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天(六)
宴云笺从外面回来, 将马交给?门房门,眉眼沉静向里走。
屋里范觉听?见动静,忙迎出来:“公子。”
“嗯。”
因着范怀仁担心, 便吩咐范觉去陪侍宴云笺。宴云笺得知后,也只是点头,也不多言。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府上, 一则照顾,二则便于说些事情。
“公子,下边的人?又回?报了一次, 还是没打探出什么消息,毕竟姜大人之事不敢露丝毫风声,所以大家不能大张旗鼓的找, 只能旁敲侧击, 动作才慢了许多。”
“嗯。”
范觉看看天色,舔了舔唇:“时候也不早了, 公子先去用膳吧。”
“好。”
宴云笺应过一声,没再说旁的, 踏上台阶转去偏厅。
范觉在后面看着,一脸疑惑地挠挠后脑勺:他自知自己这点子智慧,与父亲相比是绝不够看的,但他偶尔也觉得,父亲是否有些矫枉过正。公子看上去……好的很。
他当然知道公子性格内敛稳重, 绝不会在人?前哭泣或流露悲伤, 只是他未免也——太正常了。
正常的吃饭, 正常的休息, 正常的参与朝政。
甚至于,他的状态与曾经?姜家未出事那时, 也没看出有多大分别。
他没少?劝谏父亲,公子性格之?坚韧,世所罕见。最痛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过后便会渐渐淡化,直至痊愈,父亲无?需太过担心。
可父亲从来不听?,只是叹息。
范觉若有所思转身?往回?走,拐一个弯,正碰上管事,拦住他问?:“近来大人?可有安枕?夜里失眠之?时多不多?”
管事摇头:“大人?好的很,夜夜按时休息。”
“请脉的大夫也没说旁的吧?”
“这不知,大人?不太愿意让大夫瞧,不过大夫瞧他面色就说大人?身?体康健,又闻听?他作息规律,这么些时日下来,的确连个小病小灾都没有。”
范觉嘶了一声:“但是前阵子,他陡然清减,既然饮食规律,怎么还是愈发消瘦?”
管事也不知道:“许是大人?脾胃失和?哦,对了,近日大人?似乎有些挑食呢。”
“挑食?”
“嗯……大人?对每日的菜品只吃离他最近的那一盘,剩下的都不动一口。”
范觉琢磨这事透着古怪:“离他最近的那盘菜是他素日里喜欢的吗?”
管家道:“以在下之?见,大人?并无?任何喜爱的吃食。他虽然用膳食挑剔,可言语中并未斥责,不上心的样子。”
“毕竟他日日忙碌,也许顾不上这些吧。”
日日忙碌,范觉回?头向偏厅紧闭的门望去:公子,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
宴云笺在圆桌旁坐下。
桌上摆好了菜,他也没注意是什么,拾起筷子,夹起什么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
虽然垂着眼眸,目光却并未聚焦在菜色上,筷子随意下去,夹到什么便放进?口中什么。
食物入口咀嚼,与此?同时,腹中涌上熟悉的恶心感。
他面无?表情?,垂在桌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对抗着身?体本能抗拒,拼力将这口不知是什么的食物吞咽下去。
咽下去,再继续。才吃两口,他额上已?布满了细密冷汗。
执筷的手微顿,平复片刻后,他再次伸向瓷盘,在空中停留一会,慢慢放下。
为何这般安静。
想了想,宴云笺起身?去书柜中随意拿了一本书,折返回?来,推开窗户。
料峭寒风猛的吹进?来,将他额前碎发都吹乱了些许。
将书放置在窗台上,因着寒风,书页被吹的哗啦啦作响,声音欢快活泼,像是有人?翻动一样。
宴云笺眉眼细致温柔,再次回?到桌边坐下。
大开的窗户,吹进?风骤然带走桌上饭菜的热气,蒙上些许细细灰尘。
他不在意,重新开始吃饭。
刚吃一口,宴云笺咀嚼的动作微顿,愣了一会复又慢慢品尝,旋即目光下移,看见桌上离他最近摆的是一道清蒸鲈鱼。
望着这道菜,他瞳仁几?不可察微颤。
僵怔良久,他执筷去夹,剔下一大片鱼腹肉放在盘中,一根一根剃下大刺,又细细将小细刺全都摘出来。
宴云笺夹起这片干净雪白的无?刺鱼肉,轻轻放在他右手边空位置的桌面上。
他望着,唇边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
这一顿饭,他始终摘着这道清蒸鲈鱼的鱼刺,摘好后便将鱼肉放在那里,直至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盘中的鱼肉也清了干净,才停手作罢。
宴云笺放下筷子,呆坐良久。
直到落在外边的手指被风吹的僵硬,才起身?出去。
*
他照常来到姜府,这里本就地处较偏,十分清静,因府邸查封,周围几?户人?家也搬走了,更是人?迹罕至。
但宴云笺也无?所谓是否有人?,轻轻推门走进?。
此?刻已?是夜幕降临,星空晴朗,姜府还是那个样子,荒草丛生,破落残败。
他向前走,任凭斜里刺出来的草杆划破衣衫,每一个房间都看过,静悄悄的,无?事发生。
路过正厅时,他望向台阶。
恍惚间,只见阿眠穿着一袭大红嫁衣,狼狈不堪地从台阶上滚落在地,凤冠摔下珠帘散落,她纤薄的身?体瑟瑟发抖,抬头与他对视。
宴云笺捂着心脏倒退两步。
深深喘.息几?次,他仓皇抬头,定睛才发现那是一截风吹雨落的残破红绸,在台阶上,被风吹的翻覆。
宴云笺拾起来。
看了会,他仔仔细细温柔叠好,珍宝似的揣在怀里,放在心口处。
做完这些,宴云笺在台阶下慢慢跪下来,半垂眼眸,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沉闷一声响,宴云笺眼底骤然有光,扭头却见是范怀仁走来。
“公子,你果然在这,”他说着话,到他对面也与他一样轻掀衣袍跪下来,“我去府上寻您,范觉说您出去了,我便猜测许是来了这里。”
宴云笺静问?:“先生有什么事?”
“清雅居那边一切就绪,局已?布好,只等请君入瓮。”
“嗯。”
“公子……”
“是不是有细节需要商议?也罢,我们回?去说。”
范怀仁拦住宴云笺要起身?的动作:“不是。公子,我……”
“我只是看您日日这般难受自苦,心里实在担忧的很……身?为同族,我自理解这是何等打击,却无?法?感同身?受,言语苍薄,不知怎样才能劝公子想开些。”
宴云笺声似一声叹:“先生,我挺好的。”
范怀仁道:“怎么可能还称得出一个好字。”
宴云笺微笑:“我哪里不好?您让范觉跟在我身?边,他应当与您说过,我没什么可值得操心的。”
范怀仁仰头望了望天,沉沉叹气,双手合抱在胸前推出,对他行了一个大昭之?礼:“殿下,范觉年轻,可老?臣已?经?不年轻了,殿下的心思,老?臣能够窥见一二。”
“殿下是聪慧的人?,万万不可钻这个牛角尖,此?前种种皆非您之?本心,乃是歹人?所害,您已?经?……自断一指偿还,没有人?会怪罪殿下,就算乌昭神?明?在举头三尺,亦能体谅。殿下无?需……无?需……”
无?需什么,那些字眼,其实他说不出口。
这一次宴云笺没有接话。
范怀仁又叹:“至少?也要抓住那个下毒的歹人?,他尚在人?世,真叫人?心怀不甘。”
宴云笺想了很久,道:“也许应该吧。”
“但我……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范先生。”
范怀仁眼眶一酸。
忍了忍情?绪,道:“公子,请您相信我,您真的是无?辜的。”
宴云笺道:“若是驱犬伤人?,人?的举止固然可憎,难道恶犬就可以被原谅,称之?为无?辜吗?”
范怀仁难以接受这个比喻:“怎么能——”
“范先生,”宴云笺叫住他,双目稳静平和,“您不必再向着我说话。我能理解您,望您亦能理解我。不是难以原谅,是不可原谅。这是我的事情?。”
他这样温和从容,说出的话,却觉眼前人?远在千里,绝非从前那个人?了。
范怀仁心中大恸,低声道:“公子,您可知,张大夫日前与我夜谈,他说此?毒没有解药,而您是自然而解,可称之?为奇迹,能做到如此?,当是爱念之?情?已?到极致,生生冲破了禁锢。”
宴云笺淡淡道:“那又怎样。”
范怀仁便知道,世间再无?任何言语能劝得动他。
长叹一声,他摇头:“既然这般艰难,你又何必日日来此?处伤心怀念,本就难以支撑,如此?下去,岂不更是自伤自毁?”
“我来这里,并非唯睹物思人?。”
“那是为什么?”
宴云笺凝视地面石缝中摇曳的一株新芽。
为什么呢……
为了告诫自己,坚持住,不可以死。
因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公子……”
“回?去吧。”
范怀仁还想说话,宴云笺已?先站起来伸手扶他:“先生与我同行吧,后面的事情?,步步重要,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
一等多日,姜眠渐渐有些沉不住气。
按时间推算,那翠玉早早就进?了宫,只要被人?发现,必定会被当做公主不慎遗失的爱物送到她手中。之?前在宫里那段时日,她与阿锦天天玩在一处,以那翠玉上璎珞绳结打的手法?,阿锦必能看明?白的。
要顺利的话,四五天应当就会有回?音,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也就再延迟几?日。如今半月已?经?过去,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该等的地方等了几?日,到今日还是没有任何音信,姜眠压了压头上斗笠,将下巴处微松的绳结重新系紧。
有可能……阿锦玩性大,那翠玉带了几?日便丢到一旁,故而没人?认出?或者是运气不好,刚好捡到的人?是低阶宫女太监,没机会接近公主,所以不认得那翠玉?胆大些的,反倒自己收了起来……
无?论怎样,现在摆在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还要不要这样漫无?目的的等下去。
当日从姜府家里带出来的银子大半给?了陈大娘,这些时日,即便省吃俭用,也已?所剩无?几?了。
姜眠习惯地揉膝盖,思索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攒些银钱——再回?家去拿,可是万万不敢了。
算来算去,她暗叹可惜,这里是京城,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抛头露面做什么活计。
不然去给?人?喂马。或是到药铺里晾晒草药,应该不用见人?……
“咚——咚——咚……”
正低头琢磨着,忽听?宫城方向金钟撞响,姜眠心神?一凛,怔怔听?着,心中默数。
此?钟响,当是正统皇室出殡所用,要送往皇陵。
七下。
姜眠嘴唇轻念:“七下……”
七之?数,是皇帝的小辈才会用到。且是正统的皇族,只能是皇子或公主才有此?待遇。
姜眠心中有些不安,无?意识默默站起。
她也不知自己在惶恐什么,只是觉得呆不住,迈步向街上走去——即便这个行为算危险,可她有点害怕,只想确认一番。
街上的百姓无?一不跪地俯首,灵车在大街上缓缓而过。
姜眠亦混其中,缩成一小团,扯扯旁边老?太的衣袖低声:“奶奶……请问?,这是哪位贵人??”
老?太摇头含混不清:“不知呀……”
姜眠咬唇,微微抬头看,正待再问?,忽然身?边有人?碰了碰她胳膊,是个年轻书生:“你低头跪好就是,打听?那么多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轻的不能再轻,“是当今圣上的十公主得了急症暴毙,知道就是了,别再到处问?。”
姜眠心神?巨震。
呆呆怔怔的,连道谢都忘了讲。
一切声音都混乱了,思绪全断成一截一截,她伏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下一刻瘫软在地。
是阿锦……
竟真的是阿锦……
阿锦身?子一向康健,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暴毙?她每日无?忧无?虑的。皇上和各宫嫔妃,都很喜欢她……
方才的仪仗清冷寒酸,若非惹皇上不悦,阿锦的出殡皇礼绝不会这么简单。
姜眠死死捂着胸口,感觉一阵一阵发冷:她知道自己方才无?来由害怕什么了,她怕那金钟,正是为了阿锦撞响。
更有甚者,阿锦那么活泼可爱,怎会惹得皇上如此?厌弃?她能触怒皇上的,会不会是因为她、因为她的翠玉——
如果,阿锦顺利拿到玉佩,却并未看清上面她留的绳结,莽撞跑到皇上面前求情?,御前失仪,皇上一怒之?下杀了她……
会吗?
