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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菲恩其实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但他?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心理咨询师都喜欢故弄玄虚。
特兰斯看出了他妥帖举止下一视同仁的不屑,也?不计较, 一笑而过, 甚至还不计前嫌地?列举出了数十条能缓解负面情绪的“妙招”,比如听音乐、看电影,又或者是?养一只小宠物,“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办法,简单到?了俗套的地?步, 所以实践起来也?格外容易,可能也?正是?容易,它的效果对你来说,不会那么显著。”
菲恩让他?不妨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什么方法才是?最显著的。
“去找到让你痴迷的事物, 可以是?一件事, 一样东西, 又或者是?一个人。”
“一个人?”菲恩联想到?了爱情, “爱情对一个还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来说, 是?不是?过早了?我想这个年纪, 不会有人能够真?正痛彻心扉地?理解爱情, 就像他?们总是?不能区别出?一见钟情和追求短暂的新?鲜感和刺激。”
特兰斯掩下“这种时候怎么就承认自己是?个孩子了”的反应, 耐心十足地?同他?解释爱的定?义有多广泛,以及限制爱情的不是?人的年纪, 而是?他?对爱本身的理解和承受能力?是?否到?了他?能够好好面对爱的地?步。
这样平静的谈话持续四五年。
菲恩迎来了他?的高中生活,和莱夫不同,他?念的是?公立学校, 加上刻意的隐瞒,学校里无人知道他?是?弗罗伊登伯格家族的继承人。
别有用心接近他?的人少了大?半, 他?乐得其所。
就在他?第一次准备好要享受自己的学习生活前,班级发生了霸凌事件,被霸凌的人叫爱德蒙,也?是?他?进入高中后交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不管是?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理念,还是?他?的私心,都在告诉他?他?应该对爱德蒙伸出?援助之手,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就像小说和电视剧里构建出?的俗套剧情那样,强行出?头的代价是?他?成为了爱德蒙的替代品,而受到?恐惧支配的爱德蒙成为了小团体里最没有地?位的加害者之一。
自那天起,菲恩的课桌下频频出?现被美工刀划破的课本,他?的椅子上会多出?某些不明液体,但一开始,对于那些人丑恶的嘴脸,他?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
或许他?那讨人嫌的堂兄瓦莱里奥说得对,温煦的疏离只是?他?的保护色,他?的内里是?高高在上的黑,他?蔑视很多东西,也?不把很多人放在眼里,比如那些要他?风风光光地?充当自己装饰品的人,也?比如现在为了满足自己低俗趣味、用开玩笑的借口掩饰自己其实就是?个笑话的人——没人拿他?当成真?心朋友看待,他?也?是?,他?从来都看不起他?们,只拿他?们当成哗众取宠的小丑看待。
不过爱德蒙始终是?例外。
也?因此,比起屈辱、孤独,他?更多能体会到?的是?被背叛的愤恨。
为了压制住这种情绪,每天晚上入眠前,他?都会反复提醒自己:爱德蒙没有错,他?只是?在大?势所趋之下,做出?了一个对自己而言正确的选择。
菲恩说:“即便这样,我还是?能感受到?我体内的情绪快要压制不住。”
特兰斯:“你现在能体会到?的这种情绪是?愤怒,它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勉强自己大?度不去计较短期内看着有用,实际上效果甚微,它更需要一个宣泄口去排解。”
还没等他?找到?宣泄口,只存在于学校里的玩笑开始升级。
他?被人迷晕关?进一个塑料桶里,在他?恢复意识后,他?们开始拿他?当成足球踢。
他?头晕目眩,窒息感将他?包裹住,没一会,泔水的酸臭味涌到?鼻腔。
他?知道这是?他?的错觉,但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了十二岁那年。
直到?重获新?鲜空气,脑海中的阴暗画面才得以消失,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扶梯那,刚踩上,后背被人猛踹了一脚。
“说实话,从扶梯上滚落下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疼,不过远远没有后背被刀片切开一个口子疼。”菲恩自嘲地?勾起了唇。
那次谈话快要结束前,特兰斯问起如果这次风波过去,他?是?否还愿意同爱德蒙来往,菲恩冷冷地?笑了声,“凭什么呢?”
