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环音忘记了行礼,直接回他:“草民姚环音,今日不过是家中小辈小打小闹,未料惊扰了大人,是我之过。”
她说这话时,眼神越过他,落在刚刚和稀泥的妇人身上,挑挑眉,更像是挑衅。
那妇人正是之前说小打小闹的那位。
她自然也清楚,姚环音这话是以牙还牙,气得不顾姿态,伸出手指着她鼻子,半天抖落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聘风不知真相,但见她如此不知悔改,一旁的妇人又情绪激动,似乎就要上前与她扭打。
姚环音根本不怕,她虽然没打过架,但既然有胆子砸牌匾,自然不怕这些人。
柳聘风蹙眉,挡在两人中间,微微侧身拦下情绪激动的人,道:“既然在这里说不清楚,便一并带回府衙,什么时候把事捋清楚,什么时候放人。”
就在现场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马鸣声响,一道清朗少年声打断众人:“慢着。”
楼沧月翻身下马,玄衣墨发,身佩银饰。闲步恣意,潇洒无双。
初夏的热风扬起他的黑衣,像是怒张的鸦羽,连带起一阵清脆响动。
对于这个性子张扬,行事举动轻佻的少年,柳聘风一向没什么好感。
周围的人一声声问安,低头迎接他的到来。
他并不回应,径直走向姚环音,人未到,先行道歉:“夫人勿怪,族中事务繁忙,为夫来迟了些。”
说罢,扫视了一圈凌乱的现场,最后才把目光落在柳聘风身上,像是刚看见他一般,不紧不慢道:“呦,柳大人也在呢。我夫人替天行道,柳大人就别掺和在下的家事了。”
柳聘风自然不可能就此离去,他道:“本官自然不会管他人家事,但娴静堂是锦城最大女学,虽是楼家所建,但早前就因故抵押给了锦城府衙,女学所用夫子,皆是官府所聘。你们当街惊扰读书清净之地,我身为圣人子弟,不能坐视不理。”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姚环音上前半步质问他:“敢问大人,可知娴静堂平日教习内容?”
柳聘风道:“略知一二。但并不全然了解”
姚环音点头:“这是自然。大人所学,自然是与女学不同。女学中的学子是为了培养当家主母,而大人所学的圣贤书,她们自然不会涉猎许多。俗话说好女旺三代,这也是为何要建立女学,可既然是为了培养有益于家族的女子,为何却纵容学子行背弃恩德之事?”
柳聘风这才正视她,面对她灼热目光,他只觉得心口发烫。
“本官并不知晓此事,若真如姑娘所言,女学的教习自然也有责任。”
姚环音被他如此真诚的回答堵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竟然是这里最通情达理的一个。
柳聘风道:“学堂学风不正,本官自然要管。只是今日之事,姑娘也要给本官一个交代。”
姚环音无奈:“好吧好吧,是我行事鲁莽了些,我可以赔偿学堂损失,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如此得理不饶人,还坐地起价的女子,柳聘风也是第一次就见。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什么条件?”
姚环音拉过念康的手,道:“这是家中小妹,正是此事唯一苦主。我今日所求,不过是要还她一个公道,还请往日辱她的学子赔礼道歉。”
言语间,她拉着念康转过身去,目光扫射一群久站不肯屈服的孩童身上。
柳聘风道:“这是自然。”
他也看向那群孩子,目光所及之处,带去无形威压。
姚环音见状,弯腰鼓励还带着怯意的念康:“念康,不要怕,跟我来。”
念康牵着她因用力过度而轻微肿胀发热的手掌,一步步迈向她曾经的噩梦。
那些孩子自然还有不情愿的,但也都道歉了。
姚环音自然不指望让所有人都诚心悔过,但对于念康,她想亲手把勇敢教给她。
柳聘风向她承诺,会彻底清查娴静堂,并且保证念康后续的学习不会再受影响。
但看着那些到过歉后扑进母亲怀中的孩子,看着她们带着敌意的目光,姚环音原本就要出口的应承转了道,她说:“不必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适应女学。我坚信有教无类,但女学的夫子们似乎并未做到。”
姚环音并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她自认为没什么能耐,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推动时代变迁。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会试图教这里的女孩子一些空洞的、不适应这里生产力和经济条件的现代思想。
但她并不是冷血之人,既然这里的女学也不适合念康,她就请合适的女夫子单独教导,总会为念康找到合适的方法。
至于未来,她边走边看,总能在她离开之前为念康做好打算。
在这个女子尚且不能看世界的时代,礼教的束缚固然压抑,但过度的自由所带来的落差也是痛苦。
她要在力所能及的约束中,为念康挤出一点选择的权力。
柳聘风并不知她所想,只点点头,转身进入娴静堂。
大约是要问夫子们一些学堂事务了。
姚环音一行人回到楼府已经很晚了。
经过今日这么一闹腾,念康也困了,照顾她的婆子拉着她回房。
姚环音却觉得根本睡不下,她问楼沧月;“今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楼沧月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眼下带了淡淡乌青。
族中事务缠身,他虽接手家主之位,但也有不少难缠的老家伙给他使绊子。
但他什么都不说,甚至还有功夫与她调笑:“怎么,姐姐心疼我?”
