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方东连续告假两日, 终于在第三日回来上课了。
眼下发青,眉宇间残余着倦怠。
梁源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将这两日的笔记递给他:“先生课堂上说的我都记下来了, 若有不明白之处,可来问我。”
“多谢源弟。”方东接过,以拳抵唇,克制地打了个哈欠,“今日放课前还给你。”
梁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 你慢慢看,身体要紧。”
看方东这样子, 梁源就知?道他这几天?没?休息好, 再忙着查漏补缺,身体可不一定?受得住。
方东何等聪慧, 听出言外之意,有些感动:“我知?道了,多谢源弟。”
梁源故作不快,抬了抬下巴:“怎么谢来谢去, 未免太跟我见外了。”
方东失笑, 等梁源回?了座位,动作颇有些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
宣纸上的字迹矫若游龙,非刻板的楷体,笔锋之间透着潇洒恣意,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
方东忽而?想起?梁源初入私塾时的字迹, 心中不由感叹, 源弟的进步着实令人心惊。
甩了甩头,将沉郁困倦抛到脑后, 方东取出自?己的书本,执笔悬腕,埋头抄录起?来。
一天?的课程结束,梁源把书本塞进小挎包,刚走两步,就被方东叫住了:“源弟,我抄好了,笔记还你。”
梁源面露讶色:“这么快?”
方东笑了笑,指腹摩挲着指侧长时间握笔形成的凹陷:“晚上回?去还要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可能没?时间抄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源无声叹一口气:“那好吧,方兄你早点回?家,明日再见。”
方东含笑应好。
梁源接过笔记放进小挎包,突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眸光流转,恰好与课室后边儿的韩志平对视上。
韩志平被梁源逮个正着,目光不由闪躲起?来,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加快脚程离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梁源挑了下眉,同方东点头示意,径直出了课室。
铺子的生意一般有两个高峰期,上午还有傍晚时分。
梁源恰好赶上客流量极多的点,苏慧兰和赵荷花两人忙不过来,就帮着收钱和打包点心。
原本因为等待略显焦躁的客人们见是梁源给他们打包点心,那点不满瞬间散去,笑呵呵拎着点心家去了。
忙完这一阵,也到了关门的时辰。
梁源已经做好了简陋的晚饭,一碗青菜汤,以及两份蛋炒饭。
苏慧兰忙着应付客人,中午肯定?没?吃好,而?梁源学习消耗体力,中午那么点饭早就消化完了,一大碗饭轻松解决。
明明不是头一回?吃到源哥儿做的饭了,苏慧兰还是一边吃一边夸:“源哥儿手艺真好,这饭炒得粒粒分明,还有这菜汤,绿油油的,清淡又好喝,娘做的都没?这么好吃。”
梁源以前学做饭是为了填饱肚子,味道也仅在不难吃的水平,经他娘这么一夸,耳廓微微发烫,闷头扒饭,只哼了哼以做回?应。
吃饱喝足,梁源放下筷子,用商量的口吻:“娘,铺子的生意一直都挺好,您就没?想过再招一个人吗?”
等待时间过长,影响客人心情?是一回?事,梁源更担心苏慧兰累着。
苏慧兰揉了揉腕子:“娘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一时半会招不到满意的人,万一再来个王翠桃,我真能气死。”
她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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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桃在铺子上干了好几年,都能被人轻易收买,新来的不知?根底,万一引狼入室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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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想想也是,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帮忙收拾了碗筷,回?屋写课业。
写完课业,外面苏慧兰也都收拾妥当了,梁源烧了一锅热水,洗漱过后进了自?习室,按老规矩,学到亥时才出来。
次日中午,梁源正要喊上方东去热饭,却见对方步履匆匆,飞也似地跑出了课室。
梁源回?过神?,只看见门口一闪而?逝的灰色袍角。
梁源眨眨眼,带上饭盒去隔壁找唐胤约饭去了。
约完饭,梁源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发出邀请:“唐兄,作诗否?”
每次都这样,唐胤已经麻木了,自?觉放下碗筷,摆出笔墨纸砚:“我准备好了。”
……
一整个下午,方东都没?再回?来。
这样下去可不行,下个月就是府试,而?方东这些天?已经耽误了不少课程。
可梁源又明白,方东这般极有可能是他娘身体不好。
学业和亲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若想二者兼顾,需要非常多的精力。
梁源回?想起?方东疲乏的模样,准备去书斋买点宣纸。
途径一家医馆,梁源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倏而?顿住了脚步。
方东站在医馆门口,手上扶着一位和苏慧兰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她面容苍白病态,两颊凹陷进去,整个人憔悴而?又枯瘦。
方东神?情?焦急,又带着几分恳求,嘴巴张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而?那医馆的学徒接连推搡了他几下,动作粗暴,一脸鄙夷,说?话声很大,似乎就是为了让大家听见:“没?钱你来看什么大夫,没?钱就别生病,别来医馆啊!还赊账,你一个半大小子,你老娘又是个药罐子,我估计啊,你赊了账就跑没?影喽!”
方东脸色涨红,梁源一走近,听见他道:“我可以立字据,若是我不还钱……”
学徒懒得听他废话,一挥手,像是在赶什么脏东西:“滚滚滚,赶紧滚!要是人人都来赊账,这医馆还开不开了?”说?完又狠狠推了方东一把。
方东还搀扶着他娘,避让不开,踉跄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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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忙上前两步,稳住方东:“小心!”
方东正处于思绪混乱,六神?无主之时,乍一听到熟悉的声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扭头,他霎时怔住:“……源弟。”
梁源收回?手,面无表情?看向?那医馆学徒:“医者救死扶伤,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病人的?”
学徒撇了撇嘴,不吱声。
梁源绕到另一边,帮着方东搀扶他娘:“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别家好了。”
他又低声同方东道:“我带你去另一家。”
方东张了张嘴,想说?这家医馆的诊费和药钱要比别家便宜点,结果那学徒冷笑说?:“没?银子不论到哪都是被赶出来,要我说?啊,你娘这病八成是看不好了,还不如?省点钱,来日买副棺材板呢。”
方东瞳孔震颤,气得身子发抖,恐惧与愠怒如?同潮水般袭来,快要将他的理?智淹没?了。
梁源见他的下颌都在颤抖,连忙打断学徒:“医者仁心,你既无仁心也无医德,难怪三四十岁还是个学徒。”
学徒怒目而?视:“你!”
梁源又扫了眼医馆的招牌:“见死不救,冷漠无情?,想必你家的大夫都是如?此,真糟蹋了这‘仁心’二字。”
“方兄我们走,依我看啊,这医馆只看富人,不管咱们平民?老百姓的死活,杨河镇又不止这一家医馆,我还真没?见过其?他几家像仁心医馆这般。”
方东也知?晓今日是不可能在仁心医馆给他娘看病了,只好与梁源一道,扶着他娘离开。
路过看热闹的人,梁源耳朵尖,把众人的议论尽收耳中。
“这小子说?得不错,这年头谁能保证没?个困难时候,要是每家医馆都像他家这样,那可真不给咱们老百姓活路啊。”
“这仁心医馆不一直都这样么,俺们村那杀猪的刘大牛,去年他娘得了病,但又没?带够银子,就被赶出来了,最后耽搁了时辰,人没?了。”
“你们可都小点声,知?道这医馆背后是谁吗,还敢说?这些!”
“谁?”
“曹员外!”
放眼整个杨河镇,能被人称为曹员外的,也就只有曹安他爹了。
梁源和方东对视一眼,彼此心中了然?。
也难怪仁心医馆这么嚣张,曹家有梁守海这个县令做靠山,在灵璧县都横着走,更遑论杨河镇了。
三人很快抵达医馆,坐堂的依旧是上次给梁源看风寒的老大夫。
老大夫给方东他娘诊脉,又看了舌苔,吐出三个字:“结代脉?”
梁源瞠目,结代脉不就是心律失常,最忌讳的就是过度劳累。
“正是结代脉,劳烦您开几副药。”方东欲言又止,向?来脸皮薄的书生郎不得不厚着脸皮,“只是我现在手头拮据,可否打个欠条,一个月……不,半个月我就还清,可以吗?”
话说?到最后,语气里隐隐带上了哀求。
读书人向?来是有几分清高的,方东出身贫寒,却身怀傲骨,此时为了他娘,不得不亲手折断这根傲骨,弯下脊梁。
梁源看不下去了,没?等老大夫开口,直接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大夫您开药吧。”
然?后也没?给方东拒绝的机会,拉着人到了边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婶子服药。”
方东:“可是……”
梁源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拍得人一个激灵:“别可是了,你若是再说?,我就生气了。”
方东喉咙哽咽了下,之前他被学徒那般羞辱,处于无助的境地都不曾鼻酸,现在眼眶却胀得慌。
他掐了把手心,不让自?己太过失态:“多谢源弟,我尽快把钱还上。”
梁源爽快应好。
第二十三章
梁源在医馆待了许久, 直到黄昏结束夜幕降临,才与他们告别。
苏慧兰早已做好了晚饭,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家, 正要去找, 梁源一路小跑着进了门。
她赶紧去厨房把饭菜热了一下,一边留心锅里的菜,以免烧糊了,一边扬声道:“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季先生又把你留下来了。”
瞧这话?说的, 听起来倒像是他在私塾表现?不佳,被单独留下来挨批似的。
梁源倚在厨房门口, 嗅着蒜蓉茄子的香味, 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
他把方东的事说给苏慧兰:“我问过大夫了,婶子的结代脉和过度劳累脱不开关系, 方兄也说了,他娘这些年不是做针线活来镇上?卖,就是给人家做帮厨,累得狠了, 才导致结代脉时常发作。”
苏慧兰拿着锅铲翻炒两下, 捕捉到一个关键:“做帮厨?”
梁源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感叹:“是啊,做帮厨手艺应该都不错,县试放榜那天我还尝了婶子做的饼,味道还真不错。”
苏慧兰还想说什么?, 眼看着菜热好了, 就暂时把话?抛到脑后,招呼梁源盛饭。
梁源麻溜进来, 挽起袖子盛了两碗饭。
苏慧兰把蒜蓉茄子端出去,拿起筷子,开饭!
母子俩就着油灯吃完饭,苏慧兰一抹嘴,又继续之前的话?题:“那你那个同窗的娘现?在如?何了?”
梁源手指在桌面蹭了蹭:“大夫给她扎了针,喝完药看起来好多了,大夫还说了,要是她再这么?拼命不顾身体,估计就……”
梁源耸了耸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慧兰了然?,沉吟半晌:“你说,要是我请她到铺子上?帮着做点心怎么?样?”
既然?方东他娘是做帮厨的,手艺肯定不错,做点心更是不在话?下。
她如?果答应来铺子里,一来她们也能轻松些,二来嘛,做点心没有做针线活和做帮厨那么?辛苦,不至于太累。
苏慧兰也是突发奇想,就想着征求一下梁源的意见。
梁源无?法代表方东他娘做决定,短暂的惊讶过后,只道:“明天我去问问。”
苏慧兰欣然?应允。
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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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将苏慧兰的话?转达给方东,又解释一句:“活儿不算太辛苦,就是要早起,提前把当日?要卖的点心做出来。”
方东也不想他娘没日?没夜做针线活,日?后熬瞎了眼,更遑论帮厨这种十里八村到处跑,最?容易受累的活计了。
他一手抚平书页,目光中溢满感激:“多谢源弟,今晚回去我就将此?事告知我娘。”
方东心里很?清楚,梁源家铺子若想招人,力?气大的,身体健壮的,什么?样的招不到。
梁源这般,更多是为了照应他娘。
梁源事先还担心方东不答应呢,如?此?松了一口气,将笔记递给他:“昨天下午的笔记,不算多,还有两篇要背诵的文章,你书拿来,我给你圈一下。”
方东接过笔记,又连忙拿出书本,翻开到目录:“源弟,请。”
梁源莞尔一笑,伸手指了两处。
这时季先生进班,梁源赶紧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放声朗读。
中午,唐胤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抱着书本,过来找他俩约饭。
三人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前,吃着各自的饭菜。
唐胤连着夹了好几块牛肉给他们,嘴里嘀咕着:“哎呀都说了好多次了,我不喜欢吃牛肉,怎么?又做牛肉,来来来,你们帮我分担一点。”
梁源和方东相视而笑,对于唐胤的嘴硬,看破不说破。
唐胤被对面俩人笑得有些脸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时直腰昂首,颇有种恼羞成怒的意味:“笑什么?笑,赶紧吃饭!”
二人咽下口中的饭菜,捧腹而笑。
唐胤不雅地冲他们翻个白眼,埋头扒饭。
吃到一半,又猛地抬头:“哦对了,你们俩休沐那天有别的事么?,我爹想请你们吃顿饭。”
感谢这两位学霸把他终日?摆烂的儿子拉回正途,顺便?再请他们给唐胤开开小灶,来一场二对一教学。
对上?唐胤殷切的双眼,两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应了。
唐胤一拍手:“赶紧吃赶紧吃,吃完咱们写文章!”
