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亏
算起来?, 秦乐窈有一年多的时辰,没有在自己的庄子里留宿过了,她的房间有庄里的婆子收拾打扫, 仍然和她离开时候一个模样,干净又整洁。
秦乐窈重新躺在这张属于自己的床榻上的时候,心里就有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满足感。
那无乩馆里的云海别院,虽然气派奢华, 但始终都?是别人的地方,不管再?住上多久,那也都?是别人的地方,她心中仍会有所拘束。
冬日的炭盆烧得火红, 秦乐窈刚刚拉好被褥,便听得外面?院子里狗叫声震天响,瞧见了生人入侵的大黄狗扯着嗓子嗷嗷直叫唤,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徘徊在了她的屋子门口?。
“你?不能进!我们东家已经歇下了, 女子的闺房你?休要、哎哟!!”
拦路的伙计身上挨了一鞭子被抽开了, 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赶紧嗷嗷叫唤提醒秦乐窈:“东家!东家有人强闯!”
大门被人破开的时候秦乐窈才刚刚惊惶起身,身上披了件氅衣, 拧眉往外正要呵斥贼人,下一瞬看清来?者何?人之后,那提上来?的气势又全?部都?给落回了肚子里。
她心虚地错开眼神, 心想?怎么这般倒霉,就这么一日想?偷个懒, 就被赫连煜抓个正着。
男人逆着身后火把的光亮,脸色阴沉, 那英武的体格堵在门口?,像个要强抢民女的土匪。
赫连煜心里有气,他在无乩馆里坐立难安,就担心她会不会被人刁难不好脱身,心想?着等人今日回来?了,怎么着也要先将她拎出来?把这件事给了了,省得她在外面?受人欺负。
结果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金尊玉贵的赫连大将军厚着脸皮主动?找上门来?要给她撑腰,却是得知这位其实?是在屋里睡大觉。
外面?的几个伙计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抄着木棍,忌惮着这位一身锦衣华服的主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也不敢贸然轻易上前动?手,只能忌惮着警告道?:“你?不要乱来?,否、否则对你?不客气!”
秦乐窈赶紧先扬声将伙计们遣散:“没事了,误会一场,你?们都?下去吧。”
她站在那,无所适从地拢了拢氅衣,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小?王爷。”
“误会?”赫连煜冷笑一声,“误会什么了,秦老板口?口?声声说自己重信誉重承诺,你?就是这么看重的?时间还?未到,便自己闷声不响地违背约定,呵,严于律人却疏于律己,你?可真是会盘算。”
秦乐窈哑口?无言,原本也不想?跟他多辩解什么,站在那没吭声。
“哑巴了?”赫连煜见她又是这么一副消极抵抗半死不活的鬼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但到底还?是顾及在外头她的地盘上给人留点面?子,只沉声说了一句:“跟我回去。”
说罢转身往外走,秦乐窈拢着氅衣慢吞吞跟在后面?,拿眼神手势向不远处观察动?静的老张伙计们比划了一下,叫他们安心回去睡觉。
云海别院的主屋又亮起了油灯,两位主人之间的气氛压抑,侍女们大气不敢出一声,掌了灯温了茶后便赶紧垂首退了出去。
大门关上之后屋里又安静下来?,秦乐窈身上还?披着氅衣,心知理亏,站那也不说话,这种大半夜被人捉奸似的从被窝里带回来?,也是生平头一遭了。
赫连煜居高临下睨着她,问:“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秦乐窈低着头:“没什么好说的。”
男人沉默半晌,酝酿了一个晚上的情绪说辞看见她之后也没法真的按照预期中的来?实?现,他想?起昨日她匆匆从面?前掠过时候那风尘仆仆的可怜样子,火便也发不出来?了,不管在家里二人之间怎么闹,也先把外头的事情都?给料理了。
他一遍遍劝自己不要上情绪再?吓着她不敢求助,耐着性?子道?:“你?庄子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明日就先在家歇着,这些事我来?处理。”
秦乐窈不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只平静摇头道?:“谢谢小?王爷挂心,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赫连煜有些意外。
“是,今日大体已经完成,明日再?上交些细节账目,便可签发核查手令了。”
赫连煜确实?意外她能在禄昭弦那拧巴官差手下周旋脱身,嘴上说着‘那就好’,心里却是腹诽着怎的如?此轻易,显得他很?没有用武之地。
这一句话之后,空气又归于了寂静。
隔了半晌,还?是赫连煜先沉不住气,忍不住道?:“你?、”
“你?要这样不阴不阳的到什么时候去?”男人拧着眉头,理智上拉不下脸来?,但嘴就是自己说起了话来?。
“过来?,给我抱一会。”
赫连煜已然是主动?展开了手臂,秦乐窈却是没有像以?前一样听话地走过去。
她仍然站在那,不温不火地说道?:“是,今日违约在我,但那也是小?王爷你?先试图毁约的,如?果说你?心里已经打了反悔的主意,那我们二人之间的这个约定,我还?有遵守的必要吗。”
“你?什么意思?”赫连煜目光沉了下来?。
“字面?上的意思。”
尽管压了又压,赫连煜的暴脾气终究还?是被点炸了,怒声道?:“你?说的那狗屁约定那也都?是人定的,但你?对我就完全?没有点除了约定之外的感觉?还?是说其实?是因为其他的那些杞人忧天的担心顾虑,把你?自己心里的感受给压过去了,你?自己分得清吗?”
