些。


    隔天,陆璘没在县衙,而是换上一身常服,雇了马车去了外面。


    他对安陆县知之甚少,从前也没做过地方官,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便是对这地方全面了解,先在县廨内看了各种卷宗与文书,然后还须亲自去看看,今日要做的,就是了解城内米粮油布价格,看这些是否正常。


    正好刘老二在,陆璘又雇了他的马车。


    刘老二先夸了陆璘断案公正,明察秋毫,是当知无愧的青天大老爷,然后问:“大人今天穿的是布衣,又要去米行,莫非是去微服私访?”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都亮起来,显然对此有极大的兴趣。


    陆璘从身上拿出一锭银子来,递向他。


    刘老二一愣,却不敢接,忙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璘说道:“以后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雇你做车夫,你只载我。”


    刘老二跑一趟马车短趟就几个铜子儿,远趟还能挣个二三十文,但难得碰上远趟的,都是城内转悠,一天下来,统共也就能挣个百来文,一个月就是三两多银子,给县太爷跑车却能挣五两,而且县太爷也不会整天在外跑啊,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县衙,这样可省不少马料。再说和县太爷关系熟了,说不定能混个官差当当,多好的事。


    刘老二快速在心里盘算一通,很快就答应下来:“好,能给大人赶车,是小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小的当然愿意。”说着就要去接钱。


    陆璘却继续道:“但有一点,我叫你的车去哪里,做什么,你不能随便同人提起,必要的时候,还要守口如瓶,能做到吗?”


    刘老二立刻回:“那是当然,小的明白!”


    当官的,养个外室、和城里富商吃个饭,回来带上一匣子钱,这他虽没见过,却也听说过,当然知道不能乱传。这新知县是外地人,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能挑中他做车夫,着实是看得起他的人品,他可不会那么不懂事。


    陆璘将银子给他,刘老二振奋又感激地接下银子,心中涌起无限的喜悦,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吃皇粮的人一样。


    陆璘在城内各处米行、油行、布匹铺子、菜市转了一天,到傍晚才回。


    走到半路,马车不知撞到什么,猛巅了一下,随后刘老二便急忙叫停了马车。


    刘老二立刻下车查看,没一会儿,过来车下,有些讪讪道:“大人,这个……刚才没留神,撞了块石头,现在车辖掉了,得修一修。”


    这是第一天干活,原本是顺顺当当的一天,结果临了都要回县衙了,却出了这意外,刘老二心里十分忐忑,怕到手的活就这么飞了。


    这位新知县平时话不多,脸上也一般没什么神情,让人看不出喜怒,所以他不知新知县的性情,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过了一会儿,里面回道:“好,需要我下去么?”


    刘老二支吾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开口:“下来……好点儿。”


    陆璘没说什么,沉默着下了马车。


    刘老二立刻道歉:“都怪小的没看路,不只巅了大人,还耽误大人的事儿。”


    一旁长喜道:“别说了,赶紧修一修吧,我们家公子还没用晚饭呢!”


    “好好好,我这就去修!很快很快!”刘老二立刻跑去车轮下修马车,长喜在一旁看着。


    一阵微微的清香从附近票飘来,陆璘回过头,发现身后正是三棵杏花树。


    他看了一会儿便意识到,自己来过这里,这是那孟洪生带方氏来解毒的地方,也是……施菀的住处。


    隔了这几日,杏花开得更多了,白天看,更多了几分情致。


    安陆不比京城,好风雅的人少,所以花木也种得少,更没有京城那样许多的梅苑、桃苑、牡丹园……他在安陆这些日子,这三棵杏花树算是少有的美景。


    他的视线在杏花树上停留很久。


    直到刘老二的声音传来:“施大夫,回来了,你家里有桐油或□□油么?”


    女子声音极其轻柔,问他:“你车坏了?”


