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放我走吧。”◎
视野完全黑暗前,陈郁听到了陈聆带着哭腔的喊声。
一片混沌中,陈郁看到纪惜桐的身影。她想抬手替纪惜桐拭去眼泪,手臂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了。
眩晕、耳鸣、血味、充斥着她的感官。
陈郁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时光倒回至十年前的那个梅雨季。
她看到了二十七岁的自己。
二十七岁的陈郁年轻、漂亮、野心勃勃且充满活力。
她正从纪惜桐手中接过便当,亲吻她的面颊。
“今天下雨,回来的时候小心点。”纪惜桐指食指指尖点着陈郁的衬衣衣扣,微微仰首道,“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纪惜桐所说的家是指纪父纪母家。陈郁听着心中暖暖的,忍不住握住她的指尖,轻轻啄了啄。
“好了,上班要迟到了。”纪惜桐抽回指尖,推着她的肩出门。
因为晚上要回纪家,陈郁整个人都很亢奋。
距离上次出柜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她们和纪家父母的关系也僵持了这么久。这是这么多天来纪家父母第一次主动联系她们,让她们一起回家吃饭。
这便意味着,纪父纪母最终选择接受她们了。
接到电话后,纪惜桐抱着手机激动了很久。陈郁洗完澡出来,她便丢了手机转而来抱她,贴着她肩颈蹭了许久,直至发间香完全染上了陈郁的肌肤。
开车时,陈郁回想着昨晚的拥抱,忍不住勾了勾唇。
心里藏着好消息,陈郁一天的心情都非常愉悦。
晚间,她提早了两个小时下班,买了送给纪父纪母的礼物。
路过花店时,她挑选了一束鲜花。
到家时,精心打扮过的纪惜桐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陈郁在在玄关处便举起了手中的花,绽开了笑。
听到开门声时,毛毯上趴着的宽宽反应最为迅速,它摇着尾巴前来迎接陈郁,绕着她转圈圈。
“我怎么也有礼物?”纪惜桐起身迎接她,行至她面前,歪着脑袋,笑盈盈道。
“正好路过了花店,就想着给你买一束了。”陈郁清了清嗓子,郑重道,“纪女士愿意收下我的鲜花吗?”
纪惜桐接过,垂眸轻嗅。
“很好闻,谢谢陈女士送的花。”她笑容温婉大方,漾着光亮的眼睛映着陈郁的身影。
陈郁眨了下眼睛:“收了我的花就要改个称呼了。”
“什么称呼?”纪惜桐明知故问。
“改叫陈夫人呀。”陈郁强压下嘴角,佯装生气道。
“好的,纪夫人——”纪惜桐拉长了语调,“我现在叫陈夫人了。”
“陈夫人喜欢这束花吗?”陈郁问。
“少臭屁。”纪惜桐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陈郁探手揽住了她,顺手还摸了摸宽宽的脑瓜。
鲜花太碍事了,她便调转了个方向从背后拥着纪惜桐,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她们左右轻晃着回到沙发边,黏黏糊糊的。
又腻歪了会,纪惜桐终于挣开她的怀抱,把她的宝贝鲜花插在了花瓶里。
“你知道洋桔梗的花语吗?”纪惜桐回眸问她。
“不知道。”陈郁如实答。
纪惜桐抚着花瓣,语调分外温柔。
“洋桔梗还有个名字叫无刺玫瑰。”她凝望着陈郁,小巧的梨涡绽开了,“它的花语是,我愿放下所有的戒备,只为拥抱你。”
听完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陈郁抿了抿唇,原地僵了一会,终于张开怀抱。
纪惜桐早已习惯了她略显迟缓却真诚的回应,欣然起身拥抱她。
“那就意味着,我的爱都给你,是吗?”陈郁低低道。
纪惜桐感受着她喉音的颤动,重复着她的话:“我的爱都给你。”
……
去纪家的一路上,陈郁的笑容都未淡去过。
纪惜桐开着车窗,长发被风撩起。
迎着晚风和夕阳,她们的侧颜格外漂亮。
天快黑透时,她们终于到达纪家。
老旧的楼道里,立在防盗门前的陈郁深呼吸了好几次,依旧没有勇气摁响门铃。
纪惜桐歪着脑袋看她,调笑和怂恿的眼神让陈郁脸颊阵阵发热。
她的手腕抬起又放下,僵持着久久没有动作。
早就知道她们立在门口的纪父左等右等,换了好几个坐姿都没等到人,终于放下遥控器打开了防盗门。
一时间,陈郁更尴尬了。
她拎着礼物盒,耳朵和脸颊都有些泛红。
“进来吧。”纪父招呼道。
饭菜的香味飘在了客厅内,陈郁在橱柜上放下礼物,和新上门的媳妇一样手足无措。
纪母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她们间的身份转换,端菜出来,几次想和陈郁说话都没开得了口。
餐桌上,陈郁低垂着眼眸,很少夹菜。
纪父打趣道:“这孩子怎么隔了两个月再来,变得这么腼腆了?”
