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似乎从某一刻起变得吃力起来。
不知为何,原本有些盲目迟钝的黑潮骤然灵敏起来,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直追不放。
“换路。”
已经记不清换了多少条路,但当再次听见水声时,乌祐依旧是反应迅速地重新规划路线。
“呼,呼……”
身后,青年的呼吸声很重。
他的脸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变得涨红,额角冒出细密汗珠,大口喘气,似乎快要精疲力尽。
他在少年身后,这样低声恳求着:
“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等一等我,拜托你。”
“我要不能呼吸了……”
乌祐转头看他。
与此同时,弹幕飘过。
【☆他有问题。】
隐晦地看了一眼镜头,少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也发现了。
“跑不动?”但他并没有揭穿或是责问,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语气平静地开口,“那你躲着,我去引开它。”
说完他就直接转身,却直接被青年大力拽住衣摆。
“不,等等!”
病人的声音还在颤抖,却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话语:“我,我还是和你一起。”
乌祐拒绝了:“不用。”
他掰开攥着自己衣摆的那只手,将有些无措的青年推进走廊的角落里,嘱托一句躲好,便毫不犹豫地转身。
“你——”
但乌祐并没有往远离声源的方向跑去。
恰恰相反,他直接朝着声源所在的楼梯间跑去,推开门的瞬间,恰好与即将爬完最后几阶台阶的黑潮对上。
就连涌动的黑潮都短暂停顿了片刻,但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继续往上。
不出意料,他吸引了对方的所有火力。
【☆小心。】
“嗯。”
险而又险在转弯处拉开了原本近在咫尺的间距,乌祐表情平静,高强度上下跑了这么久,他看起来仍然游刃有余,只是呼吸微微加快。
按照他自己的感知,现在其实还更轻松了。
当他将病人留在其他地方之后,黑潮便散失了那份敏锐,轻易就可以甩开。
很快,他们之间再度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当危机不再显著,就有必要复盘一下了。
乌祐看向虚空中的镜头。
“他是卧底。”
【☆病人出卖了你的位置。】
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叶云州朝现实中的灾厄投去远远一瞥。
偌大的玻璃展柜中,那些紧闭的眼珠不知何时悄悄睁开了一条缝,瞳仁在缝隙中小心翼翼地移动。
而中央的那颗心脏,只在病人被推进角落时才有些许波动,除此之外,它都表现得格外平静。
这些是最直接的证据,关于病人伪装的证据。
当然,只凭直播间演出的一切,叶云州也会得出这个结论,毕竟病人的破绽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不想逃走?”
画面中的少年紧皱的眉,虽然搭档的回复印证了他的想法,但他反而更加无法理解。
【☆我猜,眼下的情景是在复刻病人先前的经历。】
叶云州梳理着思路。
【☆现在的黑潮,恐怕就代表着他曾经的组织,而原本身为其中一员的病人脱离组织,就是为了接近目标……也就是你。】
【☆动机并不纯粹,所以他没有问你任何问题,任你带他跑了这么远。】
【☆大概他的任务,就是辅助他的组织抓到你。】
由此延伸,其实还有更多的疑点。
这些内容与副本的关联并不大,所以叶云州没有继续往下想,言归正传。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乌祐想了想,最后说:“顺着演,等他想通。”
非常冒险的想法,但叶云州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
既然病人沉湎于过去的痛苦无法自拔,此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无法真正弥补曾经的过错,干脆就在这里营造类似的情境,让病人在抉择路口自己想通,踏出那一步。
在意识层面冲破了那道枷锁,真正醒来之后,病人估计就可以想通了。
这样的治疗路径,还挺合理的。
就是对于实地操作的医生来说,有点危险。
【☆你有把握吗?】
带着一个眼线,逃亡的难度大大提升。
更何况,分析下来,乌祐所要做的事情还不仅仅是带着病人逃出医院那么简单,而是要顺着对方的意思与危险周旋,直到病人自己想通。
“差不多。”
乌祐点点头。
至少,如果真有危险,他可以像刚才那样,暂时和病人分开,自己逃一段时间。
【☆好,我相信你。】
既然乌祐自己有了决断,叶云州也不打算再犹豫什么。
【☆我也会尽量帮忙的,加油。】
“嗯。”
少年认真地应了一声。
从搭档那确定病人仍然停留在先前的角落,他便找准时机往回跑。
*
病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
很久都没有听见水声,大概黑潮已经将那个少年吞噬殆尽。
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半个人都没入缝隙的黑暗里,像是未曾着色的雕塑。
“哒,哒。”
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少年轻而迅捷地靠近,出现在他的面前,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从缝隙中拔出:“好了,走。”
“等,等等!”
病人冷漠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变化,就已经被对方拽出了几步路。
他踉跄几步才勉强跟上,看着少年的背影,有点不可置信:“你没事……”
乌祐头都没回,声音消散在风中:
“很意外?”
“要救你的人不会轻易出事。”
病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低低喘息着,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被少年紧握住的手腕,手指轻轻动了动,终究还是循着心意回握。
反正,也逃不了太久的。
……
……
但,持续的时间远远超出了病人的预期。
“你不用管我了。”
“留我在这里吧。”
“够了,别拉着我了!”
