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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相较于陆象行的坦荡, 蛮蛮厌恶自己,明明揣了利用旁人的心思,却连头都不肯低下来。


    “能?说说,现在的局势么?”


    蛮蛮抬眸, 视线在陆象行如今泛白的脸颊上一晃而过, 旋即,眼眶微微湿热了。


    陆象行讶异, 曲指在蛮蛮脸颊上轻轻一抚, 滚烫的面颊白里挂红,水色蜿蜒, 恰似一茎桃花春潮带雨。


    指腹下的烫意,让陆象行心里不存乐观。


    倘或不是到了危难关头, 以蛮蛮的个性,她应是不会来求自己。


    蛮蛮这次没有躲开陆象行的轻抚,嘴唇轻颤着道:“苍梧大力?犯境, 陆象行, 你可知, 这次大宣不会保我们了。我,我已经不是陆夫人了, 长安那?边,是没有瞒住吗?”


    陆象行眼睑微压,眸中蕴藏思量。


    蛮蛮立刻便摇头道:“我是信你的!只?是,只?是陆太后精于算计,倘若她插手暗查,只?怕, 还是有败露的可能?。”


    陆象行了然:“你既知晓,当初又为?何铤而走?险呢?”


    蛮蛮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是又不敢面对?陆象行,螓首低垂,她艰难地道:“我想最坏的结局,就是我一死抵命了,没想到会有今天。”


    陆象行的手掌滑下,握住蛮蛮的柔荑,柔声道:“蛮蛮,我非是要责你。总之,是我对?你不起,你怨我是理所应当。只?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从前那?桩婚事,你我皆是盲婚哑嫁,不由自主。为?了逃离婚约,我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就是去了北肃州。实话讲,当初我也不敢反抗太过,倘若事情做绝,我知等待我的是什么。”


    蛮蛮苦涩地道:“是我冲动了。”


    从长安逃回尾云,她知晓,若不是陆象行一路帮她遮掩,她早已败露,长安那?边饶不得她。


    “不,”陆象行收了几分力?量,一笑,“蛮蛮比我勇敢。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很?好。虽然你是因为?讨厌我,恨我,想着和我分开,不要我。”


    蛮蛮被夸得汗颜,几乎不敢承认他嘴里的人是自己,赧然无措到指尖微微战栗。


    她继续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苍梧看准了时机,料定此?时,你已卸甲,大宣不会再庇佑尾云,他们大举西侵,势必要攻陷尾云山河。我王兄骗我说,尾云有七万兵马,其实这些年,早被他霍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人,根本不足以抵御苍梧军,本就风雨萧条了,达布迎带着两路人马打算包抄苍梧,可惜失算。”


    陆象行微掀眉梢:“他带了多少人包抄?”


    蛮蛮想了想,回道:“两万。”


    “敌军呢?”


    “六万。”


    蛮蛮不假思索报了数字。


    两万抄六万,连陆象行都笑:“的确堪称勇士。”


    这是笑里,几分是敬,几分是嘲,蛮蛮辨别不出来,暂时也不想去深究了。


    “副将领了一万二千人,在前线对?敌,可惜遇到了苍梧主力?,被……近乎全歼,副将也,失手被擒……”


    苍梧兵多将广,将军若不善战,失手被擒住并不奇怪。


    “几年前我与达布迎交过手,他空有蛮力?,但并不懂利用,出招毫无章法?,我一枪便把他挑落马下,时隔几年,想来他也没有什么长进。那?个被生擒的副将,又是谁?”


    蛮蛮语焉不详,在这里含混糊弄了过去,陆象行听?得出来。


    听?到他问,蛮蛮果?然神情紧张。


    而他,在数月形影不离的陪伴之中,早已与心爱的女孩子培养出了某种奇怪的默契,当下,他微沉脸下来,“是你的墨哥哥?”


    那?声“墨哥哥”,充满了妒夫的怨念。


    蛮蛮脸热,可实在担忧尤墨安危,她本想避过陆象行探究的视线,但只?恐怕越躲越坏,便干脆咬唇道:“是的。陆象行,你能?把他带回来么?如果?你能?赢的话,我们可以和苍梧国谈判,双方可以提条件,以合理为?前提,保下尤墨一条命。”


    陆象行“唔”了一声,后背及两肋之间仍有疼意,幸而已能?逐渐忍耐,他坐起身,将身体靠住身后的梨木床围。


    他没有正面回答蛮蛮的问题。


    “如今,尾云国剩下多少人可以调度?我说的是全部。”


    来时蛮蛮细审过秋尼,原本秋尼还打算隐瞒,顾左右而言他,蛮蛮急得跳起来,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逼着被踩疼痛脚一蹦三尺高的秋尼说了实话。


    她这才回道:“只?怕,已经不足两万了……”


    两万兵……实不相瞒,当初战场相逢,陆象行与尾云人交过手,便发觉对?面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卒,都是脆皮一个,军中上下皆有嘲讽,为?尾云士兵冠以“凤梨老?农”的称号。


    只?是当着蛮蛮的面,不好说得难听?。


    现在两万拿不出手的尾云士兵,要抗击苍梧国六万势如破竹的精兵强将,无异于痴人说梦。


    蛮蛮这时又弱弱地道:“两万军马里边,只?怕还有一万,都是马,不是人。”


    “……”


    这只?怕是陆象行自如疆场以来,遇到的最棘手最难接的难题。


    他这一晌没有说话,把蛮蛮吓得半死。


    “是不是不行,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她急得晃了几下陆象行的胳膊,眼眶似两汪蓄满了清泉的小石潭,一动,则有汩汩的泉水往下涌,“陆象行,要是尾云真的亡国的话……”


    被她晃得,他似是五脏六腑移了位,生疼难忍。


    尽管额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陆象行神情却没有变化:“不会。”


    他捂住她的嘴唇,身体凑近一些,近到手背上浸湿了她滚烫的泪水,望着那?一双充满迷茫和畏惧的美眸,陆象行心里发紧,咽部挤出一句话:“蛮蛮,有我在,不到说丧气话的时候。”


    泪光迷蒙中,蛮蛮点?点?下巴,等陆象行将手掌拿开,她哽咽着道:“只?是你也别逞强,若是不行,你就,就走?吧,没必要为?了尾云国,把自己折在异国他乡。”


    陆象行唇角微挑,竟有几分欢喜之色:“你在为?我担心?”


    这人。也不知他怎的都到如此?关头了,心里还只?惦记情爱,蛮蛮想白他一眼。


    可终究,她气馁地垂落了眸子:“我只?是会将心比心,换我是你,我做不到这样大度,答应前妻这样无理的要求。”


    陆象行握住了蛮蛮的肩。


    时已盛夏,尾云气候湿热,昔日尤甚。蛮蛮身上衣衫单薄,绛色团花石榴襦裙外,唯一身藕花色的缠枝鸳鸯藤纹理细罗绡衫,手掌触碰上香肩,隔了一层柔软的纱料,几乎能?触到衣衫下香软的冰肌玉骨。


    满掌滑腻,宛如羊脂。


    明知不该、不对?,却克制不住春心一荡。


    “蛮蛮,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我的前妻。”在她惊愣地望过去时,陆象行将握她柔腴斜溜的香肩的手收紧几分,整个按在掌心里,“蛮蛮,你求我第一件事,我怎会不应你。”


    似说了太多话,他的咽喉有些不适,陆象行转过面容,朝旁侧咳嗽几声,再道:“以前我做你的夫君,没有尽到为?夫之责,害你伤心,令你难过,已是我的不是。眼下,我已经不再是大宣的将军,只?是一介平民?,为?尾云而战,也无不可之处。何况,苍梧如今野心日益膨胀,倘或它真攻下尾云,下一步必是北伐,为?汉人,为?尾云人,我都不允许它发生。”


    也许他只?是为?了令她心安,故意这样说。


    蛮蛮鼻头微酸,为?他的隐忍和情意,她实在是愧疚难当。


    如今的她比起陆象行来,显得薄情寡恩,他在尾云受了重?伤,全是因她,可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就连来看他都很?少。


    她如此?绝情,可陆象行却把她放在心坎上这样牵挂,事事为?她周全。


    他可知,她不怕他冷心冷肺,对?她冷嘲热讽,就如从前在长安时那?般,可她却实在无力?招架他的温柔,越是如此?,她会越动摇的。


    陆象行,你是知道,所以故意这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我为?你心生恻隐的对?吗?


    *


    秋尼在惊心动魄中等待着蛮蛮的回复。


    在秀玉宫踱来踱回,走?了上百遍,终于得到了消息,但并不是蛮蛮带来的。


    匆忙赶来的小苹告知,公?主已经安睡,她来替公?主传信,说国主的请求陆大将军已经应允。


    这下秋尼的心落回了肚里,前朝那?些官员们个个伸长了脖颈,焦头烂额,实在想不出朝中还有何人可用,在决意求助于陆象行之前,秋尼没有朝外边吱上半声,就是怕陆象行不肯答应,反而将自己弄得下不来台,愈加威望扫地。


    眼下,对?前朝、对?前线,秋尼总算都有了可以交代的答复。


    他在原地踱了几圈后,走?过来,轩眉微挑,向小苹几分迟疑地询问:“蛮蛮是不是,就歇在陆象行榻上了?”


    他蹑手蹑脚地询问,却遭了小苹一个大白眼,小苹是个心大的女孩子,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眉眼横的是国主。


    可她实在气不顺!


    哪有这样的兄长!


    难怪近来公?主灰心丧气,从前不藏任何心事的蛮蛮公?主,如今时常对?着窗外木桑树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发呆出神。


    小苹作势要走?,可没得到回复的秋尼一把拉住她身子,将人轻而易举地拽回来,拽到跟前,他又威严地压沉了喉音:“你说就是了,蛮蛮是不是又和陆象行好上了?”


    小苹本来不想回答,但国主这一问,小苹细想来,她发觉自己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公?主现下是和陆将军重?修旧好了么?


    适才她过去时,远远地隔了一扇窗扉,望见帘幔飞舞间,公?主与她昔日的夫君执手相看泪眼,也不知说着什么,那?画面出奇地静谧、美好,就仿佛是一对?心心相印的男女在诉说衷肠,于是本该出声唤公?主沐浴更?衣的小苹,忍不住退下了,不敢惊扰了那?幅画面。


    平心而论,过去小苹是看不上那?姓陆的大将军,虽然位高权重?,为?人却粗俗野蛮,无礼至极,在长安他动辄对?公?主动手,还惹公?主伤心,那?会儿小苹但凡提起陆象行,都在心里恶狠狠地唾他,恨不得撕咬他的肉。


    可经过尾云多日的相处,尤其是,在小苹得知陆象行就是被她当牛做马使?唤了多日,忍气吞声,脾性温顺的侍卫“庚”时,小苹满地找下巴之余,对?陆象行也倏然改观了。


    人有多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他已对?公?主痴心一片,又放下身段,勇于悔改,小苹觉着,公?主只?要是真心喜欢他,和他复合也不错。


    至于国主这里,在八字还没一撇之时,小苹愿意替公?主隐瞒。


    “没有的事,公?主回了自己寝宫歇下了,公?主现下身子重?,还要两个月就要临盆了,所以平日里思睡些。”


    小苹的话秋尼没当真。


    不过陆象行应许了蛮蛮,这就是最好的。


    他回到含玉宫,把身旁多年来为?自己调理身体,看不孕不育的巫医都全一股脑送到陆象行病榻前了,派去前,一个劲叮嘱:“不管用什么办法?,把陆象行医好!要快,最迟三日,他要还不能?走?下床,你们就别想下床了!”


    这一招把巫医们唬得不轻,等同于被动下了一道道军令状,如不成,提头来见。


    等巫医们都屁股尿流地赶到陆象行床前,侍奉他,如侍奉祖宗一般尊重?爱戴之际,秋尼也终于可以回到后宫,与王后就寝。


    前段时日,因为?前朝战事焦头烂额,秋尼泡在含玉宫十几日,没能?去见自己的王后茵茵。


    今番得见,颇有小别胜新婚的浓情蜜意,只?手搂过王后纤腰,卷入帐内云雨了一番,秋尼喘着粗气,还没恢复过来,王后抱着他,继续缠着索。


    他腿肚直打哆嗦,可耐不住王后热情如火,遂埋头苦干。


    等月倚西楼,方终于停歇云情雨意,秋尼手臂环绕王后细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王后说话。


    王后蹙着细眉,手掌贴向夫君胸口,轻拢慢捻:“国主,果?真说服了陆象行为?尾云出战?他靠得住么?国主不要忘了,他可是宣朝人。”


    秋尼低下头,亲了亲王后的额,道:“你放心。有我妹妹吊着他,你没听?说,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么,他早就扑在我们家蛮蛮身上,不思蜀了。”


    饶是如此?,王后还是不能?放心,小山眉结着两股丁香般的愁绪:“那?可是大宣战神,当真能?为?小姑左右?”


    本来稳操胜券的秋尼,不免被王后一句句催问扫了兴,压下眼中风云来,已是不悦:“那?又如何。你没看抢婚的时候,姓陆的单人匹马就杀进了王宫么?再说,他现在身体里还中着蛮蛮的‘咒’蛊。只?要他不听?话,蛮蛮有的是法?子治他。”


    “咒蛊……”如茵喃喃道。


    关于此?蛊,她也有所耳闻。


    在尾云数以百计的杀人蛊里,“咒”实在排不上号,但若善加利用,这种用来戏耍逗乐的蛊虫,也能?成为?见血封喉的索命蛊。


    “那?臣妾便放心多了。”


    夫妻数载,如茵了解自己的丈夫,通常秋尼流露出如此?情绪,便是告诫她,她已经过界了。


    秋尼虽然胸无大志,目光浅鄙,但也还不曾完全昏庸,对?于朝政军国大事,他一向不会在自己面前多言,倘或她深究,只?会引来他的不满。


    如茵正是因为?体贴知心,与秋尼有着这种适可而止的默契,才得以盛宠不衰。


    她识趣儿地不再问,只?把脸颊静静地靠在国主坚实的胸膛,感受着皮肤下那?真实到令人厌恶的心跳。


    第 52 章


    蛮蛮在秀玉宫不安地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 黎明前夕,她终于厌恶了这种坐以待毙、无能为力的感?觉,蛮蛮动身前往陆象行的暖阁。


    暖阁内早已空无一人,就连平日里看护的几名侍卫, 也被调走了, 只剩下侍卫甲留下,坐在石墩上等候, 公主一来, 他即刻上前禀报道:“公主,陆象行已经?出发了。”


    “出发?”


    蛮蛮的双眸瞪得大大的, 错愕地盯住侍卫甲瞧,可怎么瞧也看不出一丝破绽。


    倘若不是这个侍卫甲素来实诚安分, 蛮蛮几乎要怀疑,他受王兄之?托,实则王兄又把陆象行不知道卖到哪个地方去了。


    蛮蛮骗不过自己, 这一个多月以来, 她极少来看?望陆象行伤势, 是?因为她始终精神紧绷,警惕着王兄极有可能突如其来地对陆象行不利。


    她也会关照他的处境, 害怕他再在尾云伤上加伤。


    陆象行问她是?否记挂他的安危,蛮蛮自己知晓,她只是?嘴硬。


    她担心他。


    牵动心肠,无一刻不是?因为他。


    侍卫甲的声音,一如耳畔聒噪的蝉鸣,搅动着蛮蛮那根敏感?的神经?。


    “一早就走了, 现在苍梧进犯,我们?已经?被拖入了危局, 陆象行说,一刻都等不得,他把能用之?人都调走了,只留下小人,让小人看?顾公主。他说,如今两国交战,城中的细作可能会伺机行动,让公主在这一段时日内万勿出宫。”


    不用陆象行说,这点蛮蛮也能想?到。


    这几年,苍梧不止朝尾云安插了不少暗探,就连大宣长安,也少不了他们?的细作。


    虽然陆象行一向作战十拿九稳,然而这一次,他毕竟是?领着尾云国的兵。


    尾云的兵,不像大宣的军卒那般军纪严肃、作战勇敢、悍不畏死,尾云兵在服从?指挥完成任务上一向饱受周边诸国诟病讥笑。


    “他……”


    蛮蛮晃着神,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他会回来么”,转瞬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侍卫甲的面前,唇瓣合上了。


    陆象行。


    你千万,一定?要得胜回来。


    尾云国上下,前几日局势波谲云诡,如一锅濒临沸腾的油水,已有不少苗头涌出,关于唱衰的、打退堂鼓的言论,层出不穷。


    更有甚者,数位尾云高官,已在收拾金银细软,打算南下逃离尾云,前往玉树暂避风头。


    陆象行这一出击,从?一定?程度上抚定?了人心。


    旁的他们?不晓得,他们?只知道,四年前,苍梧与尾云合力,也没在陆象行这里讨着半分便宜,后来火烧凤凰山,尾云损兵折将,苍梧节节败退,但?大宣南境毗连两国的姑射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陆象行的骁勇,即便是?在再嘴硬不过的尾云人口中,也得到承认和惊叹的。


    他有过百人突围苍梧包夹,打破苍梧合围勠力的阵法的战绩。只要陆象行真的拿出十成的力气来,打败苍梧国就不是?天方夜谭。


    他们?甚至希望,那能够拴住陆象行的一根绳——蛮蛮公主,能想?尽办法,把这根绳栓得更紧一些。


    秋尼掌中攥着一条奏折上的红色璎珞丝绦,闭目,眼睫发抖。


    关于战局的传报,已经?有两日未曾来了。


    按照道理,陆象行行军神速,眼下应该早已抵达了烽烟弥漫的战场。


    突然,百里加急从?城外疾驰而来。


    斥候的马蹄卷起一股股裹挟砂砾的飓风,风驰电掣般驰骋过月亮城大街,城中闭户的百姓,纷纷开了半扇门,支出一颗颗整齐的脑袋,忐忑而好奇地张望着。


    手持军卷捷报的斥候拉长大嗓门,他的呼声伴随着马蹄疾驰而过,响彻尾云王都月亮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犹如含着复苏气息的春风撩过原野——


    “大胜!陆象行率军抵御苍梧,夺回了遥和城!开宫门,快开宫门!”


    短短两日,就夺回了失守的遥和!


    这消息甚至不需要如何渲染,一息之?间,便传得城门内外不无震惶慑服。


    被苍梧国攻陷的城池,在陆象行的奇袭之?下,竟然只用了区区两日,便拿了回来!


    含玉宫中,手持寓意吉祥的红绦的秋尼,猛地睁开了眼,一瞬间,目光已移向窗外。


    斥候飞骑卷进宫门,前往玉阶之?下报信。


    “前线大胜,陆象行已夺回遥和城,这是?军报,请国主过目!”


    他噗通一声滑跪在台下。


    秋尼僵硬着身躯,一步一顿,走向来传喜报的斥候,从?他的手中,颤巍巍地接过那一封令人难以置信的奏报,伸手解开,入目所?见的尾云文字,恰与斥候所?报的讯息一般无二?。


    的确,是?遥和城拿回来了!


    秋尼瞳孔中满蕴欣喜,近乎热泪盈眶,他手举着军报,高扬语调:“传孤旨意,犒赏!”


    前线大捷的消息很快于宫中不胫而走。


    蛮蛮在木桑树下,仰起小脸蛋,望着树梢一簇一簇泛着暮山紫的坠满锦枝的花朵。


    从?前在长安,从?不信佛,可眼下,她却害怕尾云的先祖神灵无法庇佑他,只好在心里祈求他们?的神佛,祈求中原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夕阳穿过树树花梢,已开至花期末尾的木桑花,那抹紫,格外的浓烈、瑰丽,如同一把把燃烧的紫焰。


    东风吹过树梢,枝叶拂动,瑟瑟其声。鸟雀在树窝之?间筑起巢穴,晚风里,送来一道道报喜的声音。


    “遥和拿回来了,天啊,我就是?想?过陆将军会赢,都不敢想?象,他会赢得这么快。”


    “不愧是?战神,简直就是?真的神!”


    宫人的窃窃私语传入了蛮蛮耳朵。


    霎时,她心弦如被重?重?弹拨了一声,猛然扭头。


    门外几抹衣影闪过,便飘然无踪,蛮蛮的心却被撩拨得高高的,如何也下不来。


    胜了?


    当真是?胜了,胜得如此快!


