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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


    叶舒唯知道邵允生得很英俊。


    那是多么厚重的病弱和苍白都无法掩盖的迷人, 像是能穿透层层乌云绽放出?来的日光。只是一眼,便再难忘怀。


    而当此?刻, 他垂着鸦羽般长而乌黑的睫毛、心无旁骛地亲吻她的手腕,她一瞬间都以为自己落入了仙界神祗的梦境。


    如果叶舒唯现在尝试打开自己的通讯耳麦,那她不出?意外便会听到郁瑞破音的嚎叫。


    因为她当下的心跳,应该已?经?突破历史新高了。


    她这一生至此?没有任何正常的“男女交往”经?验,虽然身边有一大?票男性战友,但她和他们相处时?就像是个同性别的假小子,她也?从没在心里把他们当成所谓的“男人”看待过。


    除了友情和亲情, 她对?他们不可能有第三种情感的产生。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和一个不是她同行业的同事、也?不是罪犯、受害者的普通男性相处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邵允是她这么多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


    他们的相识没有任何预谋和征兆,每一次的相处和靠近都?很自然。虽然后面一系列的发展在郁瑞看来都?是和“任务关系人”、甚至是“可能的任务目标”交往甚密,但她却?也?并未中止和邵允的交往。


    在搏击赛前, 她孤注一掷地将他视作是打开任务缺口的盟友;在搏击赛后,她更是将他当作了可以以命相付的朋友。


    可是, 她还是不确定自己心中此?刻这种汹涌又起伏的陌生情感, 是否真的只是对?友情的回应而已?。


    “抱歉,失礼了。”邵允落完那个蜻蜓点水的吻手礼,便将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到了桌面上,“我只是想感谢你今晚愿意为我而战,我还很内疚你因此?而受了伤。”


    叶舒唯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只像是忽然灼烧起来的右手缩回到了袖管里,一边佯装无事地和他打哈哈:“真要觉得内疚的话,就多给?我付点工钱。”


    “你愿意来我身边帮助我是无价的。”邵允不徐不缓地说?,“无论用财富、名誉……任何东西?来衡量或等价偿还, 对?你来说?都?不公平。”


    “那么……”她眨了眨眼,“就请三少爷绞尽脑汁, 多花点功夫给?我些意想不到的回馈吧。”


    他笑着答应下来,说?了声?“好”。


    然后,两人就这么在桌边一站一坐,相对?无言了片刻。


    摇曳的烛火倒影在禅房雪白的墙壁上,倒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浪漫,为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画上了一个旖旎的句号。


    最后,还是叶舒唯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看了眼窗外:“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去看看小念,顺便叫小执和辛澜过来。”


    他并未反对?,点了点头,顺手替她拉开了禅房的门。


    就在叶舒唯半只脚即将踏出?禅房时?,她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邵允在身后关切地望着她:“怎么了?”


    她转过身,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叫叶舒唯。”


    然后,她就走到墙边,用自己的手指在雪白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邵允将她指尖下那融化于虚无的签名收入眼底,弯着唇角:“好名字。”


    叶舒唯收回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个好法?”


    “舒,表舒缓畅意。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写过,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那唯呢?”


    “唯就更好了,唯这个字同竖心旁的惟,表独一无二。”他不徐不缓地说?,“你看,唯心、唯物?、唯一,这些词都?具有很强烈的独有性。所以,你的真名很特别。”


    “我真是谢谢你。”她耸了耸肩,“连我自己也?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居然那么富有深意……不愧是开图书馆的人,真是饱腹经?纶。”


    邵允也?没问她究竟是怎么得知自己是镜月图书馆的拥有者,只是低声?说?:“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镜月是我开的,我只是生怕说?了之后,你会不愿意再去那里。”


    叶舒唯沉默了两秒。


    “为什么不去?”她转身走出?禅房,“我的秘密花园在那里,谁都?赶不走我。”-


    元喜寺幽静的环境的确很适合休养生息,小念在得到妥善的医治后很快沉沉睡去,各项生命体征都?表现得十分平稳。


    叶舒唯洗漱完后,闭着眼睛躺在禅房的榻上,她听着小执和辛澜进?了隔壁邵允的房间,没过多会儿?又双双离开。


    即便是在经?历了那么凶险的夜晚和颠簸的长途跋涉,她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依然难以入睡。


    她的失眠可能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想到这里,她在榻上翻了个身,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耳钉,低声?唤郁瑞的名字。


    那头的郁瑞始终都?在等她上线,很快便有了回应:“您还没睡呢?我以为你早就和你的小男朋友同床共枕去了。”


    叶舒唯:“你怎么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被你这么说?踢就踢下线,还能有力气和脾气么?”郁瑞幽怨地叹了口气,“我把地下搏击赛的信息和录像整理归档了下,刚才在忙着给?你擦屁股。”


    “你怎么跟言锡说?的?他有没有怀疑?”


    “还能怎么说?,就说?你兢兢业业调查三大?家族,今晚餐风饮露不回来了……也?就你爷爷那个二傻子会信这种不着调的鬼话。”


    “确实。”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也?就只有他会信。”


    要是搁蒲斯沅,估计早就二话不说?来把她抓回去了。


    “不过。”叶舒唯转而道,“你可能明天得替我编个好点的理由,因为我要有一段时?间不回珑城了。”


    “就待在那鸟不拉屎的山上?”


    “嗯。”


    郁瑞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她:“叶舒唯,你不会真要和邵允私奔吧?”


