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不辞春(三)
苏暮临吓得屁滚尿流, 连滚带爬地窜到了沈溪山的背后去,抓着宋小河的肩膀一顿乱晃,“小河大人!快醒醒!”
沈溪山见他好像吓得失心疯了, 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下手有些重, 但好在管用, 一下就把苏暮临给敲清醒了, 抱着脑门嗷嗷起来。
庙中的人已经彻底被惊醒, 就连睡得很沉的宋小河也被吓得爬起来。
转头一看, 就见火堆的对面躺着一具新鲜尸体,尸首分离,脖子有着整齐的切口, 头颅滚在一旁, 血流得到处都是。
也不怪苏暮临被吓得那么惨,众人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轻, 孟观行迅速释放灵力,探查周围的邪祟气息。
杨姝与庄江二人则上前去查看尸体, 云馥来到宋小河身边站着, 许是有些害怕, 主动牵起了她的手,与她靠在一起。
沈溪山的眼眸从尸体上滑过, 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 随后抬步走到门边, 蹲下来不知在看什么。
他站在墙边,将手掌覆在墙上, 就见那老旧的墙壁上泛出一层淡淡的金光,他喃喃道:“如何做到的?”
“沈兄弟, 你是有什么发现吗?”孟观行的灵识在周围探了一圈,没有发现丝毫邪祟存在的气息,转头看见沈溪山若有所思,便走上来询问。
沈溪山偏头,火光落在他的脸上,将眉眼照得明暗分明,“这墙上我下了灵力结界,若是有人出入,我会第一时间察觉。”
孟观行顿了顿,继而很快想到了答案,“也就是说,这趁夜作乱的妖邪,能力在你之上。”
沈溪山没应声,目光落在那尸体上。
死的人正是他们队伍之中的一位乙级猎师,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时候,被人齐齐切断了脖子,甚至连守夜的苏暮临都没听到半点动静。
据苏暮临描述,他是与这妖邪暗中对抗了一番,尽管那妖邪藏得很严密,却还是被他敏锐的感官给洞察,继而给众人唤醒,以免它再对第二个人出手。
当然,这显然是他为了给自己先前那屁滚尿流的样子挽回些颜面而说的瞎话,众人心照不宣,并未拆穿他。
云馥甚至十分捧场道:“多亏了你苏公子,若不是你如此警惕地守夜,我们恐怕还会有人遭这妖邪的毒手。”
苏暮临被夸得舒坦,连腰板都暗暗挺直了不少,故作谦虚道:“分内之事罢了。”
话音落下,庙中又静下来。
步时鸢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躺在地毯上继续睡去,并未被这突发的事情惊动。
沈溪山靠坐在墙边,一只腿曲起,手腕懒散地搭在膝盖上,面容被昏暗的光影笼罩,使他沉思的眉眼显得相当高深莫测。
其他人则围着烧得旺盛的火堆而坐,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股凝重。
同行的伙伴悄无声息地死在身边,庙内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察觉,若非是这妖邪的能力凌驾所有人之上,就是这座城诡异得没有章法。
“我原本想着,再是如何凶险的妖邪,只要我们合力对抗,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眼下同门在我们身边被害我们却毫无知觉,恐怕这座城比我想象得更加危险。”
孟观行紧皱着眉头,面上尽是愧疚。
自打出发以来,他对这个队伍里的人都颇为照拂,就算是顶着沈策身份的沈溪山,也没少得到他的关怀。
他觉得自己年龄最大,有责任照顾底下这帮年龄小的,牢牢地背负着师兄的重担。
可就在他闭眼睡一觉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没了,他却连害他的妖邪都找不到,一时间愧疚充满了他的心腔,他说了两句话,像失尽了力气,不再出声。
“或许……”宋小河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小日晷,指尖不断在上面拨弄着,随口说了一句,“它就在我们身边呢。”
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立即聚集在宋小河的身上,没人接话。
宋小河觉得身边人的眼神有些奇怪,便疑问,“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她只不过自己心中的猜测随口提出来,并未深想。
但这话落在其他人的耳中就是另一重味道了。
庄江兀自镇定,沉着声音道:“宋姑娘,是怀疑害人的妖怪出在我们几人之中?”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各异,虽无人说话,但戒备之态已然尽显。
宋小河讶然地睁大眼睛,呐呐道:“不是啊,我只是猜测那妖邪说不定就在我们周围没有走远,只不过它隐藏气息的本事很强,所以我们才未能发现。”
庙中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自进入这片禁地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如若他们当中出了妖邪,那才是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表明城中的妖邪能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顶替了他们其中的一人。
苏暮临弱弱道:“可方才我一直在守夜,你们都在睡觉啊,没人睁眼。”
“别疑神疑鬼,我们从进城开始就一直在一起,若是有妖邪近身,我们怎会不知?”杨姝开口,将几人隐隐慌乱的情绪压下去,道:“若是真有此等厉害的妖邪能在我们所有人清醒状态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替换,那我们即便是找出了这妖怪,怕也是死路一条。如今在这诡异的地方,同伴才是最重要的,若我们互相猜忌,只怕没等那妖怪现身,我们就先自相残杀起来。”
清醒状态和睡着完全是两码事。
众人清醒之时,警惕性极高,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注意到,如果当真有邪祟在所有人都没感知到的情况下杀人顶替,那么这妖怪的力量必定是远远压在所有人之上。
实力悬殊,一旦相遇,即是死期。
杨姝的话让众人多少镇定下来,孟观行附和了两声,而后道:“先休息吧,待天亮了我们再出去。”
说完后他就起身,将那个猎师的尸身裹上布,头颅缠回了脖子,而后将人抬去了墙边,与先前的两具白骨放在一起。
庙内突生变故,气氛沉闷得很,无人再敢睡觉,便聚在火堆旁坐着,睁着眼睛等天亮。
宋小河有些害怕,转头来到墙边,挨着沈溪山坐下。
沈溪山的身体炙热温暖,隔着薄薄的衣裳布料传递过来,让宋小河有一种踏实感。
他自打进了城之后就格外沉默,眼眸弥漫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窥不到里面藏了什么心事,但他不管何时都是镇定的,平静的眉眼似乎能消弭一切危险与不安,单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极其可靠的感觉。
宋小河想起他方才去查看尸体了,就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那个猎师究竟是怎么死的?”
“虽然切口平整,但不像是刀剑所致,是更细的东西。”沈溪山手中捏着一块玉,那是宋小河原本戴在身上的双鱼神玉,被他摘去把玩,“我在庙中的墙壁布下了灵力,若是有生人靠近,我会第一时间发现。”
但从他睡下再到惊醒,灵力结界都没有任何波动,最后还是被苏暮临的一嗓子给嗷嗷醒。
“会不会,”宋小河停顿了一下,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庙中没人注意这边,于是凑去他的耳边,炙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廓上,声音轻得充满小心翼翼,“会不会是因为你修为散得太多,已经不复从前那么厉害,所以布下的灵力结界没什么作用啊?”
沈溪山转头,一把掐住了她的嘴,轻轻晃着她的脑袋,问:“这种不中听的话,你都说得出口,存心往我心口捅刀子是不是?”
宋小河缩了缩脖子,“那你说有没有这个原因?”
沈溪山轻哼一声,但并未作答。
不知道是不屑回答,还是无可辩驳。
时辰还早,其他人能够紧绷着神经,保持清醒,但宋小河就没那么强的耐力了。
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她又破了一次体内的封印,其后的一段时间都处于封印修复期,导致她入了夜就会睡觉,作息非常准时。
现在虽然封印修复完整,但作息仍旧保持着,夜间要是不睡觉,她就会一整天没有精神。
宋小河打了两个哈欠,倚着沈溪山的肩膀,靠着墙壁慢慢睡去。
沈溪山坐着一动不动,听见她呼吸平稳了之后,才抬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上。
她这一觉倒是睡得沉,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梦境干扰,宋小河直接睡到精神足了才醒。
只是她分明觉得睡了很久,睁眼时却看见天还是黑的。
庙中的几人只换了姿势,仍旧保持着静默。
宋小河揉了揉惺忪的眼眸,走到窗边往外面张望了好几眼,见天的确是黑的,不见一点光明。
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将小日晷摸出来一瞧,竟然已是辰时。
宋小河觉得脊背上的汗毛倒立,捏着日晷转头,向庙内的其他人询问,“你们不觉得黑夜的时间太久了吗?”
孟观行正在打坐,听见宋小河的声音打破宁静,便睁开眼道:“此话何意?”
“已经是辰时了。”宋小河举了举手中的小日晷,道:“这是我朋友留下的灵器,即便没有日光也能映出时辰。”
孟观行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像宋小河一样往外看去,道:“可这天为何没亮?”
其他几人也纷纷起身,来到窗边察看,外面是浓重的黑夜,如同邪祟在暗处编织了巨网,就等着庙中的众人走出去,自寻死路。
漆黑之中仿佛隐藏着无数致命的危险。
“这里的天应该不会亮了。”沈溪山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袍,稍作整理,又道:“既然大家都已经养足精神,那就继续上路吧。”
庄江追问道:“不会再亮了是何意?”
“这座城被域笼罩,我们所看到的黑,并非真正的夜晚,而是域的穹顶,阳光落不下来,自然就没有白日。”沈溪山径直打开了庙门,一阵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将他的长发吹舞起来,一开口,声音就散在风中,“这是一座永夜之城。”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们时辰已是天亮。”庄江的语气里似带着不满,上前行了个抱拳礼,道:“沈兄弟莫怪我多疑,只是有几句话还请沈兄弟解答,为何你在夜间见到尸体时却一脸淡然,像是毫无意外之色,又为何如此了解这地方?我听孟兄弟所言,你是半道上才出现在他们当中,且一出现他们就遭遇了袭击,此番种种很难不让人存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小河先前那一句话,到底还是在众人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如今环境特殊,情况危险,一丁点的怀疑便会被无限放大,关乎性命的事,谁都不敢马虎。
宋小河往前两步,横在了庄江与沈溪山的中间位置,将庄江略显凌厉的眼神挡住,道:“庄公子,我这位朋友从去年夏时便与我共度许多危险,我相信他。”
“宋姑娘,若有得罪还望见谅,只是你的信任,在我们这里并不能佐证他的清白。”庄江的语气虽然软化了些,但仍旧强硬:“况且这世间改头换面的术法那么多,你又怎知他是不是你那位故友?”
宋小河寸步不让,坚定道:“他就是。”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步时鸢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云馥与孟观行站在边上观望,其他猎师也沉默不语,显然他们也是认同庄江所言。
苏暮临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站出来说道:“虽然他有时候跟那些妖邪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真的他。”
沈溪山这会儿显然心情不虞,眼风扫了他一下。
苏暮临被这样的眼风扫多了,起先很害怕,现在已经脸皮厚入城墙,便是沈溪山的拳头落在脸上,也打不痛一般,继续道:“况且若是此人存心为祸,想害你们,那你们就死定了,根本没有活路可言。”
这话越说越糊涂,听上去像是澄清,实则往沈溪山头上泼脏水,宋小河就忙说:“他不会害你们的。”
沈溪山抬手,按了一下她的肩头,宋小河就闭上嘴了,转头看他。
就见沈溪山两步上前,忽而念动一个法诀,从头到脚泛起了微弱的金芒,千丝万缕一般在他周身流转,随后光芒一落下,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长身玉立,墨黑的衣袍衬得肤色白皙,仙笔描绘的五官映了燃烧的火光,眉间的朱砂痣鲜红得晃眼。
众人顿时大惊,孟观行更是倒抽一口凉气,充满震惊的声音脱口而出:“溪山?!”
沈溪山一直被怀疑,懒得费口舌去辩证,干脆显露真身。
“你你你你,”孟观行激动得满脸通红,打起磕巴,“你怎么跟过来了?你不是在仙盟的水牢里?”
“自然是逃出来了。”沈溪山嘴角微沉,眼底泛着些许不爽,“孟师兄,我惦念你们此行危险,逃出水牢一路追赶几百里才追上你们,却不想你竟一直怀疑我。”
“我……嗨呀!”孟观行急得几乎跳脚,“你怎么能擅逃水牢?没受伤吗?如今你弃修无情道,修为大散,合该老老实实在仙盟才是,怎么有胆子追过来啊!”
庄江和云馥乃是不知情之人,得知此事登时惊愕地瞪大眼睛,盯着沈溪山不言。
所有人都知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的后果。
孟观行的问题太多,沈溪山并不作答,只道:“我自有分寸。”
他不肯回答,孟观行也无法追问,只是沈溪山一直在队伍中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神色都变得恍惚起来。
庄江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抱拳郑重道:“沈猎师,方才多有冒犯,庄某向你赔罪。”
他姿态放得低,沈溪山也并无怪罪的意思,只转身往门外走,声音幽幽飘过来,“若要找到冥界之门,必须先破此域,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未知的危险就越多,还是尽快破域吧。”
众人不再多言,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扑灭地上的火堆,出了庙。
说来也奇怪,沈溪山的身份暴露之后,整个队伍的气势都不同了。
先前几人虽表现得不太明显,但过度的戒备让他们看起来颇为胆怯,有一种惊弓之鸟的狼狈,任何的轻微响动都会让众人一惊。
但沈溪山出现,走在队伍的前头,后面所有人仿佛从那种状态脱离,虽都处于警戒之中,但稳重了许多,不再因为一些小的动静一惊一乍。
尽管沈溪山现在是个弃修无情道,几乎散尽修为的人。
“你早知此事,为何不告诉我?”孟观行把宋小河拉去问罪。
宋小河缩着脑袋,低声道:“孟师兄,我告诉你了又能如何,你当真能把他遣送回仙盟啊?水牢都困不住他,更何况是你。”
孟观行简直想动手敲宋小河的脑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那就把他撇在沈家,他爹娘总能留住他吧?”
“他爹娘知道他弃修的事情,出发前还亲自相送呢。”宋小河劝道:“他来都来了,现在便是再想给他送回去也没可能,孟师兄你还是别在意那么多了。”
整个仙盟里,孟观行关系最好的人便是沈溪山,如此被骗了一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散去修为的他深入危险腹地,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但就如同沈溪山所想的一样,现在再知道他的身份已经晚了,他自己能不能安全离去都未知,根本没能力将沈溪山送走,这小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显出真身。
孟观行郁闷地闭上了嘴,与庄江和云馥走在一起。
二人虽对沈溪山弃修的事情极为好奇,但见孟观行这般脸色,二人也没敢问出口。
沈溪山走在最前面,手中贴着一盏灯照明。
宋小河在他身侧,手中捧着地图看。
她想起那日在山里,她也曾沿着这条街道走到尽头,那么庙宇过后便是很长的一条茶馆酒楼的街道,而这条街正有地图上所特殊标注的地方。
宋小河仰头,问沈溪山:“咱们要不要去地图上标注的这些地方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沈溪山颔首,“与其漫无目的地走,倒不如找找那些地方,你师父既留下,就一定有其用处。”
宋小河也颇为赞同这句话,而后低头寻找这条街上第一个标注点,却忽而觉得视线有些昏暗。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把地图拿高了些许,说了句没头脑的话,“你这灯是不是变暗了?”
沈溪山惊讶地转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看不清楚了。”宋小河说。
“我也是……”云馥在后面接了一句话,“我方才就想说了,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原以为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没想到小河也是这样。”
宋小河转头,发觉这种视物不清的情况在极快地加重,她连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苏暮临都看不太清楚了。
她揉了揉眼睛,心中有点慌乱,讷讷道:“为何会这样?”
沈溪山忙拉住了她的手,说:“让我看看。”
宋小河睁开眼,所有光明在一瞬间消散,视线中只剩下了一片漆黑,她惊慌道:“我看不见了。”
失去光明的宋小河在顷刻间被恐惧占领,心理防线险些崩溃。
在这样本身就充满危险的环境里,眼睛是最重要的东西,若是视线里只剩黑暗,不仅给她行动上造成巨大的不便,还给她的心里带来不小的压力。
宋小河本能伸手去抓身边的沈溪山,好在他就站在身边,轻易将她的手给攥住,随后面上拂来轻微的气息,像是沈溪山凑近了。
她乖乖站着不动。
沈溪山将她的眼皮撑开,仔细往里面看了看,就见宋小河的瞳仁无神,极其涣散,但眼眸仍旧是澄澈明亮的,显出几分脆弱时尤为漂亮。
他松手时将宋小河往身旁半揽,道:“眼睛无事,许是城中的雾有蹊跷。”
宋小河尝试给自己治疗,但毫无用处。
见状,苏暮临心说这不正是我表现的机会?
于是他屁颠屁颠跑到前面,道:“小河大人,我扶着你走,当心路上有杂物绊脚。”
宋小河还没说话,就听沈溪山在旁边说:“我能一脚把你从这里踢到城门的棺材板上。”
苏暮临于是又飞快地闪身,退到了后面。
前面正说着,后面的云馥也彻底失去了视线,孟观行贴心地支了一根棍给她,让她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臂。
他又去关心步时鸢,一转头却见步时鸢不知何时摸出一条丝带系在了双眼上。
一众人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很快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陆续开始出现视线模糊的情况,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苏暮临的眼睛完好,他被沈溪山拎到前面,腰上拴了条绳子带路。
苏暮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趁着沈溪山看不见的这会儿工夫,站在他面前对着空气打了一套组合拳,正撒疯的时候,沈溪山的眼眸却一动。
险些把苏暮临给吓飞,赶忙后退好几步,随后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明白他这会儿当真看不见。
“你这狗蹄子走不动道了是不是?”
沈溪山见手中的绳子没动静,马上就语气恶劣地催促。
苏暮临恨声道:“我不是狗!”
堂堂白狼王的纯种血脉,被人说成是狗,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苏暮临的骨气只在嘴边,嘴巴一张就散了,留存不了多久,还是老老实实地带路。
孟观行就在后面劝道:“溪山,你向来守礼节,怎可这般辱骂同门师弟?”
沈溪山牵着宋小河的手,认真地为自己辩解,“我没一拳给他打得跟城门处那口棺材里的人躺一起,就已经是待他够温柔了。”
孟观行闻言大吃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更是痛心疾首,暗道从前的溪山师弟从不是这样,果然弃修无情道让他性情大变。
庄江将前面的话收进耳朵,而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对身边的云馥道:“我怎么觉得沈猎师弃修得不止无情道呢?”
云馥道:“庄公子有所不知,先前在前往酆都鬼蜮的路上,沈猎师就是这种性子,他当时扮作的沈策便是无名之辈,也被众门领队礼待,后来更是狠狠耍了船上的人,连带着仙盟的一众都算计在其中,与传闻大相径庭。”
庄江似懂非懂,叹道:“沈猎师真乃奇人也。”
闲话聊至此,也算是结束了。
前头传来苏暮临一声震耳的惊呼,“这是什么?!”
孟观行心中一紧,紧忙接话,“苏师弟,你看见什么了!”
苏暮临声音满是颤抖,像是吸饱了恐惧,失声喊道:“尸坑,是一个巨大的尸坑,好多尸体!!”
众人都看不见,被这一嗓子喊得心惊肉跳,焦急万分。
宋小河被吓得不轻,看不见的眼眸慌张地乱转着,用力握着沈溪山的手:“你别叫,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啊!”
庄江也安抚道:“既然都是尸体,苏公子暂且不用害怕,先冷静下来。”
“不,不不不!”苏暮临的声音猛然拔高,几乎有种凄惨的尖利,“快逃!快逃啊!!它们爬上来了!!!”
第122章 不辞春(四)
苏暮临惨叫的声音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大有一副不把嗓子吼破誓不罢休的架势。
眼睛看不见的几人都因为这叫声胆战心惊,甚至在拿出武器时相互有了碰撞,乱成一团。
宋小河更是吓得厉害, 她视线一片漆黑, 耳朵就更为灵敏, 不仅听见苏暮临的嚎叫, 还听见了许许多多的声响, 那些声音闷闷的, 但极为密集, 正符合苏暮临所说的“它们爬上来了”。
她慌慌张张地松了手,赶忙将腰间的木剑抽出来,仔细辨别那些声音与自己的距离。
沈溪山则是被他吵得一个头两个大, 陡然一伸手直接揪住了他的嘴, 黑着脸道:“闭嘴。”
苏暮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吓得双腿发软, 下意识推拒沈溪山的手,却又在慌乱间对上他的眼睛。
他赶忙将自己的嘴从他的手中解救出来, 惊道:“你看得见?”
沈溪山瞥他一眼, 大发慈悲地解释了, “涉足危险之地我会用灵力护体,这是我向来的习惯, 所以这雾对我没影响。”
苏暮临心说糟了, 方才他以为沈溪山也看不见, 胆大包天地在他面前打了一通乱拳,谁知他竟然能看见。
此人当时没发作, 定然也在心中记了一笔,于是赶忙蹿到沈溪山的背后, 道:“那现在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它们要爬上来了。”
“数量很多吗?我们能否一战?”宋小河已经将木剑捏在手中,由于眼睛看不见,她心里就更为焦急。
失去视物能力对他们来说本就非常致命,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战斗,不知敌人在什么位置都尚且不算什么,最怕的是他们在战斗中误伤同伴。
宋小河尤其忧虑此事,毕竟她本身对业火红莲的能力掌控不算熟练,现在又看不见,若是误伤别人,恐怕会致他们于死地。
“多,非常多。”苏暮临战战兢兢回道。
孟观行道:“眼下我们眼睛尚未恢复,我觉得还是先避退这些邪物,先想办法将眼睛恢复。”
云舒窈应和:“我同意孟公子所言。”
“你们先在此处别动,我去前面看看。”沈溪山回头安抚了众人一句,又凑近宋小河低声说:“念通共感咒。”
宋小河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想起她和沈溪山是有共感咒在身的。
若是他的眼睛无事,那只要共感咒一通,她也就能通过沈溪山的眼睛看见面前的状况了,方才太过心急,竟把这事给忘了。
“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宋小河疑惑道。
沈溪山想起她方才紧紧贴着自己的样子,就没应声。
两人同时念起共感咒,宋小河的眼前一下就有了景象,她惊愕地发现,沈溪山眼睛里所看到的画面,与她的全然不同。
城中本有着浓郁的雾气,方圆能视物的范围不过半丈远,即便是人手一盏灯,光芒也无法凝聚,像是被雾气吞噬了一样,无法照亮半丈之外的地方。
但沈溪山的眼中却完全不是这样。
她看见周围的雾气只有薄薄的一层,几乎无法起到遮掩的作用,淡淡地飘在空中若有若无。
于是视野便极其开阔,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前约莫两丈远的位置,街道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坑中则是数不尽的尸体。
这便是苏暮临口中的尸坑,之所以让他发出那样的嚎叫,概因这些尸体全都没有脑袋,沿着脖子和身体相连的地方齐齐切断,大部分尸体都呈腐败之状,血红的烂肉触目惊心。
尤其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尸体实在太多了,像被随意地扔进了这个尸坑中,堆叠得密密麻麻。
宋小河单是看了一眼,就完全被震撼,吓得双手冰凉,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站住脚,赶忙切断了共感咒不敢再看。
这场面何其残忍,简直泯灭了人性。
不少尸体开始蠕动起来,纷纷沿着坑往上爬。
它们虽然看起来行动迟缓,似乎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数量太多,如此密集,几人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的。
宋小河道:“我认为孟师兄说的对,我们应该先撤离此处。”
沈溪山说:“那便往回走吧。”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转头,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只是他们刚走了没多久,忽而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骤然响起,几乎就在众人的旁处,非常近的位置。
如惊雷落下,所有人在瞬间凭借着本能释放了灵力防身,孟观行在第一时间展开防御灵盾,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喝道:“所有人,戒备!”
声音被轰然的响动淹没,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劲风在空中卷起,咆哮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更近了,在众人的头顶处。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不见,在黑暗中循声辨位,也知道那发出巨响的妖兽跃到了半空之中。
此状无解,孟观行大喊道:“保护好自己!”
宋小河念通共感咒,立即连通了沈溪山的眼睛。
下一刻,她就看见空中有一只巨大无比的妖兽,身形似豹似虎,通体黑色的皮毛,爪子无比尖利,长长的尾巴布满荆棘,夸张的是这妖兽有着两颗极其尖利庞大的尖牙,其长度是能一下就将凡人身体撕碎的程度。
妖兽浑身裹着黑气,重重地落在地上,庞大的身躯将街边的断壁残垣彻底粉碎,利爪往地上一踏,地面立即出现满是龟裂的大坑。
它比众人高了两倍不止,身躯将前路挡得严严实实,凶戾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众人,像在观察猎物,伺机而动。
自打进了这片土地之后,周围皆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连野草都不曾有,是完全没有生灵存在的样子,这里怎么会出现妖兽?
宋小河心中正震惊时,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妖兽的身上有多处乌黑,皮毛腐烂,能透过烂掉的肉看见它身上骨头,只不过那些骨头都是黑色的,所以看上去并不明显。
“这是已经死了的妖兽。”沈溪山一抬手,朝声剑便握在掌中,他偏头对苏暮临道:“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这里我来挡着。”
“不成!”孟观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厉声道:“苏师弟,将其他人带走,我留下。”
庄江听后赶忙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坚决不同意,“在下不会舍同伴之命而求生。”
“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云馥的声音扬高,急急道:“我们应当共进退,一起抵御妖物。”
宋小河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能在这种时候吵起来,茫然地睁着大眼睛站在原地,屡次想插话,结果都因为声音压不过他们而失败。
“吵什么吵,既然都不愿意走,那动手就是了!”
杨姝是个率直性子,语气不耐烦地阻止。
“别吵了。”宋小河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你们看不见,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会先伤自己人。苏暮临,你带着他们先走,此处交由我们二人。”
她所说的我们二人,自然就是沈溪山和她。
虽然她看不见,但好歹能接着沈溪山的眼睛看清楚周围的状况,也好过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的强。
更何况她一旦动手,必定会波及其他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先走。
她心里思量着,然后食指微动,将戒指中的濯雪给放了出来。
苏暮临听着众人争来争去,不论谁留下来,都是让他带着人走,这正合他的心意,也不废话,直接拉着人就要走。
就在孟观行想要挣扎的时候,面前的妖兽猛地冲来,身形如闪电一般迅速,带起的疾风在空中呼啸。
“炼狱八寒。”宋小河立即念动法诀,“万径人踪灭!”
赤红的光芒如开闸的水,自宋小河的身上奔涌而出,极寒之力迅速侵占周围,连带着风也变得刮骨冰寒。
一道冰墙拔地而起,以迅猛的速度往上增长。
宋小河确认了妖兽的大概位置,迈动大步奔跑起来,踩着凝结的冰节节往上,腿一曲借力高高跃起,握着木剑的右手往后抡,剑刃卷上红光,在挥出去的一刹那,红光大作,爆发出凶悍的力量。
她看不见面前的现状,攻击都是用尽全力,不敢留有余地。
挥出的红色剑气种种搭在妖兽的身上,瞬间就将它的躯体拦腰斩断,一时间腐肉碎骨纷飞。
它发出仰天嚎叫,却并未在空中减缓攻势,利爪高高举起,猛地冲宋小河头上抓去。
朝声剑破风而来,将那只扬起的爪子钉穿,连带着它半个躯体也被这力道撞飞,重重地摔在地上。
宋小河一击完毕,开始往下掉落,她催动灵力,凝结出光滑的冰层极快地构建出拱形桥,她在下坠的途中翻身,调整姿势后重新掌控了重力,稳稳落在上面。
妖兽并未轻易被打死,摔在地上只有,它的躯体开始迅速再生,腐烂的皮毛与黑色的骨头很快又重新出现。
已经死过一回的妖兽,显然是被什么术法唤醒或是驱使,比它死前更为难缠。
“他们走了吗?”宋小河问了一句。
沈溪山用眼睛转了一圈,给宋小河展示周围的情况,“走了。”
孟观行反对得厉害,被杨姝给暂时敲晕了,而后扛着带走。
庄江听见前一个反对者是这种待遇,也默默闭上了嘴,攥着苏暮临给众人发的绳子,前去另一条街。
没了旁人在身边,宋小河也就没了顾虑,她抬剑而上,与沈溪山一同向妖兽进攻。
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她虽然借助沈溪山的眼睛能够看见妖兽的位置,却因为她和沈溪山所处的位置不同,而无法准确地闪躲攻击和进攻。
起初还好,但这妖兽似乎每一回砍碎重组后,就变得更强一些。
在第七次重组身体时,宋小河已经隐隐有些吃力了,她的极寒之力无法将妖兽的身体冻住,就算是碎成了齑粉,它也能长出新的骨肉。
且速度越来越快,爪子的威力也逐渐变得迅猛。
宋小河好几次躲闪不及,都是沈溪山挥着朝声剑帮她当下攻击。
沈溪山应对得也并不轻松,弃修无情道散修为一事到底对他有着不小的影响,挥剑都比以前费劲。
他见宋小河战斗得吃力,心知再这样下去,两人都会被这妖兽耗到力竭。
他心念一动,飞到宋小河的身边,一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
“宋小河,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山里的那座城所走过的路吗?”沈溪山忽而提出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宋小河微微偏头,“记得。”
她和沈溪山沿着街道走到城的最后,当时她看见那些零散的房子,还提出过城墙为何没有修建到后方的疑问。
沈溪山道:“那我们便在城墙的尽头汇合。”
宋小河隐隐不安,“你要做什么?”
