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神弃之地(十三) 沙坑
听完他的请求, 艾莉卡道:“既然你也想去,那你们俩就一块儿下去吧,而且我不会解开你的手铐。”
她笑得天真无邪。
反观郁臻则气到跺脚。
落得这般最坏的结果, 并非杜彧所愿, 他本意和出发点是好的, 但生命掌握在别人手里时, 这种情况就无可避免会发生。
既不能长出翅膀逃出生天, 又不能歼灭所有敌人, 只好接纳命运了。
他需要多加考虑的是,到了下面, 郁臻有多少概率谋杀他。
“我觉得不行。”郁臻和艾莉卡申辩道, “你看看,我们两个人, 我被你射了一箭,他有伤在身、手也被铐住了, 下头却有三头饥肠辘辘的怪物;有一方处于绝对弱势的话, 就是单方面的厮杀,毫无观赏性, 我们可能活不过十分钟, 你想看刺激的就再加一个人。”
杜彧对郁臻刮目相看,想不到对方柔柔弱弱的,心肠如此歹毒。
而艾莉卡居然听信了这一提议,认真思考起第三人该挑选谁。
“就你吧。”艾莉卡就近点了一个。倒霉的第三人正是缺少舌头的哑巴3号。
杜彧或多或少庆幸自己是主动选择,虽然主动和被动面临的结局无甚差别, 但他没有把性命托付到艾莉卡这样的人手里, 实在是太好了。
被她挑中、赋予10以内的数字, 和身为底层俘虏的待遇实际是一样的, 随时可能因为她一时兴起、听信谗言,便成为家畜的口粮。
如果他有幸活下来了,这个地方还是不能留。
杜彧也不明白,他这想死又不肯自杀,一边送死一边渴望生存的心态,究竟算什么。
时间不容他深思,艾莉卡叫来人手,给他们三人的腰间拴上绳子。
这时,四面密密匝匝的洞穴欢呼声齐响!
杜彧朝他们挥舞手臂的方向仰头——在他们的上方 ,还有一个孔洞,边缘搭建了1.5米长宽、铁板材质的平台;随之一具庞大的身躯出现了,那身影宛如晚年余威犹在的雄狮,红色鬃毛披散,巨人迈着矫健的双腿踏出洞口,昂首立于摇摇欲坠的铁板上,绞紧的螺丝承重后发出咿呀咯吱的呻。吟。
郁臻的反抗无比正确。——杜彧想,换做是他,也宁愿下到坑里喂变异巨蜥。
艾莉卡拨弄着他腰间的麻绳检查是否牢固,说:“主人来啦,希望你们能贡献一出精彩的表演。”
郁臻鄙夷道:“一个瞎子看什么表演?”
“眼睛看不见,耳朵可以听。”艾莉卡啧声道,“你好暴躁哦。”
这口沙坑深数十米,他们各自被一条绳索悬吊在岩壁上,缓慢下放。
郁臻体重轻,荡在空中,和杜彧搭话:“——喂!我又被你害惨了!”
杜彧置若罔闻,这话他没法接。
“一会儿我们三个,一人对付一只!听见没!敢拖我后腿你就死定了!”
“知道了。”杜彧敷衍地应道。
郁臻转过头和3号重复叫嚣了一遍。
他话未说完,上头的人便割断了3号的绳子,刚还在眼前的人下一瞬间就消失在视野里。
郁臻悚然地攥紧绳索,然而他就是第二个——
“哇啊——!”
第三是杜彧。
坠空摔落十多米,砸进沙地的感觉不好受,细沙无孔不入地钻进口鼻,满面尘埃。
很多时候存活率是由运气主宰,杜彧落入离变异怪蜥最偏远的角落,尚有时间空隙供他翻身喘气;另外两人却不那么好运,最倒霉的是3号,他最先降落,那三头怪物一早瞄准了他,待他一落地,身体便如艾莉卡丢下来的那块生肉般,被两条巨蜥分别衔住左臂和右脚,撕扯开来!
由于3号没有舌头,不能惨叫嘶吼,悲剧上演时周围最响亮是洞穴中观众们的叹惋叫骂。
郁臻是其次倒霉的,他正巧落在冲向3号的第三条变异蜥前方,像一盘挡住了它的去路的天降美食。
杜彧无疑最幸运,落地后他解开腰上拖曳的碍事绳索,先看了一眼被两头怪蜥分食的3号,再看向快爬到蜥蜴背上躲避袭击的郁臻,最后视线投到脚下——不知名动物的骸骨掩埋在沙层里。
郁臻腹部流出的鲜血,引诱着怪物的齿缝淌下黏糊的唾液。光溜溜的透明皮肤,无眼无鼻,尖利的细牙……引起了那段令他相当不适的回忆!
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不就是某人的错吗?
他卯足了劲,在变异怪蜥扑身而来的最佳时机,将掌心里断裂的箭矢捅进了它扁平的下颚!然后持续施力,握紧那一截短短的箭尖划破了那柔韧厚实的肌理皮肤……
压在他身上的巨型食肉动物,如同被滚水烫皮的青蛙,划动粗短的四肢嘶鸣不已。
湿腻的血水涌出,淋得他手指打滑握不住断箭,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才到心脏的位置。
“嘭。”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压得他近乎窒息的巨蜥剧烈挣扎了两下,张大嘴不动了。
郁臻曲膝顶开它,仿佛掀掉了幕布,沙坑上空的橘红色夕阳照耀着他的脸,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贪婪地呼吸,连伤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不过一秒,一只骨感修长的手侵入他的眼帘,紧接着是杜彧那张令他生厌的脸。
他们俩没死,头顶的观众们显然极为不满,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往坑底扔来皮手套、铁钉、打火机等杂物。
剩下的两条巨蜥还在专心撕咬进食,3号的尸体够它们吃好一阵子了。郁臻发现它们和自己记忆中的变异生物不同——只占了体型大的优势而已,臃肿迟笨、智力低下——也许是病毒来到地球以后水土不服,改写基因的特性有所减弱。
他被人搀扶着坐起,杜彧骨子里的贴心一如往昔,还知道扶他的腰,以免扯裂腹部的新伤。
他观察到杜彧用来刺穿怪物脊椎的东西,竟是一根腿骨。
杜彧对郁臻开膛破肚的凶器颇感惊奇,不惜把手伸进怪蜥的皮肉,挑出了那截不足手掌长的残缺箭矢。
“你在哪里找到的?”
郁臻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的肚子里。”
“你真勇敢。”杜彧由衷道。他十分欣赏郁臻这部分个性:不怕牺牲,只要能够活下去,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旺盛得犹如野草的生命力,踩不灭,烧不毁,与其纤柔弱质的外表极不相符。
“时间过去多久了?”郁臻问。艾莉卡要他们在坑里活过一小时。
杜彧:“不知道,可能十五分钟。”
“Ok.我不习惯守株待兔,得把那两只一起弄死。”郁臻望着角落的残忍一幕道。
“你能行吗?”杜彧质疑,眼神瞟向他反复被血晕透的衣服。
郁臻用行动证明,杀生这回事,他永远没问题。
郁臻捡起杜彧丢的麻绳,打结制成套索;一根锋利的腿骨和一只套索,足以对付两头毫无智商的动物,尤其是它们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夺走的时候。
过程轻松得可略过不提,步骤类似捕杀山羊和野牛,可能比那更困难点,因为这两条蜥蜴没有角;他们分工合作,一人套住怪蜥鳄鱼般的尖嘴,拉拽收紧,另一人举高腿骨再插下,刺穿它的脊柱。
两人合力杀死第一头巨蜥的半小时里,因配合不够险些让它逃掉;但到了第二次,彼此间的默契显著提升,动作一气呵成,全程仅耗费了8分钟。
看他们有惊无险地依次解决了三头怪物,上方洞穴的看客们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轰然散去。
郁臻腹部的箭伤血流如注,幸亏伤口小,否则他已经失血过多陷入休克了。
杜彧打算扶他,手还未伸上前,就被瞪得放下了。
观众席留下的最后一人是艾莉卡,她兴高采烈地舞动双臂,原地蹦跳,喊道:“恭喜你们啊!我的3号和9号!”
她甜蜜活泼的嗓音传遍了偌大的深坑,宣布他们暂时活下来了。
郁臻的纹身将刺在颈侧,完美继承上一任3号的位置。
他被摁着头暴露出颈脖,任人抚摸描画,长针蘸着墨水扎进皮肤,带起一片绵密尖锐的痛楚。
“亲点啊你妈的……”他疼得眼泪朦胧,声音直颤。
杜彧旁观在侧,手指不自觉地发痒,有冲动想要把眼前的场景画下来,可惜他没有纸笔。
正在认真作业的纹身师没有耳朵,光秃秃的鬓角皮肤凹凸不平,据说是在年轻时被炸掉了左耳;右边的伤疤则不同,是光滑的切面,听觉被毁。艾莉卡干的,她说这样才对称。——这座地下大本营里有相当数量的残疾人,原因不明;但艾莉卡的残虐嗜好应对此有贡献,前任3号的舌头大约也是她割掉的。
话说回来,既然纹身师听不见,杜彧可以和人畅所欲言地聊天了。
“你还要救人吗?”
郁臻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瓮声瓮气道:“救啊,为什么不救?”
杜彧:“怎么救?”
“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郁臻说。
听着像是一句赌气的话。杜彧笑道:“怎么杀啊?”
“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杜彧又笑,心想这说了等于白说。
“你不要笑,很快你就知道了。”郁臻信心十足道。
第142章 神弃之地(十四) 母亲
猎鹰大本营聚居了上千人, 沙漠地下城的规模远超他们的想象。
两人一路遇见并最终加入的数字编号团体,是居住在基地上层的武力组织,主要成员为十六岁以上的青壮年男性, 现任指挥使是艾莉卡——她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能胜任这一职务, 只因为她是首领的女儿, 但她并不叫他父亲, 而是称呼他为“主人”。
基地的首领, 大本营所有居民、奴隶的主人, 就是那个被叛逃者叫做“怪胎”的红发巨人,他占据着这里唯一有光和窗户的房间。
在岩层更深处的下层区还生活着大量从沙漠外掠夺来的流民, 身强体壮的男性被编好数字、刺上纹身, 成为上层的驻地守卫和劫匪;老弱病残与妇孺留在最底层,负责生活必须的家务劳作, 例如挖井储水、播种稀有的植被蔬菜,这些年他们的血汗在沙漠中浇灌出了一块袖珍绿洲。
艾莉卡每天会和她挑选的10以内编号者共进晚餐, 她餐桌上食物的规格仅次于最顶层;除此之外, 被她选中的人不拥有任何特权,还会被强制参与每一轮户外执勤。
杜彧和郁臻作为新人, 因贡献了一场令艾莉卡满意的杀戮表演, 获得了额外优待:5天的养伤恢复时间。
这期间他们不必跟随大部队出勤,可也不能四处活动,必须随时听候差遣,跟在艾莉卡身后接受她潦草的“入职培训”。
“我们共有编号HT的13条路线,每个月将派出不同小队外出探索、采集补给——不要以为这只是座一无所有的沙漠, 其实好几处无人区的地下都被开发过;不知道是从前世界上的哪个国家, 在这片地底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 他们还建立起监狱、生化实验室、军事基地和信号站。当然, 除了武器库和信号站,其他的都在内斗中毁于一旦了。”
“我是在大本营出生的,妈妈怀着我的那年,乘坐监狱的专线航班来沙漠里探望她与世隔离的丈夫,结果她再没能回去……”
艾莉卡喜欢穿白裙子,走路时总像在跳舞,按她的说法,她的年纪应不超过十九岁,若非亲眼所见,叫人很难想象她这副小女孩的皮囊下藏着那样的残忍。
“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大本营半步,更没见过沙漠外的世界,但是地球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吧?”她脚尖一旋,猛地转身,直直地望进杜彧的眼睛,“——我你看我干什么?想掐死我啊?”