自从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中,他就爱上?了这种无?法自由徜徉,却又淹不死的感觉。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
第?二天,梁源得到方东的回复,他娘答应了。
双方都说好,当天下午刘兰心,也就是方东他娘就去铺子上?做工了。
苏慧兰对她很?满意,在梁源面前夸了好几次。
几天后刘兰心更是研究出了新花样,苏慧兰喜出望外,直接出钱买下了点心方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出所料,新花样一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
等休沐那日?,梁源和方东一道去了唐家。
两人都备了见面礼,梁源是一份考前突击试题,方东则是根据唐胤短板之处整理出来的笔记。
不是多贵重,却是费了心思准备的。
唐老?板和梁源想象中不太一样,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富态,像个弥勒佛。
他一看到见面礼,当即笑得合不拢嘴,直言他们都是好孩子。
唐夫人更是热情,席间不停用公筷给他俩夹菜,与唐胤有五六分相像的脸上?堆满笑容。
梁源看着冒出个小山尖的青瓷小碗,和方东对望一眼,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吃。
一顿饭吃完,唐老?板大手一挥,让唐胤带两位小友去书房玩。
书房能有什么?好玩的,还不是看书做学问。
唐胤暗自腹诽,一手一个好朋友,拉着人去书房了。
书房是唐胤个人的,书架占了整整两面墙,放眼望去都是书。
方东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走近书架,发现?不少?书几乎是崭新的,毫无?翻看过的痕迹,不禁皱眉:“唐兄,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当然?没有了,这么?多书我哪看得过来。”唐胤拉了两把大交椅放在书桌前,“快过来,我昨晚做了两篇文章五首诗,你们帮我看看,写得如?何。”
方东:“……来了。”
两人刚坐定,手里就被塞了篇文章,唐胤催促:“看看有什么?问题。”
梁源一目十行,是八股文的标准格式,这点挑不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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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内容……
梁源瞥了眼方东,他正凝神?阅览,故而先开口道:“只是内容太过套路化,若想从上?百篇文章中脱颖而出,就目前而言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不能让考官眼前一亮,这里……”
唐胤面上?并无?愠色,只略微皱眉,作沉思状,边听边在宣纸上?记录着什么?。
方东也停下浏览,侧耳倾听。
等梁源发言完毕,方东紧随其后,开始又一轮批判。
同样的,梁源也在凝听。
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这样三人都能从对方的意见中学到些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唐胤的文章、诗篇修缮完毕,在梁源和方东看来没什么?问题了,他们又开始背书。
书声琅琅,铿锵有力?。
唐老?板趴在书房门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梁源在唐家一直待到傍晚,才提出离开。
独子终于用功读书,唐老?板心里那叫一个高兴,乐呵呵搓着手道:“我已经让酒楼送了饭菜过来,吃完饭再走呗。”
盛情难却,梁源方东只得再一次敞开肚皮,吃了个撑肠拄腹。
一脚踏出唐家大门,方东摸了摸胃部,低声笑言:“我觉得可?以走回村,不然?晚上?得睡不着了。”
梁源深表赞同,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就此?别过,各奔东西。
途径仁心医馆,生意冷淡,里头也没几个人,坐堂大夫和学徒不是在抽旱烟,就是撑着下巴打瞌睡。
梁源扯了下唇,却见一身着蓝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从医馆出来。
定睛一看,正是曹安他爹曹员外。
距离上?次在私塾见到他已过去几个月,梁源发现?曹员外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二十岁,不过而立的年纪,两鬓却已斑白。
双方擦肩而过,梁源闻到曹员外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喉咙动了动,快走几步离他远点。
别再得了什么?病,梁源暗自想着,踩着夜色回家去了。
*
休沐结束,梁源一早来到私塾,习惯性把作业本放到桌子左上?角,准备背书。
一人从旁经过,梁源胳膊肘被撞了下,书掉到了地上?。
梁源无?暇去看那人是谁,弯腰去捡。
手指刚碰到书,还未捡起,头顶传来一阵惊呼。
几乎是同一时间,梁源搭在课桌边缘的手指突然?一凉。
梁源捡起书直起腰,手背上?的墨水格外显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弯腰,弄脏了你的书,实?在对不起啊!”
梁源抬眸,韩志平手上?还拿着砚台,砚台里的墨水几乎不剩。
再顺着他的视线,目光下移,梁源看到几乎被墨水糊满的作业本。
额角抽动一下,梁源面不改色掏出方帕,擦拭手上?的墨水。
液体的部分擦干了,却有些许墨色的痕迹洇入皮肤纹理中。
韩志平见梁源不说话?,捏着砚台的手紧了紧,嗓音又抬高几分:“梁弟,你莫要生气,只要你不生气,我怎么?样都行!”
梁源放下方帕,一脸无?奈与急切:“可?是这上?面都是我写的文章,还有休沐日?的课业……罢了罢了,既然?韩兄诚心道歉,不若你将这上?面的文章誊写一遍,权当补偿了,如?何?”
第二十四章
因为韩志平刻意大嗓门的缘故, 甲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韩志平脸上有一瞬空白,直勾勾盯着梁源,半晌说不出话。
这上面的文章加起来至少有几万字, 他全部誊写一遍, 估计手都废了。
梁源眨了下眼:“若是韩兄不愿,我也不勉强。方才韩兄也说了,是我突然弯腰,没关系,我再重新写一遍就好。”
比起县试那几日, 韩志平明显变聪明了,会装无辜, 还会先?发制人了。
但是没关系, 梁源向来喜欢用魔法打败魔法。
果然,此言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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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正直端方的同窗们逐一表达了不满。
“梁弟你也没想?到韩兄会突然从旁经过,不知者无罪,况且你才是受害者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兄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上面可是梁弟辛苦写出来的文章, 就算梁弟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韩兄你还迟疑作甚, 梁弟都已经如此大度了,你不会还不答应吧?”
韩志平强挤出一抹笑?:“怎会,我自是愿意的。”
同窗们抚掌,连声?赞叹:“梁弟宽厚大度,韩兄知错就改, 善也。”
梁源两指捻起作业本, 递到韩志平面前?:“辛苦韩兄了。”
墨水从书角滴落,不慎落在韩志平衣摆上, 瞬间?洇开。
黑漆漆一团,难看?又刺眼。
一时间?,竟分不出到底是墨水更黑,还是韩志平的脸色更甚几分。
韩志平被高高架起,骑虎难下,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尽快誊写好,还与梁弟。”
梁源摆摆手:“无碍,我不急的,只是烦请韩兄随我走?一遭,向先?生道明缘由。”
韩志平脑海中浮现出季先?生严肃的脸,心尖颤了颤。
回想?前?几日,他在灵璧县与梁源打赌的事情在私塾传开,季先?生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他鼻子一顿训斥,又罚他在站在外?面反省。
丢脸的同时,让韩志平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被季先?生支配的恐惧之中。
韩志平不愿,梁源可由不得他:“韩兄?也罢,你若是不愿,我就一个人”
韩志平急忙打断:“谁说我不愿,咱们走?吧!”
梁源冁然一笑?,拱手假意道谢:“多谢韩兄。”
转眸间?对上方东暗含担忧的目光,梁源隐晦又快速地眨了下眼,狭长的眼尾睫毛卷翘,透着狡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东险些笑?出来,那点忧虑尽数消散。
他险些忘了,源弟看?似纯良,实则腹黑,寻常人很难从他手上讨到便宜,是他多虑了。
如此,两人一道去了季先?生书房。
道明缘由后,季先?生淡淡瞥了韩志平一眼,韩志平忙不迭垂首作愧疚状,眼跳心惊。
先?生那一眼,好似将他内心所有肮脏龌龊的念头都看?穿了。
季先?生见状,暗暗摇头。
韩志平原先?也是个勤奋用功的好学生,不知何时开始,这心思越来越左,只想?着与人争锋,甚至开始搞起了小动作。
思绪流转,季先?生只道:“我晓得了,韩志平你且先?回去,梁源留下。”
韩志平作揖后走?出书房,凉风拂面,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刻,他对梁源的痛恶到达了顶峰,同时也对季先?生产生了不满。
县试落选后,他成了所有考生口中的笑?柄。回到家?中,又被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他娘也对他深感失望,这些日子一直无视他。
这一切的源头,多与梁源有关。
韩志平站在墙角背风处,低垂着头,用力擦拭着衣摆上的墨水,手背上青筋凸起。
凭什么梁源可以轻松拿下县案首,得到所有人的艳羡讨好,还霸占了季先?生所有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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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恨,恨不得梁源就此消失,永远沉沦落魄下去。
梁源对韩志平的恨意一无所知,正绷紧神经回答季先?生的提问。
提问结束,季先?生合上书本,勉强满意:“下旬你和方东几人便可去府城报名府试了。”
梁源恭谨道:“学生知晓了,届时还要?劳请先?生为我们几人作保。”
季先?生捋须,面色欣然:“这是自然,等会儿该上课了,你回吧。”
梁源作揖:“是。”然后退了出去。
回到课室,梁源扫了眼韩志平,他正奋笔疾书,嘴角向下耷拉着,苦大仇深的表情。
梁源一撩袍角,正身?坐下,捧着书放声?朗读起来
农历三月,白日开始变长,梁源放课时,天?色尚且大亮。
时隔数日,梁源再一次在铺子上见到黄翠花。
她正和苏慧兰说笑?,见梁源回来,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连忙拿上篮子:“我得赶紧家?去了,源哥儿好好读书,给咱们福水村争光啊!”
梁源笑?着应好,等她走?远了,才取下小挎包挂在墙上,转身?去厨房倒水喝。
苏慧兰跟着进?来,坐在灶膛前?点燃干柴,唠嗑似的:“刚才你翠花婶子跟我说,苏明坤没找着,苏老二在山里摔断了腿,他那几个孙子孙女没一个管他死活的,直接把他送去了牛棚里,任他自生自灭了。”
此前?他们娘俩经历过数次危机,苏慧兰也意识到源哥儿不再是单纯无害的孩子了,早已能独当一面,平日里遇到什么事儿也都习惯和他说一说。
二房的倒霉事,苏慧兰自然要?与源哥儿分享。
梁源吨吨喝完水,抿了抿湿润的唇:“使心用心,反害其身?。”
苏慧兰拿火叉拨了拨柴火,橙红的火光映入她眼中:“说得不错,凡是先?起了坏心的,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梁源点头称是,揭开锅盖看?了眼,里头炜着一锅猪脚黄豆汤,汤汁浓白,鲜香逼人:“娘,等会儿加一两滴醋进?去。”
醋不仅可以促使钙从胶质中分解出来,还能让蛋白质更容易被人体吸收,好处多多。
苏慧兰一口应了,探出头来:“这里油烟味大,你赶紧出去,等会儿就能吃了。”
菜都烧好了,梁源见确实没自己的事了,回屋整理书本。
将今晚所需的书本放在床头,以便带入自习室,再出来苏慧兰已经盛好饭。
吃饱喝足,精力十足,梁源一头扎进?自习室,学到亥时方罢休。
五日后,韩志平将重新誊写的作业本交给梁源,眼下青黑,语气也不算好:“给你。”
梁源翻开,不是他自夸,韩志平字写得确实不如自己,笔锋软绵,缺乏力道。
不过梁源并不在意,这上边儿的文章他基本能背出来,之所以让韩志平誊写,是为了小小报复他一下。
指尖落在略显粗糙的宣纸上,梁源含笑?:“辛苦韩兄了,想?必这几日韩兄都没休息好吧。”
韩志平无声?冷哼,仗着课室里没几个人,不咸不淡道:“这跟你没关系,你就看?有没有问题吧。”
梁源快速翻了几页,一目百行:“没问题。”
韩志平:“……那就好。”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透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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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梁源一行人前?往府城,报名府试。
府试报名的流程与县试差不多,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以及三代?履历,确保身?家?清白。
五位通过县试的考生互结,再有廪生作保,相关信息填写完毕,府试便报名成功了,只等四月廿二这一日开考。
回到私塾,又是一月一度的考核。
梁源早已准备妥当,在一众为了月度考核急秃头的同窗衬托下,显得格外?悠闲。
手捧一本书,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眉目稳静,似沉浸其中。
这一幕落入韩志平眼中,就是梁源不把月度考核放在眼里,笃定自己能考好,目中无人。
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神微闪,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出去了一趟。
再回来,手里拎着个食盒,一进?门就扬声?招呼:“方才我家?人送了糕点过来,太多了我一人吃不完,不如诸位与我一同品尝?”