赫连煜始终觉得费解,接着道?:“不过是给你?过个生辰,你?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就开始想?那么许久远之后的事情,生怕老子给你?捆屋里了是吧?”
对比起赫连煜情绪高涨的压迫感,秦乐窈要显得冷静得多,她与他对视着,从男人眼里看见了志在必得的霸道?。
“我要真有那想?法,你?当就凭你?能反抗得了?是,我承认,我就是看上你?了,我嫌两年不够,我今儿个就是要再?跟你?重新再?来?个约定。”
男人胸膛起伏着,又再?尝试让自己平复下来?一些不要显得那么强势,既然话都?已经扯开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索性?也就敞开了说,缓和道?:“说吧,你?有什么想?法或是要求的,尽管提。”
秦乐窈在他这疾风骤雨般的情绪之下,似一座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冰山,岿然不动?。
她动?了动?冰凉麻木的手指,顿了一会之后,不答反问道?:“小?王爷可有仔细想?过,看上我什么了。”
“是样貌,是秉性?,又或是身体。”
赫连煜蹙眉接着反问道?:“有那么复杂?我就喜欢跟你?待在一处的感觉,你?说是样貌还?是秉性??”
秦乐窈浅淡笑着,几乎微不可察,面?上平和,说出口?的话却是相当凉薄:“可那都?是我装出来?的样子,小?王爷,你?口?中喜欢的感觉,是假象罢了。”
赫连煜闻言情绪冷静下来?了些,听她这般坦荡承认了,反倒是有些期待的口?吻:“你?可以?不用装。”
然后男人兴致勃勃追问:“还?有呢,有什么顾虑条件,只管提。”
在这个基础上,只要他乐意宠着,不论提出什么条件来?,他都?能给她应允。
“小?王爷,我没有在跟你?谈条件。”秦乐窈的面?色丝毫没有松动?,她沉静认真,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诚然,你?的地位,想?办什么办不成,你?要关我还?是要杀我,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是,我原本就是没有资本跟你?抗争。”
“所以?无所谓什么条件与否,你?想?如?何?安排那都?是你?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我不情愿。”
赫连煜黑脸盯着她,觉得自己要被她这几个字给气死了。
他这一辈子有谁叫他不痛快的从来?都?是直接拳脚相向,打死算完,活这么大就从没受过这种恨不得把人掐死又下不了手的窝囊气。
气急了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咬着牙道?:“老子的喜欢在你?这就这么一文不值?还?关起来?杀了,秦乐窈,我真想?把你?这脑子撬开看看里面?想?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我怎么看上你?这么个拧巴玩意。”
“我赫连煜一言九鼎,只要你?开个口?,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给你?弄来?,到你?这,你?就是这么糟践人的?”
他站在那,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就像个活阎王,“就他妈的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要,就要自由是吧?你?现在哪不自由了你?告诉我,就这么浑身不舒坦让你?多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不情愿了是吧?”
看着暴跳如?雷的赫连煜,秦乐窈疲累地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不想?跟他再?作无谓的争执。
立场不同,境遇不同,所珍视之物也不相同。
那就注定谁也没法说服谁,谁也无法理解谁,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心神罢了。
二十多天来?的第一次会面?,又是以?争吵告终,赫连煜这夜也没有宿在云海别院,策马出去喝了半宿的闷酒,第二日上朝时候,身上都?还?带着宿醉的酒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秦乐窈还?是跟往常一样往返在无乩馆和沉香酒庄之间,她热衷于充实?而忙碌的感觉,一点一点慢慢将声誉和口?碑拉回来?。
那日之后,赫连煜便一直再?没来?过云海别院,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秦乐窈从侍女口?中得知,骁骑将军这些日子闲暇时候经常出去喝酒,有时候回来?督办军务,身上都?是一股浓厚的酒味。
对此秦乐窈并不在意,这原本就是她所期盼的本意,这番刻意的冷落僵持,为的就是想?要遏制贵人投入在她身上的念想?,虽然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又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她不愿意坐以?待毙,这是她唯一能够自救的方式。
最好是,能彻底将她这不识相的小?卒给抛诸脑后,待到两年期满,她便能悄然离场。
赫连煜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有大驾光临水云楼了,台上的几个戏子在唱着,旁边的康兆和一边跟着摇头晃脑一边嗑瓜子,瞧见身边的男人兴趣缺缺地在闭目养神,调笑道?:“哎呀赫连兄,怎么愁眉苦脸的,你?这自从把那位秦老板带在身边之后,平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这好不容易能约出来?一趟,来?来?来?,喝酒。”
“少聒噪。”赫连煜昨晚上喝多了,现在头正疼着,闭眼蹙眉斥了他一句。
康兆和也不恼,丢了一手的瓜子壳,凑过来?打探道?:“我说赫连兄,你?这,不会是情场失利伤着情在吧?”