“再这么打下去不仅难分胜负,且太过消耗我们的灵力,我如今所剩灵力不多,不能浪费在这里。”沈溪山沉着眉眼道:“我将这妖兽引去其他地方甩开,你则前往我所说的地方,在那里等我。”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
宋小河慌张起来。
沈溪山看着她蹙起的眉头,神色显得彷徨无助,心中一阵阵发软。
但他并未因此改变主意,而是伸手抚她的侧脸,轻声道:“你能做到。”
他当然想一直跟在宋小河身边保护她,不让她涉险。
但这条路是宋小河自己选的,她既选择了亲手送师父师伯转世,就当然明白自己要面对危险,且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有人在她的身边,反而限制她使用业火红莲的神力,成为她的阻碍。
沈溪山将话说完,便把符箓往宋小河的肩头一拍。
下一刻,她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这是一张瞬息千里符,宋小河都还来不及反对,身子猛然一晃,眼前就完全黑了。
共感咒被意外切断,周围一片死寂,宋小河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什么位置。
她尝试唤了两声沈溪山,却没有得到回应。
黑暗和寂静同时降临在她身边,宋小河心中的不安膨胀至顶点,她不断地深呼吸,告诉自己此刻应当保持冷静。
越是害怕的时候,就越要镇定,保持头脑清晰。
自乱阵脚反而不利。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用这种方法慢慢平复情绪,将不安压在心底。
冷静下来后,她尝试去翻储物玉镯。
玉镯是灵器,与她的神识共同,所以她即便是眼睛出了问题,却还是能看见玉镯里的储物。
神识探进去的瞬间,她忽而发现里面堆放了不少杂物的地方中,有一抹显眼的光亮。
宋小河讶然,马上将那东西给摸了出来,意外地发现,她可以看见光亮的这个东西,正是先前十八岁生辰之时,苏暮临赠给她的礼物。
是他白狼魔族的至宝,狼神之眼。
“眼睛……”宋小河捏着它,沉思了片刻,随后尝试用灵力驱动它。
红色的光芒源源不断地涌入狼神之眼,继而那眼睛化作几缕光,涌入了宋小河的右眼中。
她起初觉得不适,闭上眼睛揉了揉,很快异物感就消失了,待她睁开时,视线猛然清晰了。
雾气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飘浮在空中,即便没有光的照明,她也能看得极远,所有景色变得相当清晰,就像方才通过沈溪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宋小河只有右眼能够看清楚,左眼依旧是黑暗的。
但这已经足够,她拿出地图,看着周围还未完全毁坏建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森森白骨,一边走一边在地图上寻找路线。
这座城几乎被完全毁坏了,不是岁月所为,而是人为。
是攻破了这座城的人,不仅屠尽城中人,还将城中洗劫一空,房屋全部砸毁,能够存留下来的建筑十分地少。
宋小河沿街寻找,只要找到一块还算完整的牌匾,或许就能在地图上找到相对应的地点。
她独自行走在这座废墟之城中,心头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尽管当年的屠城已经过去很多年,血迹都完全干涸融进了大地之中,但这满地的白骨和断壁残垣,足以彰显当年那场战争的惨状。
约莫走了一刻钟,宋小河正专心寻找的时候,突然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一件很诡异的事发生了。
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她自己的。
周围寂静得连风都没有声音,而宋小河的耳力本身就很好,她就在某个瞬间忽然察觉到,有一重脚步声在近处响起。
那声音几乎与她的步伐重叠在一起,但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若不是她耳朵好使,恐怕还真的发现不出来。
宋小河有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测。
有什么东西在学着她的脚步走路,故意与她步伐保持一致。
而且那东西距离她非常的近,近到宋小河听到的脚步声几乎就在她的身后。
她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暗恼自己的大意,竟然现在才察觉,也不知道那东西跟了她多久。
宋小河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前进的步伐,手却悄悄地握紧木剑,耳朵牢牢地抓着那脚步声,确认那东西就在自己身后跟着,便一咬牙,奋力往后挥了一剑。
赤色的剑气荡出去,带起一阵风,掀飞了地上的白骨。
宋小河陡然愣住,因为身后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她方才再三确认那脚步声就在身后,不会出错。
她是突然发起攻击的,这么近的距离,按理说身后的东西应该躲不开才是。
怎么一转头,又什么都没有呢?
宋小河冷汗直流,握着木柄的手都有些打滑。
本来这一击她就用了相当大的勇气,却没想到打了个空,她狠狠咽了口唾液,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身边有什么异常,便转身打算继续往前。
却不想这么一扭身,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身后不知道何时竟有个半大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那孩子面目狰狞,皮肤呈青紫色,双眼爆凸,细细的脖子处满是血红糜烂的抓痕。
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整体是个笑脸,却阴森而扭曲。
正仰头看着宋小河。
宋小河当场就惊叫一声,往后退的同时前刺一剑,那半大的孩子竟化作青烟消散了。
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宋小河的心脏就疯狂地跳动着,汗溢满脊背,风一吹就冷到骨子里去。
“阿竹发现我了。”
“那不是阿竹。”
旁边传来对话的声音,听声音是两个稚嫩的小孩。
“她就是,我记得她。”
“不是,你认错了。”另一个小孩说:“阿竹不会再回来了。”
宋小河喝道:“出来,别躲着!”
随后就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因着是小孩的声音,竟有着一种刺耳的尖锐。
“阿竹。”
方才被她一剑刺散的小孩再次出现,用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对宋小河笑。
他说:“来陪我们玩呀,你不是最会找我们的吗?”
另一个小孩也跟着现身,与头一个年龄相仿,是个女孩。
“都说了,她不是阿竹,不可能找得到我们。”
宋小河被这两个小孩的模样吓得头皮发麻,凶道:“再跟我嘻嘻哈哈,我宰了你们!”
那两个小孩儿明显不怕,身影晃来晃去,像是随时飘散的烟。
其中一个不停地唤她“阿竹”。
宋小河观察两个小孩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差别,都是脸皮青紫,双眼凸出,脖子处有血红的抓痕蔓延到衣襟里,胸膛上应当也有不少。
像是窒息而亡。
她挽着袖子跟两个小孩商量说:“我找到你们,你们就给我带路,如何?”
“好呀好呀。”男孩转头对女孩说,“阿竹每次都能找到我们的。”
女孩仍旧坚持,“她一定找不到。”
宋小河心道,我虽然不是阿竹,但我还真就一定要找到。
她朝周围观察了一下,见这附近似乎都是住宅,于是随便进了一家门院,开始寻找。
那两个小孩若是在这里徘徊,说明他们的尸身就在方圆不远处,这样找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好在两个小孩话很多,也能给宋小河一些指引。
“她进错房了呢。”
“我都说了她不是阿竹,连我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或许是离开太久了,所以忘记了。”
“这个也不是,她去王伯伯家里找什么?”
“哎呀,又去了李姐姐家。”
宋小河默不作声,将他们的话收进耳中,一家一家地试探着。
最后终于,她听见那男孩说,“呀,终于到我们家了。”
宋小河进了院子,发现这都是普通宅院,并不大,由一个小院,卧房和膳房,以及储放煤炭之类的杂物房,如厕都要跑去外面。
这样小的范围,加上男孩不断地说话提醒,宋小河最终站在了一个大缸前。
这大缸约莫是储水的,盖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压了两块大石板。
两个小孩在这时候不说话了,周围又安静下来。
宋小河心中沉闷,动用灵力覆在手上,将两块无比沉重的石板给搬开扔在地上,大缸的盖子揭开之后,就看见里面蜷缩着两具白骨。
相互依偎在一起,又呈现出窒息前的挣扎之态。
宋小河默默移开眼睛,转头轻声道:“我找到了。”
“找到了!”男孩高兴地叫起来,“看吧,我就说她是阿竹!阿竹回来了!”
女孩也笑了:“没想到那么多年,阿竹真的会回来。”
宋小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么作为约定,你们是不是该给我带路了呢?”
“当然啦。”
男孩应道:“你要去哪里?”
宋小河说:“我要去城墙的尽头处。”
两个孩子欣然应允,当真给她带起路来,在前面走着。
他们的话很多,走一路说一路。
除却两人互相聊天之外,还问宋小河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是不是途中将他们忘记了现在才想起来,为什么有一只眼睛不是黑色。
宋小河心中正急着,找这俩孩子的尸骨耽搁了不少时间,期间她多次念共感咒都未得到回应,也不知道沈溪山那边的情况如何。
对于俩孩子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回答,干脆一直沉默,不过两个小孩也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地说着。
走了约有两刻钟,宋小河往前一瞧,托这颗狼神之眼的威力,她一下就看见了路的尽头出现了城门柱。
那是进城入口的两根大柱子。
“这不是城门吗?”宋小河停下脚步,道:“我说要去城尾。”
那男孩就笑嘻嘻道:“阿竹还是那么好骗,哈哈。”
宋小河立即明白他们是故意这样带路,顿时大怒,险些被气死,挥剑对着两个小孩的魂魄一顿砍。
魂魄消散之后又重聚,他们嘲笑宋小河,而后像捣蛋的小鬼一样,携手跑走了。
宋小河破口大骂,心说最好别让我再遇到你们两个兔崽子。
她气了好一会儿,不过想到以城门为起始,东南西北的方向也就明确了,地图便可以派上用场。
虽然被小孩耍了,但好赖也算是有些收获。
正当她拿着地图准备转身走时,一阵轻微的响动再次传到她的耳朵里。
这次隔得远,似乎在城门外面。
宋小河又认真听了听,确认那声音确实存在,是很沉闷的“笃笃”声,还伴随着其他轻微杂音。
她犹疑了一下,但没有花太久时间,就握着剑朝城门而去。
靠近城门的时候,她的视力清晰,马上就看见原本在城门口的那口棺材,上头的锁链竟然解开了,掉落在地上,且棺材上那密密麻麻的钉子,竟然也全部脱落,地上甩得到处都是。
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宋小河几乎是立即打了个冷战。
有人解开了棺材的锁链,拔了封棺的钉子!
宋小河并不知道棺材里封的是什么,以至于不仅用了那么多钉子,还用了厚重的锁链,以及许多符箓,虽然符箓后来被撕掉了。
进城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就解开了,看那棺材盖似乎还错位了些许。
或许棺材里封的是极其凶煞的邪物,但宋小河遇到了此状,便没有转身逃跑的道理。
其他人都在城中,若是现在遇上了就跑,这棺材里的东西出来了,迟早也会找上他们。
宋小河至少有一只眼睛视物无比清晰,四下又无人,若是那邪祟真的要出棺,她就在这里,当场宰了它。
打定主意,宋小河放轻脚步,慢慢朝棺材靠过去。
越是走近,那古怪的动静就越明显,笃笃声和窸窣的声响时重时轻,像是谁在里面敲挠棺材一样。
她来到了棺材边,微微矮身,发现棺材盖的确移位了,其中一头开了一角,不过缝隙并不大。
宋小河凑过去,正要细细查看,倏尔便看见棺材里面露出一只眼睛。
她吓得一蹦三尺高,随后就见一只灰色的毛茸茸小爪子从里面伸了出来,像是奋力向她扒拉。
而后小爪子缩回去,那眼睛又抵上了缝隙。
是澄澈的蓝色。
宋小河心念一动,唤道:“濯雪?”
小爪子又伸出来,着急地扒拉着。
宋小河这才确认,里面正是濯雪。
“别怕,我救你出来。”她高举手中的剑,凝结了赤色光芒,蓄力之后照着棺材盖猛地一看,整个棺材盖就被掀飞,碎成几块摔在地上。
她收剑的同时凑过去看,就见那棺材里面,竟躺着紧闭双眼的苏暮临。
第123章 不辞春(五)
宋小河怎么也想不到, 在这棺材里躺着的,会是苏暮临。
他的唇上有血,衬得皮肤极其的白, 长发俱是纯粹的银色, 一双雪白的毛茸耳朵藏在发中。
除此之外, 他身上还有许多细密的伤痕, 衣袍各处都有割开的痕迹, 带了血色, 但并不多, 表明伤口不深,只是混合着泥土就看起来脏兮兮的。
苏暮临带走了其他人,若是连唯一能看见的他都被人伤了之后放入棺中, 那么其他人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宋小河不敢想。
她手指用力收紧,捏着棺材边, 正要想办法将他唤醒时,却忽而听见身后有响动。
宋小河本身就在高度警觉的状态, 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转过身, 将剑横在面前。
不承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 却是云馥。
她看起来十分狼狈,衣衫也脏了, 袖口有明显的血迹, 双眸无神, 面色满是慌张,“是谁?”
宋小河忙道:“舒窈, 是我。”
“小河?”她拔高声音,尖声道:“小河!别靠近那口棺材!快离开!”
宋小河心头猛然一跳, “你们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云馥浑身颤抖,惊恐染了眉眼,像是回忆起极其恐怖的事情一样,“先前遇到妖兽时,苏公子带着我们从另一条路离开,一开始还无事发生,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苏公子却说我们迷失在了城门处,不论何时都绕不出这片地方。诡异的事便是自这时候开始的。”
“是有敌袭吗?”宋小河追问。
云馥摇头,说道:“我们同时看见了城门口摆放的棺材。”
“你们回复了视力?”宋小河观察着她的眼睛,就见云馥的瞳孔涣散无光,显然是看不见的状态。
“没有,这正是奇怪之处,我们分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却独独能看见那口棺材,步天师便说解开我们迷失在此地的关键就在棺材里,为此我们朝那棺材靠近。”云馥像是极力掩着害怕的情绪,缓声道:“那棺材的锁链断裂,钉子尽数掉落,棺材盖掀开一角,里面躺着的人……”
宋小河看着她,完全是被带动了情绪,也跟着紧张,“是谁?”
“是你。”云馥颤声说:“苏公子大叫着要救你,结果手刚探进棺材,躺在里面的你突地睁开眼睛,伸出了几只漆黑的怪爪,将他们全都拉进了棺材中,我因为站在最后从而躲过一劫,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拖进去后棺材又盖上,我不敢再靠近,却又因为看不见无法寻路,只能一直守在这附近,方才听到有人来的动静,才敢出来。”
她寻着宋小河发出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急声道:“你们千万别被棺材里的景象骗了,快牵着我的手,离开那里!”
“你们?”宋小河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忽而道:“这里只有我?”
云馥一愣,语气一转,陡然变得有些古怪,“你没跟沈公子在一起?”
宋小河没回答,反而盯着她手上一个血红的痕迹道:“舒窈,你的手上怎么会有一个牙印呢?”
云馥先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手,企图隐藏,随后脸色剧变,反应过来,“你能看见?”
“那你呢?”她看着云馥,情绪出奇地平静,“你又何必装瞎骗我?”
云馥听闻后沉默了半晌,随后指尖捻起一道光,在眼睛上晃了一下,她的双眼便恢复了清明,聚焦于宋小河的脸。
宋小河的左眼如散开的浓墨一般,涣散无光,出奇地黑,右眼却是琥珀色的,映了她手里提灯的光,如夜中的皎月。
一黑一黄的双眼,让她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气,异常的漂亮。
“不是骗你。”云馥敛去了所有神色,浑身上下的气场猛然一变,风轻云淡道:“是骗沈溪山,他的眼睛一开始便没出问题,我若装瞎他定一眼识破,只能真瞎,才可瞒天过海。”
显然她没料的两件事,让她的谎言不攻自破,其一是沈溪山与她分散,其二便是宋小河有一只眼睛能够视物。
宋小河的面容从表面上看去还尚为稳重,似乎情绪平静,可呼吸却在须臾之间加重,显然云馥的欺骗让她大动肝火。
“为什么啊?”宋小河难以理解地看着她,昔日相遇相处的画面迅速在脑中翻过,她声音里带着轻颤,质问:“云舒窈,难道从我们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一场欺骗吗?”
云馥冷漠地看着她,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当初在灵船上的初见,云馥拿了一盒自己亲手做的糕点给她。
从那之后,宋小河在这世上就多了个朋友。
云馥的手很巧,她不仅会做各种各样的吃食,还会给宋小河绾发,簪花,甚至绣了香囊给她,与她分享首饰和时兴的衣裙。
这些姑娘之间的情谊,是独一无二的,宋小河以前从未体会过。
几次分别,几次相遇,云馥都站在人群中,笑眯眯地唤她小河,不论她发生什么事,在外界的舆论如何,她们之间的交情都一如既往。
却没想到这些她所珍视的情谊,不过是一场骗局。
宋小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却也深知现在该追究的不是云馥为何要欺骗,又与这凶城有何关联,目的是什么,而是苏暮临所带走的其他人的安危,她冷声问道:“那么苏暮临在棺材里是你所为?其他人呢?他们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没得到她的回答,她的身形开始化作轻烟飘散,漠声道:“宋小河,你会明白的。”
宋小河见她想走,紧忙催动灵力上前想要将她留下,然而手往前一抓,却直接将云馥的身影挥散了。
她没留住人,咬着牙暗骂了一句,早知云馥要直接逃跑,她就应该先将人抓住再质问的。
宋小河有些委屈地揉了揉红眼眶,片刻后,她恼怒道:“好,都骗我,都骗我,无所谓,我宋小河才不在乎!不就是被骗,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她负气转身,去了棺材边。
苏暮临还静静地躺着,宋小河猜测他嘴边的血应当就是咬云馥的那一口染上的,她手上的牙印与寻常凡人的牙痕不同,有两颗牙刺得很深,不用说,必定是苏暮临的狼牙。
宋小河先是伸手晃了晃苏暮临,喊了几声,却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又用灵力探进去,仍旧无法将其唤醒。
这时候濯雪跳到了棺材边上,额头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红色的花纹,正泛着微芒。
他用那双蓝眼睛盯着宋小河,似乎想传递什么讯息。
宋小河想了想,而后抬起手,用食指点上他头上的红色花纹。
旋即黑色的雾气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缠,化作几道光芒攀上了她的肩头,朝她面门扑去。
宋小河下意识闭眼,继而场景在她眼前猛然展开。
她先前召出了濯雪,让他跟随着苏暮临带走的那些人,就是想着到时候好有个寻找的法子与他们汇合。
濯雪明白她的意图,便跟在苏暮临等人的后面。
起先他给每个人发了绳子,牵在手中带他们前往另一条路。
但孟观行实在是闹得厉害,与庄江一唱一和,要回去帮宋小河和沈溪山对付那妖兽。
最后杨姝被吵得烦了,在孟观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猛地出了一手刀,准确落在孟观行的后颈处,直接打晕了他,再让随行的另一个猎师背着他走。
孟观行闭嘴之后,庄江也跟着安静了。
苏暮临对逃跑很有研究,在极短的时间内计划好了路线,带着他们拐了几个弯,就远离了妖兽和无头尸所在的位置。
前面跟云馥所描述的相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事发生,甚至孟观行还醒了过来,虽没有再闹,但对杨姝打晕他一事有些生气,争执了两句。
其后队伍中便是长久的寂静。
接下来,苏暮临发现了不对劲,他停住脚步发出了疑问的声音,说:“这地方,我们好像来过啊?”
孟观行赶忙道:“是不是浓雾遮了路,导致你没看清楚,所以才迷路了?”
苏暮临摇头,随后反应过来其他人看不见,又道:“不会,我沿着一条路往前,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庄江就道:“反正此处暂无异动,不如我们先在此休息,尝试治疗眼睛?”
杨姝附和:“同意,若眼睛一直看不见,便是任人宰割。”
几人一商议,只道眼下暂无他法,便摸索着坐下来,尝试运用灵力来恢复眼睛。
苏暮临闲着无事,站在一旁四处张望着,许是觉得这地方就是眼熟,便与其他人说了一声,去周围瞧瞧。
濯雪在这时有一会儿的犹豫,它看了看苏暮临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坐在一起催动灵气的众人,最后还是选择跟上了离去的苏暮临。
不过他也并未走远,沿着街边向前,越走越觉得眼熟,直到他看见了前方的城门,和那一口摆放在正中央的大棺材,他才知道他们竟走回了城门处。
若是一直往前,自没有走到城门的道理,苏暮临立即明白情况生变,赶忙吓得转身,想跑回去跟大家说,却不想还没跑几步,他猛地停了下来。
苏暮临在奔跑的途中急刹,鞋底往地上滑了一段,整个人往后一跌,摔在地上。
他面露惊恐,眼睛瞪得极大,脸色惨白。
仔细一瞧,他身前近在咫尺之处,竟凭空出现了一张网,由密密麻麻的细线组成,浅淡的银色完美地隐藏在夜色中,若不是苏暮临的眼睛好使,这会儿都一头撞上去了。
他颤抖着手从地上捡了一块碎木,往前一探,那碎木便被切割得整整齐齐,变作无数细小的木块掉在地上。
从他走到这里再转头回去,也不过就两句话的时间,这样一张锋利无比的网就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编织。
他彻底慌了神,爬起来就回头跑,却在这时候,那口巨大的棺材骤然颤动起来,同时伴着一阵嗡嗡的声响,带动着上头的铁链发出接连不断的脆鸣,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苏暮临在这一瞬,几乎吓得晕过去,浑身剧烈地抖起来,死死地盯着棺材不敢再往前一步。
随后一声震耳的声响从棺材的内部传来,像是里面的东西在用力撞棺材板一样。
这声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铁链要命地震动着,刺耳的声音充斥着双耳,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苏暮临无法后退,那一张锋利无比的网就在身后,而震动幅度越来越大的棺材就在面前,他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吓得全身僵硬,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脚步了。
随着一声爆炸似的声响,那腕子粗的铁链猛然断裂,棺材盖瞬间掀翻,足有百斤重的实木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与此同时,十数根银丝如利箭般从四面八方直直地朝苏暮临刺去。
他虽害怕到了极点,但躲闪的速度却快到了肉眼无法捕捉的地步,在空中几个侧翻旋身,落地时,他的半兽形态完全显现出来。
银发黄眸应当是他本来的模样,两颗尖利的狼牙泛着寒光,较之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他,这样的苏暮临有着天生的兽族野性,充满锋利的气息。
他的指尖也变得白而尖利,在银线再一次刺来时,他一边闪躲一边用爪子抵御。
那银线的杀伤力不小,即便是坚硬的石路也能轻易刺穿,留下碎裂的痕迹,苏暮临在其中跳跃闪躲,抓断了一批又一批的银线,仍旧无法脱身。
正当他寻找逃生之路时,云馥突地从天而降,手持一杆长枪,朝他发起进攻。
他见来人是云馥,登时大惊失色,往后闪了两下,与她交起手来。
云馥的招式凌厉而凶猛,没有多余的花招,每一都是奔着致命之处而去,且身法娴熟,出手迅疾,招数如疾风骤雨,快成一道道残影,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就将苏暮临逼得连连后退,应接不暇。
苏暮临显然不擅长战斗,他以往遇到任何危险,都是以逃跑为先,若不是在船上被杨姝压着练了一段时日,他恐怕很难在云馥的枪下过十招。
他手忙脚乱招架了十数招,往后翻了两下拉开两人的距离,大声质问:“昨夜在庙里死的那个,也是你所为?!枉小河大人这样信任你,却没想到你心怀不轨,恶意欺瞒,若是让大人知道,定不会轻饶你!”
云馥冷哼一声,并不与他废话,身形一动,持着枪上前,即刻展开第二轮攻击。
苏暮临应对得吃力,躲闪的动作也慢下来,木枪上所附着的灵力,让云馥的攻击越来越难以招架。苏暮临咬牙,硬生生将下劈的枪接在手中,用力一拽。
他本想夺枪,却不想云馥将武器抓得紧,这么一拽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苏暮临夺枪不成,就张开一口利齿,狠狠咬在云馥的手上。
血液瞬间溢出,剧烈的痛楚让云馥面容扭曲一瞬,饶是如此,她仍没有丢下手中的长枪,另一只手往上一拉,指尖便拉出百来根银丝。
云馥将手用力一甩,银丝便自两边刺出去,途中数量急剧增多,千丝万缕地将苏暮临周身环绕。
还没等他抽身闪避,数百银丝就迅速自他身体各处穿过,在顷刻间形成了一个无比严密的牢笼。银丝割破了苏暮临的衣裳,留下细细密密的痕迹,伤口不深,但流出的血很快染红了衣袍,银丝紧紧贴着他周身,苏暮临感觉到了全身上下密集的疼痛,知道此时他只要动一下,这些锋利的东西就能在一瞬间将他分尸。
苏暮临喘着气,僵住不动了。
云馥也顾不得查看手上的伤口,从怀中摸出一个枣子大小的黑色珠子,念动法诀,光芒便自她的指尖溢出,缓缓裹在苏暮临身上。
“你干什么?你要是杀我,小河大人定然会为我报仇的!”苏暮临大声尖叫起来,企图求救:“小河大人,救命啊——!!!”