杜彧被问住了。他看她,是觉得她从小生活在沙漠,皮肤还这样白皙,不可思议。
单说掐死她其实很容易,她的脖子细得要命,可数千人里没有一个这么做的。不是没有人敢,而是大家心里清楚,杀了艾莉卡无济于事,还会有比她更荒唐的人接替她的位置。
她从未离开过地下城——这足以说明,她只是套在主人手上的漂亮手偶,不具备实权,偶尔贪玩罢了。
底下的人恐惧的不是她,是举起她的操纵者,对她的乖顺敬畏,都是对她身后主人的谄媚。
人就是如此一层层被奴化的。
“我没有那种愚蠢的想法。”杜彧说,至少在摸清逃生之路前,他不会动手。
但没想到——
“我有。”郁臻直言不讳道,“我在想挟持你的话,就几分胜算逃跑。”
艾莉卡的两只手举在耳边,合拢五指,俏皮道:“0.”
郁臻:“我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咯,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但我没有父亲,我不过是他众多奴隶中的一个;倘若有人伤害我,那便是侵犯了他的权威,他会把你们杀掉。然而你们同样是属于他的财产,如果我的存在给他造成了财产损失,他会连你们带我一起——”艾莉卡右手比起枪的形状,并起的食指和中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头一歪,自带音效道:“BANG!”
“杀掉的。”她撇嘴接了一句结尾。
“你知道还要做帮凶……天生女魔头。”郁臻道。
“我倒是想不做,那我估计会变成一份奖品赏赐给某人,然后生好多好多的孩子。”艾莉卡转回去,两手背在身后,“你自己都知道,当玩物的滋味生不如死,不如逃跑搏一把,那也能理解我的选择吧?”
郁臻:“我不理解。”
艾莉卡:“也是,你又不是我,不跟你说啦。”
郁臻仍然暗自嘀咕着“女魔头”。
在他愁眉苦脸的表情里,杜彧读到了担忧,问:“你在想你妹妹?”
“倒不算是我妹妹……我认识她的时间不长。”郁臻悄悄指着前面的艾莉卡说,“听她讲的,那个红毛怪胎老瞎子真是禽兽不如,我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小孩了。”
杜彧:“你见到她了?”
“嗯。”郁臻点头,“她在上面的房间里,和别的女人关在一起……”
“你妹妹?”艾莉卡听力灵敏,裙摆如翻旋的白花,回过头来,“是那个小女孩吗?”
“对。”郁臻嫉恶如仇道,“我就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
“噢!你们是来救人的!” 艾莉卡恍然大悟。
她说:“我从精神上支持你们的反抗精神,如果你们想到了救人和逃离的万全之策,记得带上我。”
“你开什么玩笑啊?”郁臻看样子很想揍她。杜彧犹豫是否该上手拦一下。
“不是开玩笑。”艾莉卡的脸色一本正经,“这里每个出口都有持枪守卫把持,我若是敢踏出一步,会被直接击毙;所以就活动范围方面而言,你们可比我自由多了。”
郁臻半信半疑:“那你当我们的内应,作为答谢,我们可以想方设法把你藏起来带出去。”
“我不会一个人走的,再者你们没有单独外出的机会,要掩人耳目将我藏起来,是难点之一;其二,即便成功逃出去了,又要如何摆脱他们呢?单凭我们三人的力量,要对抗几百人的追击,然后走出沙漠,怎么想都不可能实现。”艾莉卡叹气道,“我和你们里应外合,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能成功逃走,因为只有你们两人的话,他们不会穷追不舍,可如果带上我和其他人,你们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郁臻转而瞧着杜彧,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杜彧问艾莉卡:“你说你不会一个人走,那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还在这儿。”艾莉卡说,“走呀,带你们去看看她。”
下层区的环境和地窖无异,阴冷干燥,艾莉卡带他们走进一条很深的路,长长的石梯仿佛直通向地底,看不见的尽头阴影遮盖,晕成一汪黑色浓雾。
台阶两侧的岩壁被人工凿刻出大小不一的石窟,浅浅的洞窟里铺着废旧棉絮和肮脏毛毯,空出的角落摆放着铁壶、钵盆、锅碗等生活用具;现在是白天,但凡还能走动的人,都被驱赶去了仓库晾晒整理囤积的物资,遗留在此的全是失去行动力的伤者病患。
他们如柔顺的羔羊,安静卧在自己的窝里,虚弱得似乎睁开眼皮也会耗尽周身力气。
杜彧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一双死海般眼睛,深沉幽邃,来自一位形如槁木的垂死老人;他与其对视了寸许时间,却不懂那股死气意味着什么。
艾莉卡停在一阶石梯上,她面对的石窟里躺着一名白发如霜的妇人;那张被皱纹爬满额头与眼角的脸庞,皲裂的嘴唇、黧黑的皮肤,已看不出丝毫美丽的轮廓,唯有缓慢抬起的眼皮下那对茶色眼珠还算清明。
“妈妈,我来看你啦。”
杜彧怔了一瞬,光看外表,他决计想不到这名老妇人会是鲜亮少女的母亲。
他对于自己母亲的记忆还很清晰,因为疏远的母子关系,他并未深刻体会过母爱的温暖;母亲更像一尊焕发着光辉的圣像,那份远观时出众夺目的美丽,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你有妈妈。”郁臻愤怒道。
艾莉卡反问:“你没有吗?”
郁臻:“我就是没有啊!”
“好吧,为你感到遗憾。”艾莉卡握住母亲的双手,“妈妈,你看,我抓到了两个新人。”
然而妇人置若罔闻,眼睛呆滞地凝视着虚空。
杜彧:“她怎么了?”
“不知道,这里又没有医生。”艾莉卡习以为常地抚摸母亲枯瘦的手背,“她生我时难产,虽然捡回一命,但再也无法生育了,于是的她丈夫把她丢到角落里自生自灭;她很坚强,靠自己活了下来,可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她也许都不认识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她女儿呢。”
“可能是报应吧,他这十多年来抓了不少女人替他繁育后代,可惜生出的孩子全部夭折了。”艾莉卡笑道,“到头来始终就我一个女儿。”
“说到这地步,你们该了解了?我留你们一命的原因。”
郁臻撇清道:“什么呀?什么你留我们一命,我们的命是靠自己挣回来的!”
艾莉卡两手抱臂,扬高下巴说:“我不是女魔头,没有虐杀活人的癖好,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测试你们,看你们身上有无带我逃走的本事。”
她对郁臻道:“我承认啦,我一开始是瞧不上你,觉得你很弱很逊,一看就不能打,不如送去讨好他;谁知你跑掉了,蛮机灵的嘛,我想再给你个机会,于是有了昨天那场戏。结果你的表现真没让我失望!我对你完全改观了!牺牲一个哑巴换你,我认为值得。”
“还有你。”艾莉卡又看向杜彧,“你肯舍命救同伴,说明你是个好人,如果跟你们合作,或许真有机会逃离这里。”
“你、说、什、么……”郁臻咬牙切齿,手掌攥紧了拳头,眼看要抬手朝艾莉卡扇去,杜彧立刻拦下了。
他拉住郁臻的手臂,把人往自己身边带,隔开两人的距离。
“不能动手。”
郁臻甩掉他的桎梏,怒火转移到他身上,“滚开!就你有风度!”
杜彧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他第一次遇到郁臻时,对方向他示好卖乖,那种出自习惯的亲昵,竟是假的?
剥掉乖巧的外壳,原来本身性格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
杜彧是个常年心不在焉的人,他唯一的兴趣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小郁身上了……
第143章 神弃之地(十五) 毒药
艾莉卡的卧室布置得温馨可爱, 符合她这年龄段的喜好,就是不晓得她从哪里找来的布娃娃和天蓝色床单。
郁臻终究是没揍她,但横竖看她不顺眼, 阴阳怪气道:“喂, 你不知道带男人回卧室的行为代表着什么吗?”
艾莉卡往自己的小床边一坐, 拍拍身侧的位置, “那你来呀,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能耐。”
郁臻跃跃欲试的捋起袖子, “你还敢挑衅我,我真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不要闹了。”杜彧打断道, “你又不是小朋友, 别跟她计较无聊的事。”
艾莉卡欢快地荡着腿,说:“就凭你还想吓唬我?我是一点也不怕男人的, 何况你这种不够男的。”
“我——”郁臻的狠话刚起个头,便被杜彧搂住肩, 拧转方向背过身去。
杜彧安抚他说:“别生气了, 她夸你呢。”
男性最突出的特质是暴力、攻击性、野蛮、恃强凌弱,这么一想, “不够男”的确是一种夸奖。
郁臻:“才不是!她就是看不起我!”
杜彧:“那你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啊。”
郁臻愣了半秒, 然后平复心情,淡淡道:“……你说的对。”
杜彧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起到的灭火效果,比往郁臻头顶泼一盆冷水的效果更佳,后者不再生气,在房间地板上落座。
——这类似于你歪打正着地按下了暴走机械狗的开关键, 使它从吠叫攻击模式转变为温驯, 庆幸之余不免想拿起它把玩观察一番。
于是杜彧跟着坐下, 在侧后方打量郁臻的后脑勺, 好奇心攀升到了顶峰。
“我们三个呢,暂且是同盟关系,我会帮助你们熟悉环境、找到适合的职位,也希望你们能早日立功,获取他的信任,然后策划出完美的逃跑路线。放心,有我的扶持安排,你们晋升只是时间问题,我保证不出半年,你们就能在这儿混得如鱼得水。”艾莉卡盘腿坐在床边,语气骄傲,好似势在必得。
“当然也说不好,万一半年后你们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呢。”
杜彧:“你曾经有和其他人达成过这样的约定吗?”
艾莉卡:“没有,大部分人连我的第一道测试都通不过,他们不是不相信我,就是想睡我。”
郁臻:“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不是?”
艾莉卡眨眨眼,“哦,那你是吗?”
杜彧有点期待郁臻的回答——该不至于又生气吧?却看见郁臻无语地扭开了脸,并说:“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艾莉卡“嘿嘿”笑了两声,指着杜彧问道:“那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他以为郁臻会回头,然而对方并没有,应该说表现得正相反。
郁臻没有被艾莉卡挑动情绪,懒散道:“你说是就是呗。”
一种介于心悸和颤栗之间的酥麻感蒙蔽了杜彧的感官,强势到令他眼中的万物失色——艾莉卡的金发粉裙子洋娃娃、天蓝色床单,连带她的脸蛋,一并褪色为黑白;而单调中唯一的色彩是郁臻的后脑勺,乌黑发丝毛茸茸的,像小动物,这角度看不见纹身,显得颈部肌肤雪白无瑕,只有耳朵尖略粉。
好可爱,是很想逗一逗的那种可爱。
“你说是就是”这么似是而非的回答,他很难不遐想,不过眼下不是讨论谁对谁有好感的时候。
“你的想法我懂。”郁臻说,“但我不想把时间耗在这个地方,其实离开的万全之策我早想好了,你答应配合我,我就告诉你,并且让你加入。”
艾莉卡毫不迟疑道:“只要能离开,我绝对无条件配合你。可是我不太相信你所谓的万全之策呢。”
郁臻:“我的办法很简单,就看你敢不敢帮我了。”
艾莉卡:“说说看。”
郁臻竖起食指,“我有一种毒药,可以让所有阻碍我们的人在五分钟内死亡;我敢把它给你,你敢替我下毒吗?”
“哇哦。”艾莉卡讶异道,“所有人?这我真得好好考虑。”
到了没人的地方,杜彧将郁臻拽到墙角,问:“你哪里来的什么毒药?”
郁臻站直挺背还是不如他高,坦然地仰望他,“这可说来话长了。”
杜彧:“哪种毒,拿给我看。”
郁臻:“为什么要给你?”
“你说呢?”杜彧严肃道,“我们是同伴,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
郁臻和他对视良晌,眼睛一眨不眨,后来终于累了,认输道:“好啦,给你看就是了。”
随后郁臻撩起衣服下摆,细瘦的腰腹间缠着一圈圈白色绷带。
杜彧:“这是干什么?”
郁臻哀怨地叹道:“在我的肚子里。”
他们以郁臻腹部的伤口开裂、缝上有助愈合为由,返回去向艾莉卡借了刀片、一根缝衣针、一卷棉线,以及酒精和蜡烛;过程并不顺利,艾莉卡闹着要郁臻解开绷带看伤势,两人磨了好半天她才答应借。
而且没有酒精,只有一瓶蒙灰的伏特加,用完了得还。
两人躲去了一条狭窄的石廊深处,在昏暗的灯光下,蜡烛滋滋地燃烧着,红光映脸。杜彧揭开郁臻腹间缠绕的绷带,然后是敷在创口上的纱布;一个小拇指大小的血窟窿随着呼吸时收腹的起伏翕合开张,凝固的血痂堪堪止住了血,伤口湿润得随时会迸裂。
杜彧仍旧无法置信,确认道:“你把毒药藏在肚子里?”