    刘老二说:“车辖掉了,我顺便给轮轴上点油,回头让我婆娘还你。”


    女子说道:“我家中没有,但隔壁霍大娘家有桐油,你要的话,我帮你去找她借一些来。”


    “霍大娘?她那人难说话,哪里借得到。”刘老二摇头。


    “没事,她会借的,我去同她说。”女子往这边走来,便看到了马车后的他。


    施菀怔了一下,随后上前道:“见过知县大人。”


    陆璘连忙道:“不必多礼。”随后道:“马车行经此地,正好坏了。”


    施菀说:“我去借桐油来。”说完,去了隔壁。


    没一会儿,她果真拿来一只油罐子,交给刘老二,待刘老二用过,又替他去还。


    从霍大娘家出来,陆璘却已经站在了霍大娘家门外,看着她道:“可以说几句话么?”


    他说话,仍是那样温润有礼;今日他没有穿绫罗绸缎,只是一身普通的布衣,荼白色,却被他如玉的面容衬得清淡而雅致,仿佛比绸缎还贵气。


    四年的时光,也许让他神色更沉稳内敛了一些,却也只有这些,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仍是那样的英挺的剑眉,那样清澈如星辰的眼睛,不笑时温润而清正,笑时……


    笑时她见得太少,竟已经要忘记了,只是记得,好看得似山间的轻雾,温暖得似冬雪里的阳光。


    大概任何一个女子见到他,都要坠落在这绝世独立的风采里。


    好在……一个人不会坠入同一道深渊两次,若有人对这样的容貌与气度无动于衷,她一定可以算上一个。


    她缓步上前,以草民见官的礼貌与客气道:“大人请说。”


    陆璘默然半晌,竟不知怎么开口,因为他要说的话,是以曾经的丈夫的身份,而不是陌生人身份。


    不好开口,但三年夫妻,又有前两天公堂上的会面,论情论理,他都需要和她说几句话。


    顿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这几年,你过得还好么?”


    施菀轻笑道:“多劳大人挂怀,如大人所见,我一切都好。”


    他用“你”来称呼她,用的便是前夫的身份,而她却用的“大人”,似乎并不想和他太过亲近。


    陆璘听得出来她的意思,了然,却有些讶异。


    “当年,你怎么走得那么急?我从集贤院回来,才知道你已经走了,似乎是托下人在外叫的车,其实可以让陆家的人送你回来,也不用走得那么急。”他说。


    施菀回道:“那时快过年了,我想在过年前回来,就没有麻烦别人。”


    陆璘一时无言。


    最后他道:“前几天,多谢你在公堂上提供线索,要不然事实无法查清。”


    “他们是找我诊治,那是我应该做的。”施菀回。


    眼见已没什么话好说,陆璘说道:“我虽受贬谪,但也算个小县官,你若有为难之处,可到县衙来找我,我必倾力相助……那时候,的确是我有愧于你。”


    “大人言重了,就算有愧,也是我有愧,多谢大人这番话,我日子倒平淡简单,没有为难之处,大人忙于政务,不必挂碍。”施菀回说。


    至此,两人的话便了了,施菀用京中大户人家的礼节朝他福了一礼,转身从杏花树下走过,进了院门。


    刘老二的马车也修好了,喊陆璘可以上车了。


    陆璘便过来,再度上了马车。


    长喜坐在车板上,看看那杏花树下的院门,又看看隔着马车帘的车厢,最后瞥一眼刘老二。


    许多话想问,却碍于刘老二在一旁,不敢开口。


    最初他蹲在车轮旁看刘老二修车,帮两把手,后来听见刘老二和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声音温和柔婉,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结果竟发现是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女大夫,或者说,也发现她不是和前少夫人长得像,而是真的就是。


    特别是他还听见刘老二叫她“施大夫”。


    所以,这就是陆家的前少夫人,是他们公子的以前的夫人。


    他正要去找公子,却发现公子也和她说上话了,她竟还向公子见礼。


    长喜呆住了,敢情只有他不知道前少夫人在安陆,还做了大夫,甚至他觉得,公子和前少夫人早就见过。


    真是奇怪,可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像陌生人呢?


    但后面,公子走远了几步,和少夫人说了几句话。长喜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只有这一会儿、这一幕,他才觉得是正常的,曾经三年的夫妻,再重逢怎么可能就都忘记了这回事!


    他有无限感慨,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能先憋住。


    直到回了县衙,陆璘下了马车,到后院,回了房间,长喜才终于迫不及待开口道:“公子,刚才……那真是二少夫人?”末了又加了去:“以前的。”


    陆璘回:“是。”


    长喜再次震惊了一会儿,又问:“那……”话出口,他竟发现自己不知道要问什么。


    最后他道:“少夫人怎么在这里?哦,这是她家乡,那她怎么做了大夫?这女子要做大夫可不容易。”


    连问好几个问题,最后他问:“她再嫁了吗?”


