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
春夜深深, 草蛩喧砌,忽而寂静一瞬,月下似有花影摇荡, 晃过墙去。
永平侯面前的烛焰轻轻一跳,他搁下久未翻动的道经,缓声说道:“来了便请现?身, 此处并非囹圄,无须装神弄鬼。”
门口处现?身出一个虎背蜂腰的汉子,约四?十?多岁的年纪, 神?情沉郁,只不言不语站在那里,便是一身的匪气和杀意。
永平侯望着他怅然道:“自北海兄身故, 平康盟约成, 你我各自退隐, 算来已?有十?六年。我寄禄京中空度日,不如谢兄藏身山水任逍遥。”
“落草为?寇,不是什么体面事。”
那黑衣人走进来,与永平侯对面而坐, “何事找我来?听说你女儿?做了皇后, 儿?子做到了朝廷副相,莫不是要卖了我,替他们锦上添花?”
“锦啊花啊,一时好看, 遇水则腐,遇火则烬。”永平侯淡淡笑?道, “我的心没有那么大?,想保全的, 只有一个侯府罢了。”
他将前几日收到的信拿给黑衣人看,黑衣人看罢,眉心皱起,将信纸摊在桌上。
这是一封弹劾信,弹劾的对象是永平侯的小舅子,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但信中内容与上个月御史们在朝会上吵嚷的内容不同,没有说容郁青借公务敛财等虚话?,而是弹劾他通匪。
“以薄利诱民对抗朝廷,一户之生计尽落其掌中,此后或输送财物?、或逼民为?匪,皆轻易自然?。”
这是薛序邻写在信中的原话?,有更诛心之言,野心勃勃,恨不能将祁令瞻也一起拉下水:“去年荆湖路驻军受其银,长驱千里入永京,此非军饷,实?匪寇之贿也。兵匪不清,国之大?乱。”
黑衣人冷笑?:“说你和我勾结尚有三分谱,说你妻弟和我勾结,简直是无稽之谈!”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序邻说容郁青通匪的那个“匪”,两淮以北十?里玄铁山最大?的匪首,谢愈。
谢愈本名谢回川,十?六年前是西州军校尉,与祁仲沂、徐北海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徐北海死后,祁仲沂退居永京,谢回川则消匿于人世,改名谢愈后落草为?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了祁仲沂,少有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谢愈手指点在那封状似挑衅的信上,低声问道:“这薛钦差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要么我去宰了他,保住你也保住我。”
祁仲沂摇头道:“此人不能杀。”
“怎么说?”
祁仲沂道:“他的人送完信,转头又往丞相府递了封折子,此人是想祸及侯府,向姚丞相示诚,我出手杀他,正是给他们递把?柄。”
还有他的身份……廖云荐的儿?子。
他暗示这一点,或许是暗示他要报当年武将不尽力,未能保住燕云十?六州,令他父亲在谈判时受尽屈辱、自尽而亡的仇。他是想让祁仲沂出于惶恐出手杀他,从而顺蔓捉瓜,将整个永平侯府拖下水。
永平侯不想知?道薛序邻接近姚丞相是为?了什么,深入虎穴或是平步青云,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是不愿永平侯府成为?薛序邻的踏板。
“不能杀他,不能自投罗网。”
祁仲沂望着灯焰思忖了片刻,对谢回川说:“薛序邻并不知?道玄铁山的寇首就是你,我想请谢兄帮我个忙,咱们反将他一军。”
“侯爷请说。”
“绑了容郁青,对外称人已?死。”
叶县与坳南相距六十?里,途径玄铁山一段山坳,山路细长难走,容郁青歪在马车里,只觉脑仁都要被颠成了核桃粉。
本就心烦意乱,干脆不睡了,撩起半面毡帘,问赶车的伙计:“那薛钦差真的转了一圈就走了,没讨钱也没说别的?”
伙计摇头:“没有,十?分好打发。”
“好打发个屁,此人怪得很,你说他对织妇们家中营生问这么详细干嘛?”
“嗨,说不定人家只是随口问问,体察民情,”赶车的伙计乐呵呵往回转头,“掌柜的,我看你是被这群官儿?折腾怕了,现?在听见打雷就怕下雨。”
“我怕他?笑?话?,爷的外甥女在宫里做皇后,区区小钦差,鼓噪几句子虚乌有的敛财罪名,能奈爷如何……哎,你好好看路!”
正转头说话?的功夫,冷不防从半山坡滚下一块巨石,夹沙飞尘,与疾驰的马车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容郁青被狠狠甩在车壁上,顿时眼冒金星、额头钝痛,待他扶着车壁弓起身,掀开毡帘,却?见马车外围了一圈持刀的山匪。
他心中倒吸冷气,连骂了几声倒霉。
当夜,容掌柜被山匪杀害的消息迅速传开。
钱塘乱成了一锅粥,府衙的兵将叶县、坳南两地团团围起,马后禄等人跪在馆驿门口不肯起身,就差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马后禄扒着薛序邻的袍子不肯松手,哭诉道:“我们胆子再大?,断不敢谋害国舅爷,这是杀头的罪名啊……薛钦差,你明察秋毫,万望将此事查明,还我们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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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序邻面上惊诧蹙眉,心底却?已?是森冷一片。
他准备了许多天,专等着永平侯的人来杀他,未料到祁仲沂没有对他下手,反能狠绝到对妻弟斩草除根,更没料到自己?罗织来引他下水的通匪罪名,竟然?是真的。
他在心里飞快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让姚鹤守相信他的诚意。
两淮的消息快马加急传到永京时已?是深夜,张知?得了信,不敢耽搁,一路奔坤明宫而去。
照微从梦里惊醒,隔着屏风听见“容郁青”三个字,猛然?扯开金帐,“你说谁……谁被山匪杀了?”
张知?跪伏在地,颤声道:“是容……容国舅爷……”
照微心中如热油泼溅,先是轰然?一声,继而渐渐泛凉。
祁令瞻深夜被宣入宫中,见坤明宫里灯火煌煌,照微正焦急地在大?殿中盘桓,长发未绾,脸色凄冷,见了他,三两步迎上去。
“哥哥,舅舅他出事了!”
祁令瞻心里并不比她好过,神?情哀悯地看着她,“我已?知?晓。”
照微双目赤红,想起传令官的话?,眼里从两颊滑落:“他们说贼人放火烧了马车,舅舅浑身已?经……已?经……只有玉佩和冠带尚能辨认,正是我舅母给他打理的,他最常穿的那一套……”
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祁令瞻扶住她,欲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她惊惧悲伤的脸,一时心如刀割。
他的心中滑过许多可能,姚鹤守、薛序邻、两淮当地的官员,可是细思之下皆有破绽。
容郁青在两淮赚钱虽然?讨人嫌,可他毕竟是太后的舅舅、皇上的舅爷,杀他无异于谋大?逆,是掉脑袋乃至诛九族的罪过,谁会为?了一时意气,冒如此风险?
照微与他想到了一起,哽声拭泪道:“此事大?有蹊跷,府衙派人勘验过现?场,说至少有八九个匪寇。叶县和坳南既非富县也非商道,匪寇怎么会在那里流连?我不信此事是碰巧,必然?是有预谋……可是谁敢,谁敢这样做,杀了舅舅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明白,照微,你先别着急,冷静一些……”
见她脸色与唇色俱白,攥着他胳膊的手心冷得像冰,祁令瞻忙搀她到小榻边坐下,唤人取来热茶,劝着她喝了半盏。
直到她情绪冷静了一些,只是仍落泪不止,祁令瞻屈膝蹲在榻边,抬手为?她拭去眼泪。
他低声对照微说道:“若从舅舅所营之事考虑,你我怀疑的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我怀疑幕后之人杀害舅舅,可能与布粮生意无关。”
“会是谁,是寻仇还是……”
祁令瞻缓缓摇头,“一切都是猜测,钱塘府衙的人靠不住,照微,我要亲自去一趟两淮。”
“什么时候?”
“明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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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垂目思忖片刻,说道:“明日朝会上,你调几个三法司的官员南下查办此案,他们在明面上吸引视线,我在暗处调查。”
“母亲那边怎么办?”照微问,“若是瞒不住她,我怕她想不开。”
祁令瞻说道:“此事在两淮已?闹得沸沸扬扬,母亲早晚会听到风声,这是没办法的事。形势如此诡谲,你要先顾好自己?,若有心力,则派人监视丞相。幸好父亲近日闲居在家,未往道观,母亲那边有他照料。”
照微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时序季春,夜风仍寒,吹在泪面上隐隐泛凉。祁令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给她,陪她静坐了一会儿?,垂目见她鲜红的蔻丹正深深掐进他袖边银线里。
这是她感到不安的表现?。
于是话?到嘴边又几番犹豫,直到滴漏将尽,天色/欲晓,寅时将至,距离视朝只有半个时辰。
他才开口道:“去梳洗更衣吧,等会儿?早朝,你还有事要做。我也该回府一趟,提前做些安排。”
照微这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袖子。
祁令瞻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一只脚迈出碧纱橱,忽听照微在身后唤他:“哥哥,等等。”
他顿步转身,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心中倏然?一窒。
她浑身都是凉的,唯有垂落的青丝尚存余温,簌簌落于他指间?。祁令瞻知?道不该如此,不该趁人之危,可仍忍不住以掺杂龌龊邪念的柔情,轻轻回拥住她不停发颤的身体。
新沐过的馨香绕在鼻尖,他缓缓阖目,呼吸后又慢慢松开她。
照微沉浸在自己?惶恐的思绪里,不曾察觉他双目沉沉,其间?一时泄露的挣扎与柔情。她将身上的披风解还给他,哽声叮嘱道:“尚不知?两淮到底是什么情况,兄长去了,一定要万事小心,谨慎存身……我已?失去了舅舅,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明白。”祁令瞻抬手抚平她鬓间?,叹息道:“别怕,我会早日回来。”
他转身离去,照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墨色渐淡的晨雾中,直到远天泛白,鸟雀惊飞,寅时的钟磬敲响,悠悠在耳边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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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披星戴月赶往钱塘, 在馆驿换马时,与受诏回京的薛序邻打了个照面。
他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薛序邻听罢笑道?辛苦, 心中却嗤然想,他们祁家人自己搭台自己唱戏,倒是演得挺认真。
祁令瞻甚至还在言语间敲打他:“我此行是奉了太后?密旨, 并无几人知晓我行踪,不提防薛大人,是因为知你纯诚, 既不会与匪寇谋害皇亲,也不会泄露我的行踪。”
“参知大人这话真?是捧煞我了,若是别处泄了行踪, 岂不是也要怪罪到我头上?”薛序邻含笑道?, “我也是受太后?懿旨回京, 别的地方,下官不敢与大人作比,但为娘娘分忧的心,下官与大人别无二致, 还望参知大人不要疑心。”
祁令瞻打量他, 似笑非笑,“那?最好不过。”
换马休憩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匆匆作?别,一个北归一个南下。
祁令瞻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到钱塘。容郁青出事后?, 叶县与坳南两处织室被府衙强行封锁,原本跟随容郁青谋生的人家已错过年前?赁田, 马后?禄等地主联合起来,要?往他们索要?三倍的地租才?肯赁给他们, 否则宁肯让田地荒着。如?今叶县五六十户人家正?愁云惨淡,不知该何以为继。
祁令瞻假称是与容郁青有生意往来的粮商,携带粮米往各家登门?拜访,探听到一些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多县民?都怀疑是马后?禄下的黑手,“看他如?今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必然早就盼着这一天。地租翻了三番,今年若是丰年,我们不过剩一口粮,若不是丰年,我们白干一年,还要?倒欠他钱,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众人闻言,心中皆戚戚然,几个妇人当即掩面落泪,哭啼不止。
祁令瞻耐心安抚了他们几句,直觉却并不认为是马后?禄所为,眼见天色将暗,他正?要?告辞离开,有一妇人却突然止住了哭声,说道?:“掌柜出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
祁令瞻看向她:“阿婶请细说。”
妇人抽噎道?:“作?坊来了位钦差,说朝廷要?嘉奖容掌柜,问了我们好些事情,还问我们家男人都在做什么营生。”
祁令瞻问:“那?钦差是否年纪不大,身材高瘦,长得斯文白净?”
妇人点头称是。
是薛序邻。
祁令瞻心中确定,又问妇人:“阿婶可还记得他都问了什么,你们都答了什么?”
妇人记性好,当天又数她接话最多,所以印象深刻,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祁令瞻静静听着,心中却起疑甚深。
无论是从薛序邻的为人,还是从他诱使?意味极强的询问来看,他的目的绝不可能是请朝廷嘉奖容郁青。问县民?从容郁青处得了多少钱、家中赁地多少、丈夫做何营生,这些指向农本与田税的敏感问题,分明是要?寻隙向容郁青发难。
可是他究竟准备发什么难,容郁青在这个关头出事,他是意料之中,还是同样猝不及防?