“不然呢?”郁臻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我对自己心黑手狠,咱们现在可半点儿活路没有了,非得照那女魔头说的,在这里待上一年半载不可。”
杜彧捏着刀片,却一时半会儿下不去手,说:“你怎么会想到藏在身体里?”
“因为我有丰富的求生经验。”郁臻咬了咬嘴唇,“你也想得到吧?在很多恐怖片里,主角被抓到囚禁后,最关键的求救道具都会被坏人搜刮走,于是促成了必不可少的偷回道具桥段。我这叫未雨绸缪,天知道这个世界的下一秒还能展开什么荒谬剧情,为了不落俗套,也省事省力,我找到道具的第一时间,就把它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弄不丢抢不走,我随时需要,就能取出来。”
“但也可能会害死你,既然是毒药,假如它的容器在你体内碎了,你该怎么办?”杜彧的手指摸着那处箭伤周围红肿的皮肤。
他怀疑郁臻的精神状态异常,寻常人即便是出自防患于未然的心态,也不可能主动自残,这有违人的本能。郁臻这种做法背后的意义,已经超越疑心病,属于被迫害妄想症了。
想到此处,杜彧好奇得恨不能剖开对方的身体看看,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
郁臻被他摸得痒酥酥,曲腿踹他,“那也比坐以待毙强。——快点啊你!”
“我没给人开过刀,你忍忍。”杜彧揉揉对方的头毛。
“等一下!”郁臻挽留住他的手腕,“你洗手了吗?”
杜彧:“洗了。”
放到火上高温烤过的刀片纤薄如叶,划破皮肤的声音和剪纸无异,郁臻咬住自己的手背,眼眸在烛火照映里波光浮动,痛苦使眉毛拧起,细汗淋漓。
由于没有更多的辅助器具,杜彧沿箭矢戳出的小洞划开了一条2cm宽的刀口后,再细细地割开血痂,深红鲜血涌出的瞬间放下刀换成手。
没法形容把手指伸进别人肚子里是什么感觉,热热的,很滑很拥挤。在这之前,杜彧还思考过,郁臻的腰那么细,内脏如何放得下?现在他摸到了,温暖嫩滑的触感浸没他的指尖。
郁臻咬紧手背发出悲鸣,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眼神恨恨地催促他别磨叽。
此时,杜彧的指甲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也许和纽扣的尺寸差不多,他两指夹住那东西,飞快地抽离——
郁臻松开牙齿,卸力躺倒,宣泄似的喊出声,手指痛得痉挛,死死握紧。
杜彧将掏出的带血不明物放到旁边,他镇定如初,沾血的手指捻起穿好棉线的针,利索整齐地缝合好旧伤叠加的新伤,往上面倒了一滩酒液冲刷掉血污。
郁臻出乎意料地没叫唤,而是陡然正起身勾住了他的脖子,牙齿咬穿他的肩膀!
时间犹如静止了,两人紧密地相拥,血腥味弥漫彼此的鼻尖,肉身各处的疼痛牵连纠缠。
杜彧恍惚觉得被咬掉了一块肉,疼得眼皮直跳,但它依然等到对方咬过瘾了,才扒拉掉那只手,暗想:肚子都破了个洞,还有力气咬人,不可小觑。
郁臻呸掉嘴里的血,擦掉满脸泪痕,哑着声道:“疼死我了。”
“那不是我的错,你不应该咬我。”杜彧说,顺便将取来先前的纱布绷带,重新给对方缠上。
郁臻放弃讲理,凭声量制胜道:“怎么不是你的错!我今时今日遭受的一切!全、是、你、的、错!”
“——啊!”说完腰一软,倒过去。
杜彧下意识向前倾身,手快地扶住那段腰,不悦道:“你再叫大声点,可以把线崩断。”
郁臻呜呜咽咽地低啜起来,“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
杜彧突然心软,“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郁臻缓了半小时,总算有力气吱声,他平躺在地,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摊开手掌。
然后,一颗形状不规则的透明纽扣放入他的掌心。
杜彧在清洗过程中发现纽扣里装的是某种白色晶体粉末,细腻如沙。
“这就是你说的毒药?”
“嗯。”郁臻慢悠悠道,“这是一种病毒,我没猜错的话,是它改变了这个世界。”
杜彧花了少许时间,理清对方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白色晶体粉末状的剧毒物质,可在五分钟内使人毙命,曾带来了灭世之灾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且只有一种——原始病毒。
且不论现如今地球上是否残存着该类物质,即使有,也没人丧心病狂到随身携带。
“你是说,你把原始病毒藏在了肚子里?”杜彧感觉自己彻彻底底被愚弄了,垂头笑了笑,困惑地自问道,“我怎么会相信你?”
“你最好是信。”郁臻说,“因为,我当时就在那艘飞船上。”
第144章 神弃之地(十六) 弑父
“请问你今年多少岁?”
“比你大两岁。”
“你是想说, 你8岁就去了外太空是吗?”
见他不信,郁臻不屑道:“也罢,我很难和你解释。”
郁臻费劲地扶着墙站起身, 口中念念有词道:“嘶……要命了, 剖腹产是不是就这感觉, 我体验了多少人生第一次啊……”
杜彧虽不相信天方夜谭, 但出于同情还是主动上前搀扶伤者;他的想法是郁臻大概被人骗了, 才会相信那颗纽扣里放着病毒, 为一个谎言自残,蛮可怜的。
“你还笑……”郁臻怨气幽幽的眼睛紧盯他, “我马上要你笑不出来。”
艾莉卡嫌弃地拎起沾了血的棉线, 扫视他们二人,目光追着郁臻道:“他为什么看起来更虚弱了?”
“伤口裂了, 能不虚弱吗?”郁臻为自己辩解,又问, “让你考虑的事, 你考虑好没有?”
艾莉卡:“嗯……考虑好了,不过我得先试验你的毒药效果如何。万一杀不死人, 露馅儿了, 咱们就全完了。”
郁臻拿出那颗小小的纽扣,透明金属外壳内装着晶亮的白砂,像挂在衣领袖口的装饰品;不会与毒药、杀伤性生化武器产生任何联想。
但连杜彧也要承认,这件东西看起来,的确不属于当前世界, 能制作这等精细高纯度金属玻璃的工艺已经随科技和文明消亡了。它更像是来自20年前的社会, 那个人类还翱翔于太空、幻想着征服宇宙的时代。
他猝然想起初次见面那天, 郁臻带他去看的生化人残骸。
有没有可能……对方说的是真话呢?
艾莉卡捏起那枚她认为毫不起眼的纽扣, 将信将疑道:“就这?”
郁臻:“你可不要小看它,杀人威力超恐怖!”
艾莉卡:“姑且信你,那我们先去找个人实验毒性。”
说着,她在自己的床头拿下一只干净的杯子,将借给他们用以消毒的伏特加倒入了半杯,然后举着纽扣问郁臻:“这怎么打开?”
郁臻小心翼翼地接过纽扣,食指在它一面顶端的棱角摩挲了三下;纽扣本身的变化凭肉眼难以觉察,但将它放在杯口上方抖了抖,便有细如盐的白色粉末簌簌落进了酒液。
也许是一闪而过的错觉,杜彧仿若在酒中看见了五彩流溢的碎光。
艾莉卡去她的更衣室换了一条果绿色的长裙,她的裙子总是新靓艳丽,保存良好,和她的洋娃娃的来处一样是未解之谜。
为显郑重,她还戴上一双白手套,像位公主似的牵着裙摆,端起酒杯。说道:“走吧,去谋杀我血统上的父亲。”
两人跟在艾莉卡的后边,看得见她头顶的发旋。
郁臻指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对杜彧做口型:“女、魔、头……”
杜彧还未回应,艾莉卡先道:“我听得见哦。”
郁臻连忙噤声,心虚地低下头。
杜彧被逗笑,手放在他的后颈,捏了捏。
来到顶层豪华房间的门外,艾莉卡按响了门铃,紧接着铁门自动弹开门锁,翕开一条缝。
她回头对他们说:“嘘……不要说话,在门口等我。”
一抹鲜绿的裙角飘入门里,被白手套包裹的细手指将门带拢。
郁臻背靠着墙,焦灼难安,加上腹部伤口烧痛,开始啃起了手指。
杜彧有个怪癖,他不能看见别人啃手指,那使他浑身不适;所以他即时制止了郁臻的举动,主动说话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你还在担心你妹妹?”
“也不算。”郁臻回答他,自然没空啃手了,“担心有什么用呢,我遇见的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嗯。”杜彧深有同感。他离开安居的峡谷,不远万里来到这片沙漠,好像冥冥中注定了只有他一人能抵达目的地。令人怅然的是,并没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拯救,即使他不来,郁臻和他的小妹妹、艾莉卡,依然能在这里以别的方式活下去。
当他来了,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奇迹发生,出发前的设想和计划,在现实面前轻飘无力得像孩童堆砌的积木,风一吹便塌了。
“而且,究竟什么算担心?”郁臻自问自答起来,“我并非真切地关心着别人的安危,我所谓的担心,只是想看到一个结局,就算最后看不到,也没关系。我还是能继续一个人,过着毫无心理负担的生活。”
“我在原来的生活里,努力找寻自己和他人的联系,我跟他们一起吃饭、旅行,选择一两个合适的对象谈情说爱,像普通情侣那样;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那些人说,感受不到我需要他们。——是这个原因,导致的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吗?”郁臻很是苦恼地望着天。
“我不太理解啊,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自己跟自己玩,好不容易有个小伙伴,还被我害死了。那么我不需要别人,不是很正常吗?”
不知为何,杜彧能透过郁臻的言语,目睹那些画面,不是宽泛的想象,是具备细节和声音的记忆;好像他参与过郁臻的人生,见证了对方孤独和成长的瞬间,包括其被害死的小伙伴。
他不敢确信自己脑海中信息的真实性,思绪尽量避开它们的干扰,问:“你是害怕,被你需要的人,都会被你害死吗?”
“不。”郁臻直截地否定道,“很难说,我究竟在不在乎别人会被我害死。理智上,我知道如果有人因为我而失去生命,我应该为此忏悔和赎罪;但我的内心不会为此动荡,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正常人、要有正常的七情六欲,不然会遭到异样的眼光和排挤。所以我模仿他人,学着去伤心难过、遗憾流泪;人要有情绪,否则就不算人了。”
“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说过,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我朝我的仇人开枪时,想的是只要他死了,我从此就能安心睡觉了。果然,我杀了他以后,我那位儿时同伴的冤魂,再没有入梦纠缠过我。”
杜彧不置可否,保持着无伤大雅的兴味追问道:“你是说,你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你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全部是为了不被人当成冷血的异类,而假装的?”
“不是全部,我当然有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郁臻和他讲,“我的问题是,我没有这些也可以。不像你,你爱你姐姐,还爱得要死要活的,因为她伤害了你,你就痛苦抑郁不能自持,宁愿放弃现实,活在梦里。——但我永远不会这样,我没有特定人的爱,还是健全地长大了,并且活得好好的。”
杜彧蹙起眉,声音冷了几度,“谁告诉你,我爱我姐姐爱得要死要活了?”
郁臻:“我看见你随身带着她的照片。”
杜彧:“你翻我的东西?”
郁臻:“那张照片和你的速写一起掉到了地上,我是帮你捡起来放回包里才看见的。”
“你怎么判断那是我的姐姐?”杜彧回忆,这一路他绝对没有和郁臻提起过杜玟。
郁臻表情夸张,似乎他在明知故问,道:“拜托,你们长得很像。”
“我基本是我姐姐带大的,她教会我很多事,我是很爱她,但没有要死要活;说来她和你可能是一种人,不需要别人的爱。”
“不,她做人比我高明,她懂得利用别人对她的爱。”
杜彧的耐心顷刻间消磨殆尽,问:“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又不认识她。”
“我认识,是她让我到你身边来的。”郁臻握住他的手,“你感受一下,这是真实的人的温度,不是梦里的幻象。”
杜彧的手背被对方体温覆盖,郁臻的手掌比他凉一些,很干燥。
见他无动于衷,郁臻睁大眼睛问:“没有区别吗?”