不过也没喊几声,他便闭上了嘴。
就见那光芒不知从苏暮临的身上带出了一抹灰蒙蒙的雾体,卷入了珠子之中,他就收了声,面上的表情也完全消失,变成呆滞的模样。
云馥收起珠子,绕到苏暮临身后,在他背上贴了张符。
苏暮临就闭上了双眼,像是昏睡过去。
接着,云馥就将手腕一翻,银丝软了下来,缠在苏暮临的身上,将他运去了棺材里。
在她催动银丝搬运地上的棺材盖时,濯雪就趁机跳进棺材里,钻进他的衣袖中躲起来。云馥未能发现,将棺材盖上,留了其中一角,约莫是用于呼吸所用。
至此,展现在宋小河眼前的画面消失,她睁开眼睛,一时有些站不稳,用手扶了下棺材。
云馥从苏暮临身上取走的东西宋小河认得,是魂魄。
她没时间细究云馥究竟要做什么,必须尽快与沈溪山汇合。
云馥布下骗局,定然有备而来,若是她再对沈溪山出手,宋小河就真的乱了心神,无法再保持冷静了。
她将棺材里的苏暮临拉起来,撕下他背后的符箓。
苏暮临果然醒了过来,只不过他张着嘴,双眼乱看,看起来像个傻子。
“你,”宋小河顿了顿,“苏暮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扭过头,看了宋小河一眼,随后手脚并用地从棺材里爬出,竟像一只四脚兽一般在地上爬行,绕着宋小河转了几圈,而后耸着鼻子在她的腿边闻来闻去。
宋小河见状,便确认了方才的猜测。
缺失了魂魄虽不致死,但也与痴儿无异,苏暮临的状况更为糟糕,他变成了一只毫无灵识的狼,却又维持着人形。
眼下她要去找沈溪山,带着这样的苏暮临,只怕遇到危险时也难以顾全他,可若是将他留在这里,这棺材里的东西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回来,还未可知。
宋小河思许久,还是打算暂时将苏暮临带在身边,虽然麻烦不小,但真有危险她还能照看一二,好过让他留在这里,若遇到什么妖邪,怕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她打定主意,转头正要唤他,却见他蹲坐在地上,用尖利的爪子抠了许多泥巴,将整张脸抹得到处都是,手上还搓着泥丸。
虽然傻了,但还会用双手。
宋小河喊了他几声,他不应,便走过去拽他的后衣领。
苏暮临也半点不挣扎,被她拖着走时,将满手的泥巴往宋小河的腿上抹,两三下就将她雪白的衣裙糊得不能看。
宋小河:“……”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了把苏暮临一脚踹飞的念头,抓着痴呆一般的人往城中走。
好在苏暮临傻归傻,拖着他走了一段之后,他就自己爬起来,虽然姿势滑稽而丑陋,但速度比宋小河要快,撅着屁股走到了前头去。
宋小河小跑着追赶,不断尝试念共感咒,只期盼能有一次连通沈溪山。
她心中极度不安,所有变故堆叠在一起,让她脑袋相当混乱。
但抽丝剥茧,慢慢理着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也能从中找出一二蹊跷之处。
云馥大概是不想让她发现苏暮临魂魄被抽取一事,所以才匆匆现身,想骗她远离棺材。
可她知道宋小河来到了城门处,却并不知宋小河是自己来的。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只有一个可能解释得通。
那就是她来到城门的消息,是另一人告知云馥,而云馥并不知晓真正情况,所以就认为沈溪山与她一起,在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遮了双眼,这才导致事情的败露。
云馥并非一人策划了这场局,她还有同伙。
漆黑的天幕之下万籁俱寂,连风都隐没了声息,天地之间黯淡无光。
一人提着灯站在荒山之中,光芒映衬了她形销骨立的模样,风将她宽大的道袍吹鼓起来,骨瘦如柴的肢体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会被微风吹倒一样。
她的身后有一个庞然大物,提灯的光落上去,只照出了模糊的轮廓。
云馥缓步走来,手里也提了一盏灯,散发着更加明亮的光芒。
她走到那人的面前,道:“步天师,东西已经得手。”
随着那人转身,消瘦但温柔的面容被光照亮,步时鸢看了看云馥手中的珠子,说道:“做得不错。”
“宋小河识破了我。”她道。
“无妨,她总是要知道的。”步时鸢神色淡然。
“东西准备齐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云馥问道。
“计划尚未完成,不可妄动。”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还有最后一步。”步时鸢朝远处眺望,不知再看什么地方,沉声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绝不能有任何差错,且再等等吧。”
云馥不再坚持,敛了眸光,转头看向身后的庞然大物。
她回身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灯抬高,光芒散出去,照亮了面前的巨物。
虽然只有其中一部分,但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威风赫赫的龙头,头上顶着一对尖利的龙角,此刻双眼紧闭,看起来了无生息,像是死了许多年一样。
云馥伸手,在龙嘴旁轻轻抚摸着,喃喃自语道:“那就再等等,倒也不差这一时。”
城中宋小河仍旧带着苏暮临在街道上寻找。
苏暮临成了傻子之后,不是一般的烦人,他时不时要停下来,到处嗅嗅气味儿,要不就是用爪子疯狂在地上刨,两只耳朵不停地转动着,像是在搜寻附近的声音。
他倒是跟得紧,有时候往前跑远了,还会掉头跑回来,围在宋小河身边打转,用满是泥巴的手拽她的衣摆。
这些都还可以忍受。
直到有一回,他像得了失心疯在周围乱窜,助跑了好几步,从后面毫无征兆地一头撞在宋小河的腿上,当场就将没有防备的宋小河撞得摔了个四脚朝天,狠狠栽了一个跟头。
宋小河爬起来就给了他一拳,一下就把苏暮临给打老实了,嗷了一声然后单手捂着脸跑到了旁边。
此后他就与宋小河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非常记仇,时不时用仇恨的目光瞪她两眼。
如此在城中行了许久,苏暮临忽而偏离了宋小河的身边,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她赶忙跑着跟上,却见苏暮临狂奔了半条街,停在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前,而后蹲坐下来,歪着头看那紧闭的房门。
宋小河追上来,正要拽着他的衣领拖走,却听见了几声包含痛苦的低吟。
她立即警戒,一边抽出木剑一边寻着声源处,其后发现那声音是从苏暮临面前的房子里发出来的。
她放轻脚步靠近,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吟声又响起,约莫是受了无法忍受的伤,才发出这样极力克制的声音。
宋小河心中一骇,听出这是孟观行的声音!
她赶忙推开了门,紧接着一道凌厉的光刃便冲着面门而来,宋小河有防备,轻松挡下,就看见孟观行靠坐在墙边,手捂着腹部,刺目的血淌了一地。
方才那一击仿佛是他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此时正是强弩之末,连粗重的呼吸都无法抑制。
他双眼涣散,什么都看不见,浑身的戒备也因为重伤而显得十分无力。
“孟师兄,是我。”宋小河飞快地出声,表明自己的身份。
“小河?”孟观行一开口,气若游丝,几乎没发出声音,他激动地动了一下身体,却因此牵动伤口,面目扭曲地咬着牙喊了一声。
宋小河眨眼就到了他身边,蹲下来的同时双手凝起赤色微芒,将他捂着腹部的手拿开,努力让声音平稳,“孟师兄别怕,我给你疗伤。”
孟观行耗尽力气,断断续续道:“你先……看看,看看他们……”
“谁?”宋小河看见孟观行身上各处都有伤口,尤其肚子上的最严重,几乎将他的腹部横向剖开,身下全是血,衣袍赤红,吸得沉甸甸的。
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用仅剩的灵力架起一层薄弱的结界,什么都防不了,但能防着血腥味散出去。
宋小河不断将红光送入他的身体,冰霜在他的伤口各处凝结,止了血也拢住了伤口,暂且将他最后一口气给保住了。
“他们……”孟观行吃力地抬手,虚弱地往旁边指了一下。
他的身边是厚厚的干草堆,铺得杂乱密集,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但宋小河这只眼睛厉害,一眼就看见干草下面藏着几个人。
她将干草拨开,发现那几人便是庄江和其他三个同行的猎师。他们身上都有伤,衣袍染血,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但伤势没有孟观行的严重。
“还活着吗?”孟观行偏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气音问。
宋小河一一探过鼻息,回答:“都还活着。”
“太好了……”孟观行低低地叹了一声,赤红的双目忽然就流下了两行泪,“没死就好。”
宋小河见他落泪,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但她遮遮掩掩,赶紧把眼泪擦去。
他们应该是遇见了什么强大的敌人,在双眼失明的情况下展开恶斗,随后其他人重伤昏死,孟观行一人勉力支撑,将他们搬到了此处再用干草藏起来,耗尽力气之后自己瘫坐在墙边,再不能动弹。
难以想象受伤最重的孟观行是如何在眼睛看不到的情况下,是如何找到这样一间屋子,然后把这几人搬进来藏好的。
又用什么样的心情在此处静静等死。
若不是苏暮临那不断乱转的耳朵听到了响动,将她带来了此处,用不了一刻钟,孟观行就会彻底气绝。
她匆匆抹干了泪,心道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坚强,绝不能被这些东西击倒。
“小河,带他们走,快走……”孟观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它,它若是找来,就糟了。”
宋小河放低了声音,轻缓地问道:“孟师兄,是谁伤了你们?”
“无头……将军。”孟观行道。
第124章 不辞春(六)
“无头将军是什么来历?”
宋小河疑问道。
她倒不是在问孟观行, 因为这会儿的孟观行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说话了,况且他也是初来此地,应当不知这城中的事情, 恐怕也不知云馥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孟观行用沾满血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 说:“你快带他们走……”
“孟师兄。”宋小河半跪在地上, 与孟观行的视线持平, 那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 “我想把你们都救出去, 但眼下还不行, 城中的事还没解决,我贸然带你们出去若是遇到危险,我没有把握保护好你们每个人, 所以, 还是要委屈你们暂且留在此地。”
孟观行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没发出声音。
他可能意识到,央求宋小河将人救走, 对宋小河来说是巨大的负担, 她一个人是无法搬动四五个大男人的, 况且外面危险,她来来回回的搬运, 则更有可能将无头将军再吸引来。
所以他没再说话, 只留下了无法保护同伴而悔恨的泪水。
宋小河站起身, 双掌凝结出赤红的光芒,同时往上一抬手, 像是用力将什么东西抬起来一样,地上便凭空出现一道赤色冰墙, 迅速组成了厚实的屏障,将孟观行以及其他昏睡的人笼罩在其中。
寒意彻骨袭来,孟观行猛地打了个哆嗦。
宋小河双指并拢,不知道念了什么法诀,一下就甩在孟观行和其他几人的身上,随后一层浅浅的红色光芒膨胀起来,像是第二层屏障。
孟观行就感觉到周身的寒冷消失了,“小河?”
“孟师兄,我在你们身边设下了赤冰结界,可以隐蔽生息,保护你们。”宋小河将手掌贴在冰墙上,声音轻轻的,却又带着无比郑重,“待我破除了城中的域,便会回来找你们。”
孟观行微微偏头,无神的双目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耳朵全是宋小河的声音。
他此行前来,是为了保护宋小河找到冥界之门,却没想到此刻竟成了宋小河的负累,反倒要她来救自己。
“你能逃则逃……我们,或许注定命尽于此。”孟观行强撑着力气劝她。
“不会的。”宋小河说:“我一定会将你们救出去的。”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宋小河猜测,这有可能便是孟观行所说的无头将军,她对孟观行说了一句“我走了”,便赶忙起身出去。
苏暮临还守在门口,应当也是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他整个人弓起了脊背,龇牙咧嘴。
倒是比清醒时候的他胆子更大一些。
宋小河将沈溪山先前送她的那把剑召出,握在手上,道:“走,我们去会会这无头将军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她大步上前,苏暮临就立即跟在身后。
两人以非常快地速度离开了这间藏匿着孟观行几人的小屋。
匆忙的脚步声渐远,孟观行侧着耳朵听,已经完全听不到宋小河的动静了。
她在这里布下了结界,然后飞快离去。
在他绝望等死之时,宋小河用一种非常醇厚的灵力治疗了他的伤势,得以让他保留了最后一口气,保留了生的希望。
不管她会不会回来,孟观行已经满心感激。
“你觉得她会回来找你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孟观行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然不会了。”
又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又不是问你。”那男孩说。
“他回答不了。”女孩说:“他快要死了,会变得像我们一样。”
“你别听她瞎说。”那男孩似乎在对孟观行说话,语气很轻快,“阿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她向来不失约。”
“可她对我们失约了。”
“没有啊。”男孩说:“她只不过是来晚了。”
孟观行听来听去,虽然听不懂这两个孩子在说什么,但见他们似乎并没有恶意,精神不由也放松下来。
也罢,若是死前有人陪伴,也不算孤单。
另一边,宋小河跑了半条街之后,赫然看见了道路尽头站着的一具无头之尸。
那无头尸浑身穿着厚重的鳞甲,手中拎着一杆银枪,双臂挂着锁链,脚步相当缓慢。
它走一步,身上的锁链和鳞甲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来回荡着。
与先前在坑中看到的无头尸不同,这具尸体身上所披的战甲,一看便能猜出生前是威风赫赫的将军,应当就是被铁链封在棺材里的那位。
只是它身量并不高大,也不显得强壮,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危险。
孟观行看不见,又如何知道这无头尸是将军的呢?
宋小河心里正疑惑着,忽而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细细辨别,就听出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口齿也不大清晰,断断续续道:“我……乃……将军。”
它都没有头,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宋小河的脑门上满是疑问,躲在暗处细细观察,见那无头将军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心想着绝不能让它再往前,否则又会走到孟观行的藏身之处。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苏暮临,朝着对面一指,低声说:“你去那边,我们兵分两路,将它引走。”
苏暮临耷拉着舌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宋小河想着也没别的办法了,暗道一声对不住了,随后往他胳膊上使劲一拧。
下一刻,苏暮临爆发出高声嚎叫:“嗷呜——”
无头将军听到了这动静,脚步立即一顿,下一刻,它便将手中的银枪猛然挥舞起来,搅动着风声发出呼啸,如一支离弦之箭直奔宋小河二人所处之地。
脚步声震响,无头将军所过之处,地上皆留下了脚印踩出深深的碎痕,似乎每一步都能使地面轻震。
宋小河反应也很迅速,她一脚就把苏暮临给踹飞了,同时自己往后翻,刚离开那处,无头将军高举的银枪就重重劈下!轰响过后,那地方的断壁残垣在瞬间被劈得稀巴烂,碎了一地。
宋小河心中大骇,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心有余悸。
这一下若是劈在她脑袋上,她圆圆的脑袋瓜就会变成西瓜。
同时,她也看见那无头将军的后背处,用铁链挂着一颗头颅,长发散着,看不清面容。
发出那断断续续的声音的,正是这颗头颅。
而苏暮临那边虽然被宋小河踹得突然,但他的身姿出奇的矫健,稳稳地落在地上,转头看见无头将军抡着银枪跑来,他撒腿就开始狂奔。
苏暮临手脚并用,速度本就比平时要快上许多,却没想到那每一步看起来都很沉重的无头将军速度更快,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它就追上了苏暮临,锋利的枪头猛地往前刺,正对着苏暮临的脊背扎去。
这一下若是中了,定然当场就把苏暮临给捅穿,挑在银枪上。
宋小河在这一瞬把移动的速度拉到极致,闪身到了苏暮临的面前来,手中的剑往上一顶,将银枪头死死地卡住!
巨大的力量在顷刻间从她正面扑来,千斤压力撞上她的手腕,宋小河连一瞬间都坚持不了,又扶上一只手,浑身爆发出赤红的灵力,汇聚于双手之处,与此同时,她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双脚,脚往后蹬,企图借力将无头将军这一击拦下。
就见她被双手持剑抵着无头将军的银枪,往后滑退了十数丈不止,一时间尘土飞扬,将宋小河的身影淹没其中。
险些将宋小河的鞋底给磨穿。
堪堪停下来后,那无头将军的银枪猛地往上一挑,冲着她的手腕刺来,进攻的速度太快,又是贴身,宋小河无法以剑应对,只得松了手,让它将剑挑飞。
她身子往下一矮,旋身后退,将连续几招躲过,往后拉开了距离,转身便奔跑起来,而后右手一抬,掌中红光环绕,只听她大喝一声,“昼明!”
被挑飞的长剑泛起红光,在空中旋转数圈,便骤然往下,朝她的位置飞回来。
宋小河握住剑的瞬间,身后破风声响起,她想都没想往前就地一滚,反手挥出一剑,红光卷着剑气凌厉出击,与银枪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响,却在下一刻,那硕大的银枪将红光剑气刺得粉碎!
她这才明白为何孟观行会受那么重的伤了,这无头将军简直太过厉害。
它的招数狠厉而迅猛,速度又快得难以招架,宋小河方才双手硬接下那一击时,双臂被震得疼痛至极,险些脱力。
它甚至将宋小河挥出的那股带着极寒之力的剑气给击碎!
宋小河勉力与它交了几下手,极寒之力冻上了它的躯体,却又在顷刻间被它击碎,银枪所带的力量又极为强悍,落在地上便给地上敲出一丈长的裂缝,摔在墙上,也能轻易将墙体砸碎。
若是落在宋小河身上,可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
宋小河知道自己近战绝不可能敌得过无头将军,可它速度太快,也无法拉远距离,若是动用极寒之力,恐怕会波及在附近的孟观行一众人,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这无头将军引得再远一些。
她在空中旋身,借助全身的力气和旋转中形成的惯性一连在无头将军的银枪上砍了三下。
只听“铛铛铛”三声脆响,无头将军没稳住身形,往后退了两步,总算是让宋小河有了抽身的间隙。
她回身就跑,一道道赤冰承接着她的脚印拔地而起,形成屏障。
此举有用,无头将军虽然可以用银枪破冰,但总归动作没有方才那么快了,宋小河抓准时机,冲苏暮临大喊:“走!”
苏暮临飞奔起来,跟着她往前跑。
由于无头将军在后面追得紧,一开始宋小河与苏暮临还是并肩逃跑,但苏暮临被无头将军吓得屁滚尿流,手脚拼了命地狂摆,导致他速度一下子就提上去,将宋小河也甩在了后面。
无头将军追上来,银枪自上方劈下,宋小河吓得赶忙闪躲,倒抽一口凉气,咬着牙催动灵力,双脚覆上红光,速度也骤然加快。
如此一来,她与苏暮临逐渐变成了赛跑。
谁落在后面,就会遭到无头将军的攻击,而它在攻击的时候身形会停顿一瞬,导致距离被拉开。
所以宋小河与苏暮临争着往前,谁也不肯落后去顶那一击,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二人几乎跨越了半座城。
无尽的夜色下,迷雾笼罩的凶城,遍布尸骨的街道之上,四条小辫飞舞的少女身边跟着银发的俊美少年,两个身影在荒废之地中穿梭闪躲,身后跟着手持银枪的无头尸体。
无头将军紧追不舍,每回要撵上二人时,又都会被二人给拼命拉开距离。
直到宋小河发现那高大的城墙到了尽头之处,这才意识到她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先前与沈溪山约定汇合之处。
此地距离孟观行藏身之处已经足够远,而她也跑累了,便将剑一横,脚往地上一霎,眨眼间动身,身形化作一抹白影,朝无头将军攻去。
长剑与银枪相撞,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宋小河疾速挥动着长剑,连接十招,双臂就被震得受不了,念动业火红莲的法诀,释放滔天的寒意!
白霜在方圆蔓延,赤色的冰环绕着两人飞舞,狂风大作之间,宋小河的攻势大开大合,覆上红色光芒的剑变得凌厉,另有不断变幻的冰棱在周身辅佐,她与无头将军缠斗在一起。
它身上的铠甲已破烂不堪,却还是能够抵挡宋小河的剑刃,重重看上去也只能留下浅浅的一道印记,便是转手改为前刺,也无法穿透铠甲。
反观它的长枪,在周围形成极大的破坏力,好在她没回都能及时闪躲,若有不慎中了一击,只怕再难爬起来。
银枪往上猛地一挑,宋小河踩着枪头高高跃到空中,一抬手,一张黄纸符箓便夹在了双指之间。
这是她练了很长时间的雷符,今日苦战,正好可以试试成果。
她将符箓甩到空中,符纸在空中旋转几周停下,漂浮在身前,上面的赤色咒文泛起光芒。
旦见宋小河左手持剑收至身后,右手竖在身前,双指并拢,身上涌出大量红光将符纸包围,而后脆声喝道:“清檀雷法——”
“召来!”
脆声落下的瞬间,一道银雷从天际劈下来,炸出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
漆黑的城中明昼一瞬,雷光正正落在无头将军的身上,直劈得它整个身躯猛地颤抖抽搐起来,不停地往后退着。
但宋小河显然没有熟练掌握雷法,只落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雷后,天地又暗下来,符纸在瞬间化作灰烬消散。
不过这也足够了,刺目红光将她紧紧裹缠其中,她从空中俯冲,长剑卷起光芒,直往无头将军的心口刺去。
无头将军以银枪对上,两方锋利无比的刃剑撞在一起,爆发出的力量在周围一圈一圈炸开,地上的尸骨和碎石翻飞。
到底还是宋小河手中的剑更胜一筹,将银枪寸寸折断,剑尖猛地往它心口冲击。
却在剑尖触碰铠甲的前一刻,它伸出青紫的手,一把抓住了长剑,旋即便是一抬腿,蓄满力量的正蹬!
离得太近了,宋小河再闪躲已经是来不及,只得弃了剑,双手抬起,掌中凝出耀眼的红光,在面前极快地幻化出厚实的赤冰层作挡。
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冰上,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厚重的冰层碎裂千块,宋小河像射出去的箭,整个人往后疾速摔去。
冰层缓解了她所受到的冲击,但实在是太近,且那无头将军的力量巨大无比,冰层被粉碎之后,她还是飞了出去。
途中宋小河尝试用灵力稳住身形,却无法停下,正以为要摔得不轻时,余光忽而掠过一道黑影,紧接着她的身躯就从后面被人整个抱住。
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附着在宋小河的周身,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欣喜奔涌而出,狂风之中她匆忙回头一瞥,在飞舞的墨发里看见一张极是俊俏的脸。
是沈溪山!
“接住你了。”他在宋小河的耳边呵气,轻声呢喃。
金光闪烁着,他用灵力缓冲后退的速度,慢慢地就停了下来,却没把宋小河放下,反而抱得更紧了。他将头低下,埋进她的侧颈处,像是搁浅在岸边许久的鱼终于回到了小河里,贪婪地汲取着。
宋小河乖乖站着让他抱了会儿,他的发蹭得她脖颈痒痒的,也忍着没动。
沈溪山好一阵揉搓亲昵后才松手,抬起她的胳膊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她倒是没急着跟他说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那无头将军站在远处,左右徘徊了片刻,竟转身离去了。
她主动拽住沈溪山的手,急急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走了?”
“此处它进不来。”沈溪山顺着她柔软的手指往上,扣进她的指缝中,掌心相贴,很快又黏上来,“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
宋小河回头,对上沈溪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没有那么黑,被光一照就显得相当澄澈,专心致志地盯着宋小河时,眸子里那充盈的喜欢就无法掩饰了。
沈溪山的脸上很难出现这样情绪强烈的神色,以往不管是笑还是发怒,都担得上端庄二字,一朝坠入情河,稳重消失得一干二净,眉眼间尽是少年对情愫的纯粹和浓烈。
宋小河看着他,心底里没由来一阵委屈,闷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开始告状,“你知道吗?云馥竟然一直在骗我们,先前在庙里的那个猎师就是她杀的,后来我们分散后,她从苏暮临的身上取走了魂魄。”
“我一直把她当朋友,她竟然这般利用我们!”
人大概都是如此,经历了危险和欺负之后,一个人时尚能硬撑,强作镇定,可被人珍视保护的时候,又会有太多的委屈和脆弱。
云馥的叛变,苏暮临魂魄被抽,孟观行与其他人的重伤。
死亡随时会降临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宋小河有心想保护他们,可他们受伤害是发生在悄无声息之间,是宋小河毫无察觉的时候。
她无法做及时雨。
一直以来的慌乱和无力狠狠撕扯着她的心,这一路的强作镇定,也在看见沈溪山的那一刻瓦解。
宋小河从来不是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人,她已经成长了很多,若是搁在一年前遭遇这些事,她早就一边哭着跑一边喊师父了。
现在也是将脑门抵在沈溪山的胸膛,从少年宽阔的身躯上寻求一份心安。
无关情爱,是沈溪山对她的在乎和重视,所以才有了这份心安,她需要有人与她分担。
“孟师兄……”她低声说:“他受了很重的伤,我去的时候他都快死了,其他人也晕死过去,我没办法将他们都带过来,就暂时用结界将他们藏在里面。”
沈溪山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若是受伤太重,你带着他走反而会让他伤势加重,消耗更多的力气,若遇到危险,也无法逃脱。”
他低下头,将宋小河从怀里挖出来,捧着她的脸,指尖从她的眼角晃过,擦去一片湿润。
墨黑与琥珀形成的眼睛,让宋小河可怜兮兮的神色看起来尤其让人心动,沈溪山哄道:“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已经足够好了,别自责。”
是了,他们终究是为了护送宋小河而来,若是死在了这里,宋小河的自责足以击溃理智,将她淹没。
沈溪山看出她心中所想,所以才拍着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
有人哄之后,宋小河的情绪也很快就稳定下来,脑子也终于变得清明,开始向沈溪山简单说了这段时间她遇到的那些事,虽然顺序有些错乱,但好歹将重点描述完全。
接着又向他提出疑问:“为何我们分开之后,共感咒连不通了?还有你方才说那无头将军不敢进来,是什么意思?”
“这块地方,被人布了阵法。”沈溪山道:“我被妖兽逼到了此处,踏进阵法的时候才察觉,但为时已晚,无法再出去,阵法将我的法诀阻隔,所以没能跟你连通共感咒。”
“什么阵法如此厉害,能将你困住?”宋小河拧着眉,紧忙询问。
“确实厉害。”
沈溪山的神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沉着声说:“这就是便是先前在酆都鬼蜮将我灵力尽封的阵法。”
宋小河心中大骇,慌张起来,“可,可是在寿麟城的时候,关如萱他们对你用这种阵法不是没有效用了吗?”
沈溪山说:“他们布的阵自然没什么威力,但是这次的阵法,与酆都鬼蜮那个出自同一人之手。”
言下之意,这次的阵法对他有着极大的威胁。
“那现在该如何?”宋小河抓着他的手,身上已经开始冒冷汗,若是沈溪山被这阵法再封一次,她都不敢想象在这危险的地方会有什么后果,“破阵?破阵有用吗?”
沈溪山摇头,“我在这段时间已经仔细寻找过,没找到阵眼,布下此阵之人本事极高,将阵眼藏得毫无破绽,布阵的本事在我之上。”
打出生起便被誉为天才的沈溪山,有朝一日也能说出“在我之上”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布阵之人确实厉害。
“是何人?”宋小河问:“我先前也猜测云馥有同伙,或许就是布下这阵法的人。”
沈溪山敛眸看着她,指腹摩挲着她白嫩的耳廓,淡声道:“你说云馥为了蒙骗我将自己变为瞎子,其实还有一人故意遮掩了双眼。”
宋小河抿着唇,紧紧盯着沈溪山,琥珀色的那只眼睛颤动,已经隐隐有了难过之色。
她或许猜到了。
先前步时鸢用绸布蒙了双眼,不是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是为了从沈溪山那里瞒过去,干脆将眼睛蒙上了。
沈溪山动作轻柔地抚摸宋小河,说:“从一开始递消息给吴智明,让关家暗中将日晷神仪的消息透露给仙盟,从而引我去酆都鬼蜮的,与两次布下这个阵法的是同一人。她联手谢归让你释放夏国百姓了却前世业果,告知你师父取出日晷神仪和开启那神器的方法,以及伙同云馥将你带来此地。”
“你方才在城中找到了苏暮临,看见了云馥,遇见孟观行几人,现在又来到我身边,独独一人,你没遇见。”
“是鸢姐。”
宋小河自己说出了这个答案。
当初下山时,步时鸢持着幡慢悠悠地晃到她的面前。
那并未无意间的缘分,而是一场计划好的相遇。
步时鸢摆了一张棋盘,自己执子。
从她站在宋小河身前,唤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整个棋盘开始运作。
而宋小河,就成了她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宋小河抹着眼泪问:“那我是白子,还是黑子?”
沈溪山一愣,一时间没答上来,“或许是个傻子?”
“你这样说我,我就更伤心了。”宋小河呜呜地哭,眼泪全蹭在了沈溪山的衣服上,闷闷地说:“你万一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现在就迫不及待咒我了是吧?”沈溪山笑着反问。
“当务之急,还是寻找破阵的办法。”宋小河攥着拳头道:“就算找不到也要找,绝不能让她们如愿!就没有我宋小河找不到的东西,师父买的任何零食,不管藏在哪里,我都能全部找出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若要你找,你定然是能找出来的。”
一道温柔的声音自旁处响起,两人同时转头,就见十来步之外,先是出现了一盏灯,随着灯光散发出的暖黄光芒,一个身影也渐渐被光影勾勒。
步时鸢慢慢现出身形,嘴角噙着笑,一如既往的从容,说:“只不过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宋小河松开了抱着沈溪山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眼眸盯着她,问:“鸢姐,这一切当真是你所为?”