祁令瞻谨慎思虑,没有妄下论断。离开叶县后?,赶在钱塘关城门?前?进了城,以永京粮商的身份在商会客栈中落脚。
多日驭马奔波,令他手伤复发,他本想写封信给照微报平安,奈何手抖得几乎举不起砚,费尽周折写出的字更是丑陋虚浮,不堪入目,遂投笔作?罢。
他阖衣靠在床边,静静体察双腕的刺痛,忽听门?外有脚步靠拢,隐在梁上的暗卫闻声拔刀以待,那?脚步声停在门?外,继而响起了三下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门?外一男子恭声问:“房内可是青城赵老板?你夫人寄了家书,托我捎给你。”
祁令瞻朝梁上暗卫缓缓摇头,起身整衣开门?,“请进吧。”
送信的男子入室便跪,双手将蜡封的密信呈过头顶,低声道?:“相府的线人在丞相书房中发现了一封弹劾容国舅的折子,依大人的吩咐,大人离京这段日子,一切事宜交由?太后?决断,娘娘看过折子内容后?,命我快马加鞭送来给大人过目。”
祁令瞻接过信,问道?:“薛序邻抵京了吗?”
信使?答道?:“尚未。”
祁令瞻心道?,他倒是不急。
信使?离开后?,祁令瞻就着八仙桌上的蜡烛,将信的封口慢慢烤融。
疼痛和疲惫让他有些心猿意马,望着那?缓缓融化的粉盈烛泪,他好奇照微是以怎样毫无顾忌的心态自称他夫人,又禁不住幻想,倘他真?是客旅在外的行商,收到妻子遥寄思念的家书,怕是不忍苦卿久候,明日便要?掀了摊子返程。
可惜,此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伎俩,她匆匆差人送来的,不知又是怎样令人揪心的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展信读罢,祁令瞻仰在圈椅间默然许久,抬手捏着乱跳的眉心,直到混乱的思绪终于?理出一线清明。
通匪……
薛序邻竟然想污蔑容郁青通匪,且企图将他和祁家一起拖下场。
但薛序邻不可能一边构陷容郁青通匪,一边与匪寇合谋杀害容郁青,这般自己打自己的脸,反而显得他形迹可疑。
这封弹劾容郁青的折子递进丞相府,却迟迟没有在朝堂上发难,想必也是因为被容郁青遇刺的事打了个猝不及防。
如?此说来,容郁青为匪寇所害,反倒是……救了祁家。
这个推论让祁令瞻暗自心惊,他思忖片刻,对栖于?梁上的暗卫说道?:“我要?混进当地的山匪窝查一查,你去帮我找个路子。”
暗卫犹豫地劝他道?:“刚出了容国舅的事,当地山匪必然小心谨慎,风声鹤唳,大人是生面孔,恐引他们起疑。”
“我知道?。”
祁令瞻就着烛火将信纸引燃,火光映着他沉静如?水的眉目,隐约又似深渊暗沸。
他声音轻缓:“可越是谨慎时候,也越能显出你我的坦荡,不是吗?”
暗卫只好领命去办。
随着薛序邻抵京,永京朝堂内外流言四?起,容国舅被山匪杀害的消息再也瞒不住。
照微担心母亲,几番派锦春往侯府探看,锦春回禀说侯夫人大哭了一场,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一夜。照微心中疼惜,让女官安排明日驾临侯府,第二天一早,却收到永平侯夫妇奏请入宫的消息。
照微等在坤明宫中,见了容氏,急忙揽裙奔迎过去,“娘!”
只两天的工夫,容汀兰却像骤然老了十岁,望着她眼下的青黛和细纹,照微红了眼眶,哽声劝她道?:“事已至此,你要?先保重自己。”
容汀兰问她:“你舅舅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照微没有否认,吞吐说有内情尚未查明,怕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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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兰问:“那?如?今可查明白了,到底是山匪所害,还是与人结仇?”
“我……”
“好了阿容,照微也有苦衷,不要?为难孩子。”
永平侯将容汀兰揽在怀中劝慰,“子望也有几日未归家,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奔走。”
照微没透露祁令瞻如?今已在钱塘的事,搪塞道?:“兄长正?盯着大理寺与刑部盘查此案,也是怕娘闻讯伤心……”
容汀兰捏着帕子拭泪,待喘息平静后?,对照微说道?:“我此次入宫,不是为了质问你,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打算到两淮去一趟。”
照微闻言蹙眉,“我能体会娘的心情,但两淮是是非之地,如?今并不安全,我怕你去了查不出眉目,反要?累自身性命。”
“我不是去查案的。”容汀兰轻轻摇头,“你舅舅在两淮的生意不仅牵涉朝廷,也押上了你外祖全部的身家。你外祖年纪大了,丧子之痛我无力抚慰,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咱家数代的产业毁于?一旦,辜负朝廷信任,叫人看轻咱们容家。”
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决,照微一时哑然,这个理由?令她不忍相阻,但心中仍牵挂她安危。
容汀兰抬手抚过照微的鬓角,反安慰她道?:“你和子望不必担心,侯爷会陪我一同前?去。”
照微看向永平侯,见他点头,只好叹息道?:“那?就有劳父亲了。”
两人第二天就启程前?往两淮,容汀兰不会骑马,马车的脚程慢,路上走了十天,到达钱塘时已是四?月上旬,暮春将尽,花褪残红。
城中盘查的风声稍有松弛,两人在商会的客栈落脚,容汀兰顾不上休息,先接见了容郁青在两处织室的心腹伙计,忙着与他们核对账目,了解情况。
永平侯说要?前?往拜访一位贬谪此处的故交,容汀兰听罢,搁下账本,先起身为他打点礼物,取出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坛千金难求的正?宗金华酒,问他:“你那?故交是文人武人?好墨好酒?若是都不合适,你稍等片刻,我请人现去城中置办。”
见她心事重重,仍为他劳心劳力,永平侯心中万分隐愧化作?一腔柔情,握着她翻找箱箧的手,缓缓自身后?拥住她。
“阿容,你不必如?此责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永平侯在她耳边叹息,柔声细语地安抚她:“我会顺路去府衙一趟,让知府将两处作?坊解封,当地的田主再手眼通天,尚不敢欺到我头上来,别怕。”
容汀兰眼眶微酸,慢慢点了点头。
此时的祁令瞻已假扮成蜀中来的走私茶客,成功混进玄铁山的匪窝当中。
说是匪窝,却不以劫掠为生。
谢回川虽落草为寇,但不齿于?劫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偶尔遇上离任的官员搜刮满载回京,或是地方大蠹运送生辰纲给姚鹤守时,他会带人出手干一票大的,然后?躲进山里逍遥快活。
然而横财不管饱,无聊的日子里,谢回川琢磨着与蜀中贩私茶的茶贩子搭上了伙,收购他们走私的茶砖,在黑市上高价转卖出去,以此谋生。
祁令瞻用几天的时间学会了蜀中贩茶的黑话,暗卫为他找来一条熟人脉,祁令瞻往脸上涂黑一层,押着茶客走私来的几十块茶砖去见匪窝的接头人。
接头人见他是生面孔,不免有些怀疑,祁令瞻用蜀地方言埋怨道?:“年初朝廷博买务又降了收茶叶的钱,一块茶砖,他们运出去卖二十两,却只给我们三百文。三百文,连饭都吃不饱,好多伙计都私底下卖,风声大了,官府查得也严了,凡是涉嫌的,一律抓去打板子吃牢饭,我叔叔就被他们抓了去,好险让我带着这些茶砖逃出来。我知道?你们有能耐,收了我的茶砖,还得收留我一段时间,等年底博买务关衙了,再放我回去。”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甘愿前?往玄铁山为质,接头人自然打消了疑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这趟走得不容易,莫说收留几天,就是想留下跟着谢爷干,也是一句话的事!”
祁令瞻满脸晦气地摆摆手,“家中还有妻儿等着呢。”
他因此顺利混进了玄铁山中。
这些山匪虽然不怀疑他,但也不放任他乱走,只让他在外围的茅草屋里待着,听说他会写字,有人还捧了笔墨纸砚来请他给山下的妻儿老母写家书。
这般优哉游哉过了两天,祁令瞻摸清了山匪们行动的规律,只等着下回他们倾巢而出时,混进内围的屋子里查探线索。
然而事情的转折出现的比想象中更早。
这天夜里,祁令瞻躺在茅屋的木板床上思索接下来的计划,忽听山门?处传来几声犬吠,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路过窗边,几句低声窃窃,似是有重要?的客人不速而至。
他于?鼾声震天的黑夜中睁眼,直待那?脚步声走远了好一阵,才?作?惺忪的模样起身,故意磕绊着往外走。
有人迷糊着抬了抬头,“干嘛去?”
祁令瞻道?:“解手。”
既望之日月光明亮,照得地上砂砾也清晰可见,祁令瞻出了茅屋后?放轻脚步,沿着他们的脚印往内围的屋子找去,在一处形似议事堂的后?窗外停下了脚步。
他听见那?姓谢的匪首对来人说道?:“你到底怕我杀了他,还是怕我不杀他?总之就是信不过我,既然信不过,何苦又求我办事,做你的缩头乌龟不好吗?”
来人不以为忤,缓声道?:“此人于?我非寻常,我当然要?亲自走一趟,确认他的安危。”
这个声音让祁令瞻心头一震,只觉一阵凉意自脚底生出,陡然爬满全身。
他疑心是自己听岔了,用力屏息,克制住微微发抖的双手,攀住议事堂的后?窗,悄悄推开一条可容光线透过的缝隙。
透过窗隙,可见堂内灯火煌煌,谢匪首折起一条腿坐在虎皮宽椅间,对面是身披斗篷、长身而立的不速之客。
许是他修为不够,许是血脉感应,那?来客摘了兜帽,忽然朝后?窗的方向望过来。
灯烛正?正?照在脸上,照出俊眉深目,神清骨逸,赫然正?是他那?不理尘事,本该在永京画符诵经的父亲,永平侯祁仲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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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并不复杂, 只是令人心凉。
祁令瞻被几个?山匪从正门押进来,他不肯跪,只心寒地望着永平侯, 问:“你是打算将我一起杀了吗?”
祁仲沂不言,谢回川冷眼扫着他俩,“怎么, 自家人?”
祁仲沂叹气,“犬子无状,让谢兄见笑了。”
“原来是贤侄, 多年不见,一时竟未认出来。”谢回川搁下刀起身?,抱臂走?到祁令瞻面前, 含笑?将他上下一扫, “参知大人, 久闻大名,果然本?事不小。”
祁令瞻认出了谢回川,记起多年前他曾拜访侯府,带了一筐番石榴。如今庭中的石榴树已堪结果, 而照微, 正是从他口中得知了生父徐北海战死的真相。
昔日西州旧部?落草为寇,堂堂永平侯与匪寇合谋,杀害妻弟。二者皆令祁令瞻感到心寒至极,仿佛骨缝里向外泛出黏腻的恶心。
他不愿寒暄, 生硬地直言道:“杀了我,或者让我带舅舅的尸骨回去, 给母亲和妹妹一个?交代。”
祁仲沂拧眉看向他,“你是打算让姚鹤守知道, 让天下人知道,我永平侯府通匪吗?”
“敢做何以不敢认!”
祁仲沂不得已,只好将内情告诉他:“随我一同?去看看郁青吧。”
闻言,祁令瞻瞳孔微微一缩,“舅舅他……”
“没死。”
草屋虽然简陋,却是一应俱全,容郁青脚边盘着锁链,正蒙头呼呼大睡,香梦正酣时被人晃醒,于如水月光里看清祁令瞻的脸,以为是梦中幻觉,待揉开饧眼?后?,精神陡然一醒,抓着祁令瞻道:“世子!你来救我了!”
祁令瞻目光复杂,“舅舅可曾受伤?”
“没有,”他晃了晃脚上的铁链子,“就?是这玩意儿绑着,我跑不了,你快帮我……”
一言未毕,扭头看见屋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好姐夫永平侯,一个?是绑架他的山匪,他听见别?人叫他谢三?刀。
“你们?是来赎我的还是——”
容郁青看清祁令瞻神情里欲言又止的愧色和祁仲沂脸上的冷漠,心中缓缓生出一个?恶毒的猜测。
“……是合谋要来杀我?”