甲班有一部分出身?清寒,在读书的高消费之下,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一听说有美味的糕点,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三三两两围了上去。
“这糕点可真好看?,应该很贵吧?”
“又香又甜,入口即化?!”
韩志平满脸带笑?,十分大方地每人分了四块糕点:“这糕点是我家?厨娘做的,你们若喜欢吃,下次我再让她做。”
众人连忙摆手,吃一次尝尝鲜也就罢了,再惦记着下次,就是他们贪得无厌了。
韩志平也没再说什么,低头看?了眼食盒,对那边与方东讨论问题的梁源道:“方弟,梁弟,你们先?别?讨论了,快来吃糕点。”
梁源思路被打断,有些不快,抬头望去,韩志平正一脸
LJ
殷切地看?着自己。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梁源脑海中无端冒出这一句,面上笑?容浅淡:“来了。”
梁源在桌底下扯了扯方东的袖子,两人一并上前?。
食盒里摆放着三层糕点,最上面一层已经空了,第二层去了大半,第三层自然是满的。
好几样?品种,看?起来挺精致。
韩志平指着其中一个:“这是梅花糕,甜而?不腻,梁弟可以尝尝看?。”
梁源想?说这不是梅花糕,转念又想?,认错点心和他又没什么关系,索性闭了嘴,和其他同窗一样?,拿了四块“梅花糕”,回到座位上。
第二十五章
方东也选了“梅花糕”, 因为赌约和作?业本的缘故,他对韩志平持有几分警惕,用方帕包好糕点放进桌肚, 并没有吃。
梁源也是?如此。
韩志平一直关注梁源, 见?他没吃,捏紧了食盒的把手,不动声色问道:“梁弟怎么不吃,莫非是?不喜欢?”
其他人也都劝道:“梁弟你赶紧尝尝,韩兄的糕点味道是?真不错, 糕点放久了会变硬,到时候也会影响口感?的。”
“是?啊是?啊, 虽然我吃的不是韩兄说的那个梅花糕, 但既然是?出自一人?之手,味道应该大差不离。”
梁源只得再次拿出糕点, 无奈笑道:“实在是?我方才用过了午饭,吃不下了,想着过会儿再吃。”
原本认为梁源辜负韩志平一番心意的同窗挠了挠头,面?露愧色, 不再吭声?。
梁源打开方帕, 拿起一块“梅花糕”,浅尝一口。
味道的确不错,可在梁源看?来,不如他娘做的。
在韩志平的灼灼注视下,梁源淡定吃完一块点心, 指腹摩挲两下, 蹭去碎屑:“很好吃。”
“梁弟喜欢就好。”韩志平说完这一句,又招呼其他人?过来吃糕点, “还剩下一些,大家再多拿几块,吃饱了下午才有力气做题啊。”
诸人?齐声?笑开,也不再客气,不一会儿就分光了糕点。
最后那位同窗颇有些不好意思?:“还剩最后四块糕点,我拿走后韩兄你都没有了。”
韩志平不以为意道:“我之前已经吃过了。”
同窗松了口气,拿着糕点高高兴兴走开了。
约摸一刻钟后,季先生带着试卷进?班,挨个分发下去,考核正式开始。
季先生先是?在过道来回转了两圈,确定每个人?的桌面?上都是?干净的,才坐了回去。
刚坐稳,下方响起“噗——”一声?。
这一声?刚落下,又接连冒出数道类似的声?音。
“噗噗”声?此起彼伏,整个课室似乎都弥漫着臭气。
大家也顾不上全?神贯注答题了,纷纷举目四望,同时不忘掩鼻屏息。
梁源写完一行?字,也跟着抬头寻找声?源。
视线转了一圈,经过右后方时,忽然对上韩志平潜藏着隐秘狂喜的眼睛。
……不会吧?
“先生!”
“先生!”
好几位同窗举手示意,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后背僵直,像是?在死死憋着什么。
季先生容色愈发冷肃,阖上双眸,眼不见?为净:“快去快回。”
急促的脚步声?飞快远去,过了许久才捂着肚子回来。
只是?刚一脚踏入课室,忽然表情又扭曲了,面?露痛苦之色:“先生!”
“先生我……”
季先生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突然一起发作?,一趟又一趟地跑茅房。
他看?向底下不断朝外?张望的学生:“专心做题,不要左顾右盼。”
“不好了,先生不好了!”有人?踉踉跄跄跑进?来,脸色煞白,“张衡他、他晕倒了!”
季先生神情骤变,腾一下站起来,直奔茅房而去。
留下身体无恙的学生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跑茅房?”
“怕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大家都是?各吃各的,怎么可能……”
话说一半,那人?忽然顿住,下意识地看?向韩志平。
大家午饭是?各吃各的,可是?每个人?都吃了韩志平给的糕点。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联想到这一点,看?韩志平的目光也带上了别?样的意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志平正思?绪混乱,冷不丁被?人?这么看?着,心中烦闷,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撇了撇嘴,低声?自语:“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
结果得到韩志平一个瞪视。
这时季先生又折返回来,面?色冷凝:“今日的考核作?废,择日重新出题再考,梁源你去请两位大夫来。”
梁源不敢迟疑,放下毛笔连忙跑了出去。
一路狂奔,请了两位口碑不错的坐堂大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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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引着他们来到客房,几位得了急症的同窗毫无形象地躺在炕上,口中呻.吟不断,个个面?如菜色。
季先生坐在一旁,眉头紧皱:“还请二位帮忙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夫上前,逐一号脉。
不消多时,号脉结束,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他们这是?误食了巴豆。”
“巴豆?!”其中一位症状还算轻的同窗撑起上半身,口吻笃定,“下午就是?考核,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乱吃东西的。”
有人?插.嘴:“你忘了中午的时候韩志平给咱们分了好些糕点。”
“不可能吧,不是?大家都吃了,怎么就我们几个误食了巴豆?”
梁源眸光微闪,先前的猜测总算得到认证。
季先生见?梁源欲言又止,一挥手:“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梁源轻咳一声?:“有没有可能,巴豆只在一个品种的糕点里?”
不幸中招的几人?回忆一番:“我吃的是?上面?有花瓣的,那花瓣好像是?粉色。”
“我也是?。”
“我吃的那个也有花瓣!”
季先生掩在袖中的手紧握,脸色黑如锅底,寒声?道:“你去把韩志平叫来。”
梁源应声?而退,一路步履匆匆,眼角眉梢渲染着冷意。
进?了甲班直奔韩志平走去,食指屈起,轻扣桌面?:“先生让你过去。”
到底做贼心虚,韩志平当即面?色大变,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后翻了出去。
“啊——”
韩志平后脑勺落地,痛得他惨叫一声?,却没人?觉得他可怜。
季先生让梁源带韩志平过去,显然那几人?的异常多半与他有关。
他们何其无辜,当时吃糕点的时候还再三言谢,夸赞韩志平大方来着。
谁会想到韩志平心怀恶念,在糕点里放了不好的东西,甚至致人?晕厥。
梁源上前一步,素来逢人?带笑的脸上看?不出情绪:“韩兄,需要我扶你起来?”
韩志平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捂着后脑勺咬牙撑地起身:“不、不用。”
梁源收回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的奚落之色只有韩志平一人?能瞧见?:“那咱们走吧,先生急着见?你呢。”
韩志平眼皮子直跳,恨不得原地刨个洞,自己躲进?去,这样就不用面?对冷如罗刹的季先生了。
韩志平跟在梁源身后,几乎以龟速行?走,身后还有同窗们鄙夷的言语。
“当时他那么热情给咱们吃糕点,真没想到他这么坏。”
“可不是?,满肚子坏水,但他又为何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这不是?月度考核么,要是?咱们都吃坏了肚子,身子不舒服肯定就考不好了,咱们的排名落后了,他的排名不就上去了。”
“嚯!好一个诡计多端的韩志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人?的说话声?大到想装聋都不成,韩志平大步跨上前,与梁源并肩,赤红的双眼瞪着他:“你高兴了?”
“我高兴什么?”梁源语调平平,一脸的不明所以。
韩志平厌恶地看?着他:“你还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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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走出几步,确保身后同窗们听不见?,忽而勾唇一笑:“知道又如何,难道不是?你先对我抱有恶意,想让我吃下那掺了巴豆粉的糕点吗?”
韩志平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垂在身侧的手指抖啊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眼。
梁源脚下不停,余光瞥了眼到客房的距离,又来了句:“忘了告诉你,你推荐我品尝的那几块糕点,不叫梅花糕。”
韩志平:“???”
他当时还特地问了,厨娘说掺了巴豆粉的梅花糕是?粉色,怎会
梁源见?韩志平一脸呆若木鸡,就晓得他猜对了,又往他胸口插了一刀:“你给我的是?桃花酥。”
韩志平眼前一黑,有种当场厥过去的冲动。
梁源脸上笑嘻嘻,借着扶他的动作?,狠狠掐了他一把:“别?晕啊,你若是?晕了,先生那边我可不好交代?,那几位同窗还等着你的道歉呢。”
梁源连托带拽,把韩志平待到季先生面?前。
瞧着韩志平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被?气的),季先生一拍桌子:“说!这巴豆粉是?不是?与你有关?”
韩志平很想忽视那几人?愤恨的目光,可是?做不到,只得垂首装死:“学生不知。”
要是?他说这一切是?为了害梁源,以季先生对梁源的重视程度,估计能拿戒尺打死他。
可他又不想得罪同窗,只能装傻充愣。
季先生失望极了:“若他们只吃从家带来的饭菜,是?不会这般巧合地一起误食了巴豆。”
“除了自家的饭菜,他们只吃了你给的糕点,你说不知,真当为师是?糊涂虫,想糊弄就糊弄?”
“还有,我已经问过他们了,他们几个都是?吃了梅花糕才身体出现不适,你还有什么话说?”
季先生一番疾言厉色,韩志平心脏扑通直跳,满脑子都是?“后悔”二字。
他不该如此莽撞,以为梁源会傻乎乎中招。
到头来梁源不仅没事,他还惹了一身.骚。
韩志平好不容易捋直舌头,结结巴巴地道:“可、可能是?我家厨娘不小心把巴、巴豆粉当成其他什么东西放进?糕点里了。”
第二十六章
这番话让季先生觉得荒谬极了, 旁人更觉如此。
身有不适,说话的语气都冲了不少:“韩志平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把巴豆当成其他?东西, 怎么着, 你?家?是?把泻药放在厨房,当日常调料来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者?,你?以前可从未分糕点给我们,怎么恰好是?今日,还必须每个人都要尝一下?”
“我差点忘了, 当时梁弟没有立刻尝糕点,你?还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吃, 他?吃了一块你才放过他。”
梁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扮演一名合格的受害者?:“韩兄你?我素日无仇无怨,你?为何要?这般下狠手??”
韩志平厌极了梁源的装模作样?,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上前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别在这胡说八道,挑拨是?非!”
季先?生呵斥:“韩志平, 你?适可而止!”
韩志平陡然清醒, 二话不说一撩袍角,跪地认错:“先?生我错了,我不该对梁源动?手?。”
他?三指并起:“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若这巴豆粉是?我放的,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梁源抬手?抚平衣袍上的皱褶, 不着痕迹扬了下眉, 这招和?曹安当初那?一跪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曹安远不如韩志平对自己狠心,不敢发毒誓。
要?知道, 古人最重?誓言,不管做没做,我发个誓先?,好让大家?都知道我的态度。
果然不出他?所料,诸人神色略有松动?,十分的笃定降为五分。
季先?生揉了揉胀痛的额头:“那?你?又如何解释,为何只有吃了梅花糕的人中了巴豆?”
韩志平脑中灵光一闪,眼含期待地望向梁源,好似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先?生,梁弟可以为我作证,他?也吃了梅花糕,不是?也安然无恙?”