    她留意到,宫人原本对陆象行那些不客气的称谓也改了,如今的她们?,提起陆象行,口吻充满了崇拜、仰慕和敬畏,仿佛陆象行是?能普照人间,救赎她们?于泥坑的唯一真神。


    那些年轻的活泼的声音,似枝头的鸟雀般叽叽喳喳,远远地隔了一道不窄的花墙,还能清晰无余地传到蛮蛮耳朵。


    “苍梧国这些年欺负我欺负惯了,打得咱们?不敢还手,连尤墨公子也被他们?活捉了去,没想?到这次是?踹到铁板了。”


    “只是?可惜,尤墨公子落在苍梧人的手里,下落不知,还不知道遭到了什么严刑拷打呢,遥和虽拿下了,尤墨公子还没回来。”


    里头有人叛变,跳到了陆象行阵营,阴阳怪气地道:“那也是?他不争气,他可是?足足领了一万多人,还是?被苍梧国打得险些全?军覆没!陆将军拿着两千人夺回的遥和,换了旁人,只有白白送命的份儿!”


    “你说话怎能这样刻薄呀?”


    有人不理解。


    那宫人哼了一声:“那是?你们?不知道,陆将军究竟有多威武,他带的两千人,攻破了苍梧防守,伤亡都不过一百人!”


    这样的数字,神奇到堵住了所?有质疑的嘴,以至于一张张嘴巴,只要想?反驳来,就得列出更为惊人的数据。然而她们?没有。


    在尾云国,能收拾几个土著,都要赤巨大的心力,非死伤惨重?不可。


    她们?奚落尤墨,蛮蛮本想?冲出去为尤墨仗义执言,但?才迈出右腿,迟缓的步子落在斑驳的青砖上,目光望向沉坠的夕晖,蛮蛮并未再有所?动作,心一阵寂静。


    能胜,已经?不知陆象行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可曾受伤。


    她咬住嘴唇,回忆起前日请求他上战场时怀揣着的最大的希望,便是?击退苍梧,别的,当时根本都不敢细想?,不是?么?


    如今不但?赶跑了苍梧,还拿回了遥和,已经?是?意外之?喜,尤墨对于陆象行而言,只怕是?一种为难。


    他本就是?外援,她实在不该再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了。


    蛮蛮想?见陆象行。


    她迫不及待,回到寝宫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绫罗襦裙,裙摆缀着一粒粒细如颗粒的珍珠,烛光隐耀下,珍珠散出月华般的白辉。


    小苹这时进来,替公主将湿发用干帕子绞住,一边替公主绞着青丝,一边轻声地道:“公主是?要去见陆大将军?他这会被国主请去宴会了,回不来的。”


    蛮蛮坐在镜前,镜中的自己长发湿漉漉的,教小苹一把握了,用干燥的温毛巾拧出水痕来,她好奇地道:“什么宴会?”


    “庆功宴呀,”小苹努了努嘴,“人可多了,都是?些臭男人,没什么可去的,如茵王后都没有去。”


    蛮蛮只好把去见陆象行的心思?摁捺下来,按兵不动地在绞干乌丝后,她回到了床榻上,并让小苹出去了。


    陆象行得胜归来,肯定?会来秀玉宫见她的,她不必自己不矜持地跑过去。


    连如茵王后都不参加这样的庆功宴,她去又当做什么?


    入夜的秀玉宫悄然无声,蛮蛮蜷着细长的双腿,雪青纱衫罗裙下,长而白腻的玉腿横伸点地,玉足搭在床沿边,不住地晃呀晃。


    烛火将这节小腿柔软的影投掷在地,犹如一根轻细的芦苇随风摇曳。


    含玉宫离这畔太远了,那边开着什么庆功宴,蛮蛮在秀玉宫里坐着也是?浑然不知。


    等了一晌又一晌,却始终不曾见陆象行敲开他秀玉宫的大门。


    蛮蛮渐渐有点儿心浮气躁,想?着姓陆的大抵是?沉浸在得胜的喜悦和旁人的恭维里,忘了她。


    一扇秋梨棠花图的云母屏风旁,竖着一只錾银的滴漏,报时的声音一点点过去,滴漏已经?漏空了,蛮蛮仍不见心里想?着的那个男人。


    她气恼地探出玉足,也不顾光着脚丫点在地上,径直来到窗前,推开窗要透口气。


    这扇窗一经?推开,朗朗的月夜下,庭中木桑花幢幢的墨紫树影下,正悄然而持凝地立着一道轩伟昂藏的玄衣身影。


    蛮蛮的视线发直,凝固在他身上。


    他身上的那银红滚边的玄衣,与昔日在她跟前做侍卫“庚”时制式一模一样,腰间换了汉人服饰里更为方便的蹀躞带,扣住他时时都不离身的银雪宝剑。


    夏夜伴着聒噪蝉鸣的晚风吹拂过他的衣袖,袖边撞在银雪古朴而不惹眼的剑鞘上,剑鞘叩向腰间蹀躞带上的牡丹纹和田玉,窸窸窣窣作响。


    他在那片葳蕤生香的草木里立着,不知等了有多久。


    那坚持而执着的身影,便仿佛,一切都还未拆开,他还是?她身边沉默无话的、尽忠职守的侍卫,是?她最贴心、最信任的庚。


    只是?他的脸上不再戴有帷面,往昔沉峻冷厉的容颜被月光添了几笔柔和,多了几许清隽。


    蛮蛮凝定?在他身上的视线,终于发热地错开,她往旁侧滑动几步,唰地一下拉开了房门,朝着庭院木桑花树底下的男子灵巧轻盈地奔了过去。


    陆象行伸出双臂,将她接住,这是?才留意到,蛮蛮足下竟未蹑履。


    尾云的夏夜虽然热,但?不穿鞋走在潮湿冰凉的地面,也会有寒意入骨。


    陆象行轻声说:“踩住我的脚。”


    她愕然不动,于是?陆象行微微弯下腰身,将她纤腰一揽,抱住她,将她玲珑的玉足仔细体?贴地放在自己的鞋面之?上。


    稳稳地踩住了,踩实了。


    蛮蛮如今的肚子已经?鼓鼓的,这样的距离下,她的肚皮贴向了陆象行的腿根。


    衣料轻轻一蹭,男人的脸上便溢出了月夜下幸不可见的红云。


    蛮蛮放柔嗓音:“你不是?在含玉宫,和他们?吃庆功酒吗?”


    虽然那里的喧闹,在秀玉宫听不见,也不知哥哥那边的情况,但?应该是?这样的。她不知道,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又在这里风露立中宵,等了有多久了。


    陆象行笑:“没吃。巫医交代,我不可吃酒。”


    他身上有伤,不能饮酒,恐伤势复发。


    蛮蛮醒悟,以这样的距离,倘或要与陆象行面对面地说上话,便只有把脑袋仰起,她仰面,笑靥如花,恰恰触到他垂落的视线。


    这一仰头,身体?蓦然失去了重?心,便要往后倒。


    在陆象行心惊肉跳地要抓住她之?前,蛮蛮呢,已经?自己环住了陆象行的劲腰。


    柳条似的臂膀,似藤萝般挂在他身上,支撑起了身体?的重?量。


    柔软的小手,带有火星般的烫意,渗入丝织衣物纹理纤细的经?纬,烫红了与之?接触的方圆一掌间的皮肤。


    蛮蛮终于站稳了,虽得见了他,却控制不了有些恼:“你为什么一声都不吭?如果不是?我自己想?着爬起来透口气拉开了窗,你还要站到何时去?”


    陆象行捏了一下蛮蛮的耳垂,故意凑近一些,面容与她视线相抵:“可你还是?出来了。”


    “蛮蛮,”在她一愣之?际,他呼了一声她的名字,他唇角多了几缕笑纹,看?起来并不显得老成,反而意外地浮露出丝丝少年的促狭气,“孩子踢了我一脚。”


    隔着肚皮,不轻不重?。


    但?陆象行确凿地感?觉到,那顽皮的小孩儿,隔着娘亲的肚皮朝他毫不留情就是?一脚,正踹在他的耻骨上。


    蛮蛮自己没有察觉到,好奇地低下头,看?了眼隆得高高的肚子,心头涌起了些隐晦难言的雀跃。


    好孩儿,干得好,你也知晓娘亲在你阿爹这里受了多少委屈是?不是??以后有你给娘亲出气了。


    “蛮蛮。”


    他又浅浅地唤了一声她的乳名。


    那声音,酥得让人耳朵起毛。


    蛮蛮一诧之?际,男人握住她腰肢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像是?为了稳固住她。


    蛮蛮被迫地抬起了头,陆象行则稍稍低下一些下巴,已恢复了几分肉色的唇,印在蛮蛮额间的芙蓉朱砂花钿上。


    第 53 章


    微热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一切恍如昨日, 从未变过。蛮蛮蓦地鼻头微酸,一股滚烫的泪意潮潮湿湿、淋淋漓漓地酝酿起来。


    额间的花钿,在月夜下,被廊芜底下的灯光飘过来浅浅地照着, 愈发鲜妍。


    陆象行将腰折得更低, 随即缓缓地将蛮蛮抱起,送她步入内寝。


    蛮蛮的寝宫不大, 比长安陆宅那间她烧毁的寝屋规模还要小?, 但那张象牙床,却?是精雕细磨, 哪里的也比不上。


    陆象行送蛮蛮回榻间,将她未着片缕的脚丫揣着, 细致地放在怀中。


    蛮蛮以为他这是要留宿,还没想好言辞拒绝,脸颊先红了个彻底。


    但陆象行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下流, 也没趁虚而入, 趁热打铁, 非得让她献出些什么,把他为尾云出战一事, 变成一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


    他比她,更?光明磊落。


    “嘶。”


    左小?腿的腿肚教陆象行握住了,他不用?任何?力道地轻轻一捏,一股憋胀肿痛之感沿着脊骨窜上了后脑。


    蛮蛮惊怔地望着他。


    满室银灯杲杲,陆象行垂着眸,看不见底的眼中并无多少欲, 只?是替她缓慢揉捏着发胀发酸的腿肚,缓解她的肌肉紧张。


    自怀孕月份大了以后, 蛮蛮的腿肚子时常紧张抽筋,夜里也睡不安稳。


    “你怎么知道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得到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以前做侍卫时为你守夜知道的。夜里,你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问巫医,他告诉我,怀孕的女子到孕末期会腿肿。”


    蛮蛮面颊微微发烫,心忖着,没想到陆象行也有?细心的一面。


    他指法?利落,不像是初学者,替她揉按的几下,每次都按对了穴位,劲往下沉,陷入皮肉经络里,没过一晌蛮蛮腿肚的胀痛便?有?所缓解。


    因为太过舒服,她的小?手?撑着身后的床褥,忍不住溢出了一道曼妙的嘤咛声。


    他竖起的双耳将那一道哼唧声听得分?明,嘴角微往上挑,并不言语。


    揣进怀中的脚丫,没几下便?恢复了温度,陷落在火热的怀中,有?些沉湎不愿离去的意?思。


    蛮蛮稍稍把眼帘掀开,谨慎仔细地望了望陆象行。


    灯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照见了他疲惫的眼睑下淡淡的乌青之色。


    蛮蛮顿时心里轻轻一抽。想着他都是为了自己,才会出现在本与他无关的战场上,数天数夜不眠不休,她没一句关切的话语,却?在这里享受着他归来后的服务,实在是薄情?寡义。


    蛮蛮轻咬嘴唇,尾音往上撇:“陆象行。”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蛮蛮秀气浓密的眉梢稍稍拧着:“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不用?。”


    他知,她这是下了逐客令。


    但他还不想睡。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换来的,就?是早一点能见到她。


    怎么看小?公主也看不够,所以这时候好容易见了,他怎肯轻易被她说服去睡觉。


    蛮蛮将嘴唇咬出了一圈浅浅的齿痕了,试图把脚往回缩。


    本以为他会牢牢抓住,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强势霸道。但其实没有?,在她收回脚丫的一瞬间,陆象行并未有?任何?的强迫,任由她把脚放在床榻上,悄然背过了身。


    蛮蛮低声道:“我听说了。你在前线大胜,赢了苍梧。”


    “嗯。”


    这种?以少胜多的不世传奇,于陆象行而言,也实在显得过于稀松平常。


    蛮蛮心跳得飞快,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像是胡言乱语:“陆象行,其实你本不必被卷进这场战争里来的,你就?、就?这么……”


    “什么?”


    她知晓,他不愿让她心里有?负担,才说也是为了大宣。


    可蛮蛮如今非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不可,她不想他明明也付出一切,背上很有?可能的骂名,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就?这么喜欢我,是不是?”


    她终于说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背对着他,也背对着一室灯光,蛮蛮才得以脱口而出。


    蛮蛮说完这句话以后,似乎能感觉到,背后有?一方灼热的温度正在缓缓趋近,在靠近之际,那股灼热宛如烙铁一般,烫印在她的脊背,害她发着怵,打了个哆嗦。


    男人宽大的手?掌,贴住她腰际,缓缓地揉:“你知道。”


    蛮蛮脸热,想挣脱,说一句“不知道”,但,他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行动胜过了一切言语,蛮蛮想再欺骗自己都不能够。


    既是求来的,她怎能没有?回馈。


    蛮蛮咬住唇:“看来我对你,还有?点魅力,那就?好。陆象行,你不会嫌弃我吧?”


    他不知她在说什么胡话,从身后铁臂将她原本不盈一握、如今大了肚子柔腴丰满的腰肢圈住,下颌贴向?蛮蛮细颈,伴随说话时沉哑动人的嗓音,呼吸的水雾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她的心跳里:“蛮蛮。我喜欢你,很是喜欢。不,也许是爱,比喜欢要多很多,不信你听。”


    严丝合缝相贴,心跳宛如洪钟,又急又快,不容忽视。


    蛮蛮垂下眸,小?手?不安分?地延过去,勾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若即若离地抽着锁扣。


    他似乎并无所察。


    蛮蛮压低嗓:“我身上热,你帮我把外衫解了。”


    陆象行依言为她剥落那身淡雪青的团花衫,露出里头藕花色的百雀登枝图诃子长裙,衣裙都是长安时兴式样,入目是灼眼的白皙腻理,宛如玉璧般姣好无暇。


    灯烛光笼络其上,涂染开一层浅淡的琥珀色,宛若流质的蜂蜜。


    但外衫解了以后,蛮蛮仍然喊热,他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替你打一盆冷水来?”


    不待蛮蛮回应,他便?起身作势要走。


    蛮蛮没见过这样愚笨的,听不出好赖话的男子,手?心里还勾着他的蹀躞玉带,在陆象行双足踏地起身之际,那蹀躞玉带的锁扣被他纤纤玉笋勾落,“咔嚓”一声解散开来,沿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滑落在地。


    “!”


    陆象行的确是不解风情?,但并不是傻子。


    这一回,他终于忍不住心浮气躁,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着,眼睛明亮而炽热地如两束灯光照在蛮蛮身上。


    逼得她愈加地不敢抬头,只?是作了乱的小?手?相叠着,叉着,不安地绞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继而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烫得吓人,只?怕,比她脸颊上的温度还要高?。


    那男人屈一些身子下来,从身后贴住了她,嗓音哑得似一根断裂的琴弦:“蛮蛮……真的可以?”


    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却?还来问这种?蠢问题,蛮蛮有?一瞬间不想教他得逞了,她试手?去拉扯自己的雪青罗纨外衫,谁知扯了半天没扯到,回头一看,那件衫子被陆象行食指一勾,扔到别处去了,正稳稳地挂在床尾,是她够不到的远。


    “……”


    有?些人你说他不正经,他又装成一张白纸。


    可你要说他正经,他却?能轻而易举地突破你的底线。


    陆象行口笨舌拙到失去了片刻的语言能力,良久才终于恢复,急促地问:“你要我吗?”


    蛮蛮认了命,朝身后拍一拍,唤他上榻:“小?心些,然后就?立马休息。”


    她的小?手?正好拍在陆象行胳膊的旧伤上,疼得他没忍住轻“嘶”一声,吓坏了蛮蛮:“还痛着?”


    正好她有?几分?打了退堂鼓,便?长吁一口气道:“不如等好了再来,反正也不着急。”


    蛮蛮这一句话,被陆象行含进了唇舌间,他的吻,犹如那夜骊山脚下,自野兽的手?底下将她救回时,他突如其来霸道的吻。


    曾经那一个吻,令她芳心摇曳,不能自持。


    如今这一个吻,炙热刚烈,不输那夜,蛮蛮的心境却?再不似当初。


    无论如何?纠缠,也没了那股锐意?破竹的勇气和甜蜜,杂进了些许苦涩来。


    陆象行应该也知道,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只?是眼下这场已经压在了弦上的男欢女爱,与那无关,无需想得太过复杂,只?要闭上眼睛,沉沦眼前就?好。


    蛮蛮的身子容不下旁的姿势,只?能将肚子靠在内侧的墙壁上。


    墙壁是光滑的,带有?冰凉的感觉,好在是夏夜,并不觉得难熬。


    一下起来,她的脸蛋也贴向?了墙壁。


    那种?充盈之感,让她眼眶也沁出了潮热。


    “陆……”颠簸中,她唤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长长短短,似是哀求,似是迷乱,“陆象行。”


    陆象行。


    原来,我还是喜欢你。


    没有?法?子继续自欺欺人的那种?喜欢,原来当初离开长安的恨,也是喜欢的一种?时态。


    原来我从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


    *


    陆象行从身后搂住蛮蛮,将她从墙壁上解救下来。


    蛮蛮被他抱着,抬起湿气濛濛的眼睛,能看到陆象行流畅的颌面。


    他靠过来,将下巴点在她的颅心,蹭了蹭,铁臂搂她搂得更?紧,喑哑的嗓音唤:“蛮蛮……”


    垂下面容,在她汗津津的发丝间轻嗅一口,薄荷梨花的芬芳钻入鼻中。


    此时的帐中,已满是薄荷与佛手?的清气,被一股更?浓烈的沉麝味道盖住。


    蛮蛮无力地仰靠在陆象行怀中,肚子有?些坠坠的,怕会不适,但试着掂了掂,情?况又似乎尚好,蛮蛮便?松弛了心弦。


    她要说话,回应他的沉嗓呼唤,陆象行碰过她的脸颊上,又是一串串如雨点的吻,绵绵密密地往下落。


    在她如今湿漉漉的脸蛋上遍地开花。


    蛮蛮这时才想起一个问题:“不会有?人听见吧?”


    她忘了让小?苹她们今夜都不要过来了。


    陆象行一笑,捏了捏她发丝底下掩埋的兔子耳朵:“我方才分?神去听了,外边无人。”


    说完,语调又颇有?些暧昧地向?着蛮蛮凑近:“只?有?我俩。”


    他带着酒酣饭饱的餍足之感,蛮蛮的脸红得像玛瑙,又似一团西边沉坠的火烧云,浓丽而饱满,引人垂涎,陆象行亲了亲她的脸蛋,嘬出一团响亮的声音。


    再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让他知足、快活了。


    “蛮蛮,我真高?兴。最高?兴的不是打了胜仗,原来是你。”


    其实他不必说,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已经告诉了蛮蛮,他此刻真的高?兴,像陷进了蜜糖里。


    蛮蛮想,她终于解脱了。


    她转过眸,在陆象行怀中,方才的云情?雨意?已经冷却?了一半儿,陆象行却?还未察觉,沉浸在暗暗的窃喜与满足之中。


    “陆象行,我……我有?话相同你说。”


    陆象行立刻将她放好,自己也正襟危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好。”


    蛮蛮捧着肚子,道:“这个孩子是你的,以后,他也会认你为父。”


    陆象行听得此言,恰似一只?脚踏进了云端,如冯虚御风,飘飘然不知所止。


    蛮蛮垂落一条玉足在榻边,一晃一晃的。


    声音有?片刻迟疑。


    “你现在帮助尾云拿回了遥和城,是尾云的英雄,我想,王兄应该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非常信任你,会把手?底下的兵马都交由你调度。”


    这一点,陆象行也不否认。


    回来之后,他不可避免地先见了他并不大想见的大舅兄秋尼。


    秋尼如今对陆象行就?差点儿五体投地高?呼万岁了,并且,他适才说的那一番话里,也似是有?意?任命他为尾云战时的大将军。


    当时陆象行归心似箭,并未与秋尼过多交谈,便?快步来到了秀玉宫。


    来到秀玉宫之后,突生一种?近乡情?怯之感,他没有?试图打破岑寂,推开她的宫门,也不曾试手?敲她的窗扉。


    他告诉自己,倘若冥冥之中他们还有?缘分?的话,请让小?公主自己推开窗,令他得以聊慰相思。


    听蛮蛮说起,他颔首以示承认:“你哥哥秋尼,或许是有?这样的想法?。”


    蛮蛮听如此说,心便?松了许多。


    好在哥哥不是完全昏庸,他知晓为尾云打算这点,总不是真的无药可救,现在尾云上下可用?之人不多,陆象行是唯一能和苍梧国掰手?腕的人,且奇袭苍梧,两日就?夺回了失守的遥和,这种?不世奇功放在任何?一国都是值得君王擢拔重用?的。


    王兄以后应当不会为难陆象行,也不会在军事上指手?画脚了。


    蛮蛮沉吟着,提起:“尤墨。这次突袭苍梧,你可曾见到尤墨?”