校园霸凌对菲恩造成的心理伤害是?有限的,但随着过往糟糕的记忆复苏,他?能感受到?的痛苦成倍增长,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下去时,二十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背着一把电吉他?在人群中穿梭,然?后站上临时搭建的舞台,唱着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首歌叫《男孩别哭》。
“第二天,我又去了波茨坦广场……我几乎逛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见到?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里空空荡荡的。”他?指向心脏的位置。
“我想这种情绪是?失望。”
特兰斯说,“或许是?因为你开始期待了,有期待才会有失望和悲伤,当然?它也?会让你收获到?不一样的惊喜……这就是?期待本身的魅力?。”
菲恩听得一知半解,回到?庄园后,他?遇到?从芬兰回来的祖父,“我想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那时,前所未有的狂热涌了上来,将他?冰冷的外壳融化?成汩汩温泉水。
等到?千言万语倾吐结束,他?的耳尖也?红透了,是?情窦初开的潮热,也?是?对自己如此大?胆又直白表达的羞赧。
卡尔文却告诉他?,敢于直面自己的感情,是?勇者才会具备的品质,他?无需羞愧。
这话间?接助长了菲恩的底气,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新?鲜经历,最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道:“祖父,您能帮我找到?她吗?单靠我自己,我想我很难再找到?她了。”
卡尔文不答反问:“菲恩,你想得到?她吗?”
“得到?”这个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导致菲恩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敢给出?答案。他?说想。
“然?后呢?”
然?后呢?
他?该实话实说他?还没想到?那个层面上吗?
沉默里,卡尔文看穿了菲恩的内心,他?让他?先平缓好起伏的情绪,想明白后再来告诉他?答案。
菲恩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想通这个答案,“得到?她,然?后拥有她。”
天知道,他?有多努力?才没有说出?“占有”这个词。
卡尔文轻轻摇头,一针见血地?戳穿他?内心深处的阴暗面,“菲恩,她不是?你的所有物,即便你占有了她,她的心也?不属于你。掠夺是?蛮横、暴力?的手段,但爱不是?,比起在占有她之前,我想你最应该学会的是?守护她、爱护她。所以,在你学会这些前,我不会借给你我的任何力?量。”
菲恩想当然?地?认为祖父是?在担心他?会因为不懂爱而误杀了他?爱的那个人,才会拒绝他?。
当他?将这事告诉特兰斯后,特兰斯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心动很容易,但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没那么简单,我想你的祖父应该很高兴看到?你难得对一件事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狂热,但他?又在害怕狂热过后,你会回归到?对这个世?界感到?百无聊赖的状态,所以他?才会在那个微妙的节骨眼上提醒你冷静下来,拒绝你的请求,换句更直白的话说,他?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延长你心动的时间?。”
情窦初开时产生的爱意总是?格外粘稠,但也?消失得格外快,就像膝跳反射,当你接收到?刺激后,你会立刻给出?反应,抽回腿,或者顺势一蹦,然?后回归平静。
特兰斯:“另外不管你祖父出?于何种考虑说出?这番话,这话本身就很有道理。施展自己的爱意并不难,给对方一种松弛又不失安全感的爱才是?难上加难,很少有人能做到?。”
菲恩难得听进去了,他?尝试着用阅读来抚平自己内心的躁动。
德国文学拒绝娱乐性,它的本质属于宗教?,偏离人性,冷冰冰地?宣扬着哲学至上的理念,另一方面,缺乏起承转合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导致它读起来冗杂生涩,枯燥无味,让人昏昏欲睡。
但菲恩迷恋的恰恰就是?它其中蕴含的无比复杂又乏味的哲理性,代替电影和音乐,让他?的心从绑架和霸凌的痛苦记忆和对一个陌生人的狂热痴迷中沉静下来。
然?后他?又开始疯狂深入学习中文,在这过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华文化?独特的魅力?所在。
不过一个暑假,他?就将书房里大?半中译版的文学作品都读了一遍,其中就有毛姆的《面纱》。
他?很喜欢这本书,但他?并不喜欢男主对女主的形容——愚蠢、轻浮,脑袋空空、一个粗俗平庸的二流货色。
这段话的后半部?分才真?正让他?受益匪浅:
“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白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
每当我想你跟我在一起时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
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
——他?决定?将此奉为在“蝴蝶”爱上自己前的信条。
第二个暑假,他?尝试开始自己动手翻译,水平比起专业译者自然?远远不够,但每次看到?成型的文字,他?都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译文整理成册,告诉那个女孩,他?有多喜欢她。
三年后,幸运女神?堤喀终于眷顾了他?一回。
他?在同一个地?点遇到?了她。
她受了伤,长发凌乱无序地?搭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彷徨又无措。
车开得实在快,等他?反应过来叫停下车,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这一次,他?没忍住试图去打探她的行踪,但最终一无所获。
直到?又一个三年——
音乐停止。
特兰斯也?叫停了这次的“追溯过去”。
菲恩缓慢睁开眼,“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特兰斯问他?是?什么。
“我为什么一直都查不到?她的消息。”
菲恩轻笑着说,“我想是?我的祖父做的,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了解我,知道只有一个三年,我是?无法做出?改变的,至少还不够我彻底接纳、爱上自己。于是?他?又一次延长了我心动的时间?,延长我对这个世?界的期待。”
要不是?莱夫邀请他?去Insel der Jugend酒吧,误打误撞遇到?了她,他?想他?们的相遇还会比现在更晚。
特兰斯:“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怨你的祖父吗?”