“你们方才所猜测的,皆属实。”步时鸢坦然地承认了,半点遮掩都没有。
宋小河听到她亲口承认,心中最后的希望也破灭,语气满是失望,“鸢姐,自相遇以来,我都是诚心将你当做姐姐,我知道你神秘莫测,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往,但我从不探究追问,只想简简单单与你维持交情,却没想到你竟在我的身边布了这么大一个局。”
其实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宋小河早就察觉到步时鸢是为她而来,就像她每次都会在宋小河的必经之地等待一样。之前在寿麟城的时候,沈溪山也跟她提到过,怀疑的种子落在心间的土壤里,不用浇灌也能越长越大,只是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宋小河始终觉得她不是坏人。
步时鸢的面容被光映衬着,显得十分柔和,看起来也没有坏人的样子,“倘若这世间真有那么多简简单单,有哪来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你何必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宋小河大声质问。
“涉局之人,皆是局中一子,包括我在内。”
起风了,步时鸢身上的道袍又被吹起来,露出一截干巴巴的,像是骨头一样的手腕。
她看起来几乎变成一副裹了皮的骨架,站在夜色中,像是索命的无常,令人触目惊心。
“局中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又都不是为了自己。”须臾间,步时鸢勾起一抹苦笑,“你就当我有苦难言吧。”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怎么个难言法。”宋小河将木剑握在手上,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却已经变得尤其凌厉,冷冷地与步时鸢对视,警告道:“但你若是伤害我的朋友,伤害沈溪山,我绝不会顾念旧情。”
步时鸢淡声说:“我并不擅长打架,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启动阵法。”
第125章 不辞春(七)
步时鸢的话音才刚一落下, 宋小河的身影就追着风动了。
她奔跑的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手中的木刃更是泛起森然的红光,寒意在空中飘散, 卷着风齐齐往步时鸢所在之处冲去。
却在她催动灵力攻击之时, 面前猛然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将她所释放的灵力尽数阻拦, 只隔了几寸的距离停在步时鸢的面前, 再不能往前。
步时鸢的脸色没有一丁点的变化, 她注视着宋小河, 眼神像以前一样温柔。
宋小河奋力将木剑往前推,剑刃上的红光越来越亮,几乎将夜空点燃, 却仍无法破开面前的屏障。
“没用的。”沈溪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站在原地, 眼中映了赤色的光,狂舞的风将他的发卷起, 正用一双淡然的眼眸看着步时鸢。
从来不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沈溪山,如今站在夜中, 没了天才少年的骄矜意气, 反而添了萧索。
他对宋小河说:“这是天界的阵法, 你打不破。”
沈溪山并非轻易放弃之人,他能得出此结论, 就说明他自己已经尝试过很多次。
若是他的修为并未散去八成, 拼出全力, 或许能够试一试打破这个天界阵法。
但破了无情道是他自己的选择。
步时鸢看着还在不断释放灵力尝试破阵的宋小河,一抬手, 便将她手中经常把玩的那串墨白相间的珠子抛到了半空中。
珠子浮在空中缓缓转动,涌出一层薄薄的光芒。
下一刻, 一个巨大的阵法就在宋小河与沈溪山的脚下展开!
那是一个比先前在长安钟氏时,梁檀布下的阵法更要庞大且繁琐的阵法。
只见阵法之中布满金色的咒文,微芒如星火点亮漆黑的夜空一般,逐一在她脚底下亮起,逐渐占据她所有的视线。
上面的咒文是凡界的书中从未出现过的,形成的图案繁杂,连绵的高山,像奔腾的溪流,又像日月星辰,像花草树木,仿佛将世间万物融入其中一般,单是让人看一眼就被其中的恢宏所狠狠震撼!
这便是来自天界的阵法,是与宋小河所学到的那些阵法符咒,完全不能相比的存在。
但宋小河对这阵法却并不陌生。
她曾见过,在她封印破碎之后,沉睡之中的梦境里。
那是出现在她体内的封印阵法,先前被酆都鬼蜮的魔神击碎之后,宋小河曾看到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封印正处于破碎的状态,藕断丝连一般黏在一起缓慢地修复着。
而今那封印的图腾就在宋小河和沈溪山的脚下展开。
她所站的位置,正是边缘之处。
宋小河面对如此情况,如何能不心急惧怕,沈溪山上一次就是被这阵法所害,险些丧命于酆都鬼蜮。
她失控一般疯狂释放灵力,往屏障上砍了几十下,却仍未能撼动这阵法分毫。
随后就看见步时鸢手指轻转,捻来了一张符箓。
那张符与凡间的符不同,是一张墨黑的符纸,上面是赤红的咒文。
步时鸢的手指一松,符箓就慢慢飞到半空中,就听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借你赤炼神火一用。”
紧接着,微弱的光芒在她指尖流转,她声音一沉,轻喝:“焚!”
黑色的符箓瞬间化作齑粉,极快地散在风中,下一个瞬间,烈火骤然沿着脚底的金色阵法烧起来!
火焰一下子就掀了十数丈的高度,炼狱般的灼热扑面而来,伴随着滔天的神力,似乎狂风也炙烤得滚烫,宋小河的皮肤在感知到这个温度的瞬间,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这火焰的对手。
她用最快的速度往后推,同时在身前凝结出庞大的冰盾来阻挡。
即便是反应这样快,她还是被这火舌舔了一下,左手臂被烧得溃烂,触目惊心!
剧烈的痛苦在伤口处炸开,灼烧的感觉让宋小河没忍住惨叫一声,身体都是本能的反应,扔下手中的木剑,右手蓄起红光覆在左臂的伤口上,以大量的寒意来缓和难以忍受的灼痛。
伤口处的火烫与寒冰相撞,发出呲呲的声响,冒起一阵阵白烟。
沈溪山不知何时来了她身边那,一把扯过她的左手,将手心里的金光按在上面,光芒飞快地涌入伤口之中。
宋小河不知道这是不是治愈术,但她的痛苦缓解得很快,金光一贴上伤口时,那原本剧烈的灼痛就开始消退。
她稍稍抬头看去,就看见沈溪山敛着肃沉的眉眼,紧抿着唇,正专心致志地给她疗伤,那金光描绘了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好看。
“不用了,别再耗费你的灵力,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宋小河一边阻止他将灵力不要钱似地往自己伤口上填补,一边释放出寒冰,在两人的周围建起一道道几丈高的冰墙,抵御排山倒海般的热浪。
好在赤炼神火并没有沿着地上的咒文一直往里烧,而是停留在阵法的外圈上。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驱散了雾,半座城都被滚烫的气浪波及。
苏暮临没进阵法,凭着本能躲进了屋中,双手飞快地在地上刨着,当场刨出了一个大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抵御热浪。
刚把土往自己身上埋好,步时鸢就推门而入,来到了他的边上。
苏暮临睁着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对她看了又看,一双耳朵抖了几下。
步时鸢蹲下来,先是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两下,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耳朵,随后指尖往他脖子上一勾,就将他身上戴着的寻龙珠给勾了出来,轻易取下。
若苏暮临还清醒着,必定会誓死守护这个玩意儿,毕竟这是他极为宝贝的东西。
但现在的他呆呆傻傻,完全看不懂步时鸢在做什么,对寻龙珠也不感兴趣,就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刨的土坑之中,看着步时鸢拿着寻龙珠离去。
十数丈高的火墙之中,一层层厚实高大的冰墙,将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裹在其中。
在宋小河的几次阻止下,沈溪山已经不再往她身上输送灵力,而是攥着她的手腕,低眸看着伤口。
沈溪山毫无保留地输送灵力虽然没有治愈术管用,但到底是缓解了宋小河的伤势,只是白嫩的手臂上还是有十分明显的烧伤,溃烂的皮肤与光滑的皮肤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宋小河右手维持着寒冰之力按住伤口,冲沈溪山微微摇头,“我无事,不过是一点烧伤。”
他脸色很难看,没有应声。
宋小河低呼一声,低头看着地上被烈火灼烧之后,从金色变成赤色的咒文转动的速度正在加快。
她赶忙在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冰,结果强悍的炼狱寒冰在这符咒之下不堪一击,很快就被粉碎,完全没能阻止这符咒加快的速度。
她心急如焚,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沈溪山再被这阵法疯一次,便拼尽全力释放炼狱八寒的力量。
过度使用炼狱八寒,会让宋小河的身体也遭到反噬,寒霜从她的手臂开始往上蔓延,极寒之力往五脏六腑侵蚀,宋小河仍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不断加大力量,将两人紧紧裹在其中。
“停手!”沈溪山低声呵斥道:“没用的。”
“试一试才知道有没有用!”宋小河大声反驳他。
赤色的光芒与地上的咒文融合,沈溪山看着寒霜染上了她的眉眼,她咬着牙坚持的模样,看起来很辛苦。
沈溪山伸手,将她一把抱紧了怀里。
温和的金光丝丝缕缕,将两人缠绕起来,把宋小河身上的寒意揉碎,身上遍布的白霜融化。
沈溪山力道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敛着双眸,将沉重的情绪收在其中。
他说:“宋小河,冷静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
“可是,可是……”宋小河颤着声,思绪全乱了,碎碎念念,“我怕你再被阵法封印,你已经散去很多修为了,不能再被封印,她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这场局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沈溪山若是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丧失了灵力,那基本等于死亡。
浓郁的恐惧蚕食她的理智,不论是无头将军,还是步时鸢放出的火焰,都让宋小河感受到巨大的威胁。这种威胁跟以往的哪一次都不一样,充满着她对强大力量的未知和敌我实力悬殊的压制。
用尽全力,也无法抗衡的无力感,才是最让她害怕的。
宋小河也是在方才,步时鸢说要启动阵法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沈溪山从水牢里逃出来,追上他们的队伍,究竟为的是什么?
虽说他先前给出的理由是不愿与她分离,也不想让她只身赴险,可他本身的修为就散了很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从无败绩的天才剑修,又如何能够在危险之中保护别人?
宋小河心中有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她不知道步时鸢和云馥到底想做什么,她们布下此局,屡次针对沈溪山又是为何。
这个阵法究竟是做什么用,宋小河脑袋乱成一团,捋不清任何思绪。
被抽魂的苏暮临,被重伤的孟观行,被封印的沈溪山,叛变的云馥和步时鸢,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让宋小河脑中的一根线绷得死死的,只要轻轻再弹一下,顷刻便断裂崩溃。
宋小河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意外地熨帖了沈溪山的心。
他将人抱紧,一声又一声地哄道:“别怕。”
地上被灼炼成赤色的符箓化作光束,自四面八方地漂浮起来,随着呼啸的风在两人的周身环绕着。
他不让宋小河看,就把她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来,亲昵地贴上她的发,说:“不会有事的。”
环绕的红光形成瑰丽的画卷,旋转片刻之后,开始往沈溪山的身上涌,就好像化作了一条条锁链,将他的四肢躯干,从脖子到脚都给锁了个严严实实。
光芒隐去,他的手臂上重新出现一个圆形的图腾。
那正是他先前第一次前往酆都鬼蜮的时候,被阵法封印后所出现的一个图案。
沈溪山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在迅速流逝,被一道道枷锁给封起来,他的身体慢慢变得沉重,空中的寒冷和灼热同时袭来,没有灵力护体自然不好受。
随着他灵力完全被封住之后,灼烧的火焰,寒冷的赤冰以及呼啸的狂风在一瞬间全部消散了,死寂和黑暗又笼罩了这座城,仿佛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溪山放开了她,见她眼睛红彤彤的,便在她眼尾蹭了蹭,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阵法消失,封印已经完成,宋小河抿着唇不语,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沉思过后,几步跑过去将地上掉落的木剑给捡起来,说:“我们先把这个城中的域给破了,然后直接回仙盟。”
“那你的师父……”
“明年再来就是。”宋小河眉眼凛然,显然是做了决定,“不过再等一年,比不过你们的性命重要。”
都这种时候了,沈溪山还有心情笑,他捏了捏宋小河软软的耳朵,说:“你跟我来。”
宋小河回头瞧了一眼,没看见苏暮临的身影,想着他逃命的本事向来一流,这会儿应当是躲起来了,于是也不再担心他,跟着沈溪山往前去了。
他走在前面,取了提灯握在手里,高大的声音在被夜色笼罩,灯光不算亮,但足够照明。
宋小河走在他身边,时不时转头看一眼他。
沈溪山灵力被封,却表现得比谁都平静,眉眼的情绪淡淡的,似乎步时鸢的阵法针对的不是他一样。
“我们去哪里?”宋小河抓着他的衣袖问。
“一个你去过的地方。”沈溪山卖了个关子。
宋小河心中犯嘀咕,不知道他为何会有一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但她也没再多话,接下来的路程都很安静,被沈溪山带着往城尾处走。
越是往前走,地方就越偏僻,连带着地上的石路也没有了,地上的尸骨也稀疏起来,像是来到了荒郊野外。
沈溪山停下,对她说:“你点个光往前照一下。”
宋小河依言照做,掏出个照明的珠子,念了个明昼法诀然后往空中掷了出去。
夜光珠飞至半空中,红色的光猛然炸开,覆满了天光,一时间眼前的所有景象收入眼底。
打眼一看,面前竟是密密麻麻的坟头,大大小小的土堆挨在一起,当间有一条小道,地上铺满了纸钱,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让人无比震撼。
这些坟墓都没有石碑在前,只是在土堆上竖了一根挂着白布的棍,即便被光芒照得如此明亮,这地方也显得阴森诡谲。
宋小河也很快就知道,为何沈溪山会说她来过这个地方。
从记忆里寻找出来,沿着坟地中间的小道往前走,尽头处就会有一片很宽敞的空地,而在那空地之上,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
这地方,正是先前满月小狐狸讨封之时,将她拉入灵域之后的场景!
宋小河震惊地瞪圆了眼睛,“这是满月讨封的地方吗?”
“准确来说,是那只小狐狸用灵力建造了这地方一样的灵域,灵域中的场景都是假的,但这里,是真的。”沈溪山边说边往前走,走了两步回头见宋小河还站在原地一脸惊讶的样子,便又回去将她牵起来,拉着往前。
宋小河已经满脑子的问题,这会儿又加了一个。
满月为何会将这地方作为讨封之地?他与这凶城有什么关联?
两人来到了最为特殊的一座坟前。
这坟堆不仅比别的都要大不少,且那前面还竖了一块石碑。
是这里唯一一座有墓碑的。
“方才我就找到了这地方,但是这墓碑正好就在阵法之外,我无法出去,便没能上前细细查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墓碑面前。
墓碑快赶上一人高了,上面缠绕了腕子粗的锁链,隐隐能看见石碑上刻了许多字。
在石碑的最上方,有三个相当醒目的大字,稍稍离得近一点就能看见,即便这墓碑看起来许多年了,被岁月风化得满是旧痕,那三个字依旧清晰。
将军碑。
第126章 家书抵万金(一)
“这将军舍下一城之人的性命逃跑, 余生岂能过得舒坦?”
“死后去了冥界也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轮回,不得转生,永远在炼狱中受折磨, 赎罪!”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碑上的三个字, 耳边回想起昨夜在庙中几人讨论那弃城而逃的将军时所说的话。
“昨夜从同门身上搜寻的册子上, 不是说这城中的将军在敌军攻打来的时候带着士兵离去吗?为何将军的墓碑却又立在此处?”
沈溪山约莫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是走上前, 将墓碑上面的灰尘拂去, 铁链拉到一旁, 上面便出现了一行完整的字:护城大将军云尘之墓。
“云尘……”宋小河看着碑上那一行赤红的字,喃喃道:“云馥。”
云馥手里的那一杆长枪,还有战斗的身法, 与无头将军手里的银枪, 此处的相似好像不是巧合。
宋小河心中一震,有了一个朦胧的念头。
沈溪山的指尖在铁链上滑过, 指腹摸到了上面密集的咒文,随后转头, 对宋小河道:“斩断这锁链, 域就破了。”
“当真?”宋小河拔出昼明走上前去, 抬手将沈溪山往后面推了推,随后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 锋利的剑刃上只附了一层薄薄的红色微光, 随着她用力将剑落下, 缠绕在墓碑上的铁链发出叮当声响,就这么轻易地碎了。
宋小河落下手, 见铁链碎了一地,心想着怀疑破域当真这么轻易吗?
还没等她问出口, 忽而天风乍起,地上的纸钱被吹得飞舞起来,洋洋洒洒地飘向空中,如同一场盛大的纸钱雨。
宋小河仰头看去,就看见天穹的正当间好似被割开了一个豁口,透过那条缝隙,她看到了零星的纯白的光芒。
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月亮。
紧接着,那道豁口像是被猛然撕开一般,将真正的天幕呈现在宋小河的视野之中。
头顶一轮皎白的月亮,纯净得不染凡尘污浊,零零散散的星星点缀着夜空,飞舞的夜风带来了树叶哗然的声响,还有许多人说话时的嘈杂声。
城中的迷雾散尽,宋小河双眼恢复视线,她将狼神之眼取出放回玉镯里,再一睁眼,就看见这凶城的周围竟全是人!
不是妖邪,也不是无头尸,是实打实的人,众仙门的弟子。
他们大多都站在这座城旁边的山谷上,手中或是提着灯,或是持着照明所用的灵器,站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导致山谷被照得极亮,放眼望去竟全是身着各种门派宗服的人。
还有不少站在飘浮在空中的灵船上,几艘庞大的船悬在头顶的空中,极具压迫力。
有人高喊:“妖女宋小河现身了!”
继而议论的浪潮猛地掀起来,所有人开始说话,或是冲着宋小河叫喊,或是相互商议讨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打破了凶城的死寂,让这地方变得吵闹无比。
宋小河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仙门的人会汇聚于此处,看样子似乎还是在等待着她的出现。
她握紧手中的剑,下意识将沈溪山护在身后。
“如何,这里热闹吗?”云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看着她笑。
她身边站着步时鸢,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工夫,步时鸢看起来又虚弱了不少,她的脸色泛着一种灰白,双眸有些浑浊了,虽然瞧着还是年轻的模样,却给人一种年迈苍老的感觉。
宋小河看着她的眉眼,心里清楚,那是将死之人的模样。
“这些人都是你们叫来的?”宋小河将剑横在身前,冷着脸问。
事到如今,宋小河怎会分不清敌友,哪怕先前她的确很珍惜这两位下山后结交的朋友,可眼下那些旧情已经毫无用处,尽快摆脱困境,带沈溪山和孟观行等人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有很多年都不曾这般热闹了。”
云馥转头,朝周围站满了人的山谷和灵船上看了一眼,说:“你听,他们都在议论,每一句都是为你。”
太多人一起说话,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宋小河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的这些叽叽喳喳的人没兴趣,正想说两句难听的,却听见一声呵斥从半空传来。
“宋小河!”那人大喊道:“总算让我抓住你了!看仙盟如今还如何护着你!”
这一声呵斥十分响亮,导致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停下议论看起热闹来。
几张符疾速甩来,宋小河将沈溪山一推,自己往后跳跃几下,就见那符箓重重刺在地上,炸开之后泛起火光。
踩着符箓从空中落下的,正是钟浔之。
先前他继承钟氏家主之位,带着众多门派来到仙盟要青璃将宋小河交出,虽然后来事情被沈溪山以暴力压制了,但怨气到底微小,那砍下的三个头颅更添了一笔账。
如今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众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一马当先,冲到了宋小河的面前来。
隔了一丈的距离两人相望。
当初在前往酆都鬼蜮的灵船上,钟浔之还是一副少爷做派,走路时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受尽宠爱的小公子模样,嚣张而无礼。
然而在宋小河经历变故之时,他也没舒坦。
先是敬爱的师兄莫名死了,而后就是祖父和父亲被揭发恶行,当众砍头,紧随着钟家被抄查,名声一落千丈,在长安无法立足。
钟浔之从千娇万宠的少爷变为现在这番模样,年龄没有多少增长,眉间的稳重倒是多了不少。
他一抬手,将符箓捏在指尖,冷笑道:“我原以为你要在仙盟躲一辈子,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来?”
“我又没有做错,为何要躲?”宋小河旋手挽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向钟浔之,寒意倾泻而出,“我劝你别来找死。”
钟浔之挑着嘴角嗤笑一声,浮空一跃,在空中展开双臂,数十张符箓飞出,在他周身环绕,白色的光芒在符箓之间流转,被他一挥手,那些符箓便飞速朝宋小河袭去。
她抬剑,眼眸盯着相继飞来的符箓,精准地击中,将符箓轻易砍碎。
片刻的功夫她就出了几十剑,身形轻盈而多变,在符箓间穿梭,一时间钟浔之的符箓没有一张能够近她的身。
钟浔之见状,便双手一口,铺开一张符网,笼罩在宋小河的上空。
她纵身跃起,剑刃当空劈过,将那张网给砍碎,纷纷扬扬的符纸碎片间,有一张符完整地飘在宋小河的面前,忽而停住。
宋小河心道不好,在一刹那看清楚了上面的咒文,下一刻就听见钟浔之喝道:“召!”
天上猛然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雷如细细的银龙,径直劈下!
好在宋小河反应得也很快,在雷落下的刹那间往后翻了几个大滚,一下子拉远了距离,只见银雷落下之处,地上出现个大坑,一片焦黑。
“你竟然学会了清檀雷法!”宋小河惊道。
当初她砸碎钟氏的金雷咒,为的的确是将清檀雷法传下去,但她没想到钟氏的弟子会学,更没想到钟浔之已经掌握了召雷之术。
钟浔之面对在她惊愕的疑问也并不解释,只冷哼一声,随后接连甩出几张符咒。
一道又一道的雷落下来,宋小河不敢硬接,只得不断往后闪躲,退至更黑之处的荒野。
宋小河连退十数丈,将落下的雷一一躲了之后,心知不能再往后退了。
她已经取下狼神之眼,不能在黑夜中视物,若是再往没有光亮的地方去,对她的战斗很不利。
正当她催动灵力,打算飞到空中将钟浔之打落时,雷诀却突然停了,钟浔之也自空中落下,站在她面前。
他收了符箓,似乎没打算再攻击了。
宋小河看得一头雾水,却仍旧不敢松懈,剑上泛起微弱的红光,随时预防他的出手。
“宋小河,你走吧。”钟浔之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什么?”宋小河眼眸微瞪,满脸的诧异,一时间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身后便是山谷,只要你能翻越过去,就能活着离开。”钟浔之站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脸色,语气倒是平静的,“外面来了很多人,你若是不走,定会死在这里。”
“你方才还喊着向我寻仇,怎么现在突然就变卦了?”宋小河纳闷地问。
“何需问那么多?”钟浔之冷声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使诈?”宋小河扬声呛他,像之前相遇的每一次争吵一样,“你作为钟氏家主,会那么好心放我走?”
“家主之位我早已辞去,如今并不参与家族纷争。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当然会向你寻仇,但不是现在。”钟浔之不屑地嗤了一声,道:“我钟浔之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与那些只为一己私欲的鼠辈同流合污。”
“所以你要放我走。”宋小河道。
钟浔之便说:“你杀我祖父和父亲,于我钟氏自然有仇,可你与那些门派并未结仇,他们却借着除妖女清人界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想瓜分你身上的极寒之力,如此卑鄙肮脏,我岂能助他们行恶?”
说完,他像是解释烦了,“你究竟走不走,我只能争取这么一丁点的时间。”
宋小河转头,往身后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问:“翻过后面的山,当真就能逃走?他们不会追上来吗?”
“你身后的山谷,被称作龙息之谷,传闻是龙神所庇佑的圣地,心怀歹念之人,无法登山。”钟浔之顿了一顿,又说:“我听说的,不知真假,但你只剩这一条生路了,何妨一试。”
宋小河收了手中的剑,认真道:“当真如此吗?”
另一头,没有参与战斗的沈溪山提着灯站在荒野坟边,他的目光追着宋小河的身影进入了黑暗后就没收回,一直盯着瞧。
就在这时,云馥在边上道:“你不是向来在乎宋小河,为何见她被打,却这般淡然从容?”
这话阴阳怪气,带着一丝挑衅,沈溪山偏头,淡无波澜的眸子看着她,吐出三个字,“你找死?”
云馥哈哈一笑,“沈溪山,你认清现状了吗?昔日那个被万众追捧的剑修天才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你弃修无情道自会修为,又被阵法封印,如今还能提得起剑吗?”
“杀你,还是绰绰有余。”沈溪山道。
“哟?”云馥颇为好笑道:“你倒是习惯站在山巅上,即便沦落这般田地,仍不肯低下头颅啊。”
沈溪山看着她,那冰冷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具路边的尸体。
奇怪的是云馥分明就知道他已经灵力尽封,连灵剑都无法召出,却还是因为这目光感到脊背发凉。
“沈猎师到底是生来与旁人不同,哪怕……”
云馥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步时鸢突然出声打断了,她道:“钟浔之方才没下杀招,恐怕不是为了向宋小河寻仇。”
她的脑子倒也转得快,听到之后脸色一变,赶忙要动身去寻找,却见宋小河持着剑,缓缓又从黑暗处走出来,重新站在众人照亮的光明之中。
钟浔之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她只身走回来,身上也没有什么手上的痕迹。
她走到沈溪山的面前,先是朝旁人看了一眼,而后靠近他,踮着脚扬起脖子,让他的耳边凑。
沈溪山微微低下头,将耳朵贴过去,就听她说:“咱们后面有一座山谷,据说只要进了山中就能脱困,你带着苏暮临先走,我将他们拦住,然后想办法将孟师兄他们运过去。”
“他给你出得主意?”沈溪山听后并无太大的反应,眉梢微扬,眸光沉着。
宋小河点头。
沈溪山道:“你若是方才趁着机会逃了,或许还能脱困成功,但现在却不行了。”
“你们都还在这里,我岂能自己逃跑?”宋小河眼睛一瞪,说着就往他肩膀上推搡了一把,“快去,我会为你们争取时间。”
她持着剑往前,向云馥走去。
云馥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那无头将军,正缓步往这边走,身上的铁链随着步伐哗哗作响,引起周遭众人的惊呼声。
虽说聚集在这里仙门弟子很多,却没有一人妄动,他们像是被谁组织而来,正处于听从调遣的状态。
宋小河看着那一步步走到云馥身边的无头将军,问道:“云馥,这么多年来,此地变为凶城也是你所为?你害了那么多人又布下此局,究竟图的是什么?”
“图什么?”云馥淡淡地笑了,“天道不公,这世间的憾事太多,我也只能以蜉蝣之力为自己争取一二。”
她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苦涩,宋小河也懒得再猜她的曾经,便直接将自己的猜想说出,“你与当年这城中那个没有守城的将军有亲属关系?他是你爹?”