纪惜桐将刚剥好的虾放进了陈郁的碟子里,笑着替她解围:“这不是身份换了吗。”
说完,她微扬着眉看了眼陈郁。
方才她再迟一点给她解围的话,陈郁就连脖颈都要泛红了。
晚餐进行到最后,纪惜桐说起了近况。
“最近有个翻译学会有个研学活动,先是隔省交流,然后需要出国几个星期,我正想着要不要去。”
纪父的反应最为迅速:“去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去?”
纪惜桐依次看过餐桌上的三人,眸色柔和。
“纪叔叔说得对,这么好的机会一定好珍惜。”陈郁今晚难得主动开口说话。
“可是,我好像明天晚上就要出发了。”纪惜桐语调低沉了些。
“去吧。”纪母也开口了,“一家人都支持你去。”
纪惜桐听懂了她细节之处的话外音,面上的笑容更温柔了。
“那我就告诉他们了。”纪惜桐道。
这场晚餐进行得很舒适。
回到家时,她们的心间还留有余温。
纪惜桐跪坐在床边收拾衣服,陈郁望着她的背影,耳畔是她晚间说的话,鼻尖一酸,忍不住从身后拥住了她。
“阿郁?”纪惜桐微偏首,脸颊贴着她的鼻梁。
“老婆……”陈郁说话闷闷的。
“舍不得我走啦?”纪惜桐放下衣物,探手揉了揉她的发。
陈郁蹭着她的掌心,眼眶也开始发酸了。
“你这样好像宽宽。”纪惜桐温声道。
“我才不像那条傻狗。”陈郁用下巴故意硌了下纪惜桐的肩膀。
“哪有骂自家女儿傻的?”纪惜桐忍俊不禁,“更何况宽宽是边牧,她哪里傻了?”
陈郁瓮声瓮气道:“你怎么还向着她说话?”
“你吃宽宽醋了?”纪惜桐的指尖划过她的鼻梁,“哪有妈妈这么小气的?”