    “尤墨”这二字一出,陆象行的笑意?霎时凝固在了唇角。


    “蛮蛮……”


    他唤了她的乳名,皱起眉,并不大想与她谈论起旁人。


    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情?浓意?甚的鱼水之欢的时候。


    蛮蛮听到旁人谈起战事,觉得不好,如今尾云上下只?怕都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快意?里,没有?几人还记得为国征战,却?被生擒苍梧的尤墨。


    就?算还记得,他们谈起尤墨时,如今也是拜高?踩低,全然不记得当初尾云国无人可用?时,只?有?不通武功的尤墨站出来,选择出任檀山副将,他本不应当被尾云人遗忘到如此境地里。


    眼下只?怕尾云国上上下下,除了国师,就?只?有?自己一人真心记挂尤墨的安危。


    在她心里,他不是苍梧的战俘,不是合该被声讨的罪人,他也是勇士。


    蛮蛮握住了陆象行的手?踟躇着道:“我知道这事可能有?些为难,所以我想求你,既然你能大胜苍梧,安然无恙地回来的话,那你能不能,把尤墨也一起带回来?”


    陆象行脸色凝固,半晌,他皱着眉把手?臂从蛮蛮的桎梏中抽回来,望着他清丽如玉,潮红还未完全褪尽的脸颊,他嘎声道:“蛮蛮,你当真以为,奇袭苍梧就?那么轻易,我安然无恙地回来,那么便?宜吗?你从未担心过我是否受伤,你只?是怕我受伤了,就?不能再替你搭救你的‘墨哥哥’是不是?”


    蛮蛮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这样想!”


    陆象行头也未抬,目光落向?别处。


    他的声音里有?些自嘲:“那你当初为何?中断了婚礼呢,嫁给他不是两厢情?愿么?”


    好好地,他突然阴阳怪气起来,蛮蛮被呛得气息不平,扯着眉头道:“陆象行。刚刚不是还很好么,堂堂上国骠骑,你不能吃干抹净了就?不认了。”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了,一说,陆象行的半边身子似跟着僵硬了。


    错愕地转回眸来。


    “所以,”他近乎艰难地,一字一字地往外吐,声音充满了跌跌撞撞的踉跄,“刚才是个交易?”


    不待蛮蛮回话,他就?固执地下了论断,哑嗓道:“你只?是想我救他,所以牺牲自己,和我做交易。”


    他明白了。


    一切霍然而解。


    他之前还想不透,为何?前后蛮蛮对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原来,原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她心心念念之人,被苍梧掳掠而去,她求旁人无用?,才会对他谄意?逢迎。


    蛮蛮怔怔的,不知他突然抽什么风,错愕道:“你胡说什么?再说就?算是交易,你为我尾云国击退了苍梧,夺回了遥和城,我也应该对你好,不是么?”


    “不需要。”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好。


    他要的是心,尾云公主的一颗爱他的心,可是,她有?么?


    陆象行悲愤地一扯被蛮蛮坐在身下,适才用?来垫底的皂色衣衫,胡乱地一披,笼在身上之后,他起身下榻。


    蛮蛮心跳急促,烛火里,他回眸一眼。


    “公主犯不着作践自己。你不这样做,我也会应你,我陆象行才是天底下最贱最可悲之人。”


    说完,在蛮蛮的诧异之中,他拢上衣衫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寝宫。


    “陆象行!”


    她唤他,他也没回来。


    风扑灭了廊芜下摇晃的宫灯,蛮蛮睁着因为出了太多泪水而发涩的眼睛,凝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大步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色当中。


    第 54 章


    蛮蛮孤零零一个人卷着手边薄薄的毡毯, 无?边夜色昏浓,宿鸟躁鸦与蝉鸣声,一股脑涌上来,缭乱耳膜。


    她茫然地看了眼窗外, 那里早已没有人迹。


    陆象行居然真的走了, 拎上裤子便?不认账了。


    她只是说,希望他搭救尤墨, 在他明明有余力的情况下, 这样说有错吗?


    婚事不成,蛮蛮压力深重, 愧对尤墨,尤墨却那么?大度, 让她实在相形见绌,不敢面对他。


    尤墨身陷囹圄,蛮蛮怎能袖手?不理?, 那她还有人性么?。


    可尾云国上下, 但凡有一个靠得住似陆象行的?, 蛮蛮都不会拿话来问?他。


    她以前是不太?了解他们长安人拐弯抹角的?心思,但她也不是蠢钝如猪, 会理?不清陆象行和尤墨隶属对立面的?关系,知道?拿这样的?话请求陆象行很是唐突。


    她也只是没有办法。


    她想对陆象行好一些,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也有错了吗?


    他明明就是一直想要她。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这方床榻上缠绵恩爱,他是那样狼吞虎咽的?德性, 蛮蛮既舒坦受用,也暗暗几分自得。


    但一说起?尤墨, 他就勃然色变,完全?失了温柔和风度了。


    她还以为,陆象行会一直这么?纵容她呢。


    蛮蛮撇撇嘴:“小气!要是有别人可以找,我才不找你。”


    陆象行回?到暖阁,背身掩上了门,忽然弯腰,重重地咳嗽起?来。


    手?掌捂住了唇,咳嗽半晌,他摸索到窗前,将灯捻亮,对一灯如豆,缓缓地展开了手?掌,掌心出现了淡淡的?血丝。


    咽部痒得厉害,这种病症对陆象行而言极为陌生。


    他自幼身体强健,几乎从不生病,在战场上也曾大伤过?,甚至性命垂危意?识模糊,但也不过?短短数日便?痊愈,之后更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偏这一次,在喜堂上身中数刀以后,将养一个多月也不见好。


    陆象行一臂拿起?灯,对着?掌心的?红血丝瞧,长眉微聚,神色沉凝。


    他的?身体出了何纰漏?为何连他也不知。


    笃笃笃。


    有人叩门的?声音,于?静夜里响彻。


    陆象行心跳一急,忽想到,莫非是小公主,她来找我,来哄我的??


    只是想到小公主,也不再?那么?亢奋,而是心凉。


    可更让人心凉的?,来的?人根本不是小公主。


    小公主也不会哄他。


    来人是辛:“陆公子,巫医有交代,你肩后的?伤要处理?一下。”


    果然是他多心。


    尾云公主早已不喜欢他,怎会在意?他的?想法。


    她甚至曾说过?,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陆象行。


    陆象行回?头,飞快将掌心的?血迹用一旁的?毛巾擦拭干净,若无?其事地来到门前,将两扇门拉扯开。


    辛掌中端着?漆木托盘,盘上盛放有金疮药、纱布绷带与剪刀。


    陆象行颔首沉默,让辛入内。


    一道?回?月亮城,辛知晓陆象行后背的?伤口一直在渗血,但陆象行本人似乎感觉不到,草草处理?之后便?是一路疾驰,只是为了见公主一面。


    眼下这人终于?是不再?讳疾忌医了,辛与陆象行来到床前,陆象行背身向他,将衣衫解落。


    辛在落魄被囚以前,也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杀手?的?鼻子比普通人灵敏数倍,陆象行这身染了别样气味的?衣衫从他面前经过?,只消一瞬,辛便?已捕捉到了。


    他从前也曾经历过?男欢女爱,一下便?意?会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暧昧气息,但毕竟老成,帷面下他的?脸色不动,只是暗中惊叹于?陆大将军的?体力与效率,数日不休,还能再?经历一番辛苦鏖战,直到此刻亦是精神奕奕,不见颓态。


    灯光照着?陆象行背后的?伤口,狰狞的?血肉往外渗,虽然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亲眼见到的?一瞬,辛还是暗中吃惊。


    “陆公子,你背后的?伤口还没愈合,还在渗血……”顿了一下,他又为难地道?,“或许是方才动作太?大,又崩裂了。”


    蛮蛮并不知道?他背后受了伤,方才那样的?情况下,她全?程背对着?陆象行,别说触摸到他的?背,连他的?脸都是看不见的?。


    陆象行将取下来的?纱布团成一团,齿尖咬住没有血的?一端,“动手?。”


    尾云的?金疮药陆象行领教了不少,每一种药粉撒上去都似一千根马蜂尾针般蛰痛。


    辛急忙点头,颤抖着?手?将金疮药泼洒在陆象行的?伤面。


    陆象行咬紧口中的?纱布。


    PanPan


    背部的?灼痛宛如炮烙之刑,每一瞬都是极其难忍的?折磨。


    但他偏偏一声疼都不曾喊过?,硬生生地扛下来了。


    辛的?额头上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面替陆象行缠绷带,一面隐忍着?道?:“陆公子好坚忍的?心性。这种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不亚于?刮骨疗毒,没有尾云人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绷带缠绕上,打上了一个结,终于?大功告成,辛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将自己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颗颗抹掉。


    “陆公子切不可再?贪求男女之欢,近日伤口也不要碰水。”


    交代一番,辛飞快地拿上东西,一溜烟出了暖阁之门。


    若说之前,还因为陆象行顶替了庚混迹在他们之中存有芥蒂,经此一役以后,那等无?聊的?猜疑已经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潮澎湃和心悦诚服。


    陆象行带领着?他们,激发出了他们全?部的?力量,在战场上挥鞭东进?,所向披靡。


    这场仅用了两日就夺回?了遥和城的?壮举,就是他们在陆象行的?指挥下冲作先?锋,一鼓作气完成的?。


    现在的?他们提起?陆象行,脑子里只有“敬佩”二字,打心眼里服他。


    陆象行独自在暖阁内打坐。


    也许是后背伤势的?缘故,今夜的?他全?然无?法静下心来,脑中一时回?忆起?小公主缩在他怀中,连脚指头都在颤抖的?曼妙身姿,一时又想到她谈起?别的?男人时,那可恶的?嘴脸让他肺腑都疼。


    今夜他承认了,他就是贱。


    所以她可以肆意?凌驾于?他头顶,无?论她提任何要求,他都会应许满足——即便?是豁了一条命,去救她那个从小仰慕的?竹马。


    *


    一宿过?去,秋尼突然传唤。


    陆象行知道?是为战事,从床榻上起?身,背部的?伤口应该是在愈合,摸了一下已经不再?渗血,只是行动间仍有痛意?。


    他行动迟缓,为自己套上衣衫,脚步持重,来到含玉宫中。


    秋尼早已在等候,与他一道?等候的?,还有正坐在扶手?椅中,见了他来神色略略有几分不自然的?尾云公主。


    秋尼如今对陆象行可谓是称兄道?弟,亲切和蔼,简直要将他视作孪生手?足,陆象行才出现,他的?手?便?挽在了陆象行的?右肩,恰恰,那一只手?按在陆象行伤口,他没绷住,脸色顿时皱了几分。


    吓得秋尼连忙缩回?了手?,看了眼他的?背部,惊惶:“怎么?,还伤着?,疼?”


    那关切的?话语,犹如无?微不至地看顾着?一个小孩儿般,说罢又使气起?来:“孤的?王宫里那群巫医是干什么?吃的?!光吃皇粮了,连这么?个区区外伤都治不了!”


    蛮蛮也是被兄长这么?一喝,忽然意?识到,原来陆象行身上还带了伤。


    她蓦地望向他的?背。


    昨夜陆象行只是在他面前展露他血气方刚的?一面,身体并未泄露半分脆弱,他那么?强悍,那么?能耐,那么?霸道?而长久,蛮蛮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身上挂了伤。


    倘若意?识到了,她说什么?也不会着?急地在那时就问?起?了尤墨,对他甚至都不再?多关照一句。


    蛮蛮怔忡间,陆象行将秋尼碍事的?胳膊不着?痕迹地拂开,不必用他,自己摸索到了蛮蛮对侧,落了座。


    秋尼尴尬地把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收回?,掩唇垂首轻咳两声,谈及正题:“遥和拿回?来了,这次要多亏了象行。哎,我朝中着?实无?人可用,孤头疼不已,若不是象行你高义不计前嫌,解孤危急,孤现在还不知道?拿什么?面目见尾云父老。”


    他坐在蛮蛮上首,一拍大腿,因为输给苍梧多年,始终扼腕难平。


    陆象行非但没顺着?他的?话说,反倒了一盆冷水下来:“叶擦风绝非善类,中原人人称其为屠夫,其武力和手?段,不逊于?胡羌大将军霍途。奇袭能成,纯属侥幸,他不知我身在尾云军中,大意?轻敌所致。但拿回?遥和,绝不意?味着?太?平,既已扯破脸皮,下一步,叶擦风一定是领兵大举进?犯,我猜测,会在这一个月之内,苍梧便?有动静。”


    一听说苍梧还会卷土重来,秋尼勃然变色,长身而起?,但开口却是问?陆象行:“怎么?办?”


    他心气儿不足,忐忑地问?:“送佛送到西,妹夫,你说是不是?这时候,你总不至于?撒手?离开尾云,让孤和妹妹都自生自灭吧?”


    陆象行抬起?眼帘,望了眼对面赧然地涨红了脸颊的?蛮蛮,声线平稳,略显沧桑:“我早已不是。”


    不是?秋尼用了点脑力才弄明白,陆象行说的?不是,是指,他早已不是他的?妹夫。


    不能啊。


    秋尼自忖有一双火眼,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剪不断理?还乱、放不掉也割舍不下的?,谁来说一句他们没有瓜葛,没有破镜重圆?谁来说秋尼都不信。


    “妹夫你别说见外话,蛮蛮心思我知道?,她就是犟,其实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跟尤墨来气你。妹夫,你给我个面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蛮蛮一怔,望向哥哥的?瞳仁里,登时多了几分气恼。


    若不是大着?肚子,她真会跳起?来狠狠地敲秋尼的?脑袋,或是用靴子飞过?去踹他的?屁股。


    陆象行面容澹然:“我说的?,是实情。我与叶擦风交过?手?,他不会服输,势必会率军重攻,尾云当下,无?暇庆功,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秋尼大惊失色:“还会来?那可如何是好,上次我们尾云已经折损了一半的?兵力,再?来一次,我们可抵挡不住啊!”


    秋尼要握陆象行的?手?,求他给解救之法。


    陆象行侧目,指节冷静地叩着?腰间的?银雪剑:“我暂不会离开尾云。”


    这句话是给了秋尼一颗定心丸,他稍稍安定心神。


    陆象行抚过?剑鞘古朴凹凸的?纹理?,从容地回?首:“但国主,我有一言要提醒你。”


    秋尼立马点头哈腰作恭请状:“妹夫请讲。”


    他还称“妹夫”,是完全?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把他妹妹已经怫然的?态度放在眼底,前倨后恭,谄谀之极。


    若是从前,陆象行最是不屑与此等人为伍。


    但他偏偏是蛮蛮的?亲哥哥。


    陆象行淡淡张开口,眼神状似无?意?地掠过?对面的?蛮蛮:“你的?月亮城中,已经满是暗探和奸细,祸起?萧墙,国主应该及早花费力气,把这些人揪出来了,否则就是再?来一百次,尾云也不可能赢苍梧。”


    他说的?有道?理?。


    秋尼对于?抓奸细一事一向也是尽职尽责,可惜他只会一招“风声鹤唳”,再?辅以“屈打成招”,因此刑室里冤死的?亡魂无?数,真正捕获的?奸细寥寥无?几。


    总而言之,尾云国主就是抱定一条“宁杀错莫放过?”的?宗旨,在处理?奸细问?题上收效甚微。


    他又想向陆象行讨教几招,关于?这奸细的?抓奸和应对之法。


    蛮蛮也竖着?耳朵听。


    陆象行只有一句:“国主有心,就从你的?后宫开始。”


    秋尼的?脸色霎时笼罩了一层阴翳,并不言语,薄唇抿得只剩一丝缝隙。


    *


    蛮蛮疑心陆象行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故意?那么?说的?。


    她走出含玉宫,欲折回?秀玉宫,沿途经过?一片长长的?石廊,这种连接两端的?宫道?,在长安也有,但比月亮宫恢弘雄伟,尾云这片宫道?,仅仅只能称作石廊。


    石廊上人烟极少,走着?走着?,蛮蛮便?落了单,连她自己也不知。


    猛然抬眸,身前的?小苹已经不知道?到那个地方去了。


    想起?今日含玉宫里一席话,只怕自己身遭都充斥着?苍梧国遣来的?细作,她心头顿作不妙,几乎想要迈足逃走。


    脚尖转了方向,倏然身后压过?来一方厚实如岳的?胸膛,蛮蛮被那人双臂箍入怀中,人咣当一下被转过?身子推上了墙,那人的?身躯如泰岳般覆下来,将她封堵在一片狭小天地里,气息尚未喘过?来,他的?嘴唇便?寻着?她的?一抹芳泽含吻、噬咬而来,将蛮蛮逼得瞳孔放大。


    石廊的?围墙外,几株亭亭如盖的?木桑花树,翠微的?影婆娑着?。


    她的?手?掌在推拒中摁住了他的?胸口,隔了玄青的?夏日薄衫,那底下肌理?块垒分明,沟壑起?伏,心跳如闷躁的?夏夜雷声作响般急剧。


    几朵云翳扯过?来,盖住了瓦蓝的?天,树影晃了晃,落下一片细碎的?叶子。


    蛮蛮被他亲得,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住,幸有他伸手?挽住她腰,将她固定在石廊的?墙面上,才使得她不至于?滑落下去。


    火热的?吻,将蛮蛮的?嘴唇吮肿了,他才纾解了心头的?一丝愤懑,左臂环她软腰,右臂撑她的?脑后,喉咙间低低地漫出一丝笑。


    “昨夜不是更过?分么??尝一口又如何,公主不是喜欢给陆某支付一些什么?定金么?。”


    他说话好欠揍,气得蛮蛮想给他一拳。


    她鼓着?腮帮子,恶向胆边生地要踢他,踹他,但那劲力却是泥牛入海被消解得无?影无?踪,非但撼动不得他分毫,反而还将自己弄疼了。


    她气馁又暴躁,不服输地拿自己最凶恶的?眼神剜他。


    “陆象行,你不是好人!昨夜里不是还凶巴巴的?,不想理?我吗?”


    他心安领受,看着?“凶恶”的?蛮蛮,甚至唇角笑意?更深:“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小公主才知晓?”


    蛮蛮心想她可早就知道?了,咬了咬唇瓣,一筹莫展之际。


    陆象行将上身再?往下倾斜一些。


    他身量高大,比蛮蛮高出一个头不止,肩膀又厚又阔,腰却收束极窄,要这般与她平视,只有将视线伏低,目光一错未错地落在蛮蛮颈边。


    微风轻搴的?衣领底下,那节雪玉般的?脖颈深处,露出遍布暧昧的?咬痕,似雪中含苞待放的?点点红梅。


    蛮蛮气急败坏:“你快撒手?!”


    陆象行偏不肯,黑曜石般的?瞳仁蒙了亮色,沉下来,凝着?蛮蛮,声线顷刻间便?压得哑了:“你不是还要求我,救你的?‘墨哥哥’么??那就好好求。”


    既然,非要如此,他才能尝到这一丝丝含有苦涩的?甜,那么?他就再?卑鄙恶劣一回?吧。


    他不要再?苦了。


    这个小公主,他承认,对她,他早已喜欢到了疯魔。


    陆象行一低头,再?一次稳住了雪青衣领下那如玉如雪的?细颈,蛮蛮闷哼一声,因昨日淤血未散,此际再?吻上来,触感微酸间带点刺麻,不是很舒服。


    “陆、陆象行……”


    她害怕石廊这里会突然出现什么?人,被旁人看见,他抵她在墙边,对她极尽亲昵能事,更害怕他又有更进?一步的?侵犯。


    而她是呼救不得的?,只能由他,予取予求。


    蛮蛮渐渐地喊哑了软嗓。


    只是那男人仍未饶过?她,他进?犯的?动作愈发放肆。


    感受着?被他亲吻的?皮肤溢出细细的?战栗,那里迅速蔓延开一片如霞光般绮丽的?红云,他的?眸色深了几分,不再?打算放过?她,食指挑开她的?雪青缠枝鸳鸯藤纹的?衣领,薄唇往下一路蜿蜒。


    蛮蛮终于?瞪大了眼珠,颤抖随之剧烈。


    “别、别亲那儿……”


    衣领越拨越开,肌肤曝露在夏日的?空气里,泛着?微微潮汗。


    薄荷与梨花的?气息交织缠绕着?,愈渐浓酽,似勾人的?美酒般纯粹。


    “陆象行。”蛮蛮打着?抖,身体的?颤抖,都比不上心上半分。


    她抬起?小手?,战栗间攀住了他的?臂膀。


    第 55 章


    蛮蛮被?亲得云里雾里, 头重脚轻,胸壁里的?心?像是受了惊的小鹿横冲直撞,恨不?得钻壁而出。


    在陆象行的?含吻下,衣领越扯, 越松, 像倒挂在新月出云肤如凝脂的香肩上,雪青色往下垂延。


    “唔。”


    陆象行他好?疯。


    可是蛮蛮却越来越没力气。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就意识到, 虽然他看起来身长八尺人高马大,只怕有两个她那样重, 可是他们却意外地?极其合拍,不?需要强忍, 她自己就很喜欢那种过程。


    只是她害怕,哆哆嗦嗦地?小声阻止:“陆象行,这是在外边, 会有人来的?!”