那无头将军就站在云馥的身边,看起来身形并不高大,先前那棺材超乎寻常的尺寸,应当是为了放下这一杆银枪。
云馥转头,脸上浮现一个温眷的笑。
那无头将军的手已经腐烂得包不住白骨,云馥却很亲昵地把它的手给握住,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她动作温柔地抚摸着无头将军破烂不堪的铠甲,像是依赖一般轻轻靠在它身上。
“是我娘。”云馥说道。
宋小河虽然猜到了,但只对了一半。
这无头将军,是个女子。
云馥脸上的笑容落在宋小河的眼中,让她心头震撼不已。
“原来传闻中弃城而逃的将军是你娘,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她的墓立在这城中?况且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何不尘归尘土归土,还要她拖着这副无头尸体到处游荡,在此处害人。”
宋小河心中的疑问几乎是一股脑地迸发出来,但是她说完之后,又自己意识到了有不对之处。
按照先前的册子上所说的传闻,将军带着士兵逃跑之后就不知道藏去了何处,南延的侯王派人寻找未果,此后便不了了之。
而无头将军的墓碑和尸体却分明都在这城中。
云馥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像是饱含沉甸甸的故事,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一路走来,你明是非,辨善恶,由你开启这场审判再合适不过了。”
她唤出一个名字,“阿竹。”
宋小河猛地一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黑雾如决堤的潮水般,瞬间奔腾而来,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她本能地催动灵力阻挡,却并未感觉到什么威胁的力量,只被这漫天的黑雾裹住了眼睛,视线中的所有光亮在一瞬间消失,紧接着就所有声音都远去。
一切都安静下来,万籁无声。
“阿竹。”脆生生的少女唤道。
“阿竹!”又是一声,语气稍稍拔高了些,“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一刹那,光明重回宋小河的视线之中,她先是看见了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纸,她手上捏着墨笔,正往上面写字。
“自然是听见了。”宋小河听到这声音从她自己的身体里发出。
“那你为何不回答我?”那少女声音一软,似有些委屈。
“你想要我说什么?”宋小河捏着笔的手搁下了,而后视线一转,她看见了云馥。
是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云馥,绾着简单的发髻,长发披在肩头,穿一身粉色的衣裙,小脸俏生生的,却并不白皙。
云馥道:“我觉得我娘根本就不爱我。”
宋小河听见自己说:“怎么会,将军大人连我们城中的百姓都爱,更何况是你。”
“她也不爱你们,她只是爱功勋罢了,只要能让她上场打仗应得功勋,她能舍弃任何东西。”云馥撇着嘴,低声补充:“一切东西。”
“你又不是东西。”
宋小河回答说:“你是将军大人的女儿呀。”
云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把下巴搁在上面,看起来孤单又悲伤。
“我做梦都希望,我娘不是将军。”
云馥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伤心的情绪得到了暂时的缓和,随后转身离去了。
视线中,宋小河看见自己又拿起笔,接着将纸上没写完的内容补充完整:崇庆四十八年,战火在南延的边境肆虐,今早听进城之人所说,边境的将士连续打了三场败仗,敌军的铁骑又往南延深入不少,只是距离辞春城很远,战火暂且烧不到这里。也不知道这样的安宁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希望和平的神明能够垂怜南延子民,让战争尽快结束。
她搁下了笔,将纸推到光落在桌子上的地方,而后起身去洗了手和脸。
待她坐在镜子前解开发髻时,宋小河这才看清楚自己附身的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跟宋小河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眉眼尚是稚嫩,且沉稳许多,瞧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宋小河心想,难怪先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两个小孩唤她阿竹。
原来这阿竹,当真是她的前世。
阿竹散了发后,爬去床榻上睡觉,眼睛一闭宋小河的视线也就跟着黑了。
不过很快就又睁开,只不过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天就已经黑透了,外面的光隐隐从窗子透进来,房中一片模糊。
阿竹起身,唤了守在门外的婢女进来束发,随后出门,走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灯火通明,一排排士兵正站在院中练武,保持一个扎马步的姿势不动,汗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其中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站在正前方,她身着红色长衣,长发用发带简简单单地束成马尾,双手负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士兵。
单是看她的侧脸,就足以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威严气息,令人心生畏惧。
云馥便站在那群士兵之中,她的马步扎得还算标准,只是持续的时间好像久了,双手和双腿都在微微颤抖,脸上也是咬着牙死死忍耐的模样。
汗水布满她的脸,顺着轮廓往下淌。
饶是如此,女将军也未心软,没有松口说解散。
她甚至扬声呵斥众人,“不过才几日没练,就松懈成这样?连个马步都扎不好,将来上阵如何杀敌?没到时辰谁也不准动,否则给我去领鞭子!”
女将军的声音浑厚响亮,充满着钢铁般的气势,听着就震耳,让人提神醒脑。
阿竹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颔首道:“将军。”
“阿竹?”女将军将脸转过来,宋小河得以看清楚她的全貌。
云馥与她长得不大像。
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鼻梁高挺,唇有些厚,皮肤也是久经日晒的麦黄色,整体的五官是清秀的,但十分英气凛然。
尤其是她眉毛微皱时,模样看起来极具震慑力,如此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城中的大将军,也是云馥的娘,云尘。
她对着阿竹倒是没那么严肃,声音也低下来,“醒了?可用了晚饭?”
“还不曾。”阿竹道:“云将军,我与舒窈约好了晚上一同用饭,可否让她暂且先停了训练?”
云尘转头看了云馥一眼,沉吟片刻,才道:“那便让她随你去吧。”
这句话相当于云馥的休息令,她在肢体放松的一刹那,往后倒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
云尘看得拧起眉头,但并未说话。
云馥稳住身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低头道:“多谢将军。”
从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瞧云尘一眼。
当然,晚饭也没跟阿竹一起去吃,云馥负气地回了房中,说要饿死自己,好过天天这样受折磨。
阿竹劝了两句未果,只得自己去吃了饭。
用过饭之后,她带着下人去城外转了一圈,宋小河听得她与下人的交谈还有旁人的议论中,得知阿竹与云将军为何会住在一起。
原来阿竹是辞春城中颇为有名的富商之女,只不过早年她父亲患病死得早,母亲出去跑商的时候遭遇意外也故去,此后阿竹与祖父相依为命。
云尘带着云馥和将士来到辞春城的时候,军营里条件太差,阿竹的祖父见状,干脆就将云尘请到了自己宅中,这一住就住了五年。
前两年阿竹的祖父也过世,宅中有云尘坐镇,便是阿竹是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孤女,也没人敢欺负,所以云尘便携着云馥一直住在宅中。
期间,云馥就成了阿竹最好的朋友。
她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回宅,本想去找云馥说说话,走到她房门外却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你的眼里从来只有那些刀枪棍棒,打仗功勋,你有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云馥大声地哭喊着,将心中的委屈一一说尽,“别的姑娘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吟诗作对,再不济也是做些茶点羹汤,可是你呢?你只会让我去练习那些你所谓能够强身健体的武功,我反而常常因为这些功夫练得一身伤!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只想跟其他寻常女孩一样,跟着母亲一同赏月绣花。”
“先前我犯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热到晕过去,后来还是阿竹来找我才救了我,结果你知道我病了,却连一眼都不来看我,只想着训练你手底下的那些兵,既然他们比我都要重要,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云馥哭得抽抽噎噎,喘了几口气,苦苦哀求道:“娘,你能不能看看我?我是你的女儿啊,我只是想要娘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太过伤心,气都连不上。
过了片刻,云尘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些许沉重道:“舒窈,南延这几年战乱不断,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
云馥用尖声打断了云尘的话,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似乎用力推搡着云尘,“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了,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安宁,这些我都已经听烦了!出去,出去!”
云尘唤了几声舒窈,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只好被推着出了房间。
云舒窈重重将门摔上,在里面喊道:“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将军吧,我云馥也不需要什么母亲!”
宋小河听到这尖利的争吵,心中满是酸涩。
没想到云馥当年竟然与母亲有着这么大的矛盾,甚至到了想要断绝母女关系的地步,且这矛盾似乎持续了很久,难以调和。
但宋小河想起方才云馥亲昵地牵着云尘尸体那只腐烂的手的画面,她就知道云馥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会被今日的这些话反复凌迟心脏,在鲜血淋漓之中一遍一遍地后悔。
一如眼前此刻的云尘。
她低着头在云馥的门口站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
几次想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连站在游廊尽头的阿竹都没看见。
待云尘走后,阿竹去敲门,道:“舒窈,是我,你开开门。”
云馥倒是个恩怨分明的,虽说眼下她既愤怒又难过,却还是给阿竹开了门。
她双眼红肿,像是哭了擦,擦了又哭造成的样子,眼泪还不断地往下落。
门关上之后,她坐在桌边抽泣,袖子都擦湿了,其难过可见一斑。
阿竹安慰了她几句,显然是习惯了母女争吵的情况,云馥哭累了,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盯着桌上的烛台,问阿竹,“我娘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我习武?我不想学那些东西,我只想绣花弹琴,做一个寻常姑娘。”
若是搁在以前,宋小河绝对回答不出这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不同了。
恍惚间,她想起前段时间在临安沈府住的那几日,崔明雁总是拿着绣花针来找她,即便她知道,宋小河不会绣花,也并不喜欢女红。
临行前一夜,她坐在灯下,笑着对宋小河说:“你平日里练的那些剑法符文,我都不会,想来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绣。”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云尘亦是如此。
她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煲汤煮饭,她只会行军打仗,舞刀弄枪,于是倾尽自己所有,教给云馥功夫。
只不过阿竹也不懂这些,她只是拍了拍云馥的肩膀安慰了两句,然后说:“你晚上都没吃东西,先吃了才有力气继续生气,我去膳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她说完就出了房门,去往宅中的膳房。
阿竹去了之后,看见膳房门口空荡荡的,房门紧闭,嘀咕了一句,“今日怎么没有下人守门?”
她吩咐身后的婢女去叫人,自己则往膳房而去,伸手推开了房门。
就见膳房中点着灯,散发出暖色的光芒,灶台前站着云尘,动作有些慌乱,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将军。”阿竹唤了一声。
“是阿竹啊?”云尘转头,神色稍稍有些缓和,问道:“这时候来膳房,是饿了吗?”
阿竹走上前,站得近了。
宋小河就看出,她眼眶红红的,因为慌乱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液体,眼角湿润着。
云尘方才着急忙慌地掩饰的东西,是眼泪。
在重用男子的朝廷中以女子之名爬上了将军一职,同时又在边境掌管着男人士兵,所下达的命令无人敢松懈违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大将军,她要获得如此殊荣如此地位,必定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和大山一样的意志力,一颗如铁石般的心。
却被云馥的几声哭喊轻易刺中了心尖,在无人的膳房里偷偷落泪。
再是如何威严强大的将军,在面对云馥时,她也只是一个心底柔软,常觉亏欠的母亲。
“将军在下厨?”阿竹轻声问。
云尘颔首,说道:“舒窈晚上没吃饭,我随便做点给她吃。”
阿竹道:“让厨子做就好。”
“不必麻烦,那孩子该是吃饭的时辰不吃,没道理再去麻烦已经休息了的厨子,我给她煮碗面就好。”云尘说着,面条就已经浮了上来,她用筷子搅了搅,盛进碗里,撒上一层葱花,转头问她,“你吃不吃?”
阿竹摇头,“多谢将军,我晚上已经吃过了。”
云尘便也不再多言,让她早些休息,便端着碗出了膳房。
阿竹站在门口张望,注视着云尘慢慢往云馥的寝房走去,夜色笼罩了她,时而走到灯下的时候,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是那么的高大。
宋小河忽然感到了一阵难过,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云尘的爱意如此浓烈,为何云馥却感觉不到母爱呢?
在往年的十多年里,宋小河坐在师父房间的门槛上,坐着等师父回来的时候,经常会觉得饥肠辘辘。
那时候的她就总是想,若是师娘跟他们住一起就好了,可以在师父出去的时候给她做点饭吃,这样她就不用一直饿着肚子了。
只是这终究是宋小河的幻想,从前不知,只以为师娘身体不好,现在知道了,明白钟慕鱼怕是从未真心疼爱过她。
所以宋小河也就从未得到过,来自母亲的爱。
哪怕只是这样一碗简单的面条,都让她羡慕不已。
第127章 家书抵万金(二)
崇庆四十八年, 四月。
南延的春天格外的长,到了五月份天气依旧是清凉的,城中百花绽放, 处处都是生机。
战火在边境烧起来, 时不时有难民游荡, 逃入辞春城求一处能够落脚的安宁之处。
云尘驻守辞春城几年, 早已成为百姓们爱戴的大将军, 是以她下令开城门接纳难民之时, 城中没有百姓有异议。
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难民堂在城门处搭建起来,阿竹贡献了很多银钱, 给那些逃荒而来的难民一个暂时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
她闲来无事, 前去城门处查看。
透过阿竹的眼睛,宋小河得以看见了这座, 没被战争侵蚀的辞春城。
此城傍山而生,城墙的外边就是高耸连绵的山谷, 山上草木茂密, 远远眺望一片绿油油的, 时常带来清凉的风。
城中也到处都是盛开的花,百姓安居乐业, 从繁华的花朵边走过, 偶尔会驻足, 却鲜少有人采摘,形成安宁祥和的画卷。
这座城算不上繁华, 但有高高的城墙保护着,城中百姓善良淳朴, 为接纳难民出了很多力,单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窥见百姓们善良淳朴的品质,好比是世外桃源。
阿竹站在城边,看着那些合力搭建难民堂的百姓劳作。
逃荒而来的难民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在排队领馒头和粥。
“你们放心好了。”打粥的妇女对哭着领馒头的难民说道:“我们城中有云将军坐镇,那些敌军若是敢来,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对啊,而且云将军说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增派援兵,届时咱们援兵一到,必定是打回去,将敌军所占领的国土抢回来!”
“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踏入南延一步!”
男人建造房屋,女人布粥抚慰,将这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难民们安抚得极好。
宋小河将这画面收入眼底,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恍若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在了心尖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云尘将辞春城的百姓保护得很好,即便是外面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敌军的利刃沾满了南延子民的血,辞春城的百姓仍旧相信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着援兵会到来,相信云尘会带领士兵击退侵略者。
可已经亲眼看过城门破碎,满地尸骨的宋小河早已清楚他们的结局。
等待辞春城的,必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宋小河心生抗拒,她不想再看了,催动灵力想要从阿竹身上脱离。
可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阿竹体内一样,尝试了许久都无法用灵力挣脱,正心烦时,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阿竹!”
继而她后腰被撞了一下,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了她。
阿竹这么一转身,宋小河就看见了,抱住她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两人身量相当,面容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或是姐弟。
“阿竹,你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们玩。”那男孩说。
声音打耳朵里穿过,宋小河一个激灵,再仔细一瞧,面前俩小孩,正是先前在城中拦住了她去路,一口一个唤她阿竹的孩子。
阿竹跟他们关系不错,当下就跟两个孩子玩起来,三人玩了会儿蹴鞠,然后两个小孩躲起来,让阿竹去找。
宋小河从他们玩闹中得知这是一对兄妹,男孩叫长寒,女孩叫玉心。两个孩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病死的,被他们姨母拉扯长大,去年他们姨母也死了,没有旁的亲戚,目前就是无人养的状态。
但是阿竹的家里钱多,时常派人给俩孩子送吃穿,让他们去念书,所以他们与阿竹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宋小河没想到她这前世竟然是这样的大善人,许是这一世散的银钱太多,现世才会穷得响叮当,跟着师父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说起师父。
宋小河想起师父曾经也来过这座城的,他在信上所记载的日期是崇庆四十七年,也就是说他去年就来到了这座城,如今定然已经离开,继续往南寻找长生殿了。
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在这座城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阿竹,看见宋小河的前世。
或许在以往那漫长的岁月里,师父曾对她说过“我们当真是有缘分啊”之类的话,但宋小河已经记不得了。
阿竹与长寒玉心二人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天黑才回家。
前院依旧是士兵们在练功,云馥自然也在其中。
上回那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云馥倒也没有真的因此记仇,与云尘断绝母女关系,日子照旧。
云尘站在台阶之上,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下方的士兵,若是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了,或是有一丁点的懈怠,她立即严厉呵斥,哪怕是云馥有错,也不会格外开恩。
阿竹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像往常一样向云尘“求情”,带走了云馥。
云馥累得满头大汗,走路都晃起来,双腿发软。
进了房中后,她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阿竹转头站在桌前,取出了纸笔,开始研墨。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云馥的哭声。
阿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她,就见云馥仍保持着进门之后的姿势,只是眼睛不断地往下流着泪,与汗水融在一起。
“舒窈,你怎么了?又不开心吗?”阿竹问。
“我想离开这里,阿竹。”云馥咽着哭声说,“我不想留在我娘身边了,我迟早会被她折磨死。”
“别这么说,云将军怎会忍心折磨你。”阿竹劝道:“你若是练武太累,就与将军说一说,她不会勉强于你的。”
“她才不会,她只想让我也跟她一样上阵杀敌,延续她的荣耀,我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你对将军的误解太深,她一直很在乎你,先前你们争吵过后,她不是还给你送了一碗面吗?”
云馥擦了一把眼泪,坐起身,说:“是啊,不过就是想起我的时候就给我两颗甜枣,想不起我的时候就任我自生自灭,我才不稀罕那碗面。”
阿竹顿了顿,“你没吃?”
“我将碗摔了。”云馥道。
阿竹这次没能很快地接上话。
就连宋小河,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脑中浮现出那位站在膳房里偷偷落泪,又小心翼翼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的大将军,没想到那碗面竟然被云馥摔了。
阿竹想来也是被震惊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云馥还在发泄着心中的怨愤。
“她让我学那些功夫,不过就是不想我辱没了她那大将军的威名,我走在外面,时常就听到有人说我比不得我娘,人们总觉得我是将军的女儿,合该比其他女孩更厉害才是。”
云馥负气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学那些功夫,我想回家……”
“回哪里去?”阿竹问她。
“康阳。”云馥说:“那里才是我的家。”
阿竹怔怔片刻,随后才说:“别担心,待南延边境的战事平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馥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
“舒窈。”阿竹轻轻唤她,说:“你不该对将军有那么大的偏见,她身负重任,或许平日里的确是被军营里的事绊住了手脚,但她并非不在乎你,那日的那碗面是将军亲自下厨做的啊。”
云馥的神色发愣,这次倒是沉默了很久,一些没出口的埋怨也没说了,呆呆坐了片刻之后,她起身离开。
阿竹不知在想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继续研墨,然后坐下来写字。
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阿竹还以为是云馥去而复返,结果一开门,是云尘站在门外。
她换下了平日里穿着的轻甲,只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束着,对阿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将军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阿竹一边将她迎进房中一边问道。
云尘说:“倒不算是什么要事,只是想着你平日里与舒窈亲近,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吗?”
两人面对面坐下,视线一落,宋小河才看见云尘手里拿着东西。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女红所用的手绷,上面还扎了一穿着线的细针和绣了一半的图案。
阿竹也瞧见了,怔愣道:“将军这是……”
“哦,我这几日在学女红。”云尘笑了笑,颇有几分羞赧的感觉,“我这舞刀弄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如此笨拙,有力气没地方使一样,所以学了好几日也没什么显著成果,你帮我瞧瞧如何。”
说着,她将手绷递到了阿竹的面前。
云尘显然没摸过这种东西,上面的图案乱得没有章法,针脚粗糙,完全看不出来想要绣什么。
宋小河在心中很是客观地评价道,这比我师父绣的都要难看。
阿竹的手指在密密的针线上抚摸,疑问道:“将军何必亲自动手?想要什么东西,请绣娘做就是了。”
云尘起初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是想学会之后,再去教舒窈。”
阿竹诧异地抬眼看她。
就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舒窈这孩子总是怪我只教她练武,可我自幼习武,别的东西我也不会,教不了她那么多,她渐渐长大之后,对此成见颇深,既然她想学绣花,那我便教她,左右不过是那针在布上戳来戳去。”
阿竹道:“原来如此,将军用心良苦,想来舒窈也会明白你的用心。”
云尘笑了笑,说:“我倒不用她明白,只想着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过快乐日子就好,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会受人欺负。”
阿竹也跟着笑,“将军说笑,您这么好的人,一定长命百岁。”
两人看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
云尘问了阿竹一些云馥喜欢的东西,又让她看了自己绣的图案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阿竹收了纸笔,洗漱完之后熄灭灯,躺在床上睡觉。
这么一睁眼,几十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云尘不仅学了刺绣,还学了下厨,其他的琴棋书画,她实在学不会,便只能挑着这两样入手,学完之后再去教给云馥。
因此,母女二人的关系终于有一段时间的缓和,云馥找阿竹诉苦的次数也减少了。
日子进入五月,辞春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外头的战火烧得极旺,正往辞春城逼近。
这时候城中百姓也终于开始惶恐了,一部分人听说了一路烧杀抢掠的敌军正靠近,便收拾行李出逃,浓重的氛围如一片巨大的浓雾,将辞春城笼罩其中,所有人的脸上开始出现忧愁。
战争是无情的,倘若有朝一日敌军的铁骑真的到了城门外,打起仗来必定会损失惨重,不论胜负城中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更何况若是战败,所有人将难逃厄运。
如今外面到处打仗,山匪更是趁着乱世胡作非为,从辞春城逃出去,能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谁也不知道,再且说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长之地,离开了这里另寻生路实在是登天之难?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后便不再有人离开。
五月中旬,云尘突然下令,征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门口的主干道的两边挖地沟,开始暗布陷阱。
战争真的要来临了,城中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欢声笑语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个人凝重的脸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沟埋陷阱的劳作。
城中一些花朵开始凋谢,意味着春天就要结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气。
云尘见状,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门牌匾,将城中百姓召集于衙门的门口,站在台阶上告诉众人,城中有高墙和将士们的守护,定会安全渡过难关,只要援兵一到,她就会带兵反打回去,将敌军赶出南延。
云尘向来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将军,有她站出来说话,自然是极度振奋人心,将原本慌乱的百姓安抚得镇定下来。
随后她命人挂上了新的城门牌匾,原本的“辞春城”被摘下来,新牌匾则是她亲手题的字:不辞春。
春代表着万物复苏,勃勃生机。
不辞春,就意味生机会一直延续,经久不息。
新的牌匾挂上之后,果真有着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样,恢复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样闹得人人惶恐。
可敌军的挞伐的脚步终究不会停下,不论城中的百姓多么相信云尘,有着多么美好的祈愿,现实终究是残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写到的,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战火焚烧,不辞春终究无法幸免于难。
崇庆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云尘在衙门前敲响大鼓,将城中所有百姓召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收拾东西,弃城逃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百姓慌了手脚,争先恐后地问云尘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也瞒不得,云尘实话实说,言敌军已经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不辞春,他们一路看见活口便杀,导致报信的士兵也丧命,待消息传到云尘手里时,敌军已经非常近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有些人甚至痛哭起来,云尘扬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我知道诸位不愿离开故乡,可若不是生命威胁当前,谁又愿意离开故土呢?而今敌人的号角已经吹响,百里不过几日的路程,此处已经不再是能够庇佑你们的地方,我与城中将士留下守城,若是胜了,自会去寻你们回来,若是败了,你们去了别处另谋生路,也好过平白丧命于敌人的铁骑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处指,说道:“那座山谷,乃是传说中的龙息之谷,受龙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无法进山,你们便从那里离开,只要翻越龙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楼之上,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就愣住了。
这正是先前钟浔之劝她从山谷逃命时所说的话,当时她心存疑惑钟浔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现下看来,应当就是从云尘这里传出的。
阿竹转头,朝城尾处看,宋小河便也跟着看见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谷。
这也是为何那高大的城墙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为这座城的后面便是壮阔的山谷,呈半包围的状态,坐落在后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座龙息之谷,守护着不辞春的另一半。
云尘一声令下,并非儿戏,所有百姓开始议论起来,一时间惶恐的声音充斥双耳。
“将军!”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敌军当前,我们岂能舍将军而去?!若是援军没能到来,光凭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胜?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与将军一同守城!”
云尘拧起眉,斥责道:“所有人都要离开!不得留下!”
谁知那男子没有被吓到,反而转身,对着众人高举双手,嘶声大喊,“我们南延的男儿郎,自当是顶天立地,不惧生死之辈,今日我们若弃将军士兵而逃,来日城破,敌军翻越山谷追赶我们,自然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下来助将军守城!且万恶敌军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也要留下来为他们争一条生路,大家说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应和,一声“是”喊得响亮无比,紧接着就陆陆续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男人们举起手臂,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是”,喊着“卫我故土”。
哭声汇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相拥哭泣,为灾难的降临,为即将的分离,凄厉的哭嚎与整齐的口令混合起来,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战栗,头皮发麻。
云尘多次想要阻止,发出的声音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喊声给淹没。
大敌当前,男人选择留下与将士们共同守城,女人则带着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谷,谋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着数不清的争执和难舍难分,更有不愿留下来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没想到,最后选择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满了整整一条街。
敌军仍旧在靠近,事态紧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谷离开之事不能再拖,她亲自带着士兵挨家挨户地让人收拾东西,赶去城尾处集合。
阿竹当然也在其中。
她在城中有着万贯家财,临走时收拾的行李也不过小小一个包袱,让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离乡之列。
云馥则闹得厉害,接连几日,她都与云尘大吵,歇斯底里的声音传遍整个宅子。
临行前一夜,云馥病了,发了高热,躺在床榻上落泪。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与她说着话时,云尘端了一碗甜汤进来。
褪去一身戎甲,云尘不过是一个母亲,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着朴素的衣袍往门口一站,她似乎与天下间的所有母亲并无区别。
阿竹冲她颔首,随后起身走了,反手将门带上时,她看见云尘蹲坐在床榻边,轻声细语地跟云馥说话。
不论她们吵得多么凶,云馥说了多么伤人的话,云尘还是会带上她喜欢吃的东西,来到她的床边慢声哄她入睡。
这好像也没什么特殊,是所有母亲都会做的事。
宋小河听到阿竹又叹了一声,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这个前世来,分明她自己也没体会过这样细腻的感情。
师父只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围上棉衣,将她拉到火盆旁边烤,说出了汗就能好,然后把她的脸熏烤得焦黄。
六月十四日,不辞春所有百姓聚于城尾。
那是蔚为壮观的场景,哭声几乎将宋小河给淹没,所有人背着行囊,哭红了脸,与选择留下的男人们道别。
苦苦哀求的声音直至现在仍旧不断,但决心留下的男人们十分坚定,有的叮嘱妻子照顾好孩子,有的叮嘱父母好好活着,总之这一场死别,让宋小河这个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击内心的震撼。
战争,给原本安宁祥和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让他们不得已舍弃故土,另寻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没有可以告别的亲人,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安静的。
云馥的高热还没好,脸颊殷红,整个人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她却抓着云尘的手不放,来到阿竹面前时,她的眉眼间满是欣喜,笑得像个孩子,对她道:“阿竹,我娘说要跟我们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云尘一眼,“将军若是能与我们一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云尘摸了摸云馥的脑袋,没有多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一场分离如此的难舍,正是因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别,日后怕不会再见了。
城中必须留下人抵御敌军,若是敌军前来发现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着山谷,寻找到逃亡的百姓,届时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但若是将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战是死局,也会让敌军元气大伤,在此处修整许久,这才给逃走的人争了一条活路。
众人哭喊够了,在云尘强硬的命令下,开始启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视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战争来临时,总有人要站出来扛起重任,担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惧,也绝不后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
山脚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着父母妻儿的远离,山上人的每一次回头,都会让他们掉一滴眼泪。
为牵挂,为死别。
宋小河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地难受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程,队伍之中哭声都未平息。云馥本就高热,又走了许久的路,身体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云尘便背着她走,嘴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一众哭声之中尤其明显。
走在身边的阿竹自然也能听见。
那是一段绵绵婉转的曲调,悠长而安宁,似将无数温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饱含爱意。
不知怎么的,面对着方才那悲壮的分离场面阿竹都没什么反应,此刻听到这柔和的小曲儿,却低头落泪了。
宋小河感觉到视线模糊,豆大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给擦去,连哭都是无声的。
走到后来,云尘见云馥睡着了,便唤来一个婢女,将云馥小心翼翼地换到了婢女的背上。
云馥的手原本搂住了云尘的脖子,还将十指相互扣住,约莫就是怕母亲在自己睡着之后离开。
但她病得重,意识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轻易被拉开了,到底是没能留住母亲。
阿竹看在眼里,也没说话。
是了,云馥与母亲的道别是悄无声息的,她甚至还在睡梦里,并不知道母亲要离开,回到城中去,与城中的士兵和百姓们一同守城。
宋小河觉得在这一刻,谜底算是揭开了。
云尘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逃离,更没有带着士兵弃城,她最终还是会回去,是以那些书上记载的,口口相传的,都是假的。
是颠倒黑白的污蔑,是莫须有的抹黑,是对云尘的恶意折辱。
云尘拉着阿竹走到了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折起来的纸,随后递给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阿竹道:“将军但说无妨。”
云尘道:“这是城中的地图,我在城中各处埋下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具体地点在图上都圈出来,你将此物好好保管,日后若有机会再回城中来看一看,将那些东西挖出来。”
阿竹:“那些东西,是什么?”
宋小河在心里也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紧张,飞快在脑中猜测着埋着的到底什么东西。
是钱财吗?还是她留给云馥的东西,亦或是什么军中秘密信件之类的……
只见云尘眸光轻动,慢声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书。”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钝刀磨了一下,这些过往沉痛到她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绪感染了她,连带着她的心脏也疼得厉害。
云尘的面色却极是淡然,低声道:“我无法再带他们回到故乡,便让他们写了家书,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后找到安稳之地落了脚,待这里的战争平定之后,你再带人回来将家书挖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可好?”