梁源心底暗哂,还想拉他?下水,可真?够厚颜无耻的,遂正色道:“确有其事,不过考核前我又拿出来看了下,发现那?糕点上面很明显是?桃花,并非梅花。”
原本?半信半疑的众人再次疑虑加重?。
一计不成,反倒引得自己嫌疑更大,韩志平恨毒了梁源,却又不能拿他?如何。
他?膝行着上前,握住就近那?位同?窗的手?,眼眶泛红,哽咽道:“张兄,刘兄,王兄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们遭此大罪,就算你?们打我一顿,把我赶出私塾,我也认了。”
绝口不提他?下巴豆的事。
张衡直直盯着韩志平,看他?虚伪的神情,心中冷笑连连。
他?才不信韩志平是?无辜的。
之前韩志平就因嫉妒梁源,半强迫性地逼他?应下那?一纸赌约,若非梁源本?身争气,早就收拾铺盖回家?去了。
眼下担心自己考不好,想要?清除障碍也不是?没可能。
众所周知,若考核结果不佳,会被退到后边两个班。
“大家?同?窗一场,说什么打不打的,更别说赶出私塾了,我相信韩兄不是?有意的。不过既然韩兄真?心道歉,不如退回丙班从头再来,就当做惩罚了。”张衡无视韩志平剧烈收缩的瞳孔,看向季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要?季先?生说,韩志平这样?的学生就不该继续留在私塾,害人害己。
季先?生长叹息一声,捋须道:“也罢,就这样?吧。不过为师要?附加一个条件,半年内你?如果不能升入甲班,或者?表现不好,就主动?离开私塾。”
季先?生本?身就对韩志平彻底失望了,以为这事十有八.九和?韩志平有关,可他?矢口否认此事,张衡等人也都不予追究,季先?生又不能屈打成招,只能秉公处理了。
韩志平咽了口唾沫,尾音有点发飘,显然不太自信:“是?,学生知道了。”
“还有,接下来一个月你?都站在课室外听课。”季先?生一挥袖,“他?们的诊金还有药钱也都由你?负责。”
一点银子而已,韩志平还不放在眼里,忙不迭答应了。
至于在外面听课,比起被戳穿事情真?相名声尽毁,他?更倾向于前者?。
等季先?生带着梁源、韩志平离开,几位同?窗七嘴八舌出声,话语中多少带了点责怪意味。
“韩志平害得咱们这么惨,你?怎么就放过他?了,要?我说啊,就该把他?撵出私塾。”
“不仅如此,我还想喂他?一包巴豆粉,让他?也尝尝屁股疼的滋味。”
张衡捂着绞痛的腹部,笑容无端阴寒:“又不是?只季先?生一家?私塾,他?离开了还能去别家?。让他?留在这里,咱们才能慢慢折腾啊。”
其余几人打了个哆嗦,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张兄高招!”
并非他?们居心险恶,而是?韩志平阴毒在前。
若他?老实认了,他?们也至不至于如此恼恨,偏他?畏畏缩缩,证据摆在眼前还死不承认。
那?就别怪他?们了。
……
糕点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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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韩志平表现得毫不知情,可谁都不信他?是?真?无辜。
哪家?会在吃进?肚子的东西里放巴豆,更遑论做糕点的那?个人只是?个拿钱干活的厨娘。
只是?季先?生在经过张衡等人同?意后,已做秉公处理,他?们也不敢公开表达不满。
不过公开的不行,私底下却可以。
于是?乎,韩志平的苦难开始了。
他?不是?被门头上的水桶浇个透心凉,就是?被墨水毁掉作业本?。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甲班那?几位受害者?的设计下,在蹲茅厕的时候一脚踩空,摔进?了坑里,吃了一嘴的农家?肥。
谁都看不起为了一场考核给同?窗下黑手?的人,大家?十分默契地冷暴力韩志平,迎面撞上都不带说话的,顺带抛个鄙夷的眼神过去。
长此以往,韩志平的神经好像一张长弓,弓弦紧绷,处于断裂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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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
他?开始破罐子破摔,连着四五日不来私塾上课,一来就是?浑身酒气,臭味冲天。
季先?生将一切看在眼里,对他?的忍耐快要?到达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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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梁源在延期的月度考核中一举拿下甲班第一。
季先?生拿梁源做榜样?,在丙班大肆赞扬。
门外的韩志平蓦地哈哈大笑,笑声尖利刺耳,惊飞一树鸟雀。
大夫一诊脉,得了失心疯。
季先?生请来韩志平的父亲,从糕点事件开始说起,再将韩志平近来的表现告知与他?。
韩志平他?爹早从管家?口中得知韩志平让人在糕点里放巴豆的事,听完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并未放心上,没想到会引起这样?严重?的后果。
归根结底,韩志平还是?咎由自取。
数年后,梁源荣归故里,有人为了讨好他?,特?意提起韩志平。
韩志平这些年看了不少大夫,虽然治好了失心疯,反应却有些迟钝,家?中的生意由庶弟接手?,浑浑噩噩过完一辈子。
*
对于梁源来说,韩志平只是?他?生命中一个过客。
既已得到报应,梁源吃顿饭的功夫就把人忘了个彻底,转身投入到府试准备当中。
四月廿二,府试正式拉开帷幕。
梁源一行人提前两天来到了府城。
因着府试的缘故,府城各大客栈爆满,梁源等人找了好几家?才寻到有空房间的客栈。
距离考棚远不说,房间环境也不算好,狭窄且昏暗,空气里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梁源索性天一黑就借口晕牛车,躲进?了自习室学习。
将四书?五经翻来覆去背了两遍,又将以前的文章拿出来翻看,就连前辈们的府试经验也都略过一遍,争取十拿九稳。
如此一轮下来,结束时已经亥时。
梁源打了个哈欠,准备入睡。
四月夜里还是?有点凉的,扯了被子盖在身上,沉甸甸不说,隐约还能感觉到潮气。
梁源眉心跳了跳,刻意忽略种种不适应,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好在梁源不认床,只要?睡着了,雷打不动?,一夜好眠到天亮。
开到府城的第二日,亦是?独自学习,下午抽出一两个时辰与几位一起参加府试的同?窗交流一番。
吃完晚饭,梁源将书?本?尽数放入书?箱里,早早躺在了床上。
从晚饭后,梁源就没再多喝水了。
府试时考棚内虽有茅厕,可若是?有生理需求,须得在专人引导下入厕,过程中也丝毫没有隐私可言。
羞耻度满分不说,一来一去还耽搁做题时间。
故而梁源想着,能不去就不去,反正前两场只考一天,眨眼间就过去。
这一夜,梁源罕见地做了场梦。
梦里,梁盛考上了童生,整个梁府都因此蒙上一层喜悦,梁守海更是?引以为豪。
他?似乎回到了最初穿书?时所在的小院,看到面前有个小厮。
令梁源吃惊的是?,这个小厮竟大剌剌坐着,双腿岔开,毫无规矩可言。
小厮说话时眼珠滴溜溜转动?,一看就是?个心眼多如牛毛的人:“少爷您可别忘了,盛少爷只是?个庶子,您才是?身份尊贵的嫡子。现在他?成了童生,日后越往上考,老爷就会越看重?他?,到时候您可怎么办呢。”
梁源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助而又彷徨:“那?、那?我该怎么做,我知道爹不喜欢我,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也是?爹的儿子啊……”
悲酸的语调絮絮叨叨,小厮听得不耐烦了,低声嘟囔:“若不是?夫人让我过来盯着,我才不乐意哄这个傻子呢。”
第二十七章
声音虽低, 梁源却听得一清二楚。
之后的梦境乱七八糟,梁源醒来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前面那部?分。
窗外天色未晓, 黑蒙蒙一片, 梁源仰面平躺,盯着房梁怔怔出神。
已知:梁盛考中童生时苏慧兰已经离开梁家,梁守海的后院除了当初的正妻苏慧兰,就只剩下云秀一个?妾室。
所以那小厮口?中的夫人应该是梁盛的生母,云秀。
那么问题来了, 当初他被除族是不是梁盛母子?俩演的一出戏?
“笃笃——”
敲门声打断梁源的思绪,门外响起方东的声音:“源弟, 该起身了。”
梁源胡乱揉了把脸, 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将这些?纷杂的思绪丢到一边, 快速起身穿衣。
洗漱和早饭也都速战速决,梁源检查了考篮,确认无误后匆匆赶往考棚。
考生依旧身着单衣,却比当初县试时轻松许多?, 至少不会?冻得手脚寒凉, 原地哆嗦了。
考棚前人群熙攘,或朗声交谈,或紧张背书,或闭目养神,情状不一。
“大?哥!”
身后一道充满惊喜的声音响起, 梁源下意识转身看去。
待看清那人的脸, 短促地眯了眯眼?,无声慨叹一句,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梁盛见梁源面无表情,肃色不言,笑?着向人介绍梁源:“这是我大?哥,梁源,大?哥许久不见,我来给朋友送考。”
梁盛身旁一锦衣男子?抬着下巴,神色倨傲:“他就是你那个?傻了十来年,因为陷害手足被你爹除族的大?哥?”
梁盛连忙拉住同伴的袖子?,朝梁源歉意一笑?:“对不住大?哥,黄兄心直口?快,他不是故意的。”
黄兄不屑嗤了一声:“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梁盛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这样一个?人欺负,你等着,今儿我就给你出口?气。”
梁盛很是无奈的模样,好心提醒:“黄兄莫要骄矜,大?哥可是县案首。”
黄兄脸上诧异一闪而逝,指着梁源,上下打量:“那你们灵璧县考生的水平未免也太差了些?,他一个?傻子?,才读书多?久,竟能轻轻松松压过一众考生成?为案首?”
梁源听完差点笑?出声,这位黄兄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是不是忘了梁盛当初就是在灵璧县参加的县试,而且结果还不如梁源,只排在中游的位置。
再看梁盛,他的表情果然?不太自然?,眼?底有?恼怒一闪而逝,虽然?极快,还是被梁源给捕捉到了。
梁源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努力压下试图上扬的嘴角:“源拭目以待。”
黄兄冷哼一声,并未把梁源放在眼?中,拉着梁盛趾高气扬地走开了。
方才这三人的对话,音量虽不算大?,附近的人却都听得清楚,不禁纷纷侧目。
梁源对诸多?异样的打量似无所觉,不骄不躁,惹得不少考生暗戳戳将其纳入竞争对手的范畴。
方东担心梁源多?想,忙上前与他探讨题目,转移他的注意力。
其实不管梁盛是此行是何?目的,梁源的心态都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都巴不得他名落孙山,可他偏要榜上有?名,一路高升。
梁源遥遥望着考棚,目光坚定而又?灼热。
亥时一刻,考棚大?门敞开,衙役鱼贯而出,肃立两旁。
众考生自觉排队,接受初查。
初查通过,自有?执灯小童带领考生前往相应考场。
在考场门口?,梁源接受军士更为详细的搜身检查。
和县试时不同,府试是不允许自带笔墨纸砚的,都由考棚统一提供。
梁源能感?觉到,府试的检查比县试更为严格,连发缝都要检查一二,确保没有?夹带小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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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前面的那位考生被军士查出在舌头底下藏了小抄,当场二话不说拉了下去。
日?后他不仅与科举无缘,甚至还会?受到更为严厉的惩处。
何?必呢,有?打小抄的那个?功夫,都已经背完好几段文章了。
检查完毕,军士放行。
梁源接过考篮,按考引找到自己考位。
他运气还算不错,考位不在茅厕旁边,而是位于?中央偏前排的位置。
提着的心放下,梁源一撩衣袍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哀嚎。
正是分到臭号的那位考生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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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替他点一排蜡,掏出方巾将桌案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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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危坐,静待考试开始。
不多?时,一袭红色官袍,腰佩金带的知府现身,身后缀着负责监考的府学教授与训导员。
知府的年纪比梁守海稍大?些?,体型清瘦,肤色略深,双目炯炯有?神,眉开眼?阔,一看就是疏朗豁达之人。
比梁守海那种伪君子?顺眼?多?了,梁源在心中暗忖。
半个?时辰后,衙役下场分发文房四宝,紧跟着又?分发考卷与草纸。
府试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校记诵、辞章以及政见时务。
第一场考帖经,简单来说就是指定文章默写。
梁源记忆力向来超群,这场考试对他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
只需停顿一二,相应段落便浮现在脑海中,整个?答题的过程称得上一挥而就。
监考官远远瞧见,心中纳罕,忍不住踱步上前,而后表情空白了一瞬,显然?被梁源的答题速度震惊到了。
梁源沉浸其中,压根没注意监考官的走近又?离去。
直到正午时分,衙役送来饭食与清水,方抽回神来。
梁源小心翼翼地将考卷和草纸放置一旁,揉了揉酸涨僵硬的手腕,活动两下肩颈,一手捧碗,一手执筷,埋头扒饭。
饭食味道一般,仅能饱腹。
梁源也顾不上多?少,以最快速度吃完,将空碗和筷子?放到脚边,等稍后衙役过来收取。
浅浅抿了两口?清水,湿润一下嘴唇与喉咙,梁源适可而止,搓了搓掌心,弯曲活动十指,听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再用方巾擦了下桌案,确保没有?水渍油污残留,再次铺开考卷与草纸,继续作答。
日?头悄然?西移,梁源争分夺秒,奋笔疾书,大?脑的转动一刻不曾停歇过。
直至黄昏时分,橙红色的夕阳普照大?地,试图将最后一抹余晖留给世间,梁源写完最后一句,轻巧放下毛笔。
梁源长舒一口?气,再纵观全篇,重复检查了三四遍,确认无误后拉动身边的小铃。
清越铃声响起,自有?两人过来糊名,将考卷放入专用的匣子?中,顺带收走了文房四宝。
其中一人看了梁源一眼?:“你可以走了。”
梁源轻声言谢,拎上考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考场。
有?考生注意到梁源的离去,一时慌了神,不慎将砚台打翻在地,从而打乱了不少考生的思绪。
场下一阵躁动,监考官冷面冷眼?,高声喝道:“肃静!”