    陆象行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肌肤的?吮气声突然放得很响, “吧唧”,蛮蛮的?憋得脸颊红透。


    过了一晌, 终于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便没再阻止他伸向她裙底的?手。


    她又被?翻过去,贴住了身前的?石墙。


    蛮蛮柔荑抵住冰冷的?墙面,额头一下下的?似啄木鸟般随着他往那墙上凿。


    长长的?豆绿鸾绦虽风扬起,绞作?一团怎么理也理不?开的?乱麻。


    树梢扯过云翳,隐蔽了它浓密修长的?身影。


    天?上的?浮云, 聚拢了又消散,消散了又聚拢, 已然忘却了时辰。


    小公主她真要命。


    若是她果真以此销魂来索他命,她尽情拿去就是,他绝不?反抗。


    蛮蛮教陆象行锁在怀中?,襦裙下又白又细的?小腿肚直打?颤,教他搂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襟,花容微白,两颊香汗如露,他整理片刻,低下头,将她额间的?香露一颗颗吮干。


    “蛮蛮,你情我愿,这才叫交易,知道了吗?”


    “不?……”


    蛮蛮想说,不?是的?。


    她只是想对他好?,他喜欢她,所以她也想让他开心?。


    可陆象行的?声音那么恶劣,伴随说话的?嗓音,喉结如珠子般上下地?滑动。


    蛮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打?横了抱着,继续往秀玉宫回去。


    秀玉宫。


    小苹已经回来了,却不?知道公主遗落在了哪里,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眼看大将军把公主抱回来了,她放心?之余,一闪身躲进?了偏房不?再出来。


    陆象行臂肘的?力?量大得吓人,稳稳地?抱着蛮蛮走了这么远一截路,面色不?改,心?跳也并未急促。


    蛮蛮恢复了几分气力?,仰起小脸望他。


    从他怀中?的?角度,只能看到坚毅的?线条凌厉的?下颌,她轻轻抿唇,低声道:“你后背是不?是受了伤?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尾云国列祖列宗的?神灵知晓,她真的?是一片好?心?。


    陆象行脚步未停,目视前方的?路,不?曾低头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死不?了。”


    蛮蛮气恼:“你是嫌我关心?你,还是嫌我关心?迟了?那,谁让你自己不?说的?!”


    陆象行已经低头,迈过了她寝宫的?门槛,带着她拐入幽深静谧的?寝房深处:“公主心?里,我哪有旁人矜贵。”


    以前蛮蛮只道陆象行霸道,不?讲道理。


    现在她意外地?发现,原来除了这两点以外,他脾气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儿。


    真是又可气,又好?笑。


    “我和尤墨不?会成婚了。”


    好?教他知晓,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


    陆象行步伐终于一顿,停在床帐前,他诧异地?望了眼怀里的?小公主。


    她眼珠黑亮,骨碌碌地?在眼眶里滚动。


    陆象行嗓音有点闷,骄傲地?道:“与我有什么关系。陆某只不?过是公主的?生?意伙伴,一个回头客罢了。”


    话归那么说,蛮蛮却见到他嘴角往上几乎难以察觉地?翘了翘。


    而她之所以能察觉,还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对陆象行了解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有默契了。


    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坦明这样的?默契。


    蛮蛮被?他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上,她的?小手抱着肚子,忽“唉哟”一声,在陆象行紧张之时,她扯过他手掌,贴向自己的?肚子:“你摸摸,是不?是孩子又踢你了。”


    小公主面颊红彤彤的?,说话的?姿态娇憨可爱。


    陆象行心?怀惴惴,将手掌迟滞地?贴向她圆滚滚的?肚皮,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专属于她和他的?小生?命。


    他在里头跳舞、翻跟斗,像父亲一样英武好?斗,又像娘亲一样活泼可爱。


    陆象行终于忍不?住,自嘴角而始扩散出一圈笑意。


    抚着她肚子,陆象行挨着蛮蛮坐在床沿,她扣着他手,忽然道:“你方才在含玉宫,说要哥哥从后宫开始查,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吗?因为我和嫂子不?睦?”


    陆象行挑了一边轩眉,像是不?解,她何出此问。


    蛮蛮道他还在装傻,便往下道:“谁都?知道,我王兄平日里不?贪美色,自娶了王后以来,尾云后宫就只有她一人,你说要从后宫查起,指向不?要太明,难怪我王兄不?高兴。他和我嫂子的?恩爱,你自己也是知道的?。”


    陆象行摇头:“你哥哥的?后宫我怎会关注,只是易地?而处,蛮蛮,若你是苍梧人,你要派细作?来尾云潜伏,那么最好?用?最有可为的?地?方,是哪里?”


    蛮蛮被?他这么提醒,两眼空茫,思忖了片刻。


    骤然间发现,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


    “那自然是安插在月亮宫,这个政权中?心?,国主周边,最大有可为了。”


    陆象行颔首:“你哥哥以前疑心?深重,包括把我丢进?瘴毒林试炼,都?是因为他也意识到,在他身边不?可能缺少苍梧的?暗探,只是他用?错了方式,过于打?草惊蛇了。”


    蛮蛮又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她下意识顺嘴而来,充满了对陆象行的?信任。


    陆象行眉头微皱,从前在大宣军中?,也有被?胡羌渗透的?眼线,但数量不?多,且都?有军师负责审理,他一向并不?过多在意,过目也少。


    但只怕,比起秋尼和蛮蛮来,他的?经验已经算是丰富。


    “应对眼线的?良策,绝不?是大范围清扫周边,弄得人人自危,如此不?仅不?见成效,还会惹来人心?因不?满而离散,各自惶惶,不?利于尾云的?团结。你哥哥弄得太急了。如果是我,我会循循诱敌深入,将绝密的?情报故意卖出破绽,任由细作?传递出去,只要苍梧那边有针对的?行动,那么即刻便可判定尾云出了内鬼,接触过密报的?人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逐个击破,会有收获。”


    蛮蛮一拍手:“你说得对!而且,不?能给他们真的?情报,对不?对?”


    “不?对,”陆象行摇头,“苍梧人没那么好?骗,所谓细作?,更是千锤百炼,假的?密报对他们而言,几乎可以一眼识破。要真,并且要十足的?真。但真,并不?意味着尾云不?能朝令夕改。”


    蛮蛮咂摸出了一点意思,她立刻要溜下床,去找哥哥说一说陆象行的?办法。


    才曲了腿弯,便被?陆象行摁住,他皱起眉,将她两胁一把叉起往上带了半个身位,命令她只许待在床上:“蛮蛮,这是我和你哥哥操心?的?事,你不?要乱动。”


    蛮蛮听出他的?一语双关,内心?安定之余,将陆象行的?手再一次握住,柔软芳馨的?小手合拢,将他的?右手大掌包围在内,轻柔地?摇了一下:“陆象行,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好?,这不?是交易。”


    在他眉梢凝固,稍稍愣了之时,她飞快地?撒开他的?手,钻进?了毡毯底下,将手埋在毯子底下,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晶亮,一瞬不?瞬望着他。


    “好?了,我不?动,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养伤。”


    石廊里,他那样生?猛,想来伤势并无大碍。


    蛮蛮没有要求陆象行解落衣衫给她看,她钻进?了毡毯底下,不?复得见帐外金灿灿的?日光。


    陆象行嘴角轻轻一挑,手掌高抬,正要拍她藏在毡毯底下的?小脑袋,忽觉咽部一阵发紧不?适,他头转向外侧,捂唇溢出了几声咳嗽。


    咳嗽了一阵后,他皱着眉,看着掌心?的?几缕淡淡的?血丝,出起了神。


    *


    陆象行回到暖阁,辛将昨日巫医留下的?药方拿去煎了一碗药,拿来予陆象行喝。


    陆象行伸手接过,如今要医治身体,他一直万分配合。


    先前还有几分自怨自艾,眼下的?陆象行,喝药雷厉风行,吹凉了便往唇边送。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那碗汤药见了底,辛着手去收拾残渣。


    陆象行蓦然抬起头,问他:“尾云国最好?的?巫医是谁?”


    “要说最好?,”辛实诚道,“只怕要数大灵清寺的?巫长。她的?巫术和医术都?是尾云最顶尖的?。”


    这点陆象行也有领教,巫长的?确有妙手回春之术,与长安的?全回春相比,虽术不?同,但都?近乎于道。


    辛以为,是陆象行在尾云休养这么长时间外伤都?不?见完全好?,故此有些心?急,或是心?中?对尾云的?医术有所鄙夷,关于这点,他要辩解上一两句。


    “陆公子是北国人,不?熟悉我们南疆夏日湿热的?气候也很正常。尾云夏日的?确不?适宜养伤,反复发炎溃脓也是常有之事,陆公子不?必过于忧虑,您之前在婚礼上中?的?刀伤已经渐趋好?转,眼下背部添的?新伤,虽然是会好?得慢一些,但也会好?的?。我们尾云国的?医术也不?是吹嘘出来的?。”


    陆象行并不?怀疑尾云国的?医术,只是他最近,偶尔感觉身体有些异样。


    或许是他多心?了。


    他长舒了一口浊气,将药碗放回辛的?托盘,和颜悦色道:“我无碍,也没有怀疑王宫巫医的?意思。”


    辛点了点脑袋:“陆公子好?生?歇息,辛晚间再来为您换药。”


    他收拾了手里的?托盘,走了没过多久,秋尼那厮又亲自造访。


    一旦见了陆象行,秋尼的?两只眼便比他含玉宫里长夜不?熄的?灯笼还要亮,上前来,攥住了陆象行两只手:“陆老弟,你说的?孤仔细考虑过了,你说的?对,现在多事之秋,孤的?王宫里只怕不?太平。孤考虑过了,这事不?如就交给你和蛮蛮。”


    在陆象行的?微微晃神间,秋尼倾斜上半身靠拢来,神秘兮兮地?用?手背遮住一边唇角:“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放不?下蛮蛮,想和她重修旧好??”


    陆象行仔细回忆当初在长安的?一切,他与蛮蛮之间,想来只有误解和吵架,实在谈不?上有何“旧好?”,然而秋尼一问之下太过突然,教他想起方才就在含玉宫外石廊里与蛮蛮的?胡天?胡地?,陆象行还是微微红了俊脸。


    秋尼并未察觉,只是与陆象行勾肩搭背:“孤本打?算,将此事全权交予王后,毕竟王后才是后宫之主。”


    陆象行捕捉到这一丝蹊跷,适时反问:“王后不?愿?”


    秋尼摆手:“不?不?,为孤分忧,王后千万个情愿,她只是近来偶感脑热,身上不?爽,想搬到凤凰山住段时日,孤已为王后安排了蛮蛮此前住的?骨朵峰,令她安养,顺便再让巫长贴身为她照料。所以这事她来不?了,只得蛮蛮,蛮蛮呢身怀六甲,象行你总舍不?得教她太过辛苦吧?”


    陆象行听出来了,秋尼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着蛮蛮诓他往里跳。


    只是这当口,王后如茵突感不?适,会否太过巧合?


    听蛮蛮说,她的?王兄与嫂子如茵王后感情甚笃,自成婚以来,中?间断容不?下第三人。


    秋尼对王后如茵极尽宠爱,多年无子,感情也未影响分毫,王后但凡有要求,只要提出,秋尼无有不?应。


    蛮蛮曾在他还是侍卫庚时,对此有过一些抱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似乎是从如茵王后嫁入月亮宫开始,秋尼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便不?像从前那般宠溺有加。


    关于秋尼私事,陆象行不?便直言相询,只能等到秋尼去后,挨到晚间,去见蛮蛮。


    蛮蛮指尖挑着一张帕子,正靠在梨花木凭几旁低头喝粥,近来胃口不?佳,这粥喝得怪没滋味。


    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揪出藏匿宫中?的?眼线,不?巧粥喝了一半,陆象行从身后来了,他来时几乎没有脚步声,然而蛮蛮从窗台錾银的?镜里窥见了身后不?露声息的?男人。


    玄青衣袍,长身如松。


    蛮蛮放下粥碗,回头,看到陆象行的?一瞬间,他似乎没想到能被?她察觉,心?里琢磨着什么坏事,一下被?戳破了,手脚有些迟钝尴尬,蛮蛮脸颊上笼络着惬意的?光泽,含笑道:“一到晚上你就来偷香,你属老鼠的??”


    陆象行难得并未搭腔:“蛮蛮,你的?嫂子如茵王后,是何出身?”


    蛮蛮没想到她猝不?及防问及嫂子,呆了一呆,但想到陆象行不?会无故发问,她仔细一理,想了起来:“是有一年,哥哥进?山里狩猎,途中?遇到被?野兽追赶的?女子,哥哥朝那野兽突施冷箭,正巧射中?了野兽的?眼睛,便把那受惊的?女子带了回来。那女子就是我嫂子。”


    她说着,摆摆手指,别过了精致小巧、粉扑子似的?脸蛋:“我们尾云人没那么规矩多,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只要自己看了喜欢,就是抢也要抢来。王兄和嫂子患难生?情,一见如故,顺理成章就结为夫妇。之后他俩一直恩爱如初,想不?到吧,我王兄看着很不?靠谱的?一个人,但比起你们中?原大多数只会三妻四妾的?男人,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


    她话里话外,又开始贬讽他了。


    “蛮蛮,我没三妻四妾……”他似乎是要为自己开脱,但蛮蛮根本不?理。


    细想,陆象行要不?是死了妻室,又怎会娶她。


    他虽不?是三妻四妾,但她确凿是个填房夫人。


    陆象行小声道:“当初你诈死了以后,太后曾起意为我纳妾。”


    这就是蛮蛮不?知道的?一段了,她睖睁着一瞥眸,眼眸如火地?瞪向陆象行。


    陆象行无辜至极:“我没答应。”


    小公主不?知信了没有,她把眉眼垂落,朱唇轻撇,并不?大搭理他。


    陆象行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瞧上一眼再安放回去,只是眼下也没空梳理自己这头的?烂事,他道:“你王兄没告诉你,关于你嫂子的?出身来历么?譬如,她是不?是尾云人。”


    陆象行这最后一句,寓意指向都?不?要过于明显。


    “你是怀疑我嫂子?”蛮蛮想起含玉宫里他一句祸起萧墙,登时心?跳停了一拍,“你真的?怀疑她?”


    只是她搜肠刮肚,也确实想不?起来关于如茵王后的?身世?。


    她涨得厉害的?脑袋,关于此节是一片空白不?说,甚至隐隐有些头痛。


    蛮蛮用?手揉了揉额角,眼下是大事,要信任陆象行,无可隐瞒,蛮蛮终于坦诚了一件积压在心?头已久,令她无比困惑的?一件旧事:“我也不?知怎的?,感觉自己脑子里好?像丢失了什么,当初我是怎么答应王兄北上长安和亲的?那一段,我全都?想不?起来了,一想便觉得头痛。”


    陆象行微怔。


    他的?脑中?忽然忆起当初全回春头回来陆宅为蛮蛮看诊时,曾对他说,夫人的?身体里有蛊毒虫豸留下的?痕迹。


    彼时他想,蛮蛮出身于尾云王室,自幼学习豢养蛊毒虫,身体里出现什么毒虫并不?稀奇。


    但来到尾云已有半年,他这小半年里见识过了蛊毒虫的?厉害,也对尾云人的?下蛊方式有了些许了解,修习蛊术之人,绝不?会自身去沾惹毒虫,蛮蛮体内若真有蛊虫痕迹,只怕事情并不?简单。


    他见她思来想去,头疼得厉害,小脸紧皱。


    陆象行屈膝蹲下来,握住蛮蛮摁在额间的?小手,柔声道:“好?了,不?要再想了。你不?知晓,我大不?了就是问别人去,蛮蛮,你不?要让自己难受。”


    蛮蛮反扣住陆象行的?腕脉:“还有一事,我觉得非常可疑。陆象行你知道么,小苹不?是跟我从小到大的?丫头,跟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在我身边了,小苹是北上和亲途中?后来送到我身边的?。”


    说起此事,蛮蛮回忆着幼年时在月亮宫里相熟的?那些面孔,如今一张张都?似泛黄的?稿纸上模糊的?自己,被?一团水洇湿了,已经辨认不?清。


    “也不?知怎的?,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一个个的?都?不?在了,我也不?知她们去了哪儿,是谁把她们弄走了。”


    蛮蛮细思,竟觉得汗毛根根倒竖,心?里有些发麻。


    “我想了起来,陆象行,我之所以会觉得从嫂子来到王宫里以后哥哥就对我大不?如前了,就是因为从前那些陪同我和哥哥出生?入死、相依为命的?老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我感觉自己在月亮宫里好?像一个人落了水孤立无援……”


    陆象行握住她柔荑的?双手微微一紧:“蛮蛮并不?是一个人,别怕。”


    可是记忆的?空白,带给人的?感觉是无比惶恐的?。


    “我想,去凤凰山找巫长,让我替我看一看,我是不?是身体出过什么毛病?我知道有一种蛊虫,它能吞噬人的?部分记忆,我,我该是中?蛊了……”


    她慌乱间要投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巫长。


    陆象行再一次握住蛮蛮小手,将她扯到怀中?来,蛮蛮身子柔若无骨,轻盈得如一片飞絮,被?陆象行摁入胸怀。


    单薄纤盈的?身子,如泅水般,落在陆象行的?胸膛之前,兀自被?秋风吹拂得簌簌发颤。


    陆象行抚着蛮蛮背,回想起秋尼今日一番话,觉得此间疑窦更多。


    “你哥哥今日来找我说,你嫂子身体不?适,要先一步住进?凤凰山,让大灵清寺的?巫长近身替她看顾侍疾。所以蛮蛮这时去,只怕巫长也无暇见我们。”


    蛮蛮不?知还有此事,王后素来身体健朗,怎会在两国交战之际突发不?适?


    怔忡间,陆象行靠过来,带了安抚地?轻轻地?咬了她的?耳朵。


    存在感极为强烈的?一个吻,瞬间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他的?吻似泠泠春雨,缠绵地?沿着她的?宛如晶莹透光的?耳垂,一路亲过来,蛮蛮浑身不?自在地?发抖,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的?亲吻。


    那种炙热的?,能融化?坚硬春冰的?吻,一路燎原而来,将她冰冻的?思绪一点点撩至复苏。


    “好?了,你暂不?要管这些事,”陆象行捧住蛮蛮脸蛋,“蛮蛮,你快要临盆了,现在,你只要让自己舒服,旁的?不?要思虑太重,我有办法印证一切。”


    蛮蛮破天?荒地?,竟会对曾经她最讨厌的?莽夫,产生?了依恋的?感觉。


    她甚至想,就听了他的?话,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把一切都?心?安理得地?交给他。


    蛮蛮咬住唇,清澈的?瞳仁蒙上了雾气弥漫的?亮泽。


    “陆象行,这是我的?国家,我怎么样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值得你赌上一切,连生?死也抛之度外吗?”