“你?找死?”赫连煜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哪能呢。”康兆和跟他嬉皮笑脸,“小?弟这不是关心你?吗,哎,这世上女人环肥燕瘦那么多,这个不懂事不知道?讨主君欢心,那就换一个呗,小?弟这就给你?安排上。”
康兆和兴致勃勃地往外跑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就把水云楼里各种漂亮姑娘都?给招了进来?。
“来?来?赫连兄,你?看看,白老板可真够意思,知道?是给你?挑的,把所有登台表演的色艺双绝的,都?给叫来?了。”
白凤年是个人精,要真能借此机会塞个人到赫连小?王爷身边去,那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身上了,一边调笑说着场面?话,一边招呼着美人们排好序,那场面?,跟选妃似的。
但看台上面?的赫连煜却是连眼皮子都?懒得掀开。
康兆和的视线流连着,一眼看中了其中一个气质清绝个头高挑的姑娘,抱着一把六弦古琴,就这么乍一眼看过去就跟那秦老板是一个类型的。
他激动?拍了拍身边的赫连煜:“赫连兄你?看看这个姑娘,这就是你?中意的那种清冷的样貌,你?睁眼看看,小?弟保证你?眼前一亮。”
赫连煜被他叽叽喳喳吵得头疼,一睁眼,那谪仙般的琴女已经被白凤年推到第一个来?了,抱着古琴施施然给他行了礼:“草民请大人安。”
这身段气质,这样貌类型,实?在酷似秦乐窈。
赫连煜这一瞬间脑子里回荡的全?是她那些诛心言论,越看越来?气,一脚蹬翻了前面?的椅子,“全?都?滚出去!”
白凤年起先见他定睛还?当作有戏,不成想?贵人的心思难猜,不敢继续触他霉头,赶紧又招呼着姑娘们离开,“小?王爷息怒,草民这就走。”
“这……哎呀赫连兄、”康兆和也没想?到他气性?这般大,刚一张嘴想?缓和两句,就被赫连煜一记眼刀扫过去:“再?呱噪你?也滚出去。”
“……”康兆和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老实?了。
台上的戏曲还?在唱着,花旦转了三个来?回,吊着嗓子唱到:“你?与我,浓情蜜意,山盟海誓,到头来?,却是无名无份……”
“郎啊郎,你?叫我,如?何?信你?,如?何?信你?……”
锣鼓声清脆悦耳,仰躺着的赫连煜慢慢掀开了眼皮,又听得小?生回唱道?:“你?若与我,两情相悦,又何?曾在意虚名,你?我身份,世俗不容,但我与一颗真心……”
“休要再?言、”花旦嗓音尖细打断,“休要再?言啊,你?我今日,便就此别过……”
赫连煜起了身,蹙眉凝视着台上那拉扯周旋的两人,沉声道?:“这唱的什么东西?”
康兆和一愣,以?为他是不喜欢听,解释道?:“赫连兄不喜欢的话,我叫他们换一出,或者干脆换些歌女上来?唱小?曲吧,这儿好像有旻淮那边过来?的琵琶谣……”
“不是,我问他们唱的这是什么。”赫连煜追问道?。
康兆和此时才反应过来?他问的真是内容,解释道?:“商女记啊,很?有名的一出戏,讲痴情女和负心汉的。”
“负心汉?”赫连煜眉头皱得更高了。
“是啊,就一个有妻有子的官宦子弟出去游江南,与个商女一见钟情,许诺会带她回府去,后来?觉得从商女这抛头露面?的身份有失他的脸面?,一拖再?拖,耗了姑娘三年,最后一刀两断,那商女心灰意出家去了。”
康兆和怕触他霉头瓜子,话不敢说瓜子也不敢磕,现在好不容易能说话了,紧着问道?:“怎么了赫连兄?”
赫连煜没应声,沉默半晌后,往他肩膀随意拍了一下,“你?接着看,我有事,先走了。”
康兆和摸不着头脑,“诶?这就走啦?赫连兄慢走。”
已经夜深了,外面?的月色正浓,这些时日天气好,白日里出太阳,雪也都?化了,夜风虽然还?带着寒凉之意,但已经不似之前凛冬时候那般割人脸皮了。
秦乐窈刚刚沐浴完,身上披着寝衣在屋里算账。
算盘珠子上下拨动?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时候格外清脆,忽然,秦乐窈停下指尖,她听见外面?有些脚步声的动?静。
很?细微的,踩过积雪的声音,停在了她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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