众人瞬时安静下来,耐着性子?继续答题
梁源走出考棚,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被考场内各种混杂气味腐蚀多?时的大?脑立时清明起来。
回忆一番考题,梁源嘴角流露出一抹轻松笑?意,走到并不显眼?的角落里,等方东以及另几位同窗考完出来。
最后一抹余晖彻底从地平面消失,交卷出来的人开始变多?,梁源亲眼?瞧见,好几位考生不顾形象地蹲在考棚门口?,捂脸痛哭。
这时,方东等人相继出了考场。
与县试时一样,彼此都不曾询问对方考得如何?,手拎考篮,踩着暮色回到客栈。
简单应付了下晚饭,大?家倒头就睡,显然?疲惫至极,梁源甚至能听见隔壁房间那震耳欲聋的鼾声。
次日?,大?家又?早早等候在了考棚门口?。
这次梁源没再遇见梁盛,只是排队时恰好站在梁盛那位好友黄玉的前面。
黄玉的紧张显而易见,只冲着梁源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梁源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搜身检查过后前往考场。
第二场考杂文,论、表各一篇,同样考一天,傍晚时分交卷。
梁源拿到考卷,那点微不可察的忐忑瞬间消散,眸光微亮。
无他,类似的题型季先生曾出给他们做过,正是梁源擅长的那一类。
梁源沉吟片刻,在大?脑中拟定了破题方向,而后执笔蘸墨,在草纸上拟写起来。
将大?致的骨架构建出来,梁源又?回过头逐字逐句地修缮润色,丰富血肉,塑造灵魂。
如此这般,待到梁源五分满意变为十分满意,才将文章誊写到考卷上。
梁源誊写的速度十分缓慢,不敢写错一个?字,否则就要重头再写一遍。
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引起监考官的不满。
落下最后一笔,已至正午时分,梁源匆匆填饱肚子?,又?开始拟写另一篇。
通篇铁画银钩,笔酣墨饱,文思十分流畅。
约摸黄昏时分,梁源拉动小铃,上交了考卷,回客栈休息。
第三场连考两日?,期间不得出考场,夜间也在考场内休息。
策论考察的是考生对于?靖朝时政、吏治、律法等方面的理解与看法。
梁源历经两世,阅历丰富,多?见广识,策论这方面自是不成?问题的。
难熬的是天黑之后。
过夜用的棉被由考场提供,被无数人重复使用过,之前又?一直放在仓库里,还能闻见一股子?霉味。
梁源一夜浅眠,稍有?动静便惊醒过来,耳畔呼噜声与虫鸣声交织,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十八章
翌日梁源又一大早被隔壁的动静闹醒, 挂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坐起身。
整理考卷与草纸,喝了半碗水, 待意识清醒过来, 搓手哈气深呼吸,继续提笔书写。
不知不觉又?到了黄昏时分?,梁源誊写完最后一句,检查无误后习惯性拉动小铃。
立刻有专人上前糊名,收走除考篮外的所有物什。
连续考了四日, 尤其是第三场,着实?耗费心血, 梁源自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回到客栈连晚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睡了八个时辰, 直到下午才起身。
府试结果未出,所有的考生都滞留在府城,待三日后放榜再各奔各家。
梁源打着哈欠出房间,肚子咕咕叫, 打算下楼觅食。
恰好方东拎着一壶热水路过, 见状揶揄道:“你?若再不醒,我就要撞门了。”
梁源随意理了理衣袍,试图让自己显得精神?些,神?色微赧:“实?在是太?累了,今日又?没有旁的事, 索性放任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了。”
方东失笑:“我也?才起没多久, 其余几人都去?外?面逛了两三圈了。”
梁源了然,难怪他们的房间都没动静呢, 遂又?发出邀请:“不若稍后你?我二人去?溜达溜达?”
方东本性是个宅男,能宅着就绝不出门,奈何?好友邀约,只能应下:“源弟稍等片刻,等我把水壶还回去?。”
“好,我正好去?吃个饭。”
梁源先去?楼下买了两个包子,又?要了一壶水,边喝水边啃,填饱了肚子,方东也?还了水壶,二人并肩走出客栈。
只能这里说不愧是府城,不论是街道的宽敞、整齐程度,还是房屋阁楼的精致程度,都不是灵璧县可以比拟的。
明明上辈子北上广等一线繁华城市没少去?,梁源此时却?像是背着蛇皮口袋头一回进城的土包子,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方东哭笑不得,虽然他也?被周遭的一切深深吸引,却?不如梁源这般率真?,将“新奇”二字写在脸上。
路过一家高达四层的酒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瞧着美轮美奂,应该算是凤阳府的标志性建筑。
恰好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相携从内走出来,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要我说啊,这府案首非程兄莫属,放眼整个凤阳府,还有谁能与程兄的文采一较高下?”
声音有点耳熟,令梁源下意识停驻了脚步。
循声望去?,那言辞间满是讨好奉承的,不是黄玉又?是谁。
那边黄玉说完,大家也?都跟着起哄。
而被众星捧月的那位程兄只一味地笑着,并不多言,给人以自谦内敛之感。
“谁说不是呢,我敢打赌,程兄定?是今年的府案首。”
“泰兴赌坊不是有人下注,赌今年的府案首是谁,要不咱们走一遭?”
弋?
“走走走,咱们都押程兄,到时候个个赢得盆满钵满,再去?春杏楼喝他个三天?三夜。”
春杏楼乃府城最大的青楼,文人骚客最爱聚集的地儿。
不过梁源的关注点不在此,待他二人走远了,才捅了捅方东的胳膊:“方兄,咱们走一遭?”
方东自是明白梁源的深意,哭笑不得:“真?要去??”
梁源点头,低声说:“咱们不押多,输了不亏,赢了也?是咱们赚了的。”
月底就是他的生辰,作为即将满十一周岁的少年人,梁源觉得他得存点私房钱。
有了私房钱,想买什么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方东可耻地心动了,摸了摸袖子里存放铜板的荷包,迟疑过后道:“那好吧。”
他娘在梁源家的点心铺子研究出好几样新品种,方子卖了不少银子,方东手里也?有了余钱。
权衡之下,他取了十文钱出来,攥在手心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问了路,直奔泰兴赌坊而去?。
因着府试的缘故,赌坊里人头攒动,梁源和方东从人缝往里挤,很快找到下注的地方。
府案首人选共有二十位,梁源惊奇地发现,这上面竟然有他和方东的名字。
梁源与方东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梁源睨了眼不远处撸起袖子与人争辩,嚷嚷着“一定?是程兄夺得头名”的黄玉,沉默两秒:“方兄,咱们选谁?”
方东几乎是不假思索:“选你?啊。”
梁源:“嗯好,那咱们就……嗯?不是你?说选谁?”
方东将十文钱放到“梁源”这一方,用动作回答了他。
梁源看着标有他名字的区域内仅有的十文钱,捏着手里的银子,中肯提议道:“要不方兄你?换个,押自己吧。”
方东摇头,他心中有数,府试十有八.九会?通过,成为府案首的可能性却?近乎为零。
梁源则不同,之前他们一起做季先生出的题,不论是文章内容还是破题角度之犀利,他都略逊色于梁源。
其他人他又?不熟悉,只能选梁源了。
话已?至此,梁源默了默,也?厚着脸皮跟着押了自己。
这三场考试他的感觉不错,姑且瞎猫碰死耗子,碰一回试试看。
押完注,二人溜出赌坊,直奔府城最大的书斋。
临行?前季先生曾给了他们一份书单,那上面是灵璧县买不到的书籍,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忘了。
替季先生办事的同时,他们也?想买一两本书回去?。
他们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之间挑挑选选,抱着书出来已?经傍晚时分?。
连走带跑回了客栈,其余几位同窗也?都闲逛回来了。
见两人怀里抱了一大捧书,连忙上前接过其中一部分?,帮忙分?担一些。
一同用饭的时候,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愁眉苦脸:“唉,也?不知我能不能考中呢。”
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这一桌静得闻针可落。
其实?每个人在放榜前都是紧张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接表现出来罢了。
现在这层掩饰被揭开,大家都没了交谈的兴致,快速吃完了饭,各回各屋。
如此煎熬苦等了两日,终于到了放榜日。
府试通常只录取数十人,分?为甲、乙两等,其中前十名为甲等。
梁源事先了解过,上一次的府试共录取了六十人,这次应该也?差不多。
从整个凤阳府所有的考生中录取几十人,竞争不可谓不大。
此时木板墙前人山人海,大家挤作一团,谁也?不让谁,生怕来不及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成绩。
不多时,几名衙役走了出来,将成绩张贴在木板墙上。
待他们一离开,所有人一拥而上。
“诶诶,你?踩到我鞋了,让开点让我先进去?!”
“这上面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为什么又?没考中?”
“五十二名!我考中了!我终于是童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源分?出心神?看了眼又?哭又?笑的那人,看起来有三四十岁,两鬓却?已?斑白,满面潮红一脸狂喜。
他笑着笑着,竟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童生试就类似于小升初,三十多岁才考中童生,算是挺晚的了。
殊不知放眼整个靖朝,有多少人年近古稀还在为了功名汲汲营营。
梁源唏嘘嗟叹一句,同时手脚并用,使出全身力气往前挤,发髻都不知被哪位仁兄打歪了,摇摇欲坠挂在一边。
梁源艰难前行?。
梁源快要被挤成了肉饼。
正要深吸一口气再进一步,就听见某位仁兄扯着嗓子,超大声嚷嚷开了:“梁源是谁?梁源是府案首!”
周遭所有的杂音喧嚣似乎都褪去?了,只有这一句入了梁源耳中。
心脏砰砰直跳,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心跳声震耳欲聋。
梁源呼吸急促,耳廓和脖颈因为激动微微发烫,整个人飘飘然,有种要升天?的感觉。
就……整个人乱七八糟的。
梁源恍恍惚惚,还是方东的道贺声让他勉强回过神?:“恭喜源弟。”
梁源掐了下指尖,刺痛让他彻底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就是:“方兄,咱们赚翻了!”
方东:“……”
梁源在府城一众人眼中不过是小地方出来的,就算曾是县案首,也?极少有人押他赢。
梁源前日押了一两银子,赔率是一比一百……所以他可以拿到一百两银子!
方东也?能拿到一两银子,这对他来说相当于一笔巨款了。
再加上他考了甲等第三,双重惊喜,导致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凭空炸开,打断了二人的欢愉。
梁源敛去?嘴角笑痕,转眸望去?,那说话之人正是黄玉。
他边上站着甲等第二,先前被万般吹捧的程阳。
黄玉一脸敌意地瞪着梁源,说话阴阳怪气的:“程兄可是三岁启蒙,读书十几年,怎么会?输给一个只读了一年不到的人?”
读书一年不到?!
众人一片哗然,顺着黄玉的视线看向?梁源,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怀疑。
如果这些视线化为实?质,梁源早就被扎成了刺猬。
梁源抿了下唇,满腔喜意倏然散去?:“黄兄此言何?意?”
“我说你?这甲等第一名不副实?!”黄玉梗着脖子说。
梁源怒极反笑,狭长眼尾淬着三分?寒意:“科举向?来公平公正,考前搜身更是严格,难不成黄兄觉得我有本事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到这案首的名头?”
“难道不是?我险些忘了,你?可是灵璧县县令之子,说不准其中藏着什么猫腻也?未可知。”
梁源是彻底恼了,怀疑他可以,别把他跟梁守海混为一谈,侮辱人呢这是:“考卷都是糊名的,阅卷时也?是经历过多人轮番阅卷,我若真?做了什么手脚,早就被发现了,还是说我有本事收买所有的考官?”
“你?说我仗着是县令之子行?使特权,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就被除族了,如今我只是一届普通农家子。”
府试开始那日黄玉大放厥词,被不少人听见,现在成绩出来,梁源高居榜首,而他却?在吊车尾的位置,那些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黄玉既羞耻又?懊悔,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梁源身上,死咬着他不放:“除族了又?如何?,你?身上到底流着梁家的血,若能出个案首,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就算冒着砍头的风险又?如何??”
黄玉这疯狗一样的行?径让梁源烦不胜烦,索性冷声道:“你?如此恶意揣度,还将府试形容成某人的一言堂,可是在质疑科举公正性,藐视当今!”
黄玉张口结舌,这梁源可真?是巧舌如簧,不过是一场府试,怎么就上升到藐视当今的程度了。
这话若传出去?,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黄玉萌生退意,正要找借口跑路,身后传来朗声大笑:“好一个藐视当今!”