    小公主是如此可爱。陆象行亲了一下她挂着一滴水露的?鼻尖,声音混沌地?落在她耳畔。


    “值得的?是你。”


    第 56 章


    下过一场雨的凤凰山, 岩洞滴水澄明。


    一袭玄衣的陆象行,立在岩洞底下两座无字的坟间。


    石壁上羁留的雨水一丝丝往下坠,落在水涡里,如麻癫病人坑坑洼洼的脸。


    岩洞底下地势低洼, 雨水时常倒灌, 淹没泥沙,浸泡住这?两座坟茔。


    但曾听尾云百姓说, 尾云国人实行天葬, 或是悬棺,或是投水, 反倒不大喜欢以棺椁收殓土葬,他们想要在百年以后, 尸身融化在江河山川里,与花草树木同为一壤,魂灵得?以休息。


    “阿兰。”


    这?一次, 他扣着剑鞘, 微抿的唇色加深了几许。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活着的人, 才?是当下。


    已故之人,就让她永远封存心中, 留在那一块地方。


    他也不会再?形影相吊,自怜自艾,不会独行暗夜,再?也不会了。


    “我爱上了一个?小公主。”


    他轻声道,薄唇上扬。


    “你故去已有四年了,数年时光, 说来一瞬,实则漫长。我曾以为我会一辈子孤孑不娶, 也不为谁动?摇春心,直到小公主出现。”


    手指抚摸过那一片还没有完全干涸的土丘,指尖的动?作充满了凝重、爱惜。


    “她有几分像你。”


    陆象行说到此处,微微皱眉。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并不是把她视作阿兰的替补,她从来也不是替补。我也真心爱她,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天长地久,碧落黄泉。阿兰,你善良,明媚,对谁都饱含善意,你可能?原谅我,我又爱上了别的女孩?若是——你肯原谅我,请给我一些指示吧。”


    话音骤然落下,指示便?来了。


    陆象行的耳朵里竟然出现了一串脚步声。


    山风吹动?林木,木叶萧瑟,从枝头脱落成行。


    无数绿叶翩然间,岩洞外的黄泥地上,隐隐出现了两道身影。


    是谁?


    陆象行微微心惊,即刻便?闪身避入岩洞深处。


    他今日入凤凰山,是为了如茵王后而?来,顺道祭奠阿兰。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阿兰,这?一别,便?作永别。


    他知晓,小公主只怕不太喜欢他心里还念着阿兰,他从此以后将不再?会说起?这?个?名字。


    凤凰山延绵百里,山峰如簇,群峰之间,要寻到这?一块岩洞实属不易,因此数年来,这?里人迹罕至,几乎不曾出现过什么人。


    陆象行不知来人是谁,屏息等候一晌,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


    来的人出乎意料,竟是如茵王后,与她身旁最为信任得?力的侍女。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了岩洞,寻着幽暗的深处而?来,如茵引燃了掌心的火折子,火光明明灭灭,照着她苍白的秀靥。


    她看起?来,像是病了一通,气色不佳,但行动?不见任何障碍。


    侍女红荼接过王后手中递来的火折子,举着,凑到坟茔前。


    她们要对阿兰的坟冢做什么?陆象行微怔,手扣住了剑柄,几乎立刻便?要出鞘。


    如茵望了望里头,这?时,她原本平静而?深邃,宛如澄湖般的脸色,出现了龟裂:“怎么会?”


    红荼缓缓道:“王后,怎么了?”


    如茵指着另一侧同样隆起?的土丘:“上一次我们来时,好像不见这?里多了一块土包,莫不,也是坟冢?”


    红荼往里张望,同样流露出好奇:“王后。兴许,兴许只是泥沙往这?里倒灌,堆积起?来的。近日尾云夏季,雨水多得?要命,这?里一下雨就会淹了。”


    如茵十?分谨慎,忐忑地摇头:“只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红荼道:“王后疑心,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了?”


    她并不认可这?观点:“倘若有人发现了这?个?据点,应当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王后您定是多心了。”


    据点。陆象行捕捉到一个?词,按下的剑柄,缓缓往下推移,剑刃落回剑鞘。


    如茵王后,果然有鬼。


    宫中几乎所有目睹过当年秋尼带回如茵事件经过的老人,在如茵王后来的这?几年里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换血,所以,已经不再?有人能?说出当年的详细情况,对如茵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最清楚的人,莫过于秋尼。


    但此人对如茵显然已经中毒颇深,料定他会为此翻脸,且会通过秋尼惊动?如茵,陆象行没有实证,对秋尼便?不曾多言。


    如茵扶住了身旁的岩壁,烦闷不已:“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此事却容不得?万一。”


    红荼上前,扶住了如茵,低声又微笑:“如今已是非常之时,王后还瞻前顾后什么?我们的军队就要重整旗鼓,踏碎尾云河山了,王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便?视同叛变,如茵王后,原来你果真对将军不忠。”


    这?一句出来,陆象行已经完全肯定,这?二人,果真是苍梧人。


    当年如茵出现在凤凰山,费尽心机做了秋尼的枕边人,是苍梧人的预谋。


    陆象行确认了心中的揣测,思绪一瞬又飞入长安。


    陛下身旁也有美人无数,他虽不曾像秋尼带回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但处处留情,倘若……


    “这?些年,我为他送了多少消息!难道,他还会怀疑我不忠么?”


    如茵气恼自己,将红荼推开一旁。


    她咬牙,声音了含了哭腔:“当初,他求着我,哄着我,让我替他做这?件事,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处境!我被迫委身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他难道不知道,我日日侍奉秋尼,究竟有多恶心!难道这?些年,我对他做的还不够多么?他要是有心,怎会对我生疑?”


    红荼却嫣然一笑:“将军这?样的男子,怎会倾心于王后。”


    陆象行业已听出,这?两名女子口?中说的那个?“他”,原来是苍梧叶擦风。


    如茵错愕地回眸:“你?”


    红荼再?一次上前,不由?拒绝地扶住了王后,搀着她,像是防止她跌倒,右手抚摸过王后轻盈秀丽的乌黑长发,一指指地往下捋得?顺滑。


    “王后知道么,侍奉过将军的人,只有王后你,将军没有碰过,是完璧之身,我们,都不是呢。”


    如茵的眼眶里,两只眼珠宛如鱼目凸出,震惊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红荼是在她坐稳了尾云王后之位以后才?来到她的身边的,她本身也是苍梧叶擦风费尽心思派遣到她身旁的细作,叶擦风在信上说,怕她一人在异国行动?不力,故而?派了一个?聪慧机灵的女子来辅佐她。


    如茵不但对此信以为真,还感激涕零。


    她为了苍梧鞠躬尽瘁,叶擦风终究是没忘了她一片深情。


    红荼又笑,抚王后秀发的手指轻轻一勾,缓慢地绕上如茵的雪颈。


    如茵似已经失了魂魄,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连反应都不能?。


    “王后你可知为什么?”


    如茵顺着她的话,茫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红荼绕着如茵纤细的雪颈,将那绿云飞瀑般的青丝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你一开始,就是被将军选中,要送给秋尼的……礼物啊。”


    说到“礼物”二字之时,红荼脸色一沉,顺手扯紧了如茵的长发,一用力,那一把乌黑靓丽的长发便?化作了坚韧得?堪比牛筋的绳索,扼得?如茵上不来气。


    她瞪大了鱼目眼珠,拼死挣扎起?来,挣扎间,脸颊涨得?红紫,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红荼没有回答,她冰冷的容颜俨然如地狱。


    手上加重了几分力气,即刻便?要将如茵扼杀在此。


    “此地隐蔽,是最好的传信之地——”


    顿了一顿,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嫣然的宛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


    “也是最好的埋骨之地。”


    嘴上温柔地说着最恨的话,手上残暴地做着最狠之事。


    如茵已经渐渐求生不能?,慌乱挣扎间,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拼死往下拽。


    那不是浮木,而?是红荼的长发。


    她拽得?红荼头皮炸裂般刺痛,红荼冷了眸色,松开了如茵的头发,让她得?以片刻喘气。


    旋即,红荼一把掐住如茵的脉搏,长而?尖锐的指甲深陷入如茵的皮肉中,迫得?如茵撒了手。


    红荼脚下一摆腿,将柔弱的如茵一腿扫堂在地。


    如茵跌倒下来,红荼屈膝跪上她的肚子,桎住了她的动?作,等自己头皮缓过来,她重新?给如茵的脖颈套上了一圈圈柔韧的乌丝。


    这?时她脸上的戾气散去,恢复了笑意:“你真以为我喜欢给你当婢女?你对将军已经没用了,上路吧!”


    说着,她勒如茵的手一紧,如茵登时脸颊紫红,呼吸困难,当场就要窒息而?亡。


    说时迟那时快,红荼蹬住如茵的腰,打算再?一次加紧力度,勒死如茵之时,一柄长剑从黑暗之中掷出,朝着红荼面门飞来。


    红荼哪里想到,在黑暗中竟埋伏有人手,莫不是如茵那贱婢的救星?


    为了保全性命,她未有脱手放弃了如茵,往一旁闪开。


    陆象行的银雪钉在地上,剑刃隐隐反光,细细摇颤。


    瞥眼第?一瞬间,红荼便?惊愕地呼出来:“银雪?陆象行!”


    “不错,”陆象行自暗处走出,拾起?地面的火折子,重新?吹燃,火光照着他刚毅俊美的面容,他讥嘲道,“看来你有些眼力。”


    红荼拔下了发间的银质长簪,警惕万分地弓着腰,将银簪尖锐一头刺向陆象行:“你怎会在此?”


    这?里地方隐蔽,平日里是绝无人踏足的。


    陆象行澹澹一嗤:“你们将军派你到王后跟前的目的,就是让你监视她。现在她对你们将军没用了,你们将军便?让你杀了她?好一招鸟尽弓藏、借刀杀人的毒计。”


    “陆象行!你该死!”


    红荼不容有人污蔑将军,突然咬牙切齿,手持银簪扑过来,誓与陆象行同归于尽。


    招招净是封喉取命的打法?,仿佛不杀陆象行不罢休。


    陆象行的银雪剑钉在地面,并未去取。


    在那不要命的女子扑过来时,陆象行侧身避开,那女子先后以银簪点他前胸、颈、肩胛、腰腹膻中,几处关键大穴,但差之毫厘,均被陆象行闪过。


    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刺客,没有花里胡哨的招数,有的只是杀人技。


    但这?样的杀人技,走不了几招,便?已黔驴技穷。


    陆象行一脚踢开红荼的手腕,那力气大得?红荼从肩到肘、肘到腕一阵发麻失去知觉,银簪也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地上。


    没有簪,还有牙。


    红荼张开了檀口?,用自己的白牙冲上去,朝着陆象行的颈部便?要下口?咬。


    陆象行皱眉,一拳挥出,肆意痛击,正中红荼的下巴骨。


    “咔嚓”一声,那顽强的下巴骨不堪重击地脱了臼,粉碎骨折。


    红荼整个?轻薄的身子犹如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飞出去,无力地坠在泥面上,挣扎了几下,终于是爬不起?来了。


    然而?她对如茵的刺杀竟还没完,这?个?素质极高的杀手,举起?了她还没有受创的右手,重重砸向如茵那如花似玉的脸颊。


    若是教她得?逞,这?一拳只怕要砸得?如茵鼻梁断裂,出血而?亡。


    陆象行瞳孔一缩,箭步上前,一掌拖住了如茵的脚踝,将人往后拽,脱离了红荼这?一记杀招。


    接着又是一脚送出,把红荼远远地踹走。


    如茵呼吸不畅,刚才?又惊险地死里逃生,人躺在地面,重重地大口?呼吸着,眼泪从眼眶之中不断涌出。


    仿佛直到此刻,她都想不明白,为何叶擦风要对她下毒手,她不敢相信。


    她宁愿相信,是红荼背主弃义,嫉妒她在将军心里的地位,才?对她痛下杀手,将军根本不知情。


    “不……”


    岩壁下的洞府,充斥着女子的哀苦声。


    “他不会那样对我的,不会的……”


    她掩面而?泣,哭声绝望。


    陆象行抬步,来到王后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


    未几,薄唇中溢出一丝嘲弄:“秋尼为你,负了尾云,负了妹妹——”


    既是细作,只怕这?些年,没少在秋尼跟前离间王室兄妹的情谊,所以蛮蛮才?会觉着秋尼对她比往昔不同。


    “王后留着哭诉,去向国主说罢。”


    陆象行面无表情地绕过她,将钉在泥里的银雪撤出,擦拭了染泥的剑锋,铿锵一声还剑入鞘。


    *


    大灵清寺,王后走失,巫长紧急派出了近乎全部的守备前去寻。


    于山前寻回王后时,她正被绑在一棵树上。


    同样被绑的,还有王后身边的侍女红荼,她同样也是五花大绑,被绑在另一棵树上。


    这?场景,第?一时间让人以为王后遇刺。


    直至他们看到了陆象行。


    巫长惊动?了,她那总是苍白秀冷,宛如千年雪山般的容颜,难得?一次动?了怒意:“陆象行,你来我尾云乃是客,今日你以客欺主,尾云岂可相容?”


    陆象行不多费唇舌:“这?二人有话要对国主讲,请巫长派人,传话国主上山。”


    巫长派人通传国主是可,但,“你先将王后与侍女松绑。”


    陆象行道:“恕难从命。”


    巫长厉声道:“陆象行!你莫以为,你打退了苍梧国,在尾云便?可以目中无人!”


    陆象行剑眉微蹙:“我只是怕我一松开,这?人跳将起?来,要宰了你们王后。至于王后——以她现在的精神?状况,还是绑着微妙。”


    巫长双目平视,王后宛若失魂,木然地不动?,既不挣扎,也不呼救,只是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


    饶是巫长耳力惊人,也只听得?出三个?字:“不会的……”


    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陆象行这?厮,武力之高极为可怕,即便?是大灵清寺倾巢而?出,也未必能?在陆象行银雪剑上占得?半分便?宜。


    当下一番对峙,巫长无奈,只得?先教人去通传国主,请国主上山相见。


    陆象行一低头,唇齿间呛咳出了血丝,指尖揩拭掉,瞥见那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轩眉凝成了川。


    巫长似是看出了他身体的异样,颇有几分心惊,长吸了口?气,但并未言语。


    暮色垂野,秋尼终于赶来,一身风尘未去,他嘶声唤着王后:“茵茵!”


    前来通传之人说,陆象行将王后给绑了,他大惊失色,怒从心头起?,一看见陆象行便?急着要找他算账,但还没动?上手,他立马发现了被绑在树下的如茵。


    国主踉跄地寻了如茵而?去,亭亭如盖的古松下,如茵的双手绕着树干,从身后反剪,牢牢捆在树上。


    秋尼试图去解开,但慌乱间,却是无论如何也没能?打得?开,秋尼气急败坏,让身后的侍从递剑来:“剑!”


    侍从忙不迭要上剑,却让陆象行一柄银雪矫如游龙,抵在了咽喉,他讷讷不敢动?。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秋尼要发疯了:“陆象行!你绑我爱妻,是何道理!还不把她解绑!”


    陆象行举目望去,这?凤凰山中,出现了一顶四角垂藕花缎面的小轿,轿中抬来的是大腹便?便?的蛮蛮。


    山岚缭绕,山风萧瑟,已是入秋之兆。


    蛮蛮一听说陆象行绑了如茵,虽想得?到陆象行自有他的道理,但王兄一旦涉及王后就绝不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她有些担忧王兄对陆象行不利,便?坐不住,教人准备了一顶软轿。


    软轿子由?四人抬,只脚程稍稍落后于平素疏于操练的王兄,也跟在身后不久便?赶到了现场。


    落轿,蛮蛮从那垂花帷面底下掀帘而?出,步履迟缓地走来:“王兄。”


    陆象行既然动?手的话,便?说明他已掌握了实证,王后如茵的确是苍梧细作。


    蛮蛮挺胸昂首:“先听听看陆象行怎么说。”


    一句话的空档里,她已经站在了陆象行的身前。


    她的站位绝妙,不仅逼得?陆象行为了避免误伤她收了银雪,也逼得?尾云与之对峙的守军都纷纷撤了剑。


    秋尼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但王妹的出现,让他不得?再?与陆象行为难,这?时,他仿佛才?留意到,王后的状态不对。


    她浑浑噩噩,只是目视远处,眼瞳之中涣散,无法?聚拢焦点。


    “茵茵……”


    秋尼心口?发紧,试图摇晃她,如茵充耳不闻。


    她的朱唇间,仍念念不忘的,只是一句:“不会的,他不会的……”


    秋尼怔愣着道:“什么不会?‘他’?‘他’是谁?茵茵,你告诉我,你说的那人是谁?”


    陆象行从身后环住了蛮蛮的腰,帮助她撑起?身子:“蛮蛮,你信我?”


    胸口?暖流横溢,没想到这?关头,所有人都与他拔剑相向,只有蛮蛮还站在他这?一边。


    眼眶微微潮热。


    在蛮蛮这?里,他已不是第?一次被坚定地选择了。


    而?他往昔在长安,对她实在太坏,他不配。


    蛮蛮那曾想剑拔弩张之际,身后的男人还在满心情爱,无奈地撑了下额头,压低声音道:“陆象行,你最好给出一个?确凿的实证,不然我哥哥他就是装傻充愣也不会信的。”


    陆象行颔首,踏上前半步,他毫无留情地吐出几个?令秋尼崩溃的字:“‘他’是苍梧国首将,叶擦风。”


    “叶擦风”三字,意思不言而?喻。


    秋尼顿时手脚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下窜起?,直涌向后颅心。


    寒意过后,便?是一股怒气,如溃堤的洪潮,从眼眶之中宣泄而?出。


    “陆象行!”


    他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姓陆的怎么敢,怎么敢如此编排他的王后?


    “你再?敢污言秽语,辱孤的王后一句,孤才?不管你是什么战神?,孤要杀了你!”


    然而?他话音未落,这?片肃肃的山涧上,霍然响起?了清亮爽朗、歇斯底里的大笑。


    众人愕然望去,那笑声,来自绑在王后对面,蓬头垢面、如疯如癫的侍女红荼。


    只见她人虽被绑在老松树上,双脚却可以动?弹,她笑得?痴狂,腿不住地往地面的秋叶上蹬,花枝乱颤。


    那笑声,确有几分教人毛骨悚然。


    分明前日离宫去时,王后还是端庄温婉,侍女还是伶俐慧秀,一眨眼之间,这?二人一个?魔怔,一个?疯魔。


    若说与陆象行无关,教秋尼怎生相信?


    他待要发作,忽听得?身后红荼那癫狂的大笑声:“我笑你们蠢钝如猪!我笑你们被愚弄到今天!这?个?王后,她打从来到你们尾云的第?一天,就是我苍梧大将军的细作!你问问她,她爱的是你秋尼,还是叶擦风!”


    秋尼的胸口?停止了跳动?,他遽然起?身,脸色铁青,怒目蹬来。


    红荼还未说完,乜着秋尼,她冷冷笑道:“你不妨听听,她是怎么在背后说你的,秋尼,你真可悲。你知道么,我这?伺候了如茵这?么久,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便?是,你有多恶心。”


    她一字一字,似刀子般攒他的心。


    最后,又是一句轻蔑的大笑。


    “秋尼,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生不了孩子么?哈哈哈哈哈哈!”


    第 57 章


    红荼的狞笑让人头皮发麻。


    众人?目光灼灼, 看向他们的国主。


    侍女说的话,是何意思?


    莫非多年来国主无子,是与王后有?关?


    秋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蛮蛮瞥见, 他僵硬的身体, 艰难地站直了,一个字都不信, 从唇缝中挤出?来一句话:“把剑给孤。”


    但这一次, 秋尼的目标变了。


    侍从担惊受怕地看了眼身后的陆象行,见他似无反应, 并不阻止,侍从小心翼翼上前, 将?剑抽了一半出?剑鞘,送到国主手中。


    秋尼提着长剑,缓慢而迟滞的脚步, 一步步走向红荼, 他举起剑, 攒向红荼心脏。


    红荼的下巴早就粉碎,每笑一声, 她的脸骨都疼痛得像百千马蜂在蛰,但她也知道,她今天决计是活不成了。


    可她杀死如茵的任务还没完成。


    红荼仰起雪白的脖颈,悍然无畏地凝视秋尼掌中即将?刺落而下的剑尖,大声地将?剩下那句话说完:“是你?的王后给你?下了药!你?才?生?不了种!”


    这话才?说完,秋尼颤抖的剑刃送进了红荼的心脏。


    喀嚓, 那剑刃穿透胸骨,直取心脏, 血液涌出?。


    血点溅在秋尼的脸上,腥热,顷刻间冷透,化作暗红颜色。


    红荼已经死了。


    她的瞳孔开始扩散,但始终不曾合上眼睑,脑袋朝身侧一歪,以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死状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目睽睽下,国主杀人?灭口,究竟是盛怒之下激愤杀人?,还是,因被那侍女说中了,他恼羞成怒?