陈郁不说话,只是用幽暗的眼眸望着她。
每当她露出这副神情,纪惜桐就知道自己需要哄她了。
她调整了坐姿,转过身,捧住了她的双颊。
陈郁比她要高,她得半跪在她的膝上,才能以一个主动的姿态亲吻她。
纪惜桐的亲吻和她本人一样温柔,陈郁沉溺其中,一只手扶着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则落在地板上。
“没力气了。”纪惜桐眸中漾着水光,她坐下,鼻息急促。
陈郁坐直了身,圈住了她的腰肢,亲吻她的眉心。
她从眉心开始,啄过她的眼睛,吻过她的鼻尖,最后才触碰她的唇瓣。
纪惜桐在她眼中宛若稀世珍宝。
临行前的那一晚,陈郁反复要了她很多次。
她们汗淋淋的,长发纠缠着。
窗外大雨倾盆,嘈杂雨声湮没了纪惜桐的轻喘,盖住了陈郁的喉音。
翌日清晨,立在盥洗间镜子前的纪惜桐愁眉苦脸地抚着脖颈间的红痕,用了遮瑕才挡住了自己能触碰到的印记。
后颈还有一处怎么都涂抹不到,无奈的纪惜桐只能回到房间,抄走陈郁的枕头将她晃醒。
陈郁睡眼惺忪,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仰望着她。
“快起来。”纪惜桐捏了捏她的鼻子,“帮我遮吻痕。”
“哪里?”陈郁撑起身,宽松的睡衣偏到了左肩。
纪惜桐垂眸,看到了她右侧锁骨上连串的红痕,语调变柔软了些。
“后脖颈……”她道。
陈郁趿上拖鞋,揉着手腕往盥洗间去:“我洗个手就来。”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沙哑,纪惜桐听着,脸颊有些发烫。
短暂的清晨在小打小闹中度过了。
工作狂陈郁难得休假一天在家陪着纪惜桐。
她们重拾起昨晚收拾行李的工作,边聊天边整理衣物。
中间宽宽还跑来捣乱,她坐在行李箱里死活不肯离开,弄得纪惜桐刚叠完的衣物又乱了。
下午,邺城又下起了大雨。
陈郁冒雨去买了纪惜桐爱吃的蛋糕。她们本来是一起去的,上前后纪惜桐却发现车辆出了故障。
陈郁只好一个人先去了,等到她回来时,纪惜桐已经叫来修理铺拖走了车,纪父也把自己的车开了过来。
“买高铁票吧,我晚上可以送你到车站。”陈郁拎着蛋糕,无奈道,“开车去邻省也挺累的,久坐你会腰疼的。”
“不要。”纪惜桐摇头,“我刚刚看过了,只剩下凌晨的高铁票了。而且高铁站离这里太远了,你明天又要早起去谈合同,别当我不知道。”
“可是——”
陈郁话音未落便被纪惜桐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的。”她道,“来回一趟快两个小时了,你不准备睡觉了吗?”
陈郁张了张口,纪惜桐立马道:“我们的小家还需要仰仗陈总奋斗,努力发展成大家。你休息好,高效率工作很重要。”
……
很快的,距离纪惜桐离家的时间,就剩不到半个小时了。
陈郁帮她把行李箱拎到门口,身后还跟着耷拉着尾巴的宽宽。
“我要走了。”纪惜桐看着一大一小两只狗勾,挨个揉了揉脑袋。
宽宽“汪”了一声,使劲蹭着纪惜桐的小腿。
“我送你一段吧。”陈郁望着纪惜桐,恳切道。
“你听外面的雨声。”纪惜桐摸着她的脸颊,“这么大的雨,你陪我到哪里,又从哪里打车回来?”
