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流淌到解汿手心的血还是炙热的, 甚至是烫的他的皮肤都有些刺痛,可躺在那里?的人的身体,却已经缓缓地凉了下去。
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应有的体温, 一点一点的变得?僵硬了起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给给我起来啊!”
“你不许死!”
解汿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去捂住那渐渐冰冷的面容, 甚至直接用手指掰开?了沈听肆的眼睛想?让他再次露出那种淡漠的神采。
可没有用。
无论他做什么, 都没有用。
就像曾经的他, 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的逝去一样,此时的他也无法挽救沈听肆生命的游离。
可他还没有看到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他还没有看到这个人悔不当初,他还没有看到他把这个人从权倾朝野的宰相拉下来, 变成阶下囚时的痛苦。
他恨了这么久,怨了这么久,他把这个人的罪行昭告天下,想?要揭穿他奸诈小人的面目, 让他遭受万人的唾骂,被所有的人所不齿。
然后?再,在自己?的手里?,在痛苦求饶当中, 一刀一刀的凌迟处死。
可结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明明胜利的人是自己?, 他却找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
解汿自以为他胜利的那一天,应当是要把沈听肆踩在脚底下的,就像当初在金銮殿上, 自己?跪在那里?等候着所有人的审判,而沈听肆高高在上, 随口?一句话就断定?了他们全家人的命运一样。
那时的他苦苦哀求, 不断地磕头?,只求他们能够放自己?的家人一马。
如今的沈听肆应当也是这样!
沈听肆最好瑟瑟发抖, 惊恐万分,贪生怕死,懦弱无能。
可他没有,他只是非常平静的认下了自己?的罪,然后?慨然赴死。
这般的违和,这般的不对劲。
就好像……
沈听肆早就不想?活了一样。
无尽的茫然弥漫在解汿的心底,让他越发的看不清前路了。
“陛下,您先起来吧。”
解汿虽然还没有登基,但官员们已然认了他这个未来的新帝。
毕鹤轩一开?始也震惊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沈听肆会有这般的反应,但此时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承受凌迟的痛苦吧。
毕竟一箭毙命,可比千刀万剐死的舒服多了,就算是痛也只会痛那么一下子。
毕鹤轩走过来试图将解汿搀扶起,一国之君,不该有这样不体面的行为。
可在解汿抬头?的那一瞬间,毕鹤轩却被他眼眸里?那般深刻的痛意?给惊住了,让他不由?得?手指哆嗦了一下,松开?了搀扶着解汿的胳膊。
解汿带着些许的迷茫问毕鹤轩,“他为何执意?寻死?”
毕鹤轩叹息了一声,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解汿,“他应当是想?死的体面一点。”
话音落下的瞬间,解汿心中的那一团迷雾好似终于散去了,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当中充斥着无尽的痛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随即,他眼神一变,锐利的双眸含着恨意?盯着沈听肆的尸体,“你想?要死的体面,你以为我会如你的意?吗?!”
解汿一点一点的转身,头?一次对外承认自己?新帝的身份,对着自己?的下属开?口?,“来人,把这个乱成贼子的尸体给朕吊起来,朕要鞭尸!”
他的嗓音不大,但却也绝对不小。
亲自看着阿古戌射出了那一箭,按照沈听肆的要求,可以让解汿将匈奴彻彻底底歼灭的念双,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眸瞬间变得?通红。
他原本只是想?看着阿古戌等人死在这里?,亲眼看看主?子拼上性命才筹谋来的太平天地。
可此时的他,却真正的生气了。
指尖一寸寸收紧,念双一点一点的握住了剑柄,完全不顾自己?受伤,径直冲进了镇北军的圈子里?,一路不管不顾的向着解汿杀去。
“解汿!你今日胆敢侮辱主?子的尸身,你今后?一定?会后?悔万分!”
“呵!”解汿转过身来,目光隔着人群遥遥的和念双对视,他嘴角勾起一抹满含着恶意?的笑?,“后?悔?!”
解汿只觉得?可笑?,挥手让身边护着他的人下去,“放他过来,朕倒是要好好瞧上一瞧,他要怎么让朕后?悔!”