    “……”


    “你要是真决定这么干,你得先第一个告诉我。那样等蒲斯沅他们杀过来之前,我就能早早躲到一个无名小岛上去,不然我怕他们把我当成你的同党伤及无辜。”


    “早点睡吧,别睁着眼睛做梦。”叶舒唯在榻上躺平,打了个哈欠,“这里很安全,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联系你,你有急事也?随时?滴滴我就好,下了。”


    “你他……”


    她用鼻孔想都?能想象得出?郁瑞在那头气急败坏的样子,关上耳麦,她视线不经?意间往下一瞥、又落到她缠了绷带的右手上。


    那个分明轻如羽毛的吻手礼,却?仿佛有着千金重量的后劲。


    直到此?刻,她都?依然觉得她的手腕在灼灼发烫-


    最后东想西?想,她又只睡了两个多小时?。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之前,叶舒唯就已?经?醒了。


    她洗漱完换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过所有人都?在熟睡的后院其?他禅房,往前面的大?殿走去。


    按照她对?寺院规矩的了解,这个点的话,僧人们应该都?在做早课诵经?。


    果不其?然,她刚走到正殿附近,就听到了整齐的诵经?声?。


    走近一看,便见几十位僧人都?聚集在一起,工工整整地排成几排。他们结跏趺坐,每个人念诵的神情都?很专注虔诚。


    叶舒唯就这么站在正殿外竖耳倾听他们诵经?,不需片刻便觉通体舒畅、心旷神怡。


    都?说?庙宇之地没有烦心纷扰,难怪总有人愿意出?家修行,远离俗世去过另一种人生。


    早课结束后,僧侣们依次起身去过堂(也?就是吃早餐),元喜主持最后一个从正殿里走出?来,笑着对?她说?:“小叶怎么起得如此?早?”


    “我睡眠不好。”她实话实说?,“在你这里已?经?算能睡着了,我有时?候几夜不合眼也?很正常。”


    元喜主持望着她:“一直如此?,用药也?没有任何改善?”


    她点了点头。


    元喜主持也?没有多问她是不是职业或者心理原因,只是对?她说?:“元喜寺清净,说?不定多待几日睡眠也?会跟着好起来。走,趁禅修前我带你在寺里四处逛逛。”


    主持说?完,便引着她往正殿折返回去。


    僧人们早课诵经?的地方?是元喜寺的正殿、也?就是大?雄宝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筑,供奉着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佛像。往后走是药师佛殿、讲法堂和藏书阁,左右则设有观音殿和地藏菩萨殿。


    元喜主持耐心地给?她讲解着每个大?殿供奉着的佛像的寓意,叶舒唯听得尤为认真,还会时?不时?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元喜主持,我有个疑问。”走出?大?殿后,叶舒唯说?,“元喜寺建在如此?高的山上,山上没有人居住,寻常人上山又根本找不到路,寺里的运转和僧人们的生计该如何维持?”


    元喜寺确实是个清净怡人的好地儿?,可正是因为太僻静了,她从来了之后就一直在担忧没有人上山参拜、为寺里供奉香火。


    元喜主持听得先是一愣,随后朗声?大?笑了起来。


    叶舒唯无语地摸了摸脑袋:“主持,我究竟是说?了多么无知愚蠢的话,能让你笑成这样?”?


    “不是。”主持笑得连连摆手,“抱歉小叶,你刚刚的问话没有一点问题,我只是觉得你的性子实在爽朗至纯,感觉在俗世里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张了张嘴:“您反正就是在说?我傻呗。”


    “绝对?不是。”主持这时?稍稍收敛了笑意,“我只是忽然理解,为什么阿允少爷会将你带到这里来了。要知道,你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带上山的女孩子。”


    她听得心中一动,就听主持继续说?道:“元喜寺是一座很特殊的寺庙,它与一般的寺庙不同。”


    叶舒唯了解到,元喜寺里包括元喜主持在内的所有僧人,都?是被俗世逼到无可奈何、因为各种原因想要解脱离世的濒死之人。邵允修缮了这座寺庙后,通过机缘巧合救下了原本正准备自尽离世的元喜主持,又慢慢地发展了更多的僧人。


    “阿允少爷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家、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元喜主持说?到这里,还是微微有些动容,“我出?家之前,觉得只有死亡方?可以一了百了、摆脱所有痛楚,但阿允少爷告诉我,死亡并不能消弭痛苦的烙印、只有活着才可以重新开始。”


    元喜主持说?,昨天晚上他带过来见他们的那两位年轻僧侣中的其?中一位,三年前被查出?了癌症晚期、被宣判只剩三个月的生命。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放弃了他,想让他在医院里等死,是邵允伸出?援手将他带来元喜寺医治静养,让他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


    “寺里的每个僧人都?有自己的前半生,阿允少爷给?了我们第二次人生,让我们能在这里修行生活。他支撑着整个寺庙的运转和修缮,还在不断接纳更多原本想要或者被迫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元喜主持笑看着她,“我刚刚会笑,是因为觉得你和他很像。你一来,就会担心寺里那么冷清,我和僧人们能否维持生计。他做了那么多,完全不求回报,也?只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


    “你们都?是心中满怀善念的人。”


    元喜主持后来又同她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虽然很难置信,但居然真的有人能够穿越这宛如迷宫般的山路,一路找到这座寺庙、最终加入其?中。


    这算是佛法中所说?的缘,也?就是助缘。因为先有邵允在世间播下了善的种子、产生善的助缘,随后才会在冥冥之中牵引真正的有缘人来到此?处。


    闲聊间,天光渐渐大?亮。


    阳光下暖融融的微风轻轻吹过,卷起树上的枝叶,发出?“吱呀”的声?响。叶舒唯不知怎的眉心一跳,忽然转过脸,看向了自己不远处的身后。


    只见邵允正站在一棵高耸入云的雪松下,他负手而立、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不知已?经?在此?驻足了多久。


    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她撞入他眼眸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方?才元喜主持说?过的一句话——


    邵允是从小就活在地狱中的人,所以他比谁都?想要创造一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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