阿锦天真单纯,不是没有可能。
姜眠唇被自己咬至泛出丝丝血丝,不敢发出声音,眼泪早已?沾湿满脸,顺着手腕流进?袖口里。
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她的翠玉送进?了宫。
随之?阿锦暴毙,且失了圣心,丧仪竟如此?潦草。
这些事情?撞在一起,能是巧合吗?
明?明?她了解阿锦性子的,她没那么细心,人?也莽撞冲动,怎么就没有再深思,竟因一己私欲用那翠玉害死了她。
霎那间,脑中一根弦骤然断了。
辛苦了太久,也紧绷了太久,身?体上的疲惫已?不算什么,心理的折磨更残酷——从下狱那天直至此?刻,担心父母兄长,更不敢分神?去想宴云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翠玉上,到最后,却又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没有做到想做之?事。
却杀死了阿锦。
姜眠恍惚站起来,跟随赵锦的灵车走去。
原本街上的人?就不多,听?闻金钟撞响,能躲在家中的回?避的,早早就关上了门,只有那些来不及避开的才在街边跪伏。此?刻灵车已?过,街上早就没有人?了。
有人?跟车,随行的侍卫发现,“唰”
銥誮
地一声抽出长刀,指着姜眠:“大胆刁民!此?乃公主灵驾!冲撞了贵人?安魂,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姜眠没有动。
脑中嗡嗡作响,巨大的眩晕感让整副神?思天旋地转,依稀看见面前的人?脸扭曲变形,他嘴唇张合,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侍卫正要上前,马车帘从里微微掀起。
“住手。”
侍卫回?头,跪地行礼:“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赶时间呢,纠缠什么……”凤拨云有些不耐,漫不经?心扫了外边一眼。
扫过那瘦弱之?极的身?影,目光微微一顿,细细探看后,陡然变得锐利。
她喃喃道:“姜重山,我这运气真是……”
忽而扬声:“把这小丫头给?我带上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贵妃娘娘,此?人?来路不明?,若与您同乘,只恐您凤体有失,卑职实在无?法?向皇上交代。”
“带上来。”
这样的命令根本不容驳,侍卫们不敢再说第二遍,只好拿了绳子去绑人?。
凤拨云看见了,道:“不用绑,直接带到我这来。”
侍卫们虽觉不妥,但还是硬着头皮照办。
他们扭住姜眠手臂,将她押过来,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送进?车厢,凤拨云嘴唇刚刚一动,侍卫们便已?松手,把姜眠摔了下来。
地上铺着厚实的软垫,即便跌倒,应当也不痛。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摔,原本就神?思恍惚纸片一样的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凤拨云抬眸,目光凌厉。
侍卫心一突:“娘娘……”
“下去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凤拨云斜靠在车厢内,一双美目微垂,望向地上的姜眠。
贵妃仪驾,车厢空间自然宽敞。可她蜷缩在那儿,倒显得那地方更空荡起来。
吃草根了吗?瘦成这样。
凤拨云目光动了动,快冬月的时分,她身?上衣衫竟如此?单薄。
……薄厚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闭目,转开头,轻掀车帘,看外边风景。
看了一会儿,凤拨云放下手,目光阴沉又转回?来。
抚了抚眉毛,伸手去拉姜眠,将她扶起放到自己膝边厚实的软垫上。
顿了下,不大温柔地一把扯下一旁挂着的织金狐皮披风,随手一扔,盖在姜眠身?上。
风月同天(七)
傍晚时分?, 随着礼官哭唱,赵锦的棺椁送进皇陵。
姜眠忽然一激灵,缓缓睁开眼睛。
凤拨云就在她上首, 发现她?醒来,端详一会,感觉她?人醒了, 魂还没?醒。
“阿锦……阿锦……”
她?轻轻念,颗颗眼泪滑落,瘦弱纤细的手腕死死揪着棉毯, 看着真是一拗就能?折断。
凤拨云清了清嗓子:“闭嘴。”
姜眠懵然抬头,眼前人有点眼熟,但脑中太过?混沌, 却?有些分?辨不出:“你是……”
“有什么的, 至于哭成这样么。你若是不忍她?香消玉殒,想办法弄死害死她?的人便是。”
姜眠微微蜷缩起来:“是我害死了阿锦……我害她?没?了性命……”
凤拨云挑眉:“你失心疯吧。与你何干。”
“她?是因为?、因为?姜家触怒皇上……才被赐死的——”
凤拨云哈哈大笑。
看姜眠一个人竟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还有胆子在京城藏这么久,本有点高?看, 不知怎么能?得出这么可笑的结论。
她?漫不经心看着指甲蔻丹,红唇开合直如锋利刀剑:“跟你有什么关系,跟姜家有什么关系,你们姜家算什么,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人家好端端的, 有什么想不开为?你姜家送命。明乐是急病死的, 丧仪简单, 是因为?皇上愿意,想给谁排场就给谁排场, 不想抬举,亲生女儿也可以践到泥里。明白了吗?蠢。”
真是这般么?姜眠惊疑不定看着眼前人,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容貌,但是她?不留情面?的话却?挪走自?己心上一块沉重的巨石。
“真的吗……”
“真的。”
姜眠怔怔去抓凤拨云华丽的裙角:“阿锦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月余之前人就死了。不过?是那成复有心,法事做了好几场,这才拖到此刻送陵。”
凤拨云不知姜眠如何将此事算在自?己头上,想了想,多讲一句。
月余之前……月余之前。
原来不是自?己害死的……
姜眠心弦一松,复又昏死过?去。
等再醒来,已是月明星稀。
入目轻纱曼帘奢华瑰丽,透着薄薄烛光,静谧柔和;身上盖着绵暖轻柔的锦被,软的不可思议熨帖每一寸肌肤。
姜眠望着四?周坐起来。
看这规制,不像普通富贵人家能?用的,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可她?越看越觉得觉得是宫中才有的规格。
姜眠轻轻掀开身上轻暖的被,看着自?己,心下微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竟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人……也应当沐浴过?。
最后的记忆,只依稀记得她?身处在一马车中,和什么人对话。那是个女子,语气冰冷,告诉她?阿锦月余之前便已去了。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她?那时浑浑噩噩脑中空白,已经记不起来了。
阿锦……想起记忆中如花容颜,天真烂漫,姜眠眼眶生热,不知是真的红颜薄命,还是另有蹊跷。
蹙眉想了片刻,她?心一横掀开纱帘下床。
“醒了就过?来用膳。”
一道清越的女声,语气冷冰冰的颇为?不耐。
姜眠没?想到这屋中竟然有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桌边的女子一身玉色银纹的软缎宫装,发髻精致,簪了赤金鸾凤步摇,流苏微晃,美的雍容大气。
这样的美人,放眼世间也再难寻出第二个,姜眠神思已然清醒,自?然认得出来,颔首唤道:“顺贵妃娘娘。”
原来自?己在她?这。
那大约……是不会比外面?风餐露宿的日子好的,姜眠望着这张美艳无比的容颜,倒想起她?姐姐挟持自?己时的孤勇不屈来。
无论是姐妹同心,还是真心顺从皇帝,她?在她?手中下场应当都不会太好吧。
果然,凤拨云听见自?己开口,脸色骤然沉下几分?:“不错,你还认得本宫。”
姜眠绞紧双手。
“杵在那做什么?你没?听见本宫要你过?来用膳?”
她?音量陡提,看样子已是极度不耐,姜眠也摸不准这是要干嘛,定定神走过?去。
“坐。”
姜眠坐下。
“吃。”
凤拨云说?完后,便自?顾自?继续用膳。
姜眠看看她?,提着心垂眸打量桌上的饭菜:足足有十?几道膳食,样样瞧着精致可口,只不过?摆放位置稍有倾向性,那些荤素膳食都离她?有半掌距离,唯有一碗平平无奇的普通小米粥放在自?己当间。
姜眠又看凤拨云,对方明显不想理她?,一个眼神都欠奉。
“贵妃娘娘,阿锦……”
凤拨云眼皮都未抬一下:“明乐得了急病暴毙,再具体?的本宫不知晓。你不用急着关心别人,先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处境吧。”
姜眠默了默,道:“贵妃娘娘为?何救我?”
“呵,等你吃完就杀了你。”
姜眠被她?噎住,一下子没?了话说?。
吃就吃。她?人在这里,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可用的筹码,完全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要是对方想让她?死,自?有无数手段。
能?在死前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也不算坏了。
姜眠已经几个月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坐在这面?对着这些,能?忍到此时已是极限,反正?是凤拨云开口要她?吃的,她?捡起玉勺,半伸胳膊去捞前面?的糖醋排骨。
“啪”一声,凤拨云脸色阴沉搁下筷子。
姜眠顿住,看她?。
“谁让你吃那个的。”
凤拨云冷道:“你那没?有筷子,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就用那柄勺,吃你面?前的粥,懂么?”
哦,懂了。
姜眠缩回?手,低头喝粥。
这一桌子菜,只许看,不许吃,这难道是一种报复?虽然姜眠承认自?己确实馋的很委屈,但这么看这个贵妃娘娘,感觉还有点……可爱呢。
凤拨云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咬一口,嫌腻的扔到一边。抬头看姜眠不吵不闹地?喝粥,能?看出她?饿得很了,举止勉强斯文。
她?很乖,一勺勺喝粥一句话也不说?,凤拨云拧眉:“你不应该与我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姜眠抬头:“……多谢贵妃娘娘?”
凤拨云双手环胸,冷艳轻蔑:“多谢?难道你不该有点骨气,拒不接受这些么。吃着旁人施舍的东西?,还这般香甜,就不觉得惭愧么。”
这话冷酷得很,若换做寻常姑娘家,只怕已经羞愧的满脸通红,再不肯吃一口了。
但姜眠不觉得。
她?越这样说?,她?越是放心此桌饭菜没?毒。既然没?毒,死要面?子饿坏自?己肚子做什么,她?就想着这碗粥还能?不能?让自?己继续喝了。
没?与凤拨云打过?交道,姜眠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干脆直抒胸臆:“娘娘,我还可以接着吃么?”
凤拨云:“……可以。”
原来她?接受直接,姜眠便又问:“那我能?吃一块肉吗?”
“不能?。”
姜眠不问了,接着喝粥。
连着两日,一天三顿的喝粥,凤拨云没?再出现。除了每来送膳食的一个宫女,这殿门一般都锁着。
粥也只有一碗,稀汤寡水的,但喝下去,胃里却?是舒服。
午后秋心收拾了空碗,照例一句话也没?跟姜眠说?,面?无表情转身出门时,姜眠叫住她?:“姑姑留步。”
秋心脚步顿了顿,回?头:“什么事?”
“我有个不情之请,”姜眠斟酌道,“姑姑可否帮我转告娘娘,我想与她?见面?说?话。”
秋心冷道:“不能?。”
回?到前面?正?宫,秋心遣散正?伺候的宫女,把事情跟凤拨云提了。
凤拨云拧眉:“她?与我能?有什么好说??”
“奴婢不知。”
凤拨云瞧她?一眼,明白了,她?应当也没?给人家什么好脸色。
秋心觑着主子神色:“殿下要见姜姑娘么?”
凤拨云道:“我见她?做甚,我给她?一瓦遮头已是极仁慈,她?有什么话是值得我听的。”
秋心点头称是:“姜姑娘这么长时间在外面?糟蹋坏了肠胃,喝了这么久稀粥,可需吩咐厨房做点精致可口又暖胃的?”
凤拨云喝着茶,头也不抬:“就稀粥吧。”
晚上用过?膳,伺候皇上的小太监来传话,今儿皇上翻了慧美人的牌子,不过?来了。
凤拨云打赏了人,懒得闷在屋中,出去走了走。行至后殿偏房,脚步一转,奔着那扇门进去了。
姜眠靠窗坐着,听见动静起身,看见凤拨云福身行了个礼,倒是什么也没?唤。
凤拨云面?无表情走进来在主位上坐下。
姜眠望着她?,心中有了实底:不开口尊称是大不敬,她?没?怪罪自?己礼数不周,这就证明,她?的确假意顺从,绝不是表面?那般依附皇帝。
但由此推论,她?当与自?己姐姐一样忠爱故土,对于姜家应当也恨之入骨才对。
“你是哑巴吗。”其实姜眠最多沉默两息,凤拨云就已经不耐烦了。
姜眠道:“我很想当面?感谢您对我的照顾——”
“照顾?”凤拨云冷厉打断,“你失心疯么,惯会自?作多情。”
不知怎地?,姜眠有点想笑。
那要怎么说??当日她?神思恍惚去追车,以她?当时的打扮,死在侍卫刀下也不是没?可能?。而她?看见自?己,只要押到皇上面?前就是大功一件,何必以身犯险将她?藏得严实。
但她?不承认“照顾”二字,姜眠只得重说?:“您不杀我,我很感激这份情。其实您无需等待时机,我自?然懂得报还,请您直言。”
开门见山,总比这样终日等待的好。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她?一定还有利用价值。但左思右想,姜眠实在想不出现在的自?己有何可利用之处,她?唯有一个秘密便是家人未死,可这一件,是拼了命也要护住的。
凤拨云一听便明白:“你这是觉得,我是需要你回?报的。你愿意回?报,只是怕自?己未必接受,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对么。”
姜眠补充:“我在这里必定给您带来许多麻烦。”
“那你就错了。藏一个你罢了,动动手指头的事。”
姜眠垂眸,想了一会儿,索性直言道:“您救了我一命,我会一直将此情谊记在心中,无论日后您要提出何种要求,我必定全力以赴。”
“只是现在……我不能?在此叨扰您,还请您成全。”
凤拨云不动声色:“想走?”