“这是一桩麻烦事,不过眼下我已没有旁人能够交托,希望阿竹能答应我。”
宋小河见过这种淡然的神色,在谢归的脸上,在师伯的脸上。
那是一种从容赴死的表情。
云尘已经知晓已经来不及等援军到来了,这一战乃是必死之战,她手下的那些年轻士兵们,将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
这封家书,也会成为他们与亲人最后的离别之言。
阿竹攥着那张地图,点头应了。
云尘笑了笑,像个慈爱的母亲,也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声道:“日后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长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长大的模样了,来此地前,我担心她在家中受别人欺负才给带在身边,却不料她在这边也吃了不少苦,最终还要逃荒而去。”云尘说到这里,眸光揉进了春水,温柔得泛起涟漪,湿润了睫毛,“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不起她,怎么补偿也于事无补,而今临别前又骗了她,或许她此生不会再原谅我……”
她一度哽咽,话说不下去,转过身用手掌擦了两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在她醒了之后,你替我告诉舒窈,我此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此生已无法偿债,希望来生还能再做母女,让我为今生赎罪。”
阿竹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哭着说:“将军,舒窈不会恨你。”
云尘的手掌满是皲裂和茧子,是多年来行军打仗和习武,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掌没有别的女子柔嫩,却满是力量,将阿竹抱住,轻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走吧。”云尘说:“往前一直走,翻越这座山谷,便是你们的生路,不要回头,也别畏惧,我们会为你们守住身后的路。”
阿竹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头看时,云尘还站在原地,眸子里含着泪,遥遥看着云馥。
待第二次回头时,云尘已经离去,挺直的脊背宽阔而硬朗,若顶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与众人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休息的时候,悄悄离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这地图的作用和零星两句道别,连带着地图一同塞进了云馥的行李之中,而后在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打发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选择了回城中。
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为何会选择回来。
许是她不想离开这片埋葬了她亲人和生长的故土,又或许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愿逃亡流浪,总之她回到了城中。
来时的路走了两日,阿竹背着小行李,在山谷中迷路了迷失了两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辞春的时候,敌军已经行至城门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掰着木板护身,手中则拿什么的都有,斧头镰刀。
没有多余的铠甲和武器,他们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站在将士的后方。
云尘换上了一身戎装,手中的银枪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边则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面绣着无比大气的“不辞春”三个字。
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将其他士兵的铁甲照得反光,远远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当壮阔。
所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严阵以待,视死如归。
身后便是生路,他们深知,多在此处坚持一刻,他们的父母妻儿的生机就多一分。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股悲壮令人骨子里的血液都被点燃。
死,在这里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阿竹钻进了别人的房中,挑选一把称手的武器,将床板拆下来往自己身上绑,正当她忙碌时,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竹?”
她回头,就看见小女孩站在门外,惊喜地对她笑,“你怎么也在这里?哥哥,你快来看,阿竹也在这里!”
随后男孩也跑了过来,见到她无比高兴,跑到她身边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宋小河心头一跳,竟将这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阿竹更是震惊,声音拔高,惊诧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为何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男子汉都要留下来守城的,我才不走。”长寒说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不过几岁大的小孩,并不知道这座城将要面临着什么,他们本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临行前阿竹也将他们忘记,是以所有人都离开时,没人注意这两个孩子留在了这里。
阿竹慌乱而自责,抱着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道歉。
长寒不知道她为何哭泣,喊着玉心一起给她擦眼泪。
阿竹将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说道:“走,我现在带你们走!”
两个孩子倒没有反抗,乖顺地跟着阿竹走,可刚出了房屋,就听见震耳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大鼓敲响的声音,云尘一声高喝:“放箭!”
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已经来不及了,便是现在奋力逃跑,恐怕也带不走这两个孩子了。
阿竹慌乱地对他们道:“去,藏起来,藏得严实一点。”
长寒问:“阿竹是要跟我们玩游戏吗?”
“对,就像我们经常玩的那样。”阿竹抹着眼泪,颤声说:“你们去藏好,我去找你们。”
玉心就说:“万一我们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阿竹说:“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们吗?你们只管往最隐秘的地方藏。”
长寒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不开心,我们陪你玩游戏,我现在就去藏!”
说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转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几步,却突然回头,用墨黑的眼睛盯着她,稚声问:“阿竹,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当然会。”阿竹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玉心点点头,然后追着哥哥的脚步跑了。
战鼓越敲越密集,号角声传出老远,城墙上的士兵前后替换,不断朝下面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储备本就有限,云尘下令点燃了城墙上的火油,火焰沿着高大的城墙往下飞快地燃起来,哀嚎声四起,阻挡了一部分想要爬云梯的敌军。
云尘持着银枪,从城墙上下来,身上的铠甲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神色严峻,双眸凌厉无比,站在所有士兵前头,大声吼道:“南延的将士们,我们为何而战!”
“保家卫国,南延昌盛!”众人高举铁刃,齐齐回答,声音震彻云霄。
“好!”云尘气吞山河一般高声道:“开城门!南延的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号角齐响,沉重高大的城门被打开,将士们大喊着:“杀啊!”
他们一涌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们则按照云尘的吩咐,在他们出城之后又将城门给关上,门闩浇灌了铁水,生生焊死。
城门外的厮杀声响起,刀剑碰撞,铁甲叮当作响,痛嚎声不绝于耳。
城内的百姓们沉默着,压抑的哭声连城一片。
如此壮烈的场景,给宋小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从小路跑到城墙下,趁着别人不注意,沿着台阶上了城墙。
烈火仍旧在燃烧,墙头上都是炙热的气息,往外一看,血已经流了满地。
敌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在城门前的旷野站得密密麻麻,单凭数量就远远超过了云尘手下的七千士兵。
云尘的一杆银枪在人群中飞舞,即便是身着重甲的她,身姿依旧轻盈迅捷,出手没有多余的招数,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阳下不断翻飞,眨眼间就取了十数人的性命,如此厉害的身手,乃是当之无愧的将军。
南延的将士奋勇杀敌,死守城门,敌军如飞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断涌上来。
刀刃砍卷了,铁甲碎裂了,他们接连倒下。
死亡当前,本能的恐惧将他们淹没,敌我悬殊的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阿竹捡起地上的鼓棒,奋力地开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传了老远,她用力挥舞着双臂,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出去,希望战场上厮杀的南延将士们听见之后能够重燃斗志。
这仿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战鼓的响起,让原本呈现出疲态的将士们再次奋起,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惧身上的伤口,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想着在死之前多带走一条敌人的性命。
阿竹的战鼓越来越响亮,底下的士兵越战越勇,血水淌了满地,泡红了这片原本安宁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从远处飞来,正正扎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这支箭扎在了什么位置,她只看见阿竹用尽所有力气敲了最后一声鼓,随后攥着手中的鼓棒,从城墙之上翻落下去。
极速坠落的瞬间,所有声音在同一时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这趟残忍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阿竹。”
云馥的声音传来。
宋小河猛地睁开双眼,从虚无的幻影中脱离,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双腿发软。
面前是云馥和步时鸢,无头将军立在云馥身侧,仍被她牵着手。
她们的背后,则是漫山遍野的灯火,那里站着密密麻麻的各门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的不辞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抬手,轻轻地将宋小河落下的眼泪擦去,低声问:“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宋小河痛苦得难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复着情绪,下意识捧着他的手,往他掌心里蹭,寻求安慰地呜咽道:“沈溪山,我好难过呜呜。”
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于是轻声哄她,“不要为了往事难过,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
“阿竹。”云馥在这时候打断二人的亲昵,淡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第128章 行路难
各门派弟子加起来林林总总有千人, 环绕在宋小河的左右方位。
他们点起的灯,像是落入凡间的繁星,又像是夜间的灵花齐齐绽放, 在皎洁的月下, 形成无比瑰丽的点缀。
云馥和步时鸢站在宋小河的正前方。
无头将军一手持着沾满陈旧鲜血的银枪, 一手牵着云馥的手。
在这片荒败的土地上, 犹如一场即将展开的审判。
云馥看着宋小河, 语气平缓, “你可看清楚了那些善恶是非?”
宋小河看着她, 不言语。
云馥许是也没想她真的回答,见她不言,便微微转身, 朝着四周望去, “你看,这片土地上原本生活着善良淳朴的百姓, 他们世代在此处繁衍不息,安居乐业, 这里没有烧杀抢掠的恶人, 没有勾心斗角的恶念, 哪怕是对外面逃荒而来的难民,他们也尽心尽力地接济、救助。”
“不辞春中盛开的每一朵花, 都是这里的百姓用善念浇灌而成, 于是这片祥和的土地上, 开满了花朵。”
“可是后来呢?”云馥语气一转,似含着讥笑, “战争和掠夺毁了这里,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不辞春的百姓不得不背上行囊, 与亲人分离,背井离乡去往别地寻找生路。”
“你知道当年我在别人的背上醒来之后面对的是什么吗?”她答道:“谎言。我娘欺骗了我,她原本答应了我要一起离开,可就在我高热昏睡时却悄声离去,她终究没有舍下城中的将士。她在母亲和英雄之中,选择了后者。”
“当年我得知我娘回来之后,也要跟着回不辞春。但他们不准,死死将我拦住,说将军为他们牺牲,他们便要保护好将军唯一的女儿。”云馥握紧了身旁无头将军的手,一转头,泪水就滑落下来,一字一句道:“我真的好恨,好恨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恨她那该死的奉献,她怎么能舍弃我,去选择那些不相干的人?明明我才是她唯一的至亲,我才是她最应该在乎的人,她却为了守城将我抛弃!”
“后来,我重返不辞春。”云馥说到这,突然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清脆悦耳。一连串的笑过后,她笑累了,头一抬,却是满脸的泪水。她指着身后城门的方向,说:“我看见那城墙上,挂着她的头颅,就挂在她亲手所题的不辞春上,七千将士,每一个都被砍下了脑袋,挂满了城墙,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们的尸体像一块烂肉,扔在了路中的土坑之中,被虫子蚕食。”
“什么将军啊,英雄啊,她到头来什么殊荣都没得到。”云馥的恨意几乎化作利剑,冲破苍穹,厉声道:“南延的权贵早就放弃了这片土地,他们根本就没有增派援军!为了掩盖他们丑恶的罪行,他们便编造了谎言,向外散播我娘带着士兵不战而逃,弃城导致百姓被敌军屠戮的污名!”
“这无名之魂,无头之尸,便是烈士名册上被生生抹去姓名的七千将士!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洒满了他们的血,到头来他们却成了罪人,成了人人唾骂的懦夫!而那些权贵倒是把自己的罪孽洗得干干净净!仍旧是百姓爱戴的主宰者。”
“谁来洗清他们身上的污名,谁来言明这些真相?”云馥的眼角落下泪滴,嘴边扬着讥诮的笑,“阿竹,这世间遍布淤泥,掌权者自私贪婪,让凡人的恶念在这污秽之中滋生疯涨,人界千疮百孔,已经从根处腐烂了,我们身份凡人之一,有责任肃清污秽,涤尽恶欲,对吗?”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邀请。
云馥想要的,不仅仅是将当年的真相和上位者的罪孽公诸于天下,洗清母亲和将士们那莫须有的罪名。她还想将皇权推翻,成为人界的主宰,创造一片没有罪恶和贪念的净土。
“阿竹。”云馥道她朝宋小河伸出一只手,温柔地唤道:“来与我一起颠覆皇权,审判这世人的罪恶吧。”
宋小河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偏头,视线落在步时鸢的身上。
她提灯而立,面色灰白,仿佛大限将至。
“鸢姐,这也是你所期盼的吗?”宋小河对她道:“我总觉得我们曾经见过,更早于良宵公主那一世,在很久远的从前。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恶意,其实你是不愿助纣为虐的,对不对?”
步时鸢不语,只用平和的眼眸看着她,像往常一样,充满着宁静。
却站在云馥身边,不曾挪动。
宋小河的眸光泛着一层泪,墨黑的眼睛澄澈透亮,她似乎已经知道步时鸢的答案,放弃了继续询问。
她重新看向云馥,用无比正经的语气说,“我不是阿竹,我是宋小河。”
而后,她握着手中的剑,缓缓上前两步,站在了万千光影之下,光明落在她稚气未脱的眉眼上。
“我心痛于不辞春所有百姓的遭遇,惋惜你悲痛的过往,更是为云尘等将士们死后背负的罪名而难过。云馥,可你要明白,不辞春的百姓因战争才有此灾难,你想要推翻皇权,挑起战争,那将会有更多的黎民被战争所害,天下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你会害死更多人,制造更多的恨和怨念。”
“那又如何?”云馥不以为意,“只要我夺下皇权,一切就都结束了,若成大事必有牺牲啊,他们的牺牲换来没有恶念的净土,不是值得的吗?”
“没有任何一条无辜性命的牺牲是值得的。”宋小河握着剑柄的手收紧,缓缓抬起利刃,红色的微芒自周身溢出,裹上了利剑,她道:“这是你的私欲,不是天下人心所向。”
“很遗憾,看来你无法参与这场审判了。”云馥露出颇为惋惜的表情,继而一跃而起,跳至高空,以灵力将声音扩散出去,“众仙门同盟听着!”
“宋氏妖女,与魔族勾结,企图祸乱人间,扰我人界安宁!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为铲除人界祸灾而战!神明不曾庇佑人间,那就由我们来合力守护人界!”
云馥的声音拔高,直冲天际,于山间久久回荡:“斩杀宋小河——!”
所有仙门弟子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他们倒不是真的听令于云馥,只不过有同一个目的,又需要一个组织这次行动的人罢了。
号令一下,他们齐声发出高喊,声响震荡山谷,如同倾巢而出的飞蝗般,同时朝宋小河所站的位置冲过来。
千百光芒闪烁无比,坠落在大地上的星星照亮了不辞春的土地,密密麻麻的光辉布满半边天际,形成极为壮阔的画面。
剑修在前,符修和法修在后,形成了庞大的队伍,朝宋小河发动攻击。
不过是刹那的时间,汹涌的杀气滔天翻起,卷着巨浪一般朝宋小河扑来!
宋小河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人人声讨的妖女,面前的修士星罗棋布,占据了她所有视线,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半圆,朝她包裹。
但她并不畏惧,她双眉轻压,神色一凛,左脚往前重重一踏。
平地而起的赤色光芒化作巨大的漩涡,环绕着她的周身猛地拔高百丈之高,刺骨的凛冬降临,寒意侵蚀空中的每一缕风,呼啸着卷向众人。
密集的星芒撞在疾速扩散的红色光罩上,像是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灵力爆炸的瞬间,尘土飞扬,四周一片混乱。
宋小河左手挽了两个手花,幻出灵光卷住沈溪山的腰身,将他一推送出老远,“藏起来!”
沈溪山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便被她拍出十数丈之远,手中的提灯化作一点微芒,融入了黑夜之中。
送走了沈溪山,宋小河出手就没了顾忌,数百道符箓砸下来,火符迸发出的烈焰将空气点燃,侵蚀风中的寒意。
她迎着风大步往前奔跑,身影化作一晃而过的红色长箭,腾空而起跃至高空,向云馥奋力刺出一剑。
剑气裹着咆哮的狂风,赤光大作,在空中凌厉划过,波及地面如同割开了裂缝一般,只听“铛”一声尖锐的巨响,宋小河的剑尖被银枪挡了个正着。
力量相撞之时,灵力爆炸,卷出的气浪将不少人逼退。
宋小河双手握着剑在空中翻滚飞舞,身形翩若惊鸿,每一剑都用尽全力,爆发出的红色光芒让周遭饱受极寒的侵蚀。
长箭与银枪频频相撞,清脆的声响接连不断,极寒之力如波涛汹涌,附着在剑上,给灵剑带去无比威猛的力量。
先前与无头将军交手时,宋小河还占不得上风,而今释放灵力再与之对打,那无头将军便明显落了下风,便是招数出得再快,也无法限制宋小河的剑。
就见她高举长剑,借空中翻滚之力,雪白的长裙如夜间绽放的昙花,赤红光芒成为瑰丽的点缀,连着三剑重重砍在银枪杆上,砰地一声,银枪猛然断裂,剑气劈在无头将军破碎的铁甲上,云馥甩出百根细丝,将她的剑刃死死缠住,剑刃便没能触及无头将军的身体。
她甩着银丝接手战斗,攻击的身法诡谲而迅捷,银丝在夜色中又隐藏得极好,难以辨别。
宋小河交手几番,稍有不慎侧脸便被一根银丝划过,留下细细的血痕,在白嫩的脸上尤为显眼。她干脆收剑后退,灵力卷着剑浮在空中,双手结印,幻化出的红光凝结成冰,千丝万缕地朝云馥袭去。
云馥赶忙织起密密麻麻的网来阻挡,却不料这寒冰实在强劲,不仅刺破了她的网,涌出的寒意开始在她的手指凝结成霜。
她不得已,频频往后退,眼看着宋小河身上迸发出的灵力越来越汹涌,这才回头喊道:“齐力对抗宋小河!”
同一时刻,原本被逼退的仙门弟子再次如潮水一般涌过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遮了月,千百光芒齐放,将夜空渲染得五光十色。
宋小河双手合十,璀璨的光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寒霜开始遍布宋小河的四肢,侵入骨骼。
巨大的力量翻飞,只听地动山摇,千百仙门弟子迎面撞上这猛烈的寒气,无不被冰冷覆盖全身。
他们凝结灵力同时朝宋小河进攻,赤色的光屏顿时破碎,化作无数瓣落下,凶猛的灵力砸下来的瞬间,宋小河下意识将剑横在面前,左手抵着剑刃,幻化的灵力缠住身体,将奔流而来的攻击挡下。
到底是众人合力,宋小河无论如何也寡不敌众,她咬着牙,再将灵力往上冲了一层,双手开始结冰,身体也变得僵硬。
“砰”一声响起,灵力在空中爆开,符箓法术如流星般砸下来,宋小河被打得落在地上,往后退了数丈。
看着面前繁星陨落般的法术,宋小河将剑狠狠往地上一插,双手一旋,浑身释放出滔天的炼狱寒冰,直往天际而上,掀起百丈之高!
刹那间,恐怖的寒意将整座不辞春笼罩其中,赤冰拔地而起,化作万千利刃,如雨点般疾速落下,刺向空中的所有仙门弟子。
众人在这一刻受到刮骨的寒气,被迫收了攻击,唤起灵力护体,只听哀嚎声不断响起,血从空中滴落,仿若一场绵绵细雨的降临。
这一击超出了宋小河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业火红莲的能力自她的体内侵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液,痛苦地拧起眉。
不过片刻的工夫,仙门的弟子就伤了将近一半,尤其打头阵的剑修伤得最重,只能暂时先退回去。
众人都知道她身上的极寒之力相当恐怖,却没想到已经强大到了这般地步,竟是以一敌百丝毫不落下风,便是站在后面没有出手的人也被这风中的寒冷压迫得祭出灵力护身。
霸道而强悍的灵力在空中弥漫,越是强的力量,越是令人趋之若鹜,贪欲疯涨。
他们集结了那么多人,此行对宋小河身上的寒冰之力是势在必得!
黑夜仿佛拥有掩盖一切的力量,当行恶之人成百上千,形成了人数众多的庞大组织,那么这恶行就不再是罪孽的,而是套上了正义的名号。
他们高喊着“为了人界安宁”“与魔族勾结的异党必除”,就好像当真变成了匡扶正道的侠义之士,为凡间舍生,为苍生舍命。
宋小河捂着疼痛的心口,以手背将唇上的血重重抹去,留下殷红的痕迹。
她抬起头,漫天的光华闪烁,如同映在天空的万家灯火,如此壮阔的景观,却浸透了凡人的贪念与恶意。
肮脏又美丽。
千百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在看困兽的垂死挣扎。
这是当然的,独身一人再怎么强,也无法与那么多人对抗。
等待宋小河的,是一个注定的结果。
宋小河喘息几下,稍稍平复身体的疼痛,重新握上了剑柄。
她头一回成为这么多人的敌人,其实来不及多想什么,脑中只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失了魂魄的苏暮临,想着灵力被封的沈溪山,想着躺在这城中一角,重伤的孟观行。
宋小河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已经染上白霜,指关节冻得难以活动,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似乎,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她分明没有做什么错事啊?
她从没有错杀无辜之人,也从没有为了一己私欲作恶,向来以诚挚之心对待身边的人,为何会落得这样一个被众人讨伐的结局?
宋小河睁着茫然的双眼,眸中倒映了空中千百光芒,勾勒出她精致的眉眼。
“师父……”她疑惑地喃喃,“我做错了什么吗?”
正在这时,大地开始颤动起来,山谷的深处发出巨响,沉闷的嘶吼滚滚而来,像是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所有人大惊失色,绷紧了神经地戒备着,紧紧盯着声音传出的那地方。
片刻后,一声龙吟响起,在山谷之中震彻回荡,直冲天际!
哗然的议论应声而起,有人尖声叫道:“是龙——!!!”
就见一条庞大的巨龙自山谷中探出上半身,龙首披着洁白的银光,一双尖利的龙角尤为惹眼。
凡人哪里见过龙?更何况是这等庞然大物,仅仅是抬起的龙头,就让他们发出尖声惊叫,害怕得浑身颤抖。
龙族对凡人的压迫力非同凡响,这条巨龙的出现,让所有人不约而同被压低了头颅,本能地簇拥在一起,甚至有不少已经跪下来向龙朝拜。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虽没感受到那股压迫之力,但这条龙的出现也足够让她震撼。
原来传闻中的龙息之谷中,竟当真有一条沉睡的龙!
就见龙头上站着一个身影,待那巨龙缓缓行来,行至光芒之下,千百灯火将它身上的龙鳞照亮,宋小河也才得以看清楚。
这是一条身体近乎腐烂的龙,即便是龙头,也有一半露出了枯骨,龙身上更是多处袒露脊骨,龙鳞尽碎。
一双龙眼仿佛覆满淤泥,浑浊不堪。
龙本是神圣的种族,但此刻看见这破败的龙身,却像是从深渊中爬上来的魔物,令人望而生畏,心惊胆战。
而云馥就站在龙头之上,展开双臂,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龙身往上抬高数十丈,将所有人置于身下,遮云蔽月。
这凡界不存在的种族,让所有人难以抑制地惧怕着,就连宋小河也无法按捺狂跳的心脏,她咬紧了牙关,用力收住微微颤抖的指尖,强装出镇定的模样。
云馥的声音自高处传下来,“龙,是王权的象征。我得此机缘,就说明我才是人界的主宰者,有了龙神相助,何愁推翻不了腐败的王权统治?”
“宋小河。”她唤道:“你选错了队伍,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愿与我一起共创人间净土?”
狂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掀起满地的尸骨纷飞,宋小河的长辫飞舞起来,裙摆翻飞。
她身量并不高大,却站得笔直,如风中摇摆的长松,屹立不倒,难以摧折。
宋小河握紧了剑,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坚定无比,“你休想!”
“那便死吧。”云馥道。
又一声龙吟传来,巨龙高高扬起头颅,浓郁的黑色焰气将它周身笼罩。
它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在山谷中翻动,碎石纷飞,天地异响。
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奔腾汹涌,疾速向宋小河奔腾!
众仙门之人看见这龙是他们的盟军,自然也士气大涨,知道宋小河此时已经是勉力支撑,于是斗志更盛,不给她喘气的机会,嘶喊着一鼓作气将她生擒!
密集的符箓占据了半边苍穹,好比天光乍泄,天地间明昼一瞬,恍若炽阳高照。
千百光辉在巨龙的周身旋转,汇聚了所有人的力量,照亮了底下这座荒败不堪的废城。
宋小河站在光芒的正下方,风越来越大,在她周身形成庞大的漩涡,将她的身躯衬托得如此渺小,像是一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
那一瞬间,宋小河的脑中翻过许多画面。
但来不及让她细想,震耳欲聋的声响在空中爆发,千人齐齐一声高喊,震荡山谷!
耀眼的光芒化作利剑,十来丈的高空猛地刺下来,正对着宋小河的头顶。
风被挤压得凌厉又汹涌,卷起地上所有碎石枯骨,化作锋利的刃,在宋小河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她启动身上所能催动的灵力到极限,奔腾的红浪翻滚着,在她身前凝结,剑上爆发出炫目的光!
彻骨的寒意让她难以动弹,力量释放的同时,她也在承受着痛苦。
这一击若是接下了,就还有下一击。
可若是接不下,她就会死去。
宋小河凭借本能求生,竭尽全力,撼天动地的巨型光剑飞速下落,压力随即砸在她的脊背上。
她咬紧了牙关,仍旧不管不顾地释放灵力,身体的痛苦让她发出难以抑制的低喊。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
等待巨剑劈碎宋小河渺小的身躯。
等待瓜分她体内的灵力。
有一刹那的寂静。
宋小河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力忽而减轻了许多。
她还以为是错觉,然而诧异地抬眼时,却看见身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天风将他的长发卷得狂乱纷飞,衣袍猎猎作响。
他身量高,站在宋小河面前能够将她完全挡住。
肩膀也足够宽阔,似顶天立地。
巨剑的压力被他揽去了大半,金色的光芒只有薄薄的一层,隐隐笼罩在他身上,被死死地压制着,无法释放出来。
“沈溪山!”宋小河失声惊叫,下意识想要上前推他,却因寒意侵骨,身体多处丧失知觉,无法动弹。
“你灵力被封,不能出现在这里!快离开啊!!”宋小河的泪一下就淌了出来,很快被风给卷走,急得嘶声呐喊,“你快走!!!”
沈溪山却充耳不闻,他站在宋小河的身前,身体各处时不时现出零星的金芒。
巨剑的压力让他面容通红,脖子上青筋尽现,仿佛正用尽全力抵抗着。
宋小河在这种紧要关头无法动弹,说的话他又不听,只得将释放的所有灵力凝聚在沈溪山的头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一层层厚冰接下,相互碰撞,发出咔咔声响。
他站得笔直而稳当,如此决绝,再大的压力落下来,也是一步不退。
山谷与灵船之上的众人俯视着这令人感动的一幕,发出刺耳的讥讽笑声。
概因世人已经知道沈溪山弃了无情道,不再是从前那个仙盟和沈氏引以为荣的天才剑修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废物。
还妄想以卑微的身躯抵挡众人和龙的力量,妄想英雄救美。
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跌入泥尘,则更让他们起了践踏之心,一场狂欢在山间响起,哄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面对那么多人的恶意攻击和巨龙的强大压迫时,宋小河虽有迷茫,有惧怕,但心却一直是坚韧的,未有半分退缩之举。
可当她看见沈溪山站在身前的时候,宋小河的心在一瞬间崩溃了,好像一柄铁锤落下,将她原本所有的坚韧砸了个粉碎。
她从骨子里剥离出了惧怕和惊慌,奋力哭喊道:“你快走啊——”
沈溪山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他似乎只专注于头顶的巨剑。
手腕上那个封印图腾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露出丝丝缕缕的金芒,沈溪山身上的金光猛地散出。
“杀了他!”步时鸢不知何时飞至高空,来到云馥的身边,拔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慌,“快杀了他!!”
她一贯神秘从容,运筹帷幄,云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失态。
“怎么了?巨剑正在落下,他们必死无疑。”云馥疑惑道。
“还不够!”步时鸢道:“再添把力,尽快杀了他!”
云馥轻扬了下眉毛,虽疑惑不解,却还是听她所言,掌控着踩着的巨龙往上抬高身躯,再次凝聚起黑色的烈焰,而后龙口大张,在瞬间迸发出大量的黑焰,瞬息间击向沈溪山所在的位置。
巨剑也在同一时刻落下!只眨眼的瞬息就化作寻常长剑大小,一下就刺中沈溪山的心口!