——
同一时间,丞相府的地牢里?,关寄舟拿着一双吃饭的筷子正在不停的往下刨土,他双手双脚并?用,十根手指全部都磨得?血肉模糊。
但他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痛,只是一直不停的在刨着土。
“快一点,再快一点……”
晚了就真的赶不上了。
终于,那根漆黑色的栏杆下面被他挖出了一个洞来,洞口?不大,形状像是一个急速下落的水滴。
关寄舟扔了手中的筷子,试探着将脑袋伸过去。
万幸!可以通过!
他就那样平躺在地上,像个蛆虫一样一点一点的向外蠕动。
或许是因?为洞口?太小了,关寄舟才钻到一半,就又有些钻不过去。
他强忍着手上的疼痛,将自己?繁琐的衣服,腰间的配饰通通都取了下来,然后?用力的,往外挤。
从丞相府出来,关寄舟看到满是寂寥的巷子里?多了许多身着铠甲的士兵,只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去探寻这些士兵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他只迈着双腿,没命的往前跑。
快一点。
再快一点……
——
悠远的车铃顺着缥缈的风声传来,一架带着风霜和尘土的马车缓缓驶入了京都城。
马车内,安平公主?满脸笑?意?,带着对未来的无尽期许,“终于回家了。”
这出去虽只不过近半年的时间,她却总感觉仿佛过了有一辈子那么长,近乡情更切,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个人了。
解初瑶坐在她旁边,已然褪去了侍女的服饰,换上了她寻常的打扮。
她心中也充满了期待,“不知道二哥见到我好端端的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大吃一惊。”
“那是自然的,”安平公主?拉着她的手,细细的掰扯着,“不仅是你,还有外祖母和表嫂,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你们一家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你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解初瑶嘟嘟囔囔的,撅着嘴巴,“二哥也真是的,他在斩了匈奴王的首级以后?,就迫不及待的冲了回来,那般的火急火燎,都不知道等等我们,他只要稍微等上我们一日,都可以在居庸关提前见面了。”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前知道我和祖母还有大嫂都没有死。”
说到这里?,解初瑶却突然沉默了一瞬,心中泛起了细细麻麻的疼。
她和祖母这从始至终都知道事实的真相的,可二哥全然被蒙在鼓里?。
二哥素来就是一个爱哭的性子,小时候还经常被她欺负的去找大哥告状,也不知道二哥这半年来过的怎么样,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躲在被窝里?悄摸摸的抹眼泪。
他应该也很难过吧。
在得?知家人死尽,这世间唯余他一人的时候,二哥该有多难过啊。
“这也不能怪二表哥。”安平公主?沉沉叹了一声。
大败匈奴的消息刚刚一传到京都,她的父皇就接连发了十二道金牌召小将“仇复”回京。
那样的紧急,那样的迫切,丝毫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她的父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没关系啦,”即便心里?略微有些难受,但安平公主?还是抬手拍了拍解初瑶肩膀以示安慰,“马上就能见面了,到时,你想?怎么笑?话二表哥都随你的意?。”
她现在更想?见的,是那个从始至终都隽秀清雅的人。
他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不公,她要替他把属于他的名声拿回来。
全大雍最为明媚的状元郎,不应该落得?这个下场。
“嗯!”解初瑶攥了攥拳头?,抿着唇瓣,等见到二哥,她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二哥他们一家人都好好的,从此以后?都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这样二哥就不会难过了。
——
“陛下,当心呐!”毕鹤轩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们刚刚驾崩了一个皇帝,可不能再死一个了,而且解汿若是死了,他们上哪再找一个皇帝去啊?
但解汿武艺高强,他自认为念双不是他的对手,就站在那里?,信誓旦旦的开?口?,“不必。”
他倒要好好的瞧瞧,念双嘴里?所说的家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
念双扔了手里?的剑,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解汿的面前。
镇北军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念双就算是武功再高,也没有办法轻而易举的冲出他们的包围。
即便解汿让那些人主?动放了手,可念双还是浑身都是伤痕。
他每走一步,又有许多殷红的血渍滴落在地面上。
“嘀嗒——”
“嘀嗒——”
在汉白玉铺就的雪白地面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
浑身浴血,可念双却无甚痛苦的表情,他只是睁着一双一如沈听肆那般淡漠的眸子,淡淡的看向解汿的眼底。
随后?扯动唇角的肌肉,一字一句的开?口?,“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
主?子不让他说出事情的真相,只让他带着其余的匈奴人射出那一箭后?,远远的离开?了去,和念羽一起,继续过那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这京都的十年,就当成是一场梦,让它随风而去了。
可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那么好的主?子!