姚环音突然发觉念康与他都爱叫自己姐姐,但楼沧月口中的姐姐,并不像敬称,更像是有意无意的调情。
声调拐着弯,像是钩子一样引诱人。
加之月华灯影之下,少年皮囊精致蛊人,眼含笑意,总是自带三分缠绵意味。
姚环音下意识反驳:“才不是,我是想为念康请一位女夫子。”
楼沧月故作不满:“姐姐只知道关心念康。”
姚环音见他这般,只好尝试撒娇:“好不好嘛,请一个嘛。”
楼沧月学她:“好不好嘛,请一个嘛。”
他掐着嗓子,连带着她的表情都学得活灵活现。
姚环音笑出声,伸手捶在他身上:“好你个楼沧月,敢学我。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顿。”
只是她现在手还一使劲就颤抖,软绵绵的力道打在他身上,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楼沧月任她打,半点不还手,甚至乐在其中。
玩闹一会儿,他求饶;“好了,我认输。我明天就让人去找女夫子,一直找到姐姐满意为止。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们家姐姐说了算。姐姐说往东,我决不敢往西,姐姐说要月亮,我就不看星星一眼……”
越说越夸张,姚环音中途念叨:“别说了,别说了。”
但楼沧月见她脸红,越说越起劲,姚环音只好捂住耳朵。
楼沧月拿下她挡住耳朵的双手,口中的喋喋不休突然戛然而止。
姚环音被他挟制着,不得脱身,怕他在自己耳边突然大声吓唬她,所以紧闭双眼,不肯看他表情。
没等来意料中的一声喝,她只感觉耳朵旁的呼吸温热,打在耳廓上痒痒的。
“姐姐,我现在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楼沧月的声音比鸟羽还轻,但落在她耳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姚环音并不是第一次被告白,她在上学的时候,也有过男生和她告白,但他们多数紧张的要命,都不敢直视她。
楼沧月不紧不慢的语气,倒让她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见她这反应,楼沧月勾起唇角,继续说:“姐姐不必害羞。你我是夫妻,自然要白首不离、永结同心。”
姚环音听见他这话,心跳漏了一拍。
白首不离。
她脑中闪过一个声音,好像有人曾对她说过,要与她白首不离。
可是那声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就是让她找不到头绪。
“与我白首不离。”
“我不奢求更多情分……”
“环音。”
这个声音萦绕她脑海间,她一用力去想,就觉得颅内有一根筋跳着疼。
到最后,她额上生了冷汗,楼沧月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捧着姚环音的脸,见她冷汗津津,眼中闪过慌乱。
“我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姚环音按着太阳穴,这才缓解了些许疼痛。
楼沧月微微眯起眼,声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沉了下去:“是吗,姐姐想起什么?”
姚环音长舒一口气,并未察觉他语气中的冷意。
“我好像想起,你曾说对我说过,白首不离,还说不奢求更多情分。”
言语恳切,句句都是卑微。
这些话,她竟然都忘记了,真是可惜。
她隐约想起这点记忆,让她误以为自己与楼沧月有过一段什么。
那么她是何日穿到这里的,又是如何丢失这段记忆的?
她与楼沧月的曾经,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失去的那段记忆,会不会包含着回家的办法?
脑海里的声音逐渐淡了,她听见楼沧月说:“这个嘛,我可以慢慢将给姐姐听,但是现在太晚了,姐姐还是早点睡吧。”
说完,他突然失了热情,就要离开。
姚环音不明所以,但想起来他曾经那么低声下气,只为求她留在身边,必定是经历了莫大的委屈苦楚,已然身处绝境,无人可依。
思及此处,姚环音也能理解他抽身离去的原因了。
过去的事对于姚环音是一桩谜,她满怀好奇。可对于楼沧月来说,可能并不快乐,还可能满怀痛苦。
毕竟,她零碎的记忆虽然模糊,但只要想起,就能感受到他话中支离破碎的痛苦。
所以姚环音并未过多怀疑他,就当是一段伤心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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