祁令瞻缓步走?出草屋,容郁青的怒斥声渐渐偃于身?后?。
满地月光流白,如加霜,如撒盐,令人忽如悬于半空,忽而行在茫茫雪地里。
这冷意使人清醒。
“如今的形势,想必你也想明白了,”祁仲沂对他说道,“容郁青不死,永平侯府就?要被拖下水,你母亲,你和照微,都要受其?牵连。”
祁令瞻声音淡淡,“此?话过于冠冕堂皇,若非父亲心虚为流言胁迫,侯府尚不至毁于谣诼。如今世人皆知舅舅为匪寇所害,才是真的骑虎难下,难道要让他在山上待一辈子,这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祁仲沂说:“至少我良心上过得去。”
“若有良心,安忍见妻女伤心色。”
祁仲沂默然片刻,说:“你母亲有我,照微那里,烦你多加安抚。”
祁令瞻道:“我不可能长久帮你隐瞒,舅舅也不可能在山上待一辈子,将来必有东窗事发的时候,届时如何承受舅舅的斥责,母亲的失望,还望父亲早做思量。”
容郁青非为委曲求全的性格,叫他下山搅事,不如暂时留在山上避风头。何况这其?中还牵涉与谢回川的种种,祁仲沂绝不会叫通匪的罪名落在永平侯府身?上,所以这件事只能瞒下来。
祁令瞻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两人默默下山。
他随永平侯去见容汀兰,得知他早已提前来两淮查案,容汀兰颇为惊讶,“此?事照微又瞒了我……你来了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祁令瞻看了父亲一眼?,对容汀兰道:“恐怕是真的遇上了流寇宵小。”
“果真如此?么,”容汀兰怅然,面上又现伤心色,“其?实真相如何又怎样,知道是流寇也好,是仇雠也罢,既不能令逝者复生,也不能让生者宽慰。”
祁仲沂扶她到桌边坐下,安慰她道:“你如今身?兼数事,万不能再伤神,为生者计,千万保重?自己。”
容汀兰靠在他臂上缓缓点头,祁令瞻则默默转头,望向窗外明月。
事情有了答案,祁令瞻反而不着急回京,他心中觉察出自己的逃避,他不想骗照微,可更不敢告诉她真相,让她知晓父亲的所作所为,或者舅舅如今的所在。
她若知晓了真相,只怕永平侯府就?真要闹个?四散零落了。
可是拖又能拖到何时?祁令瞻不知道,眼?下是多事之春,接着又是多事之夏、多事之秋。
拖得越久,就?越难收场……但眼?下已然难以解释。
在永平侯的帮助下,容汀兰接手了叶县、坳南两地的织室,重?新召集两县百姓做工贩布。
她打算扩建织室,但并不着急动工,先经由知府引荐,与马后?禄等当?地的大员外赴了场宴。
容汀兰为人周全,行事滴水不漏,与容郁青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死活的作风不同?,她主动提出要与马后?禄他们?合作,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购他们?田地里产的棉花和桑蚕生丝,以换取他们?愿意以常价将田地赁给无地的佃农。
容郁青的死虽然与马后?禄无关,但他们?占了便宜,多少有些心虚。又有副相与永平侯坐镇、知府从中劝和,马后?禄等人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应,有心回头与永京那边商议,容汀兰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当?场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契书。
端的是菩萨面容,霹雳手段。
签下了这份契书,容汀兰才放心在两淮一带施展拳脚。
她同?永平侯父子解释道:“之所以要高于市价收购他们?的丝绵,钱财倒是次要,只是要将他们?与我绑到一条船上,省得之后?再暗中伤人。至于赁田,田地不能抛荒,否则明年粮价飞涨,银子也不能当?饭吃。届时若有人将动摇民?本?的罪名栽到咱们?头上,咱们?也受不起。”
作为官商,容汀兰已经考虑到了所有她能考虑的问题。
她对祁令瞻道:“这边有侯爷陪着我,朝中的事情抛不开手,我也怕照微自己在宫中支应不过来,子望,你早些回永京吧,事实如此?,照微不会怪你这个?做哥哥的。”
她察觉了祁令瞻的犹疑,猜测他是怕查到的结果令照微失望,然而更深的原因,她却从未起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心中叹息,默然应下,“我明白了。”
恰逢照微催促他回京的书信又至,语气里几乎有了难以支离的怨念,祁令瞻在灯下缓缓收拢书信,心中一时热,一时冷。
四月二十六,祁令瞻离开钱塘,祁仲沂为他饯行时,又叮嘱他在照微面前不要多言。
“最迟到年底,届时两淮的生意有了进展,朝中的风声业已平息,放舅舅下山。”祁令瞻立在马上说道,“不能让舅舅在匪窝里过年。”
祁仲沂道:“但愿如此?。”
祁令瞻六天后?抵京。时值暮春,天气暖得几乎令人发汗,满街春衫轻薄,广袖翩翩。
他在永平侯府门前下马,侯府里如今没有能管事的主子,平彦翘首等在照壁处,看见他后?几乎奔迎过去。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宫里的人来了好几趟,说让您回京后?先进宫。”
祁令瞻将手里的马鞭抛给他,抬腿朝府中走?,“急什么,我先沐浴更衣。”
过了照壁,却见锦春立在庭中,见了他,敛裾行礼,笑?盈盈说道:“太后?娘娘说让参知大人即刻入宫,不必更衣。”
祁令瞻心中叹息道,她真是少有缜密如此?的时候,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走?吧。”祁令瞻无奈道。
匆匆乘马车入宫,穿过徇安道,几经周折来到坤明宫。听说他到了,照微丢弃手中投壶的木箭,起身?往外走?,让宫人去太医署宣杨叙时过来。
“整整半个?月没有消息,我还当?你被山匪扣下回不来了。”
照微见他平安无事,心中略松了松,连口茶也顾不得让他喝,焦急问道,“到底查出了什么,此?事与姚鹤守有关吗,抑或别?的什么人?”
祁令瞻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不动神色垂下眼?帘。
他说:“钱塘的局势并非想象中那般诡谲,母亲已经接手了舅舅的生意,有她经手,今年容家上缴朝廷的布粮税不成问题。”
照微道:“我没问生意,我是问舅舅。”
“照微,”祁令瞻轻轻叹了口气,“舅舅他……确为流匪所害。”
“什么?”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确为流匪?”
“是。”
照微哑然半晌,问他:“兄长,你是没有查到线索还是……”
祁令瞻态度确定近乎斩钉截铁,“查清楚了,确为流匪,见舅舅的马车豪华,一时起意,谋财害命。”
“谋财?”照微闻言怔了半天,忽而冷笑?道:“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薛序邻的折子前脚进京,舅舅后?脚就?出事。这天下的阴谋,一向爱披挂巧合的壳子。”
“照微……”
“你也说过,叶县坳南两地清贫,流匪怎会在此?出没,取财不够,还要杀人焚尸,我不信这是流匪所为!”
祁令瞻知道她不会轻信,缓声道:“朝廷派去钱塘的三?法司官员也该回京复命了,你可以询问他们?。”
照微道:“他们?若是信得过,何必劳烦你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哥哥,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抑或有什么苦衷?”
祁令瞻轻轻摇头,劝她道:“事实如此?。”
“我不信。”
照微语气泛凉,望着祁令瞻的目光中怒意与失望交杂,“我不会让舅舅死得不明不白,只是如今,哥哥你也来骗我,是吗?”
面对她的指责,祁令瞻如今唯有默认,他实在做不到睁着眼?狡辩,欺瞒她,还要令她伤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却一句句逼问他:“这回又是为什么,是怕我借此?向姚鹤守生事,还是说你与薛序邻存了一样的心思,要拿我舅舅这一条命,向姚鹤守示好投诚?”
越说越口不择言,故意要往人心头扎。
听了这话,祁令瞻心里自然不好过,只是让她往姚鹤守的方向猜,总好过让她知道真相。
是以,他故作叹息道:“你如今斗不过他,计较真相,只会让你更难过。”
果然是……果然如此?。
照微气得攥紧了掌心,难道因为她尚不能一刀劈了姚鹤守,就?要眼?睁睁任其?欺凌,一次又一次吗?
她问祁令瞻:“倘我偏要求个?真相,偏要为舅舅报仇,哥哥,你会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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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说道:“此?事,你没有证据。”
他不会。
他分明查到了内情,却不愿帮她。
对他远行的牵挂、因他回京的欣喜,如今尽数化作失望,以及……隐隐的怨恨。
两人一时默然,锦秋入内通禀道:“娘娘,杨医正到了,是否要现在请进来给参知大人看诊?”
“叫他回去吧,”照微冷声道,“医人不医心,何必费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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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宫室里最先被漫无边际的暗潮覆没。
兄妹二人不欢而散,祁令瞻已离开许久,照微仍漠然独坐。她不吱声, 没有人敢去点灯惹嫌,直到锦春走进来通禀道:“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了。”
照微这才从?沉浸的思绪中回神, 望了一眼四周端手垂立如木塑的宫侍们,说:“先把灯点上。”
李遂牵着乳母的手走进来,端端正正向照微请安:“儿子参见母后, 恭祝母后昏安。”
照微牵了牵嘴角,朝他伸出手,“到这边来, 阿遂。”
她?询问了李遂今日的功课, 李遂磕磕绊绊与她?对答, 幸而照微幼时也不爱读书?,十分能体谅他,并未加以苛责,只随口叮嘱了几句。
李遂心中大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 肚子跟着咕噜了两声,顿时面红耳赤,忐忑地看向照微。
照微忍笑问他:“饿了么?”
李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没用晚膳?”
李遂轻轻“嗯”了一声。
照微的目光凉凉落在乳母身上,乳母忙跪地请罪, 说道:“陛下前两天有点咳嗽,所以没传晚膳。而且今日秦学士讲书?时, 陛下打了瞌睡,秦学士很生气……”
照微蹙眉, “这和陛下没用晚膳有何?关系?”
“我是想?教陛下记着,学士讲书?时不能走神。”
照微又问:“因?为咳嗽不传晚膳,这是哪位医正开的方子?”
乳母道:“我老家?的孩子都这样,凡有小病小灾,饿两天就好了,不必劳动大夫。”
“你老家?的孩子?”照微险些气笑了,“天子为君,你为奴婢,让你照顾皇上,你竟敢以长辈帝师的身份自居?”
乳母慌忙磕头请罪道:“奴婢不敢!”
照微不着急处置她?,让锦春去御膳房传一席饭菜,李遂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道:“姨母,朕想?吃羊肉。”
“羊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遂道:“今天秦夫子讲,读书?人要做好姚家?文章,‘姚文熟,吃羊肉;姚文生,吃菜羹’。朕不想?吃菜羹,朕好久没吃羊肉了。”
闻此言,照微心中冷笑,面上仍不动声色,让锦春去御膳房传羊肉锅来。
铁锅下燃着炭,滚水中漂着油。
乳母跪在一边,被刻意无?视,隔着白练似的热气,看照微伸长木筷,夹起两片羔羊肉浸在锅中,直到肉片晶莹油亮,微微卷曲后,捞起来搁进李遂碗里。
李遂面前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碟,盛放着用蒜末、胡椒、韭菜酱、白糖、酱油拌成的料汁,烫好的羊肉往碟中一蘸,入口时鲜美非常。李遂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边烫得直哈气边大口咀嚼,额头上析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照微给他数着数,又往锅里加了两片,对李遂说:“吃完锅里这些就差不多了,再吃就该积食了。”
李遂往她?碗里夹肉:“姨母也吃。”
照微今夜心情?不佳,也没什?么食欲,陪他吃了几片后搁下筷子。
李遂问她?:“姨母是如何?想?到这好法子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要是娘也能吃到就好了。”
这话令照微心中一阵酸软。
她?拾起帕子给李遂擦汗,说道:“你娘从?前也吃过,那时候我们一起住在侯府,冬天下大雪,冷得人骨头直哆嗦。你外祖母,也就是我娘,想?起西?州羊肉锅的吃法,在院中亭子里架起锅、堆上炭,像这样把羊肉切成片,一家?人围在锅边涮着吃。一年能吃两三?回,因?此从?前我天天盼着下雪。”
那几年是永平侯府最好的时候,祁令瞻的手没有受伤,姐姐也没有被赐婚。
照微个子最矮,要撑着桌子才能够碰到锅,祁令瞻怕她?弄翻酱碟,让她?坐好,另取了一双筷子帮她?涮肉。
那时的照微和如今的李遂一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肉如饕餮,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就急急盯着锅里的,没一会儿就去拽祁令瞻的袖子,喊道:“熟了熟了!”
全家?人笑成一片。
母亲将?碗中的肉夹给她?,父亲重新给她?涮。祁令瞻给她?数够二十片后,挡住了她?的筷子,说:“差不多了,再吃该积食了。”
照微不依,见缝插针地抢,祁令瞻不愿当众与她?计较,怕反会激起她?的玩闹心,冷眼看着她?吭哧吭哧从?锅里捞肉。
当夜照微果然积食了,捂着肚子喊胀,劳累丫鬟给她?揉了一晚上的肚子。从?那时起,照微才长了记性?,数着吃肉,再未超过二十片。
李遂好奇地问道:“原来舅舅也吃肉吗?我听见女官姐姐们偷偷议论,说舅舅是吃仙丹玉露才长成这样的。”
照微闻言冷笑,“他每天是的吃铁坨。”
才能生出如今这副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
提起祁令瞻,不免想?起下午的争执,一口气又堵上了心头,久久不能纾解。
两天后,视朝时,有御史当面讽谏李遂深夜传膳吃羊肉的事。
“……陛下有所好,天下趋从?之?。今陛下夜传羊肉锅,是开奢靡放纵之?风气,传出禁中,恐引天下人追此恶习。何?况夜食羊肉,不利于清心寡欲,有损陛下圣体安康。”
李遂听了此话,大为惴惴,偷偷看向照微。
照微神情?漠然,不愿在此种无?聊事情?上与御史争辩,再落个不纳善言的名声,只想?让那御史赶快说完后退下,好议下一项。
然而祁令瞻给某一御史递了个眼色,那人便出列驳斥先前的御史,说道:
“此言大不然,陛下富有四海,享万民供奉,口腹之?欲倘不害物,即理所应当,区区几口羊肉,如何?能算是奢靡?听闻先帝在时,北地曾献入宫中几头羔羊,宫里贵妃常夜中起兴,命人烹食,为何?贵妃食得,而陛下食不得?又闻贵御史夫人好吃牛肉,专宰不满一岁的小牛炖肉羹,牛乃耕种之?器,令夫人尚忍下口,如何?陛下吃几口羊肉,便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三?言两语,说得那讽谏御史面红耳赤,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后,请罪退回原处。
闭朝后,照微问跟随身边的张知:“御史们一向乐于讽谏而耻于逢迎,今天这御史什?么来头,竟然帮本?宫与陛下说话?”