杜彧礼貌地拿开那只手,说:“你的胡言乱语,应该适可而止。”
郁臻丧气地叹息:“这也太难了。”
随后不死心地贴过来,目光炯炯地紧盯他,“你看,艾莉卡在里面毒杀亲生父亲,我们在门外聊天,这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吗?更像是梦,对不对?”
杜彧:“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现实也许比梦境更荒诞。”
正当郁臻还有话要说,铁门轰隆地被人从里推开了——
艾莉卡惊魂未定地抖着手,指向门里,道:“有、有东西要出来了……”
闲话中断,杜彧起身冲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
一具庞大的身躯仰躺在宽阔的双人床中央,一头棕红的头发如同地表延伸的树根般铺散开,本属于人类颅骨的头部膨胀至原来的三倍大,粗砺皮肤撑成半透明的薄膜状,血管青筋断裂,浑浊的眼球被一根从脑内伸展的细长触须挤出了眼眶。
卧室敞亮洁净,地毯上滚落了一只空酒杯,床边的墙角蜷缩着一个深色皮肤的银发女人。
杜彧说:“把门关上。”
噗嗤。尸体畸变的头颅外侧,又戳出一根触须,根粗尖细,背面生着密密麻麻的小刺。
郁臻在艾莉卡关门的前一秒走进来,急忙往一边让去,“哇!我最讨厌的噩梦!”
第145章 神弃之地(十七) 诞生
杜彧曾有耳闻, 这种来自异星的怪物诞生于人的脑子,今天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它出生的过程。
像破壳的昆虫,先用最锋利的触角顶破脆薄的卵, 脑浆血水混合的浓稠汁液爆炸四溅, 浸入床单慢慢扩散——想体验的话, 可以试着砸碎一颗烂熟的番茄。
它们的皮肤都是透明的, 反着醇厚丝滑的奶白色光泽;这样形容并非想引起或影响食欲, 而是平心而论, 它们刚出生的幼弱形态实在称得上美丽。
很娇小,还不足成年人的手掌大, 但它形似螳螂的头部, 橙黄色的复眼——是的,这一只进化出了眼睛。还有柳条纤细的体型, 罗列齐整的肋骨,收成拱形的腰腹, 构成一种奇异的优美。
假如这仅仅是一件死物, 放在博物馆供人观赏的艺术品,他愿给予创作者最崇高的赞美;但当它是以人类无法解析的形式出现的强势基因, 具有超乎寻常的破坏力, 会威胁到自身存在安危的活物时,所有欣赏赞美便荡然无存,只剩头皮发麻的退避。
它刚得见天日,明显还无法站立,身上敷着一层鲜红粘膜, 那两条触角不是它的触须, 而是它的前肢, 下排生着刺状锯齿;它在泥泞粘液里, 挥动两柄锯子割裂碍事的胎膜。
墙边的银发女人厉声尖叫,吓得近乎晕厥,与卧房仅一墙之隔的囚室出现骚动,有洪亮的女声问:“吉美亚,外面发生了!?”伴随着锁链在地面拖动的丁零当啷声。
艾莉卡初生牛犊不怕虎,凑近看说道:“这和我抓到的蜥蜴,不是同一种东西吧?”
杜彧阻止她近一步往前的危险动作,“不是,别过去。”
艾莉卡:“它很厉害?”
郁臻:“我建议,咱们还是跑快点。”这也是他的原计划,艾莉卡杀人,怪物诞生后他们趁乱逃跑。
不过现在看来他遗忘疏漏的细节过多,比如囚室里人解开锁链要时间,怎么和这小东西周旋也没考虑到——都怪他去和杜彧聊人生了,可恶啊一心不能二用!
“这么多人呢,怎么跑?”艾莉卡白了他一眼,嘲讽他贪生怕死;然后转回去看着怪物说,“既然它还小,我们把它扼杀在摇篮中不就行了。”
说罢她跑进隔壁的浴室,再出来时两只手正为一把短。枪上膛,没等其他人说什么,她的枪口瞄准尸体身上挣扎的幼体异种生物,打出第一颗子弹——
郁臻及时蒙住耳朵,但仍被响亮的枪声震得发懵,再定睛看去时,床上的小怪物已经不见了。
艾莉卡茫然地看了看冒着硝烟的枪管,“诶?没打着吗?”
杜彧道:“快躲开!”
郁臻不确定这句话是否是对自己说的,总之他敏捷地躲开了,而一道小小的残影疾速冲向他方才所站的位置!
没有目标物的阻碍,它撞到了墙壁上,留下了湿淋淋的印记;那叫声不像是任何一种已知生物发出的,既沙哑又尖锐,既凄厉又孱弱,矛盾诡异得无以言状。
“你快打它呀!”郁臻崩溃地躲到艾莉卡背后,指挥她开枪。还说:“杜彧,你把门打开,让它出去!”
“不能放它出去!我妈妈还在下面呢!”艾莉卡又对着它放了两枪,可惜都没打中,它的后足好似有钩子,可以在立面墙壁和天花板上行走自如;艾莉卡开枪的精准度总是慢它的行动一个节拍,导致一面好好的墙被打得坑坑洼洼,水晶吊灯晃荡,它仍然毫发无伤。
人类骄傲的热。兵。器发明在这种天生优异的敏捷度、预测力面前,迟钝得好比玩具。
“你到底会不会开枪!给我!我来!”郁臻看不下去了,和她争抢。
趁此空档,受惊的怪物有了反击余地,然而它自知尚未发育出足够的体能与他们相抗衡,在天花板逗留观察数秒后,嘶鸣着逃窜去了窗边的盆栽后方,躲进绿叶藤蔓的遮蔽下。
郁臻动手一向不留情,哪怕对方是体力比自己弱的对象。艾莉卡的胳膊被他拧痛,怒吼道:“你干嘛!”
与此同时,不知谁的手指误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朝落地窗射去!
“哐!”通透的玻璃表层出现了蜘蛛网般的裂痕,呲呲啦啦地生长蔓延开来——
一声巨响!窗面倾塌破碎!白花花的碎片撒落满地。
绿色植物中一只小巧轻便的生物陡然窜高半米,从破窗跳了下去!
热浪沙尘扑在众人脸上,这突如其来的越狱,谁也不曾预料到。
窗外,细瘦灵敏的异种生物沿着岩石峭壁翻滚一圈,螳螂般的头骨旋转360度,四肢并用地向下爬行,然后纵身飞跃,如一股流星电落入黄沙,激起沙浪涟漪,消失不见。
郁臻撒了手,面对破窗和满地玻璃渣子,呆呆道:“完了……”
杜彧:“你们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艾莉卡惶惑不解。她自幼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沙漠里,从没人和跟她讲过十八年前那场浩劫的来龙去脉,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错手放过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这一只,如果它有机会发育至第III型,能送这里所有人下地狱。”杜彧平淡地说,“我们能不能活下去,也听天由命了。”
郁臻:“……大不了死了重来。”
一直待在墙角的银发女人在密集的枪声中苏醒过来,看眼前的危机解除,她连扑带爬地去了囚室,郁臻也即刻反应过来跟上她。
主人死了,被他拘禁的奴隶们恢复自由身。
郁臻忍着作呕的欲望去尸体身上摸索钥匙,然后逐一解开她们脚踝的锁链;艾莉卡贡献出自己许多的衣服,让她们换上后便于行动。
米茉莎被关了太久,本就瘦弱的身形再度缩水,小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她变得很沉默,穿上艾莉卡小时候的裙子,孤孤单单地坐在一边。
郁臻蒙着她的眼睛,将她抱到浴室里,不让她看见那具可怖的尸体。他像以前那样薅她毛躁的短发,“对不起,没有第一时间救你出来。你有没有受伤,要外面那个姐姐帮你检查下吗?”
米茉莎摇摇头,微弱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那眼神表情,比被遗弃的小猫还凄苦。郁臻怀疑杜彧现实中是在哪儿认识的这个小可怜。
“那怎么会呢?”他捏捏她的脸蛋,“你还愿意叫我哥哥吗?”
米茉莎扭开了脸,垂下眼睑不说话。
郁臻也不勉强,对她笑笑,转而问:“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米茉莎低哝说:“肚子好饿。”
艾莉卡把解救出来的全部人转移至她的房间,共八个人,加上她神志失常的的母亲、米茉莎一个小孩,共十人。
她给了她们钥匙,嘱咐道:“柜子里有食物,卫生间有水,你们哪里都不要去,不管是谁来敲门,只要不是我,都不要开。”
杜彧想,看来他和郁臻被她划分了其他用途。
待艾莉卡安置好了她认为需要被严格保护起来的人,带着他俩回到顶层房间,发号施令道:“现在,我们可以准备逃跑计划了。”
郁臻:“你吩咐吧,公主,都听你的。”
艾莉卡又朝这边看过来——
杜彧:“你先说。”
主要是,他和郁臻对这座地下城所知甚少,若要制定计划,只能由对这里了如指掌的艾莉卡做主。
“好,那就都听我的了。”
其后,艾莉卡展开了她详尽的出逃策略。
“先撇开下层的居民不谈,目前有一半人在外未归,可忽略他们,留守大本营的还有半数以上的人,人数大约在300左右;信号站和仓库各有10名守卫,剩余280人中,80人在不同的出入口轮岗,200人聚集在营地。营地与每个出入口相连,无论哪条路发生意外,那200人都能在6分钟内赶到,把想逃走的人打成筛子。”
杜彧:“那要先解决出口的守卫,每个出口有多少人?”
“10人。”艾莉卡说,“不止是出口,所有看守岗位都是10个人为一小队。”
郁臻:“是管得够严的。”
杜彧:“你们能溜进信号站给发出那封求救信,实在很幸运。”他亲自去过那地方,他能活着逃走也实在很幸运。
艾莉卡:“什么求救信?”
杜彧:“没什么,你继续。”
他和郁臻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刻他们应该达成了共识,暂时先什么也别说;短短几天的时间不足够了解艾莉卡的心性为人,就当前的状况而言,她属于是个极其胆大妄为、且缺乏同情心的人,至少对男人没什么同情心。
关键她还有拥有很强的控制欲,但她又是个没有秩序意识的人,非常混乱;以至于不太好琢磨和预测她的行事准则。
换句话说,她像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你把她丢出去肯定能炸伤别人,可是你很难保证她不会飞回来炸伤你。
“好吧。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先把那200人解决了,反向引诱各出口的守卫回到营地,再把他们一网打尽——甚至都不必我们亲自动手,如果那种迷你小怪物真像你们说的有那么大威力的话。”
郁臻:“女魔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睡得太晚了,明天休息调整一下作息。
第146章 神弃之地(十八) 石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打破了杜彧素来的认知与常理。
艾莉卡的计划不可称之为计划,只能算作一个概念,至于如何实施, 她并不仔细地去想。
杜彧道:“可是如果不规划这些步骤, 当你落实行动时, 会感受到举步维艰。”
艾莉卡:“我当然知道啦, 但我不喜欢细节, 与其花时间精力去构思, 不如直接跳过呢。”
她后续的所作所为,便演示了跳过细节的计划怎样操作。
杜彧和郁臻受迫去种植园搬来了一口大水缸、一条带喷洒功能的水管;鉴于两人身上的纹身, 园内看守并未阻止。
待费九牛二虎之力把缸搬到艾莉卡指定的位置, 她又命令他们一桶一桶地给缸灌足九成的水,再将水管连接着水泵的一头放入缸中。
全程艾莉卡只动了动手指, 让透明纽扣中余下的白色晶状粉末全部抖落进水里。
它们不会融化或沉底,而是像微尘漂浮在水面上, 波纹涟漪中荡出灿烂的华光。
艾莉卡那亮晶晶的眼神, 仿佛是想要伸手指沾一点尝一尝;可理智告诉她,那不是糖霜, 是她亲眼所见的一切生命体的天敌。
“太好了, 希望就在眼前。”她兴奋地说。
郁臻悄悄勾杜彧的小拇指,窃窃私语道:“她这是彻底疯了?”
杜彧不语,问艾莉卡:“你还需要我们帮你做其他事吗?”
艾莉卡小手一挥,道:“不必了!你们去找个地方躲着吧!”