姜眠小幅度点头。
凤拨云勾唇:“走啊。没?有人拦着你。”
她?好整以暇望着姜眠,这姑娘模样长的和姜重山很像,因为?女孩家眉目脸庞的线条圆润柔和,这几分?像父亲,便为?她?添了许多坚韧不屈的意味。
想起姜重山的刚直不阿,她?嘴上就更不留情面?:“你现在就可以从这道门中走出去,你放心,这座宫殿里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拦着你。”
姜眠一点也没?恼,还老实解释:“我……是想离开,不是想死。”
她?小声说?:“要凭自?己一己之力从偌大宫城里全须全尾走出去,肯定够我死个几回?。”
凤拨云:“你这是想让我帮你安排?”
嗯……是,这么承认还真挺不好意思,姜眠点了下头。
凤拨云重新打量了一下姜眠:“你脸皮还真是厚。”
姜眠摸了摸自?己脸颊,其实还是有点烫的。可她?也没?办法:“不瞒您说?,若我自?己能?办成,我肯定不会麻烦您的……反正?就问上一问,不成就算了,万一您能?答应呢。”
“……”凤拨云道,“你我是宿敌。”
“无论您怎么想,在我眼中您是我的恩人。”
“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姜眠窘迫道:“所以我一开始便跟您说?,日后若您有所求,我必定全力以赴。”
凤拨云盯了姜眠一会,美目微阖,闲适慵懒:“是不是这几日待你太好了,给你吃穿,许你清静,让你那二两重的脑子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父母兄长都死绝了,一介孤女,还有什么可利用的?”
姜眠心脏砰砰跳快,这个敏.感的时刻,只要提及家人便叫她?顿生警惕。
是啊,正?常来讲,确实是这样啊。
常人看她?,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么凤拨云这样待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放眼整个京城,认出她?是姜眠还敢发善心收留的,只怕掰着手指头都数不出一个。
更何况是凤拨云——当年京城郊外初见,她?对爹爹的敌意隐藏在恭顺柔软的外表之下,那恨意,绝不会经年消磨。
她?唯一软肋是家人,对于爹娘而言,她?也是他们的软肋。
凤拨云面?容冷峻,起身走过?来。
她?身量比姜眠高?些,不怎么客气地?捏住姜眠脸颊,迫使她?抬头。
紧张,勇敢,坚韧,最后又一层镇定蒙色,凤拨云欣赏了一会姜眠的表情,慢慢放手。
“我不会为?你安排,你想得美。至于为?什么收留你,还不明显吗?自?己动脑想想。”
留下这么句似是而非的话,凤拨云深深看姜眠一眼,略一掀唇,转身便走。
*
一出门,秋心就在不远处站着。
凤拨云走上前:“姑姑竟知道在哪寻我。”
秋心为?她?掌灯,道:“奴婢随意一猜罢了。”
“左右我闲着没?事做,走到这了,听听她?想干什么。”凤拨云随意拍拍手,“算我多此一举,当真是无聊之极。”
秋心看她?一眼:“姜姑娘很无聊吗?”
也不……那么无聊吧,脾气好得很,还挺有趣。凤拨云道:“我看她?今晚是睡不好的,没?得拼着劲儿辗转反侧把头想破。”
秋心不由弯唇微笑,目光放远,不知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您难得高?兴,但奴婢却?不得不奉劝一句,也不必对姜姑娘太好了——您二位立场不同,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待日后姜重山回?京,又该怎么算呢?”
凤拨云先是反问:“我高?兴?”
而后冷笑:“我待她?有多好?把她?软禁起来,给些吃食罢了,这也算很好么。”
“毕竟是姜重山的爱女,奴婢以为?您至少会使些手段。”
凤拨云浑不在意:“我要使什么手段,使给谁看?姜重山对北胡作的孽,和他女儿有什么关系?若我将恨意发泄在无辜女子身上,和赵狗一流又有什么区别?此刻姜重山为?我所用,我是他的主君,对他的家人太苛刻,岂不失了大气。”
秋心由衷笑道:“殿下格局,无人能?及。”
想了想,她?说?:“既然如此,何不让姜姑娘与她?母亲团聚?她?二人在一处一处排解忧思,咱们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凤拨云沉吟:“日前我见了萧玉漓,说?了些刺话来挑她?的心,她?知道姜重山在胡地?起兵,已达贺兴关。若姜眠跟她?一出,岂不也会知道这些?”
“殿下为?何不愿让姜姑娘知道?”
“就是不想。”
脑海中浮现姜眠的模样,娇弱又不娇气,像个淡定的小兔,怎么扒拉捉弄都不生气:“让她?知道又怎样,还不是该吃吃,该睡睡。难道她?知道了,就放她?去前线找姜重山帮他挥刀杀几个人吗?”
这倒也是。殿下有决断,眼界亦不是自?己可比拟的,秋心点头:“不知也好,忧思过?甚到底伤身。眼下,一旦姜重山破了贺兴关,就会引起朝廷的重视,不敢将他看作普通流寇。”
“那也晚了。这梁朝真是疲软不堪,气数已尽,近百年来制衡全靠姜氏一族,如今姜氏反戈相向,才知朝廷犹如刀切豆腐,竟无丝毫招架之力。”
“若是……那宴云笺出手呢?”
凤拨云微扬下巴:“我瞧着他不会,他不像是一个能?给赵狗卖命到如此地?步的人。他必定有旁的心思……我们只等姜重山兵临城下,届时控制住宴云笺,不要让他抢了功才好。”
“如此说?来,这一战应当很快。”
是啊,能?不快吗?本就是碾压性的实力,再佐以刻骨之恨,姜重山撕了赵狗的心切,比任何人都想更早一刻冲进宫城。
凭各地?方军与京城兵防的能?力来看,算来两月之期已是极限了。
凤拨云往前走着,忽然想起一事:“秋心,你会治红伤,抽空给姜眠看一看,她?总揉膝盖,当有旧伤。”
“是。”
“咱们在朝堂上的人,让他们寻常即可。你把姜眠的事处理干净,不要让外边任何人知道她?在我这里,以免生出些旁的心思,横生枝节。”
“奴婢知晓轻重。”
“对了,当日把她?从牢中带走扔去岐江陵的是宴云笺哪个手下?”
秋心正?色道:“奴婢暗中查过?,并非宴云笺的手下,而是薛琰。”
“……是他?”凤拨云轻蔑:“姓薛的失心疯吗?有个好舅舅犹嫌不足,还想再抱一条大腿。公孙忠肃和宴云笺,哪个不比他聪慧百倍,若这两条大腿同时踩他一脚,他能?受得住吗?”
***
薛琰一直在公孙忠肃书房外等着,直到夜深了,才听见门房来传公孙大人回?府。
冻了几个时辰,他手足冰冷,却?不敢表现出来,毕恭毕敬站在一边。
公孙忠肃走来,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推门进屋——没?有反手关门,便是准他进入的意思了。
薛琰面?色平静的进来。
这一段时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待遇,从最开始的黯然,到如今竟然已经习惯了。
“躲了这么久,怎么今日有兴致到我这间小庙来了?”
薛琰大为?惶恐,立刻跪下:“舅舅,孩儿不敢,孩儿只是一时失手,心存惶恐,一直没?敢……没?敢出门。”
公孙忠肃眼皮都没?抬,反手就是一个大巴掌。
薛洋被打歪了身子,不敢呼痛,只沉默跪好。
他从前总见公孙忠肃这样教训自?己的庶子,从来不留情面?,抬手便打。况且公孙忠肃这个人,总是下狠手教训,回?回?都是打脸。当时旁观,既觉怜悯,又觉骄矜,如今自?己挨了,才知是何等屈辱。
公孙忠肃见他跪好,沉默着不言不语,细细盯了他两息,甩手又是一个重重耳光。
薛琰再度爬起来跪好,仍然不说?话。
“怎么?我打你,你不服气?”公孙忠肃沉着脸,语气又阴又寒。
薛琰苦笑道:“舅舅,孩儿不敢,您只管教训,便是孩儿都受着。孩儿不说?话是……是怕顶撞了舅舅……孩儿知错了。”
“你的两个暗卫,算得上顶尖高?手,原也是当年我送你的生辰贺礼,那日失手的那个,我已帮你处理了。只盼你日后不要再犯蠢,便是猪狗,也胜你千倍万倍。”
薛琰隐忍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辩解:“舅舅,并非孩儿沉不住气……您说?过?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孩儿查探一番,只觉宫中唯有那成复最是可疑,只是他久在宫闱,几乎不出宫,孩儿只能?耐心寻找机会,那日是他唯一一次独身,这才……”
话没?说?完,公孙忠肃又抽了他一巴掌。
薛琰嘴唇微抖,终是沉默下来。
“他独身?是么?说?你蠢笨如猪,你还真上赶着证明——那成复算什么东西??他夜会公主!只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你倒好,误杀公主,反倒死无对证不能?将他们的私情翻出来了。白白错失一条名正?言顺杀死成复的千载良机!”
是啊!薛琰默默想,内宫行刺,非武功卓绝之人不可取,若他能?亲自?出手而非暗卫,怎么能?想不到这些呢。
“公主被杀,那太监竟以一己之力伪装成自?杀,不敢翻到明面?上,无论怎样都可疑,杀他一个不算冤。”公孙忠肃沉吟,“此事你不必管了,免得再打草惊蛇,我来办。”
“现在,就是那宴云笺……”
“笃笃笃——”
公孙忠肃不耐:“什么事!”
“回?、回?禀大人,有人送来请柬,邀大人到过?府一叙,大人是否要前去会面??”
“谁送的请柬。”
“大人,此信乃是密封,小人不敢擅看。”
公孙忠肃接过?来,面?无表情扯开信件。
目光停滞在纸上半晌,他沉默了下,说?:“备马。”
陈冤新罪(一)
清雅居。
这?里偏近城郊, 人烟罕至,公孙忠肃一人打马前来,在门口拴好了马, 步伐沉稳负手进门。
前厅亮着一盏灯,烛火微弱如豆。
宴云笺便坐在这烛光中,容颜清冷绝尘, 犹如画卷。
公孙忠肃自然走进来,关好门,随意地在宴云笺对面落座:“大人好雅兴啊, 此地……”他四下看看,“可?是您的私宅?”
宴云笺不置可?否。
公孙忠肃笑道:“如此清幽淡雅,看布局, 像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莫不是金屋藏娇了?”
宴云笺手执茶壶,为公孙忠肃添一杯茶:“大人真是好眼力。”
“不敢当?。您日前才有?婚娶喜事?, 却不得已?没?能礼成,想必心中甚是遗憾。如今, 红袖添香,美人在怀,也能宽慰不少吧?”
宴云笺微垂的眼轻掀,胸膛略微起伏,缓了一下才说:“是啊。”
他不动声色, 向外看了眼:“大人竟是独自前来, 怎么没?有?侍卫相随?”
公孙忠肃笑道:“老夫虽已?年过半百, 但颇有?些?内功底子, 平常小贼自是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面见大人, 不知您要交谈些?什?么,若是旁人不该听的,一朝听去,反而累了自己性命,何苦来哉。”
“公孙大人所言极是,但大人就这?般放心在下,不怕在下才是索命厉鬼么?”