张知趋从?在她?身旁,说道:“参知大人对那御史有提携之?恩,大人不忍见他们欺负娘娘,故而向他示意,请他为陛下辩白。”
照微却并不领情?,神情?嗤然,“欺负?有过必谏是御史本?职,此为忠君,有所隐瞒才是欺君。他行大逆而施小惠,以为在朝堂上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忠心耿耿了吗?”
张知劝她?道:“娘娘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妹,参知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照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张知,你是谁的奴才?”
张知“呃”了一声,“奴婢自然是圣上的奴才。”
“圣上是谁,是福宁宫那位还是永平侯府那位?”
“哎呦我的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若是给御史听见……”
照微冷笑,斥他道:“你也知道大逆不道?本?宫劝你收一收心,好好思量思量该忠于哪个主子。”
张知心中大震,此时方知明熹太后是真动了怒,以至于连亲哥哥——不对,不是亲哥哥……
那这猜忌也并非全无?道理了。
照微甩袖回坤明宫,让锦春去查皇上身边乳母的来历,“尤其是她?宫外的儿子、亲戚,看看是否受了姚党的恩惠。坤明宫里要一锅羊肉都能传到乌台,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的舌头这么长!”
锦春领命而去,锦秋捧上一碗梨汤,劝她?消消火气。
照微端着碗,漫不经心用银勺轻轻搅动,目光扫过坤明宫里侍奉的一众女官,突然发现除了锦春和锦秋,竟然少有信得过的人,大部分都是木雕塑、生面孔。
不止是坤明宫,还有朝堂上。放眼望去,除了姚党,就是依附于祁令瞻的官员。
天子年幼,她?听政将?近半年,实在是过于依赖祁令瞻的人脉,召见的官员是他引荐的,拔擢与贬谪的名单是他列举的,就连容家?的生意也是他在朝中一路经手。
因?为视他为兄长,为永不背叛、永远一心的家?人,她?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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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舅舅的事,却让她?骤然从?这不假思索的温床中惊醒,她?此时才发觉——或者说才想?起来,她?与祁令瞻的立场并不一致。她?这位好哥哥,只护佑她?和皇上的性?命,却从?未认同?她?的道。
照微心中想?,她?如今已是太后,不该再向别人乞怜,她?必须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思及此,她?搁下手中的瓷碗,对锦秋道:“你去内侍省诸司一趟,调几个伶俐的太监到坤明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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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秋问:“娘娘想?要什?么样的,调来做什?么?”
照微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说道:“年纪不要太小,也不要太老,约莫二十岁上下。性?格要温和懂礼,但是不能无?耻阿谀,心思要剔透……罢了,这个一时瞧不出来。哦,还有,要识字的,最好是读过书?的。”
锦秋一一记下,转身往外走,照微又喊住她?叮嘱了一句:“你亲自挑,莫要让管事举荐,明白吗?”
“是。”
锦秋去了半天,赶在午膳时将?人带到了坤明宫,候在殿外等候接见。照微听见动静,搁下手中的粥碗,接过湿帕子拭了拭手,说:“叫他们进来吧。”
十二个身穿灰蓝袍子的太监鱼贯而入,跪地俯身行礼。
照微叫他们平身抬头,只见个个唇红齿白,体态匀称,瞧着都是玲珑懂事的模样,可见锦秋的眼光是不错的。她?搁下手中银箸,缓声对他们说道:“自陈你们的姓名、家?室、有何?所长。”
十二个太监,从?左至右,一一自陈,有擅长莳花的、养鸟的,有善于唱曲的、逗趣儿的。照微静静听着,夹起一筷子茭白,忽听其中一人温声如水,说:“奴记性?略胜于常人。”
照微筷子一顿,颇感兴趣地抬眼打量他,发现这个乍看低眉顺眼的小太监长着一张读书?人的脸,轮廓柔和而鼻梁高挺,眉眼垂着,显出几分春风般的和顺。
照微问他:“说说看。”
小太监上前一揖,恭声道:“奴第一次来坤明宫,适才途经角门回廊时,见廊下横隔上雕刻有各种花鸟,奴大胆,略扫了一眼,自东往西?分别是牡丹、蓝羽百灵、红羽百灵、丁香、墨菊、比翼鸳鸯、白鹤……”
他声音不疾不徐,偶有停顿,并不失连贯,一口气背下二十多种花样。
照微叫宫人取纸笔来,命他复述,记在纸上,出东门一一对应。一刻钟后,宫人兴冲冲地跑回来,难掩激动道:“回禀娘娘,无?一差错!”
照微心中满意,叫那太监到她?身边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奴姓江,贱名逾白。”
照微于她?那浅薄的学识中记起两句诗,含笑道:“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江逾白垂颈更低,如雪压翠竹,低声道:“娘娘抬爱。”
她?伸出筷子点了点桌上一盘尚未动过的菜,对他说:“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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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从徇安道的洒扫太监一跃晋升为坤明宫的供奉官, 地位仅在押班张知之下,不仅拥有了专属的起居宫室,且能役使宫人、决定坤明宫事务。
这对坎坷半生的江逾白而言, 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
他?本是清贫耕读之家,父亲早亡,母亲改适, 叔叔家也难以供养,在他十二岁时决定卖了他给堂兄娶妻。因他?长得?好,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 去风月馆做娈童,或者卖去宫里做太监。
江逾白选了第二条。
他?十二岁入宫,因俊秀伶俐而短暂出过风头, 又?因不肯逢迎老太监摸上身?的手而遭受排挤, 这一挤, 就在徇安道扫了八年街。
直到今天早晨,锦春女官将他?从洒扫内侍院中挑出去,皇太后殿下又?将他?从那十二人中点作魁首,赐了他?一盘四季青, 一身?绸制衣裳, 以及他?此生?未敢妄想的权力与地位。
消息传得?飞快,江逾白从坤明宫回旧住所收拾东西时,发现同屋几?个太监已将他?的东西整整齐齐打包好,正捧着他?的鞋给?他?剔鞋逢里的灰。
他?们或多或少都欺负过他?, 如今皆战战兢兢如寒号之鸟,笑得?比哭也难看。曾往他?身?上探手的老太监将手贴在火炉上, 活生?生?烫掉一层皮,抖着手跪在地上, 向他?哭号,向他?赔罪。
江逾白见?此,并未觉出报复的快感?,只觉得?他?们可怜、可怕。
他?心里明白,他?们并非真心悔过,而是屈服在他?一步登天的权势下。倘他?将来某天被?贵主厌弃,再次跌入泥潭,这些人会将今日自作的屈辱之态尽数算在他?身?上,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思及此,江逾白心道,他?宁可死?在坤明宫里,也不要再回到此处受人磋磨了。
因此他?在坤明宫里行事愈发谨慎,用心愈发周全。见?了锦春锦秋等人,总是退后半步执礼喊姐姐,对待低阶的侍从,也态度谦和,毫无傲人之态。他?虽不刻意言语谄媚谁,但做事会替他?人考量,有什么?苦活累活讨骂的活儿?,往他?身?上一推,他?总含笑应下,细致做好。
只三五天的光景,坤明宫上下无人不喜爱江逾白,除了刚被?皇太后劈头骂过的内侍省押班张知。
他?抢了张知的风头,张知很想给?他?穿穿小鞋,奈何一直没找到好由头,直到某天太后又?怒气冲冲地甩袖回宫,吩咐张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参知政事祁令瞻。张知心中冷笑一声,转头就将拦住当朝国舅、参知副相的讨骂活儿?推给?了江逾白。
此时红日刚刚升到宫阙檐头,晨风穿花抚叶,站在坤明宫玉墀上,远远见?一乌纱绯服的年轻男子朝坤明宫走来。
若是不计较他?冷峻如春寒未尽的神情,倒真是望之令人心怡的秀逸公?子,然?而此刻守在门外的宫侍们皆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垂着头,既不敢拦,也不敢放。
祁令瞻对他?们视若无睹,不料一只脚跨进门砖,却见?一蓝衣内侍挡在面前,声音温和道:“皇太后殿下有令,今日不见?诸臣,大人请回。”
祁令瞻思绪骤然?被?打断,愣了一下,说道:“让开。”
江逾白道:“皇太后懿旨,恕奴不能让。”
祁令瞻险些气笑了,心道,这祖宗行事真是越发嚣张,不仅未与他?商量就调换他?的人,如今竟然?随便找个内侍来打发他?。
他?不愿自降身?份和内侍纠缠,随手指了个宫人,吩咐道:“去请张知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知慢悠悠走出来时,见?祁令瞻的脸色比闭朝时更难看,忙笑着走上前去一揖。
祁令瞻道:“让你?底下的奴才闪开,调几?个懂事长眼的来。”
张知为难地笑了笑,对祁令瞻道:“参知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可不归我?管,乃是娘娘亲自简拔、亲自委任的供奉官,是如今坤明宫里第?一懂事的人。”
闻此言,祁令瞻这才正眼看向江逾白,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微微蹙眉。
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忽而又?轻笑,对张知说:“知道了,押班忙去吧。”
张知正不愿沾腥,举起袖子遮着,指了指江逾白,又?指了指身?后坤明宫,无奈地摆了摆手,急忙告辞离去。
江逾白仍像块石头一样杵在祁令瞻面前,祁令瞻问他?:“你?是刚调进坤明宫的新人,太后娘娘体?恤慈悲,必不会让你?来干这事,这是张知推给?你?的吧?”
江逾白不置可否,只说:“无论吩咐给?谁,都是娘娘懿旨,奴婢理应奉旨。”
祁令瞻耐着性子又?提点了他?几?句:“张知推你?出来得?罪人,你?何必替他?背这锅,太后或奖或惩,也都落不到你?身?上。你?让开,我?会在娘娘面前说是张知放我?进来的。”
这是个两边不得?罪的两全策,江逾白心中动摇了一瞬,但最终仍坚持站在原处,不肯点头。
祁令瞻有急事要与照微商议,至此实在是耐心告罄,一把推开江逾白,不管不顾往坤明宫里走。江逾白心中一急,顾不得?考虑他?身?份贵重,高喝一声:“神骁卫何在!”
闻声,数十禁军自两侧卫殿中涌出,皆披甲执锐,气势汹汹。见?来者是祁令瞻,又?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右手握在左腰剑柄上,拔也不是放也不是。
而祁令瞻面若寒冰,望向江逾白的眼神里隐约竟有杀意。
“怎么?,太后将神骁卫也交予你?了?”
神骁卫乃是太后亲卫,守护坤明宫安全,寻常连天子也不得?调用。适才江逾白一时情急,将神骁卫呼出,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闯了大祸,忽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泛起,沿着后背直冲脑门。
然?而话已出口,他?没了退路,故强自镇定地说道:“神骁卫是太后的神骁卫,自然?也奉太后懿旨,还请大人惜身?止步。”
“止步?就凭你?这鸡毛令箭的奴才么??”
祁令瞻冷笑,如今也是怒火攻心,非但不止步,反而抬腿往前跨了两脚。
“本官今日偏要进坤明宫见?太后,你?真有本事,就让神骁卫拔剑,且看他?们敢不敢动本官一根头发!”
这宫里的神骁卫,在长宁帝去世后就被?他?换过一遍,全是知根知底的清白人,家世皆掌握在他?手中,为的是不给?姚鹤守安插人手的机会,不留任何威胁照微安危的可能。
可如今区区一个奴才,也敢对太后亲卫呼来喝去,祁令瞻不敢细想,照微背着他?还做了多少荒唐事。
神骁卫自然?不敢对祁令瞻拔剑,幸好这局面僵持了不过片刻,便被?闻讯赶来的照微喝止。
“神骁卫都退下,请参知进来吧。”照微的目光扫过祁令瞻,没有与他?对视,转而又?落在江逾白身?上,语气稍低,“你?先在殿外候着。”
江逾白心中一紧,低声应是。
短短几?步路,照微又?在心里将张知骂了一遍。
她当然?知道张知拦不住兄长,故意叫他?去,只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恶心,暗地里出口气。
孰料张知竟将此事推给?江逾白这个愣头青。愣头青碰上她哥,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倒好,连她也牵扯了进来,反教她面上无理了。
照微将宫人遣去奉茶,殿中只剩她和祁令瞻,她先发制人谈起朝会上的话题,态度软和许多,“我?不是一定要撤换哥哥的人,只是想给?外朝官一些机会。听说那冯粹对稼穑之事研究颇深,因受姚党打压才十年仍居一劝农使,我?想试试他?的才能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堪用,若是哥哥觉得?不妥,此事仍可再商议。”
她面上有闯祸被?发觉后显现出的隐约心虚,措辞也变了,不再孤来孤去,又?称他?为“哥哥”,而非冷冰冰的“参知”。
可她这态度的转圜是为了谁?
祁令瞻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心中且冷笑且遏怒,偏不肯饶她顾左右而言他?。
他?问:“娘娘这是从何处天宫请来的门神,竟然?对他?如此宽纵?”
照微含笑道:“一个小太监而已,哥哥何必与他?计较?”