悍然的力量像是掀起的海啸扑面而下,沈溪山的身体被这股可怕的力量狠狠撞得后退,鞋子在地上滑过长长的弧度,而后重重撞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两人被这爆发着刺眼光芒的剑撞得一直往后退。
在这一刻,宋小河什么都来不及想,毁灭性的恐惧蚕食了她的心,疯狂外泄的灵力努力将沈溪山包裹,却与那光剑的力量撞在一起,周围频频响起震耳的爆炸声。
宋小河的脊背撞上断壁残垣,剧痛将她淹没,一道道赤色的冰墙在他们身后凝聚,她想借此停下二人后退的冲势。
可这股力量实在是太强,宋小河的后背将一道又一道的冰墙撞得粉碎,吐出的血落在雪白的衣裙上,也染红了沈溪山白皙的后脖颈。
整整十七道冰墙尽数撞碎,退了百丈之远,宋小河才凭借着灵力将这股冲势化解,两人重重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地枯骨。
宋小河脑袋都摔蒙了,却顾不上身上的任何疼痛,立马就从废墟之中爬起来。
她浑身的关节都冻得发痛,半边脖子都染上白霜,摇摇晃晃地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终于在一处碎石里看见沈溪山的衣摆,她哭着过去,将所有碎石搬开,赫然看见沈溪山心口上有一个豁达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血。
这剑像是也捅进了宋小河心口一样,瞬间她痛不欲生,心脏被撕裂了,当场一口鲜血喷出!
来不及擦拭嘴边的血,她慌张地爬过去,揽着沈溪山的肩膀将他奋力抱着半坐起来。
宋小河只觉得他很沉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将沈溪山给扶着坐起,只能让他枕在自己的双膝上。
滚烫的血浸湿衣袍,流到宋小河的衣裙上,立即在雪白的群上绽放出一朵朵刺目的花。
沈溪山缓缓睁开了双眼。
血液沾染了他的眉眼,更衬得眉间那一抹朱砂晃眼,有着难以形容的漂亮。
他露出一个笑,看起来脆弱易碎。
“宋小河……”
滔天的悲痛之下,宋小河几乎失声,发不出来一丁点声音,只是眼泪不断地往下淌着。
她不顾身上的疼痛催动灵力,往他胸膛上填补伤口。
最柔弱的心口上被捅出了那么大一个洞,流了那么多的血,宋小河都不敢想象这有多痛。
沈溪山却还笑得出来。
他慢慢地抓住宋小河的一只手,像往常一样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之前在水牢里,起了一卦。”
宋小河抽噎两声,慌乱地呢喃着:“没事,我会治好你的,我会治好你的……”
“我算的是你此去之途,是否顺利。”沈溪山说一会儿,就要停一停,胸膛上的疼痛到底是让他难以招架,露出了不曾有过的狼狈之态。
“但我却算出,你有一个大劫。卜算之法晦涩难懂,我本就学得不多,一开始不太相信这个卦,但是再算,就卦不成形,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了。”
“我怕……咳咳,我怕这一卦当真应验,便从水牢里逃了出来,不眠不休地追赶你。”
沈溪山的嘴边流出血液,越来越多,染红了他整个下巴。
宋小河浑身颤抖,央求他别再说话,眼看着他心口的伤填补不住,血液不断地流着,她崩溃地号啕大哭,“为什么止不住血!为什么?!”
沈溪山的手指稍稍收了些力道,努力想要握紧她的手,继续道:“你看,我这不是算得很准,日后你可不能再说我卜算不行了,我自幼便是天才,学什么都快,区区卜算之法,如何能难得到我……”
宋小河乞求,“沈溪山,呜呜呜呜,你不要死好不好?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了……”
“我虽弃修无情道之后散了许多修为,但最后还是保护了你一下,我不是那么无用对不对?”
沈溪山的眸光盛满温柔的春风,专注地看着宋小河,仿佛这世间能入眼的,只有她一人,“你不准嫌弃现在的我。”
“我没有嫌弃,从来没有……”她哭得气息承接不上,满脸通红。
“你别怕。”沈溪山用极度轻柔的语气说:“别怕……”
这句话约莫是用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话音落下之后,沈溪山浑身的力道消散,闭上了双眼。
他咽气的刹那,宋小河的脑子混沌起来,好像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剑直直从她的脑门穿过,扎穿了后脑勺。
她产生了剧烈的耳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令她无比痛苦的声音持续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溪山仍一动不动。
“不要,不要啊……”宋小河这才像是重新拾回了呼吸的本能,大声地哭喊起来,用力地摇晃他,期盼这是一场噩梦,或是他故意开的玩笑,“沈溪山!沈溪山!!你醒醒啊!!”
是了,沈溪山的性子那么恶劣,总喜欢逗着她玩,说不定这些也只是他故意的而已。
可无论宋小河怎么哭喊,怎么摇晃他的身体,沈溪山都没有了半点反应。
他甚至没有了呼吸。
当初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他双手抱臂,下巴轻抬,还是仙盟里众星捧月的骄子。
后来他笑得春风肆意,站在宋小河面前,唤她一声小河姑娘,月光都不及他半分绝色。
沈溪山的脾气不好,总是很轻易就不耐烦,更对人性极为漠视,不想救的人就不救,想杀的人就动手,可他总是会在宋小河感到孤单的时候出现。
不管是与她争吵斗嘴也好,是温柔体贴也好,是沈溪山或是沈策,有他在的时候,宋小河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就像他突然出现在宋小河六岁的那个夜晚,还有他陪伴在宋小河失去师父之后,深陷梦魇的日子里。
沈溪山不会说那么多甜蜜的话,却会一遍又一遍地对宋小河讨要一句喜欢。
于是宋小河从他的身上获得了一切力量,再也不会因为师父的逝去伤心难过,也不会因为迷惘前路而踌躇不前。
有沈溪山作陪,她就能无所畏惧地大步往前走。
宋小河低头去看,沈溪山就躺在她的腿上,闭着的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生得好看,即便是脸上沾了血,也丝毫不折损他的俊美,尤其是那一双多情的笑眼,诱人纵身沉沦。
只是现在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了。
宋小河觉得自己早该察觉不对的,沈溪山宁愿逃出水牢来也要追上她,怎会是简简单单的不愿分离?
散去修为之后,他虽然嘴上从未提过,但骨子里仍旧满是骄矜,想用自己的力量护她一程。
若是让他留在临安沈府,亦或是在他追上来的那夜强行将他送回仙盟,他就不会在此丧命。
宋小河吐出几大口血,悲痛欲绝,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啊!!!!”
报仇。
她心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一道红光直冲云霄,刺进了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中。
下一瞬,磅礴的寒意自宋小河为中心释放,如翻腾的海水往方圆奔去,地上覆了厚厚赤冰,极速扩散。
不过片刻间,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东西皆冻上了一层冰,竟形成了瑰丽的画。
宋小河将沈溪山轻轻放在地上,手掌凝出的光在他身上聋出一个冰罩,将他护在其中。
而后她起身,召回了长剑握在手中,抬头看向站在龙首上的云馥。
“偿命。”
她只说了两个字。
随着一阵疾风乍起,宋小河猛地跃到高空。
而后下方传来一阵轰响,一声狼嚎刺穿山谷,在所有人的耳中回荡起来。
就见一只庞大的白狼横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这白狼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质,雪白得干干净净,光滑油润的毛发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华美无比,尖利的狼牙仿佛能轻易撕碎人的身体,蓬松的狼尾坠在身后。
一只世间罕有的白狼!
此狼正是苏暮临的真身,他不知从何地蹿出来,一声长长的狼嚎过后,琥珀色的眼眸一转,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紧接着就看他往前跑了两步,纵身往空中一跃,四只狼爪竟卷起了云朵,在空中奔跑,冲宋小河而去。
她踩着红色光华,于空中一个利落的空翻,稳稳地落在了苏暮临的脊背上。
“苏暮临,”宋小河一张口,血就落在他光滑的皮毛上,她咬紧牙关,带着滔天的恨意道:“随我一起,斩尽这些恶人!”
短促的狼嚎响起,像是苏暮临的应答。
他踩着云朵狂奔,张开锋利的狼牙,英勇地朝那条腐烂的巨龙扑过去。
“战龙!”
云馥惊慌地一声叫喊,龙首微动,像方才一样开始凝聚黑焰。
只是苏暮临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雪白的细影,刹那就奔到巨龙的面前,一下就咬上龙的脖子处,头一甩,当即撕扯了一大块肉下来。
宋小河踩着狼背借力,高高跃起,一下就落在龙头上,片刻不曾停息地朝云馥发起进攻。
红光乍闪,每一击都蕴含着凶猛的力量,云馥躲了几下,用银丝拴着龙角将自己荡起来,甩到空中。
“合力斩杀宋小河!”
她对还在发愣的仙门弟子大吼。
所有仙门弟子被这一声惊醒,谁也没想到这一击竟然没将宋小河杀死,尽数被已经散去修为的沈溪山给挡了下来。
宋小河的反扑,势必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们不敢怠慢,凝聚力量齐心对付。
长剑纵云霄,寒风十万里。
宋小河浑身染满了白霜,仍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挥舞着剑奋力地砍向云馥。
红光落下,龙角生生被她砍断一截,继而巨龙摆动着粗壮的龙尾,翻身一咬,腐败的龙口发出恶臭的味道,想一口将宋小河吞噬其中。
她在空中练出三剑,赤光潋滟,正中龙的嘴巴,灵力爆炸的瞬间,它整个被炸得往后翻仰。
龙尾在同时突地摆上来,宋小河用剑挡了一下,却挡不住这巨大的力量,整个人被拍飞。
她在空中旋身,被闪电般本来的苏暮临接住,摔进了柔软蓬松的皮毛之中。
宋小河抓着他的皮毛一翻身坐上去,轻拍两下他的脖子,苏暮临便再次大步狂奔上前!
仙门弟子们凝聚的灵力化作万千灵光利箭,在夜空中划过,纷纷扬扬落下。
宋小河祭出灵力光盾,在漫天的光箭中穿梭,来到巨龙面前她卷着极寒之力刺去。
龙鳞到底坚硬,几件落上去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宋小河全身上下几乎凝满了白霜,却仍旧不断加大释放业火红莲的力量。
莲花在心口盛开,源源不断的神力不仅成为她攻击的利器,更在侵蚀她的身体。
众人合力的攻击被宋小河灵巧地闪避着,铺天盖地的灵符落下来,也被她用光盾抵挡,她在此刻仿佛变成了不知疼痛的战士,眼中只剩下了滔天的杀意。
剧烈的战斗将不辞春整个笼罩上了五彩斑斓的光芒,空中散发的寒意,让冰霜将大地覆盖,没用多久,大多仙门弟子已经开始受不了炼狱八寒的力量,没有多余的灵力向宋小河攻击。
云馥在空中与宋小河过了几招。
现在的她完全不是宋小河的对手,肩膀负伤之后,寒气立即顺着伤口往里疯涨,心口瞬间麻痹。
她倒吸一口凉气,匆匆闪躲,落在了巨龙的头上,喝道:“战龙!”
腐败之龙往后一退,张开龙嘴,即刻喷出巨大的黑色焰火,汹涌的龙之力瞬间将宋小河整个人淹没其中。
同时山谷震荡,龙尾高高扬起,在宋小河无法视物的空当,重重拍在她的身上。
刹那,宋小河觉得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拍得粉碎一般,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这股强大无比的力量整个拍出去,摔在赤冰之上,滑行十数丈,血流了一地。
苏暮临也没能躲开,被拍到地上之后摔出了一个巨大的坑,他急速化作人身,口鼻喷出了一大口血,瘫倒在地。
宋小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马上又爬起来,拽着剑重新飞向天空。
仿佛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否则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步天师!”云馥道:“是时候了!”
步时鸢颔首,将手中的珠串往空中一抛,只见月华下的珠串浮在高空旋转起来,慢慢变成了一个圆盘的形状,通体漆黑,上面雕刻着金色的线条。
随后那圆盘越转越大,释放出的黑色光芒如同锁链一般,齐齐向宋小河缠绕。
宋小河在空中飞速闪躲,长剑劈碎了光影却又马上重聚,数条黑色锁链在她周身环绕,终是将她的手脚缠住,紧紧束缚。
她再次释放业火红莲之力,四肢覆上了赤冰,口中的血怎么也止不住,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而那红光却对这黑色的锁链没有任何影响。
她不断奋力挣扎,头顶处巨大的圆盘向她缓缓压下来,风声咆哮着,夹杂着宋小河的怒吼。
云馥紧紧盯着她,手中夹着银丝,生怕在此刻再出纰漏。
墨黑的圆盘压下来,宋小河竭力高举双手,用剑抵挡。
圆盘却好似十万大山,宋小河以蜉蝣撼山,如何能挡得住?
她的头被压弯了,脖子也压得倾斜,身体不断往下落。
宋小河不甘心。
她不甘心败在这群只为一己私欲的恶人手中,不甘心性命终结于此。
她咬紧了牙,死死地往上顶,大山一般的力量不容她有丝毫反抗。
“啊!!!”
她怒吼着,嘶喊着,眼泪与血混在了一起,双手奋力往上一顶,竟真的阻止了圆盘下落的趋势。
步时鸢喷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单手掐诀,维持着法术将圆盘往下压。
“宋小河。”
云馥唤她,“匹夫无罪,怀壁之罪。”
“你就算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你身怀这样强大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我只不过将你身上的力量能够被掠夺的消息传出去,他们就像恶狗闻着肉味儿一样,争先恐后地跑来这里,生怕分不到一杯羹,可不可笑?”
宋小河仍旧在死死地顶着圆盘,它下落的速度又减慢了。
“六界七千年没有飞升的凡人,你当真以为只是天道的威压吗?凡人自相残杀,戕害同胞,为了那些虚名与荣耀,他们紧盯着那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只要不是出自自己的家族,便会联合其他家族,千方百计对那些人加害,你想想你师伯,想想沈溪山,再想想你,不都是这样?为了得到阴阳鬼幡而对谢归的乞求视而不见,拒绝援助夏国的寒天宗;为了家族的荣耀而残害梁颂微的钟氏;为了不让沈氏在人界鼎盛发展,想尽办法将沈溪山拉下泥潭的关氏一族;还有现在,为了瓜分你的力量,齐聚一堂,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讨伐你的众仙门。”
云馥笑起来,“你有什么罪啊?你坦坦荡荡为人,踏踏实实行事,一心为了道途修炼,为了天下人的气运努力,怎么到头来,你成了与魔族勾结的妖女呢?”
千百仙门的弟子听到她的话,纷纷变了脸色,反驳的声音此起彼伏,维护着他们的“正义之举”。
云馥就说:“听见了吗?这就是你一直追寻的大道,这就是你想要庇护的凡人,今日你可看清楚了他们丑恶的嘴脸?”
“如今的人界已经烂透了,神明抛弃了我们,没有人能够拯救污泥之中的凡人,只有我们自己。”云馥说:“只有你和我。”
“只可惜你选错了路。”云馥甩出银丝,刺穿宋小河的四肢,讥笑道:“如今,你也要死了。”
宋小河喘着气,突然笑了,“我的确是要死了。”
“但是在我死之前,也要将你们这些人,全部杀尽!”
她脖子处的青筋鼓起,爆出刺目的红光,发出一声刺破苍穹的叫喊!
只听清脆响声,像是什么碎裂了。
金光开始慢慢从她周身溢出,龙角隐隐出现。
体内的封印被她爆发出的力量击了个粉碎!
“就是现在!!!”
云馥嘶声吼道:“快动手!”
步时鸢左手一转,两样东西飞出。
旋即光华从她身上释放,将那两样东西卷在宋小河的身旁,硕大的圆盘也开始缩小。
只见那两样东西,分别是阴阳鬼幡和日晷神仪。
圆盘变为巴掌大小,上面呈现出金印八卦,乃是天界神器,万象罗盘。
三个神器齐聚,绕着宋小河旋转,就在宋小河要挥剑斩断身上的枷锁之时,步时鸢飞身上前,伸出右手,掌中凝聚了夺目的白色光华。
她来到宋小河的面前,将掌心覆在她心口之处。
随着三个神器释放出的光芒连接起来,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步时鸢的右手之中,她死死地拧着眉头,将手径直探入了宋小河的体内。
旦见金光铺满了黑夜,神圣的光芒涌动着,龙神的气息降临世间。
所有人被这巨大的力量同时压弯了脊梁,折了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就连云馥也不例外。
腐败之龙发出痛苦的长啸,被生生压低了龙头,像只虫子一样匍匐在地。
步时鸢不停地被这力量击得吐血,面容痛苦到扭曲,在宋小河的体内摸到了想要的东西,而后用力往外拔。
宋小河发出痛苦地叫喊,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灵魂之中被生生撕裂,分离,她却半点动弹不得。
直到步时鸢的手彻底抽离她的心口,还没完全冒出的幼小龙角从她的头上消失,眼眸也变为了黑色。
汹涌的寒意在一刹那将她全身冻结,所有关节在瞬间坏死。
就见步时鸢的掌中,漂浮着一颗如枣子一般大小的金色珠子,正散发着华丽的光辉,绚烂至极。
“得手了!哈哈哈哈,终于得手了!”云馥满脸惊喜,从地上爬起来,惊叫道:“只要有了这颗龙珠,我的战龙就能重生,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助我主宰人间就是易如反掌之事!宋小河,多亏你自己从体内打破了封印,我们才能取出龙珠,你放心,我一定会向全天下的人宣扬你的牺牲!为你颂歌!”
宋小河浑身都没有了知觉,看着那闪耀着金光的神龙珠。
这便是一直封印在她体内的东西,如此的美丽,纯粹,仿佛是世间最圣洁的力量,让万物都臣服于它的力量之下。
“给我,快给我!”
云馥兴奋地大叫。
步时鸢却不为所动,她痴迷地看着掌中的龙珠,低声道:“创世龙神的龙珠,万千神族趋之若鹜的力量。”
“步天师?”云馥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当初我们说好了,取了龙珠给这条战龙用不是吗?”
步时鸢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当年我起万象罗盘,倾尽神力算得九九八十一卦,算出宋小河九世轮回的劫难,此乃宋小河的最后一劫,也是我的最后一劫。”
“你这是何意?”
云馥开始惊慌,脸色骤变,同时甩出了密集的银丝朝步时鸢袭击,“快将神龙珠给我!”
然而银丝却被万象罗盘完全挡住,同时束缚着宋小河的黑色锁链也消失,她从天上坠落下去。
步时鸢的手中浮现光影,凝聚成一把白色的长弓,抬手一拉,一根光芒化成的长箭便架在弓弦之上。
那颗金芒环绕的龙珠便悬在箭头前,缓缓地转动着。
她用力,拉了个满弓,调整弓箭的方向,对准了地上那个赤冰之障,在云馥凄声尖利的叫喊下,放手,射出了箭。
“物归原主了,龙神大人。”她呢喃道。
“战龙!!”
云馥厉声惊叫,踩在巨龙的头上,飞速地冲向那支射向地面的白箭。
庞大的龙身压碎了城中的房屋,它张开了血盆大口,猛地往地上咬下,激起了浓郁的烟尘,将地面整个覆盖在灰雾蒙蒙的尘土之中,掩盖了地面所有东西。
众人纷纷爬起,朝着龙头落下之处张望。
万籁无声,所有人在这一刻屏住生息。
片刻后,待烟雾散去,地面的景象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就见原本已经断了气息的沈溪山站在地面上,单单伸出一只手,就将庞大无比的龙头轻轻抵住了。
他的头上有一双利长而威武的黑色龙角,指甲浓黑尖利,墨色的发与雪白的肤呈鲜明的两色对比,眉间的一点痣使他充满了神性。
那双纯粹毫无杂质的金色眼眸之中,带着对世间万物的漠视。
唇轻启,他淡声骂道:“杂碎。”
第129章 神佑人间
风渐渐停息了下来, 所有战斗在这时候有了片刻的缓和。
沈溪山的手抵着那颗巨大的龙头,他站得轻松,姿态稍显随意, 脸上没什么表情, 却散发着让人难以抬起头颅的威压。
“就凭你也想要我的龙珠?”他轻轻拍了拍龙头, 勾起了一抹轻笑, “你也配。”
沈溪山的身上是有神性的, 但更多仿佛是一种十恶不赦的凶戾, 即便什么都没做, 也令人胆寒。
庞大的巨龙在此时变成了一只小虫,惧怕得浑身颤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云馥满目惊恐, 看着面前这个长了龙角的沈溪山, 才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是步时鸢骗了她!
当初步时鸢找上她的时候,说宋小河体内有龙珠, 只要将龙珠取出,便可复活真龙, 助她颠覆皇权, 成为人界的主宰。
只是宋小河体内有着无比强大的封印, 且能够自行修复,只有她用自己的力量从体内将封印打破, 才能将龙珠取出, 所以步时鸢策划了这一场局, 由她从旁协助,为的就是那一颗龙珠。
但云馥怎么也没想到, 步时鸢拿到了龙珠便反悔,撕毁二人的盟约, 转手将龙珠给了沈溪山!
单是对付一个宋小河就这么吃力了,动用了那么多人的力量,就在她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又来了一个龙珠加持的沈溪山?
这场仗,如何赢?
有几分胜算?
云馥看着沈溪山,汹涌的窒息死死将她压制,她便是想逃,想要撤离,也无法动弹分毫。
好像杀她,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只是他似乎并未起杀心。
沈溪山拍了两下龙头之后,就将手收回,金色的眼眸一转,抬眼看见了浮在空中的步时鸢。
他讥讽一笑,“你还没死呢?”
步时鸢缓缓落地,揩去嘴边的血,敛了神色之后微微颔首,“大局未成,小神怎敢轻易死去?”
沈溪山约莫对她有成见,态度极其恶劣,不再搭理她的话,而是偏头,将视线一转,落在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宋小河身上。
她雪白的衣裙染满了血,变得赤如火焰。
静悄悄地躺在地上。
沈溪山抬步走过去,站在她边上。
宋小河并未死去,还留有微弱的呼吸,正闭着双眼,血染红了下巴,混着泪水,看起来颇为可怜。
龙神漠然的神色上终于有了变化,原本冰冷的眸子柔和许多,他蹲下来,用手轻轻将宋小河脸上的血给擦去了,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
沈溪山抓起她的手。
她的手被业火红莲侵蚀,变得极其冰冷。
他将宋小河的手摊开,然后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冷硬的掌心,缓慢地蹭了蹭。
远处的天际传来了低沉的雷声,像是野兽的嘶吼。
厚重的云层开始在天穹铺散,往不辞春的上空汇聚,闪电宛如一条条细长的白龙,在云层之间肆意流窜。
烈风呼啸,天地间风云骤变。
红光从宋小河的身下散出,随后一朵赤红的莲花瓣探了出来,紧接着两瓣,三瓣。
沈溪山见状,松开了手,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小小的莲花从她身下绽开,用柔软的花瓣将她娇小的身体包裹起来,而后轻缓地闭合。
一朵赤色的红莲花将她整个人包住,十分慢地转动着,溢出的红色光华,丝丝缕缕,漂亮得惊心动魄。
沈溪山看着那旋转的莲花,随后仰头,一跃而起,化作一支金色的利箭,直直往天际冲去,冲入了雷光闪烁的云层之中。
他的离去,让在场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天大的威压消失之后,有些胆小的人开始奔逃,有些却盯着那红色的莲花,打着贪婪的主意。
云馥看着沈溪山离开,忙指挥着战龙往后退,退到山谷的边上,思量着若是龙珠她得不到,那得到宋小河的极寒之力,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只是雷云凝聚得越来越多,遮住了皎月与星芒,整片大地都被黑暗给笼罩,阵阵雷声不断响起,闪电频现,仿佛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雷暴。
现在过去,随时有被巨雷击中的风险,云馥不敢随意妄动。
千百仙门弟子走的走,留的留,灯火撤了一半,光芒黯淡不少。
空中的狂风乱卷,伴着天空的低吼,震得人心头发麻,众人凝视着那朵莲花,无人言语。
“小河。”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
“醒醒。”
宋小河在迷蒙之中,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梁檀正站在面前。他一副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穿得风流倜傥,笑意绵绵,唤道:“小河。”
“师父。”
宋小河睁大眼睛看着梁檀,清凌凌的眼睛覆上水光,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他就消失。
“师父。”她又唤一声,充满委屈和难过,瘪着嘴,哭起来,“师父,我好想你。”
“小河。”梁檀向她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
宋小河赶忙把手递过去,才发现自己的手稚嫩幼小,看起来像是四五岁的样子。
梁檀牵着她,慢慢地往前走着。
周围一片虚无,是没有任何景色的茫白,什么也看不见。
但梁檀牵着她走了一段,忽而绿油油的草地顿现,蓝天白云悬在头顶,一眼望去,天高阔野。
这是沧海峰。
她回头,就看见身后是她和师父居住了十多年的小屋子,宋小河拉了拉梁檀的手,“师父,我们越走越远了,不回家吗?”
梁檀笑着说:“家何时都能回啊,但是你,要走出去看看。”
宋小河向来听师父的话,她乖巧地被牵着,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而后梁檀停住了,说:“小河,往前走吧,慢慢地走,别摔倒了。”
宋小河看着他,问道:“师父,你不能与我一起吗?”
梁檀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人。
那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神色淡然而平静,仔细看,平淡的眼睛里却有着轻微的笑意。
这是梁清。
“师父要在家中陪着你师伯。”梁檀说:“我们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宋小河重重地点头,说:“那师父要等着我!”
梁檀摸了一把她的脑袋,轻声道:“去吧。”
宋小河继续往前了,身体渐渐长大,没走多少路,沧海峰的景色就消失,取之而代的,则是酆都鬼蜮的苍凉地界。
这里奇形怪状的妖怪横生,丑陋的魔神盘着尾巴,他们好奇地朝宋小河张望着。
忽而苏暮临从一旁跑了出来,兴奋地拉住她的手,唤道:“小河大人,小河大人!”
宋小河歪着头看他,然后说:“苏暮临,你要陪我一起走吗?”
“当然,我要一直追随小河大人!”苏暮临与她并肩而行,二人往前,走过了酆都鬼蜮。
“宋姑娘。”
身侧传来温柔的轻声,宋小河偏头看去,就见谢归站在边上。
他穿着一身竹青长衣,长发冠起,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正笑着看宋小河。
“谢春棠,你也来了?”宋小河道。
谢归上前,与她走在一起,说:“在下也陪宋姑娘走一程吧。”
三人同行,苏暮临与谢归不对付,阴阳怪气地刺了他两句,随后走到了夏国。
荒败了百年的夏国,灿阳之下,鲜艳的海棠花随风飘摆着,落了满地的花瓣,美不胜收。
谢归站在了海棠树下,忽而一个少女跳下来,扑进谢归的怀里喊着哥哥。
这是谢采蕴。
兄妹二人向宋小河道别,漫天的海棠花瓣纷飞,天边晕染了霞光,宋小河便在红霞之下,继续往前走。
她和苏暮临走过寿麟城,走过长安,走过江南,来到了南延的不辞春。
面前站着步时鸢。
她手中握着珠串,面色虽然还是消瘦的,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温柔的眼眸看着宋小河。
“小河,走到这里了?”
宋小河轻哼了一声,有些生她的气,“鸢姐,何故骗我?”
步时鸢抬手,往她脑袋上揉了两下,并没有解释,只是说:“再往前走走,还差最后一步了。”
宋小河便继续往前走,苏暮临停下了,与步时鸢站在一处,没再向前。
她独身一人前行,身边的景色暗下来,天地混沌。
周围起了大雾,宋小河渐渐看不清前路了,她走走停停,四顾茫然。
“宋小河!”
一声厉喝炸响,宋小河被吓了一跳。
随后她就看见面前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人,其中关如萱和钟浔元,钟慕鱼和鱼皎站在前方。
后面的众人,有些她认识,是寒天宗和钟氏,有些不认识,是各门派的人。
“你勾结魔族,不知从何处盗取了这通天法力,意欲何为?”
“你杀了钟氏家主,搅乱了整个寒天宗!你害得关氏族人离散,闹得人界不得安宁!”
“你将沈溪山拖下神坛,他原本是天纵奇才,走通天之途,而今却落魄至此,还因你而死,你可有悔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嘈杂的声音充斥了宋小河的耳朵,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呵斥重重砸在她的心头,众人疾声厉色,让她下意识心生畏惧。
云馥从人群中走出来,讶然道:“你犯了那么多罪吗?”
“你们这是对我强加莫须有的罪名!”宋小河生气了,大声反驳道:“我根本就没有做错!”