“怎会?呢?我二人同舟共渡,见了大人,自是亲切更?多,”公孙忠肃苍老沙哑的嗓音含笑,“你我不分彼此,是同类人啊。当?然,要论您的手段,老夫还要甘拜下风呢。”
宴云笺缓慢一眨眼睛,笑道:“不错。”
攀谈了这?么久,到现在还在绕圈子,公孙忠肃不知宴云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急不躁,沉着气慢慢品茶。
他不说话了,宴云笺也不再开口。
月下梢头,夜深人静。枯枝上明?月渐渐西沉,打更?的更?夫走过两回。
仿佛是在比谁更?稳得住一般,他们二人一直都未再说话。
眼看着黑的浓稠的夜已?经浮现些?淡淡灰蒙,公孙忠肃虽还忍得住,但心下渐渐生疑:若他还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只怕早就坐不住起身告辞,可?宴云笺要他前来,必定有?诈,他岂会?在这?么一个年轻人面前失了沉稳?
公孙忠肃慢慢盘算朝堂上等等势力——莫非有?什?么遗漏的,以至于让他在此枯坐一晚,外间会?起什?么了不得的变数?
盘算三遍,一无所获。
他自问算无遗策,绝没?什?么疏漏之?处。
直至天空已?微有?灰白?之?色,公孙忠肃倒掉面前冷却的茶:“大人是这?般年轻之?人,竟有?如此稳重性子,实在难得。若老夫之?子能有?你半分,该是何等家门幸事??”
宴云笺道:“大人抬举了。”
公孙忠肃起身:“多谢邀在下共赏夜景的美意,此刻天色熹微,在下这?便回府歇息了。”
他毫不留恋,似乎并不好奇宴云笺所为何事?,随意拱手行礼,转身便走。
“大人留步。”
公孙忠肃背对宴云笺,缓缓弯了唇角。
“大人不必心生不快,晚辈迟迟不言,只是在为大人准备一份大礼。毕竟下一次见到大人,只怕就要隔着辛狱司的铁栏杆了。”
宴云笺端起面前冰冷的茶,茶香早就散无,他不在意地置于唇边,修长鹤颈微仰,刺骨的冷一路灌下肺腑。
“大人,前些?日子在下查到您在昆江私藏一批军火,此刻一夜过去,证据已?齐,待上朝便可?上呈给?皇上。”
公孙忠肃耐心听完,慢慢转身看着宴云笺。
先是轻蔑一笑,而后仰头大笑:
“宴云笺啊宴云笺,老夫真是没?看错你,你确实是天生歹毒,野心勃勃。也罢,连姜重山都养不熟的狗,我又怎么可?能真的相信你会?与我盟援为友?不过是利兴而聚,利尽而散——扳倒一个姜重山,你独揽兵权更?进一步,再杀了我,你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宴云笺静眸不语。
公孙忠肃背负手,慢慢绕着宴云笺踱步:“原本老夫还以为,纵然你歹毒,可?聪慧机敏当?不居我之?下,没?想到,你也是蠢货一个。”
“你以为,只凭区区一批私藏的军火就能置我于死?地吗?你真是天真可?笑!”
宴云笺背脊挺直,坐的极稳,面容始终平淡如一泓静水:“大人觉得不能吗?”
“我告诉你,在方才你我沉默对坐之?时,我便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了个透。包括这?批军火。”公孙忠肃朗声笑道,“我堂堂一品大员,便是有?些?军火兵马,豢养几个暗卫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难道我能凭那点末流人马占领京城不成?”
“你今夜故弄玄虚,却早已?被我识破,但我却连防范都懒得。你知道为什?么吗?”
宴云笺道:“为何。”
“既然你有?心发挥,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
公孙忠肃重新?坐下,为自己添了一杯冷茶,举起来向宴云笺遥遥敬道:“因为这?批私藏的军火兵马,原本就是皇上受意老夫藏的。”
他胸腔振动,发出一阵愉悦的低沉笑声,抬手示意,慢慢喝掉这?杯冷茶。
宴云笺望着他,也随之?微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大人坐的这?般稳当?。可?若皇上知道,这?批军火已?不是当?年数目,又会?作何感想?”
“嗐,皇上无所谓的。”
公孙忠肃略一挥手,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你扳倒姜重山扳倒的太容易了,那是因为姜重山信任你。但这?条路在我面前走不通的。宴公子。”
“姜重山功高震主,我却是皇上的肱骨之?臣,与他的君臣情?分,不是你这?个年轻人能想象的到的。”
“便是多些?数目,和当?年的账底对不上,皇上最多训斥几句。想凭借此将我公孙家一举拿下,实在是我此生听见最可?笑的笑话。”
宴云笺微微低头。
苍白?修长的手指静静擦过杯盏边沿:“看来……的确是我小瞧大人了。”
公孙忠肃淡笑:“宴云笺,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宴云笺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你不配知道。”他冷笑,“我只告诉你,皇上绝不会?杀我。莫说私藏军火此等小事?——”
他说:“便是我将律法禁绝之?事?都犯一遍,皇上也不会?杀我!”
一言落地,天色骤亮,第一缕薄暖日光照在宴云笺棱角分明?的瘦削脸颊上。
因这?光线,他更?加苍白?似鬼。
旋即,他弯起唇角。
“算我白?忙活一场。”宴云笺抚了抚衣衫,端稳起身,“今夜幸得大人指教,受用不尽,在下这?便告辞了。”
他抬起眼眸,暗金色的瞳仁瑰丽异常,里面的情?绪平静而清冷,无任何改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诡谲。
端正行礼后,他便真的转身出门。
公孙忠肃早没?将宴云笺放在眼中,见他这?举动,却又生疑虑。
追出门一看,小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竟然真的走了。
就……就这?样走了?
他今夜摆这?样一盘棋,故弄玄虚到如此程度,到最后什?么都没?做成,一走了之?还能那般平静淡然。
虽然方才嘴上说他愚蠢天真,可?打过几次交道,心中明?白?他绝非愚蠢天真之?人。
公孙忠肃越思?越疑:宴云笺本就深不可?测,邀他在此枯坐一夜,最终将目的和盘托出,随即他无话可?说离去——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如若他真觉得那批私藏军火能将他一举扳倒,何必将此事?告诉他,直接拿着证据面呈陛下就是了。
所以……宴云笺并不觉得能用这?批军火有?用?
那他反常又是为何?
公孙忠肃越想越不对劲,走出静悄悄的院门,心事?重重地快马回了府宅。
赶着上朝,他回房换了朝服,心里还在琢磨,却始终想不透。临出门前,他叫住亲随:“现在便去武义侯府,告诉薛侯爷和夫人,让他们收拾细软,去霸州一趟,要快。”
亲随看着自家大人脸色不大好:“大人,是有?危险吗?那咱们府上也需……”
公孙忠肃摇头:“不用,没?什?么危险,只不过姑奶奶总嚷嚷着要出去转转,我方才想起这?事?儿便吩咐了。告诉薛庆历是我说的,他会?立刻去办。”
“是。”
亲随关切道:“大人眼下发青呢,莫不是一夜未休息?眼瞧着离上朝的时辰还有?一会?儿,您去眠一眠吧。”
“不必了。睡不着。”
“啊,对了大人,”亲随猛然想起一事?,连连告罪道,“薛公子还一直在府上,没?回去呢,您昨晚出去后,他便没?在书?房呆着,只站在楼下等候。”
对于主子的喜怒,底下人是第一个知道的,故而亲随虽然告罪,却并没?有?真的惶恐:近来,他们家大人唯有?去了侯府时,才会?对薛公子展露些?温情?脉脉——那是在姑奶奶面前。而每每薛公子登门,大人的态度比从前是一落千丈,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都忘了薛公子廊下挨冻一夜的事?。
果然,公孙忠肃摆手:“让他回去吧,现在没?空见他。”
“是。”
公孙忠肃去偏厅随意用了些?膳食,由夫人和两个妾室服侍着穿戴好,正了正衣冠打算出门,忽听府门外疾驰的一队马蹄声。
声急,杂乱。
公孙忠肃心下陡起不安,紧紧皱眉向府门方向走,步伐渐快。随从不知发生何事?,无端紧张亦步亦趋跟着公孙忠肃。
离府门还有?几丈之?遥,那漆黑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两个守门府卫重重摔在地上。
“奉皇上口谕——查封公孙府!”
“公孙忠肃及其三子即刻押送辛狱司,女眷圈禁府中,不得擅离——”
公孙忠肃眉眼一沉:“放肆!”
来人是顾越手下李青霜,眉眼方正,一手高举圣旨:“皇上亲笔谕旨在此,公孙忠肃还不跪下!若敢反抗,立刻诛之?!”
那方明?黄深深刺痛双目,与此同时宴云笺那张脸浮现脑海。公孙忠肃连连摇头:“不可?能……本官无罪!本官要见皇上!”
他目光穿越层层人群,直至落在最后身量挺拔的男子身上:“顾大人,本官有?话分辨,请大人通传。”
顾越未发一言。
李青霜适时道:“皇上可?不愿见你。公孙大人好歹曾经官拜一品,给?自己留些?体面,难道真的让禁军绑了才肯移步吗?”
公孙忠肃缓缓捏紧拳头。回头看,满院狼藉,喧哗声大起,禁军军冲撞进来控制住整个公孙府,人群里隐隐透出女人强忍的哭泣声。
耳边依稀响起宴云笺沉静自持的声音:
“大人就不怕,我才是那个索命厉鬼吗?”
“毕竟你我下一次见面,会?隔着辛狱司的铁栏杆。”
双手成拳,力道重至颤抖。公孙忠肃咬牙转回身。
“好,顾越,本官随你去。这?一笔,且记下了。”
李青霜略带怜悯看一眼公孙忠肃,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也不知是昏了脑袋还是做梦没?醒。
从始至终,顾越不曾对公孙忠肃说一句话,侧头示意李青霜,先行出府。
李青霜一扬手,高声道:“带走!”
***
宴云笺从金銮殿中走出来,天光大倾,灿华金光全部映在他身上,绛紫色官服满身矜贵,他却如一缕轻烟。
在这?晴朗下,俊美昳丽的脸苍白?近乎透明?。
门外凤拨云已?经等候一会?,见宴云笺从里面出来,微微蹲身:“宴大人。”
“顺贵妃娘娘。”
凤拨云虚指秋心手中的食盒:“本宫小厨房做了雪梨燕窝,想着拿来给?皇上品尝,在外面等着,却听见里面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急召了顾大人奔着公孙府去,还派禁军去东宫扣下了太子殿下。”
她柔顺笑道:“这?叫本宫着实惶恐,盼大人告知,眼下本宫是否该进去?”
宴云笺漠着一双眼,微微拱手,一言不发便要向台阶下走。
“大人——”凤拨云微微侧身相拦,虽守着三步之?遥的距离,但刚好一阵冷风吹荡起她袖口。
她华贵熏香下,幽淡清甜的气息几不可?察。
宴云笺嗅觉极敏,瞳仁轻颤,一点血红刹那间布上双眼。
他偏头望向她。
怎么了?
凤拨云皱眉。
她自认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这?一刻也不由质疑自己看错:方才那一瞬间,这?男人像是被打碎,正承受非人的极致痛楚。
可?他有?什?么好疼的?
凤拨云面色不显,得体开口:“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这?样吧……”
“贵妃娘娘。”他开口,声音比上一刻低哑。
凤拨云掀眸望去。
他眉眼深深,里面易碎的情?绪一闪即逝。
看着她,似穿透了目光看一个故人,但只有?那么一瞬。
“娘娘此时,莫要进去了。”他拱手,“告辞。”
陈冤新罪(二)
凤拨云转头看一眼紧闭的?大殿, 那里边接二连三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
她低声:“赵时瓒发了好大的?火。”
秋心?顾着左右无人,谨慎悄声回:“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沉静脾气,动辄发?火是常事。”
“这回怎么能一样?”太子是储君公孙忠肃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 这两人同时获罪……凤拨云低笑:“宴云笺,他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罢了,我们先回去。”
她本也是听?到不寻常动静, 找个由?头探消息,在这里是想等?成复出来察问,但眼下看里边动静, 成复一时片刻还出不来。
凤拨云只带了秋心?一名?心?腹,一面向外走,一面与她低声交谈:“宴云笺这个人, 要好好上上心?。以公孙忠肃的?地位, 能让皇帝下令抄家下狱,只怕是雷霆之怒不可?转圜, 公孙忠肃这一代梁柱之臣,竟然?就这样到头了。”
秋心?明白凤拨云的?意思:“不仅如此, 他还拽下了太子……宴云笺这是有?夺位之心?么?”