“For what?”
“或许你本来可以更早和你的女孩相爱。”
菲恩摇头,“我没有理由去怨恨一个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爱着我的人不是?吗?”
特兰斯笑了笑,不答反问:“弗罗伊登伯格先生,爱真?的很美好,对吗?”
菲恩说yes。
“但有一点很重要。”特兰斯话锋一转,“不要在任何东西面前,失去自我,哪怕是?教?条,哪怕是?别人的目光,哪怕是?爱情。”
菲恩抬了下眉,“《成为简 ? 奥斯汀》?”
特兰斯反应夸张,悔恨莫及地?说:“在博学多才的人面前,卖弄自己的文学素养,果然?不是?聪明的做法。”
菲恩自谦道:“我算不上博学多才,只是?偶然?读到?过这个片段。”
他?对这本书无感,当初确实只随意翻了几眼,凑巧翻到?了这个片段。
特兰斯对此表示困惑,“可你记住了。”
“我过目不忘。”
他?阐述客观事实时的口吻极淡,但就是?让人哭笑不得,特兰斯露出?甘拜下风的神?情,随后说:“期待下次见面时,你更进一步的蜕变。”-
菲恩拿起伞,离开了咨询室。
今天的天气实在糟糕,大?概是?德国这数年来,风雪最大?的一天,宽大?的伞沿也?阻挡不了半分,刮在脸上,有种像擦过冰刀的刺痛感。
虞笙说天气好的话,她会来汉堡见他?——
她不可能来了。他?耳边响起这么一声。
求证这个猜测很容易,只要他?在WeChat上点开她的头像,但他?没有这么做。
在一段让人欲罢不能的恋情里,制造惊喜和保持神?秘感同等重要,即便这神?秘感已经弱到?几不可查的程度,和他?大?病一场后孱弱的身躯一般摇摇欲坠。
路面湿滑,司机开得很慢,两个小时后,才开回庄园。
杰西端来一杯莲子桂圆汤,据她说是?多琳教?她做的,能安神?养气。
菲恩向她表示了感谢,喝下半碗,冲澡后换了睡衣上床阖眼休息。
不知道是?那碗汤效果过好,还是?他?实在太累了,没多久,他?就进入深眠模式。
醒来时遮光窗帘紧紧拉着,难辩晨昏,卧室里只亮着两盏壁灯,离自己不远不近,光线也?不明不暗的,他?抬起手准备去够手机查看时间?,被一股力?量拉扯回去,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正被人握住。
比记忆中的还要柔软温暖。
他?心脏重重打了两下鼓,按耐着快要冲破胸腔的躁动,偏头看去,入眼是?她黑亮的长发。
大?概是?来了有段时间?,她已经睡了过去,姿势看起来不太舒服,双腿盘绕着趴在床边。
她的脊背分外瘦削,蝴蝶骨在贴身的针织衫里无处遁形。
菲恩想将她抱回床上,于是?尝试挣脱出?她的手,哪成想,被她反握得更紧了。
就在他?恍惚之际,虞笙有所预感地?睁开眼睛,“菲恩。”
她轻轻唤了声,嗓音带点初醒的哑涩。
见他?毫无反应,她松开手起身,刚要凑近,手腕突地?被人用力?攥住,重心前仰,片刻唇上传来潮热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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