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我。”
那道熟悉的音色从不远处传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原来,在众人聚在运河边与汤传对质那会儿,郁英就默默赶回了斜阳餐厅,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催促她守在那株梅树下,成为化解汤传疯狂行径的最后一道防线。
杜柠早就察觉到郁英太太对餐厅的情感非比寻常,但一直没找到她与“书中时空”的关联;加之近来的种种怪事叫人应接不暇,杜柠也就没再在这位老太太身上多下功夫,即便对方会在这样特殊的时间节点找上他们,都没顾得上细究。
而此时郁英的出场,足够让杜柠他们记上好多年:月光染得满墙清辉,梅树残影斑驳,她就那样从暗影间款款走出,精心束起的满头银丝氤氲着清淡的光彩,身形却仍似少女般窈窕……恍神间,杜柠只觉对方不是从餐厅的院墙边走来,而像是来自某段岁月的深处。
她的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好似瓷枕般有了叫时间暂停的功效,使得在场的诸位,包括那异化至中途的汤传也定在了原地。
大家自然对她的话充满了好奇,只是谁都没有多余问出那句:
“你是谁?”
郁英便又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转换了这么多轮时空和身份,我还是没忘记你的那双眼睛。”
这话中的那个“你”,指的就是汤传,众人随郁英的目光一道慢慢看向他,只见那双眼中情绪复杂,混合和疑惑、震惊,以及写不尽的悲凉。
“都说这‘梅’属‘水木之花’,木质能阻止水的流失,水流则可以润泽木的生命,生命是这般脆弱且不可控,却又不断地新生、变化……你知道么?关于梅树的寓意有那么多,偏是那‘寂寞和等待’最契合我当年的处境,一番番轮回里,你在寻我,而我总在等你,奈何‘偏我来时不逢春’,我们总是在错过。”
这么说来,这郁英,正是令汤传惦念了数百年的妻子?
“你……你是‘她’?你还……还记得我?”
此刻的汤传看起来尤为怪异,且狼狈,他许久未剃的胡茬显得生硬粗糙,变异到一半的皮肤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骇人,身体更是扭曲成了一种半人半兽的形态,但就像郁英说的那样——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还是他。
“我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没想到当年的我会落得那样的结局,没想到自己会构建出‘书中时空’,也没想到我能创造出史策和毕灵。起初,我只是想弥补自己的无心之失,便带着他俩一道清理异兽,以恢复现实世界的秩序,后来,我开始期待……”
“期待我们的出现?”
这段往事的脉络在杜柠的头脑中逐渐清晰,她已经猜到了——汤传在遇到不同等级的异兽之后,便会开始期待自己投入最多情感的s级角色,即她和百悟的出现。只是这一次,并不是为了驱赶异类,而带着某种实验性质,他想知道这样级别的角色是否具备独立的自我意识,能否摆脱异兽的侵扰,又可以保留多少记忆……
汤传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s级的角色与现实世界融合度太高,很难确定身份。”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能确定你是什么人,但我很清楚——普通人在被异兽附身的情况下,可不是光凭一碗鱼汤就能彻底抽离的。我想赌一把,要真找到了s级的角色,也很快就能把同类给吸引过来。”
“然后呢,找到我们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百悟这才明白自己和杜柠才是汤传的目标,但之前在餐厅的这段日子里,他待大家不薄,更没有一分一毫要伤害他们的意思,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化。
“同质化的平行宇宙无法重复出现,在确定我有能力创造出可控的s级角色后,我只有将那‘书中时空’彻底毁掉,才能写出新的……快……快要来不及了……”
汤传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那株历经岁月洗礼的梅树,它重新开花的这一年,便是他唯一的机会;如今,这株穿墙而生的古老植物,再次呈现颓势,因而他必须抓住这机会,立马行动起来。
可惜,毁掉“书中时空”的进程并不顺利,加之毕灵前些日子的失踪,叫他灵感顿失,完全无法创作新的故事;想到自己的计划落了空,便觉这数百年轮回中的寻觅与坚持都没了希望,只想一死了之,直到重新找到了毕灵……
“你无法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走出来,所以设法在转世后保留了当初的记忆。但你总也找不到她,就想要——创造一个她。”
可能是被投射了作者本人心性的缘故,百悟与汤传之间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默契感应,所以一下就理清了对方的主要目的。原来,这数百年来,汤传一直未能释怀,失去之前,也未曾料到这份情深刻至此,生生世世地将他捆在原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来他在“第一梦”里提到那些,包括那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讲的都是自己的经历。
但这数百年来,他一直未能找到妻子的踪迹,有时总觉得很近了,但又根本抓不住那缕熟悉的气息,绝望之下,便想着——既然自己创造的角色可以从“书中时空”跨越至此,成为现实中的人物,那重新将深爱的妻子“写活”,又何尝不可?