到了后期,病人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些话,也不继续伪装呼吸困难了。
他觉得自己露出的破绽已经足够多了,如果现在这位自称医生的少年想抛下他离开,他心甘情愿甚至感到解脱。但偏偏没有,对方的速度已经变得缓慢,拽住他的手却依然用力。
凌乱的脚步声贯穿走廊。
病人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前方,感到头晕目眩,甚至生出惶恐。
已经很久了。
他应该离开这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忽地,病人大力抽出了自己的手,像是木头一样钉在原地,不再迈步。
“怎么了?”
他听见了问话,但他不想回答。
“又跑不动了?行。”
乌祐喘了一口气,左右张望,找到合适的房间,推着病人的肩膀把人往里送。
再之后,就如先前那样,他再次朝声源处跑去——
“等等!”
被拽住了。
难以形容的情绪冲刷着大脑,让病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用前所未有的冰冷嗓音开口:
“你还没发现吗?你知道你在救什么人……”
“我知道。”
病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着:“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乌祐再次掰开病人的手,重新将人推进房间里,语气平铺直叙:“知道你隐瞒了很多,知道你不纯粹,但我不在意这些。”
“在这里躲好。”
“再见后,如果你愿意说,那就说。”
没有时间耽误,说完这些他就直接转身离开。
病人没有再阻拦。
相反,他只是怔怔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伸出手,发出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低落呼唤:
“还能再见吗?队……”
恍惚中,那个背影在他的眼中突然变了模样,场景也变为陌生而熟悉的废弃大楼,而他手臂上的病服,被深蓝色的制服所替代。
嘭嘭,嘭嘭。
心跳逐渐加快,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
这一次,对方不会再回来。
对方会因为他的隐瞒而死。
……
不,不不。
他不想这样的,他明明已经……
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很久,直到指尖发冷。
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他被某处角落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吸引了视线,走近一看,是一把微微卷口的手术刀。
他捡起这把手术刀,握在手中,刀刃依旧锋利,大概可以轻易破开皮肤。
病人看着它,看着逐渐被鲜红浸没的刀身,像是看到了某种解脱的可能,眼里逐渐生出希望的光,却又一点点转为黯淡。
已经,没有机会了啊。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哒,哒。”
一片死寂中,他再次听见了脚步声。
*
【☆病人拿了一把手术刀。】
【☆我并不能确定这是否代表危险。】
【☆但总之,保持警惕。】
乌祐回到了藏有病人的那一层。
这次花费的时间比较久。
追逐战已经持续快大半夜,哪怕他体力很好,也已经有些疲倦。
现在忽然知道病人藏了把手术刀,他的心情略微沉重。
如果在逃亡过程中还要预防病人背刺,那难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用想得太糟。】
【☆按照信纸的发展,病人现在应该只是想弥补而已。】
【☆如果不确定如何回应,我可以给你一些回复的话术。】
看出了少年的犹豫,叶云州这样安慰。
他的目光再度移向远处的灾厄。
现实也已经是深夜。
在方才病人独处的时间内,灾厄中央的那颗心脏前所未有的活跃,血管已经无法束缚住它,它在玻璃展柜内横冲直撞,将玻璃表面撞得布满血花,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开玻璃冲出来。
光是被它吓晕的路人就已经抬走了七八个,而它却在几分钟前,也就是病人拿起手术刀时忽然平静下来,回到了玻璃中央,稳定而缓慢地跳动。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得而知。
画面中,乌祐已经来到了病人所在的房间。
“咔哒。”
他还没推门,门就从内打开。
穿着病服的青年一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手握着门把,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缓缓开口:“……你还活着。”
乌祐顿了顿,还是伸手:“嗯,走吧。”
病人却没有回应他,两只手都没有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道:“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我真的后悔了……”
乌祐能看出对面情绪不对。
但按照他的判断,黑潮快来了,所以他打断了病人的话语:“快走,不然来不及。”
“来得及的,会来得及的!”
病人却说得格外坚定,忽然抓住乌祐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我只想问,之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其实都知道?”
【☆他不只是在问你。】
【☆当然,你可以凭本心回答。】
“嗯,知道。”
闻言,乌祐也不隐藏,他直白开口:“你像是一个卧底。”
病人垂下眼,语气恍然:“你真的知道……对不起。”
不能再耽误了。
乌祐想着。
他瞟了一眼病人始终藏在身后的右手,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反手拽住病人的左手,将他从房间里扯出来。
搭档在弹幕中为他提供了一些台词,他随意挑了几项,边走边念:
“没关系,我有过准备。”
“你也在求救,那就够了。”
“我只想从这场灾难中救更多的人。”
嗯?好像有哪里不对?
少年隐晦地瞟了一眼镜头,怀疑搭档是否也像他先前那样混淆了医生和其他职业,毕竟有一句的措辞明显不太正确。
但下一秒,他却感受到了所拽住那只手明显的颤抖,然后像是奋力扭动的鱼那样从他的手中挣脱。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为何,病人的情绪骤然崩溃。
乌祐皱着眉回头,看见青年终于拿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
早已被鲜血浸湿的那只手,再度挥动了手中的手术刀——
但目标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眼眶。
“啪嗒。”
“啪嗒。”
再之后,两粒裹着黏稠鲜血的眼珠,一前一后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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