“我也没做错啊。”关如萱说:“我是为了我的家族,若我不做那些事,关氏就会落没,我的族人亲朋,最终都会流离失所,成为食不果腹的平凡人,我没有选择。”
“我也没做错。”鱼皎道:“我是为了我师娘,她平白被恶人砍了手脚,我只不过是想再让她奔跑,抚琴。”
“我娘为不辞春战死,舍弃性命,最后因皇权贵族的私欲被强加污名,被世人唾骂那么多年。这样的掌权者,不止是我娘,定然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被诬陷,残害,我不过是想肃清那些人而已,难道我做错了吗?”云馥紧跟着说。
到了钟浔元,他耸耸肩,道:“我年幼被舍弃,无人在乎我的死活,我只是想要活下来,活得更好罢了。”
宋小河攥紧拳头,“可你们害了无辜之人!”
“他们也害了许多人。”云馥转身,指向身后的众人,说道:“这便是现世凡人的模样,你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却说你有罪。”
云馥对着宋小河笑道:“你身怀龙珠,又拥有那么强的力量,在他们的眼里本身就是一种罪啊。世人罪孽深重,如此肮脏不堪,不公之事遍布天下,险恶之心比比皆是。宋小河,这样的世人如何拯救?值得你用尽所有去庇护吗?”
“这就是你追寻的大道?”
那些人站在她面前,对着她指指点点,厉声责骂,将一切罪名压在她的头上。
宋小河的脊梁渐渐不再挺直,娇小的肩膀扛不起这样的压力,她有些瑟缩,往后退了两步。
归根结底,她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有通天的本领,与这么多人为敌?
或许舍弃一切,世间再如何肮脏,如何纷乱,都与她不相干。
她应该往回走,走回沧海峰那个属于她的小屋里,那才是她此生的归宿。
宋小河如此想着,可脚步却迟迟不肯后退,身前的骂声越来越响,扑面朝她压来。
“宋小河。”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并不响亮,但宋小河还是在吵闹的责骂中听得清清楚楚。
她惶然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侧旁,嘴角挑着一抹不明显的笑,眸光清亮。
宋小河紧忙往前两步,跑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抱住,眼泪尽数蹭在他的胸膛。
“你这个笨蛋,怎么又在哭?”沈溪山笑她。
宋小河仰起头,看着沈溪山,茫然地问道:“何为大道啊?我不明白,沈溪山,你告诉我。”
沈溪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手,在她的耳垂处捏了捏,又在她的脸颊上捏了捏,随后说:“你回头看看。”
宋小河听闻,便回过头。
她看见了师父,师伯,看见了谢归,谢采蕴,苏暮临,步时鸢。
紧接着还有,孟观行,杨姝,还有那些消失的夏国子民,那些守城的南延将士,还有云尘,有许许多多的生面孔,他们身上穿着仙盟的宗服,是每一次出任务牺牲或是重伤的仙盟弟子。
再远一些,就是总是给摸着她的脑袋的孙玉珍,同行路上给她分吃食的倪莹,一些在仙盟给予她陪伴的人。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眼眸似乎有着力量,源源不断地送给宋小河。
宋小河一一看去,早已泪流满面。
宋小河一直觉得自己孤单,可是回头望去,其实在每一段路上,她似乎都有人作陪。
沈溪山牵着她的手,低头看她,“宋小河,你现在明白何为大道了吗?”
宋小河点头,她明白了。
她松开了沈溪山的手,一步一步朝着斥责她的人群走去。
强劲的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翻飞,四条小辫纷扬,甚至迷了她的眼。她用袖子挡在脸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坚定地往前。
于是责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双耳几乎被这种吵闹声占满,一声一声,全是对她的讨伐。
宋小河走入人群之中,她顶着狂风和喧声,脚步却逐渐加快。起初还是慢慢走着,到后来变为疾走,最后她开始奔跑,从小跑到大步狂奔。
何为大道呢?
宋小河心想,就像是在世间飘荡百年,只为解开夏国封印的谢归。
是忍辱负重,受尽嘲笑也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师父。
是带领着七千将士,死守不辞春的云尘将军。
是甘愿化为黑雾的谢采蕴,是为救弟弟自抽一魄,坦然面对死亡的梁颂微,是甘愿为父母妻儿争一线生机而留在不辞春的人们。
这世间的确有太多太多的不公和肮脏,可也有那些舍生舍命的奉献之人,也有善良淳朴的寻常之人,更有不畏艰险,攀登仙途,只为人界争一分气运的修仙之人。
是恶必除,是善必扬,是英勇必以歌颂,是牺牲必以铭记。
是薪火传承不息,人族绵延昌盛。
这才是宋小河以凡人之心,凡人之躯所攀登追逐的大道!
她的心口亮出红色的光芒,呼啸的风忽而从她身后席卷,化作一股无比强大的推力。
她乘着风,越跑越快,身体也极其轻盈,终于跑出了层层迷雾,跑出了厉声的吵闹,得见天光。
混沌黑暗的天地之间,雷云滚滚,狂风怒号。
那朵红莲飘到半空中,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猛地炸开了炫目的虹光,刹那间将天地渲染得瑰丽至极,令所有人被强光刺得下意识遮了眼。
紧接着,莲花的一瓣一瓣绽开,浑身血污的少女站在其中,浑身缠绕着赤色光芒,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庞,墨色的眼眸清澈无比。
任凭狂风呼啸,她自坚韧不摧。
众人爆发出哗然之声,都以为宋小河已经无力反抗,却没想到她还有再站起来的力量。
云馥也震惊地瞪大眼睛,恐惧蔓延了她的全身,死死地盯着站在红莲之上的宋小河,她心中明白,完了,全完了。
宋小河又站起来,那便再也不会有什么将她击倒。
天穹之中,滚滚雷云开始往旋转,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的云涡,中心之处黑暗无比,隐隐闪烁白光。
原本低吼一般的雷声也逐渐变得强大,盖满了整片苍穹,延至视线的尽头,全被这雷云占据,凡人在天穹下,不过是渺小的蝼蚁。
而云涡的中心,正悬在宋小河的头顶上。
只见乌黑的云间,隐隐有龙鳞出现,搅动着云层闪电,时不时露出令人震撼的巨大身躯。
龙似乎盘旋在整片天穹,庞大到底下的众人险些吓疯,浑身瘫软地摔成一片,连滚带爬开始四处逃窜。
较之云层里的神龙,云馥踩着的那条反而真的变成了虫子一般大小。
宋小河抬头,看着天上那迅速卷积的雷云,沉默不语。
她知道,这是属于她的雷劫。
行路难,行路难。
仙途艰险,大道坎坷,千万人往之,千万人坠落。非千锤百炼,如何铸得仙骨,登得天梯?
宋小河一路磕磕绊绊,终于也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迎来了天劫。
她双手凝聚出赤色光芒,将自己完全覆在光芒之中,化作黑暗天地间独一抹鲜亮而纯粹的色彩。
雷声渐增,密集起来,银色的闪电开始频繁出现在云层里,乌黑的云中聚集起光芒,一层一层,描绘出云涡的轮廓。
凌厉的风遇上了业火红莲的寒气,变作刮骨之刀,在空中疯狂舞动,所有人开始往远处逃窜。
旦见云层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给人一种白昼降临的错觉,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雷暴。
随后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无声的,寂静的。
但天地被照得骤亮无比,仿佛所有污秽都无所遁形,俱清清楚楚地展示在这强大的天光之下。
下一刻,震彻天际的雷自万丈高空猛然劈下!
雷声炸响,如同将天地生生撕裂一般,大地剧烈震动,仿佛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重重劈在宋小河的头上!
所有力量只集中在那一瞬,神雷落下之后,片刻就消散了。
但并未结束。
第二道巨雷也很快接上,甚至比第一道雷更为震响,更为迅猛!
红莲绽放,赤光弥漫天际,万千莲华遍布不辞春,往远处蔓延,铺满了整片龙息之谷。
天摇地动,方圆千里仍有余震,所有梦中的百姓都听见了雷声,有好事者起身查看。
却见遥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天边,雷光迅猛落下,接连不断。
于是众人惊呼,此乃神迹。
天雷是六界最为霸道之雷,六界万灵若要修炼得道,无不受它一劫。
宋小河汇聚了全身的力量,几乎埋没在漫天的雷声中,她的耳朵被震得失聪,天似乎塌下来,往她的头顶上压。
她咬死了牙关,半步不肯后退!
九天神雷连续降了九道。
最后一道几乎像是要将大地劈穿,方圆无数百姓被天雷余韵震荡,昏死在地,幼儿啼哭不止。
待这道雷落下之后,所有雷云开始消散,风声渐停。
皎月重现,星芒点点。
降下天雷之处却没有任何痕迹。
天空下,巨大的红色的莲花在宋小河的背后绽放,层层花瓣鲜艳绚丽,漫天的光照亮了黑夜。
宋小河就站在那红莲之前,衣裙轻摆,浑身的华光中环绕着虚无的白气。
刹那之间,好像人界万物生灵的声音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祈福的百姓,受苦的灾民,战争下饱受摧残的弱小者,天灾中无端遭祸的可怜人。
神明听世音,则福禄降,厄灾除。
“一雷飞升,九雷晋神。”
步时鸢看着宋小河的身影,弯唇笑了。她耗尽神力算得宋小河九九八十一劫,在人间游荡百年,多次插手凡人命途导致业果缠身而无数次濒死,为的便是这一日,“人界之神,终于现世了。”
黑色的雾从步时鸢的身上飞速散去,她的体态变得板正,原本骨瘦如柴的身躯也丰盈起来,面色渐渐红润,那股始终环绕她的死气终于消失。
缠绕她百年的业果,终得偿还。
与此同时。
天界飞升仙钟和神钟一同震响,浑厚的声音传遍四野,仙神两族同时停下手中的事抬头,露出震撼的神色。
仙钟坐落在天梯之上,许多年前,凡人飞升之后踏上天梯,此钟便会响起。
只是自从天梯断裂之后,便再无凡人飞升。
而今这仙钟再次响起,原本断裂粉碎的天梯一层层接上,就意味着凡间有人飞升了,伴着神钟一同响,就表明那凡人不仅仅是飞升,并且越级晋神!
这是六界中从未有过的先例!
这消息惊动了上三界,很快就传遍六界,所有人都翘首以盼那通天之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都会知道,那个创造了神迹之人的名字——宋小河。
新天历九万九千七百年。
凡历崇嘉二十八年。
天道压人族七千年,致使凡间天灾不断,妖邪横生。
在这盛夏之际,宋小河招至雷劫,越级晋神,重建天梯,成为天下第一人。
自此以后,人界生灵有了庇佑之神,式微的气运将节节攀升,人族将迎来鼎盛。
宋小河只觉得身体轻盈无比,身上所有痛苦消失了,她站在空中,体内蕴含着无穷的神力,她止了神识,感官恢复正常。
尤其令她满意的,是那双眼睛。
她能够在夜间看清楚所有东西了,比先前在白日里偶尔也瞧不清的状态好太多太多。
她看见云馥满目惊恐地踩在那条腐败之龙的头上,而那条凶猛的龙此刻匍匐在地,吓得如死了一样。
宋小河抽出木剑,身形一晃,如一道捕捉不到的光影,等云馥的目光定焦之时,宋小河已经落到了面前来。
她下意识抱住脑袋,将身体蜷缩起来,身体吓得发抖。
然而宋小河的剑却只刺入了她身下的腐龙,旦见红光闪烁,那条龙便从头到尾裂开,顷刻间便粉碎了。
腐龙的身躯中飘出一缕魂,飞去了苏暮临所在的方向。
宋小河站在云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抱成一团的她,说道:“云馥,有一句话你说的是对的。”
她声音轻缓,平静而从容,带着至高的神性:“这天下的确有数不尽的被恶念驱使之人,他们为一己私欲残害无辜,罪不可恕。但这世间本就善恶并存,没有绝对纯洁的净土,你做不到,诸天神明也做不到。”
宋小河收了剑,看着自己白嫩的手掌,一朵小巧的莲花在她掌心绽放,精致玲珑,“弱小之人无所依靠,正义无人伸张,当残酷的真相被掩埋时,无辜之人被污蔑时,才更需要有人奋力登上天梯,成为庇佑凡人的神明。如此,才能让人族长盛。”
她将手一握,莲花便被捏碎,光芒从指尖散去,飞快地飘向四面八方。
宋小河纵身,飞向了极高的地方,低眸往下看。
就见覆盖了不辞春的赤冰散去,满地的枯骨化作青烟,堆积在一起的无头之尸也像是被风吹散的砂砾,那些战争留下的残影,那些云馥舍不下的执念,在她的神力下一点点消失。
云尘的尸体也开始散去。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乃……将军……”
云馥嘶声哭喊,拼尽全力奔跑过去,“娘,娘!不要离开我!!”
她猛地抱过去,却抱住了一团散沙,无头将军散在了风中,化作无数烟尘,云馥抱了个空,伸手慌乱地捞了几下,什么也没有。
她仰天长啸,身上的灵力猛然爆发,白色的光芒如同一场大雾,迅速在不辞春中蔓延。
随后一阵风起,就见浓郁的雾气过后,战鼓响起,号角长鸣。
七千将士在城门外厮杀,血染红了土地,嚎叫声怒吼声不断,场面触目惊心。
云尘身中数箭,铁甲尽裂,长枪也断了一截。
她站在城门之前,用长枪挡着几人的刀,后退数丈,脊背撞上了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
她似乎力竭了,粗重地喘着,却仍旧站得笔直,满脸的血将她的面容染得惨烈可怖,只听她的声音振聋发聩,“我云尘,乃是不辞春的将军,自当誓死守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尚存,就决不允许尔等罪孽之刃,伤我南延黎民!!!”
随后长枪尽断,利刃穿透铁甲,刺进云尘的体内。
她惨叫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流下两行血泪,仰天喊道:“皇上!皇上——!臣,负尽皇恩啊!”
她声嘶力竭,悔恨的喊声直冲天际。
云馥灵力散去,摔倒在地,奋力向前爬,哭声凄惨,“我娘到死都不知道皇帝放弃了这片土地的百姓,放弃了他们将士的性命,她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不甘自己没能守住城,守住城中的百姓!”
“我娘,不是逃将!她为全城百姓战死,死得荣耀!凭什么那些王权贵族就可以颠倒黑白,坐享其成,受百姓爱戴!辱我娘铁骨,让她被世人辱骂多年!而这为百姓抗敌顽抗到最后一刻的七千英魂,却被钉上逃兵的骂名,埋藏于地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宋小河!”她的尖声从底下传上来,喊劈了嗓子,喊得满口鲜血,双目赤红,“宋小河!你看清楚了吗?我娘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片血肉上,都刻满了忠字,那些人怎么敢,将她钉在罪人之柱上!”
云馥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甘心。
她认为这世间的人被贪欲侵蚀,不配得到拯救。
宋小河成为第一个神,成为人界唯一的神,她会继续庇佑那些恶人,让他们享尽荣华富贵,然后寿终正寝。
而她的母亲,那七千英魂,将永远洗不尽污名。
“我不会。”宋小河听到了她充满恨意的心声,用平和的目光望着她,“云馥,我会将你母亲和城中所有战士的事迹告知天下,我会让那些掩盖自己罪孽的人得到惩罚,后世之人将为你的母亲立像,为七千英魂立碑。”
“我绝不会让不辞春的任何一位烈士,背负罪名,无辜枉死。”
宋小河仰起头,闭上眼睛的瞬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伸展双臂,神体浮于高空,那朵巨大无比的红莲极快地展开,旋即融在风中,飘散。
片刻,一场大雨落下,覆盖方圆百里。
天降甘霖。
地上逐一开出了莲花,从城头到城尾,铺满了每一寸土地,鲜艳而美丽。
当浸满烈士鲜血的荒土盛开赤红的莲花,神的庇佑就降临在这片壮烈的土地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新生。
红莲散去,茂盛的草拔地而起,以往盛开在不辞春的各种花朵也纷纷绽放,放眼望去尽是蓬勃的生机。
神力将城中所有魂魄凝聚,他们站得密密麻麻,泣声高歌:
“我们的——将军啊——”
“我们的——英雄啊——”
“您的功绩,永垂不朽——”
“您的英烈,万载千秋——”
“只愿来生逢盛世,再无赤血洒焦土,再无烽火不休,只求神明庇后世,求天灾少有,求和平长留。”
这片土地之下,曾埋着枉死的阴魂,埋着不朽的忠骨,埋着云家凌云长志,埋着云舒窈百年来的悔恨和牵挂。
她趴在地上,听到这齐声高歌,恍然回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
她的母亲云尘端着甜汤走进房中,蹲坐在她的床榻边,用手掌覆在她额头上试探着高热退没退,然后擦着她的眼泪轻声细语,笑着对她说:“我当然是跟舒窈一起离开呀,你是我的女儿,我定然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的。”
后来她回到不辞春,在那堆叠了七千具尸体的坑中翻找,忍受着腐烂的尸体爬满的驱虫和浓烈的臭味,在里面翻出了她娘的尸体。
她将那无头尸体背在背上时,才发现原来母亲的身体并不比她高大多少,肩膀也并不比她宽阔多少,褪去战甲之后,她也就是寻常女子的模样。
此后多年,云馥仍旧为那天晚上,她摔了的那一碗清汤面耿耿于怀。
每每想起,就心痛如刀绞。
尤其是母亲看见她摔了一地的面条,敛着眉沉默半晌后,又笑着对她说:“舒窈不想吃,那便不吃了。”
这个画面,她毕生难忘,刻骨铭心。
“娘……”云馥哭得抽噎,吐血不止,发出痛苦的悲鸣,“对不起,舒窈对不起你……”
忽而一人走到她的面前,云馥抬起头,看见来人是步时鸢。
如今败局已定,云馥将死,也不在意步时鸢利用了她,欺骗了她。
就听她道:“你娘已经轮回,先前同行的杨姝,便是她的转世。”
云馥猛然瞪大眼睛,惊愕地往前爬,想要抓住步时鸢的衣摆,“你说什么?!”
步时鸢往后退了两步,就见杨姝正站在后方。
宋小河洒下神的庇佑,孟观行,杨姝等人都恢复了伤势,她随着步时鸢来到此处,看见了趴在地上边吐血边哭的云馥。
杨姝坐在她面前,拉着云馥的两条手臂抱起来,毫不嫌弃她身上的污浊,将她抱在怀中,叹道:“你这孩子,怎么执迷不悟成这样呢?你娘都死了那么多年,轮回成了我,你却还惦记着前尘往事。”
云馥抱住她的脖子,哭喊着:“娘,我好想你……你教我的那些功夫,刺绣,还有厨艺,我都已经练得很好了,我想再给你看看,都没有机会……”
“好了好了,别哭了。”杨姝拍着她的后背,想起来时在灵船上刻苦地练功,低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云馥又说:“我真的后悔当初一直与你争吵,没能放下对你的成见,我那么不懂事,甚至没能与你好好分别,若是我能早些练好功夫,就能与你一起留下守城,与你一起死。”
“这天下间的父母,哪个愿意看见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呢?”杨姝道:“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你娘最大的回报了。”
云馥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忽而慢慢平息下来,哭声变小,慢慢地抽泣着,说:“娘,再给我唱一曲儿,好吗?”
杨姝不大会唱曲儿,但是她出任务时走南闯北,也听过不少当地的曲子,于是下意识挑了一个哼给她。
她抱着云馥轻摇,嘴里哼着悠长轻快的小曲儿,然后一点一点地听着云馥断了气息,就此长眠。
杨姝并未感到悲伤,却在最后也落了一滴泪。
宋小河自空中落下,只觉得大地忽然传来震动,轰然声响自身后传来。
她转头,就看见一扇巨门拔地而起,朝两边敞开,门上雕刻着凶猛异兽,上头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冥界之门。
门后走来两个面色惨白的俊俏男子,着一黑一白长袍,戴着高帽。
白袍人挽着木枷,笑眯眯地,高帽上是:一见生财。
黑袍人手臂上缠着铁链镰刀,在手中甩着玩儿,高帽上则是:天下太平。
两人走到宋小河面前,同时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贺喜上神,我等是冥界使者,前来从上神手上接人。”
这黑白二人虽然长得并不骇人,但宋小河是听着两位的故事长大的,心中难免发毛,她将长生灯掏出来,说:“这,这是我的师父和师伯……”
“哦,懂了。”那白袍子笑道:“关系户嘛,我们会多加关照的。”
“那……”宋小河问:“他们转世之后,能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吗?”
“这有何难,上神若想知,届时往天界送一本册子即可。”白袍子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样子,让宋小河稍稍有些放心了,也露出笑容,说:“那就劳烦二位了。”
长生灯送出去时,她满是不舍,对着灯摸了又摸,含泪道:“师父,师伯,我会去看你们的。”
黑白袍站着看了会儿,等她向灯好一阵道别,才恋恋不舍地递给了两人。接过长生灯,两人走回了门里,继而又一阵地动,那门又沉入地中。
宋小河好奇地过去瞧了瞧,见地面平整,没有任何开裂的痕迹,不禁道一声神奇。
旋即一想,她现在也是神来着。
于是双手往身后一背,压着嘴角笑,有几分小得意。
刚往前走了两步,面前就有一人出现,落在她的面前,福身一礼,“贺喜上神登上天梯,成为天下第一人。”
正是扮成娇娇悄悄女子模样的满月。
宋小河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巴都合不拢,“怎么大家都知道呀?”
“天界敲响神钟,六界已尽知您的飞升,您破格晋神,势必会成为六界万众瞩目的人物。”满月的双眼里全是仰慕,溢于言表。
“那我现在岂非很受欢迎?”宋小河捂着嘴,偷笑起来。
“这是自然,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很多人找上神贺喜了。”满月道。
“你怎么会在此处啊?”宋小河拍了拍他的肩膀,稍稍正形。
满月道:“我一直都在附近,只不过现在灵力低微,无法露面,只敢等上神飞升之后才敢出现道喜。”
宋小河带着他往前走,疑问道:“我先前在城的后面看见了你当初拉我封正的灵域,怎么你以前在这里生活吗?”
满月颔首:“未修炼出人形之前,我便在此处修行,只是后来战争摧毁了这里,我不得已才离开,那是我看见上神今世的师父拓印了这座城,便跟着他离开了南延,于寿麟城的山中继续修炼。”
宋小河又问:“我师父是如何有这不辞春的地图的?”
“当初城中人越山逃亡,我就跟在身后,云将军之女那几日闹得厉害,将行李都扔进了河中,我便在河水下游截住,看到地图之中买的是家书,便将地图给了上神的师父。”满月回忆起从前,语速缓慢道:“只是后来上神的师父想要回南延挖家书时,却因为城中已经变为凶地而无法靠近,只得作罢,藏于寿麟山中。”
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阿竹将地图给了云馥,云馥根本没有打开行李,没看见她留下的地图和信,行李被满月见到之后,满月为了跟随梁檀前往寿麟山,将地图给了他。
只是隔了几年,战争平息之后,此地已经被云馥变为凶地,梁檀只得返回。
许多年后,宋小河去了寿龄山,将那地图挖出,再来此地送梁檀的魂魄。
这份地图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宋小河的手中,形成了闭环。
她沉思半晌,而后道:“我会把这些家书挖出来送给他们的家人,总之你也辛苦了,这一路走来你帮了不少忙。”
满月红着脸说:“能帮上神,乃是我的荣幸。”
宋小河好哥们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再藏起来修炼,早日飞升。
满月临走前,到底是把自己的乳牙给送出了,言宋小河何时想要找他,烧掉乳牙即可。
宋小河自然收下,与他道别。
她浑身轻松,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想要去找沈溪山,却见苏暮临狂奔而来。
“小河大人!!”他高举双臂,振声呼喊。
宋小河欢快地迎过去,两人就差手拉着手转圈圈了,她赶忙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全好了!”苏暮临维持着魔体,银色的长发,雪白的双耳,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眼角眉梢都是高兴的,说话时手舞足蹈:“小河大人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我的选择不会出错!如今你飞升晋神,我也跟着升天,日后在魔族我看谁瞧不起我!”
宋小河讶异地看着他,道:“有一件事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龙神。”
其实宋小河早有怀疑,那些她莫名其妙在睡着之后跑去沈溪山床上的夜晚,还有当初沈溪山的封印与她体内魂魄的封印相同的图案,这些过往暂且不说。
就是先前步时鸢启动阵法召出的赤炼神火,宋小河的胳膊只是沾染了一点,就烧得灼痛,留下骇人的伤口,沈溪山的身体却半点事都没有。
龙神之体,自然坚固无比。
苏暮临听到这话之后,往后面张望了几眼,随后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飞快道:“谁在乎那些啊!沈溪山那个恶人就算是龙神,也比不上小河大人,你现在是六界中唯一的凡人之神,今后可了不得啦!上古时期的人神主宰六界你知道吗……”
他跟在宋小河左右喋喋不休,宋小河听得捧腹大笑,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嘻嘻哈哈好一会儿。
再往前,宋小河就在路边看见了沈溪山。
他偏挑高的地方站,踩在断壁之上,双手抱臂,嘴角往下沉着,似满脸的不耐烦。
龙角已经收起来,双眸也变回了黑色,他现在仍是凡人的外形。
孟观行站在边上,正仰着脸与他说话,看那口型,约莫说的是:“溪山,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其他猎师则围在旁边,杨姝与步时鸢交谈。
清风徐来,城中春意盎然,风景如画。
宋小河一瞧见他,心中便满是欢喜,加快了脚步走过去,随后开始与孟观行,杨姝,庄江等人说话。
众人都是死里逃生,还不知宋小河飞升之时,相互宽慰着此行的惊险。
等寒暄完了,宋小河走到沈溪山身边,低声唤他:“沈溪山!”
沈溪山垂眸,睨她一眼,并未应声。
宋小河眨着晶亮的大眼睛,来到他边上,将他左看右看,那一张脸当真臭得不行,比先前看起来更恶劣了。
她拽着沈溪山的衣裳爬上去,也站在断壁之上,歪着脑袋去看他,“怎么?如今龙神大人归位,不搭理我这小小凡人了?”
沈溪山轻嗤一声,“如今你都是上神了,我哪里敢对你摆脸色。”
宋小河抓着他的手臂,往他脸上看,“你这嘴角都要沉到地上去了,我与你说话,你怎么不看我?”
“与我说话?”沈溪山肩膀一抖,侧过身去,拉了个长脸,“上神如今是大人物,忙得很。不是冥界的小鬼,就是那只爱穿着罗裙扮成女子的公狐狸,要不就是就知道耷拉着舌头傻乐的蠢狼,再然后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有,我哪里有殊荣跟上神说话呢。”
这酸溜溜的语气,差点把宋小河冲得翻了个跟头。
“我是先把师父和师伯的魂魄送走,然后又与他们随便说了几句嘛,这也要生气?”宋小河笑眯眯地用手指戳他的肩膀,“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沈溪山又将身子转过来看她,“那我方才去找你,你看见我了吗?”
“啊?”宋小河愣了一下,回想起来,方才只顾着跟人说话,还真没注意视线里有没有沈溪山。
沈溪山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方才根本没看见自己。天劫一过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结果宋小河跟这个聊聊跟那个聊聊,啰里吧嗦地说了一堆,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尤其是那只公狐狸的破牙,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一直送送送!
他气死了,阴阳怪气道:“也是,我不过区区一条长虫,哪能入得了上神的眼。”
“我眼神不好嘛,情有可原。”宋小河咂咂嘴,心想沈溪山真是气糊涂了,还把自己比作长虫,于是道:“那怎么办?要不我亲你一口,你别生气了?”
话音刚一落下,沈溪山的手就突地伸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紧接着他的头就往下压,覆住了宋小河的唇。
他用柔软的舌扫过宋小河的唇瓣,深入牙关往里探,轻车熟路地找到宋小河小小的舌尖,带着几分凶巴巴的气势,与她勾缠起来。
周围人见状,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发出惊愕地低呼声。
宋小河的脸也爆红,拍打着他的手臂,呜呜道:“我没说在这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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