    陆璘抬起眼来看向长喜。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人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陆璘道:“或许,没有。”


    “不对,我那天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下马车,一起进药铺。”长喜说。


    陆璘回答:“那是她徒弟。”


    “哦,倒是像,我就说那男人挺年轻的,看着才十七八岁。”长喜说完,突然奇怪道:“公子你好像对少夫人的事还挺了解,你不是也才来安陆吗?”


    陆璘看他一眼,回道:“去备饭。另外,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要讨论别人是不是有再嫁,不要再称‘少夫人’,也尽量不要同别人提起这事,这样不好,徒生是非。”


    长喜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明白了。”


    的确,安陆这样的小地方,一旦被人知道这事,少不了一番议论,对公子名声不好。当然,对少夫人……不,对施大夫也不好。


    第30章


    连续几天,安陆都阴雨绵绵,夹杂着早春的严寒,湿冷湿冷的,京城来的长喜和陆璘都有些不习惯。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璘还犯起了咳嗽,断断续续咳了两天,到第三天越发严重了,一早起来便咳。


    长喜说道:“公子那个药方呢,待会儿我去给你抓点药。”


    陆璘一边用着早饭,一边回答:“在床尾那个箱子里。”


    长喜从里面找到一张纸,看了看,正是那药方,便叠好了收入怀中,放心道:“这下好了,这药方真真是不错,既简单,见效也快。”


    陆璘想起什么来,回头看他道:“有一个药铺,叫馨济堂,你……别去那家。”


    长喜疑惑:“为什么?那家药铺的药不好?”


    “不是。总之,去别家药铺。”陆璘说。


    若是去她所在的药铺抓药,碰上面,总归是不好。


    长喜不再问,待陆璘去前堂,便出了门去,乘的正是刘老二的车。


    上了马车,长喜问:“这安陆县,哪家药铺的药好?”


    刘老二很快道:“馨济堂啊,他们家药贵是贵一些,但成色肯定好,有一家平安药铺,之前还把萝卜须当人参须卖,那叫一个缺德!”


    “除了馨济堂呢?”长喜问。


    “为什么要除开馨济堂?”刘老二问。


    “就是除了馨济堂,还有哪家药铺?”


    见长喜问得认真,刘老二只好道:“城西的千草堂,也算不错,不过我没去过,听说是不错,就是远了些。”


    “那就去千草堂。”长喜说。


    刘老二已经很努力推荐馨济堂了,但长喜坚持,他只好往千草堂去。


    走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他问长喜:“是不是你们家大人……不太喜欢馨济堂?馨济堂得罪大人了?”


    长喜不知道,也不能乱说,只好回道:“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


    刘老二连忙答应:“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我就是有点儿意外,前些日子,还见大人和施大夫说话来着,施大夫还上过公堂帮助查案呢!”


    这下轮到长喜吃惊了,不由问:“馨济堂……是施大夫的?”


    “不是,馨济堂的东家是周大夫,但他年纪大了,现在一般是施大夫在坐诊。”刘老二解释。


    于是长喜这下明白了,原来前少夫人在馨济堂……他要去抓药,不就碰上了么?少夫人发现他好好的,自然能知道是他家公子犯咳嗽,这个倒是挺尴尬,难怪公子说不去那儿。


    刘老二还指望长喜多说几句,给他解惑,没想到长喜兀自凝眉想着什么,竟再不说话,他只好作罢。


    长喜跑大老远在千草堂抓了药,回到县衙,让仆妇将药煎好,然后趁热端去陆璘办公的廨署。


    “公子,药来了。”长喜将药放到陆璘桌上。


    陆璘放下公文来喝药,一旁杨钊问:“陆大人这两天在咳,是染了风寒吧?”