“什么?”解汿有些怔住,念双不找他拼命,为何又说了这么一番奇奇怪怪的话?
两相对峙之际,解汿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带着一丝绝望意?味的嗓音,“二……二哥?”
解汿猛然间扭头?,随后?就看到那个早已经在诏狱里?受尽侮辱而亡的妹妹,正站在他的不远处,满脸震惊的看着他。
“瑶……瑶瑶……”
解汿张了张嘴唇,一时之间诧异的都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他只一双眼眸死死的盯着解初瑶,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瑶瑶,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祖母和嫂子也都活着,”解初瑶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可是,陆漻哥哥……他死了。”
解初瑶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一丝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小猫儿的低吟,“他死了……”
“怎么办啊……二哥……”
如同解初瑶一般绝望的,还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安平公主?。
当看到沈听肆紧闭着双眼,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时候,安平公主?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好似黑暗了。
她和亲匈奴,带着这个人心中的家国大义,她甘愿赴死,只是不想?让这个人独自一人撑着那么多的苦痛。
可当她满怀期待,兴致勃勃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确实一具早已经凉透的尸体?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根紧绷了半年的弦,在这一瞬间彻底的断裂了开?来。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所有的血管都在叫嚣着,脑袋痛的几乎快要炸裂似的,使得?安平公主?那张素来靓丽的面容都变得?狰狞扭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再等一等……
她和解初瑶就晚来了半个时辰,只有半个时辰!
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可为什么偏偏没有坚持住这最后?的半个时辰啊……
“明明……我们本可以团聚的。”
解汿仿佛是傻了一样,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解初瑶带着哭腔开?口?,“当时陆漻哥哥就是吓唬你而已,根本没有让那些人对我和祖母做些什么,而且他还让人教了我医术。”
“我陪着公主?去和亲,陆漻哥哥安排了保护我们的人,就连绘制匈奴王帐所在地的路线图这件事情,也是陆漻哥哥让我们做的。”
“二哥……”解初瑶无比艰难的抓着解汿的手,“我们都误会他了。”
解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感觉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好似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去,他几乎快要站不住。
原来他本可以提前知道他的家人都活的好好的,原来他本可以和他的毕生知己?如十一年前的那般亲密无间,原来他本可以……不用失去他的挚友。
他恨他,怨他,却从未听从过他的解释。
明明在他干脆利落的认罪的时候意?识到了不对劲,却只顾着自己?心目中的那股子恨意?,强行将那怪异之处摒弃了去。
怎么办……
他终于如念双所言,后?悔了。
可似乎,已经晚了。
又一道身影从远处飞奔而来,直直的路过解汿,停在了他的背后?。
“陆……陆相……”
姗姗来迟的关寄舟几乎是跪倒在地上,身上还沾染着血渍和泥沙,他颤颤巍巍的用那磨秃了的十指试图去触碰一下沈听肆,可在即将要接触到对方面颊的一瞬间,又急急忙忙的缩了回来。
他太脏了。
满是鲜血和泥泞的手,如何触碰的了这宛如月亮一般的人?
毕鹤轩抬起那双浑浊的眼,一顺不顺的盯着关寄舟,“所以,你也知晓?”
关寄舟点点头?,眼泪似汹涌的泉水般不断的往外流,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哽咽的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是。”
“除夕夜……您感谢我赈灾的银两,其实……都是陆相。”
即便已经从解初瑶口?中探寻到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猜测到自己?曾经误会那这个弟子,可再一次听到关寄舟的话,毕鹤轩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胀痛的厉害。
毕鹤轩微微闭上了眼睛。
以前未曾意?识到的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啊,龙椅上的那位,贪图享受,不听谏言,随心所欲,生杀弄权,奸邪小人步步高升,忠臣良将纷纷被贬。
所以要怎么做呢?