“我就是想多陪陪你。”陈郁道。
纪惜桐的指腹抵住了她的唇瓣。
她难得任性一次,用略带威胁的语调道:“阿郁,这事没得商量。”
纪惜桐恋恋不舍地亲吻了她的眉心,用很轻很轻的语调道:
“阿郁在家要乖——”
“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乖乖等我回家。”
陈郁眼眶泛红:“我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单纯了,最终只是撑着伞提着她的行李箱,送她到车上。
走在雨里,大半张伞都护在了纪惜桐头上,陈郁阖上车门,眸中泛着泪光。
纪惜桐隔着车窗望着她,用口型对她道:
“要乖。”
雷声更加闷重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回到家,陈郁看到花瓶里已显出些枯败的洋桔梗,心里闷闷的。
客厅的钟表滴滴答答的响着,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纪父的名字,陈郁迟疑了片刻才接通电话。
电话那端的声音很是嘈杂,纪父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
“小郁,惜桐出事了——”
头顶炸响了闷雷。
陈郁踉跄了一步,跌坐在了沙发上。
“惜桐怎么了?”陈郁声音颤抖。
“南汉大桥那边,小桐出车祸了。”
陈郁来不及撑伞便奔入雨中,她颤着手启动汽车,眼泪一直在掉。
温热和冰凉冲击着,陈郁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慌。
明明是半小时前刚拥抱过的人,怎么就突然出事了呢。
陈郁捏着方向盘的指节泛了白。
去医院的路需要经过南汉大桥,陈郁到时,大桥的一侧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晃眼的警戒线将卡车和车头被撞瘪的轿车圈住了,陈郁一眼便认出了那时纪惜桐开走的汽车。
担架车经过的地方滴落了不少血渍,现今已经被雨水冲刷暗淡了。
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导致了行车缓慢,交警出动将人群疏散开来。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陈郁只知道自己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了。
抵达医院后,陈郁看到了守在抢救室门口的纪父纪母。
他们对视了一眼,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
抢救室的红灯还亮着,陈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枯坐在等候椅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得时间格外难熬。
纪母的啜泣声一直萦绕在耳边,陈郁想要走近安慰她几句,却发现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灯终于熄了。
医生低垂着眼眸从里面出来,步伐沉重。
他走向了纪父纪母,说话声很低。
陈郁缓缓偏首,看向了他们。
医生的说话声被纪母的哭声盖住了。
悬在陈郁颅顶的利剑落了下来,连同陈郁的心脏一同刺穿了。
纪父抱着软瘫的纪母,微仰着首强忍眼泪,跪在了医院冰冷的瓷砖上。
哭声引来了过路的行人围观。
周围充斥着各色眼神,有猎奇的,有厌恶的,绝大多数是怜悯的。
年轻的护士握着死亡通知单走向了看起来最为冷静的她。
“请您节哀,这个是……”
陈郁接过,还未曾落笔便听到护士的询问声。
“请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陈郁僵住了,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
她喉头发哽,顿了良久才道:“那是她的父母,你交给他们签吧。”
护士微怔。
佝偻着背脊的陈郁抬首,低低道:“我可以去见一见她吗。”
“您可能要等一会。”护士看着面前狼狈的女人,不忍道,“等会我领你去见她。”
陈郁掩着面,迟缓地颔首。
抢救室内地医护人员帮躺着纪惜桐整理好了仪容,才将她推出去。
再次见到纪惜桐时,她正被白布蒙着。
陈郁垂眸,看到了白布上沾染的血迹。
纪惜桐死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白布上的血渍看起来都已经呈现了深褐色。
陈郁轻颤着指节,揭开了白布,看到了爱人惨白的面容。
她脸上有几道很重的划痕,伤口看起来很深。
死亡和睡着了完全是两种概念。
纪惜桐躺在哪里,已经没有一丝生者的气息了。
陈郁眨了下眼睛,眼泪落到了她的面颊上。
沾染了干涸血迹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部轮廓缓缓滑下,看着像是纪惜桐流泪了一样。
陈郁想起了祖父去世时母亲对她说过的话:
“眼泪落到死者身上,会让他不得安息的。他也会因为离开了我们而难过。”
她用指腹,温柔地拭去了纪惜桐面颊上的泪。