“敢呼喝神骁卫的的内侍,倒也值得?臣下多问几?句,”祁令瞻缓声微寒,“不知是娘娘给?他?的权力,还是他?胆大包天,敢染指天家兵刃。”
细究起来,后者有谋大逆之嫌,是不赦的死?罪。
照微心中暗道倒霉,不舍得?这刚调教出的得?用内侍遭了哥哥毒手,只好认下这口锅。
“哦,是我?教他?的,张知有时在前朝,宫里的宿卫须得?有人暂掌。”
祁令瞻说:“两淮宣抚使是外职,你?尚要握在自己手中,铁了心要调冯粹去做,如何卧榻之侧的神骁卫,竟敢轻易予人?他?若是有心通谋,娘娘这条性命,经得?起几?分算计?”
“好啦,我?知道了,以后再不叫他?管就是。”照微端起茶盏给?他?,再次转移话题,“兄长来寻我?,总不会是为了这等小事吧?”
她处处回护,句句遮掩,未能安抚祁令瞻,反叫他?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想起那江逾白堪称秀丽的面庞,揣测他?被?拔擢重用的原因,一时钻进牛角尖里,偏不肯轻饶了他?。
他?对照微说:“把江逾白调离坤明宫,让他?回该回的地方去。”
闻言,照微气笑了,“这又?是凭什么??本宫忝为一国太后,难道连提拔个内侍都要得?兄长允准?此处不是永平侯府,兄长若想一言蔽之,我?将这太后的位子让给?你?坐,如何?”
她也开始较真,要与祁令瞻拧着干。
祁令瞻闻言叹气道:“你?要重用谁,至少应该先查清底细,那江逾白……”
“锦秋查过了,家世清白,不曾为谁收买。”
“现在不曾,不代表之后不会。”
“此莫须有之言,竟也能拿来给?人定罪吗?”照微冷嗤,“莫非只有兄长举荐的人才算忠心耿耿,可堪选用?”
“照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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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兄长请回吧。”
照微铁了心要留下那江逾白,为此不惜与他?不欢而散。
祁令瞻心中微有惶惑,见?她要起身?离去,连忙说道:“我?并非偏要用我?的人,两淮宣抚使的人选不能是冯粹,此人善治事而难为官。”
照微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将江逾白的事略过不提,只说今日早朝时彼此产生?分歧的冯粹一事。
“两淮要职皆是姚党,昔年冯粹在朝时,曾写折子弹劾姚鹤守,他?若去两淮做宣抚使,必然?处处受绊,左支右绌。倒不如让他?留在闽州做个劝农官,继续研究他?的稻种。”
照微问:“冯粹不行,缘何韩知敬就可以?”
韩知敬是祁令瞻安排的人,此人袖中藏赃,屡次被?御史弹劾,照微不愿提拔这样的官员。
祁令瞻解释道:“韩知敬与钱塘知府是同年,与姚鹤守是同乡,也难得?有几?分敢于任事的豪气。得?罪人的事让他?去做,待两淮官场劈出天地,能落下脚了,你?再将想用的人调过去。”
照微问:“倘韩知敬仍贪墨无度,该如何遏止?”
“让他?贪,”祁令瞻说,“他?贪墨才有软肋,将来不至于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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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 祁令瞻一直在政事堂后的迩英殿中夜值,很少归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子尚幼,不会召臣子禁中夜对?, 宫中值守因此沦为一种形式。但他宁可受此辛苦,也不愿回空荡荡的永平侯府去,阖府的死寂令人更加难捱。
张知借着赐酒食的机会在迩英殿中小坐, 提起了近日坤明宫的情形,唉声叹气。
“娘娘身边新增了不少宫人,那江逾白格外受宠信, 每回往福宁殿中传话,或者打探什么要紧消息,都是派他往来。”
张知苦笑?, 又说道:“我这个押班做了十几年, 本还指望着能往上升一升, 混个都知,如今看来,却是镜花水月,要落在江里喽。”
祁令瞻正在看一本/道经, 闻言略略抬起眼睫, 问:“神骁卫的事,太后没?处罚他吗?”
张知摇头感慨,“那天参知离开后,娘娘传江逾白进去, 我在外面?偷眼瞧他,进去时?双眼通红, 出来时?嘴角却是往上扬。娘娘不仅没?处罚,恐怕还宽慰了几句。”
祁令瞻但笑?不语, 心道照微近来道行修炼得真是不浅,还学会哄人开心了。
张知说:“大人如今竟还能笑?出来,娘娘这意思,分明是猜忌你我。”
“她是该猜忌我,抑或埋怨我,”祁令瞻淡淡说道,“无妨,我受得住。”
“可?我受不住!”
张知有些?焦虑。
他虽已身居押班,说穿了也是宫里的奴婢,仰仗主子的青眼存活,主子若是不喜他,那是断了他的前途。如今太后似有厌弃他的意思,莫说想做都知,只怕时?日一久,他连押班的位子也保不住。
祁令瞻安抚他道:“想压过江逾白,我教你个办法。”
“请大人赐教。”
祁令瞻说:“你们娘娘喜欢斗蛩,眼下正是春夏之交的好时?节,你若能捉几只好斗的蟋蟀给她,她或许能对?你另眼相看,把逗弄外物的心思从那小内侍身上疑到蟋蟀身上。”
张知犹豫道:“太后娘娘又不是小孩子,我想得到她的信任和重用,不是要哄着她玩儿?。”
祁令瞻轻笑?,“你有这样的心思,难怪娘娘不敢用你。你想想江逾白在做什?么,是像你一样野心勃勃谋取贵主信任,还是甘做赏玩之物逗她开心?”
他一语道破其中真谛,张知恍然拍额。
“大人说的是,我明天就花重金去求购蟋蟀!”
“不要买,自己去捉。”祁令瞻声音低缓,“否则劳民伤财,是算你的,还是算她的?”
张知连忙称是。
不仅是张知,后来连杨叙时?也察觉到这对?兄妹之间的不睦。
他趁着来给祁令瞻针灸的机会表达了自己的疑惑,“那天太后召我去给你看诊,我刚到坤明宫,又将我遣了回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祁令瞻言简意赅:“我惹着她了。”
杨叙时?刨根问底:“为何?”
祁令瞻胡诌:“她听说钱塘民间的酒酿是一绝,写信让我回来时?捎几坛,我给忘了。”
杨叙时?愕然,有一瞬间,他竟然真信了这个离谱的原因。见祁令瞻面?上苦笑?似苦中作乐,识趣地没?有深究。
但他为了尽医者?的仁心,也为了未竟的事业,仍好心劝他道:“娘娘身份尊贵,又是女子,你这做兄长的要多包容,她想要什?么,为她取来便是,否则你们兄妹之间关系不睦,反教姚党看笑?话。”
祁令瞻心不在焉地敷衍道:“知道了。”
针灸后要静养,杨叙时?走后,祁令瞻解衣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
然而脑海中总是不清净,反复忆起照微那日与他说过的气话,以?及近来疏远他、猜忌他的种?种?。
她说:“兄长不能一辈子与姚丞相虚与委蛇,你若是没?有与他决裂的勇气,那么无论你背后如何恨他、反对?他,在后世史书?上,你仍将被?划为姚党一流。”
祁令瞻问她何为与姚氏决裂的勇气。
她回答说:“将舅舅的死因公之于众,让涉案的姚党血债血偿。”
祁令瞻沉默许久,坦然与她道:“那我确实没?有这般勇气。”
这是他误导她的骗术,这骗术如此成功,令她如此信任、如此真挚地恼怒,竟要拾起手边的玉镇纸砸他。
那玉镇纸虽最终未落到他身上,但照微已将他视为不可?与谋的懦夫。所?以?她近来的所?为,无论是培养自己的心腹,还是意图在朝堂上提拔两不沾的新人,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面?上无澜,暗中默许。
至于他心里的寂寥,无人与诉,不值一提,常常连他自己也不愿深思、不敢深思。
事实上,照微并未就此放弃追究容郁青的死因。
新帝登基已有半年,虽然朝堂内外仍有诸多力不从心之处,但肃王已伏诛,宵小之徒暂时?偃息,不敢再觊觎国器。
杜思逐近日事务清闲,递折子请假,想回荆湖路驻军探亲,毕竟他当初仓皇入京,又稀里糊涂做了殿前司指挥使,还没?好好与父亲和营中兄弟道别。
御林军与各州驻军有来往,此事说来有些?敏感,但照微痛快批了他的折子,私下交代他,让他借此机会往钱塘去一趟。
她态度亲切,央他时?并不以?太后自居:“在云兄在荆湖一带混了许多年,想必对?此地匪寇的行径也知道一二。我不信舅舅为流匪所?害,即使是,背后也一定有别人支使,我给你写几个人,劳烦你往钱塘帮我查一查。”
杜思逐接过她写下的名单,颇有些?受宠若惊,“太后娘娘竟如此信任我吗?”
若非别无选择,照微确实不会找他。
但她面?上笑?吟吟道:“你我是儿?时?相识的玩伴,我搬起石头赶走鳄鱼,也算救你性命,如今又提拔你做了指挥使,让你帮个小忙,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杜思逐答应,意气风发地走了。
容郁青一案中最关键的人,是当初奉命下两淮查勘他有无贪污情形的天子特使、背地里写了折子向?姚丞相示好的两面?钦差,薛序邻。
祁令瞻从两淮赶回来的第二天就邀他在樊花楼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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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外缓歌曼舞,丝竹不绝,往来笑?语如沸。房间里两个年轻男子对?案而坐,一个清凛如冷月升雪,一个温雅如兰叶垂露,皆是满怀迂回的心思,只对?着案上一壶清茶。
“四月初在馆驿,我尚不知阁下是翰林承旨廖云荐的儿?子,果?然是子肖父,薛同僚真有廖承旨的风姿。”
祁令瞻缓声轻淡,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赞扬还是在嘲讽。幸而薛序邻并不甚在意他的态度,回敬一笑?。
他对?祁令瞻说:“是永平侯将此事告诉参知的吧?那他有没?有再告诉你一些?别的事,譬如容郁青是怎么死的,他和哪个山头的匪寇有见不得人的交情。”
祁令瞻道:“舅舅为流匪所?害,确实偶然之不幸。”
“只怕太后娘娘不这般认为,听说昨日下午,你们兄妹吵架了?”薛序邻嘴角牵了牵,似是无奈,又似是讥讽,“倘她知晓我曾递过一份折子给姚丞相,关乎永平侯府的名誉,而后容郁青就出了事,不知她会不会往你们父子身上猜测。”
祁令瞻问:“阁下自钱塘回京已逾半月,为何不去?”
薛序邻道:“因为我正等着今日,想见识一下参知大人为了封我的口,能给我什?么好处。”
他的底牌已经被?翻开,他想要的,祁令瞻心中已有猜测。他从袖间取出一份密札,搁在案上,戴着手衣的右手屈指轻轻敲了敲。
他对?薛序邻说:“这是十七年前与北金签订的平康盟约抄录本,你想要的答案就在这其中。”
薛序邻的目光凝落其上,久久不能移开。
他说:“倘这其中有我寻找的答案,作为交换,我会向?太后娘娘隐瞒此事。”
“不止如此,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祁令瞻沾了茶水,缓缓在案上倒写下一个“姚”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你的身份迟早瞒不住,不妨借我一用,向?姚丞相卖个好。”
薛序邻闻言挑眉。
他拾起桌上的卷札,缓缓解开,从头细读,待读到“不得辄易宰执”一句时?,瞳孔蓦然一缩。
祁令瞻缓声道:“这是姚鹤守当年越过令尊,私下与北金谈成的条件,为了讨好北金人,他事先将底线条件透露给了北金,因此北金人在谈判时?咬死了每年三十万两,不肯退让,所?以?令尊……”
“自觉愧对?朝廷,于平康之盟后自刎谢罪。”薛序邻捧着卷札的手轻轻抖动,面?色惨白,露出恍然又荒唐的凄冷一笑?,低声近乎喃喃道:“他本来是想做不辱使命的唐雎,谁料竟成了割城认父的石敬瑭,怪不得,怪不得……”
雅间内一时?寂静,薛序邻缓了片刻,慢慢将卷札收起,还给了祁令瞻。
他说:“所?以?若是姚鹤守知道了我的身份,一定不会信任我,不如利用此事,为参知做个人情。那参知又想做什?么呢?”
祁令瞻道:“做你本来要做的事。”
两人达成了交换,此后相见,仍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直到薛序邻被?明熹太后召见,他俯跪在坤明宫的青石地板上,看见宫人捧出满满一匣子黄金,摆在他面?前。
太后娘娘笑?靥如春风,问他:“薛爱卿再仔细想想,两淮发生的事,是否还有哪些?细节尚未告诉本宫?”