    长喜回答:“公子在换季时容易犯咳嗽。”


    “咳嗽我倒有个药方,用枇杷叶,冬桑叶,甘草,薄荷叶,一道煮水煎服,一准能好,我亲自试过。”杨钊说。


    长喜意外道:“这可真是稀奇了,我们家公子用的正是这个药方,这还是……”话到一半,长喜看看陆璘,改口道:“还是京城一个大夫给开的。”


    杨钊一脸惊奇:“京城也有大夫知道?我还道是施大夫独门秘方呢,反正我在别处大夫那里没听见过,还是施大夫告诉我的。”


    “施……大夫啊?”长喜看看杨钊,又看看陆璘,不知再说什么:难怪都是同一个药方,原来都是少夫人开的……


    陆璘一直沉默着,将喝完药的空碗递给他。


    长喜拿了药碗出去,陆璘感受唇齿间甘甜的气息,想起四年前,她将药方写下交给他。


    其实这药方,正是她施家的独门秘方吧,长喜不该说是京城里大夫开的。


    他回道:“京城那名大夫喜欢四处游历,那时候正好从安陆回京城,兴许是从施大夫这里学来的药方。”


    杨钊笑道:“这便对了,施大夫为人好,有好药方从不藏私,那是真心实意要治更多的人。”


    陆璘“嗯”了一声。


    不过两日,三剂药下去,陆璘的咳嗽便好了,天也晴了。


    陆璘在县衙看了几日地图,却对辖下村庄一无所知,天放晴,便想去看看,第一处要去的,就是前年大水、被淹了的罗平镇下几个村。


    云梦泽一带,属水乡,最易发洪灾,一旦遇大水,小则是庄稼受灾,大则是村落被淹、百姓家破人亡。


    前年大水后,经过近两年的治理,县衙内的公文上据说是免赋税徭役,百姓还乡,已经恢复成受灾之前的样子,他要去看个究竟。


    从县城到罗平镇,要过一个湖,须坐船过去。


    陆璘一早乘马车到了湖边渡口,却只见一只空船,不见船家,也不见别人。


    刘老二说,大概不过节,也不赶集,所以乘船的人少,船家也没守在这儿。


    等了一会儿,远方过来几个人,刘老二老远就道:“是施大夫。”


    长喜一阵震惊,没忍住,又扭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嗯,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遇到不认识的人一样。


    所以,为什么他这个下人反倒有点紧张?


    没一会儿,那几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施菀,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严峻和枇杷两个徒弟。


    严峻背着医箱,枇杷拿着个包袱,施菀也拿了个小一些的包袱。阴雨之后,天日更回暖了一些,施菀没有披斗篷,改成了薄一些的披风。


    陆璘总觉得四年后的她似乎有些过于怕冷,却不知是为什么。


    施菀自然也看到了陆璘,上前道:“见过陆大人。”


    严峻也随她一同行礼,倒是枇杷,因为没想到在这儿遇到知县,也没怎么见过官,直愣愣盯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璘回道:“施大夫多礼了。”


    长喜觉得见了前少夫人,总要表示表示,但又不能暴露这关系,只好迟疑道:“施……施大夫好。”


    施菀朝他颔首笑了笑。


    这时刘老二问:“施大夫这是去哪里?”


    施菀回道:“回施家村,去我三婶家看一看。”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在药铺,别人就说你去看你三婶了。”刘老二说。


    施菀回答:“她有痹症,须常常针灸推拿,我隔些日子便要去一趟。”


    刘老二问她:“这船家怎么还没来?”


    施菀说:“上次我过河,他说若不赶集,没有节气,他就先把家里的活忙完了再来,可能会晚一些。”


    正说着,船家来了,招呼几人上船。


    刘老二不去,将陆璘与长喜送上船就赶着马车回去了,严峻与枇杷倒陪着施菀一同坐上船。


    船两侧各有一条长板,长喜与陆璘坐一侧,施菀三人坐一侧。


    五个人,却异常沉默,只有船家在船头划浆的声音。


    枇杷是个闹腾的性子,虽然一直偷看陆璘,但时间长了也憋不住,便起头和身旁严峻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什么共枕眠,女孩子家的,不害臊。”严峻说。


    枇杷怒声道:“你才不害臊,我主要说的是前一句你没听懂吗,你就尽想着后一句,流氓!”