凤拨云不语,只是冷蔑一笑。
秋心?看凤拨云不说?话,便也很默契的?没有?再做声,他们主仆多年,彼此深深了解:他们殿下这会?儿?多半已经开?始盘算手?中势力和对方的?阵容, 如果不能为己所用, 便要好好谋划一番对方的?死法了。
两人沉默着一路走, 还没走出多远, 回宫的?必经之路上,却见?有?个人站在那。
凤拨云一看便笑了, 此刻正是她对他兴趣最浓厚的?时候:“宴大人该不会?是在特意等?本宫吧?大人是有?话与本宫说?么?”
宴云笺本是侧身站立,听?见?她走近动静,端正行礼:“顺贵妃娘娘。”
凤拨云目光凝聚在宴云笺身上,比之片刻前的?见?面要更细致,刁毒,不露声色。
他身量很高,绛紫色官袍衬得他肌肤尤为白皙,且包裹着的?躯体极具磅礴的?力量感——但这要忽视他的?神色。
若结合他的?容颜神情,那她不得不承认,竟看出几分扭曲隐忍的?脆弱。
凤拨云心?中大疑,面上不慌不忙笑道:“大人不必多礼,大人是我梁朝的?肱骨之臣,为陛下分忧。本宫向来深深感念,岂敢受大人的?礼呢?”
将虚伪贯彻到底的?好处就是——在这种他们二人之间大抵为最大敌手?的?情况下,她不想太早听?对方的?真心?话。
但宴云笺却并未停顿,低声道:“请贵妃娘娘见?谅,微臣有?一事……想向娘娘讨个明白。”
这和自?己想得倒有?些不同。凤拨云长睫微垂,复又抬起:“什么事?”
“娘娘近日是不是外派一队人出去寻找……”
他说?到此,声音变哑,有?些说?不下去。
凤拨云佯装不知?:“大人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宴云笺艰难道:“娘娘岐江陵有?所动作,在下斗胆——”
“大人要是这么说?,本宫就明白了,”凤拨云没让他说?完,“大人手?眼通天,连本宫这小小动作都?尽入眼底。很好。”
她漫步上前,道:“日前本宫的?确派了些人去岐江陵寻找仇人之女,大人是对本宫的?举止有?什么指教吗?”
宴云笺几度启唇。
凤拨云道:“大人一向明火执仗,就算手?段狠厉,那也是坦荡的?。怎么今日扭捏起来?”
“也罢,本宫大概知?道大人想问什么了,只可?惜,要叫大人失望了。本宫找到仇人之女的?尸体后,以命人将她安葬了,并未为难。故而大人若想以尸泄恨……只怕本宫不能让大人满意了。”
宴云笺脸上的?血色陡褪:“……以尸泄恨?”
凤拨云微微睁大双眼,惊讶而天真:“难道不是吗?大人和本宫都?是一样的?人,恨极了姜家,否则大人又怎会?将发?难之日定在大婚当天,甚至三番五次亲自?到辛狱司折磨自?己未成婚的?妻子?”
他脸色真白啊,像死人一样白。
凤拨云挂着温柔单纯的?面具,心?中止不住冷笑:作恶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这种忘恩负义令人作呕的?男人,姜眠是怎么瞎了眼看上的??
哦对,她人蠢的?很,当然?看不出此人别有?目的?,精心?伪装。
宴云笺颤声道:“娘娘在哪寻到了她?”
“……乱葬岗。”
他不说?话,凤拨云便接着微笑:“这的?确是本宫的?不是,给大人赔罪了。当日本宫确实怀着慢慢折磨的?心?思派人去找,费了好一番功夫,却只找到一具尸体。本宫想着,人死魂消,便打算罢手?让她入土为安。谁曾想大人恨意未消,也许要这尸身有?用……唉,实在是本宫大意了。”
宴云笺听?的?浑身发?抖,连连摇头,到最后几乎湿了风姿仪态:“贵、贵妃娘娘,她在哪儿?——”
秋心?大喝道:“大人放肆了!退后!不怕冲撞娘娘么?!”
宴云笺强忍着站在当地:“请娘娘告知?姜姑娘安葬之处,在下愿意以命相报。”
凤拨云本想再刺他两句,他自?己却已经挑明了,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索性,她也收起和善的?脸:“大人这话本宫就听?不明白了,既然?愿意以命相报,那么大人心?中当无恨意——这么急着追问,难不成是因为愧爱?”
“好吧,无论大人到底对姜重山的?女儿?怀着怎样的?心?,本宫只告诉大人一句话:大人若还像从前那样对姜家恨意滔天,本宫便还将大人视作我梁朝忠心?耿耿的?臣子,时时感恩;但如若大人要以此时此刻这番姿态来问我姜眠的?下落,本宫不得不将您视作姜重山的?女婿,若是如此……”
凤拨云没有?将话说?完,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
宴云笺低声:“娘娘开?条件吧。”
真痛快。
可?他越是痛快,凤拨云对他的?鄙夷就越深一分。
她自?己敢爱也敢恨,都?从未因对姜重山的?恨而转移到他女儿?身上半点。眼前的?人,有?夫妻之恩在前都?可?以下毒手?,当下的?嘴脸,真真更显丑恶。
凤拨云垂眸,旋即笑道:“好。”
“常言道,心?慈则貌美?。大人容貌这般绝代无双,叫人见?了忍不住猜测您是菩萨心?肠,纯善仁慈。”
宴云笺静静听?着,而一旁秋心?已经懂了。
下一刻,凤拨云道:“可?本宫觉得,什么样的?心?肠配什么样的?容貌,若大人愿意毁去自?己仙君之姿,本宫不是不能考虑应了大人之请。”
毁容,在当世可?谓大事。
无论梁朝还是北胡及周边小国,都?有?严格的?规矩,容貌不端正者不能承继千秋大业。如若容颜损毁,则更不配位,难得臣心?,民心?。
在凤拨云和秋心?两道目光的?双重注视下,宴云笺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半个字都?未说?,从腰间抽出匕首,对自?己脸颊划下一刀。
顿时,如玉肌肤鲜血如注,他对自?己无半点怜惜,下手?真可?谓狠绝,切肤之深,叫人难以置信。
凤拨云不动声色看了秋心?一眼。
——自?古以来,不讨价还价、一口答应的?人,都?是因为价格太合适。
合适到,怕如果不立刻成交,就没有?机会?了。
宴云笺道:“如此,娘娘可?愿告知?了么?”
凤拨云道:“本宫可?以考虑。”
“娘娘——”
“本宫说?了,可?以考虑。大人损毁容颜才换得这句承诺,不要轻易遗失了才好。”
宴云笺脸颊刀口血流不止,很快便濡湿衣领与胸口。闻言他也不逼问,只道:“娘娘还有?什么条件,只管开?口,在下无不应允,绝不迟疑。”
凤拨云淡声道:“是么,大人一腔深情,真是感天动地。但本宫现在有?些乏了,一时片刻也想不到什么要求,大人就安静些,老老实实等?着,待本宫日后想到了,会?请大人来交换手?中答案的?。”
“眼下,还请大人把路让开?,本宫要回宫歇息。”
宴云笺没有?让开?地方。
凤拨云也不急:“宴大人,是你有?求于本宫,而不是本宫有?求于你。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是本宫仇人之女,若你真把本宫惹恼了,本宫就把她挖出来挫骨扬灰——你这么聪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与本宫作对。”
终于,他眼中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单薄衣衫被冷风吹的?晃动,在风口中,他慢慢退后,让到一侧。凤拨云目不斜视,在他眼前聘聘婷婷走过。
*
凤拨云一路心?事重重,进了宫门都?沉着脸。
秋心?扶着她:“娘娘小心?脚下,方才在冷风口站了一会?,怕是冻着了,回寝殿歇息吧。”
凤拨云看她一眼。
秋心?心?如明镜,回头吩咐:“你们都?回去吧,娘娘要歇息,要不了这么多人伺候。谁敢出来吵嚷,仔细你们的?脑袋。”
众人应是,立刻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秋心?扶着凤拨云低声:“殿下想起了什么?”
“秋心?,你方才注意没有?,当时在殿外,你我只顾着想公孙忠肃和太子之事,倒忘了宴云笺的?反应——最开?始宴云笺分明不想理会?我,他已经走了,而我仅仅是叫住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态度就变了。”
秋心?当然?瞧见?:“此人确实不大正常。”
凤拨云垂眸:两次相遇,所有?细节都?在脑中回放,任何一丝细微之处都?被无限放大。凝眸半晌,她道:“今日出来前,我为了躲清净在姜眠那里看了会?书。”
秋心?不知?殿下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是啊。”
凤拨云皓腕轻抬,置于鼻尖下浅浅嗅了嗅,眼眸微微转动。
“此人心?细如发?,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什么?”
“原本宴云笺已有?所怀疑,他在路上拦我,其实是疑心?姜眠是不是在我这里。”
秋心?完全怔住,缓了一会?儿?才说?:“怎会?……此事本就天方夜谭,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竟然?会?这么想。”
“还好,还好,您那么说?,到底把他糊弄过去了。他不知?殿下胸襟,以为殿下对姜眠姑娘也恨之入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您会?善待她。”
凤拨云摇头:“应当不止如此,我看他受不得刺激,像是神思有?疾。若不是郁深在心?,他说?不准还能与我交锋两回。”
她识人的?本领不弱,那几句刺下去,就要了宴云笺半条命。
秋心?很是赞同:“奴婢与您想法一致。如此就全对上了——宴云笺在朝堂上的?动作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有?拨乱反正之意;今日这么一试探,宴云笺毫不迟疑毁去自?己容貌,更是印证。想来一开?始咱们错了,他无意于皇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顿了顿,她又道,“殿下,此人对姜姑娘的?心?不全然?是假意,我们……”
凤拨云立刻便明白秋心?言下之意。
这是可?以利用的?。甚至,比起许多艰难之事,此事极好拨弄。
“我再想想。姜眠和宴云笺这两边,先什么都?不要动。”
“是。”
凤拨云沉默片刻,回头看一眼后面。
“殿下现在要去看姜姑娘吗?”秋心?看她动作问道。
“嗯。”
凤拨云低声嘱咐:“现在是白日里,我换身装束去,你在前面帮我盯着。”
“是。殿下放心?。”
*
姜眠听?见?有?脚步声渐近,这声音这段日子已经熟悉了。
侧耳聆听?确认,她先行走到门边。
凤拨云从不敲门,推门进屋,却不想姜眠就在自?己两步外这般近,清凌凌的?大眼睛含笑,看见?她,又弯了弯唇角。
凤拨云一下就皱了眉:“你干什么?”
姜眠道:“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就迎一迎。”
她还是没有?称呼她,似乎他们二人都?默认了,一个不开?口更正,一个也就没改。
凤拨云没理她,穿过她身侧自?己落座。
姜眠觑着她神色。
这一段日子,她渐渐信凤拨云真心?收留自?己,但因为此事确实过分诡异,她还始终悬着一根弦。
不过,这不影响她关心?她:“您脸色不是很好,是遇到难事了吗?”
“你盼着本宫犯难是吧。”
姜眠道:“当然?不是了,我是关心?问一句,要是没烦心?事,那更好啦。”
她极好脾气,说?完还自?己笑笑。
凤拨云不明白:“你为什么关心?本宫?”
“您关心?我,我当然?要关心?您了。”
来了来了,那个表情又来了——
姜眠无奈,又有?些好笑,一个人是否对自?己好,本人最有?体会?。虽不知?道为什么要护着她,问过两次,对方只用一副“我哪对你好了”的?神色看傻子一样看自?己。
现在又是。
姜眠斟酌着,凤拨云时不时会?过来,但也都?是略坐便走,这次这么久明显有?事,“要是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您直言便是?”
凤拨云默了默,暂时收起刺,道:“你在这里,住的?还惯么。”
这怎么说?,忧虑都?是自?身的?,人家好意才收留自?己。姜眠点了下头。
“还想着走吗。”
姜眠诚实道:“想,可?以吗?”
“不可?以。”
凤拨云又一次无情回绝,睨着她:“你能有?什么三瓜俩枣的?要紧事,说?出来本宫帮你办了就是。”
姜眠轻轻抿唇:“不劳烦您了……”
凤拨云挑眉:“信不过?”