那就只能学会奴颜谄媚,努力的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操控所有的权利。
可笑?他白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看透过。
这颗心从来没有这般的难受过,好似有一张细细麻麻,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其紧紧的裹挟了起来,难受的毕鹤轩根本无法呼吸。
比当年得?知他最得?意?的弟子,选择了向权贵低头?时,还要难受的紧。
天空被层层叠叠的墨色晕染,眨眼间电闪雷鸣,好似快要落了雨。
大片大片冰冷的寒流不断的透过解汿的皮肤渗透进他的骨子里?。
解汿从来都没有这么后?悔过,滔天的悔意?宛若一整片汪洋一般,狠狠的砸下来,将他的心脏砸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化?作一柄柄尖利的利刃,一刀一刀削在他的身上,宛若凌迟。
吼头?忽然一甜,紧接着就有大片大片的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陛下!”
一群人呼喊着急忙要去搀扶,解汿却挥了挥手拒绝,“不必。”
说出这话的刹那,解汿唇齿间满是血污。
他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好似随时要倒下去。
“怪我……都怪我……”
“不,”沉默了许久的念双在此时开?了口?,“主?子他……从未怪过你。”
不仅不怪,还隐隐心疼。
虽然对主?子来说这一切都是计谋,可在解汿的视角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和绝望,也全部都是真的。
念双微微叹了一声,“若你不是执意?想?要鞭尸,其实我并?不想?违背主?子的意?愿,让你这么早知道真相。”
解汿整个人仿佛是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无尽深渊,直直的坠落下去,直到黑暗彻底的将其掩埋。
“咚——咚——咚——”
周边万物乃至所有的声音都好似在这一刻寂静了下去,只剩下解汿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跳动着。
一声声的心跳不断地敲击着解汿的耳膜,但不同于如此鲜活跳动着的心脏,解汿的心底却是一片幽冷孤独的死寂。
他仿佛是石化?了一般的呆愣在原地,久久都不曾有过任何的动静,“我……”
“对不起……”
他那时候太气愤了,只想?着和沈听肆作对,既然沈听肆想?要体面的死去,那他就偏不如他的愿。
如今的他,只想?一刀砍死方才的自己?。
他怎么能那么做?怎么能那么过分?
念双摇头?,“你不必说对不起,你从未做错过什么,主?子也从未怪过你。”
“主?子病了,病了很久,”念双惨然一笑?,“就算没有今日,主?子也活不下去了。”
念双的话语宛如大山一般重重的砸在了众人的心头?,砸的他们呼吸微滞,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那一日,我瞧见了,”关寄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神情悲痛万分,“就在……陛下被流放的那日,我躲在暗处,瞧见从城外回来的陆相吐了血。”
“似乎是从那一日开?始,陆相的身子就越发的不好了。”
毕鹤轩顿感心痛万分,他日日在朝堂上和他争吵,竟从未发现他苍白的面色。
他怎会老眼昏花至此?!
只不过是,他怨他,从未仔细关心过他罢了。
“主?子从未怪过你们任何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看着这个沈听肆最为敬重的师长这般的绝望,念双忍不住开?口?道,“在主?子的心里?,您永远都是他的老师。”
这话一出,毕鹤轩再也忍不住的湿了眼眶。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每次他喊自己?老师的时候,自己?都会毫不留情的怒怼回去,告诉他,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他早已不曾将他当成弟子,可他却从始至终都认他这个老师。
毕鹤轩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着这一声称呼。
可他却将这看作是挑衅,当做是对方得?意?的宣告。
天空中的浓云似乎更厚了一些,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解汿颤抖着双手将沈听肆的尸体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殿里?去。
安平公主?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月牙白的衣裳,“这是我亲手做的,没来得?及让他穿上,他身上的衣裳脏了,就换上这件吧。”
她从居庸关来的路上就在做这件衣裳了,他那样的人,就该穿这样干净的颜色。
她想?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再看一眼那当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只是可惜,他终究无法亲自穿给她看了。
解汿想?要动手,却被毕鹤轩拦了下来,“让我来吧。”
从宫女手里?接过水盆,毕鹤轩用打湿的锦帕一点一点的擦拭着沈听肆脸上的血迹。
饶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子的时候,身上的衣裳虽然穿的比较寒酸,可却也收拾的板板正正,干干净净。
那双明亮的眼眸,让他一眼就相中了。
但此刻,这张隽秀的脸上,却沾满了血污。
擦干净血迹,换上崭新的衣裳,沈听肆看着终于体面了起来。
按照习俗,要停灵七日,才能出殡。
趁着夜色,解汿独自一个人翻出了皇宫,前往丞相府。
毕竟他武艺高强,终究是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他不想?这样稀里?糊涂,也不想?人云亦云,他不想?从别人的口?中得?知陆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要去自己?探寻真相,他要亲自去,重新认识这个人。
就像他们在十多年前初次见面的那样,一点一点的,互相了解。
解汿一步一步的从宫门?口?,逐渐走向丞相府的方向,就恍若这十一年来,那人曾经走过一样。
自从那人官至丞相,皇帝给他赏了这处宅子,解汿就再也未曾亲自拜访。
他根本不知道,这座宅子竟坐落的这般的荒凉。
“吱呀——”
迎着浓黑的夜色,解汿推开?了丞相府的宅门?,入眼就是一片枯败的景象。
什么小桥流水,什么亭台楼阁,通通都没有,有的只有肉眼可见的荒芜。
解汿的心不自觉的痛了一下,这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奸臣该住的地方呢?