    大灵清寺巫长扯上了面前的帷纱,暗默念有?词,为死者超度。


    晚烟徐来,林寒涧肃,谷中上下萧瑟。


    蛮蛮靠在陆象行怀中,她如今腿肿难忍,只能勉力支撑起身,站了这么一会,便感到肚子?沉甸甸的实在难熬。


    陆象行从身后搂过?她柔软的腰肢。


    他温声道:“蛮蛮,不要看。”


    死者胸口涌出?的血液已经涂染了大片衣衫,洇湿在地,更?有?一阵阵发腥的恶臭随着山风扑面。


    蛮蛮几乎作呕,可人?不知为何,越是害怕什么,越是忍不住要去看。


    后来,一只大掌抬起,横在了她的眼前,遮住了她面前已经尸身冷透的红荼。


    秋尼将?染了血的剑拎着,重新走回来,来到王后身边,举剑劈断了捆绑如茵的绳索,弯腰蹲下,将?剑抛在一旁,以免利刃伤了她娇嫩的肌肤,他脉脉地凝视着自己的王后,什么也不说,低头将?她横抱起来。


    落入秋尼怀中的一瞬,如茵终于?从梦魇中苏醒般,她怔愣着看了一眼秋尼,忽而犹如受惊,双手用?力地去推。


    “滚!”


    秋尼呆滞的目光,受伤地,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后。


    如茵和红荼的精神状态忽然相同了,她歇斯底里地要推开秋尼,可惜他如一块铜墙铁壁,推动不得。


    如茵的热泪漫出?了眼眶:“你?走啊,秋尼,你?让我觉得恶心,放我下来!”


    从红荼的口中,听到一向温柔婉婉的茵茵说他恶心,秋尼还不信。


    其实他知晓,那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眼下,最后的一丝绮丽幻梦,也终于?扯下了遮羞布。


    真相竟是丑陋不堪,难以承受。


    秋尼的声音喑哑:“茵茵……”


    王后如茵不听他的话,一脚重重地踢过?去,他明明生?受了这一脚,却纹丝不动,仍然不肯将?她放下。


    如茵熬红的眼眶,红丝遍布的眼球,落在他的眼中,秋尼心疼如刀割。


    “茵茵,我带你?回去。”他轻轻地哄着,“他们?都诬蔑你?,背叛你?,只有?我不会,茵茵,我最爱你?,最相信你?,我们?回家。”


    如茵爆烈地捶打向秋尼的胸口,直将?他痛殴得几乎要吐血。


    秋尼不敢,他只想尽管带着如茵离开这里。


    然而一转身,如茵瞥见了地上红荼的尸首。


    那一瞬间,她像是绝望了,眼底也再没了一丝生?气。


    一抹笑容漫上她的朱唇,乱发底下,如茵支起苍白的脸,纤纤玉指掐住了秋尼大臂,指甲直陷入他的皮肉里去,她冷静下来,淡淡地微笑:“你?不知道么?我不是尾云国人?。我是苍梧的细作,是叶擦风的人?。”


    多人?在场,王后一语坐实了罪名,教人?无不震惊。


    连蛮蛮也微微悚然。


    秋尼脚步一顿,他垂下眸,沉静地道:“你?不是。不要胡说。”


    如茵能看出?,秋尼此刻眼神之中几近乞丐般的祈求,他在求她,不要说,不要继续往下说。


    大灵清寺尾云先祖在上,列为众人?在旁,不能再继续了!


    如茵又怎会听他的呢。


    银牙里露出?痴痴笑意,她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的脸、他的眼,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爱的是叶擦风。”


    山涧之上,密林之中,众皆哗然,面上此起彼伏地涌现着如出?一辙的震惊之色。


    王后却似乎并未理会她的一句话引起了多大的喧哗,吃吃地笑,指尖一点点地挪移,按在秋尼的胸口。


    在他心脏,最脆弱的位置,往下使力,一股刺痛顿时穿透了皮肉,直抵他心脏。


    “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那么恶心,却能装得那么受用?,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嘴唇,有?几分?像他。我就是靠着,把你?想象成他,才?得以在你?身下承欢求全……”


    “不,不要再说了。”


    秋尼要崩溃,眼瞳中的热泪汹涌澎湃而出?。


    如茵却并未停,看到他越痛苦,她就越痛快。


    “我在我的宫口藏了一种药,无色无臭,没有?感觉,但是长期接触到这种寒药,不论男女,都不会生?育的。秋尼,你?知道我有?多么恶心同你?生?一个孩子?吗?我但凡想到那孩子?只有?嘴唇像他,我都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在她得逞的明媚笑靥里,秋尼自失地喃喃:“不要再说……茵茵,孤求你?……”


    如茵用?这种方式,报了被秋尼占有?的仇,只是想到自己的处境,固然快意了,可心里早已破损的洞,却怎么填补,也再填补不上。


    “可是,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抛弃我,让红荼来杀我呀?”


    她在问秋尼?不像是。


    是在问自己?亦不是。


    她望着远处的林杪,那灰蓝暗沉,已露出?点点疏星的天,目光一寸寸沉下,满是哀伤。


    “你?说他为什么呀?他为什么会不爱我……原来,他一直都在利用?我,他,他和红荼她们?都好过?,可是,他却没有?碰过?我……我真的好爱他呀……”


    如茵仿佛回到了一开始的失魂症状态。


    秋尼将?她放在泥面,腾出?一只手,用?力擦拭去自己眼角的泪痕。


    无论再如何放轻声音,也变得粗嘎无比:“茵茵,我们?回家好不好?不要再——”


    说到此处哽咽了一声,他死死地把那哭腔咽回去,抚摸她柔嫩的沾了一缕泥土的粉靥:“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他欲揽着如茵纤腰,带她回月亮宫。


    这时,大灵清寺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国主!王后是细作,苍梧杀了我们?上万名将?士,难道不应该给一个说法吗?”


    秋尼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嘴角挂着笑意,声音放柔:“茵茵,家里备了你?最喜欢的尾云宫衣,还有?你?爱吃的枇杷果……”


    身后的质疑声愈来愈大。


    “国主!请三思!”


    “妖后决不能放纵!”


    “国主,数万将?士尸骨未寒,请您秉公,交出?如茵王后,押送慎刑审理!”


    一声声,一道道,口诛之言,刺人?耳膜。


    在他们?嘴里,如茵不再是受人?敬仰的尾云王后,而是苍梧细作,是祸国殃民的妖后!


    有?一个人?跪了下来,沉重的铠甲凿在地面的声响,惊醒了一大片此刻还沉浸在难以掩饰的震惊当中的人?。


    他们?一个连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数百件铠甲最终一齐砸落在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悲怆哀鸣。


    “请国主念我尾云!”


    “国主休信妖后!”


    “杀妖后,杀妖后!”


    秋尼试图将?如茵打横抱起,带她去往月亮宫。


    这时,如茵再一次醒转,脸上的茫然和失魂暂时消失,她笑了起来,回眸一举将?碍事的秋尼推开。


    地上,躺着一柄秋尼割她绳索的剑。


    如茵霍地冲上前去,弯腰拾去了那把剑。


    “茵茵不要!”


    “警惕妖后行刺!”


    两股声音交织在一处。


    如茵长剑横过?雪颈,却是朝着脖颈用?力一抹。


    绝望的美眸,在空寂清冷的山涧上最后一瞥,望向的苍梧国的方向。


    血如练般飞涌而出?。最终,如茵倒在了地上,大片的鲜血自颈部?的血口中间汩汩喷涌而出?,她的身子?发冷,抽搐、痉挛了几下,人?便失去了意识,缓缓阖上了眼。


    “茵茵。不——茵茵。”


    秋尼奔势太?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哭喊着,将?地上的尸骨抱入怀里,像捧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品,唯恐将?其碰坏。


    国主的哀恸哭声,响彻林野。


    禽鸟惊起喧哗。


    持刀戒备的尾云士兵,也都终于?放下了手臂。


    短短时间,连死二人?在面前,蛮蛮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愿再看。


    陆象行将?她拥在怀里,长臂环住她的额头,让蛮蛮的脸颊贴向他的胸膛。


    孕妇本来见不得血腥,蛮蛮的身子?不安地打着颤。


    她过?往只知道哥嫂情深,回到尾云过?后,虽然与嫂子?发生?几番龃龉,但想到自己婚事破裂,与陆象行天各一方不复得见,而哥嫂之间情比金坚,也让蛮蛮暗自几分?羡慕。


    原来这样的深情,也可以只是演绎。


    想去年,她在长安时在陆象行面前扮演深情的行径,与如茵又何尝不是大同小异?


    只是不同的是,她只是求生?,也真的把心也陷进去了。


    大灵清寺是尾云圣地,禁止杀生?,眼下横尸二人?,虽都是苍梧人?,难免也犯了忌讳。


    巫长命令守军收拾残骸,尤其是红荼。


    至于?如茵……国主抱着她的尸身涕泗横流不能自已,暂且只怕是动不了的。


    但巫长有?一句话要言明,她上前来,对国主恭敬地行了一礼:“如茵王后其人?乃苍梧奸细,不堪为万民表率,她虽自戕于?大灵清寺前,负疚谢罪,但本其因果,只怕多年为祸于?尾云,而无尺寸之功,故王后如茵今日本该废后,不得再入祖宗灵寺,享受供奉。”


    原本在王后尸身颈边恸哭的国主,蓦地睁大了眼珠,他一动不动地瞪向巫长:“你?、你?们?!连一个死人?,都不肯给她安宁吗?”


    国主过?于?倾心王后,乃至是非不分?、敌我不分?,着实令人?无奈。


    巫长对此亦是百口莫辩,目光示意公主,希望以血肉亲情,能唤国主回头。


    蛮蛮虽伏在路象行怀中,但等?人?将?红荼尸身拖走,那血腥恶臭之气散了一大半,场面一片静谧之中,她知晓,自己身为尾云公主,也有?自己的责任。


    她朝巫长一点头:“巫长劳苦,您且回吧,兄长交由蛮蛮安抚。”


    巫长应声道“是”,离去时,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陆象行一眼。


    巫长离去后,蛮蛮在陆象行的支撑辅助下,缓缓来到王兄身边。


    她虽不忍细看如茵的死状,但哥哥分?明一个活人?,神态脸色,却比如茵好不了多少?。


    蛮蛮回眸对陆象行使了一个颜色,暗示自己可以站着,请他站远一些,莫让这副依偎的姿态刺激她的王兄。


    陆象行颔首,等?她站得稳当了,稍后撤一步,到一个进退皆宜的位置站定。


    蛮蛮朝王兄递过?去一块干净的锦帕,幽幽道:“哥哥,嫂子?已经殁了,她临死前,已经坦诚了一切,她不值得你?如此付出?,你?若是惦念不忘,意志消沉,只怕是,正中了那苍梧将?军叶擦风的下怀。”


    眼下秋尼最听不得的,就是“叶擦风”三字。


    这一生?,虽从未见过?他,但秋尼此生?从未如此深恶痛绝过?一人?。


    “叶、擦、风。”


    他对这三个字,有?切齿拊心的恨意。


    蛮蛮本该导他走出?困顿,但见到哥哥提及叶擦风时因怒恚而暴涨的脸色,和发尽上指冠的姿态,也心头吃惊,暗想着哥哥对如茵的执念,岂是一两句话所能开解?


    若要他振作,只怕,还得从叶擦风处引导。


    “叶擦风苦心孤诣,就是要颠覆尾云,一则离间我们?兄妹,二则监视尾云王宫,一举两得。哥哥,我想你?总该有?所留心,小时候我们?兄妹二人?被人?家欺负,那些一路帮衬、护持过?我们?的家臣如今一个个都四散鸟飞,一切都是从如茵入宫开始的,她是奉叶擦风的命令,从内部?妄图窥伺、瓦解我们?尾云国。哥哥,眼下战局危急,我们?岂能踏进旁人?的陷阱里去,由着人?宰割,你?说是么?”


    蛮蛮轻言细语,尽量将?祸事都扣给叶擦风。


    秋尼雪白的牙齿挤得嗬嗬地响,暴怒得像头狮子?:“你?说得对!蛮蛮,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孤要杀了叶擦风!”


    哥哥应当是不会消沉了,但如何安置处理如茵,不让她入大灵清寺供奉,只怕还要细谈。


    不如先停灵七日,容后商榷。


    此事并非没有?余地,尾云除却大灵清寺外,在凤凰山下也有?龙穴宝地,三代王后就是因为无嗣不得入灵清寺,最终葬在了山脚下那块灵气缭绕的宝地。


    尾云人?虽然不重视门第出?身,但人?丁不昌,对后嗣看得比中原人?还紧,数百年来,没有?入大灵清寺享受供奉的王后,也仅仅只那一位。


    秋尼红着双目,又看了眼怀中已经永远闭上了眼,安静得犹如一片落叶的如茵。


    初次见她,正是芳草如茵、草长鸢飞的好时节。


    他在浣沙溪畔初逢少?女,少?女慌乱胆怯,娇羞害怕,一眼撞入他怀中来,撩乱了秋尼二十多年未动的春心。


    那一次,他准头竟格外好,似乎上天臂助,让她得以在心上人?面前大展身手,他一箭便射中了猛兽的眼睛。


    野兽嘶吼溃逃,秋尼催马而上。


    他爽朗地大笑着,将?少?女掠上马背,林中兽走鸟飞,叶落簌簌。


    少?女惊乱地伏在马背上,心乔意怯,哭得泪光朦胧,香肩幽幽微微地颤。


    于?是秋尼怜爱她更?甚,他打马踏花,将?少?女带回了月亮宫。


    从此之后,百般宠溺爱惜,将?他身为国主能寻来的最好的珍宝都一一双手奉上,美人?渐渐开怀,对他心动神摇,委身相许。


    故事的开端,是那般青葱美好。


    “蛮蛮。”


    蛮蛮听到哥哥擤了一声鼻涕,垂目。


    他王兄喃喃自语的声音飘了来:“你?说,她为什么最后选择自尽,不选择杀我呢?”


    在蛮蛮怔忡之际,秋尼像是得到了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安慰。


    “妹妹。她其实,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吧?”


    “……”


    第 58 章


    秋意渐浓, 木桑花谢尽,树树深碧浅墨色。


    夜晚的凉风吹拂树叶,发出?簌簌的宛如鸟儿穿过林梢的清音。


    凤凰山归来,国主秋尼大病了一场。


    巫医诊治, 说是恸彻心髓、伤入肝肺, 故此一蹶不振。


    蛮蛮焦急问,可能医治。


    巫医回, 虽能治标, 但?国主玉体已经伤及根本,再难回转。国主心念王后, 几乎随之而去,这般的创痛, 如离群之雁,是?不能平息的。


    巫医甚至还带了一个更惨痛的消息,他说, 原本年富力?强的国主, 经此一事, 只怕日后将以汤药相吊。


    这一席话,对于眼下正值战机将发之际的尾云, 不啻塌天噩耗。


    蛮蛮为了免使军心动摇,压下了此事。


    但?也从这一日开始,蛮蛮搬到了含玉宫居住,代兄长处理政务。


    含玉宫封锁极为严苛,每当蛮蛮理政之时,仅仅只有陆象行在旁研磨随侍。


    他虽能对蛮蛮的许多棘手问题予以独到的见解, 但?战争一触即发,陆象行眼下就是?尾云的主心骨、定心丸, 每日交到他手里定夺之事也多如牛毛。


    蛮蛮看着奏折,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口?干舌燥,信口?吩咐了一声?:“庚。给我倒杯水来。”


    稍候片刻,一盏温热的已经不烫的茶水递到了蛮蛮手边。


    蛮蛮还不觉得有异样,伸手接过?来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一句什么,动作一滞,还疑心是?自?己记错了,抬眸时,瞥见陆象行幽深的墨色瞳仁,隐隐含着笑意,蛮蛮不自?然地道?:“我顺嘴了。”


    “无妨,”他似笑非笑地回望她清澈的瞳眸,“蛮蛮将我当作庚就好?。”


    将他……当作自?己的侍卫?


    有会把主人家勾搭上床的侍卫么?


    更深露重,案牍劳形之余,蛮蛮不免起了遐思,微微脸热。


    只是?思及如今的局势和处境,思及王兄的病,所能的,也不过?苦中作乐而已。


    蛮蛮幽幽道?:“我王兄失了嫂子,痛不欲生,虽有杀叶擦风的这一口?气?吊着,还不至于彻底倒下,可身体却已透支,若是?苍梧此时强攻,正是?形势大好?。”


    陆象行握住她手,将柔软芳泽的小手含在大掌下,温声?对她道?:“还有我。”


    蛮蛮信任他,眼下唯一能倚重的,也只有他。


    可他,毕竟是?上国人。


    就算不做大将军,他也还是?上国百姓。


    他是?不大会同她留在尾云的,蛮蛮心里深谙这点,她想陆象行比她更清楚,只是?谁也没有说破。


    这时,蛮蛮忽转了一个话头,同他眯眼微笑,手指飞快地从他掌中挣脱撤回,他的双手合拢,却扑了一空,正要再有所动作,蛮蛮凝着他的眼神,多了思量。


    “陆象行,你不是?一直以鳏夫自?居么?还在你陆宅的静室里供奉了你先夫人的牌位,当年你失了她时,可也曾如此痛不欲生?”


    蛮蛮知晓这样说很不光彩,可这么久了,阿兰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血沤烂了皮肉,依然疼。


    那?也是?她,再向陆象行靠近一步的最大障碍了。


    陆象行略微怔忪,因他没有料到,蛮蛮突然问及阿兰。


    他心里也明白,阿兰对蛮蛮而言是?难以释怀的心头梗,他已经发誓,从此不在蛮蛮面前提她。


    他一句话不说,就是?心虚,就是?可疑。蛮蛮心想。


    原本后悔心直口?快了的蛮蛮,怒意上涌起来,但?声?音却很平静:“不愿说就算。我其实对你们的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陆象行与小公主相处这么久,她的一颦一笑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如今都?能心领神会,她这般说,其实就是?在意。


    陆象行往前踏上半步,欲揽她入怀,但?因蛮蛮察觉到他的动势不得已作罢,他无奈地吐了口?气?:“我说。”


    蛮蛮看似不在意,不着急,耳朵却轻轻地竖了起来。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陆象行闭了闭眼,深吐纳一晌,睁开眼时,目中褪尽了茫然无奈,诚意地对蛮蛮道?。


    “是?。”


    他丝毫不为自?己做隐瞒,在蛮蛮面前说一些漂亮的假话。


    “痛不欲生。”


    蛮蛮立刻开始后悔,自?己为何?非要一时嘴贱,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可,倘若陆象行说不呢?


    对于阿兰的死,他只是?假心假意地难过?了一下,难道?蛮蛮就会满意么?


    也不会的。因为那?说明了她看上的人,是?一个凉薄无情的男人。


    这个问题,是?没有正确答案的,蛮蛮终于明白自?己矛盾在哪儿?了。


    她的指尖捻着一枚笔杆,徐徐转动,眼珠却未曾动一下,似乎正在出?神。


    陆象行接过?她掌中的狼毫,心知自?己的答案未能让蛮蛮满意,只是?:“夜色已深,蛮蛮,你怀着孕,不宜操劳,早些去偏房就寝,我在外守着。”


    蛮蛮随他来到偏房,他将她送入内寝,便似要走,蛮蛮拦住他,纤纤玉指扯住他的衣襟。


    于陆象行回头之时,蛮蛮脸色微微发红地道?:“天天守着,你不要睡觉么?”


    陆象行诧异过?后,脸上浮出?一朵明灿的笑意:“我觉少,无妨。”


    可蛮蛮不信,她充满疑虑地道?:“我听人说,只有老人才觉少,陆象行,你老了么?”


    “……”


    小公主气?人的本领一如既往,一以贯之。


    只是?苦中作乐,蛮蛮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她怕自?己守不了,坚持不了,治理不了这偌大国家。


    不待陆象行磨牙,她笑靥如花地将他往外一推:“我想起来,你好?像比我大七八岁呢!陆象行,你果然好?老!”


    “……”


    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一生能容人轻蔑冷眼,却容不下心上人的一个“老”字。


    他脸色发青,咬牙瞠目,似乎要雄辩两句,但?看着细皮嫩肉、灵动俏丽,宛如三?春之桃的小公主,他把关于自?己不老的话,死死地咽了回去。


    确实。


    他老牛吃嫩草。


    他不要脸。


    但?是?,无妨!