薛序邻态度坚定地说道:“臣此前已尽言。”
“是么,”照微面?上的笑?意渐渐转冷,目光落在那一匣黄金上,对?薛序邻道,“那这一百两黄金,薛卿就收下吧,这是本宫的私人赠与,是为慰你南下跑了这一趟,劳苦功高。”
如此含义暧昧的赏赐,若是收下,他在姚鹤守面?前,可?真就解释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薛序邻心中苦笑?,心到,不愧是一府长大的兄妹,算计人心、逼人表态的手段都是一样果?决狠辣。
薛序邻还想同她打个商量,“娘娘,臣所?作所?为皆是本职,受此重金,心中惶恐……”
“本宫代天子赐,薛卿推辞,有无视君恩之嫌,收下吧。”
照微垂目睨着他,又特意叮嘱道:“出宫的时?候,记得捧着这匣子从垂拱殿前绕行,那条路安全?,小心别被?歹人劫掠了去。”
薛序邻争取不得,只好叩首道:“多谢娘娘体贴。”
宫里当然没?有敢明火执仗的歹徒,但是垂拱殿前的值臣里有姚丞相的人,恐怕他还没?将这一百两黄金捧回家,姚丞相就已知晓他受了明熹太后赠与的一百两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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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薛序邻所料, 他收受明熹太后赐金一百两之?事?,很?快在同僚中传开。
第二天他下值时,被醉意熏胧的姚秉风堵在政事?堂外。这?位丞相公子一向作风无赖, 如?今更是扬言要派人烧了他的宅子,打断他的腿。
他质问薛序邻:“我爹还不够赏识你吗?别忘了,你的状元是他亲自点的, 你的同年人才济济,这?状元不是非你不可。没想到你在我爹面前端清高的架子,坤明宫那位区区一百两黄金就能?收买你。薛序邻, 你说?实话,你看中的到底是这一百两,还是赠你黄金的人?”
薛序邻闻言, 语气蓦然一冷:“妄议贵主是大不敬, 姚公子慎言。”
“大不敬?”姚秉风冷嗤, “你有本?事?现在就折回去?参我,你且看谁能?奈何得了我!”
薛序邻懒得与他周旋,绕过他要去?马厩骑马,姚秉风却再次拦住他, 说?道:“我爹为你的事?生了好大气, 你现在就跟我去?见我爹,向他老人家赔罪。”
“姚公子……”
薛序邻正欲推拒,见一个小内侍远远从政事?堂里追出来,分别朝两人一揖, 对薛序邻说?:“幸好薛大人还没走,免得奴婢再驭马追赶。刚才坤明宫的人来传话, 太后娘娘有召,请大人下值后往坤明宫去?一趟。”
薛序邻向他确认了一遍:“太后娘娘让我现在去?坤明宫?”
内侍道:“是。”
姚秉风冷笑一声, 对那内侍道:“你回去?复命,就说?薛大人已往丞相府去?了,你没有追赶上。太后娘娘想见他,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吧。”
小内侍可不敢传这?话,讪笑着望向薛序邻,薛序邻将胳膊从姚秉风的钳制中拽出来,神情肃然道:“姚公子喝了酒,还是早些回去?,如?此妄言狂语,恐惹丞相忧心。”
姚秉风道:“你少装模作样!你且说?,是要跟我去?丞相府赔罪,还是要去?见坤明宫那位?”
薛序邻向他一揖,语气温和而?坚决:“君有召,当疾趋,此为人臣本?分。”
“真是好一个本?分,薛序邻,薛伯仁,你……”
姚秉风狠狠打了个嗝,再抬头?时,薛序邻已跟着小内侍折身远去?了。
此时节已是六月,临近傍晚,凉风阵阵送爽,带起?宫娥的宽袖薄衫,随风翩跹,恍若云庭中的仙子。
宫娥引他穿过偏堂,来到?坤明宫后/庭,但见草木幽深、晚花嫣红,簇拥着临水亭,庭中那女子身着绣珠霞帔,乌发如?云、流苏如?雨,随着她?偏颈转头?,仿佛朝他氤氲飘来。
薛序邻忙低下头?,撩袍跪在亭外行礼。
唤他起?身的却不是太后,而?是坐在太后身侧的李遂,他一板一眼地说?道:“薛爱卿请平身,朕近日读书,有未读明白的地方,听说?薛爱卿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母后让朕向你请教。”
薛序邻谦和从容道:“臣德薄才浅,倘能?为陛下解惑,是臣的福气。不知陛下何处不理解?”
李遂从石桌上拾起?一本?《孟子》,翻到?记载孟子与公孙丑交游的那页,只见书页上用朱砂笔圈出来一句话,是孟子所言“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
薛序邻为他释义?:“此言是说?,一统天下需要等?到?土地不需要再开辟就能?满足温饱、百姓不需要聚居防外也能?生存的时候,此时推行王道仁政,那么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这?件事?。”
“今日的经筵学官也这?么说?。”李遂疑惑道:“但是我问他大周为什么仍没有一统天下,是因?为土地不够多,百姓生活不够安宁,还是因?为没有书上说?的行仁政,他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一直磕头?请罪,朕不明白。”
听了这?话,薛序邻抬头?看向照微,见她?含笑奕奕,似也颇为期待他的回答。
薛序邻心中微动,复垂目道:“请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言。”
李遂看向照微,照微说?:“大周不罪诤言,薛卿也非畏罪之?人,何必踌躇,有话便说?吧。”
薛序邻深拜,声音温和而?有力,娓娓说?道:“大周有良田千万顷,然家中据田不足二亩甚至无田者,十?之?有四五,因?此良田虽多,温饱难至。永京、钱塘、临安等?繁盛都会有朝廷治理、军队拱卫,百姓尚能?高枕,然偏僻乡县、边陲之?城,常有匪寇流窜、肆意杀掠,百姓难安居。故孟子所言王政之?基,论田与民,我大周皆有欠缺。”
他说?的这?番话,并不比孟子所说?的原文更好理解,李遂听着听着便走了神,目光追随着一只白翅蝴蝶,在研墨的宫娥身上转悠。
照微在李遂胳膊上捏了一下,提醒他道:“陛下若是觉得有理,不妨提笔记下来。”
“哦,好,母后教训的是。”李遂羞窘地红了耳朵。
他对读书不甚感兴趣,今日召薛序邻来,本?就是母后的主意,因?此他并未关注他到?底说?了什么,更不会追问。
却是照微又问道:“田不足、民不安,皆可以仁政弥补,请教薛卿,我朝推仁秉孝,如?今所做,是否有望一统天下?”
薛序邻说?道:“我朝风气虽仁孝,却是妇人之?仁,愚子之?孝。”
照微轻笑:“妇人之?仁?”
薛序邻自知失言,“臣有罪。”
“继续说?吧。”
薛序邻仔细斟酌用词,“朝廷因?爱惜百姓而?不愿兴兵戈,因?仁爱士人而?广取官,却致使北金有恃无恐、逐年抬高岁币价格,致使内外朝官员冗滥、所费糜支,此二者皆小仁,而?非大仁。”
照微追问:“薛卿觉得何为大仁?”
薛序邻思忖犹豫一番后,下决心道:“效商君之?举,内修政明法,外举兵抗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双眉轻扬,“举兵起?战事?,在薛卿看来,反而?是大仁?”
薛序邻解释道:“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闻言,照微笑了笑,“都说?你的老师是当世大儒,怎么教出个得意弟子,却是商鞅的拥趸?”
薛序邻说?:“倘上利于?国,下利于?民,儒法可一道。”
若说?前番诸言,皆有投其所好的意图,最后一句却是十?分诚挚。
照微听后久久不言,眼睫一低,发现李遂在纸上写满了“大人”与“小人”,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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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如?芙蓉破露、银鱼出水,但见两靥生艳、流苏拂乱,薛序邻情不自禁怔住了,直到?照微对他的目光有所感,望过来与他对视时,他才匆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实在是有些……逾矩了。
照微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方淡淡道:“今日辛苦薛卿跑这?一趟,逾白,去?取本?宫书房里那套李廷珪墨和龙尾歙砚来,赐给薛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这?回薛卿就不必辞了。”
薛序邻心跳如?擂鼓,低声应是,于?宫门落钥时分,捧着这?套墨与砚出了东华门。
这?一消息飞快传往丞相府,彼时祁令瞻正在相府中作客,此言印证了他今夜与姚丞相所谈之?事?。
“薛序邻与老师立场不同,因?此数年相拒,突然以容郁青之?事?示好,不过是学黄盖诈降,想近身探听阴私,以便罗织构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姚丞相初时将信将疑,说?:“伯仁并非这?种人,他若真想害我,何必在翰林院里坐六年冷板凳,他是个生性耿介之?人。”
祁令瞻问道:“那老师可知他的家世?”
姚丞相说?:“看过他的文牒,雍州人氏,父亲是当地县城的学官,膝下有二子一女。”
祁令瞻含笑摇头?,“倘老师再查仔细些,就该知道他还有个姑姑,嫁给了存绪六年的状元郎,廖云荐。”
听见这?个名字,姚鹤守眼中微沉,倏尔又眯起?,“你说?……廖云荐?”
“正是与老师一同签订平康盟约的那位翰林承旨。”
姚鹤守朝侍立的府僚看了一眼,那府僚颔首应命,离席去?查验。
姚鹤守沉吟片刻,说?道:“倘此事?为真,只怕廖云荐并非是他姑父,恐怕是他生父。”
祁令瞻道:“老师是明白人。”
姚鹤守反而?打量他,在心中揣摩他的用意。
两家自定亲以来,关系稍有转圜,但祁家二娘入宫后,皇后之?位尚不能?足其贪欲,为挟天子做垂帘太后,害死了他女儿姚贵妃,导致两家的关系重新陷入僵局。
他问祁令瞻:“这?么重要的消息,子望不去?告诉太后,反倒来告诉我,是不是太可惜了?”
祁令瞻说?:“老师在宫中有耳目,应当知道,近来太后对我并不信任,说?忌惮也不为过。她?在内提拔内侍欲取代张知,在外更换我的人,她?既如?此待我,难道我偏要待她?忠心耿耿不成?”
这?些事?,姚鹤守确实有所耳闻,私下与幕僚取笑说?不是亲生的果?然不可信,明熹太后肖其生父,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蠢货。
“论立场,论恩情,我都应该倾向于?老师,”祁令瞻声音缓缓说?道,“何况有平康盟约罩着,我大周太后可易,丞相不可易。”
姚鹤守闻言朗笑,拊掌说?道:“子望是聪明人,够坦诚!”
他倒酒举杯祁令瞻与他同饮。
这?是一场重修旧好的欢宴,也是一场交易。姚鹤守重提结亲之?事?,祁令瞻说?待父母归京后,必登门过六礼。
他们今夜所饮的金华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好酒,入口绵醇回甘,入腹却灼如?烈火。
祁令瞻没吃几口菜,醉得很?快,戌时中时,被平彦扶着,踉踉跄跄攀上归府的马车。平彦一边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啰嗦他喝酒不惜身,忽而?见他眉头?紧皱,脸色沁白,闭眼呢喃了句什么。
“公子?”平彦担心他脾胃不适,凑近了去?听。
却听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一定会恨死我……”
平彦不解,“谁?”
祁令瞻却再不说?话,在马车的颠簸里和双腕的疼痛中渐渐偃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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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是?天贶节, 传闻神仙崔珏在这一日得道飞升,所以?每年?今日的道观都十分热闹,百姓争相前往道观游玩诵经, 观莲花池,后来逐渐成为官民同乐的节日,宫中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 召皇亲国戚、四品以?上?京官与翰林学士等前往集英殿赴荷花宴,饮酒赏花,作词赋诗。
今年?的天贶节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调了席位,将六品翰林录事薛序邻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独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执。
这是炙手可热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红的风头。
除此之外, 照微还另赐了他一壶金华酒,一碗银耳莲子羹。
薛序邻知道她的企图,希望他被?姚党孤立,万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从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他轻轻搅着碗里雪白饱满的莲子, 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这是?避无可避的阳谋,只是?他何德何能,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热糯的羹汤熨帖心肺,薛序邻尝了几口后, 将白瓷碗搁下,转头对上?祁令瞻的目光, 对方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触,又若无其事从他身上?移开。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摇摇,而他脑海中却是?薛序邻那春风得意的神情。
看过照微果然待他不错,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
相较于薛序邻,祁令瞻的待遇可谓冷淡至极,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见他,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有?的只是?目光扫过时毫无停顿的漠视。
而漠视……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误解、被?记恨的心理准备,仍为之闷闷不怿。
祁令瞻极专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却连旧曲何时换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传来一句她与他的隐约对话,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记闷钟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听,又情不自禁去听,直到碰倒手边酒壶,壶身铛啷啷滚到地上?,声响吸引了周围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无心之失,不怪你。”
他今日身着淡青如?月白的襕衫,起身离席时,恰有?夜风清凉,吹袭入殿,卷起他宽袖飘飘、衫摆簌簌,如?竹摇鹤起,若非腰间有?玉带拘束,怕真如?那仙人崔珏一般,得道登云而去。
只是?他面上?无澜,心中却是?冰火交浇,朝照微与李遂的方向一揖,低眉垂目道:“臣殿前失仪,唐突了御驾,请允臣先行告退。”
照微幽幽望着他半晌,问侍立身旁的锦春:“宫中可有?合适的衣服?”
锦春道:“尚服局内有?。”
照微点点头,对她说:“你先带参知先去换身衣服,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锦春领命,引祁令瞻离开集英殿,往尚服局中更衣。
新的衣服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沉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祁令瞻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宁静,只是?再不敢入殿见她,怕再有?破绽百出,难以?周全。
锦春是?祁窈宁从永平侯府带进宫的老人,熟悉祁令瞻,被?酒宴的气氛一烘,此时也敢同他开玩笑:“奴婢劝大人还是?快快归席吧,等?会儿宾客要?作词赋诗,大人若是?错过,彩头可全要?被?薛翰林赢去了!”