解汿抬脚往里?迈了一步,他原本以为这里?会空无一人,却不曾想?,和他抱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
躲在一棵枯树后?面的毕鹤轩,以及房梁上的安平公主?,与站在门?口?的解汿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安平公主?打破了这一瞬间的尴尬,“好……好巧啊。”
解汿点点头?,“那就一起吧。”
三人一路走进了沈听肆的书房。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书房也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
因?此,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为生民?,是三个人在毕鹤轩那里?学到的这句话,可到头?来,却只有沈听肆一以贯之。
书房的窗户似乎是没有关严实,有细密的雨丝飘落进来,解汿下意?识的走过去,想?让那雨水沾透沈听肆留下的东西。
可就在他的双手放在窗杦上的刹那间,解汿眼睛忽然一跳。
只见瓢泼大雨中,一棵梅树正长得?枝繁叶茂。
夏季的它不开?花,只长叶,绿色的叶片在雨水的浇灌下更显得?清新透亮。
这株梅树,是当年他们在毕鹤轩的府邸上学习的时候,共同栽下的,他们将自己?比作凌寒独开?的红梅,希望自己?能够如那艳丽的花朵一般坚定?不移。
他的友人,在离开?他们,独自一人住进这空荡的丞相府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唯独……带走了他们共同栽种下的这株梅树。
倘若在这十一年当中,他有一次来过这座丞相府,都能够发现事实的真相。
可偏偏,他没有。
一股极致的苦涩从心脏处缓缓浮现,在转瞬间蔓延变了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支撑不住。
毕鹤轩那道挺直了一辈子的背,微微有些塌陷,“原来他,从未辜负过我的教导。”
“你们看这是什么?”安平公主?从书架里?面取出来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下意?识的将其打开?了来,随后?从里?面取出几张字条。
她看着上面的字迹略显的迷茫,“这不是陆漻哥哥的字啊,可是又好像有些像。”
解汿下意?识接过来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他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每每绝望之时所收到的沈先生的信,全部都出现在了这里?。
寥寥的几句话,写了一遍又一遍,从一开?始还带着几分如同那横渠四句一般的风骨,到最后?全然变成一副陌生的模样。
他刻意?的练了不同的字,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认出来。
解汿喉咙中涌出一股腥甜,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的跪倒在了地上。
整个人几近崩溃。
他原以为他无比幸运的找到了第二个人生中的知己?,那样的懂他,那样的理解他。
可哪有第二个呢?