    “你……”严峻被气得脸色通红,想骂回去,却不擅骂人,想不到好的词。


    施菀及时阻止他们:“好了,多大了,还吵上了。”


    “我好好说话,才没想和他吵,我八成是上辈子作了孽才和他乘一条船。”枇杷往施菀这边坐了坐,以示和严峻拉开距离。


    严峻终究是男子,只是怒看了她一眼,忍住没和她继续打嘴仗。


    枇杷说完,看对面的知县大人神色清冷,怕自己说错话得罪官爷,又不敢和陆璘说话,便朝他身旁的长喜道:“我说的是他,和大人无关。”


    长喜知道她是施菀的徒弟,态度不由就和气道:“我知道,我们公子只是不爱笑,其实人很好的,你们随便谈笑,不碍事。”


    因为他的好态度,枇杷不由就有了勇气,继续道:“上次孟家村那个案子,那方氏到我们药铺来找过师父了,还说因为朱秀娥进了牢房,孟洪生又发现朱秀娥和别的人也不清不楚的,倒回心转意了,安心和她过起了日子。”


    长喜自然也听说了这桩案件,回道:“这样听着,这孟洪生倒很有些三心二意,之前还那么维护那寡妇。”


    “就是说嘛,也不知那方氏怎么想的,竟又忍气吞生和他一起去了,白瞎了县太爷免她刑罚,师父救她的一片苦心,师父那件斗篷还是去年冬天新做的!”枇杷说起来便一肚子气。


    严峻说道:“她日后再遭嫌弃,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那当然,谁教她没骨气!”枇杷说。


    施菀温声道:“女子生存不易,她有她的思量和选择,你不是她,不知她的苦,骨气在你说来就是两个字,在她那里,却有可能是更无望的后半生,不可随意评价他人的选择。”


    枇杷想起自己之所以能来药铺拜师学医,也就是因为娘亲过世后给她留了钱,因为还有舅舅给她撑腰,如果没有这些,她说不定已经被继母和狠心的爹爹随便找个人嫁了,那方氏就算和离了也是再嫁身,又能怎么样?


    她低下头,回道:“是,我知道了。”


    严峻意外地看向施菀。师父与京城的夫君和离后回到安陆,拜师、学医,凭一己之力成为安陆唯一一个女大夫,又是安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之一,他以为这样的师父,会像枇杷一样指责方氏和孟洪生和好,谁知她却是那个替方氏说话的人。


    是因为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因为一片善良怜悯之心吧,师父当真是女中华佗。


    抬起头,他看向师父的侧脸,觉得那样温婉清丽,美貌动人。


    再要回神,却发现知县大人旁边的仆人看着师父,知县大人也似乎看了两眼师父。


    ……


    整个湖的渡船时间,就枇杷说了些话,施菀偶尔回话,严峻不愿搭理枇杷,话说得少,陆璘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船靠了岸,船家道:“你们都还回来的吗?”


    严峻回答:“回来。”


    长喜也回答:“回来。”


    船家说道:“下午太阳落山时我再过来,晚了我可就走了,人少,早晚只跑一趟。”


    严峻之前陪施菀来过,明了地点点头,回了“好”,长喜看看陆璘,也回:“知道了。”


    几人依次从船上下来,长喜看看这陌生的地界,瞧了施菀一眼,问她:“施大夫,那个杜家村往哪里走?”


    施菀给他指路:“往这边过去,上一道坡,有条大道,走到第三个村庄便是。”


    长喜又关心道:“那施大夫要去的施家村呢?”


    施菀指了另一边:“往这里走。”


    两个地方,是不同的方向。


    长喜说道:“多谢施大夫。”说着还朝她拱手施了一礼。


    待两行人分开,枇杷见知县大人走远了,便朝施菀道:“这京城来的人就是不同,那知县大人身边的仆人对师父可真客气。”


    施菀沉默着没说话。


    陆璘与长喜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一个坡,上了坡,便是一条可以走车的大道。


    那大道地势高,从上面可以看到远处的施菀师徒三人,他们正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是待耕作的农田,田梗交错,碧草如茵,再往前,便是一片水塘,是很美的田园景致。


    长喜这时说道:“施大夫果然没嫁人,要不然去探亲肯定是夫君陪着,而不是徒弟陪着。”


    陆璘回道:“少论事非。”


    长喜立刻低下头,乖乖回答:“好,小的再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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