杜彧轻声回答郁臻:“是彻底疯了。”
“完了完了,我要躲起来……”郁臻一脸心神不宁。
“跟我来。”杜彧沉着道。
艾莉卡着迷地望着那一缸水, 连他们溜之大吉也未发觉。
“我的天哪, 你究竟认不认识路啊?”郁臻被他拉着胡乱转了20分钟, 不爽道, “你要是告诉我你迷路了,我就掐死你!”
杜彧思索后道:“如果我回答认识;你肯定继续逼问为什么认识路还不知往哪边走。如果我回答不认识,你就要掐死我。——你的问题,好难回答啊。”
郁臻甩开他的手,不走了,说:“所以你不认识路,一直在带着我乱窜?”
杜彧如实道:“我以为我认识,但这里的路太相似了,不那么容易分清。你信任我,我们再走一趟。”
“记性这么差……”郁臻嘀咕道。
杜彧:“拜托你了。”
看他态度好得出奇,郁臻不好意思发作,跟随他回原路重走了一遍。
这次他们换另一条路,顺着那根水管走,意外途径了艾莉卡说的营地。
所谓营地也是一块面积宽阔的操练场,封闭在岩石的夹层之间,这么大的空间显然不能是天然形成,但仅凭人力要修建出如此浩大的工程,恐非段时间内能够完成。
而艾莉卡说她一出生就住在这里——所以这个地方应该很早以前就存在了,用途未知;整座大本营是鸠占鹊巢,在灾难时期抢占了这间基地,据为己有,在十多年间发展壮大成如今的组织。
200人说来不多,然而站在高处看下去,仍是乌泱泱一大片。
这群人称不上训练有素,充其量是会打架开枪而已,站姿歪七扭八,噪声不断。
艾莉卡拿着一只大喇叭,呼喊道:“我有一个好消息通知你们!”
她甜美细软的声音回响在人群上空。
“我杀了他!从此——你们没有首领啦!”
营地一秒钟内陷入了寂静,鸦雀无声。
然后是开水般沸腾的人声,交头接耳,质疑不断。
“好啦好啦,别吵了!”艾莉卡说,“不信算了,反正等到晚饭时间就真相大白了,现在我们来狂欢吧!”
说着,她将别处拖来的水管喷头举过头顶,朝正下方拧开了开关,清冽凉爽的水柱如同旋转的花一般喷洒!水珠漫天落下,像是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一般人是很难猜想她种种动作背后的逻辑,底下淋了雨的人首先反应是质问她到底在干什么;但在沙漠这类干旱环境久居,能淋水是件奢侈的美事,还有不少缺乏理智的人哄闹着挤到前面,举臂欢呼尖叫!
总之他们并不将她的宣告放在心上。
艾莉卡占据地利优势,百人的各色神态尽收眼底。她看到几位熟人的表情似是放心不下,正欲离开营地,去验证她话语的真实性。
——可惜太迟了。
艾莉卡开怀大笑,手里的水管搭靠上栏杆,喷头柔顺地垂放于半空,浇花似的滋润着200条鲜活的生命。
她保持着自己不沾到一滴水,拍了拍空空的手,飒然离去。
她离开后的十分钟,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爆发!与营地相连的8条出口的守卫听见骚动,陆续赶来。
和艾莉卡撞个正着,是他们没想到的——她朝两人做鬼脸,挤挤眼睛,闪身进了一扇门里,竟是根本不打算理他们俩的死活。
“她好像在嘲笑我们。”杜彧说。
“还不是怨你!”郁臻一肚子气,“要我拿刀比着你的脖子,你才想得起来吗!”
杜彧的语气神情一丝不变,道:“就在前面。”
杜彧带郁臻去的藏身之所,是自己当初昏迷醒来时待过的石室。
一进去,先反锁房门,两人搬挪屋内的铁质桌柜床椅,牢牢抵住门;这样即便有东西从外边闯入,也无法第一次时间攻击他们。障碍物发挥的作用不是抵抗侵袭,而是为逃跑和反击留出缓冲时间。
郁臻自进来后便不再抱怨了,作为隐蔽场所,这间作为牢房用途的石室无可挑剔,论环境布局更胜于艾莉卡的房间。
它顶部的岩石有一条空隙,不仅能透入光线,还生着苔藓和绿油油的植物。
那携带沙尘的风钻进来,是自由干燥的空气。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赖以生存的清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郁臻边问,手头也没闲着,去墙角拎了一只铁桶,桶里凝固着一层红褐色的不明物。
郁臻埋头嗅了嗅,是血。不能用,扔了。
杜彧蹲着另一角翻翻找找,最后端着一只匣子坐到光亮处,打开盖子,长舒气。
郁臻不着急探听他找到了什么,而是跟着跑去那边翻找了一阵,成功捡到一只玻璃杯。
还是保证有水喝比较要紧。
从墙上的简易饮水器接满一杯水,郁臻在光下观察了足足五分钟,确认其澄澈干净,无杂质,能喝;才走去杜彧身后,躬身弯腰越过他的肩,看他捧在怀里的匣子。
冷气化作氤氲白雾,扑在脸上,让郁臻凉得一激灵;匣子内置冷冻机制,防震支架中塞着十多只盛有橙色液体的试管。
“这是啥?”
杜彧:“防植物感染的血清。”
“那就是对原始病毒不一定管用咯?”郁臻喝了小半杯,留了半杯给他。
“嗯。”杜彧接过杯子。这是他醒来时艾莉卡给他喂水用过的玻璃杯,被郁臻捏久了,薄薄的杯壁残留着对方手心的余温。
他关上盒盖,仰头喝完剩余的水。
“现在那外面不知道给那个女魔头祸害成什么样了,这里的水或许很快就不能喝了,所以……”郁臻拿空杯重新接了一杯水,放在地面,盯着它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杯水,要省着喝。”
杜彧道:“那边还有个桶。”
“脏死了,我才不用呢。”郁臻万分嫌恶。
杜彧:“宁愿守着一杯水渴死也不用?”
郁臻:“是!”
以免万不得已之时走上绝路,杜彧将凝固着血污的铁桶冲刷了无数遍,放满水,搁在墙边。
“等足够渴的时候,你也许会想喝。”
郁臻:“你说的好像我们真会在这里待到死。”
杜彧:“至少一天一夜。”
语毕,轰隆隆的异响自头顶、脚下传来!
悬吊的灯泡晃荡不停,沙石簌簌抖落。
——紧锁的铁门、抵住门的桌椅、墙角的水桶,以及地面的玻璃杯;除了人以外的所有物体,皆因震动而高频度颤抖着,清水在容器里波荡,溢出杯口桶沿泼洒出来。
一些绝望的惨叫被坚厚的岩石层隔绝,变成了微弱遥远的呓语声进入他们的耳朵。
震动持续了数分钟,石室终于恢复宁静。
郁臻长吁短叹地抱着膝盖,头靠在自己胳膊上,歪脑袋看人,“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杜彧没心思聊天,但他也没有在想别的事,随便接了一句:“家里有人等你吗?”
“没有。”郁臻把头转去反方向,用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他,“哎……我只是找个兼职而已,你死活不配合我……”
好了,又开始胡言乱语模式了。
杜彧暗自摇头,摸出方才和血清一起找到的手记本、铅笔——幸亏笔尖没断,画起了几幅深深印在脑海里的死相。
当人沉迷于一件事当中,时间便会流逝得飞快。
杜彧一口气画到了后半夜,眼睛胀痛,揉了揉眼再去看郁臻——
人不见了。
他抬头逡视石室的四面墙,许久没感觉过的森冷寒意渗透了脊梁,直击心脏。
这里不是他原先待的那间石室了!
顶部的石缝消失,变为一面平整的天花板,没有沙尘、水桶、杯子……紧闭的房门前亦无堵塞的家具。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实。
即使郁臻能在他专注期间打开门搬空所有的东西,也做不到为房间填充一层新屋顶。
杜彧丢了纸笔,走到门边——
门也变了,由铁门变作一扇普通木门,漆成深绿色,没有锁。
他并未多加犹豫,握住门把手拉开房门。
浴室独有的香薰泡沫味道被热气一蒸,化作暖融融的象征“家”的氛围,以他为圆心往四周扩散。
明亮的灯下卧室装潢简洁却不失温馨,莫名眼熟。
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他急于寻找的那个,突然间消失的人——
郁臻趴在抱枕上翻他床头的旧杂志——很旧,属于上世纪的产物,纸张泛黄,插画褪色。
杜彧记得那本杂志,想不起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了,但他的确曾拥有过一本这样的杂志,封面是嘴叼着玫瑰花的金毛犬。
郁臻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合上杂志扔回床头,翻身下床,不耐烦道:“慢得要死……搞得跟是我要睡你一样……”
杜彧不明所以,而对方已然挤开他,走进雾气腾腾的浴室,“啪嗒”地关上了门。
这场景熟悉又陌生,比既视感更浓烈清晰,却不如回忆那般真切。
杜彧疑惑地走到床边,拿起那本郁臻刚放下的旧杂志,无数意识画面拼凑的碎片涌上心头,一幕幕轮换在眼前浮现。
真假难辨。
第147章 神弃之地(十九) 碎片
那一天一夜的情景, 像是在放映一部声效模糊、剪辑混乱的电影。
他坐在卧室床边,听着浴室的水声,尚未回神, 背后响起一声绵软的猫叫。
“喵嗷——”
杜彧扭头, 一只纯白的长毛猫正在被褥上翻着肚皮打滚儿, 蓝眼睛眯起, 粉红色小舌头一来一回地舔着爪子。
这是他的猫。
他似乎拥有多重记忆, 它们如同千层楼, 秩序井然地重叠在他脑细胞构成的宇宙里,当看到相关事物, 意识会自动读取那一层的信息。
像这只猫, 他关于它的记忆就有两层,一层是它是只平凡的母猫, 怀孕后钻进地下室,再也没能出来, 最后死在了那里, 蓝眼睛被老鼠或是蚂蚁吃掉了,剩下空空的眼眶。
另一层是这只猫会变成人, 还是个柳枝般细长秀气的男性, 他们会一起睡觉。
杜彧看着猫,犹疑地探出手,摸了摸它的肚子。
小猫舒服地直呼噜,翻滚得不亦乐乎。
杜彧想到浴室里的人,转身回看, 可本该是浴室门的位置却是一面墙, 挂着相框和油画。
——房间布局又变了, 这次变回他最熟悉的场所, 他的从小居住生活的卧室。
他再去看床上的猫。
没有猫了,躺在他被窝里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长出猫耳朵的郁臻。
杜彧仿佛是被放进实验器皿的小白鼠,面对突然巨大化的猫不敢轻举妄动,他侧躺到床上,静静地凝视对方的脸、耳朵、脖子。
猫耳版的郁臻睡得很沉,那是绝对信任的环境,才能表现出的放松而舒适的睡态,在他躺好后,两条手臂伸来环住他的脖子,多出一对尖耳朵的脑袋拱进他的胸前。
“嗯……”
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是小猫熟睡时被打扰,音调上扬的嗔叫。
如果心脏是可以被温度融化的,那这一刻杜彧的心是实打实地化为一滩血水。
不全是因为可爱,而是这叫声和亲昵动作意味着有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全心全意地依恋信任着他;连血缘至亲也不曾和他建立过的亲密关系,居然在一只小猫身上达成了。
但猫始终是猫,智力情感有限,它小小的身体撑不起他庞杂充沛的寄托。
所以,是神明聆听了他的所求所愿,让它变成了人?
人能够与他交流沟通、心意相通,尽管难以避免矛盾和伤害,但那可以算作是交换,一种代价;拥有一只猫要接受它掉毛、捣乱、嘴馋,那么要靠近人这样复杂的生物,则需要忍耐付出更多。
杜彧抱紧怀里的人,想着:我会照顾你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继续像小猫那样活着,就很好。
他在对方体温带来的莫大安慰中闭上眼睛。
“这么睡不会很累么……”
近在咫尺的咕哝吵醒他。
杜彧在浅眠中睁眼,耳鸣目眩。
郁臻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身体两侧,和他距离极近地四目相对,乌黑的眼睛倒映出他疲倦的面容。
杜彧眨了眨眼,缓过神,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笔,竟然是埋着头睡着了。
他丢了笔捧住郁臻的脑袋,当成一颗卷心菜摸索着。——没有猫耳朵,看来真是做梦。
“你别乱动我的发型。”郁臻擒住他的两只手,严肃道,“我弄了很久才好的。”
杜彧迷惑地歪着头,抬眼打量四周——
又变了。
这次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但屋内的摆设恰好是他按照他的喜好来的,包括书架上书籍的分类,花瓶里鲜花的品种。
几乎是坐在他腰间的郁臻——没了猫耳朵,却显得格外靓丽,是精心修饰了边幅,准备意气风发地出门,表情透着无忧无虑的悦然。
“你还愣着干嘛。”郁臻摇晃他的肩膀,“说好了今天出去吃饭的!”