    蛮蛮困了,耷拉下眼皮,把担着的心悬着,一臂推向陆象行,让他出?去。


    陆象行被蛮蛮送出?了门外,蛮蛮已经打?了个哈欠,倦意袭来,眼皮直亲吻了:“我去睡了,你自?便吧陆象行。”


    她不再阻止他非要守夜。


    可陆象行听着那?一声?“陆象行”,却总是?疑心,尾云公主最后那?一句话,实则并没有吐出?那?个若隐若现的“陆”字。


    *


    清早蛮蛮从睡梦中醒来,窗外已经不见了人迹。


    小苹送来了晴天霹雳的消息。


    “公主,昨夜里叶擦风强攻尾云,已经开战了。”


    蛮蛮差点儿?晕倒在地,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也许是?王兄因为如茵的事情病倒,消息终究是?没能瞒得过?苍梧神出?鬼没的暗探,被送到了叶擦风手里。


    小苹上前环住公主身子,扶住她,又道?:“昨夜里陆将军便走了。小苹本来想叫醒公主的,他走的时候说,公主这段时日操劳,临盆在即,不宜过?度劳神,难得公主肯主动入睡,让我千万不能把公主吵醒。”


    突如其来的战事,让蛮蛮指尖都?在哆嗦:“他还说了什么不曾?”


    小苹回忆一番,一句句道?来:“还说,战事上的一切都?交给他,他不会输,请公主千万一定要爱惜自?重,不能再像之前几日那?样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让小苹千万看着您。这仗一旦打?起来,公主要面对的政事便少许多了,至少对于战局布置便会少,陆象行他是?这么说的。”


    因昨晚陆象行走得急,许多未能交代仔细,小苹回忆起来,也似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最后,她一握公主的皓腕,声?音变尖:“对了!陆象行还让我跟公主说,关于他是?陆象行一事,虽然苍梧人很可能已经猜出?,或是?被细作识破,但?尾云这边还是?对外宣称,他只是?一个叫作阿木苏的尾云人。”


    蛮蛮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古怪:“阿木苏?”


    小苹的脸色也变得古怪:“嗯。他是?这样说的。”


    *


    “阿木苏?”


    前锋乙丙丁戊己辛壬癸的脸色都?非常精彩。


    陆象行对他们面面相觑一同说不出?话来的态度感到万分奇怪。


    “怎么了?”


    辛上前,摇头叹道?:“陆公子,阿木苏在尾云话里,是?笨蛋、木头的意思。”


    陆象行的双目流露出?些微愕然。


    他的思绪一瞬转回千山,回到那?年被阿兰救起的夏日,蝉声?如沸里,她浅笑盈盈地对他说:“那?我替你起一个,叫阿木苏好?不好??”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宛然如昨。


    从那?以后,陆象行便默认了阿木苏这个尾云名字。


    他以为他的名字同她的阿兰一样,都?是?尾云国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虽然普通了一些,但?寓意是?美好?的。


    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无限美化、升华,到今天,已经变成了真善美的象征的尾云少女阿兰,也会像小公主一样促狭、捉弄人。


    陆象行咽部一阵紧张,哭笑不得。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他拂过?眉眼:“只是?一个化名罢了。我们继续议事。”


    他们见他似乎是?不在意,便舒了口?气?,这“阿木苏”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要是?改名,就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也会对军心有所动摇。


    壬将舆图展开,癸熟悉地形,开始对陆象行分析战局。


    “叶擦风从来不服输,所以末将推测他一定是?会从遥和突破,将军,我们应当固守遥和,只要守住遥和,击退苍梧,我们就胜了。”


    壬的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陆象行不以为然:“尾云面临的是?亡国之战,苍梧要进攻的是?月亮城。尾云即使侥幸赢下遥和,也无法阻止叶擦风兵分三?路,从秀丽、烟云二城进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苍梧的兵力?五倍之于尾云,叶擦风胜券在握,绝无可能仅仅只是?贪图遥和这一座城池。”


    陆将军是?身经百战的战神,由他统领的军队,还从未尝过?败绩。


    尾云自?上而下都?信服他的安排。


    陆象行令乙丙丁癸、戊己辛壬兵分二路,分别驻扎秀丽与烟云城。


    “那?将军呢?”


    帅帐之中,众人异口?同声?。


    “三?日后,我从遥和出?发,后方袭击苍梧王都?——太岁!”


    陆象行掣出?腰间银雪剑,寒芒一闪,那?锋利无匹、吹毛断发的剑刃直至舆图中央,描有五角朱砂的苍梧都?城。


    帅帐中所有人听得此言,无不振奋精神,抖擞起来。


    孤身纵马,奇袭王都?,这是?何?等?气?魄!


    若是?旁人说来,只怕要被嘲讽一句后生狂妄,竟敢夸下如此海口?。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陆象行,陆象行只要说,他们就信!


    陆象行整顿旗鼓,于星夜疾驰回到王宫。


    敌我悬殊,是?陆象行一生未遇的难题。


    此战就连他也并无超过?五成的胜算,在闪击太岁之前,他给自?己预留了三?日的时间,去看一眼蛮蛮。


    仓促离别,没有惊动她,不知她又得知自?己不告而别,心头可曾有怨。


    月亮宫中此时却是?一片喧哗。


    因为公主突然临盆了。


    陆象行踏足宫闱,便听说了这一消息,霎时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兜到脚跟地倾注而下。


    蛮蛮的产期应当是?在下月,怎会提前了如此之久?


    分娩本就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早产对于孕妇而言更是?九死一生,陆象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怪手给攫住了。


    “蛮蛮!”


    他将马匹扔给宫门的守军,狂奔向含玉宫。


    慌乱不安的心,刺痛得密密麻麻。


    蛮蛮正在生死关头,也许是?近日过?于劳累所致,这个等?不及的孩儿?竟然要提前出?世了。


    从下午吃了一点糖水后身子便开始不舒服,刚开始只是?觉得肚子坠坠的,后来,她便开始宫缩了,剧烈的疼痛下,蛮蛮失手打?碎了一件琥珀琉璃盏。


    琉璃盏碎裂的响声?惊动了含玉宫的宫人,小苹一马当先冲进来,目睹的便是?公主因为疼痛而匍匐在地,身体痉挛的情景,小苹年纪小,从来没见过?妇人生产,看到公主流了许多羊水出?来,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跑去找稳婆。


    宫里上上下下都?陷入了一团乱麻当中,人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偏偏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人心底格外不安。


    蛮蛮脑袋涨涨的,存有一半的意识,被抬到了产床上。


    稳婆来了,很快命人将产房布置得密不透风。


    一盆一盆的热水往里打?,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出?。


    “公主早产了!”


    那?声?音一遍遍地往外传扬,王宫上下乱作一锅粥了。


    蛮蛮好?像自?有意识起,从未在皮肉之苦上受过?如此之重的酷刑,就像一把剪刀在肚里反复翻绞、戳刺,疼得她身上汗如豆出?。


    “啊——”


    一阵剧烈的收缩疼痛过?后,蛮蛮脱力?地靠在枕上,心想着,我死了,让我死了吧……好?想解脱。


    两侧的产婆摁住她的两膝,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她鼓劲儿?。


    “使把力?!公主,就快要出?来了!公主,看到头了!”


    蛮蛮根本不知道?如何?用力?,她全身已经浸泡在汗水里,也失了力?气?。


    意识蒙昧间,她恍惚地念念有词:“陆象行,你人呢?好?痛!”


    “公主,加把力?,孩子头出?来了!”


    又是?一阵鼓劲和催促,蛮蛮只觉得身子好?像被人一刀劈作了两段。


    在最后一阵激烈的痛意折磨下,蛮蛮支起了汗津津红彤彤的颈子,昂首奋力?。


    “哇——”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一声?那?么久,一道?响亮的啼哭声?,在万众期待中亮了相。


    陆象行的脚步刹在产房斑驳的门窗之外。


    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婴孩哭泣声?,让他的心温暖地颤了一下。


    “蛮蛮。”


    他低低念着那?个名字,再也克制不住,冲上前见她。


    尾云人并没有男人不能进产房的规矩,陆象行进来以后,她们只是?让人重新尽快地合上门,避免产妇受风。


    蛮蛮已经脱力?昏迷了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产床上,巴掌大的小脸,潮红一片,布满了晶莹欲滴的汗珠。


    陆象行甚至一眼都?没来得及看自?己刚出?世的孩儿?,克制不住内心的发抖,他掀开了罗帷,坐到蛮蛮旁侧。


    她面如白纸,水眸轻阖,像是?睡着了般安详,呼吸轻盈得似一场落雪。


    身后的产婆抱着已经洗干净,用襁褓裹好?的小婴儿?,喜气?洋洋地朝着陆象行走来:“恭喜将军,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千金呢!”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哪里能看得出?什么千娇百媚?稳婆这样的人物,是?惯会讨喜话的。


    产婆将婴儿?放到母亲身旁,婴儿?像是?哭累了,这会陷入了睡梦。


    肉嘟嘟的柔软小手抵在嘴巴旁边,像是?格外有安全感。


    “虽然月份是?早了一些,但?好?在足重,将军和公主都?不必过?于担忧,慢慢调养着,一段时间后总会好?的。”


    陆象行轻轻“嗯”了一声?,终于舍得从小公主身上分一些眼神来,给他刚刚出?世的小丫头。


    小家伙的脸蛋比蛮蛮还要红,浑身的皮肉像是?晶莹的,能看到皮囊下细若蛛丝的血管。


    她安睡着,又乖,又可爱。


    陆象行忍住想碰一碰女儿?的愿望,一只手握住了蛮蛮纤细的柔荑,将她雪白的手背送到唇边,薄唇浅浅地吮了一下。


    “公主如何?了?何?时会醒?”


    他虽看的是?蛮蛮,一瞬也不舍得移眼,问的却是?身后负责为蛮蛮接生的稳婆。


    稳婆也拿不准,她只管帮人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剩下的事,要看专门伺候月子的人怎么说。


    她只得汗颜答道?:“公主体弱,身子骨纤细,孩儿?又未能完全足月,因此,这一胎生得很不容易,公主现下是?用力?过?度导致昏厥,至于何?时醒来,只怕是?要过?几个时辰的……”


    陆象行与蛮蛮十指紧扣,心里充盈了幸福。


    原来圆满之外,更有圆满。


    蛮蛮。


    从今以后,他们也为人父母,是?小丫头的阿耶和阿娘了。


    第 59 章


    稳婆等人将产房清理妥当, 在此过程当中,陆象行始终握住蛮蛮的手不曾松开片息。


    蛮蛮在梦境中安眠着,呼吸绵长,匀净和?缓。


    等料理干净, 稳婆等人适时地退了出去?, 将这?里还给将军和?公主。


    陆象行嘴角一牵:“蛮蛮。”


    寝屋内,安静得只剩下?鸡人声声报晓筹, 除此之外, 连一丝风音也透不?进来。


    他的嗓音哽着,语调变得迟滞、艰难, 可难掩愉悦开怀。


    “起初我?以为孩子是尤墨的,吃了一缸的醋, 但我?那时想,若是蛮蛮肯原谅我?,我?也会对孩子视若己出……”


    像是怕蛮蛮生气, 他飞快地打住了, 又接着往下?道:


    “不?是我?不?信任你?, 是你?说,你?和?我?都是逢场作戏, 你?从没喜欢过我?,我?来尾云后,发现你?和?郑尤墨走得那么近,像极了情深意笃。全回春那老家伙又一口?咬定当初你?离开长安时没怀孕,我?才这?么想的。”


    他牵着蛮蛮小手,不?用什么力, 缓缓一握,继而, 将蛮蛮滑软的手背至于唇边,落下?轻薄的吻。


    她真的已经精疲力尽,睡梦中是完全放松的姿态,短时间内只怕是不?会醒来。


    而陆象行的时间不?多,开战在即,为了提高胜算,只有速战速决为好。


    所以,他必须马上赶回遥和?。


    在那之前,陆象行的目光终于舍得从蛮蛮的脸颊上挪开,分?给他刚刚出世的小女儿。


    但他甚至不?敢去?抱,怕自己硬桥硬马的一副身子骨,一不?小心便碰坏了这?比琉璃还要珍贵脆弱的小生灵,哪怕只是弄痛她,害得她好梦不?成,陆象行都不?敢。


    他不?敢肆意妄为,只是用粗糙的大掌,慢慢地抚摸上她晴蓝穿花图样的襁褓,掌心下?轻轻地摩挲。


    小丫头好梦正酣,完全没有察觉到爹爹的存在,漂亮的眼睛闭合着,柔软的肌肤吹弹可破,像通红的鸡蛋。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


    陆象行的心头仿佛略过千万匹蹄声哒哒的烈马,狂躁奔袭,每一声都蕴含着老父亲的激动和?骄傲。


    只是高兴着,却容易乐极生悲。


    忽然,一股急遽而来的、涌上喉头的呛寒之气抵住了咽部,陆象行怕自己一咳嗽出来,沫雾喷溅在她们脆弱的母女身上,急忙捂住口?鼻,向外退去?。


    还没走到寝房门口?,蓦然一声呛咳,掌心感觉到一片湿热。


    咳嗽不?停,掌心的湿热越涌越多。


    平息时,翻开掌心一看。


    手心里是一片绯红的鲜血。


    从在喜堂上重伤之后,他有了咯血丝的症状,因为只是偶尔有之,且血丝不?多,陆象行一直并?不?当回事。


    这?是第?一次出了大血块。


    陆象行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帐中的母女,再看一眼,只怕便要绊住了脚步。


    因此,他只得匆促慌乱地离开了。


    陆象行来到宫门外,牵上了自己的马,跃上马背。


    此时咽喉的麻痒和?刺意已经消散了,咳嗽的症状大大减轻。


    也许只有大灵清寺的巫长知晓他的身体这?是怎么了,但眼下?他与凤凰山并?不?顺路,无暇过去?。


    陆象行一夹马腹,催使?马匹冲向黎明升起的东方。


    山峦如障,群峰如簇。


    彤红的朝霞笼罩群峰之巅,镀上恢弘烂漫的赤金色,大地正从雾霭中慢慢苏醒。


    陆象行回到遥和?城,癸等人正整装待发,瞥见?陆象行身影,癸急忙迎了上去?,将一封封缄完好的手书交到陆象行手里:“将军,这?是大灵清寺巫长的来信。”


    他接过信件,上边写道:陆象行亲启。


    是尾云文字。


    这?是方便传信之人看的,看到上面的字便不?会在中途贸然撕开信封了。


    可见?这?件事,大灵清寺的巫长应该只是想告知他一个人。


    陆象行将信上封的红蜡一点点扯开缝隙,取出里边的手书。


    里边的手书则又恐陆象行看不?明白,是用汉字写成。


    癸等人都不?知晓这?信上的内容,他们只是看到,陆将军看了信后,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如渊。


    *


    蛮蛮从昏睡中清醒,全身像是一面响鼓,被重锤了千百下?,捶得快要散了架子。


    她这?一醒,周遭报喜的声音便络绎不?绝涌入耳膜。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喜得千金!”


    蛮蛮这?才悠悠醒转,便听说自己得了个女儿,好在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她舒了口?气。


    早产的孩子通常会因为月份不?足,先天有弱症,但在自己这?个皮实的女儿身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她能吃能睡,睁着眼睛时精神抖擞,闭着眼睛时乖巧安静,哭声能把人震聋。


    她还不?能下?地,王兄秋尼连滚带爬地赶来瞧自己的大外甥。


    这?一看,眉开眼笑,直抱着小家伙乐呵呵地逗弄不?撒手。


    只是蛮蛮却忽然发现,王兄这?一病之下?,两侧鬓角添了几缕华发,不?禁恻然。


    她叹息垂眸。


    秋尼抱着怀里乐得咯咯叫的小丫头,望了眼小丫头的娘亲:“好端端的,蛮蛮你?叹气什么?”


    蛮蛮扶额:“我?本来以为是儿子,谁知是个臭丫头。”


    秋尼顿时拉长了脸:“丫头不?香吗?再说,我?们尾云可没有女娃不?能继承王位的陈腐旧条,只要贤能,照样受百姓景仰。”


    蛮蛮叹气:“只是做大将军就不?行了。”


    她费尽苦心、机关算尽,就是想生一个带陆象行血统的儿子,然后把他培养成像他爹一样战功彪炳的大将军,能带着尾云国走向崛起嘛。


    秋尼听了这?话可就不?喜欢了:“谁说女娃不?能当大将军?一样当!”


    秋尼正是欢喜无边,将襁褓里的外甥女抱着掂了掂,笑意吟吟地:“是不?是呀?我?们小公主?”


    蛮蛮不?知怎的脑中却想到陆象行,幻想着,倘若他抱着女儿在怀里哄,淡淡的金色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他的手臂粗壮有力,一臂便能折曲成摇篮,让怀里的小婴儿能安睡在父亲的臂弯里,父女俩对视着,他温和?地说着话……那又是怎样一幅图景?


    怔怔地出着神,蛮蛮已经不?由自主,指尖朝着那团裹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的金色光晕探了去?。


    在触碰到兄长衣带一瞬,蛮蛮指尖急遽一缩。


    秋尼正在哄着孩子,倒是没留意到妹妹的异样,只是笑道:“听人说,前夜里你?生产,陆象行回来过。”


    蛮蛮怔了怔,身旁没人同她说起过:“真的?我?怎么……”


    秋尼思忖着道:“听稳婆说,蛮蛮生得很艰难,到最后已经昏厥了,他来时,也许你?正昏睡着。产妇产后虚弱,他应是没有唤醒你?,加上战局紧张千变万化,一刻延误不?得,所以他天亮便走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秋尼从蛮蛮的举止神态当中,读出了亲妹妹对于情爱的一丝眷恋。


    他释然地将小婴儿放回蛮蛮身旁,劝道:“蛮蛮。你?受了欺负回来时,哥哥也既愤慨,又诧异,那姓陆的究竟有眼无珠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对着我?们尾云公主这?样的女孩子视而不?见?。可是他来尾云以后,做了什么,哥哥是看在眼底的,蛮蛮,他是真的爱着你?。”


    这?一点,已经不?用人再说了。


    蛮蛮倚在床围旁堆叠的枕上,侧身看顾着睁着眼睛只傻兮兮直笑的女儿。女儿将母亲递过来的一根手指轻轻抓住,像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食物一般,嘴巴砸吧砸吧着,想要尝一尝那个味道。


    蛮蛮没有让她尝。


    许久许久,她都没回一句话。


    陆象行在她心里,就是个傻子,天底下?头号的傻瓜。


    放着上国大将军不?做,冒着声名?毁弃,冒着性命之危,来解她的危急。


    他就不?怕,真的折戟此处,史书里,言明天下?唯一的镇国骠骑,是死于尾云战场,名?声扫地,遭大宣天下?人唾弃么?


    那一句话,绵柔无比,又似力透千钧,再度钻入她的耳膜。


    “值得的是你?。”


    对他而言,尾云国只是附带。值得的,一直都是她。


    在长安,他对待感情拖泥带水,避而不?见?,一边冷清绝爱,一边心猿意马,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蛮蛮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干脆的男人。


    原来只是那时候,他还没确定自己的心。


    当他确定了,他喜欢她,要她时,原来是这?般一往无前,不?惧生死。


    倘若,他都能如此的话,那么她能不?能为了他,再勇敢一次?


    几乎只是几个瞬息,蛮蛮心头便已有了偏向。


    秋尼的话还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着:“我?一开始也觉着陆象行配不?上你?,但哥哥现在改变心意了,蛮蛮,普天之下?,恐怕也有陆象行能配得上孤的妹妹了,这?一次,他冒着九死一生攻伐,若是能大获全胜,活着凯旋,你?可能原谅他?”


    他笑了下?,自以为了解全貌地道:“蛮蛮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他吧。”


    有一度蛮蛮是曾放下?了陆象行的。


    就在她应许嫁给尤墨的时候,她确凿是在想着,忘了他,以后安安分?分?地和?尤墨过日子,虽不?会有爱情的甜,却也绝不?会再尝那种苦头了。


    可是从哪里开始动摇的呢?


    或许,是她大着胆子揭开了“庚”的帷面,发现帷面之下?的人,就是陆象行的时候。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逐渐土崩瓦解,将他送走,是她最后一次自救。


    然而洪潮涌来,最终,她也没能自救上岸。


    “哥哥,”蛮蛮粉靥嫣然,有些?兴冲冲,“你?给我?的女儿起个名?字吧。人都说,外甥肖舅,这?个孩子将来肯定亲你?。”


    那这?话秋尼爱听,他受用地眯了眯眼。


    他虽一生无嗣,但看着蛮蛮能圆满,想到父母双双含恨而终时的托付,他终于能够不?负所托,不?禁眯了眸子,道:“蛮蛮是神鸟,女儿自当也是,不?如就叫青鸾,你?看如何?”