众人循声望去?,来者一身青袍,木簪束发,赫然是府试主考官,知府大人。
短暂的愣怔过后,大家忙拱手见礼:“见过知府大人。”
林璋只颔首,一双肃目注视着黄玉:“你?方才说梁源的府试成绩有猫腻?”
黄玉嘴皮子颤了颤,林璋的话语让他没由来的发慌:“我、我只是觉得他才学了一年不到,没道理”
“没道理压过你?们,成为案首?”林璋轻笑一声,眼神?却?是极冷的,“梁源是本官亲口点的案首,你?是在质疑
PanPan
本官吗?”
黄玉咽了口口水,竟两股战战:“学、学生不敢。”
林璋转向?程阳,没头没尾来了句:“你?的文章确实?不错,没有辜负你?爹的教导。”
程阳的爹,正是凤阳府通判,知府的副手。
程阳正因为府案首花落别家而忿忿忐忑,冷不丁得到知府大人的夸赞,面上立刻浮起一抹喜色。
“不过。”林璋又?话锋一转,听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若你?们看到梁源的文章,就知道本官为何?点他为案首了。”
黄玉神?情骤变,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在场所有人的文章都不如梁源写得好?!
可梁源做了十年的痴儿,入私塾读书也?不过一年,怎么可能这般厉害?
到了这个时候,林璋都亲自发话了,黄玉还固执己见,瞧不起梁源。
林璋浸润官场十数年,黄玉心中所想他一眼便知,又?环视一圈,将大多数人的将信将疑看在眼中。
摇了摇头,叹息道:“既然诸位不信,现在本官就让人将梁源的原卷张贴出来,好坏与否,人皆可论。”
大家纷纷意动。
林璋便命人取来梁源的原卷,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张贴在木板墙上,紧挨着红榜。
和先前看榜时一样,所有人一拥而上,举止颇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
也?不知是急于瞻仰府案首的文章,还是迫不及待想要证实?自己内心阴暗的想法。
方东抱着学习的心态,也?跟着过去?了。
被上百人围观自己的文章,梁源不免有些羞耻,站在外?围试图做个隐形人。
偏林璋看出他的窘迫,非不遂他的意,走近两步,笑问:“他那般冤枉你?,你?就不气?”
梁源眨了眨眼,老实?点头:“自是生气的。”
林璋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哦?”
梁源坦然道:“他轻飘飘几句话,就将我这一年来所有的努力打上与人勾通的标签,这事搁谁身上都会?生气的。”
梁源可不会?因为眼前人是知府大人,就故作大度说自己丁点儿都不生气。
况且,凭林璋的城府,他能看不出自己的愤懑?
读书人多重名声,走科举仕途的更是如此。
黄玉这般毁坏他的名誉,又?是府试作弊又?是年少痴傻,还有当初他被设计除族的事,这三者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他背负恶名,在仕途中寸步难行?。
他又?不是圣父,做不到以德报怨。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璋微微颔首,正要说话,那边程阳看完了梁源的文章,一番寻找后直奔这边而来。
他先向?林璋作揖,恭谨道:“大人,学生已?经看完了。”
林璋捋须不言。
程阳明白,知府大人这是隐晦地在向?自己表达不满。
当时黄玉向?梁源发难,倘若他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制止,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争执。
程阳承认,在得知自己只是甲等第二的时候他是嫉妒梁源的,甚至隐隐责怪梁源,为什么凭空蹦出来,又?为什么非要在今年参加府试,抢走他十拿九稳的案首之名。
然而,这些复杂的情绪在看完梁源的文章后,尽数转变为羞愧,叫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拿第一场的帖经来说,梁源通篇没有一处空白或错别字,更别提他那手令人见之惊艳难忘的好字。
程阳自诩读书天?分?极高,第一场也?存在好几处写不出来的情况,甚至回去?后翻看书籍,发现了好几个错别字。
两者相较,高下立现。
后面两场的文章更是徜徉恣肆,令人拍案叫绝。
程阳越往下看,越是心惊,若不是亲眼目睹,他真?不敢相信这些文字出自比他小了整整五岁的梁源之手。
程阳面朝向?梁源,深深作了一揖,为自己的肮脏心思,为梁源的高才硕学:“梁弟当得这府案首之名,阳自愧不如。”
黄玉刁难自己,梁源不会?牵扯到旁人身上,故而淡然一笑:“若有机会?,源希望能与程兄探讨一番。”
程阳自无不应,甚至期待起来,沉吟片刻:“不若明日梁弟前来府上,与阳一同探讨?”
“不了。”梁源婉拒道,温和一笑,“明日是我的生辰,我和我娘说好了,明儿一早她要给我做长寿面的。”
梁源对外?从不掩饰自己和苏慧兰的母子亲情,提及他娘时,原本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容无端变得真?实?许多。
程阳歉意一笑:“既然如此,那下次有机会?再探讨一二。”
梁源含笑应下:“自然。”
这时,木板墙前的众人已?经看过了梁源的文章,一个个怔然立在原处,鸦雀无声。
黄玉更是宛如掐了脖子的鸡,脸色涨红,眼神?闪烁,羞恼与嫉妒来回变幻着。
他试图趁人不注意偷溜,奈何?林璋不给他机会?:“黄玉,你?现在觉得梁源的案首之名是否实?至名归?”
所有人刷一下看过来,黄玉不禁脚趾抠地,死死盯着地面:“……是。”
林璋一整宽袖,淡声道:“日后本官还望你?能谨言慎行?,再有下次,本官便上报朝廷,革除了你?的功名。”
虽然梁源的文章写得的确不错,可他不过一个被除族的县令之子,黄玉即便嘴上应承,心里却?看不上他,心不甘情不愿的。
可是林璋这话一出,黄玉浑身一震,原本的不以为意彻底被恐惧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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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是程通判的下属,不过一七品官,若他被革除功名,他爹能用大棒锤死他。
黄玉暗自咬牙,面朝向?梁源,垂着头作揖:“梁弟,是我不该,还望你?能原谅则个。”
黄玉这番行?径可不是私塾里的小打小闹,暗戳戳教训一番这事就过去?了,故而梁源只冷淡应了声:“希望你?下次不要像冤枉我这般,再让他人蒙上不明之冤。”
谁都明白,如果考试作弊这顶帽子真?戴实?了,梁源就彻底毁了,因此梁源这么说,也?没人觉得他过分?,反倒觉得他耿直实?诚。
于是乎,继灵璧县学子给梁源宽厚大度的评价,梁源又?多了个耿直实?诚的名声。
林璋今日也?是与师兄在考棚对面的酒楼吃酒,顺便临窗遥望考生放榜的盛况,没料到会?遇见这一出。
他向?来爱惜人才,眼瞅着梁源被诬陷,就忍不住跑下来,亲自替梁源澄清。
如今大家心服口服,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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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璋一挥袖,扬声道:“好了,既然都看完榜了,都散了吧。”
众人齐声应是。
等林璋走回酒楼,黄玉厚着脸皮上前,同程阳道喜:“恭喜程兄,考取了甲等第二。”
然而在见识到黄玉对梁源的死咬不放后,程阳并不太?想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只淡淡应了声,再无其他。
黄玉面皮再一次涨红,也?顾不上讨好他爹上峰之子,甩袖离去?。
路过梁源时,脚步突然顿住,笑容满是恶意:“你?如今得了两次案首,十一岁的童生,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因嫉妒陷害庶弟被除族的事,朝廷可不会?录用一个品性恶劣之人为官。”
黄玉这话说得不好听,却?是中肯有理的。
自从府试前夜做了那一场梦,梁源只要空闲下来,就在思考该如何?洗脱污名。
既然他被除族有极大可能是梁盛母子俩的计谋,那么只需找到强有力的证据,澄清一切便可。
对此,梁源泰然自若,不予理会?。
黄玉一拳打在棉花上,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程阳毕竟与梁源不算熟稔,留在此处也?是尴尬,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径自离去?了。
梁源站在树荫下,等方东看完回来,那边林璋回到酒楼的雅间,坐下后拿起酒壶,眉头一挑:“师兄你?到底趁我不在喝了多少酒,这壶酒都快见底了。”
庞诩心虚地摸了下鼻尖,试图转移话题:“你?刚才下去?,事情解决得如何?了?”
林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依譁
,浅酌一口:“发现一个不错的苗子,文章写得不错,为人处世……也?勉强还行?。”
庞诩来了精神?,他这师弟可是出了名的挑剔,竟有人得到他如此高的评价:“哦?说来听听。”
林璋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与庞诩:“当初那灵璧县县令大义灭亲,将嫡子除族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没想到那小子这么争气,连得两次案首。”
“两次案首?”庞诩喝一口酒,“年岁应该不小了吧?”
“非也?,那梁源如今也?才十一岁,且前十年一直处于痴傻状态。”
庞诩深吸一口气,自个儿被酒液给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十、十一岁?”
林璋颔首:“我听他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明日才满十一周岁。”
庞诩:“……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十一岁的童生还算罕见,但?不是没有,可是痴傻多年,仅用了一年时间就考取童生功名的,放眼整个靖朝也?就梁源这么一位。
这可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林璋深以为然,又?道:“我只是担心,他若是有朝一日得以入朝为官,那些流言蜚语会?成为打压他的名头。”
随后他又?将传言中梁源陷害童生庶弟的事说与庞诩。
“梁守海此人为官无功无过,只是与本地商户牵扯太?深。”
庞诩眸色微深:“若陛下真?打算实?施新政,梁守海这样的人就是头一批要被处理的。”
林璋不可置否,再次端起酒杯:“好了不说他们了,师兄既已?完成陛下交托任务,便趁早回京罢。”
庞诩正有此意,斟满酒,二人双双举杯,一饮而尽。
……
其他考生陆续离开,方东将梁源的文章来来回回读了两遍,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他一把握住梁源的手,按捺不住的激动:“源弟,你?那句‘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极好,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唉唉,我回去?还得多加练习,这一到考试的时候,好些平日里惯用的词句都给忘了……”
梁源忍俊不禁,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方兄已?经很不错了,你?我继续努力便是。”
他能拿下案首之名,除去?勤勉刻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历经两世。
程阳本身出身富贵之家,又?有亲爹教导,教育资源远高于多数人,方东能在十三岁有此成就,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方东也?很满足,在参加县试之前,他甚至想着能在四十岁之前考上进士,再外?放为官就人生圆满了,届时让他娘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谁知这两次考试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方东越想越激动,再次双拳紧握:“源弟咱们赶紧回去?吧。”
早些回去?,就能早些进入状态,开始学习!
他今晚要挑灯夜读!
梁源欣然应允:“我也?正有此意。”
他迫不及待想要将好消息分?享给他娘。
二人连走带跑回了客栈,拎起提前收拾好的包袱,与几位同窗打声招呼,先一步回杨河镇了。
路过泰兴赌坊,两人悄咪咪进去?领了银子,揣进兜里直奔府城门口跑去?。
牛车慢悠悠行?驶了大半日,途中梁源甚至撑着脑袋小眯了一会?儿,才在日落前抵达目的地。
时候已?经不早了,想必私塾已?经放课,他二人就没打算再过去?,等明日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季先生。
两人一道去?了杨河点心铺,苏慧兰和刘兰心都在忙活着。
一看见源哥儿从府城回来,苏慧兰也?顾不上做生意了,送走最后几位客人,关了铺子。
两位母亲已?经从各自的儿子口中得知他们府试的成绩,相视一眼,眼中尽是狂喜,几乎是同步落下眼泪。
喜极而泣也?不过如此了。
梁源和方东连忙在身上翻找出方巾,为她们擦拭眼泪。
刘兰心看了眼天?色,已?经不早了,便提出告辞。
这还是方东头一回来铺子上,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苏慧兰就包了一大包点心,让他带回去?。
方东推脱不得,只得收下,母子二人去?寻牛车。
梁源并苏慧兰去?了后院,苏慧兰胡乱抹了把眼角的泪痕,嘴角上扬的弧度一直没下去?过:“所以源哥儿现在是童生了?”
梁源点头:“对,我现在已?经是童生了。”
“童生好啊,童生极好,源哥儿真?给娘争气,娘夜里做梦都能笑醒。”
苏慧兰边说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扑簌簌往下落。
曾几何?时,她只希望源哥儿能平安顺遂度过一生,不被梁守海嫌弃,甚至抛弃。
后来她离开了梁家,没多久源哥儿也?被撵了出来。
面对看不清的未来,她也?曾彷徨恐惧过,谁知源哥儿烧了一夜后,竟奇迹般的好了。
后来啊,源哥儿靠自己考入私塾,又?很快成了县案首,如今更是一举拿下府案首。
童生功名,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当初梁守海不正是为了梁盛那个已?经考了童生的庶出玩意儿,才任由云秀和府里的下人怠慢源哥儿么?