杜彧傀儡一般地下床走进浴室,洗漱整理换衣服。
小岛上最难订位的一家餐厅,顶楼可以听见雪峰山巅的风声。
菜的味道不尽人意,郁臻吃了两口,失望地放下餐具,托腮望着杜彧慢条斯理地进食。
“还没有你做的好吃呢。”
“嗯,回去给你做宵夜。”杜彧应道。
“你怎么还在吃?”郁臻问。
“食材还算新鲜,能吃。”主要是杜彧接受的教育中,挑剔和浪费令人不齿,只要食材过关,味道不太过离谱,他都会尽量吃完。不过能端到他桌上的菜,本来就不会有多差劲。
郁臻则是对美食要求严苛的人,在吃饭不是为果腹的情况下,绝不勉强自己。
天色渐渐暗下,露天餐厅的灯光点亮,远处海面上飘来一艘灯火辉煌的邮轮,岛上的小镇迎来喧闹的夜晚,路边酒吧外聚集着晚饭前来喝一杯开胃酒的人。
他们的隔壁桌是一家四口,父母和一对儿女,大儿子看相貌已成年,用餐时一直戴着耳机与不在场的朋友聊天;而小女儿才4岁左右,她穿着粉色的羊绒大衣,脸颊包进红围巾里,小羊羔似的轻轻走到这边来,往他们的桌上放了一盒手持烟花。然后羞怯地跑回去,躲进父亲怀中。
“她说想送给挑食的哥哥。”那位父亲笑道。
郁臻的脸唰地红透了。
杜彧道:“快去谢谢人家,挑食的哥哥。”
郁臻凶巴巴地瞪他。
杜彧催促:“快去,她在偷看你。”
郁臻不情不愿地拿起烟花盒,过去逗小女孩。
其实她是想找人陪她玩罢了,亲哥哥指望不上,全场看样子最年轻活泼的就是郁臻。
不过郁臻的真实年龄当她爸爸也说得过去。
杜彧旁观那一大一小围着挂满彩灯的盆景树点燃了烟火棒,小女孩开心地舞动烟花在空中划出光圈。
郁臻教她画五角星,后来大约是觉得她实在可爱,把她抱起来抛上天,再接住;小女孩咯咯笑个不停,玩够了仍然搂着郁臻不撒手。
饭后他们走路回家,郁臻抽出一根没用完的烟火棒,点燃拿在手里,感慨地说:“我也好想要一个女儿。”
“你应该是没机会的。”杜彧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郁臻震怒道:“凭什么!?”
“不适合。”杜彧说,“你只想陪她玩,或者说是她陪你玩;如果真让你有个女儿,不出一天你会被她烦死。而且你的性格不稳定,不适合当监护人,甚至都不适合养狗。”
郁臻冷哼,却没反驳。
“你看,你也就是说说而已。”杜彧道。尽管分不清眼前场景的虚实,但他对于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没有半点怀疑。
他有某种类似直觉的感应,可洞悉一个人的内心,穿过伪装掩饰,探虚实、窥真假;拿郁臻来说,他敢肯定对方曾经受过挫折和不幸。一个表面看上去透亮的人,实则藏着一道不为人知的裂缝——这样的东西常被称为软肋、弱点。
仅凭日常生活和言语上的交流,杜彧很难推测出郁臻究竟经历过什么;除非本人想说,否则旁人无论如何也撬不开装有秘密的匣子。
但话说回来,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才能叫做秘密。
他不能从本人口中得知真相,没关系,有多种手段可以帮助他达到目的,家里的阁楼上就有一面具备特殊功能的镜子。
杜彧有时会检讨自己的恶劣,因为他就是想要窥探谜底。
——你的珍爱之物,某天裂开了一条缝、一块缺口,难道你不想拿树枝或手指捅捅看吗?哪怕那处是脆弱易碎的、容易受伤的。
裂痕一旦出现,便相当于时时刻刻提醒他:你并不了解事物的全貌。
他没什么坏心思,纯粹只是好奇;他至今仍保留了孩童时期对洞穴探险、捣毁蚂蚁巢穴等——那份带有破坏欲的好奇心。
他最大的错误,是把这份心思用在了人身上,人不能没有自尊和骄傲,他的做法就是在碾碎他人的尊严。
他明白这是错的,然而他并不情愿约束自己的行为。
于是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问题——他就是想要探索里面有什么。
小时候他无法忍住好奇心,即便回家会被责骂,也非要钻进树洞不可;长大了同样忍不住,明知那么做有违道德、遭人厌弃,他还是要去做。
他贵在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的顽劣,所以长期以来极力避免与他人发展为亲密关系。
杜彧不知道郁臻是怎么闯进他的世界里来的,他认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种擅闯本质是冒险;他就是那危险因素之一,既然决定接近他,总要面对他不堪的一面。
郁臻察觉不到他如此深邃的想法,还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燃烟火棒。花火绽放后,便被丢弃到路边,仿佛无数朵火莲在脚边盛开。
“用不完的,可以带回家。”杜彧体贴地提醒。乱丢垃圾并不光彩。
“不要。”郁臻说。然后又道:“我怎么觉得,我们根本不像情侣啊?”
我们的确不是。杜彧心里想,但嘴上却说:“那你觉得怎么样才像?”
郁臻困扰地皱起眉头,“啊……我过去的经历,都比较失败,没什么参考性,要不然,你先亲我一下?”
一般这种情形,都是亲不成的。
杜彧在靠近对方下巴的刹那间,太阳穴宛如被毒蛇钻入,痛得肝胆俱碎,一幅黑幕遮盖了他的双眼。
当再次迎来光明,是咸涩清新的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邮轮甲板上弦乐奏响,歌声飘荡在辽阔的碧蓝海面。
他身边离得最近的人,还是郁臻。
可这次,那对乌黑润泽的眼眸并没有看他,而是亮光闪烁地盯着被人群包围的,站在乐队中间众星拱月的蓝发青年歌手。
并有感而发道:“他好可爱啊。”
杜彧不以为然道:“人家是未成年人。”有什么可爱的,你刚刚还让我亲你呢,朝三暮四。
“万一只是长得显嫩呢?”郁臻看得目不转睛,“你说,请他吃饭是不是得排队啊?”
杜彧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简直是可恨。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由于这是最终篇,所以我还是希望能把前文的内容串起来。
它其实不能算个故事,和安息岛一样,属于是主角内心幻象一览。
我是每天晚上都做梦、且经常做噩梦的人,所以才有了这篇文,有些比较混乱跳跃的地方,也算是还原做梦时的感觉吧。
对我来说,最想仔细写一写的是两个角色,比如他们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又为什么这么做,可以说剧情都是为此服务的。
简单的说就是……“两个奇怪的人做的梦也奇奇怪怪”这样。
(胡言乱语)
第148章 神弃之地(二十) 美梦
“别睡了。”
杜彧被人摇醒, 五脏六腑像被冻住,四肢僵硬,冷得牙关打颤。
守在他身旁的仍是郁臻, 无论多少次入梦和梦醒, 这一点都不会变。
他回到了入睡前的石室, 废铁家具堆成小山挡在门前, 光源是头顶的一盏电灯, 空气从岩石顶部的缝隙漏下来。
“已经一天一夜了。”郁臻说, “我们要不要打开门看看?”
杜彧嘴唇发乌,脸色青白, 光是坐起身, 就使他出了满头虚汗。他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因为我也睡着了。”郁臻一脸的无能为力,然后挠挠脸, 转动眼珠道,“要不我让你抱抱?给你暖暖?”
杜彧看了对方几眼, 说:“你很懂怎么让人生气。”
郁臻的表情变得茫然。
“好了, 我们去外面看看。”杜彧无心多言。他的身体很难受,像头因贪吃吞了太多梦境的貘, 消化不良, 胸闷气短的不适感严重影响了行动力。
郁臻搀扶他站立,并说:“你还好吗……不如我们再等等。”
“不需要。”杜彧坚持道。
“好嘛,那你在旁边站着别动,我去。”郁臻说完,走向石室的门。
铁桌的四只脚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噪音。郁臻连搬带扔, 三两下清理好出口, 拧开门锁, 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 观察室外的动静。
走道内血水流淌,被踩碾粘上鞋底,遍布沓杂纷乱的脚印。散碎的断肢和肉末有的凝固在墙面,不难想象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一出怎样的惨剧。
嘀嗒,嘀嗒。
黑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脚尖,郁臻困惑地抬头——
一颗畸怪的头颅正悬吊在屋顶上,与他面面相觑;它有陶瓷玉器般光滑的皮肤,脸如马脸那么长,没有眼睛,咧开的嘴缝淌出浓稠的黑血。
郁臻想,倘若自己的心跳再快一点,必定当场毙命了。
它口中喷出的白气带着极重的生腥气,颀长的脖颈柔韧地伸缩,忽然地朝他袭来——
后方伸来一只惨白的手握住郁臻的肩,将他猛力拉回了石室!铁门关合的巨响震耳欲聋!
他被这股大力掼到墙上,撞歪一边的铁椅。
杜彧用背抵着门,门外响起磅磅的沉闷撞击!竟将数厘米厚的铁板撞到变形。
郁臻瞬时清醒,连忙推挪桌椅过去为防御添砖加瓦。
“外面应该是不行了。”杜彧说。因施展一番气力,他的面色反而红润不少,盯着那扇朝内凹陷的门道:“这里也挡不了它们多久。”
他们留了一把椅子,放在顶层石缝的正下方,杜彧站上去,举起双臂,指尖离出路仍有半米差距。
郁臻:“哎,就不该听那个女魔头的鬼计划,这下好了,真得和你埋在这儿,一起变成干尸了。”
杜彧低头,思量道:“你坐在我肩上的话,高度大概够。”
郁臻不配合地席地而坐,表达抗议:“出去又能怎么样?即便没有怪物,也是荒沙一片,什么都没有,怎么活?”
杜彧:“别撒娇了,快点。”
郁臻:“我跟你说认真的。”
杜彧脚底离开椅子,和郁臻面对面坐下,推心置腹道:“我们那么多次死里逃生,你怎么还是不信任我?”
“呵呵。”郁臻笑了笑,“你也配说这句话。”
杜彧:“我是认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总要每一种可能都试试。你不也明知有风险,还是打开了那扇门吗?从上面的石缝爬出去,只是重复你开门的动作而已。”
“用不着你教我大道理,我现在就是不想配合你了;什么逃杀搏命游戏,我玩够了!我只想要安稳的睡眠、平凡生活……”郁臻眼眶泛红,“我什么都听你的,结果你每次都欺负我!”
杜彧想去碰对方的肩,指头还未触及衣服便被挡开。
情绪发泄口一开,眼泪、控诉就源源不断地涌来。郁臻抽抽嗒嗒地说:“你这人我算是看透了,无耻之尤!你还装不认识我,其实就是想让我陪你玩变态游戏,我正式通知你——我、不、奉、陪、了!”
“我确实不认识你……”杜彧百口莫辩,“我只在梦里见过你,难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些梦是真的?”
郁臻停止抽噎,凝视着他,气得发抖道:“你去死吧。”
杜彧顿了半晌,“很抱歉,让你对我有这么多怨言。”
走道里顶撞铁门的生物愈挫愈勇,锁芯里的铁钉螺丝飞出溅落!
杜彧目光诚挚道:“我跟你保证,出去后我一定向你郑重道歉,你先上去,好吗?”