想了想,姜眠说?:“不是,我现下是罪臣之女,沾染我的?事,与您来说?有?弊无利。”
凤拨云勾勾唇角,垂眸思忖:自?己与姜重山立场微妙,她不敢说?也属正常。
罢了。
“难得本宫想让你过些舒坦日子,你自?己不要便算了,”凤拨云面无表情,“你不是想报答么,眼下本宫有?话问你。”
“您问。”
“你们家为什么招来宴云笺那么大的?恨。”
冷不防听?见?宴云笺的?名?字,姜眠脸色微白。
凤拨云视而不见?,冷声:“怎么不说?话。”
姜眠手?指微蜷:“你看见?的?宴云笺,他本身就是一个……不辨善恶之人。”
这么说?,不算撒谎,确实是实话。
“什么意思,难道你看见?的?不是?原来在你面前,他就很好么?”凤拨云思忖,“姜重山识人断物,宴云笺的?伪装功夫就这般好,连他都?瞒了过去?”
姜眠点头。
“你与他成亲之礼未竟,差点成了他妻子,你喜欢他么?”
这回姜眠没有?犹豫,立刻回答:“我讨厌他。”
眼下这个宴云笺,诬陷她的?家人,伤害过她,他和她喜欢的?阿笺哥哥不是同一个人。
姜眠斩钉截铁:“我不喜欢。我厌他。”
若是这么说?……
凤拨云不动声色垂眸,许多在脑海中尚未成型的?计划,终究被全盘否定了。
“知?道了,你在这好生呆着吧。”
撂下一句,凤拨云便起身要走,迈出几步,回头:“想吃肉么?”
姜眠眼睛微微睁圆,没忍住唇角上翘,点头。
凤拨云给她一个冷笑,转身跨出大门。
回到前殿,秋心?已经备好了茶。见?凤拨云神色比方才悠然?些,笑道:“殿下有?决断了吗?宴云笺此人……可?否能为您所用?”
凤拨云端起茶盏,细长的?手?指捏着茶盖,轻轻磕着。
“宴云笺……”她唇齿轻碰,缓缓咀嚼这个名?字。
末了,轻笑一声:“能让赵狗不留情面将公孙忠肃下狱,宴云笺确实能耐不俗。但他和姜重山不同,我实在不稀罕用他。”
“为何?”
“恶心?。”
秋心?没太明白。
“他若真如我想象中那般六亲不认,为利负义,我还对他有?点兴趣,可?堪一用。只可?惜啊,”凤拨云掀开?茶盏,优雅呷了口茶,“这种下贱的?男人,令人作呕。曲意逢迎,蓄意伤害,失去了又假惺惺作态怀念。想想都?觉得恶心?。”
秋心?懂了,眉目微沉,也露出嫌弃的?神色。
凤拨云看向窗外:“就当没发?生过今儿?这事,以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对了,你让小厨房今儿?晚上给后面送些可?口的?,但不用太多。”
***
辛狱司。
这里一向森寒,许是折损的?大都?是体面尊贵的?云端之人,跌进污泥,就更显苍凉凄惨。
公孙忠肃在牢房中央盘膝而坐,双目微闭,一派沉稳自?持。
宴云笺在牢房外停步,微微仰头——这一间是曾经关押过姜重山的?。
他保持着仰头的?动作,极缓慢地眨眼,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捏紧,片刻之后,他倏然?睁眼,目光望向公孙忠肃已是一片锐利。
公孙忠肃仍然?坐得稳当,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宴云笺,难为你还亲自?来这看老夫。”
“公孙大人并不在意眼下情状,想来是有?万全的?脱身之法。”
公孙忠肃微微一笑,向前倾身,带着镣铐的?双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绕在手?指:“辛狱司如何?死牢如何?在老夫眼中不过都?是这指尖若弱草,想怎么缠绕拉扯,都?在股掌之间罢了。”
宴云笺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漆黑冰冷的?栏杆。
“大人如此自?信,对自?己如何落到眼前地步,没有?任何好奇么?”
公孙忠肃仍然?垂着眼睛:“这一局便是算你赢又如何,难不成还想听?我褒扬你几句吗?宴云笺,你不用太得意。皇上不过是暂时听?信你的?谗言,我是朝廷一等?大员,皇上必定会?亲眼看我的?供罪书,届时他就会?将我放了。”
“你昨晚的?故事说?得很好,现在也该轮我来做东——我们下一次见?面,大约是在我府上,届时受到邀请,还望宴大人赏脸光临。”
宴云笺笑了。
“你笑什么?”
公孙忠肃终于抬眸,却是一愣:昨夜宴云笺还是仙君落凡之姿,此刻竟毁了容,长长刀痕横亘在侧脸,甚至伤口都?未收口,还有?鲜血渗出。
就是这样一张美?玉含瑕的?脸,眉眼含笑,尽是深藏不露的?古井无波。
“我问你笑什么?!”
宴云笺道:“大人天真可?笑。”
这是昨夜他用来形容宴云笺的?话,如今被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他公孙忠肃这一生,从来未被人说?过天真可?笑,没人敢,也没有?人会?这么讲:“宴云笺,你不过是一时之胜,你以为皇上真的?分不清你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宴云笺损毁的?脸在阴影中显得分外森冷:“说?的?很对。公孙忠肃,所以你方才的?话自?己不觉可?笑么?你是赵时瓒的?心?腹,而我是他的?眼中钉,你觉得这世间可?能存在他听?信我的?谗言而杀你的?情况么?”
原本当然?是没有?的?。
可?对方是宴云笺。
这个人,智多近妖,几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宴云笺道:“赵时瓒已对你如此不留情面,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看你的?供罪书呢?”
“不可?能。”
“赵时瓒已亲判你满门抄斩,这是御旨,”宴云笺顺着栏杆缝隙扔下明黄色锦帛,将其丢在脏污的?枯草中,“当然?你有?机会?上诉,面圣,但此事已由?我全权负责,你申冤,要经我同意才行。”
“不可?能!”公孙忠肃看完御旨,倏地站起来,紧攥拳头,手?臂微抖,“这世上——皇上不信谁,也绝不会?不信我!我为他出生入死,他许我万人之上,我根本没有?任何背叛的?理由?!皇上明察,自?会?分辨!”
“他不会?分辨的?。”
宴云笺推开?牢门,缓步走进来:“因为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对他做出背叛之举。”
“我没有?!”
“有?。”
“不可?能……不可?能……皇上不会?信你的?!就算是那批兵马增了数量,他也绝对不会?怀疑我背叛他——”
宴云笺道:“你知?道赵时瓒最怕什么吗?”
最怕什么。
公孙忠肃抬眸,死死盯着他。
“他怕当年的?事件重演。”宴云笺慢声道:“当年你们派去大昭的?使臣,意在激怒父皇,逼他出手?杀人;而大昭派出出使梁朝的?大臣由?你接待,被你秘密杀死,最终走到梁成帝面前的?,已经替换成你和赵时瓒安排下的?刺客。”
“当年,你与尚为太子的?赵时瓒弑父,弑君。如今,赵时瓒唯一忌惮的?,就是你与他的?太子再行勾结,而被刺杀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陈冤新罪(三)
一束惨淡光线映在?公孙忠肃脸上, 他僵硬的面容上一道死人一般的白。
“一派胡言。”
须臾,他深深吸气,沉声重复:“一派胡言。”
宴云笺道:“是否一派胡言, 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你?深信赵时瓒不会疑你?杀你?,可你?现在?已经身处此地——唯一能让他愤怒不容情的,会是?什么?原因?”
“可我没有和太子勾结!我没有!!”
“昨夜, 你?只身前去的清雅居,是?太子私产。”
公孙忠肃目利如刀,死死扎在?宴云笺身上, 后背寖出一身冷汗。
他嘴唇翕动:“太子……私产?”
宴云笺平静道:“太子面上端方,实?则好色。他蓄养的外室就藏在?清雅居。昨夜他也在?,你?我外间交谈时, 他就在?内屋。原本他不至于睡得这?样沉, 但我动了些手段,叫他一夜好眠。”
公孙忠肃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
若是?昨夜太子先?于自?己进入那里,而后自?己再去, 天亮时两人又分别离去——这?一切落在?皇上眼中,岂不成?了他二人密谋一夜?加之那些多出的人马,足以让皇上多疑,雷霆震怒。
可是?不对啊……公孙忠肃震惊道:“难道……难道皇上一直派人监视太子?”
宴云笺道:“赵时瓒身为太子,残杀君父, 以己度人, 他对自?己太子的忌惮恐惧, 早已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公孙忠肃还是?不信:“可昨夜你?分明也来?去一回, 你?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宴云笺哈哈大笑:“公孙大人……这?是?宴某的事?,做局之人有些全身而退的本事?, 不奇怪吧。”
是?,不错。公孙忠肃颓凉垂眸。
片刻,他问:“既如此,太子殿下也已经被扣押了么??”
宴云笺微笑:“不仅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喊冤,说自?己只是?私会外室,用这?样一个好借口,惹得赵时瓒杀心?更甚。”
听明白宴云笺言下之意,公孙忠肃闭上眼睛。
那算是?气数尽了。
太子的确懵然不知,不喊冤喊什么?。可他越是?如此,越惹皇上心?疑,再搬出外室之说,皇上更觉这?是?欲盖弥彰,反倒更坐实?他二人密谋一事?。
公孙忠肃慢慢盘膝,重?新坐下来?,握着粗制的囚衣摩挲,低低笑了一声。
“我聪明一世?,一着不慎,被你?装进套里。但是?宴云笺,此事?还没结束。”
宴云笺平声道:“的确。刚刚开始。”
“难得我二人达成?一致。”公孙忠肃抬眸,在?那张艳绝昳丽的脸上一道新疤,血迹犹在?,真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可他滴水不露,连神色都完美无缺。
“那我们便慢慢看吧。就算我在?皇上眼中,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也还是?不会杀我的。”
“为何这?样说。”
公孙忠肃闭目,不再理会宴云笺,说到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往下交谈了。
“因为你?身怀的保命符,足以保公孙家一世?安稳么??”
静了两息,宴云笺道。
“什么?保命符。”公孙忠肃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宴云笺探手入怀,抽出一张折好的纸:“听不懂无妨,大人看了便会懂。”
“这?是?什么??”
“是?你?方才心?中所想之事?。”
公孙忠肃愣住,盯着宴云笺手中的纸,脸颊息肉隐隐颤抖:“你?不必诈我。”
“确实?不必,大人自?己看看吧。”
宴云笺手臂伸出,那方信纸递到公孙忠肃面前。
公孙忠肃没接。
“要我说的再清楚些?”宴云笺沉声,“你?将当年弑君之事?——从构陷大昭的瘟疫开始一直到使臣行?刺,参与的人手、安排、布局全部事?无巨细记录下来?。你?可以看看,我可有抄错。”
纸张很薄,背后隐隐透出墨痕,密密麻麻一片。
公孙忠肃喉结滚动,镣铐哗啦一响,抬手接过。
手掌略微不稳展开纸,一目十行?看下去,触目惊心?的文字如利剑入脑,一阵一阵眩晕剧痛。
“啊——”公孙忠肃大吼,举手便撕了这?纸。
扯成?碎片,公孙忠肃手一顿,痛苦闭眼。
这?上面不是?他自?己的笔迹,是?宴云笺抄录的,便是?撕毁,又能如何呢。
公孙忠肃颓然垂手,扶膝慢慢站起:“你?拿到了这?些,你?想做什么?。”
宴云笺俯视他:“若我将这?些证据和你?安排的人手全部毁去,你?再也无法用这?些威胁不到赵时瓒。他会好好当着皇帝,而你?,公孙氏九族必死无疑。”
公孙忠肃猝然闭眼,眼睑肌肉颤抖。
良久,他叹:“你?口口声声直呼皇上名讳,你?对他恨之入骨。我知道,你?不会毁去这?些。因为这?些东西,能让他从龙椅上跌落。”
宴云笺说:“我可以不毁,但我想让它消失,它绝不会见世?。”
“我有无数办法对付赵时瓒,可你?眼前只有一条路了。”
“……我明白了。”
公孙忠肃咬着舌尖,直至满口血腥味:“好,好。我已经被你?堵死所有的路,可你?今日还是?站在?我面前。原本在?你?眼中,我该是?一个死人。宴大人运筹帷幄,应当不会浪费时间在?一个死人身上。”
“所以,你?还是?有求于我的,对吧?”