现在源哥儿也?成了童生,还接连两次得了案首,可比梁盛厉害得多,不知梁守海是否后悔当初的决定?。
不过后悔也?没用,源哥儿是她儿子,他梁守海屁也?不是,压根不配做源哥儿的父亲。
梁源见状,心道不好,连忙打开书箱,翻找出存钱的小布袋,取出个东西,递到苏慧兰面前:“娘看看这是什么。”
苏慧兰自幼被她爹教得很好,性情坚韧,当初与梁守海闹翻了也?不曾自怨自艾,只是担心源哥儿一人留在梁家,这回也?是难忍激动才会?放声大哭。
梁源有意转移话题,苏慧兰便顺势止住眼泪,待看清接过来的东西是什么,眼睛倏地睁大:“这这这一百两?”
梁源暗暗松一口气,将这一百两银票的由来解释一遍。
苏慧兰又?把银票塞回到梁源手中,指了指他那小布袋:“既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赢来的,娘也?不要这银子,你?自己留着吧。”
梁源也?正有此意,只是方才见苏慧兰大喜大悲,想着拿它讨苏慧兰开心。
一百两银子和他娘,他肯定?毫不犹豫选后者了。
他也?没跟苏慧兰客气,把银票重新放回存钱的小布袋里,跟在他娘身后进了厨房:“娘今晚咱们吃啥?”
苏慧兰揭开锅盖,侧身好让梁源看得仔细:“娘早上去?肉铺买了肉和排骨各一斤,回来又?看见路边有卖鱼的,正好烧汤喝。”
她之前听源哥儿说了一嘴,鲫鱼豆腐汤很有营养,今儿早上恰好看到鲫鱼,就买了一条回来。
梁源张嘴就来:“辛苦娘了,正好咱俩一人一碗汤。”
鱼汤炖了有一会?儿了,鱼肉软烂,嫩生生的豆腐浸没在奶白的鱼汤里,瞧着格外?有食欲。
“好好好,我晓得了。”苏慧兰坐在灶膛前,挥手赶人,“你?赶紧出去?歇着,这几日累坏了吧,非不让娘跟你?一块去?,一个人又?要学习又?忙吃的喝的”
苏慧兰握着火叉挑起上方的柴火,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字里行?间满是关切与心疼。
梁源无法,只得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四菜一汤上桌,母子二人面对面坐下。
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三荤两素,是以前都不曾有过的,主要是为了庆祝梁源顺利通过县试和府试,获得童生功名。
梁源特意去?厨房拿了汤匙,舀了两碗鱼汤,一人各一碗。
饭桌上也?不存在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和着傍晚间的习习春风,他俩边吃边谈,从隔壁掌柜家的小孙子,说到福水村庄稼的长势,气氛温馨极了。
吃完饭,一切收拾妥当,梁源洗漱上了床。
府试已?经告一段落,院试要等到两年后,今夜梁源给自己放了个假,就着油灯翻看从唐胤那儿借来的闲书,权当放松一二。
刚到亥时,梁源打个哈欠,熄了油灯躺下,阖目入睡。
月夜寂静,唯有虫鸣窸窣,院子里的榆树树叶沙沙作响,二者交织,奏成一曲悠扬而又?和谐的乐章。
伴着这曲调,梁源自
依譁
然一夜好眠。
殊不知,这一夜有人因为他彻夜难眠。
……
灵璧县,梁府。
梁守海的书房一直亮着灯,管家守在门外?已?经许久,却?不见屋里有任何?的动静。
傍晚时老爷得知前头那位源少爷再一次得了案首,有了童生功名,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进门前管家曾觑了眼梁守海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风雨欲来令人心惊。
跺了跺僵直发麻的双腿,管家小心翼翼地敲门:“老爷,时辰不早了,您该休息了,明儿一早还得去?县衙呢。”
过了好半晌,书房内才响起梁守海的声音:“知道了,你?且先回去?。”
管家麻溜回了自己住处,约摸一刻钟后,伴随着“咯吱”一声,梁守海开门走了出来。
抬目望向?空中躲在云层后的弯月,梁守海打消了去?云秀屋里的念头,脚步一转,去?了梁盛的院子。
不出他所料,梁盛早已?熄灯入睡了。
“砰——”
梁守海莫名怒从中来,一脚踹开房门,惊得睡在外?间的小厮一个激灵,摔到了地上。
“谁啊大晚上的,不知道……”小厮一骨碌爬起来,正要发脾气,待看清门口之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爷?”
梁守海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径直走进内间。
梁盛也?已?被方才的动静给闹醒了,坐在床上揉着眼睛,一脸睡意朦胧。
他刚才正在做梦,梦里梁源狠狠嘲笑着他,说他被父亲疼爱又?如何?,还不是考得没他好。
陡然被惊醒,又?心中郁闷,梁盛怏怏道:“爹您这是干什么?”
梁守海上前一把掀开他的被褥,冷声问道:“谁让你?这么早睡的?”
梁盛愣住,抬起双眼:“什、什么?”
梁守海见他满脸迷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质问道:“这才亥时不到,你?为何?这么早就放下书本,上床歇息了?”
梁盛缩了下脚,不明白梁守海因何?发作,讷讷道:“儿子不是一直都这么早”
话未说完,就被梁守海无情打断:“人家都读书读到半夜,你?却?天?黑没多久就睡了,难怪你?考不上案首!”
梁守海的话像是一柄利刃,重重扎在梁盛心头,他鼻子一酸,语气里带上了哭腔:“爹是不是觉得我没和大哥一样考中县案首府案首,让您丢脸了?”
平日里就算梁盛只是难过了一瞬,梁守海都心疼得不行?,放下手上一切的事务耐心安抚。
而这次,他只负手立在床前,沉默冷硬。
父子二人素来亲近,梁盛怎会?不知梁守海的沉默就是默认,他死死掐着手心,羞耻与委屈让他一时脑热,直言道:“若您真?觉得我不好,不如您再认回大哥好了!”
“啪——”
梁守海只是表面温润,实?则控制欲非常强,何?时被人这般忤逆讽刺过,当即怒不可遏,一巴掌甩了过去?。
梁盛被打得偏过脸,几个呼吸间脸上就浮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
先是因为他习惯性早睡而训斥他,紧接着又?因他一时羞愤口不择言,直接对他动了手。
梁盛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霎时间卸去?浑身的力气,真?如那蔫巴巴的落汤鸡一样。
他嘴唇颤抖着,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爹你?打我?”
梁守海方才也?是一时气急,打完就后悔了。
他把手背在身后,手指蜷了蜷,面上依旧一派冷凝之色:“我是你?爹,当爹的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起来读书,明日一早我要看到你?写完三篇文章。”
第二十九章
梁盛不敢忤逆, 一腔苦水往肚子里咽,顶着红肿的脸学习到深夜。
次日一早,梁守海喝着醒神的浓茶, 想起昨夜之事, 就让管家去梁盛那处把文章取来。
不多时?,却见管家一脸急色地冲进来:“不好了老爷,少爷晕过去?了!”
梁守海拧眉,放下茶杯:“怎么回事?”
管家摇头:“夫人已经让人请大?夫来了。”
到底是自己看重的儿子,又是未来文曲星, 梁守海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刚一脚踏进梁盛的屋子,就听见哀哀切切的抽泣, 听得他一颗心都下意识揪了起来。
走进内间, 二十多岁的素衣女子正趴在床前,身姿婀娜, 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绪,却不会惹人心烦,只会让人心生疼惜。
梁守海几?步上前,瞥了眼正由大?夫诊脉的梁盛, 轻声?道:“秀妹。”
云秀抬起一双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 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老爷您怎么能这?么对盛哥儿,他还是个孩子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守海不明所以,目光落在恨不得当自己是隐形人的大?夫身上:“我儿到底为何晕倒?”
大?夫斟酌着回答:“回县令大?人,令郎这?是受了凉,又经历大?喜大?悲, 双重刺激之下方才晕倒。”
梁守海眉间折痕加深, 已然?有了猜测,没?有再问, 让管家随大?夫过去?抓药。
待房间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梁守海看了眼梁盛,将?云秀揽入怀中?:“对不起秀妹,是我心急了,我也是望子成龙……”
云秀急忙捂住梁守海的嘴:“我明白的,我与海哥都是一样的,都盼着盛哥儿功名加身,荣耀宗族。可是海哥,你也得考虑到盛哥儿如今才十一岁,凡事急不得,得慢慢来,盛哥儿已经很努力了。”
梁守海嘴上应承着,心里头却不以为然?。
同样都是他的儿子,在他眼中?梁源是远逊色于梁盛的,可现在梁源得了两次案首,梁盛却是成绩平平。
唯一赢得梁源的,就是比他早一年成为童生。
这?样的一个巨大?落差,让梁守海无法接受。
盛哥儿可是文曲星转世,他寄予厚望的爱子,怎么能被梁源一个痴傻多年的人比下去??
云秀一个孤女,凭着表兄妹的关?系成功上位,并挤走苏慧兰,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梁守海心口不一,她一眼就瞧出来了,借着低头拭泪的动作,眼中?有冷意一闪而逝。
梁守海在这?儿陪着母子二人片刻,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就匆匆赶往县衙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梁盛就睁开了眼,瞥一眼外间,惴惴不安地问:“娘,这?样真的有用吗,爹是不是还怪我?”
云秀温柔一笑,做足慈母姿态:“自然?是有用的,刚才你爹一听说?你晕倒了,就急忙赶来了,他还是心疼你的。”
梁盛立时?放下心,整个人松懈下来:“娘我再睡一会儿,您先回去?吧。”
云秀替梁盛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离开。
待走出一段路程,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云秀吩咐身旁的丫鬟:“之前派去?梁源身边的那个小厮,你去?处理了。”
梁守海已不似以前那般,坚定地站在他们母子这?边了。
眼下梁源成了童生,又比梁盛考得好,连得两次案首,可谓风光无限。
以梁守海的虚伪虚荣,假以时?日,说?不准还真会把那对母子重新接回来。
倘若真有那一天,那她这?些年的经营与算计全都打了水漂。
她绝不能让梁守海知道那件事是由她一手策划,不仅如此?,还要借此?将?梁源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云秀计上心头,对着丫鬟一阵耳语:“你这?样……”
*
农历四月三十,梁源的生辰。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上一世梁源被孤儿院院长捡到那天,正是农历四月三十,据说?连脐带还没?剪。
两世的生日都是四月三十,让梁源有种生命一直在延续的感觉。
思及此?,梁源不禁无声?勾唇微笑,用束发带束好头发,寻摸着整理好碎发,再整一整衣冠,开门走出房间。
暮春时?节,日头早早就升起来了,金色的日光在踏出房门那一刻落在他的脸上。
空气里带有阳光特有的味道,温暖和煦。
苏慧兰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看一眼,来不及说?什么,又缩了回去?。
很快端出来一碗面条,放在桌上,朝正在做锻炼的梁源招手:“源哥儿快来,娘给你做了长寿面。”
PanPan
梁源眸光一亮,也顾不上其他,疾步上前,一撩袍角落座:“谢谢娘。”
长寿面是长长的一整根,按照风俗是不能咬断的。
梁源捏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嗦一口面条。
长寿面的汤底是昨晚焯排骨留下的,鲜香味十足,面条更是劲道有嚼劲。
这?是梁源头一回吃到长寿面,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像是要细细品尝其中?的味道。
同时?不忘竖起大?拇指,大?肆夸赞:“娘手艺真好,我可爱吃了。”
苏慧兰笑得合不拢嘴:“好吃就多吃点,今天是源哥儿的生辰,娘也给你不了更多的东西,只希望源哥儿能高?高?兴兴,平安顺遂。”
说?着递上一个红纸包,里头放着一百一十个铜板。
这?铜板象征着梁源的年岁,只是十一听起来不太好听,苏慧兰就在后头加了个零,凑成一百一十文。
梁源笑眯眯收下了,待吃完长寿面,连忙收拾一番,前往私塾。
在私塾门口一个急刹车,差点与苏青云迎面撞上。
苏青云连忙扶了把梁源,笑道:“还没?恭喜源弟,又考中?了府案首。”
昨天上午府试放榜,经过十几?个时?辰的流传发酵,灵璧县县案首梁源再一次荣获府案首的消息早已传开了。
梁源轻咳一声?,手指勾了下小挎包的肩带:“后年我们就可以一同参加院试了。”
苏青云笑意加深:“正是,昨日我将?你已考取童生的好消息带回村里,大?家都很高?兴。”
科举本就艰难,农家子若想考取功名更是难上加难。
先帝在位时?,朝堂基本被世家权贵垄断,也就这?几?年当今登基,顶着朝中?压力任用好些寒门子弟。
可即便如此?,这?些寒门子弟在朝中?也是举步维艰,甚少有触碰到权力核心的。
故而在得知福水村又出了个童生,苏大?石当场仰天大?笑,其他人更是欣喜若狂,有荣与焉。
两人边走边说?,前后脚进了甲班。
又是一番恭贺寒暄,梁源好不容易才抽出身,往座位走去?。
方东坐在位置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梁源从他桌旁边路过,快速敲了桌面一下,惹得方东哭笑不得。
早读结束,季先生对几?位考取童生功名的学?子予以表扬,同时?也不忘安慰落选的人,争取下次一鼓作气通过童生试。
一番课前讲话,季先生翻开书本,开始上课。
正午时?分,梁源刚放下毛笔,窗户口探进一颗脑袋,唐胤趴在窗台上:“源弟方弟,出来吃饭!”