祁令瞻远远望着集英殿的灯火,问锦春:“娘娘定了什么?彩头?”
锦春道:“娘娘说要?彩头要?因人而异,不能提前定好,否则便失了意趣,也难以?投赢家所好。”
“那她有?没有?提过,若是?薛序邻赢了,她要?赏什么??”
锦春点头,“娘娘说笔墨纸砚都已赏过,这回他若赢了,赏他一套内库藏书?。”
“若是?我赢了呢?”
锦春闻言支吾:“这个……”
祁令瞻笑了笑,看来她没提过。
锦春安慰他道:“说不定娘娘是?想给大人一个惊喜,所以?连我们也没有?告诉。”
这话并未安慰到祁令瞻,他对锦春说道:“诗词也要?投评判者所好,既然娘娘心中已定好人选,我就不去给她搅局了。”
他遣锦春归席,独自登上?对面楼阁,此处是?观星瞻月的好地方,倚靠在阑干处,正与灯火通明的集英殿遥相对望。
他不敢入内,又不忍离去,只在清凉夜风中徐徐徘徊,心头浮尘不定,晦暗不明。
直到听见戌时击柝,遥遥见集英殿中走出一行人,月光下看得清楚,是?提前离席的太后与皇上?。
李遂在集英殿前向照微行礼作别?,随宫人回福宁宫休息。待他走远,照微没急着回坤明宫,一眼?望见集英殿对面楼阁,说那是?赏月的好去处,要?前去逛逛。
说笑声渐行渐近,从她散漫悠长的音色里,听得出她今夜醉得痛快,评论起今夜参宴的大臣,愈发刻薄不饶人。
“……那礼部?尚书?又矮又胖,像个蹴鞠球,户部?尚书?又高又瘦,像根老竹竿,这两人作诗写出来的字皆如?其人,一个如?石压□□,一个如?树梢挂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层楼阑干处听着,闻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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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楼下。她令随行的宫人止步,只带着锦春、锦秋二人缓步登楼。
锦秋问她:“那方才众人所作诗词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吟片刻,念道:“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
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诗,竟能教娘娘记住了!”
锦春从旁说:“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铁画银钩,便是?不识字的人瞧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照微点头,曼声道:“是?好。”
锦秋说:“说起字好,我倒觉得参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温雅整齐,珠圆玉润,使人一见如?春风扑面,愿展卷细读。”
说罢转向照微,“请娘娘评判,当朝两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脚步在阑干上?停住了,许久不言,似在思索这个问题。
隐在二楼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着听她的答案,覆着鸦色手衣的长指握在阑干上?,青筋与骨节缓缓突起。
果然听见她说:“我更喜欢薛序邻的字。”
“薛卿练过飞白体,有?飞白体‘势若飞举’的风采,又杂学颜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称一派苍劲险峭。而兄长的字受腕伤所限,论字迹工丽、意境从容,满朝文人少有?能出其右者,可惜……”
锦春锦秋异口同声追问道:“可惜什么??”
照微叹息道:“可惜我朝人人怀柔,缺的不是?雅致,而是?意气。薛卿敢于以?战止战的意气更难得。”
她想起薛序邻的临水亭奏对。
她承认,一开始大张旗鼓地赏他财物?,的确是?为了离间他与姚党的关系,可是?后来,随着对薛序邻了解的加深,照微倒真想将他拉拢为己用?,以?填补与祁令瞻骤然离心后的空白。
思及此,她下结论道:“字如?其人。”
锦春锦秋闻言相视而笑。
她们主仆私下轻规矩,今日又喝了酒,愈发放肆胆大起来。
锦春笑道:“这么?说,薛翰林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简直要?超过参知大人——”
一言未毕,脚下已踏上?二楼,转身往前处一瞥,忽见一人立在阑干头,身上?穿着那件她从尚服局讨来的缁色宽袖襕衫。
襕衫迎风,蝉冠压额,眉眼?清寒冷寂,凛凛如?秋霜。
锦春心中“咯噔”一声:“参知大人……”
此时照微也瞧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祁令瞻看见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最终归于平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阖目,仿佛听见心头闷响,心跳声似破城锤在冲撞,令他刻意包裹在心室外那些坚固的、迟钝的、麻木的砖石纷纷碎落,露出其间不堪一击的血肉。
真是?可笑啊,祁令瞻心中自嘲,枉他从前大言不惭,说不怕她误会,也不怕她记恨。如?今只是?听见了“更喜欢”这三个字,就足以?令他惊惶乱神,手足无措。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残忍。
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照微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她让锦春锦秋去楼下待命,态度平和地问他:“兄长怎么?还没回去?”
祁令瞻睁眼?望向她,说道:“永平侯府如?今只是?一座空宅,我该回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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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照微轻轻一笑,像涟漪浮在水面上?,倏然间又消失不见,“宫里也是?同样空荡荡。”
祁令瞻说:“那臣恭喜娘娘觅得江逾白与薛序邻,长相伴左右,可诗书?论字,填白补缺。”
照微向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回敬道:“本宫也恭喜参知觅得好姻缘,从此做了姚家的贤婿,有?人红袖添香,岳婿相辅。”
“照微。”
夜浓如?墨,飘飘降下新雾,落在人眼?角双颊上?,俱是?一片清凉。
照微垂目,看着落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知他是?要?拦还是?要?推,默默瞧了一会儿后,自己将胳膊挣出来。
她转身欲走,听见祁令瞻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遗憾……”
照微脚步一顿,静待他的下文。
“他与你意气相契,脾性相合,能为今上?教疑解惑,也能听你差遣,为你所用?。”
祁令瞻的声音从身后迫近。不知起于何处的夜风将他轻飘飘的、似叹若息的声音裹到耳边,如?闷窒午后落入湖面的第一滴雨珠,如?绳断坠地的第一颗菩提,旋即引起无数涟漪、无数嘈切声。
心事亦如?断珠倾雨般泻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照微,你是?否觉得遗憾,你的哥哥是?我,而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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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痛恨祁令瞻近日与姚丞相勾连的作为, 但他是她的?兄长,教导她保护她,曾为她受过伤、为她千里?奔袭, 她不可能不认他。
她不否认,是因为心底不愿否认;而她不承认,是因为不想给他好脸色, 不愿见他得意。
然而这沉默落在祁令瞻眼中,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她不愿认他了,只?是面对咄咄逼问时, 碍于?情面没有挑破。
她正在心中遗憾……她的?兄长为何是他。
沉默太久,以至于?两?人之间隐约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照微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身上织金缕霞帔, 若无其事望向中天?明月。
月光清透, 照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 睫毛也清晰可数。
祁令瞻缓缓朝向她揖礼,声音较方才质问她时已平静许多:“宫中冷寂,娘娘多保重,臣先告退了。”
他的?襕衫蹭过她左肩流苏, 拂起一阵清响, 随着他下楼远去的?步履声远去又渐渐停息。
照微饮下的?酒至此刻才完全苏醒,心头浮起淡淡的?伤怀,丝丝缕缕如月下花影,被夜风一摇, 又越过秋千飞远了。
祁令瞻回?到永平侯府后,使人将存在阁楼落了尘的?书箱搬下来, 挨个打开,从中找到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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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帮父亲抄写的?道经?、国子?监中先生布置的?文章课业、年少轻狂的?诗文习作, 还有为督促照微练字,特意写给她临摹的?字帖。
他将那字帖从故纸堆中抽出,展在灯下细细端详。
彼时的?字确与如今不同,笔法棱角分明,无论是入笔的?露锋还是收笔的?尖锋,皆有墨透纸背的?力道。短撇犀利如刀,长横强劲如弓,满目望去,仿佛有金石击柝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照微当初央他写的?元稹的?诗:“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那时她尚不懂得欣赏诗韵与格律,单觉得这首诗有骨气,如今却长大了,懂得欣赏诗的?意境了。
“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祁令瞻低声念起她今夜所吟的?薛序邻的?诗作,面上现出几分讽刺的?笑。
平彦为他端来解酒茶,见了这字,忍不住夸赞道:“公?子?从前?的?字可真好看,像碑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我记得那位翰墨大家?黄芾都?夸过你,说再有十年,他也得为你让路——哎呀!”
话音未落,却见祁令瞻将那字帖抵在蜡烛上点燃。
烛焰倏然腾起,火舌卷着泛黄的?纸张,跌落在青石地板上,转瞬枯灭为一层灰烬。
他转身又从脚边书箱中抓起一摞。
故纸化蝶,扑火而亡,燃纸而生的?火焰比噬炭而生的?火焰更狂嚣,险些?要舔上他的?鬓角,而他垂目不理,只?顾翻览旧笔,然后一张张抛入火光中。
平彦在一旁急得跳脚:“好好的?字,公?子?这是做什?么!夫人特意让人仔细收存,这些?字,这些?字……可再也写不出来了!”
祁令瞻闻言浅浅一笑,说:“既然写不出来,以后也无人记得,留着做什?么,徒惹人伤心。”
他蹲在书箱旁,一口气烧了两?箱,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不小心踢翻了堆满纸烬的?铜盆。
薄薄的?纸烬倾倒满地,夹杂着将熄未熄的?火星,有些?隐约还能?辨认曾经?的?字迹。
祁令瞻抬袖掩面,被呛得直咳,待缓过劲儿来,对平彦道:“劳烦你收拾扫起……就?埋到院中那棵石榴树底下吧。”
这是他醉至伤心处时做下的?事,第二日醒来后,站在石榴树下怔了好一会儿。
平彦又来唠叨他,他耐心听完后说:“你同我抱怨便罢了,这件事千万不要传进宫里?。”
祁令瞻自称感染风寒,一连在府中闭门数日,无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树下禅坐静思,平彦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数今年的?石榴果。
平彦没头没脑跟着傻乐:“今年的?石榴确实多,长得也都?匀称圆润,秋天?时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
祁令瞻嘴角扬了扬,说:“宫里?什?么没有?她不会稀罕这个。”
平彦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宫时,太后娘娘还问起她在院中埋的?那两?坛酒有没有被人偷喝,问她檐下那窝燕子?回?来了没有,娘娘惦记着府里?呢。”
祁令瞻禅坐是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断了平彦:“今天?天?气好,你去我书房,把堆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平彦领命而去,不到两?刻钟便又跑了回?来,脸色颇有些?紧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问他:“又想来聒噪什?么?”
平彦凑到他面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朋友,我瞧着他有点像……有点像得一师父。”
祁令瞻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显得惊讶,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尘,说道:“书先不必晒了,请他到我书房去。”
走进书房的?不是缁衣和尚,而是一位头戴幞头、脚踩乌靴的?翩翩公?子?,脸仍是得一的?脸,只?是一年多不见,脸上晒成了浅麦色,人也饿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见他的?鬓角,说道:“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得一师父还俗了。”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处招摇,”得一抱拳行了个俗礼,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怀。”
当年他为照微刺杀长宁帝后,被她送出宫,在深山老林里?蓄发还俗,弄了个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联系上了他,说请他往永京一叙。
秦疏怀道:“我知?道你们兄妹无利不起早,说罢,又想请我帮什?么忙?”
祁令瞻说:“此事别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兴趣。”
他让秦疏怀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怀听罢,面上现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嘱道:“此事不要让太后知?晓。”
秦疏怀哭笑不得,问:“你们俩到底谁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为难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秦疏怀记下这话,点点头便要告辞,祁令瞻却又拦住他,叫人送上两?盏好茶来,说:“你难得入京,不妨叙叙旧再走。”
秦疏怀眯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见他面色冷白,眉间一直轻蹙着,似有郁色,心中了然,问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请他往茶榻上对坐,奉上一盏苦丁茶给他。
秦疏怀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终身为僧,纵使还了俗也要渡人。”
祁令瞻说:“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
秦疏怀道:“阁下从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
祁令瞻说:“从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气,诸事算计时独未算身后名,如今却有些?后悔,怕被某个人误解。”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问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盏轻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汤中泛起层层水纹。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与伤怀已泄露了心事。他静静望着茶盏,直到水面平静如初,才慢慢说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会很失望。”
“可你若不取代他,则内资外敌、外庇内奸,没有人能?奈何他。”
“狼吞狼,虎驱虎,这个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轻声叹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从何处生,为何有如此强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为一念所折磨,从前?数年辛苦未曾动摇的?前?路,如今却令我感到不甘。”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与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独行,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顺臣,肆意讨她的?欢心,他却只?能?怀着大逆不道和惊世骇俗的?心事,渐渐远离她。
秦疏怀没经?历过这种折磨,此时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说:“一切都?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你与她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祁令瞻却说:“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别过。”
说话间,平彦来敲门,隔着门通禀道:“公?子?,太后娘娘听说你病了,派御药院送来一席药膳。”
祁令瞻明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来的?内侍是谁,张知?吗?”
平彦说不是,“是坤明宫的?供奉官,姓江。”
见祁令瞻神色似有不虞,秦疏怀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内侍太监也能?将你得罪了?”