从始至终,都只是陆漻一人而已啊……
——
“皇兄……”
看着记忆中那个高大,健康的兄长变成经这副颓废的模样,安平公主?都忍不住又想?要哭了,“你受苦了。”
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贤王,伸手摸了摸安平公主?的脑袋,“都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从那暗无天日的皇陵里?出来,再一次感受到阳光,闻到花香,他已经很满足了。
“阿汿,”贤王抬头?看了一眼解汿,很是欣慰的说道,“你做的很好,不要自责,百姓终究是安居和乐了起来,就像我们三个当年所期盼的那样。”
解汿抿着唇,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终于呢喃,“你的腿……”
贤王自嘲的笑?了笑?,“没什么,是我那时太鲁莽。”
他以为他不要太子的身份就可以把外祖父和表兄救回来,可终究是他过于天真了。
在皇陵里?暗无天日的这些年,他才终于明白,没有太子的这个身份,他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到。
他发现的太晚了,不及……陆漻那般的聪慧。
“来到皇陵后?我曾尝试过逃跑,只可惜,没跑成,”过去了十几年,贤王已然可以面色如常的提前那段过往了,“被发现后?,先帝……命人打断了我的腿。”
“陆漻当初挡的那一刀,终究是白挡了。”
解汿太阳穴突突直跳,“挡刀?什么挡刀?”
贤王略显得?诧异,“你们不知道吗?”
“在外祖和表兄被困之时,是我和陆漻一起进宫求派兵营救的,我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气的他想?一刀砍了我,是陆漻替我挡了一下,砍在了他的腿上。”
贤王慢慢回忆着,“那年的冬日,雪下的那半大,他的腿伤……应该很痛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安平公主?身体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若不是解汿搀扶,恐怕都要倒了下去。
“怪不得?二表哥被判处流放那日,我跪在御书房门?外的时候,陆漻会说出那样的话。”
对待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兄都能举刀乱砍,又何况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呢?
解汿愣愣的听着贤王的话,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他究竟,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
——
盛启元年,解汿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陆。
同时,昭告天下,曾经有一个鲜衣怒马的状元郎,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国家的安定?,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背负了满身的骂名。
老皇帝的罪己?诏被誊抄了一份又一份,当做官府的公文一般散布遍了陆朝的每一个角落。
京都一处专门?提供给女子谋生的教坊里?,毕汀晚目不斜视地绣着手里?的绢帕。
她虽然看起来格外的认真,但那帕子上凌乱的针脚却还是出卖了她此时并?不安定?的内心。
想?起她曾经如何指着那人的鼻子唾骂,如何的后?悔她曾经爱错了人,毕汀晚就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分明知晓那人的抱负和愿望,可却在所有人都说他媚上欺下,谄媚讨好的时候,如同所有人一般的信了。
她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的信了呢?
“小姐,教坊里?的一位织娘想?见您。”
在丫鬟的带领下,毕汀晚见到了那位织娘,但那位织娘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做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毕汀晚一眼就认了出来,她之所以创了这间教坊,帮助那些女子成立女户,就是受了这对母女的启迪。
“见过毕三姑娘。”
毕汀晚急忙伸手将那位中年妇女给搀扶了起来,最后?细细的打量着她旁边的年轻女子,“如今过的可还好?”
年轻女子点头?,颇有些不自在,“我有些话,想?要和您坦白。”
毕汀晚愣了愣,还以为是这年轻女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若是没有太过分,尽量能帮的我都会帮你。”
“不是,”那年轻女子忽然哽咽,“我一直都隐瞒了您一件事情,当时我和娘亲出现在那个巷子里?,其实……是陆相安排的。”
“他说您最是善良不过,看到我们这班肯定?会出手帮忙……”
剩下的话,毕汀晚已然完全听不下去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面有无数的血管,在不断的叫嚣,疼的脑袋都快要炸裂了。
是了,那人最是懂她,知道她最为善良。
可如此善良的她,怎么就从未信任过他呢?
“我知道了,出……出去吧。”
毕汀晚再次拿起了针线。
这帕子,可不能绣毁了。
可就在她扎针的一刹那,手却微微抖了一下,没有扎到帕子上去,反而深深的刺进了她的指头?里?。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手帕上,好好的一副刺绣,彻底的毁掉了。
毕汀晚看着伤口?,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好疼啊……”
“陆漻,我的手指流血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
朝堂上也经历了大的换血,曾经小小的户部郎中关寄舟成为了新任的户部侍郎,那个入了诏狱,陷害科举舞弊的宋昀,跃迁至了丞相的位置,杀起匈奴比谁都强悍的董深,继任了大将军……
而毕鹤轩,却主?动提出了乞骸骨。
他不愿再入朝为官,只想?寻觅一普通乡野,挑一群或有天赋或无天赋的孩子,随意?都好,慢慢的教他们念书识字。
他后?半辈子,只会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再也不会收一个弟子。
解汿知道自己?留不住毕鹤轩,便准了他的奏。
有奖自然就有罚,那个坑蒙拐骗的明远道长,很快就被压到了解汿的面前。
和陆漻相关的人和事,解汿不愿任何人插手,他必须要亲自,一件一件的全部调查明白。
“冤枉啊……”明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可不能杀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陆相安排的。”
解汿呼吸渐沉,双臂用力的撑着扶手,一字一顿的说道,“陆相安排你做了些什么?”