    蛮蛮心甚满意:“尾云的乳名?就叫青鸾。”


    这?孩子有两国血统,至于汉名?,再交给陆象行吧。


    秋尼听出了蛮蛮言外之意,心下?轻哼一声,道:“你?就希望,姓陆的能早日得胜吧!估计明晚,就会有军报了。”


    陆象行虽有战神之称,可毕竟是孤军深入,太岁城如龙潭虎穴,不?可擅闯,陆象行孤身赴绝地,也不?知他能否成功。


    现在尾云等同于放弃了拒守遥和?,只要苍梧晚一步攻下?遥和?,尾云便大获全胜。


    秋尼对于战机的把握不?错,就在一日过后,军报果真传来。


    百里加急来报说,陆象行率的轻骑已经闯过了三?关,直夺苍梧都城太岁去?。


    当时朝堂上一片哗然,有人称奇,有人不?信,有人喜出望外,有人甚至因为太过欢喜而当场晕了过去?。


    群臣和?国主就在朝堂上静候佳音。


    第?二条军报,隔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又传回。


    陆象行带领的三?百人,已经夺下?了太岁城西门,所向披靡,势不?可阻。


    这?下?因为欢喜晕过去?的又多了两个。


    “百年了!”


    有个老臣满面沧桑地拄杖叹息。


    “上百年了!我?们一直被邻近的苍梧欺凌,被玉树欺负,从来没有还手的余地,别人打我?们左脸两个嘴巴子,我?还要凑上一筐甜枣,求别人不?要再打我?们右脸两个嘴巴子!终于扬眉吐气了!”


    原来胜利的滋味,是这?样的。


    原来反击的滋味,是这?样的!


    这?消息一如春风过境,传遍尾云街头巷陌,每一片山野林中。


    第?三?封奏报传来,已是人人都攥着手心,等待着最后的宣读。


    回来的士兵,双手举着军报,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国主!我?方已经拿下?太岁,生擒了太岁的老太后和?国师!”


    看来叶擦风这?词是为了十拿九稳,近乎是倾巢而出,太岁后方无人,俨然空城,已经被陆象行率领的百人奔袭拿下?。


    “阿木苏在城中纵了一场大火,火焚烧了苍梧人的国库,摧毁了所有宫室,眼下?叶擦风带的人,正在回援!”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秋尼激动地从王座上跳了起来,惊呼一声:“好一个战神!无愧于此称!”


    群臣也均山呼陛下?高明,大喜过望。


    之后又有军报传回,说叶擦风不?日就要撤离回太岁,陆象行已经带着苍梧国的王太后和?国师转回尾云。


    正面应敌,尾云几乎没有一丝可能敌得过苍梧,但若拿了太后和?国师,火烧太岁,情况便大有不?同,苍梧眼下?老巢被捣,军心如溃了堤。


    至少能挣得一个主动权。


    “我?方将士眼下?乘胜追击,照叶擦风痛打落水狗,将他两路人马封堵死,正在鏖战!”


    苍梧失了军心,又急着赶回太岁城活捉陆象行,岂料到兵贵神速,陆象行早已摆脱太岁城中的纠缠,提前一步安置了飞骑接应,将生擒的太后与国师一并?送回尾云,他本人则继续参战。


    苍梧太后与国师押送会王都那一日,举国上下?几乎都奔赴月亮城而来围观。


    秋尼派了守备驻扎街道上,仍然阻拦不?住百姓观看苍梧太后和?国师被押解的场景。


    蛮蛮还未出月子,但身体恢复了几成,没有与人一同拥挤在街市上,但也在一处极高的吊脚楼上同观。


    人潮拥挤而澎湃,即便派了几百个护卫也几乎快要拦不?住。


    这?时,令蛮蛮感到意外的是,回来的人,竟然有尤墨!


    在人群里瞥见?尤墨的一刹那,蛮蛮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尤墨也瞧见?了蛮蛮,他清减了一些?的面容,颧骨凸出,两颊凹陷,瞧着眼底乌青,有些?许病态。


    他下?马来,一步步沿着吊脚楼的台阶拾级而上,最终来到蛮蛮身前。


    “尤墨你?……”


    蛮蛮依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尤墨黯然一笑,惭愧而心悦诚服地道:“他把我?从苍梧带回来的。”


    自被生擒于苍梧以后,他便一直被囚禁在苍梧都城的暗牢里。


    牢头每日送来的饭食,不?过是一些?清粥寡水,没有一丝荤腥,偶尔还有吃剩的馊饭馊菜。


    尤墨个性骄傲,非醴泉不?饮,怎肯低头吃他们的馊饭菜。饿了几顿,人已经形销骨立。


    毕竟是国师之子,留着有些?用处,苍梧人怕他真的饿死了,才对他渐渐态度没那么恶劣。


    尤墨以为,在地牢里了却残生,便是自己今后的宿命,他从来不?敢贪求,国力式微的尾云能把自己光明正大地从苍梧王都太岁城里接出去?。


    他也早就做了准备,倘若苍梧人敢拿自己要挟尾云,要挟父亲,他便即刻撞柱自杀,以全忠节。


    但他没有能等到这?一天到来。


    这?天地牢里忽然开始人心惶惶,他们奔进奔出,说着什么,尤墨听不?到,只是隐约感觉到太岁城似是忽然变了天了。


    接着没过多久,便有一行人杀入了太岁王宫的地下?监牢,暗室中幽暗的壁灯火焰照着来人俊逸刚毅的脸。


    “陆象行?”尤墨失声道。


    他不?曾料到,最后是陆象行前来,搭救于己。


    “是蛮蛮让你?来的——”


    一句话未能问完,陆象行腰间的银雪已经劈开了牢锁,将尤墨从暗室监牢里不?由分?说地拽出门,冷凝道:“禁止废话,与我?走。”


    尤墨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实在一句话都懒得与自己多说。


    所以,他应当的确是受蛮蛮之托,来太岁解救自己。


    他原本还不?想走,恐自己拖累了陆象行,谁知一出暗室,才发觉外边火光冲天,原来陆象行并?非潜行而来,只为解救他,而是袭击了太岁城,火烧了王宫国库粮仓!


    看着苍梧人抱头鼠窜,毫无还击之力。


    尤墨终于死心丧气。


    父亲说得一点都不?错,他的确与公主无缘。


    有陆象行这?样的人在,公主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垂青自己。


    他输得,心服口?服。


    第 60 章


    得?胜凯旋的人潮喧喧嚷嚷, 从月亮城东门一直欢送到?西门,等到?太后与国师被押送回王宫,街衢上依旧热闹不息。


    秋日的尾云国依然水汽丰沛,晚风袭来, 裹挟着湿润扑开了蛮蛮额前的几绺碎发。


    她再一次望向远处。


    东门已空, 不会再有人来。


    尤墨顿了顿,终是再一次开了口:“他——有?一句让我带给你。”


    蛮蛮疑惑, 有?什么话, 陆象行竟然会让一向看不对?眼的尤墨带给她?


    她闪烁着明眸,一动未动, 等待着尤墨下文。


    尤墨面色浅白,唇色偏淡, 稍稍停滞,后艰难而?迟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他说,他不会再回尾云了。”


    蛮蛮听得?此言, 顿时眼珠一轮:“什么意思?他不会再回尾云?”


    虽然, 陆象行襄助尾云大破苍梧敌军, 生擒了苍梧太后和国师,为尾云挣得?了西南一席之地, 让尾云得?以高枕无忧,本就是他们对?陆象行有?所亏欠,作为亏欠的一方,不应对?被亏欠的一方提有?任何要求。


    但……


    他曾经说过?的!说她值得?,说他爱她!


    这一次他又?打退堂鼓了吗?


    蛮蛮不敢相信,她迫不及待地问尤墨:“他去哪了?回上国?他让我去上国找他?”


    尤墨迟疑道:“好像……不是, 我看他,没有?那个意思。”


    蛮蛮怔了怔, 方才还按捺不住激动和雀跃的心?被泼了一桶冷水,凉透了,像冬日长安的房檐下会结的冰棱,尖锐,扎得?疼痛。


    尤墨吐了口气:“蛮蛮。也许是你们之间闹了矛盾?”


    蛮蛮心?想,哪有?什么矛盾?他离去时,不告而?别?,回来看她一眼之后,又?一次不告而?别?。


    一次又?一次,分明是他。


    蛮蛮再也不会满心?期待能在这尾云都城最高的吊脚楼上望到?什么了。


    她咬紧了唇瓣,尖利的虎牙齿尖几乎将唇肉磕出丝丝血迹来。


    心?里忖道:你回大宣,一句告别?没有?,只让尤墨带一句话来,你不让我去找你,难道我还会眼巴巴去找你么?我可没那么好勾引,陆象行你算盘打错了!


    在尤墨的惊怔中,蛮蛮气恼地一句话也没甩下,便一抽衣袖转步而?回。


    尤墨回了国师府,向已两鬓斑白的父亲告罪,父子俩痛哭流涕,重聚天伦,自是不必细说。


    蛮蛮气得?晚膳也没用,咋呼地搬起?腿上了床榻,小苹抱了青鸾来请她喂奶,蛮蛮一看到?这张拳头?大的脸蛋就想到?了她没良心?的生父,再次气不打一处来,差点?连女儿也没投喂。


    好在蛮蛮倒不会为了陆象行丧失理智,看了眼可怜兮兮、等着吃奶的孩子,终究是心?软如棉,再也念不及她那可恶的父亲,径直将小丫头?抱了来,揣在怀里。


    解开衣衫,释放母乳,青鸾吃得?吧唧吧唧,水葡萄似的眼珠动也不动地望着母亲,像是能感知?娘亲的不虞。


    蛮蛮将青鸾喂饱,重新卷上襁褓,脸蛋朝着青鸾稚嫩的小脸贴了上去。


    嘴里喃喃着道:“青鸾啊,你爹不要你了。你看!所以娘亲当初带着你逃回长安,是对?的吧。”


    什么她值得?。


    是他不值得?!


    蛮蛮厌恶一次一次的不告而?别?,陆象行却?抛下她三次。


    若是她还不知?死活地北上去寻他,她就是天底下最蠢钝如猪的女人。


    青鸾自是听不明白娘亲的话中之意,亮丽的黑眸呆呆地凝着,漂亮得?似澄水之中新滴的两滴浓墨。


    蛮蛮放青鸾在一旁安睡,自己也躺回被中。


    只是这般生着气,到?底是睡不着,睡了一晌,忽然觉得?胸口颇为疼痛,像是有?铁锥子在里间反复地凿砸。


    本想就这般捱着,不惊动旁人,可过?了半夜实?在捱不住,叫来小苹,让她去请巫医。


    也许是生了孩子以后自带的一些病症,蛮蛮并未放在心?上。


    等巫医来了以后,说法也大致是如此,并开了一些药。


    小苹照方抓药拿来煎熬,煮给蛮蛮喝了以后,蛮蛮终于是好些了,便再度躺下来,得?以入睡。


    次日,尾云军队在一叶峡口大破残贼,诛灭苍梧上万兵力,获得?此战以来的第二次大捷。


    尾云军队班师回朝那日,全城百姓列道迎接。


    但回来的人里,少了百姓们最期待见到?的人,不禁暗暗地感到?失望。


    蛮蛮没有?登吊脚楼去望,在含玉宫里抱着青鸾等候着消息。


    秋尼回来后,到?次间为自己斟茶满盏,吃了痛快了些许,方才对?蛮蛮敞开了肚皮大笑道:“蛮蛮,哥哥这辈子没这么痛快过?!”


    又?是一阵吨吨吨的茶水入腹的声音,秋尼仰面躺在檀木福寿纹的扶手椅上,像是饮醉了一般,蛮蛮怀中揣着青鸾向他走来,脚步定在帘门处,忽听一声悠长的叹,像是满足,又?像是,还未完全满足。


    “可惜——”


    秋尼睁开两眼,望着花纹繁复的穹顶,嘴中溢出又?一串长长的叹息。


    “可惜,没能让那叶擦风为茵茵偿命。”


    蛮蛮的脚停滞在帘门间,听着王兄的这一声叹,垂眸敛容。


    一直到?今天,王兄还认为,是叶擦风害死了嫂子。


    虽然叶擦风对?嫂子的死也有?责任,但如茵自始至终对?尾云都不存任何好意。


    这些年,她在王宫中,不仅逐清了从?前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时便已跟随在侧的老人,还有?,挑拨国主与公主的兄妹之情,向苍梧传递尾云的消息,害王兄此生不能生育子嗣,这些,也都是如茵王后所为。


    叶擦风最该为之偿命的,是尾云数万将士,他们是在抗击侵略的屈辱的战争中含恨而?终。


    听到?了妹妹来时的动静,秋尼朝她招手。


    “蛮蛮。”


    他的眼睛沁出了一团湿热。


    蛮蛮靠近,穿过?了帘门向着他走来。


    秋尼吁着气,潦倒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哥哥特别?没用?这些年,不仅没保护好你,事到?临头?,还要向陆象行借力,哥哥明知?,你还没原谅他,最是讨厌他了……”


    说起?陆象行,蛮蛮心?里微微一顿。


    但接着他便道:“哥哥懦弱无能,当初让你去和亲,求着你嫁给陆象行那个家伙。后来你受了欺负回来,哥哥还要为了尾云求你再去同他和好,其实?想想,哥哥这些年对?不住你,皆是因为我无能。”


    蛮蛮想摇头?,可,她最终只是什么都没说。


    秋尼嘲讽道:“我毕竟是看错了。陆象行这次并没有?回来。想来他上国大将军,怎会一世羁留尾云?蛮蛮,今以后,你不要再想他了。”


    原来,他果真没有?回来。


    蛮蛮心?里最后的疑惑也终于确认了。


    踟蹰一晌,她扯了下唇角,嘴硬:“我才不想他。”


    也许是说了谎话的缘故,蛮蛮很快就因这一句话遭了报应。


    昨夜里吃了药压下去的胸痛卷土重来,并气势汹汹,比昨晚还要更激烈些,疼得?她害怕失手摔了孩子不得?已抱紧了青鸾,怀里的宝贝疙瘩霎时啼哭响亮。


    秋尼连忙将蛮蛮怀里的女儿接住,一手试图挽住蛮蛮,但他这副身子骨实?在太虚弱了,险些又?将蛮蛮摔倒在地,只能顺力让蛮蛮坐到?他适才躺的扶手椅。


    蛮蛮一口气似是上不来,胸口像是什么梗住了,疼得?厉害。


    在秋尼声声催促巫医的间隙里,她抚着胸口,来回地抚了几十下,也不禁丝毫平息。


    巫医来看诊,也是两股战战,冷汗涔涔,看了半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公主心?口疼得?厉害,却?一直未明病因,也不敢贸然用药。


    昨夜里用的那些药均是止疼的,不可多?吃。


    眼下他们是无计可施,跪地求饶,一个个头?磕得?又?响又?沉。


    蛮蛮蜷缩在榻上,银牙紧咬,汗如雨露挂在桃花般粉润的脸颊上。


    巫医的磕头?声吵得?秋尼心?烦难耐,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最终,也是无法。


    他只得?抬起?手臂道:“去大灵清寺,请巫长来,就说公主突发怪疾,宫中无可医治。”


    蛮蛮这回的发作,比昨夜里还要厉害些,昨夜只是搅和得?不得?安宁,无法入睡,今日却?是翻江倒海反反复复,发作时不禁心?脏抽疼,像是连肠胃都一寸寸绞断了。


    大灵清寺巫长来时,已经是黎明,蛮蛮疼了一夜了,此时的她已经脱力,巫医没有?办法,只得?先用了特殊的手法让公主暂时昏厥。


    巫长来后,退下左右,连国主也不得?在内。


    只留下蛮蛮与她后,她取出了一条锦帕,蘸了药粉,在蛮蛮的鼻端轻一抛撒,蛮蛮霎时醒转。


    只是醒转之后那股剧痛便又?开始无孔不入,往身体血液、毛发各处直窜,疼得?她受不了。


    她迷迷糊糊开始想,她的这种疼痛,与当日喜宴上陆象行咒发时的疼痛相比,也不知?谁更厉害?


    一念起?,她垂眼,满眼的嘲弄。


    她怎么还在想陆象行。


    巫长连点?了蛮蛮几处穴位,先帮她暂时缓和一些疼痛,之后则开始看诊。


    她用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刺入了蛮蛮胸口,她一直喊着疼的部位。


    银针在穴位里慢捻,取出时,银针的尖端竟然染了一丝黑。


    “公主,原来是中了蛊毒。”


    巫长低声道。


    她冷静的声音,让蛮蛮一瞬手脚冰凉。


    蛊毒?


    她自己就是修习蛊术的南疆女子,南疆人练习蛊术但自己从?来不会对?自己下蛊,旁人也不可能对?她下得?了蛊,她又?是如何中蛊的?


    蛮蛮脸色苍白,支起?半边身体,撑着一口气,缓缓问道:“我中了蛊?怎么我竟全然不知?。巫长,我中的什么蛊?”


    巫长用手背触摸了蛮蛮的额头?,叹息:“此蛊由来已久,公


    PanPan


    主,可要微臣替你解开?”


    蛮蛮更加惊奇:“我中蛊很久了?怎么我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这些年,我身体也没有?任何异样啊。”


    巫长道:“此蛊并非是要命的蛊,应当是公主自己为自己种下的。但任何蛊虫,一旦进入了人的身体,就会肆意妄夺宿主身体的养分。这蛊虫在公主体内多?年,并未死透,许是分娩之时太过?吃力虚弱,惊醒了蛊虫,让那蛊虫重新复苏的缘故。”


    蛮蛮对?此仍无任何印象。


    这时她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是丢失过?一段记忆。


    在那段尘封的记忆里,似乎掩藏了太多?真相。


    她一定是为了逃避些什么,才对?自己下了蛊。


    “巫长,就请您为我解开吧。我想知?道,我究竟为了什么,当了懦夫。”


    巫长颔首:“公主请阖目。”


    过?程是会有?一些痛苦,这点?蛮蛮早有?准备。


    巫长将银针刺入她的胸口几处大穴,剧痛袭来,蛮蛮的眼前闪过?一片白芒。


    刺目的白光一瞬即过?,疼痛愈演愈烈。


    巫长取了一条棉帕,接过?蛮蛮的一滴心?头?血,血沿着银针刺破的伤口涌出,渗入洁白的棉帕。


    帕子顿时被浸作黑色。


    蛊毒血被释放出来,蛮蛮的脑中霍然出现了许多?画面。


    已是好几年前,当年的蛮蛮还只是一个青葱年华的小少女,爱赤着脚丫在山间行走,一步一摇,铃铛轻响。


    凤凰山终年覆翠,绿叶不凋,她丢失的记忆,就从?那个炎炎夏日伊始。


    蛮蛮开始渐渐、渐渐地感觉到?,王兄取了新嫂子以后,他的关注不再会时时落在自己身上,从?前她最爱缠着王兄讲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王兄总也很有?耐心?,但如茵王后的到?来,似乎正?在悄没声息地改变着什么。


    王兄对?她下了禁足令,禁止她未经允许去他的寝宫,去前必先通传。


    不但如此,以往的敬天仪式都由她来主导,今年也换成了王后。


    “成亲,真的有?那么好么?”


    蛮蛮问尤墨,手托香腮,目光茫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一点?鸥鹭。


    尤墨心?里激动,心?想公主难道终于是开了窍了么?


    “自然。”


    蛮蛮不理解:“有?什么好啊?”


    尤墨想了想说:“比如,可以经常与心?上人在一起?,有?人为你嘘寒问暖,有?人问你粥可尚温,有?人在你危难之时挺身相护,有?人与你白首偕老,到?了老时互相扶持以做倚仗。”


    “听起?来似乎不错。”


    蛮蛮嘟着的嘴唇上横着一条银光灿烂的铃铛索,她仰在清凉的夏日微风里的脸蛋,白皙若瓷,光滑透理,是最上好的白瓷薄胎釉。


    尤墨内心?如江海大浪,滔滔不绝。


    公主,公主,快看我,快看我一眼!


    他满心?激动,蛮蛮却?一拍大腿,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少女全身沐浴在璀璨的晴丝里,摇曳的银链耳饰闪闪发亮,却?不及她的笑靥半分。


    “你说得?对?!”


    蛮蛮小手叉着小蛮腰,回眸,笑靥明媚。


    在尤墨忐忑地失去了呼吸之时,公主却?不解风情地一指外边的天地,声音里满是傲然自信。


    “本公主也要去带一个男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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