祁令瞻不想与他解释,起身理了理衣衫,“秦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外出迎旨,见御药院的?内侍们端着各式进补的?羹汤鱼贯而入,摆了满满一桌,有茯苓鸡汤、粟米粥、姜乳饼,所费不糜,胜在心意新奇。
天?家?赐宴应该当场享用,随行宫娥为他盛粥布菜,祁令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药膳移到江逾白身上,说道:“皇太后殿下还交代了你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江逾白从容一揖,态度谦和,“娘娘说她院中的?梨花树下埋了酒,让仆今日顺道挖出来,带回?宫里?。”
祁令瞻心中轻嗤。
只?怕挖酒才是正事,赐宴只?是幌子?。这算什?么,要将东西都?搬走,然后与永平侯府一刀两?断吗?
这个没有心肝肺的?小白眼狼。
江逾白见他没有反应,又一揖道:“劳烦祁参知?指路。”
祁令瞻却慢悠悠道:“她的?院子?你去不得。”
江逾白不解,祁令瞻说:“皇太后出阁前?的?闺房,岂是寻常男子?能?靠近,你在宫里?也这般没有规矩吗?”
若换了别的?内侍,此时必自陈一番太监不是男人的?论调,以表自己绝无非分之心。但江逾白尚未修得此等油腔滑调,此时竟支吾住了,自耳朵至双颊,均是一片绯红。
他这副仿佛有点什?么心思的?表情让祁令瞻本就?不怿的?心情更是发堵,他将面前?的?白瓷碗向前?轻轻一推,声音微寒地说道:“你将这药膳带回?宫复命,就?说我不同意这种交换。”
江逾白说:“这是两?码事,药膳是娘娘体恤,天?家?赐宴,没有推辞的?道理。至于?那两?坛酒……仆回?宫后会禀过娘娘,请她另派人来。”
只?是这话传到照微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气得连午饭都?没吃,恨恨骂道:“他这是要趁爹娘不在将我赶出家?门,亏我好心好意惦记他的?病,还眼巴巴派人去关?心他——逾白,你可看清楚了,他真的?没病倒?”
江逾白沉吟片刻,委婉回?答道:“参知?大人中气十足。”
“这个混账东西!”
照微气得在殿中走来走去,不住地抬手扇风,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他不让本宫的?人进门,那本宫自己回?去,不仅要把埋的?酒挖出来,还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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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药膳的?事一闹, 祁令瞻再没有心情与秦疏怀谈论心事,留他住一晚,让他第二天换一匹脚程快的?马再走。
是夜, 明?月东上,照得侯府中轩榭清凉如出水,池边荷风阵阵, 袅袅送爽。
秦疏怀倚在后苑池边剥莲子吃,忽听后墙处有细微的?响动,疑是贼人窥伺, 于是放下莲蓬,顺手从脚边拾起块石头,掂了掂, 猫着身子贴过去。
他准备等那贼人翻过墙时给他一石头, 正屏息凝神间, 忽听隔墙处传来窃窃私语。
“往左一点儿,左,再左……稳住别动……”
这个声音……
秦疏怀可太熟悉了。
当年照微住在回龙寺时,经常翻墙下山喝酒, 回来得晚了, 要么央他偷偷开小门,要么央他搭把手翻过墙,也是这个又焦急又压着不敢声张的?语调。
他搁下手里的?石头,转而掏出?几个刚剥好的?莲子, 隐在墙边枇杷树的?影子里静静等着。待觑见照微鬼鬼祟祟从墙头翻过来,尚未落地, 弹出?一个莲子,正正崩在她?脑门儿上。
照微“哎呦”了一声, 跳下来时险些崴着脚。
“谁在哪儿装神弄鬼!出?来!”
月光下,她?一身利落的?回鹘束脚裤,头发扎成高?马尾,两眼瞪着枇杷树的?方向,警惕而恼怒,像一只冷不防被人暗算的?夜猫。
“祁令瞻,是不是你,你也太无聊了!”
照微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敢这样捉弄她?,新?仇旧恨添在一起,她?撸起袖子就要往树底下逮他,“我明?天就写?信给娘好好告一状,让娘给我作主,你……”
秦疏怀忍俊不禁,从树荫下走出?来,合掌朝照微一礼,“启禀太后娘娘,不是世子,是贫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愣在原地,打量了他许久才敢确认,“得一……你是得一?”
秦疏怀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照微回来挖自己院子里埋的?那两坛酒,顺便看看祁令瞻窝在府里不上朝是在搞什么鬼。她?将?从秦疏怀那里薅过来的?莲子嚼得嘎吱脆,咬牙切齿地问他:“你说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躲在府里装病?”
秦疏怀回答道:“世子虽然身体安康,但郁结难纾,心病更要仔细调养。”
“心病?”
照微下意识想到?天贶节那夜在观月楼撞见祁令瞻的?事。
那时他瞧着面有不怿,难道是听见她?夸薛序邻的?字好诗好,惹着他了?
起念只一瞬,又觉得不可能。
祁令瞻那样冷心冷肺的?人,从前打她?手板时,任她?口不择言地乱骂,下手也不肯减一分力。听见她?说薛序邻的?字好,最多只会觉得她?没眼光,怎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乃至耿耿于怀?
秦疏怀说:“我看世子一整天都在石榴树下禅坐静心,那石榴树都被他烦枯了,掉了一地果子,必是有极无可奈何又不能对人言的?事。他是你兄长,你该多关心他一些。”
照微闻言双眉轻挑,“你说他给我把石榴树养枯了?”
秦疏怀:“……”
“上个月平彦还说那石榴树结了好多果子,说今年最少能摘两筐,合着祁子望这几日躲在府里,就是为?了糟蹋我的?石榴。”
照微气得抬头望天,半晌,突然一甩发尾,抬腿往祁令瞻院落的?方向走去。
“我得去看看,你别跟着了,他最近脾气古怪,被他抓到?小心连你一起骂。”
祁令瞻的?院子与容氏和永平侯的?和光院只有一墙之隔。和光院如今只有几个丫鬟,早早就熄灯入睡,照微先翻墙进到?和光院,跑到?院东墙下,隔着菱花窗悄悄往祁令瞻院中打量。
祁令瞻院中同样很安静,屋里屋外只留着两三盏夜灯,卧房的?方向一片漆黑,想必主人已?经入睡,庭中只见月光如积水,竹柏叶影在青石砖上往来悠荡。
“我的?石榴树……”
照微扒在窗口寻摸半天,这回没有人给她?踮脚,她?得自己从园圃中找垫脚石,一块一块摞到?一起,颤颤巍巍地踩上去,双手攀住了高?墙,鼓气使劲儿一撑,半边身子挂在了墙上,然后慢慢着力往另一侧翻。
院中响起两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暗卫询问是否动手的?暗号。
祁令瞻此时仍坐在石榴树底下冥思,说道:“留个活口。”
暗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墙边响起“扑通”一声,继而是年轻女子的?痛呼。
祁令瞻听见那声音,倏然睁眼起身,脸色十分难看。
“祁照微!”
照微被暗卫从地上拎起来反剪双手,袖子被石子蹭破,露出?大?片血丝。祁令瞻走过去时,暗卫正捏着她?的?脖子拷问来历,祁令瞻急声道:“放开她?!”
照微脱了钳制,靠在墙边狼狈地喘气,指着祁令瞻道:“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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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什么!”
祁令瞻上前扶她?,检查她?手臂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见她?这两眼汪汪的?可怜样,又心疼她?又气她?鲁莽,瞪了她?一眼,冷声说:“先随我进屋。”
因她?此行实在太不成体统,传出?去必然会惊动御史台,祁令瞻没让下人进屋伺候,只叫了两盆热水,一盆给她?洗脸,一盆给她?清洗伤口。
“嘶……疼疼疼,你轻点!”
小臂被温水一泼,烧灼感漫成一片,照微要将?手抽出?来,却被祁令瞻紧紧握住。
他只冷着脸吐出?两个字:“忍着。”
话虽如此,手下的?动作却刻意放轻,改撩水清洗为?巾帕蘸拭。
那帕子是银丝蜀锦,在灯烛下折出?水波般的?柔光,然而和她?手腕一比,仍显得黯淡生?硬,也愈发衬出?伤口扎眼。
连日静坐,想在心里筑就的?那方铜墙铁壁,此时只剩一叶蝉翼般的?窗纸。心跳在窗纸的?另一面鼓烈不息,随着她?的?体温传到?他指尖,心中惊澜有越雷池的?迹象。
祁令瞻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这里还没洗干净呢,”照微不满地擎着胳膊在他面前晃,“有没有止痛的?药粉,我要上药!”
祁令瞻将?装着药粉的?瓶子往她?面前一戳,说:“自己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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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副样子,看在照微眼里,只当是他要生?气的?前兆。
照微顾不得擦药,先发制人地质问他道:“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为?何要称病不去视朝,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想白拿朝廷的?俸禄不干活?”
祁令瞻:“……”
她?大?半夜不在宫里待着,学纨绔宵小翻墙回侯府,就是为?了来打探这个?
“还有我的?石榴树!叶子都枯了,祁令瞻,你对本宫有意见,竟要拿树撒气吗?”
照微起身,要去院中检查那石榴树的?情况,祁令瞻心中发虚,忙一把拦住她?,说道:“你消停些,让人看见算怎么回事?石榴树没事,只是前两天浇水浇多了,停几天就好了。”
“水浇多了?”照微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水浇多了。
那夜祁令瞻烧了将?近两箱书稿,叫平彦埋去石榴树底下做灰肥,结果一下子埋太多,将?石榴树给烧蔫儿了。如今枝梢的?叶子许多已?经枯落,绿灯笼似的?石榴果也掉落了十几个。
祁令瞻不与她?对视,转身去拿药瓶,将?瓶中药粉扑在浸湿的?帕子上,对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照微冷着脸走过去,卷起袖子横在他面前。
药粉白如盐粒,轻轻盖在她?伤口上,血已?经被止住,只是淤青瞧着还有些明?显。祁令瞻四指托着她?的?胳膊,拇指缓缓在积淤处揉按,直到?淤血散开,取了纱布来,在她?胳膊上缠满一圈。
“还有这儿。”
照微扬起下巴,给他看自己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你的?人下手可真狠,你若是晚来一步,我就被掐死埋尸了。”
她?的?衣上没有熏香,但靠得近了,仍有浅淡的?幽香在鼻尖缭绕。那是宫妆卸尽后的?铅华余韵,是从她?发间、唇间、领间逸出?的?香气。
祁令瞻难以自抑地有些心猿意马,低声训她?道:“圣主不乘危而徼幸,这回吃了苦头,下次不要深夜到?处乱跑了。”
照微轻哼,“我回自己家怎么能叫乱跑,爹娘不在,这府里至少有一半我说了算。”
“嗯,你说了算。”
祁令瞻随口敷衍她?,从罐中取出?一指夏日消蚊虫叮肿的?清凉膏,缓缓涂在她?颈间,沿着那红痕抹开。
“轻点,疼……别别别,痒……”
祁令瞻按住她?,颇有些无奈,又被她?这副引颈受戮的?样子逗笑了,声音也温和三分:“你到?底疼还是痒,能不能老实点,马上就好了。”
他这一笑反让照微怔愣,目光落在他脸上,见那白玉般的?面容在熔金烛火里罩上一层难得的?温煦,眉眼间少了凌厉,雅致出?尘如画中拓下的?道君。
这一愣,有些话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
她?说:“看来字如其?人未必准确,薛序邻的?字可与兄长一比,然而这风姿仪容,却是比不了的?。”
听了这话,祁令瞻并未觉得高?兴,眼里的?笑渐渐消失。
他松开照微,转身拾起帕子擦手,声音冷淡道:“你这么念着他,为?何不夜探薛宅,他家的?墙矮,还不会走跌了你。”
照微不解:“我去他家做什么,他又没连日称病。”
“难道他称病你就要去么,你是大?周太后,能不能守点为?君的?本分?”
“我好心好意回来看你,你说我不守本分?”
照微气笑了,霍然从椅间站起来,同他呛声道:“你若不是我兄长,就凭你三番两次同姚鹤守纠缠不清,要当他的?好女婿,又瞒我舅舅的?事,便是你死在府里,我也只会拍手叫好,谁愿意管你死活!”
“祁照微——”
“臣呼君讳,这就是参知的?本分吗?我简直多余来看你!”
照微冷眼瞪着他,将?卷上去的?袖子放下,抬腿就要往外走,手指尚未碰到?门栓就被人一把拽住,她?恼怒之下将?胳膊一扯,忽听祁令瞻闷哼了一声。
照微闻声心中一紧,也顾不得生?气,忙转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平时也常遇到?这种?情况,因有手衣护着,并无大?碍,待疼痛缓过去就没事了。
祁令瞻本想说无碍,抬眼见照微一脸愧色,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又默默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朝桌边一指,虚弱着声调说:“扶我过去歇一会儿。”
照微扶他坐下,要卷他的?袖子查看伤势,“真不要紧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你别忍着。我方才不是故意要……”
“我没事。”祁令瞻覆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怕,“你冷静一会儿。”
照微想起杨叙时教她?的?按摩法子,搬了个凳子来,坐在他身边给他揉按手心。
她?默默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面上瞧着颇为?凝重,仿佛在担心,又仿佛是懊恼。
“照微。”祁令瞻看了她?许久,突然拢住她?按在自己掌心里的?拇指,温声似叹息,同她?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不曾有阻拦你回府的?意思,你能惦记着我,我心里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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