指尖最后落在了她的眉心。
陈郁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从眉心开始,抚过鼻尖,落在唇畔,虔诚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只不过这次,纪惜桐不会再用鼻梁亲昵地蹭着她的指腹,温柔的唤她阿郁了。
梦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在重演。
陈郁以挚友的身份参加了纪惜桐的葬礼,胸前别着一朵白花。
接连几日的悲痛好似让她流干了眼泪。
她握着一束百日菊,麻木地看着纪惜桐的遗照。
周遭不断有人来劝她节哀顺变。
陈郁一一颔首,视线却从未移过地方。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
只有陈郁立簇新的墓碑前,单膝跪着,放下了一束百日菊。
她喃喃道:“惜桐,他们都说你死了。”
“我不信。”陈郁凝望着墓碑上笑靥如花的面孔,“你只是出差去了对不对。”
“你明明让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乖乖等你回家。”陈郁哽咽着道,“你说的我都有努力做到。”
“等你出差完,就回家好不好。”
她的额头抵上了冰冷的墓碑,带着喑哑的哭腔道:“老婆,我们回家好不好。”
那天,她在墓园待到了很晚。直至管理员催促她离开。
回到家,宽宽正躺在纪惜桐的抱枕上,守在门口等她回家。
空荡的客厅里,茶几上的洋桔梗早已枯败。
陈郁没有换衣服,她就这样回到房间,躺在了她们的床上。
她就这样望着灯饰,从天黑到天亮。
她一连失踪了好几天,行尸走肉般窝在家里,除了给宽宽喂饭,别的什么也没做。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陈郁在冰箱里发现了纪惜桐临走时偷偷为她准备的蔬果,以及炒好的小菜。
它们安静地窝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塑料袋上贴着的标签表明了它们被买回来的时间。
蔬果早已变得干瘪,失去了鲜亮的光泽。角落里的小菜也已腐坏。
陈郁合上冰箱,背脊抵上了墙壁,缓缓瘫坐下。
这是纪惜桐死后,她第一次嚎啕大哭。
她哭到近乎崩溃,几乎气绝。
“惜桐。”她呢喃着她的名字,心痛到无法呼吸,“纪惜桐。”
……
“患者是肺源性心脏病及右心衰竭。”
“之前已经落水过一次了,有过肺部感染史。再加上长久劳累和精神刺激……”
“能从ICU里出来已经很好了。”
“她还有精神疾病吗?”
“那真的需要好好注意一下了。”
再次睁开眼睛,陈郁又看到了惨白的墙面。
她僵硬地偏首,寻找着纪惜桐的身影。
“姐,你醒了!”陈聆俯身,眼眶红红的。
陈郁阖眸,不想再说话了。
“患者劳累,让她再休息休息吧。”一旁的医生劝导道。
隔着呼吸面罩,陈郁的声音轻且低哑,陈聆凑近了去听。
“你们出去吧。”她道。
“姐——”陈聆唤她。
“我想一个人。”陈郁敛着眸,疲惫道。
医生拍了拍陈聆的肩膀,提醒道:“不要给她刺激。”
陈聆终于起身,一步一步退到病房门口。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陈郁费力地偏首,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惜桐。”她低低唤道。
背着光的墙角处,纪惜桐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用飘渺如空气的指节扣住了陈郁的手,眸中覆着泪光。
“阿郁。”在陈郁听不到的世界里,纪惜桐哑声道。
陈郁目光涣散,她顿了许久说道:
“我好累。”
“阿郁……”
纪惜桐用透明的指节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泣不成声。
“我撑不住了。”
陈郁苦笑着缓缓道:“你放我走吧。”
爱人亡故的这十年,陈郁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灵魂早已空洞。
上天给她开了个莫大的玩笑,陈郁被命运裹挟着苦熬已久。
从顾言音家出来时,走下是石阶的每一步,陈郁都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凉。
哀莫大于心死。
陈郁真的力竭了,她不想再抓着这根一触即断的救命稻草了。
她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纪惜桐的死存在着隐情,恨自己没有早点了解一切,而是傻傻地守着这一切,麻木地度过了这漫长的十年。
“阿郁。”纪惜桐摩挲着她的掌心,啜泣道,“死亡真的很痛苦——”
从混沌中苏醒的那段时间,纪惜桐没有思绪,没有记忆,唯一拥有的只有内心最深处的牵引。
她浑浑噩噩地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到底在何方。她只得跟着那道牵引,四处寻找一个叫阿郁的人。
纪惜桐不知道阿郁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寻找归家的路。