郁臻的手抠住石缝边缘的草,风伴着沙掠过他的指间。底下的杜彧递给他一个包袱,他先把包袱甩了上去,然后一捧黄沙流泻,盖了他一头一脸。
“咳咳……”他呸掉嘴里的沙子,但有些已呛进了气管。他一咳,居于下方的人身型也轻微晃动。
“别动!稳住!”郁臻喝令道。
底下的人尽力站稳。
他两臂探出石缝,犹如一丛发芽的草,舒展开枝叶,十指牢固地攀住凹凸不平的岩石,粗糙沙砾厮磨着手掌。
幸亏这条石缝够宽,更幸亏自己的臂力不弱,再加之底下人的帮扶支撑,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头颈顺利浮出地表,呼吸到沙漠里自由的风。
上半身出去了,下半身就容易了。
郁臻爬出岩石夹缝,酸痛的手臂变得软绵绵,他立刻颠倒方向,上身重新埋进石缝当中,手臂往下放,勾住杜彧的手。
“我数到三,你再使力……”他的脸憋得红彤彤。
电影里常见坠崖时角色A拉住角色B的手,以挽救B生命的紧张镜头。实际上,仅仅是拽住B不下坠,和要将B拉上岸,两者所需的力量有天壤之别。
郁臻在使出全身力气并叠加肌理撕裂的剧痛中竟成功做到了。
在两人交握的手滑脱的刹那间,杜彧敏捷地攀住岩石,用跟他相同的姿势爬出了石缝。
郁臻抱紧自己的手臂蜷缩了一会儿,皱着脸道:“我的手,好像被你拽脱臼了……”
天蒙蒙亮,沙漠好似一座幽蓝静邃的湖底,冰冷寂静。他们所处之地是一块高耸的岩峰,可眺望四面齐整的地平线。
杜彧从包里找出照明灯,光束打在两人中间,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郁臻的右臂,且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没有泪痕。
“我还以为你很爱哭。”他握着郁臻的手腕轻轻画圈,活动其肘关节。
“痛的时候,哭不仅没用,还会消耗多余体力。”郁臻道,“你不用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这点痛我忍得住,快给我接上。”
话音一落,杜彧便动手了。
骨头咔咔两声接回去。郁臻痛得仰过身,咬牙呜呜呻。吟。
杜彧把人扶直坐好,自然地搂进怀里哄道:“不痛了不痛了。”
郁臻完好无损的左手推开他,“走开啊!我又不是小孩儿!”
杜彧被这一推,直推到了岩峰边沿,险些滑落,手掌摁住几粒锋利碎石。
他下意识地朝下望去,眼底闪过包含着难以置信的亮光。
等待天亮到来,两人都恢复了许多力气,一并向下攀岩来到沙漠表层,岩峰下有一块被防水布覆盖的突起物,褶皱里积了少许沙子,应是放在此处的时间不长。
杜彧掀开防水布,下面露出黑亮的金属漆壳和车轮。
正是他开进沙漠那辆沼气充能的户外装甲车。
杜彧:“这是我唯一感觉到我在做梦的时刻。”
郁臻拉开车门坐进去,舒心地长叹,赞同道:“我也是。”
美梦般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时,大部分人不会去追问缘由,毕竟深思熟虑过度,可能梦就醒了。
为了享受这美妙的如同天降甘露的幸事,两人默契地不去讨论“这辆车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在哪里?”“其他人怎么办?”这些问题。
离开,有多远走多远,是他们当前最迫切的需求和愿望。
车上的物资一件不少,和来时一样。郁臻在杜彧的指示下,去后座换了干净衣服,拿上水和干粮回到副驾驶座。
40分钟后两人交换座位,杜彧在后座换衣服时,郁臻却一声不吭地停了车。
“怎么了?”杜彧回头问。
不待对方答,他便透过挡风玻璃瞧见前方出现的状况——
艾莉卡和她救出的女人们站在远处的沙丘上,向他们招手。
一切是那么刚好,刚好车后座能容纳13人,刚好车内的物资够他们生存数月。
驶离沙漠的过程不再赘述,是段冗余沉闷的旅程,杜彧本想一路不停地回去峡谷,但中途遇到孕妇分娩的紧急情况。
那天他们进入了来时那片苍翠幽静的密林,被迫停靠在湖泊边——湖中央有座小岛,岛上还有古旧建筑,是他曾路过的红塔湖。
临时搭建的营地留给了孕妇和照顾她的人,她肚子里的新生儿连续折磨了母亲6小时,却仍不愿降生。
作为在场的唯二的男性,他们俩必须回避。
两人各自捡了些柴火,走到离营地20米外的松树下歇息。
低垂的夜幕笼罩森林,温暖的火焰照亮方寸之地,杜彧整理着背包里的物品,将那本跟了他多年的速写手记本一页页撕下,丢进火堆。
火舌舔着纸页,将一幅幅死相素描燃尽。
郁臻望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
杜彧顺从地说:“我或许……不用再以见证他人死亡的方式,寻找自己活着的感受了。”
郁臻:“为什么?”
“不知道。”杜彧努力找寻一个合理的缘由,“可能因为有你在,我不总是一个人了。”
郁臻灵机一动似的,眼睛灿然如星,“那我要是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杜彧把最后一页纸放进火中,道:“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啊!”郁臻突然痛呼一声,甩动着左手,放到光亮里一看,食指尖流出鲜血。
“怎么了?”杜彧慌忙起立。
“不用过来。”郁臻含住受伤的手指,左手摆了摆,“我没事,小伤口。”
杜彧眼角余光掠过对方左手适才摆放的方位,暗影枯黑的草丛摇曳,似有什么碾压着草根爬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怎么结局,终于想到了!哇咔咔咔!!!
第149章 神弃之地(二十一) 惊醒
夜晚, 原始森林气温低到零下,郁臻十点便叫困了,把自己裹进睡袋里闭目养神;不过杜彧每次叫他, 他都会回应, 只是疲倦地不愿睁眼。
凌晨整点, 孕妇终于产下了一名健康的女婴。
杜彧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 朝营地那头张望, 睡梦中的郁臻好似也被惊动, 眉头紧了紧。
营地里篝火映照着人群,艾莉卡抱着婴儿大笑, “天!我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小婴儿, 这是我的妹妹!”
杜彧绕过篝火,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问:“要去看看吗?”
郁臻不耐地咕哝着,翻向另一侧, 呼吸匀长。
杜彧也不愿吵醒他, 只好自己过去。
营地里热闹嘈杂,温度也高了几分, 艾莉卡两手的血迹未干, 抱着襁褓中嚎啕大哭的女婴,笑容灿烂,见他来了,说:“幸好是女孩,如果是男孩, 我就把他阉掉。”
她没有在开玩笑。
杜彧虽不至于头皮发麻, 可听到这样的话, 多少感到不自在;这是被人质疑“你的存在不正当”, 并被施加了“我要改造你”的威胁。
艾莉卡回归她天真小女孩的神态,问:“你想抱抱她吗?”
杜彧:“如果可以的话……”
一个皮肤皱巴巴的小婴儿交到他的臂弯中,好小好柔软。
杜彧好奇她的母亲,眼睛投向人群,瞟见有人为生产完的孕妇盖上一条毛毯,蒙住了头脸。两旁围聚的人纷纷低头垂泪。
他用眼神追问艾莉卡。
“如你所见,她死了。”艾莉卡云淡风轻地说,“你没当过父亲,但该知道生育对女人存在的生命威胁吧。”
“反正……”艾莉卡从他怀里抱走婴儿,说,“什么时候生孩子不再损害母体,不再伴随着死亡概率,我才承认子宫是造物主的馈赠,而不是诅咒与厄运。”
杜彧道:“你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人。”
“谁?你女朋友?”
“我姐姐。”
“看你长相,你姐姐一定是个美人了。”
“是。”
艾莉卡扬起眉道:“那她不迎接这种厄运未免可惜了,美丽这等稀有基因还是应该遗传下去。”
杜彧转脸看向黑沉沉的湖面,说:“等天亮了,把尸体埋在那边吧,风景好。”
艾莉卡颊边露着酒窝,“死都死了,埋哪里不一样。对了,另一个呢?”
她问的郁臻。杜彧答:“在睡觉。”
“荒郊野岭也睡得着?你还是把他叫醒回来睡比较好。”
营地人多,火更亮,集中互相照应比分散安全。
杜彧回到湖边,郁臻还在睡着。他摘了一根草,叶尖搔弄对方的眉心,唤道:“醒一醒,天亮了。”
跳跃的火光流曳在人的脸上,郁臻依旧闭着眼,耷拉的眼睫毛很翘,却未曾颤动分毫。
杜彧扔开草,想上手捏对方的两腮,手指触碰到一片温凉。
他意识到什么,转移手指去探了探鼻息——
没有呼吸。
杜彧收紧五指,扛住颤抖的神经,缓慢地拉开了睡袋的拉链……
一丛茂密葱郁的藤蔓冒出了头,枝叶晃动。郁臻身体胸以下的部位被交缠的绿色根茎盘绕着,像裹了一层严密的网膜。
杜彧扒开睡袋,将人完整拖出,发觉那具身躯自胸到腿皆被藤蔓紧密包裹,小巧的水滴状叶子下是密密麻麻的根须交织,看不到一寸皮肤和衣物。
他的胸口生出一股激烈钝痛,溺水的窒息感漫过笔尖,眼眶充盈着湿漉漉的酸涩滚烫。
几乎只花费了一秒,他便找到起因——黑暗的草丛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致命危险。
郁臻含入受伤手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回闪放映。
他不想去拷问自己或其他人,为什么不更加谨慎,为什么要来到这片森林,又为什么非得下车不可。
那是无用的反思。
他并不悲伤,只是灵魂像被刀锯从中切开,一分为二,巨大的缺失和空虚淹没了他,力气一同被抽空,脚步变得轻飘无实感。
杜彧如同梦游般回到营地,他找到一把尺寸最大的刀,忽略艾莉卡以及外界的所有声音,走过那漆黑的20米,来到被植物吞噬的肉身旁。
开始切割。
他要剖开这些植物,从坚硬的根茎茧壳里剥出对方原来的身体。
他无法阻止死亡,但希望至少以世俗的方式埋葬每一个死去的人。
这些靠吸取人血为生的寄生植物尽管柔软,韧性却不可估量,当它们交结成网,硬度堪比树木。
杜彧只能一刀一刀地扎进去,挑开薄弱的脉络,再一片片削落它们,绿油油的浆液淋在他的手心里,很滑,类似血的触感,除了它是凉的。
中途他停下咳嗽了很多次,有一团淤血积压在他心头——他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在切割自己的内脏,排不出的污血便只能汇成一汪压迫心房,痛到极致后变成一种迟钝的堵塞感。
“别割了。”艾莉卡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他身后,“他被吃掉了。”
杜彧低头看,手中的刀刃已经将虬结的藤蔓根茎挑穿到一个足以刺破人体的深度,如果植物里包裹的是肉身,那他现在割一定是人的血肉。
可是并没有,根茎深处依然是缠绕的根茎。
里面的人已经彻彻底底消失了。
被吃掉了。
杜彧胃里剧烈抽搐,他猛地扑到旁边,撕心裂肺的干呕,像是要把腹腔内破碎的肝胆肚肠一并吐出来。
但他的身体里也没什么都没有。
他听说过有一种酷刑,能让人死得极度痛苦,是用一根木桩贯穿人的身体,再把木桩埋到地里,人不会立刻死,而是在失血和疼痛的折磨中一点点感受生命流逝。
杜彧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那被串在木桩上的将死之人。
不是他失去了郁臻,他们才认识不久,谈不上得到或失去;是他记忆、梦境、幻觉……什么都好,那些重叠的虚幻的多重时空里的每一个他,同时失去了陪伴在身边的人。
他还很年轻,在过去的成长中受过的仅仅是些皮肉伤,也疼,但总能恢复长好。
这一次却犹如被夺走了二分之一的自己,再也长不回来了。
以他的经历,甚至无法解析这痛苦的来源和构成,在他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并没有爱过什么人,也没有被什么人爱过。
——那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连这困惑而不得解的苦闷,也成为痛苦的一部分,把他撕成粉碎。
这个世界没有神,于是他抱住了那具残缺的躯体。——很奇特,数不清的新生藤蔓连接着破损的血肉之躯,一边死亡腐朽,一边生机盎然。
他问那颗依然漂亮的头颅:
——你能不能醒过来,告诉我?