宴云笺不语。
公孙忠肃走去角落慢慢坐下,这?一回他的坐姿颓唐,随意耷拉着手脚。
一败涂地,不过如此。却不知眼下他还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宴云笺,你?今日前来?,逐一击碎我所有幻想,我无话可说。但你?若是?想做交易,恕我直言——我是?必死之人,更清楚你?绝不会帮我逃脱死罪,你?想要的东西,若不拿出相应筹码,我将死之人,何必让你?痛快。”
宴云笺掀了掀眼皮,淡声道:“你?终于上道了,好。”
他缓步上前,在?公孙忠肃身前半步停下,声音低不可闻:“你?的死罪确不可免,但只要你?配合,你?妹妹就可以被赦免。”
“薛夫人的命,对我来?说无用,你?慢慢考虑吧。”
公孙忠肃疲软的神色一僵。
宴云笺撂下这?些话,不再看公孙忠肃,转身向牢房门口走去。
……
公孙家事?出突然,满门下狱时,薛琰还在?宫中陪伴姑母宣贵嫔。
他已进宫停留两日,却还是?不愿离开,坐在?殿外松柏下青石上,一发?呆便是?半个时辰。
“阿琰,你?都在?这?坐了多久了,也不怕着凉,”宣贵嫔款款走来?,臂弯里抱着一件披风,“你?早膳也没进多少,穿的也单薄,你?原来?最是?爱惜自?个身子的,现在?是?怎么?了?”
宣贵嫔一边说,一边轻轻柔柔为薛琰披上披风。
薛琰眼眶一酸:“姑母……怎地待我这?般好。”
宣贵嫔一笑:“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侄儿,咱们薛家,就只有哥哥撑着门楣,你?是?他的独子,在?姑母眼中,最金贵不过了。”
这?话分明真挚宠溺,薛琰听进耳中,眼里的光却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怎么?了?你?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心?事??”宣贵嫔温声道,“看你?这?两日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官场上办了什么?错事?,挨罚了?若有难处,但凡姑母可以做的,你?尽管开口就是?。”
薛琰垂眼:“姑母这?般疼爱我,只是?因为我是?薛家独子的原因么?。”
宣贵嫔无奈摇头?,手势轻柔地摸摸薛琰的头?。
薛琰紧紧抿唇,抬头?眼中隐隐含泪:“姑母,从前孩儿不孝,都不曾好好孝敬您……”
“这?又是?傻话了,姑母有什么?要紧,嫂嫂家中对你?助益极大,你?舅舅公孙大人,更是?难得的疼爱你?,你?多与他亲近是?应该的,”宣贵嫔笑叹,“只可惜本宫力量微薄,没法帮你?什么?,也不能给公主指一门好亲事?,到底是?姑母没用。”
薛琰连连摇头?:“不是?这?样,姑母……”
正说着话,忽然外院门被高声敲响:“宣贵嫔娘娘,微臣奉旨捉拿人犯,请贵嫔娘娘开门。”
宣贵嫔一下皱了眉:“谁在?外面大声喧哗?”
身旁伺候的宫女道:“娘娘,听着像禁军的尹统领。”
禁军来?这?做什么??宣贵嫔微微沉下脸色:“本宫这?里哪有什么?人犯,尹统领不要太过放肆,这?是?内宫,便是?本宫位阶不高,也断断容不得人欺辱!”
薛琰拧着眉,向前走了几步。
宣贵嫔拉着他:“阿琰,你?不用怕,去后殿待着就好,姑母这?就把他打?发?了。”
薛琰回头?看她。
如他所言,他的确少与父族这?边的人亲近。被公孙忠肃一手调教出来?,他心?气高,以前确实?看不上父亲的懦弱与姑母的愚鲁。
“姑母,”薛琰不得不低声提醒,“尹统领敢在?宫门叫嚣,必定是?掌握了真凭实?据且有皇上授意,并非几句可以打?发?走的。”
“姑母将他放进来?便是?,否则只怕要见罪于皇上了。”
虽然不知为何会搜查到这?里,可薛琰清楚近日姑母宫中并无可疑之人,也许是?下人混进了什么?奸细……
他默默思索:若是?那等下贱奴才反咬姑母,她未必能从别人的计中脱出身来?,但有他在?,能护着她。
“请贵嫔娘娘开门!”
久久扣门不开,终于尹统领高声喝道:“公孙忠肃犯谋逆之罪,现已被贬至辛狱司,薛府同罪而诛!请娘娘即刻交出犯人薛琰!不要与下官为难!”
那话如同晴天霹雳,薛琰连连倒退三步,最后站不稳跌坐在?地。
宣贵嫔也傻了,方才教自?己如何处世?的侄子,眨眼之间竟变成?待斩的嫌犯——他们竟是?来?抓阿琰的!可是?公孙家倒霉,为何要他们薛家陪葬!
她回头?看去,正正和薛琰的目光对上。
“阿、阿琰,”宣贵嫔结巴一下,没有细想,“你?快、快跑吧……”
对,跑。宣贵嫔有了思路,越说越顺:“从后面跑,前面有姑母给你?拦着,只怕你?不能回家,姑母给你?、给你?……”
她慌慌张张的,一边退下腕上水润碧透的翡翠玉镯,摘下发?间步摇,全部塞给薛琰。
薛琰经过最初的慌乱,竟不知为何,很快平静下来?。
任由?自?己被宣贵嫔从地上大力拉起,看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
他清楚,这?些是?宫里的东西,就算给他也没用,若是?流浪在?外,一转手就会被官府扣下抓捕。
他清楚,自?己已经是?朝廷钦犯,姑母明知,却故意放走了他,此等举止不仅会连累她自?己,更是?将她女儿也推进深渊,一同被皇上厌弃。
他清楚,他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他没有路了,可姑母却因生育公主,还有路可走。而现在?,她要放了他。
他清楚这?一切来?日火海地狱,姑母现在?都是?不清楚的。
薛琰嘴唇剧烈颤抖,定定望着宣贵嫔。
“不怕,不怕啊……”刚才那一摔,薛琰身上的披风掉在?地上,宣贵嫔亲自?弯腰捡起,重?又给他披上,“阿琰不怕,你?快跑,快跑啊,这?里有姑母给你?顶着。”
她摸摸薛琰的脸:“走吧,快走吧……”
薛琰闭眼:“姑母。”
“哎……”
他睁开眼,声音低哑:“阿琰不孝,今生欠姑母的,来?世?必还。”
说完,他深深看了宣贵嫔一眼,倏地转身向后门跑去。
**
薛琰拼命地跑。
路上偶然遇到一些宫女太监,他也不曾遮掩,任凭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一面狂奔,心?中狂乱的念头?疯长。
跑不掉的。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的。
就算有天大的运气,逃到宫外,逃出京城,然后呢?
一个逃犯,那样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宁可死了。
左右都是?一死,在?死之前,他有一件必做之事?。不做,死不瞑目。
*
内宫中,成?复是?最早得知公孙忠肃获罪的。
当时宴云笺向皇帝禀报他私藏军火,那之前皇帝就已得到暗卫回报,太子与公孙忠肃密谋一夜,等宴云笺补完这?一刀,成?复就知道,公孙忠肃再无出头?之日。
他不关心?这?个,但是?他怕薛琰受到牵连。
宴云笺行?事?如此狂悖,连自?己同胞的亲弟弟都拉下水!
成?复暗恨,却也知道事?不宜迟,眼下已经顾不上是?否暴露,必须尽力保住薛琰的命——可笑他害死阿锦,他对他亦恨之入骨。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这?一生为复国而活,从未为过自?己。
薛琰,他已经是?大昭最后的希望了。
成?复匆匆交代布置后便向宣贵嫔宫殿后门赶,一路步履匆忙,但愿能来?的及。
拐过宫墙转角,看见前方一人正在?急奔。定睛过去——不是?薛琰又是?谁?
这?蠢货!想是?尹统领已去,他从后门跑了,可这?般狂奔,嫌死的不够快是?吗!
成?复阴沉着脸迎上去,和薛琰的目光对视。
他心?中一激灵。
——危险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直觉与嗅觉都及其敏.感。若非自?己此等感知,早在?这?深宫炼狱中死了一百回。
所以刚一对上薛琰的目光,成?复就知道,不对。
可是?已经来?不及。下一刻薛琰已急奔至身前,他一句话也不说,扬起手中步摇,尖锐的尖端泛起寒凉的光。
成?复欲躲,却躲不过身怀武功的薛琰,一下被他刺中胸口。
“哈哈哈……苍天开眼……苍天开眼……竟叫我心?愿得偿!心?愿得偿!!!”
若是?他死前一定要做什么?事?才能瞑目,那便唯有这?一件。
薛琰一面疯狂大笑,手上力道发?狠,起起落落,一下下刺穿成?复的身体。
心?口,腹部,肩臂,脖颈。
“你?这?烂泥一般的阉人,不要觉得冤枉,”他红了眼,“我本好好的众星捧月,天之骄子,是?你?——!你?毁了我!你?为何要告诉我我的身世??为何要像猫捉老鼠一般戏弄我!为何要我这?么?悲惨……为何要我日日惊魂不安!我被放弃、被辱骂、被虐打?……你?可知我有多恨!多恨!哈哈哈哈……你?这?下三滥的太监,你?毁了我的一切……不杀了你?,我死不瞑目!”
他不知自?己刺了多少下,直到脱力。
成?复软软滑下去,满身鲜血渐渐濡湿身下泥泞不堪的土地。
陈冤新罪(四)
残阳如血。
据说黄昏时分, 是逢魔时刻。
宴云笺从辛狱司出来,看见天边斜阳,想起儿?时母亲与?他讲的种种乌族传言。
夕阳铺开一大片血染的晚霞, 他莫名隐隐不安,心?底长出枯草一般的荒芜,渐渐蔓延至全身血液。
在冷风中沉默伫立许久, 宴云笺带着公孙忠肃的亲笔供罪书返回宫城。
刚踏入宫门,便?听说内宫有人行刺,凶手已伏诛, 竟是武义侯独子薛琰。
宴云笺拧眉:“人现在关押在何处?”
尹统领低声道:“末将暂且将他押在瑝武殿内,皇上还在欣昭仪娘娘宫里,大约……要等会才来。”
这话不对。宴云笺不关心?皇帝什么时候来:“为何羁押在瑝武殿, 还有什么事?难道薛琰在内宫伤了人?”
“是, 人犯逃命时正撞上成公公,一时丧心?病狂……”
宴云笺心?中一震, 脸色陡然沉下来。
尹统领见了,立刻跪下:“大人息怒……”
“你亲率禁军一百人, 竟拿不住一个薛琰,让他在内宫行凶——”宴云笺音线沉,面含怒意极其迫人。
甚少有人见过他动怒情态,尹统领战战兢兢:“是……都是末将失职,末将大意, 万万没想到宣贵嫔竟敢堵上荣宠性命私纵人犯逃跑!大人……现下那?薛琰状若疯癫, 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 宴云笺道:“胡言乱语, 就割去他的舌头。叫他安静。”
“是。”
“看好人。日后我亲自审判。”
成复被?安排在一处偏殿,只有一个极年轻的太医看诊。他再是尊贵, 也不过一个伺候人的太监,能来一个小太医,已是天大的面子。
宴云笺进?来便?被?满屋的血腥气包裹,心?不由愈发沉坠:这样大的血腥气,必定受了重伤。
掀开帘帐,小太医吓了一跳,不敢多?看宴云笺划伤的脸颊,跪地拜首:“见过大将军。”
宴云笺没回答他,一双暗金眼眸静沉,视线一动不动望着床上成了一个血人的成复。
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血洞皆覆在衣衫之下,唯有颈边致命伤口,叫人看的清清楚楚。
宴云笺好半天才找到声音,极力?克制,却也有失端重:“……人还能救得回么?”
太医跪地低声:“怕是不行了。”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找来。”
“将军……”
“还不快去!”宴云笺喝道。
小太医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慌里慌张地往出跑。
他一走开,屋中就只剩宴云笺和成复二人。
室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鲜血润摩衣料的细微声响。
“你……怎能……如此不知避讳……”
成复目光下撇,一息尚存断断续续:“你来看我做什么、把太医都叫来……岂不、惹人注目……倒是给、给赵时瓒开罪你的机会……”
宴云笺跪在成复榻边,一手抓着他:“不会。他早已奈何不了我了,”他目光寸寸划过成复满身的血,“你别想这些了,少说话,留些力?气。”
他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成复体内,却如石沉入海,再无?回音。
的确是不行了。
“你、你的脸……”成复极力?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宴云笺的脸庞竟有那?么长且深的损伤,“你的脸怎么会这样?是谁、是谁干的……”
“是我活该。”
成复闭目摇头,“乌族人怎么能损毁容貌,你这样,以后……”
宴云笺眼眶微红:“现下不说这些了,你忍一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成复摇头:“太医来、怎么样呢……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在等你……阿笺,正好眼下没有人,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罢。”
他喘一口气,“你还、还认我是你哥么?”