明远诚惶诚恐,一字一顿的将他们如何从皇帝手里?哄骗来了大量的银子,然后?又去搜刮各种粮食,历尽千辛万苦才送到居庸关的事情说了出来。
情到深处,明远的泪水潸然落下,“陆相他是个好人,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解汿颓然瘫倒,只觉得?心痛到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他根本想?象不出,那人究竟是抱了多大的信念,才耗费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谋划出了这一切。
而在这一条无人理解遭受着无尽谩骂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独行了这么久,那人又该是怎样的孤独?
好不容易国家安定?了,天下太平了。
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诞生于无边的黑暗,拼尽一切,全力挣扎,却最终死在了黎明前。
——
出殡的那一日,满京都的人都来送葬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晴空万里?无云,刺眼的金光毫不吝啬的散落下来,照在所有人的身上,带来无尽的暖意?。
就像那个人给他们的感觉一样。
敲锣打鼓的丧乐响彻云霄,棺材后?面跟着一队又一队自发而来的百姓,他们沉默着哀悼。
他们曾经迫不及待的想?让那个人死去,想?让他的灵魂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当他真的死了,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办法睁开?那双宛若琉璃一般的眸子的时候。
他们才终觉后?悔。
所有的谩骂在这一日被推翻,可那些中伤的字眼并?不会因?为那人的逝去而就此消散,反而幻化?成一柄柄射向自己?的利刃,让他们痛苦不堪。
解汿想?要将沈听肆的灵位供奉在太庙,享受所有人的祭拜。
可在即将下葬的时候,身着一身丧服的念双再次出现。
他拦下了那些人的动作,缓缓对着解汿开?口?,“莫要让这皇家的污血玷污了主?子的灵魂。”
解汿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念双盯着他那双满是悲戚的双眼,终究还是没有将实话说出来。
他的主?子,那般的爱干净,身体里?却流淌着那个昏君污浊的血。
活着的时候无能为力,死后?,又怎会愿意?和那昏君共葬一片土地?
念双沉默了许久,“主?子被这京都困顿了一生,他是不愿长眠在这里?的,我想?要带着主?子的尸骸,看看在你治理下的大好河山。”
解汿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答应,“好。”
或许对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而言,入土为安才是最终的归宿,但念双知道,他的主?子,那样渴望天下太平的人,是不愿将灵魂锁在满是污浊的太庙的。
念双走了,带走了所有人心中仅剩的寄托。
可他们没有出手阻拦,也没有资格出手阻拦,只能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念双离开?。
解汿没有设立衣冠冢。
在他得?知所有真相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不配了。
依靠着那些沈听肆留下来的文臣武将,解汿将陆朝打里?的井井有条。
他知道,厮人已逝,往事难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的将这个国家治理好,不要让那人失望。
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百姓和乐,天下安邦。
这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
盛启二十九年,三月初七。
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比以往更暖和了一些,春闱殿试的那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都几乎要将金銮殿给挤爆。
解汿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看着那一个个怀着满腔抱负,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心中顿有所想?。
已经过去二十九年了,那个人死的时候,也才刚刚二十九岁吧。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都这般的老了……
也不知道,那人看到如今国家的这般模样,会不会满意?。
解汿眨了眨眼睛,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坐在殿中认真做着试卷的举子们。
却忽然,他瞳孔震颤,指着为首的那名举子道,“你,抬起头?来。”
那举子被吓到,连忙跪地,“陛下。”
但他露出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解汿自嘲的笑?了一声。
他在想?什么呢?
便纵有故人之资,却终不复故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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