今晚的的“明国城”似乎自然地隔绝了旁人,南方的冬季照旧鸟声盈耳,可今夜不同,连那月亮都显得异常清冷静谧。
“其实,我一直都在啊……”
郁英的嗓音依旧很轻,但在这静夜的衬托下,依旧清晰。
她没能像汤传那样在轮回中保持清醒地沉沦,但命运的红线还是将她缠绕,邀她踏入了这间餐厅。于是,在见到那双眼睛的一瞬,数百年间的相逢与错过从记忆深处倾泻而出,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他作为私塾先生的那段人生里,郁英是学堂门前蹦跳着经过的小娘子;汤传流落异乡贩卖笔墨那回,郁英则在同一天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地方;而民国的那一世,他们本是有机会相见的,可惜身为战地记者的汤传不幸遇袭,与后方的护士郁英擦肩而过……
转至这一世,郁英总算想起了他,也总算遇到了他,可惜又陷入了一种“恨不与君生同时”的无奈里,重逢之际,她已近暮年,便不想再打扰对方的生活,只想远远地、静静地看着他,不想却看到他为了自己一错再错,看到他逐渐陷入疯狂。
听完郁英的讲述,汤传才意识到命运一直在和他们开玩笑,他跌坐在地上,笑了起来。在杜柠的印象中,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那简直不像是在笑,倒像是野兽的嗥叫。
众人的沉默更衬得那阵笑声尖利而悲凉,半晌,汤传停下了,他笑得满脸是泪,笑得不敢正眼瞧一瞧自己牵挂了几世的爱人。不是因为郁英老了,更不是因为他不爱了,而是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会是这样的狼狈。
汤传没有问她什么,只是仰头安静地看了会儿月亮,缓缓吐出了一句:
“今夜,月色很美。”
在进入餐厅之初,杜柠曾以为“斜阳”两字寓指他们热爱的戏曲,或是后厨架上的那些戏文书稿已然过时,日薄西山,逐渐被时代给淡忘了,只有零星群体还选择坚守。
现在的她,才意识到,无论哪一世,汤传一直将郁英视为自己的月亮,恬静美好地伴他度过人生中所有灰暗的时刻。日落时分,是他一天中,甚至一生里最喜欢的时刻,只因——斜阳一出,月亮的出现便也不远了。
旁人慨叹“只是近黄昏”的时刻,对汤传而言,却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太阳西斜,天空会等来那抹清冷的月;而身处斜阳餐厅的他,也终会等回属于他的月亮。
是啊,他总算等到了;但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那一晚,杜柠他们眼中的汤传,是慢慢碎掉的。
他太累了,累到回不头了,而且,他总算得偿所愿了。若不离开,此刻汤传的身体会继续被应龙占据,那样的话,在场的各位,包括好不容易重逢的郁英,都将身陷险境。
不知为何,有股莫名的力量逼退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汤传碎裂、融化……他应该很疼吧,但还是笑着看向他们,直至化作与月光色调一致的清辉,静静地飞往夜空中。
当时,郁英始终没有靠得太近,她总是站在人群之外,独自吞下了所有情绪。
“可惜前程纵似锦,心事不敢见光明。”
据汤传所说,他后来是彻底对官场失望才选择归乡,但郁英很清楚——他,也是为了自己。一直以来,他所做的种种,他所压抑的那些心事,都是为了自己。
郁英最不愿看到汤传这样,但她自己,又何曾放下过呢?
待杜柠反应过来时,郁英太太已经默默地离开了,走之前,她听到对方轻轻说了一句:
“相濡以沫,只是佳事;若相忘于江湖才是幸事,只愿你,忘了我……”
***
陆深带着崔芷回到斜阳餐厅时,已是数月后。
刚进门,他们便见到百悟忙得恨不得手脚并用,赶忙去后厨问杜柠讨来两套围裙,一个帮厨,一个帮忙上菜。
待中午的营业时间过去,才有机会松口气,陆深累得直喘,还不忘提醒自己的好兄弟:
“我说,你们还是得赶紧招人,不然这怎么忙得过来呀?”
“我也能帮忙!”
从杜柠身后冒出个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一脸老成加不服气,正是还未恢复常态的毕灵。
“你呀?你现在这样子出来干活,当心被人举报咱餐厅雇佣童工!”
崔芷一边说,一边刮了下毕灵可爱的小鼻子,惹得她气得哼哼,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杜柠和百悟接手了“斜阳”,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它修缮完成,而这新版餐厅的装潢较之从前,还多了不少童话色彩,这些都是装修时百悟有意加上的,只因想起某位大叔在旅行后突发奇想地提了一嘴:
“那小百,等你有钱了,说不定能按我们在清迈时说的那样,把咱们餐厅整成那种童话风的,彩色的……”
众人忙完,已然饥肠辘辘,好在杜柠善解人意,面带笑意地发出了美食邀约:
“我煮了一大锅羊肉汤,还准备了桂花冬酿酒,正好暖暖身子。”
转身回到后厨,透过那扇熟悉的花窗,杜柠发现院中数月前枯萎的梅树竟长出了新枝,近看,似乎还有新鲜花苞的迹象……与此同时,前院也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明明已过饭点,不会再来食客;但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餐厅的那扇门,又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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