她茫然地环顾周遭的一切,眼神空洞,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心脏缺了一块,空荡荡的。
就这样飘荡了许久,纪惜桐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她在墙角立着,看到了一个掩面流泪的女人。
女人抬头的刹那,纪惜桐看到了她的眼睛,混沌的思绪有些许清明。
眼泪在不知不觉间落下,心底有道声音告诉她,这是她心爱的阿郁。
与她相携度过八年美满时光的妻。
纪惜桐看着她蜷缩着痛哭。她哭得那样绝望,哭得纪惜桐的心脏被沉闷的窒息感吞没了。
她想像过去那样拥抱她的阿郁,告诉她自己就在她的身边,可虚无缥缈的躯体却没有任何温度和力量。
纪惜桐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她的躯体被焚化成了灰烬,埋葬在了阴冷潮湿的土地下。
她和她的阿郁已经阴阳两隔了。
熬过那混沌的七天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随着记忆和思绪的恢复,痛苦如潮水般淹没她。
忘记其实是上苍最大的仁慈,如果难以忘却——
那么,思念就会成为常态。
从此,痛苦伴会随着魂魄未曾消散的每一分,每一秒。
看着心爱的人崩溃,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一件无比绝望的事情。
纪惜桐只能在她哭累了睡着后靠近她。
她用虚无飘渺的指节轻抚陈郁紧蹙的眉心,温柔地拭去她面颊的泪痕。
做完这一切,她像过去那样,一枚一枚扣下指节。
虽然没有触感,但她内心稍有慰藉。
起码在此刻,她和阿郁是十指相扣的。
她的阿郁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似乎才脱离了这样的悲痛。
纪惜桐看着她披上了冷漠疏离的伪装,又看着她在自己相片前发呆。
每个周六的下午,她的阿郁都会去墓园看望她。
她记得她喜欢花,每次都会带上一束新鲜的百日菊。
阿郁面着墓碑垂眸,纪惜桐就立在她旁听着她说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纪惜桐收不到了数不清的百日菊。
而送她百日菊的人,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她逝世十周年忌日前,陈郁再次一次来到墓园。
这一次她陪她说了许多话。
她说她累了,很想好好休息一次了。
纪惜桐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话里的深意。
她竭尽全力阻止陈郁奔赴死亡,直至雨夜的坠江。
那时纪惜桐就坐在她身侧。
她在阴暗里歇斯底里地呐喊哭泣,她像要抢夺陈郁的方向盘,指节却一次有一次穿过,根本触碰不到它。
“阿郁——”
纪惜桐绝望地嘶吼,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她的名字,企图唤回她一丝理智。
可是陈郁根本听不到。
车辆撞破护栏的时刻,纪惜桐只能用努力了十年才幻化出的一点力量护住她,挡住了些许冲击。
风声雨声和巨大的冲击声归于平静时,纪惜桐忽然有些许释然了。
她们刚在一起时,陈郁和她都许诺过,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直至死亡将她们分开。
细想起来,她也算是做到了。
在彻骨寒冷的江水里,纪惜桐用几乎虚无的指节和陈郁逐渐失去知觉的指节相扣。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
死亡后,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记忆,依旧拥有生者的情绪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在彻底阖上眼眸前,纪惜桐还想再看一眼陈郁的眉眼。
她想永远记住她。
纪惜桐不想陈郁和她一样,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执念,直至死亡都不得安宁。
“阿郁。”
纪惜桐摩挲着她惨白的面颊,轻轻摇头。
氧气面罩下,陈郁的唇瓣毫无血色。
她勉强勾起笑,疲惫地眨了下眼睛。
“这次我不会再听你的了。”她道,“做完最后一些事情——”
“我就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
洋桔梗的花语源自网络,非原创~
ps回忆鲨后半部分建议配合音乐《对不起,我爱你》(《雪之华》中文填词)食用。码字的时候听着这首歌写的回忆首尾,哭成了狗TUT。
这章过去后,就要苦尽甘来了。
阿郁和惜桐终于要相见了。
这一世她们过得太苦太累了。
好心疼她们。
(向后划,还有一章哦)
感谢在2035-05-12 19:41:43~2035-05-13 01: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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