梁源取出饭盒:“稍等,我去?热个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唐胤直起腰:“你们快去?,我先去?占位置。”
梁源并方东齐声?应好,待热好饭菜,在唐胤两旁落座。
唐胤扒一口饭,嚼几?口咽下去?才出声?道:“弟弟们,我要不了多久就能升入甲班了。”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显然?心情是极好的,梁源微微侧首疑惑问道:“不是中?旬才考核过?”
“我这?不是急于和你们在一个班么。”唐胤嘟囔一句,“我特意跑去?问过先生了,先生说?如果?我能稳住,想必很快就能升到甲班了,估摸着不是下次就是下下次。”
方东昨儿情绪高?涨,挑灯夜读时?一口气写了两篇文章及三首诗,略有些透支过度,不似往日那般精神。
但好歹是好友分享的好消息,方东露齿一笑:“这?与唐兄的勤勉是脱不开关?系的。”
梁源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待三人吃完午饭,唐胤迫不及待掏出笔墨宣纸:“今日阳光正好,不赋诗一首可惜了,谁先来?”
梁源擅长写文章,作诗方面稍逊一筹,故而与方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尊老爱幼,唐兄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唐胤反手指向自个儿,佯装生气,“尊老?”
梁源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唐兄年长,打个比方而已,唐兄你快些写,写完我和方兄再写。”
唐胤哼了一声?,执笔蘸墨,埋头作起诗来
傍晚时?分,梁源回到家中?,看见铺子门口站着一橙色锦衣的年轻男子,他身后的小厮手上提着好些东西。
人来人往,路过之人不时?看他俩一眼,或好奇或探究。
梁源见他面生,也没?多想,刚一脚踏上台阶,那锦衣男子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拱了拱手,言语间很是客气:“梁公子。”
梁源仔细回忆一番,他确实不认识此?人,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你是?”
“我是曹佑。”曹佑呵呵笑,一招手,那小厮立刻上前来,“听说?您已成了童生,我家老爷特意让我来给您贺喜。”
梁源眯了下眼:“你家老爷?”
曹佑自然?知道那马上风的曹安和梁源之间的龃龉,却是面不改色解释说?:“我家老爷正是曹员外。”
梁源一时?忪怔,理智告诉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光从曹安和仁心医馆就能看出,曹家不是好相?与的,曹员外让人登门送礼,多半有所图。
与此?同时?,那边的苏慧兰把打包好的点心递给客人,一扭头就看见那曹家不要脸的玩意儿竟跑到了源哥儿跟前,当即变了脸色。
第三十章
此前, 曹佑已在铺子门口站了许久,既不进屋,也不离开。
任凭苏慧兰说干了嘴, 始终大喇喇地杵在?那, 就像是耍猴儿人耍的那只猴,任人围观打?量,真不知他存的什么心。
这半个多时辰,简直把她苏慧兰的脸都丢光了。
眼瞅着曹佑要把贺礼往梁源手里塞,苏慧兰站不住了, 把手上的活计交给赵荷花,就要冲出来。
谁知刚踏出一步, 曹佑就跟着梁源进了铺子。
曹佑边走边低声说:“我家老爷是特地让我来给梁公?子道歉来的, 当初安少爷的事老爷夫人并不知情,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 这不,老爷一得知这个情况,就赶忙让我来赔礼了。”
梁源语气轻飘飘地道:“那你家老爷为什么不来?”
曹佑眼神微闪:“我家老爷身子不好?,正卧病在?床。”
梁源绕过柜台进了屋, 突然想到?去唐胤家做客那天, 曹员外身上诡异的腥臭味。
正欲旁敲侧击,苏慧兰撸袖子叉腰,没好?气地问:“你到?底想干啥?”
曹佑止堵在?门?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每个人都能听见:“我奉我家老爷之命, 特来送贺礼。”
门?口的客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一听说是来送贺礼了,立刻来了精神:“你家老爷是谁?”
曹佑抬起下?巴, 自得道:“曹康曹员外。”
客人齐声:“嚯!”
“掌柜的你赶紧收下?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想收还?没机会?收呢。”
“谁说不是呢,可不是谁家都能出个童生老爷的。”说话的婶子语气酸溜溜的。
曹佑一个眼神递过去,示意小厮将贺礼放到?桌上,却被梁源出手制止了:“梁公?子?”
梁源收手,淡声道:“我不过一介童生,如何当得起曹员外的贺礼,曹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在?来的路上,曹佑信心满满,认为梁源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才十一岁,绝不可能拒绝如此重礼。
为了完成他叔父交代的任务,曹佑还?抛开颜面厚着脸皮站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代表曹家来给梁源送礼了。
谁曾想,梁源竟意志如此坚定,死活不肯收,让曹佑一时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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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可是县令大人亲口交代,倘若他没办成此事,曹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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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准会?放弃他,另选他人。
要知道,他少东家的位子还?没坐热乎。
曹佑一改表面客气实则倨傲,好?声好?气说:“我并无恶意,不如咱们去后头详谈?”
本来他是打?算死赖在?前头,就算是顾及着这么多客人,梁源也会?收下?。
现在?看?来,这条路好?像走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只要去了后院,他就直接说这份贺礼有县令大人的授意,想必梁源一定会?收下?。
然而——
梁源肃然而立,淡声道:“我与曹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况且我也不会?收任何人的贺礼,你还?是赶紧带着东西离开吧。”
曹佑急眼了,语带不悦:“这些?可都是我家老爷亲自挑选的贺礼,你不要……”不识相!
有人看?不过眼,扯着嗓子道:“人童生老爷都说了,谁的礼也不收,你这孩子咋这么缺心眼呢。”
曹佑循声望去,一口牙都快掉光的老太太虎着脸,颇有种凶巴巴的气势:“……”
还?真是老糊涂了,她就不怕得罪曹家?
殊不知这老太太上了年纪,有时候脑袋不太清醒,又心直口快,想说啥说啥,压根不怕得罪人。
之前酸里酸气的婶子盯着贺礼看?了许久,就这一堆起码值几十两银子,可把她羡慕嫉妒坏了。
酸梁源这个十一岁的童生,又酸贺礼,揣着手阴阳怪气:“就是啊,后生你赶紧走吧,没听见人童生老爷说不要么。”
曹佑急得满头汗,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贺礼是县令大人授意送来的,貌似是为了向?被他除族的儿子示好?,只得灰溜溜离开。
回到?曹家,直奔曹康的屋。
曹佑屏住呼吸走近,快要被来自曹康身上的腥臭味熏死,费好?大力气才稳住声线:“梁源他不肯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康靠在?床头昏昏欲睡,一听这话勉强打?起精神:“什么?”
曹佑蠕动嘴唇,把姿态放到?最低,惶惶恐恐,生怕惹怒曹康:“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收,还?说谁的礼都不收。”
谁的礼都不收,那曹家的被拒了也在?情理之中。
曹康眼珠子转了转,一招手:“你去把这事儿告诉县令大人。”
曹佑硬着头皮答应了,快步走出房间,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边走边低声怒骂:“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都得了脏病,出气多进气少了,还?一个劲的折腾人。”
事情要从去年曹安离世说起。
打?从曹安死后,曹家嫡支就没了继承人,曹康不想便宜了旁支,偏生曹夫人生曹安时伤了身子,无法?再有身孕,于是曹康一口气纳了好?几个通房妾室,不分昼夜地发展造人大业。
谁知其中一个妾室不安分,与曹家的一个管事勾搭上了,那管事常去青楼或是暗门?子找乐子,长此以往就得了脏病。
妾室被传染而不自知,又把病传染给了曹康。
曹康在?察觉到?不对后看?了好?些?大夫,可都不管用,据说那隐秘之地已经发烂发臭了。
儿子没造出来,反倒把自己的小命快要造没了。
眼瞧着自个儿要不行了,曹康为了保住家中产业,只能捏着鼻子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就是曹佑。
这些?天,曹康拖着病体带曹佑熟悉曹家的生意,大有把他当少东家培养的架势。
可是曹佑仍不敢松懈,生怕被人捉了错处,丢失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曹佑匆匆赶去梁家,向?梁守海说明缘由。
曹佑说话时一直偷瞟梁守海,就在?他说梁源拒收贺礼的那一刻,梁守海的神色陡然阴沉下?来,吓得他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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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知道了。”梁守海捏着交椅的扶手,手背的青筋条条绽起,叹息一声,似十分无奈,“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犟脾气,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心里清楚着呢。”
曹佑暗自腹诽,当时梁源只是个傻子,他能懂啥,表面还?得笑着附和:“是啊是啊,公?子一表人才,都是大人您教导有方。”
梁守海敛了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出声道:“你先回去吧。”
曹佑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出去了。
出府的路上遇到?了云秀,曹佑知道梁守海有一妾室,忙垂着头让到?一旁。
云秀一眼瞥过去,待走出一段路,问身边的丫鬟:“都办妥当了?”
丫鬟点?头:“夫人放心吧,陈勇已经答应了。”
云秀满意一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梁源的下?场了。
梁守海不是心思动摇,想接回梁源,甚至还?让曹家送礼过去么,倘若梁源臭名昭著,他又会?是什么反应?
……
且说曹佑离开杨河点?心铺,客人们自觉没戏看?了,全都失望不已,拎着点?心各自离去。
苏慧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等赵荷花、刘兰心离开,忿忿关上铺门?:“这什么人啊,咱家不收什么贺礼,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梁源把小挎包挂在?墙边,倒了口水喝:“我猜曹康应该得了什么病。”
苏慧兰刷锅的动作一顿,丝瓜瓤就这么握在?手里:“得病?”
梁源就把曹康的异样说给她听,一手捧碗一手摸着下?巴:“曹安死了,曹佑应该只是宗族旁支,曹康八成是看?我这两次考得不错,担心我一旦得势,日后会?找机会?对付曹家,这才让曹佑巴巴地过来送礼。”
苏慧兰把丝瓜瓤搭在?锅边,一拍手:“我懂了,他这是想化干戈为玉帛!”
梁源:“不错。”
“做梦呢这是,当初那什么曹安一直针对源哥儿,又陷害咱家铺子的点?心有毒,满肚子坏水,要不是源哥儿聪慧,早就中了圈套,不原谅!绝对不原谅!”
梁源笑笑,又倒了一碗水:“自然。”
“好?了咱不提那些?晦气的了,今儿是你的生辰,昨天的肉和排骨还?剩一半,娘又添了几个菜,你将就着吃。”
梁源跟过去,看?碗柜里有哪些?食材,看?完不由咂舌:“娘咱们以后可不能这么吃。”
大鱼大肉的,花的都是银子。
苏慧兰坐在?灶塘前,橙红的火苗瞬间燃起,舔舐着引火的那团稻草。
她把稻草丢进灶塘:“知道了知道了,昨儿是因为源哥儿考上了童生,今儿又是源哥儿的生辰,两天恰好?碰一块儿了,双喜临门?,娘没忍住买得多了些?。”
梁源唔了一声:“今晚先生布置的课业不多,娘我帮你择菜。”
苏慧兰歪着身子探出头,就见梁源已经拿着簸箕出门?去了,也没出言制止。
等灶火烧得差不多了,又去锅上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一边注意火候,一边握着锅铲翻炒,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儿。
炊烟从烟囱里飘出,袅袅升腾,裹挟着浓郁的饭菜香气,飞向?天边。
正式开饭前,梁源去前头拿了两块没卖完的点?心,白?糯糯的,卖相很?好?看?。
梁源把它?们叠在?一起,又拿了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点?亮。
迎上苏慧兰疑惑的目光,梁源眸底漾起笑痕,倒映着豆大的烛火:“我在?书上看?,生辰这天在?点?心前面点?亮蜡烛,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苏慧兰闻言催促道:“那赶紧的,要不娘再点?一根,就可以实现两个愿望了。”
梁源忍俊不禁,缓缓闭上眼,在?心里许愿。
愿他和娘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以及所有努力都能得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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