人在梦中有强烈情绪波动时,意识也会控制大脑作出同等的生理反应。
比如流眼泪。
杜彧的脸颊边有温热的眼泪划过,紧接着他便从噩梦中苏醒。
或许惊醒和逃跑一样,都是对恐惧的规避反应。
他是靠在墙边睡着的,手里还握着笔和速写手记本,房间还是那间冷清的石室,门边堆着小山高的废铁桌椅。
是梦啊。
他们仍被囚禁在沙漠岩层下的幽冷之地,外面是不知死活的人群,和嗜杀的异种生物。
杜彧疲惫地坐直身,扶着额头道:“我做梦,梦见你被感染,变成一堆植物。”
然而没人回答他。
他抬眸寻人,目光转去墙角,刺目的绿意充斥了他的视野。
新嫩的绿色藤蔓间有一颗漂亮头颅,垂着浓长的眼睫,静谧安详。
杜彧发疯似的冲过去——
他先是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臂,皮开肉绽,疼且真实。
不,他的每一个梦都很真实。
如果这里是现实,那他梦中的场景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实里?
如果这里也是梦,那他的现实又在哪里?
他的思维、理智化作一盘聚不拢的散沙,迫使他放弃思考。
杜彧仅凭本能地,找出他一路小心保存的制冷盒,他拿出全部的血清,走到墙角结成网状的藤蔓植物前。
冷血一点讲,这像一件装置艺术作品。
翠绿的叶蔓攀附于光滑的石头表面,根茎交错编织结网,一具残缺的人身连接着植物根须,血管经络和茎干完全融为一体,类似某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只是人是死的,藤蔓是活的。
他捧起那苍白、冰凉的尖下巴,打量那两片浅粉的唇瓣,将一支支血清挨着注射进去。
这时,有人开锁推门而入,不少于两人的脚步声进到房间内。
杜彧猝然回头——
贴着特殊材料的软墙与头顶灯光辉映,反射出灼目的纯白。
连门和地板也是白色。
进门的两人穿着洁白的制服,一高一矮;矮的是黑发黑眸的亚裔医生,高的是手臂汗毛旺盛的白人护工。
身材健硕高大的护工拿着病历本,对医生说:“瞧吧,我跟你说过他要抢东西,所以我送了他几支玩具。”
杜彧垂眼,视线落到自己手中,他正握着两支没有针头的注射器。
墙角的藤蔓、人的残躯,统统不见,只剩一面雪白的墙壁、一盆半人高的室内盆栽小树。
他刚刚是在往小树的绿叶子上浇水,用针筒。
门口那位面相秀气的医生道:“好我知道了,这个给我,你去忙你的。”说着接过护工手里的病历本。
杜彧愣愣地杵在原地。
医生单手背到身后带上房门,走到他面前,抬起头仍比他矮一截。
“看什么?”郁臻拿起病历本敲他的头,问,“这次认不认识我?”
第150章 Break. Make room for something greater.
一张一尘不染的长桌横在两人之间。
杜彧被两名护工按着肩, 坐到椅子上;对面的医生双手放在桌面,左手压着病历本,右手五根细白的手指无所适从地敲击桌面, 发出“磕磕”的音节。
安置好他后, 护工退出房间。
手尖敲打长桌的节奏暂停, 医生上身前倾, 注视着他道:“我问你答, 有问题吗?”
杜彧内心发笑, 想说你这算什么医生,还想治病, 警察审问犯人差不多。
“你不能用这种语气态度对待病人。”
“禁止反驳我。”郁臻看也不看他, 翻开病历本,抽出一支别在制服口袋上的圆珠笔, 玩转翻旋于右手指间。
“你叫什么名字?”
“杜彧。”
“年龄。”
“不记得了,应该没超过28岁。”
“有家人朋友吗?”
“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没有很亲近的朋友。”
郁臻点头, 停止转笔,“讲讲吧,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杜彧:“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那就讲讲你自己。”
“我的故事都很无趣。”
“那可不见得。”
“都是你了解过的, 没什么好讲的了。”杜彧说。
“那我就理解为,你不想讲了。”郁臻起身,不忘将椅子复位,背对他道,“等你想说了我们再谈。”
病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杜彧独自静坐了一会儿, 起立走到覆盖着铁格子护栏的窗边, 玻璃窗是磨砂的, 可以打开;他推开窗, 外面是一片树林,漫山遍野的青绿。
他伸出手感受风,大约是春天。
杜彧的记忆中,无论是任何时候,他都没有住院的经历。
他自小营养丰盛、体质优良,迫于各种原因常年锻炼,每年家庭医生会为他做全面体检;他不仅从没生过重病,连感冒也少有。他为人性格方面虽有瑕疵,但精神稳定,不会给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他人带来麻烦。
在医学上,他算一个真正的健全人。
然而不管多么健全的人,一旦使其长期关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唯一能对话的物品是一棵小树;那这个人迟早会疯狂。
杜彧在这间说是病房实则更像牢房的地方关了一个月以后,大脑便呈现空白混沌的状态,反应和思考能力都比刚开始显得笨拙迟缓。
没人能忍受无端的监。禁。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在这里。
他试过发泄,比如呐喊、嚎叫、毁坏一切,他拔出塑料花盆里的小树,折断它、把泥土抹到地板和墙壁上;他撕开崭新的洁白床单,把枕头里蓬松的鸭绒抖出,让羽毛漫天飞舞。
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睡去。
但不管他做出何种荒唐癫狂的举动,当他醒来后,房间都会复原成干净明亮的样子。诡异的是他找不到一丝一毫清理打扫的痕迹,有次他为了试验,悄悄在床头柱身刻下了几道指甲印痕;等到第二天再看时,那些刻痕全部消失了。
这更像是有人趁他熟睡过后,把他搬去了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新房间。
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即便是隔壁或上下层,那窗外的风景也该有位置、距离、角度等差异。而他待过的每一个房间,开窗后都是那片一模一样的树林。
他不禁要怀疑,外面并没有风景和树,只是全息投影搭配模拟天气温度湿度和光感的系统,为他营造的一场人工幻觉。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待的地方就未必是医院了。因为除两名护工和医生外,他没有见过这栋楼里的第四人;没有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脚步或名字。
要么是这栋楼的隔音效果极好、对病患的监管极为严格,要么是这里根本没有其他病人,只有他自己。
——为什么把我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无数次质问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护工,可对方如同聋哑盲人,对他的需求、失控、愤怒视而不见。
在某一个数不清日子的清晨,杜彧最后一次叫住了从小窗送进早餐的护工,说:“我要见医生。”
为什么他不在崩溃之前就提出要见医生的要求呢。
因为他坚信不疑:怀揣着某种目的的人不是他,是假扮医生的郁臻;所以对方一定会主动来见他。他非常肯定这一点。
——也正是他的盲目自信,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这场互相消磨耐性的较量中,是他先认输了。
还是那张桌子,相同的座位。
郁臻照样一副医生装扮,眼眸乌润,耳后的发梢微翘,皮肤净白,脸颊发粉,不止不像医生,也不太像成年人。
“怎么样,你想得起来自己是谁吗?”
杜彧:“那是自然。”
“嗯,说说看呢。”郁臻的右手指伸进口袋,这次掏出的不是圆珠笔,是一根棒棒糖,包装纸上印着黄色柠檬。
当着他的面,对方撕开糖纸含入糖果,鼓着半边腮帮子,盯了他半晌,见他不开口,敲桌子道:“快说。”
杜彧失笑道:“你究竟想要我说什么。”
“说说你的家庭、成长经历、私生活……等等,关于你的一切。”
“你难道不认识我吗?”
“是我在问你。”郁臻作势要走,“不说就算了,下个月再见。”
杜彧:“等等。”
郁臻坐回来,嘴里包着糖笑了笑,弯弯的眼睛瞧着他。
杜彧仰着脖子,凝望了天花板许久,娓娓道来:“我出生于单亲家庭,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我基本算是姐姐带大的;后来灾难来临,我们跟随多数人逃亡,并一路幸存,活到在峡谷定居,我……”
郁臻蹙眉摇头道:“不,这个不是你。”
杜彧屈起的食指关节蹭了蹭眉心,重新道:“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厅,从我一进门起,你就躲在杂志后面偷看我;我坐下之后,你过来和我搭讪……再然后,我们住在一起,你有一群很吵闹的邻居,邀请我们一起去鬼屋……”
郁臻发音含糊地说:“也不是,我还没有和人同居过……”
杜彧:“不对,我们一起生活过不止一段时间,还有一次是在岛上,你还失忆了。”
郁臻拿出棒棒糖,唇舌得空,声音铿锵有力道:“闭嘴!那是你诱拐我!”
杜彧右手撑着下巴,好奇道:“我一直都想问,你到底多大年纪?”
郁臻竖起两根手指比着V,“我永远比你大两岁。”
“你是想听点什么呢?”杜彧问,“如果要听刺激的,我倒是有个关于美人鱼的恐怖故事可以告诉你。”
“我才不要听。”郁臻说,“还有更有趣的故事,你再想想。”
杜彧:“嗯,那就是……我不是人类,我是拥有智慧的机器人……”
郁臻:“打住!你没有去过外太空!”
杜彧放平手,正襟危坐道:“别的我想不起来了。”
郁臻坚持道:“那就努力想啊,你想起来了,我就放你出去。”
杜彧:“你这是强人所难。”
“杜彧。”
“怎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人和现实生活吗?”郁臻的表情神似向老师提问的学生,单纯、直白,以及不加掩饰的迷惑。
“在你想象的世界里,人好像都是邪恶、可恶的,就算有好人,最后也得不到好的结局。现实就这么让你失望吗?一点希望也没有?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你留恋或睁眼去看的?”
“嗯。”杜彧也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这确实很难办。”郁臻仿佛遇到此生最大的难题,脑袋像枯萎的向日葵那般耷拉下去,“可是我答应了你姐姐,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你跟她的事,与我无关。”
“当然和你有关了!”郁臻握住他的手,眨着闪烁的眼睛,“那我呢?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喜不喜欢,可以是个很肤浅的问题。
诚然,他喜欢。毕竟郁臻长了一张很占便宜的脸,能够轻易博得他人的喜欢,但那种喜欢,和喜欢一只小猫小狗并无区别。
是赏玩。
然而喜欢不止有一层意思,它也可以是个极其深奥的问题。
深奥到再没有别的词汇能详尽表述,就连说出这两个字,胸腔内心脏跳动的鸣响都会化作一丛蝴蝶,挤压着食道和唇舌振翅飞出。
变成持久的失语和哑然。
“如果喜欢是指,互相忍受和服从,且没有怨言。那我是很喜欢你。”杜彧说。
郁臻突然笑出声,并伏倒在桌面上越笑越开心。
“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一句台词。”
郁臻挺起背坐端正,收敛了夸张的笑容,面颊仍带有残留的绯红,“人类语言有4万年的历史,却没有能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
话音落下的一瞬,整个纯白的房间犹如被染成了彩色,阳光穿过高墙照进来,明媚温暖。
杜彧也不经意地翘起嘴角。
房间内的第一块墙砖脱落之时,郁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到一个无法更近的距离——
“你有那么多的梦,而我们相遇不过寥寥几次,等你醒了,肯定记不住我。”
轻柔温软的吻落到他的唇间,带着糖果的柠檬香和清甜。
如雨滴抚过嫩叶尖,转瞬又分开了。
“记得来找我。”
杜彧正想问,去哪里找你。一伸手,指尖却被一面无形的墙所阻隔,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就此被分隔到两个世界。
四面的房间、桌椅、床……一切都在慢慢推远,层层剥落,如松散的纸片和砖块般坍塌下坠。
露出背景幕布下一片纯然幽深的黑暗。
他们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又像沉入水底,听觉霎时间被蒙蔽,感官只剩一片寂静。
杜彧用力拍打、敲击,可如何都穿不透那面透明屏障触碰郁臻的脸,他慌张忙碌地捶打看不见的空气墙,边问:我去哪里找你!
可笑的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郁臻对他做着口型,见他读不明白,便轻轻吹了口气,一团朦胧雾气在空中凝结使透明的墙显形。
对方细长的食指在白色雾面上勾勒出一个圆形图案,然后是两划对称的小小半弧,加一道圆润的弯钩。
一张笑脸。
紧接着,这面透明的墙如被击碎的镜子,伴随着呲呲啦啦的微响四分五裂!
一同支离破碎的还有郁臻的面容和身影。
杜彧什么也没能抓住,以宛如飞星坠落的虚幻速度沉了下去!
“记得来找我。”
那是他苏醒前,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语言有4万年的历史,却没有能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这句台词出自波兰斯基的电影《影子写手》。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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