宴云笺心?如刀绞,声轻似气:“哥,我如何会不认你?”
“是我不好,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
他将手按在成复不断流血的脖颈边,妄图阻止他失血丧命的脚步。
成复费力?地抬手,摸到宴云笺空缺的食指,颤抖着摸索,半晌闭眼。
一声长叹,眼泪从眼角默默滑落。
“你这是何苦……何苦啊……我总觉得我了解你,你……仁义正直,可我到现在却觉看不透你,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姜重山一家……”
宴云笺垂眸看去,他和成复的手挨在一块,皆是食指空空,残损破败。
“我原本想着……你给父祖蒙羞,你辜负了自己身体里流的尊贵的血,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这……背恩负义之徒……”
成复闭一闭眼,缓口气,“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嫉妒你……恨你,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很骄傲。”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他心?中,活着的目的只有复国?,为了复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更罔论旁人。
污泥里出来的人,最?终一身骨架变得泥泞不堪,可观之自己的亲弟弟,却一身清净,不染尘埃。他就像是年幼印象中书本里所描摹的乌昭神明,正直,善良,勇敢。
疯狂嫉妒着他,又因?有他而觉复国?有望,不堕声名。
成复喘.息着:“可后来你……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自认自己已算是不堪,可你竟成了披着人皮的恶鬼,我真的是……真的是……”
他手劲不大,却抖的厉害:“我犯过错,杀过无?辜,愧对于恩人,甚至辜负了挚爱。我已经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如果连你、连你都不能承此遗志,我们乌昭和族,即便?一息尚存……又有何意义?”
宴云笺眼睛红的可怕,空着的那?只手攥紧成复的手:“哥,是我愚蠢自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你告诉我,你断了指,可是后悔曾经做下的事了?”
宴云笺长睫微颤,一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恶行已犯,他无?颜解释,去为自己脱罪。
所以他只哽咽轻声:“痛悔不已。”
成复叹气,缓缓摸着他残损的指根:“不说了,这些……都不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宴云笺再多?的不理解、再多?的失望怨恨,在此刻,在他生命只剩下须臾之时,他才发现那?些都如同一两轻烟,不待细思,就那?么随风吹散了。
他的弟弟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好,剥去这一切外壳,他只是他弟弟而已。
不舍得,也不放心?。
“阿笺,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成复将宴云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其实?我也痛悔过很多?次,只是那?些悔,每每见了你,却总说不出口。我总是想起……总是想起你十七岁那?年走出宫去的情形。”
出宫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一晚,他只是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阿笺了,他将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中。
害怕和思念在那?时便?已席卷。
“我不是一个好大哥,人人都说长兄如父……我却从来都没有尽过当哥哥的责任,你出宫前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很后悔,其实?我应该告诉你,应该告诉你……”
阿笺,出去了,就去过安稳太平的日子吧。
去潇洒恣意的过一生吧。
不要回来,也忘记背负的重担,像个平凡普通人那?样,幸福的生活吧。
那?些话,当时没有说。
眼见路越走越长,回头遥望,到此刻,却已经不适合再说出口了。
宴云笺泪水夺眶而出:“哥,那?时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若没有你,我离开母亲,怎么能在这里活到十七岁……”
成复喘.息声渐重,气息却愈发薄弱。
泪水从眼尾流下,打湿鬓发,徒留一片湿凉。
他们兄弟二人,为何到了这种境地,才剖开肝肠,探出互相挂念的真心?来。
“我要不行了……阿笺,”到这个时候,惊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已经来不及了,“阿笺,你过来,我要跟你交代……”
宴云笺忍泪附耳。
“我有三?个遗愿,阿笺,一定要帮我完成……”
成复一边说着,探手入怀,颤颤巍巍拿出一个碧玉簪子和一块翠玉:“第一个就是这枚簪子,是阿锦送给姜姑娘的礼物。”提起赵锦,他露出些许笑意,“你看这玉,阿锦与?姜姑娘共有一对,阿锦的玉已碎,这枚玉是姜姑娘的,我觉着,她是不是没有死……只可惜这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无?论姜姑娘生死与?否,你务必将此玉簪带给她……”
成复已经气息渐弱,快语不成句:“阿锦有一句话要转告姜姑娘,只是她最?后没有说出来,我也不知她们小姐妹之间要说什么。你只将簪子带到,告诉她,阿锦有话与?她说,她应当……应当会明白吧……”
宴云笺眼含热泪,暗金眼眸在潋滟水色朦胧下战栗。
他手掌哆嗦,收了簪子。
“第二件事……你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你是大昭的皇子,生来……尊贵,你合该过最?好的日子……等见到乌昭神明,我自会、自会跟他们说……你的辛苦……所以你要放过自己……”
“你一向?愈伤极快,好好医治你的脸,你长得最?像、最?像爹爹,别辜负了……要珍惜……”
宴云笺热泪滚滚而下,痛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回答啊。”
“是,哥,我听见了。”
成复见他这样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大口呼吸:
“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关于我自己、我自己……”
他鲜血不断,喘.息声更大,望着宴云笺,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在说话。
却像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哥?哥?”宴云笺抱紧他,凑近却只听见他如同残风的奄奄气息。
“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哥……”
成复瞳孔渐渐放大,嘴唇的颤抖也变得细微,终于眼皮一沉,歪头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渐渐发沉,再无?任何鼻息,而显得异常安静。
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哥……”
“哥……”
被?叫做哥的人却安静沉默,连最?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宴云笺喃喃,“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是我活该,自作自受。如今你……你也要丢下我了。”
他亲手葬送了义父一家。
害死自己心?爱的妻子。
此刻,连嫡亲的大哥也失去了。
“都是我不好,”宴云笺额头抵在成复冰冷的手背:“早知如此,我真该早些去死。每一个和我有关系、待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原来是我的缘故,是我把你们害了。你如此,阿眠如此,姜家如此,父母亦然。”
成复安静,如同默认。
宴云笺慢慢将他放下。
望着成复尸体许久,他缓慢地,一点点弯腰,额头磕在床榻边沿地上。
须臾,身躯渐渐颤抖,喉咙里发出似野兽一般破碎不堪的呜咽。
半柱香后,一群太医匆匆赶到进?门,却看见辅国?大将军呆呆跪坐在床榻边,额前碎发凌乱,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断气了。
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试探道:“将军……”
宴云笺唇微动,低低吐出两字:“出去。”
有人还想说话,太医院院判一个眼风过去。他拱手弯腰,一面示意太医们,一言不发倒退几步,直至退出门去。
宴云笺双眸微动,一行清泪蜿蜒而下,他侧头向?窗外。
方才还是黄昏,夕阳一线,血染天边。此刻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下。
太阳西?沉,还有东升时刻。
他的心?,再不会有亮起时分。
陈冤新罪(五)
文永二十二年冬发生了很多事, 每一件都如小溪汇流,最终耗空梁朝的气?数。
桩桩载入史册的巨变中,一个死掉的、方才上位两年的年轻太监, 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令人唏嘘或是憎恨,可以?称之为政.绩的事件——他的死就如同香灰燃尽熄灭前那一缕青烟。
无人在?意,也无人看见。
宴云笺在成复的尸体旁枯坐一夜, 天色熹微之时,他?吩咐人将尸体抬回他?府上停灵。
原本此事不符合礼数,且极为不妥, 但没人敢问,或者说,没人有心?去问。
就连皇帝早起, 听说成复被?薛琰刺杀。死?在?宫中, 也?只是点头皱眉:“哦,先把周康提上来?伺候。宣贵嫔即刻打入冷宫, 连同明德公主一起关进?去。朕平日里,就是太纵容她们了。”
这日上朝, 朝堂上因太子与公孙忠肃之事辩得不可开交。
太子乃是储君,骤然获罪入狱,却无确凿的说法,太子太师太保纷纷谏言,请求彻查太子冤屈。
而公孙忠肃的门徒党宇亦不在?少数, 纷纷为其开口?求情?, 又因其亲外?甥薛琰昨日在?宫中行凶杀人, 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皇帝不胜其烦, 怒从心?边渐起:管他?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眼下局面已至此地步, 若将两人放了,他?们心?怀怨恨,假密谋都会变成真密谋,自己还如何能够安枕?
正想开口?,忽见下首一直静听不语的宴云笺出列,微微拱手,身姿挺拔如松竹白鹤。
“皇上,按照我朝律例,宗亲与正二品以?上官员获罪,可在?朝堂亲口?申诉,由皇帝亲审。”
皇帝略一沉思。
顾越亦出列:“启奏皇上,公孙忠肃在?狱中口?口?声声要求面圣,言及所奏之事关乎国本,请皇上准许他?上呈天听。”
皇帝眉目一沉,哼笑道:“关乎国本?好好好,朕倒要听听他?还能巧言令色说出什么花样来?!去把二皇子和公孙忠肃给?朕提来?。”
二皇子便是从前的太子,他?刚获罪便被?废去太子之位,这会儿被?提上来?,整个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见到皇帝,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父皇!父皇!求父皇明察——儿臣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儿臣怎会与公孙忠肃一同谋逆,绝无此事啊,绝无此事……”
他?越是这般作态,皇帝越是狐疑:“朕的金吾卫亲眼所见,你与公孙忠肃在?城西民宅密谈一夜,你还矢口?否认!”
二皇子吓得泪流满面,不停摇头:“那一定是看错了……父皇!一定是看错了!儿臣承认色迷心?窍,畜养外?室,那晚私会青儿与她同榻共眠一夜罢了,绝无密谈之说!”
眼下为了性命,也?顾不及什么脸面,将这些私隐全?拨开了说。
“父皇明察,儿臣求父皇将青儿提来?,只消一问便知儿臣的清白啊!”
皇帝怒不可遏,双手一拍桌子,起身将桌上的笔架掷出丢在?二皇子身上:“孽畜!亏的你身为皇子,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不要脸面之事!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二皇子跪伏在?地,不停求饶:“儿臣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清白,儿臣实在?担待不起谋逆这样的罪名啊……”
皇帝阴着脸色慢慢坐下:“将那贱妇提来?。”
很快,二皇子口?中所说的青儿便被?人押了上来?,她双目呆滞,身躯不停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宴云笺撇去一眼,目光下至,复又移开。
皇帝嫌恶望着那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你说说看,那晚二皇子当真只是夜会你一人?”
青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舔了舔嘴唇:“……不是。”
二皇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侧头。
“太子爷……不,二殿下将草民安排在?那里,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草民不知那一晚来?的是哪位大人,殿下,不准许草民旁听……”
二皇子大怒:“你这疯妇胡言乱语——”
他?刚要暴起就被?人毫不留情?压下。脸颊磕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方才力保太子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动摇,也?有人仍然坚信他?的清白,请求彻查此女身份。
混乱时,公孙忠肃被?带到。
他?宽厚挺拔的肩膀些许佝偻,头发用粗布松松扎着,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走动而轻摇。
身上穿的衣衫脱开了线,手肘那处破了洞,露出污损的里衣。
他?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上来?,路过宴云笺时停步,旁若无人般:“辅国大将军,怎么老了这么多?”
公孙忠肃闲话家常一般。目光从宴云笺乌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上游移而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该懂得保养自身才是啊。”
近处的人不由向这边看了一眼:二十三岁?无论样貌,气?质,还是双眼中的沉重沧桑,都让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年轻。
而宴云笺自始至终都恍若未闻,目光都没有落在?公孙忠肃身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公孙忠肃话音刚落地,皇帝便大怒喝道:“公孙忠肃,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光是藐视朝堂之罪,便够你死?个几回了!”
公孙忠肃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直挺挺跪下。
“微臣有罪。”
“哦?你终于?认了。”
公孙忠肃神色未变:“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他?身侧的二皇子脸上血色尽退:“公孙、公孙忠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宫何曾与你夜谈!你受了何人指使……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诬陷本宫!”
公孙忠肃理都不理,喉结滚动:“启奏皇上,微臣之罪不止于?此。如今幡然醒悟,在?死?之前,该将其公之于?众。”
竟然还有?皇帝气?急,冷笑道:“好,好啊,你便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朕倒要听听,你这乱臣贼子到底都背着朕,干了些什么勾当!”
公孙忠肃道:“请皇上准许罪臣带上两名证人。”
半柱香后,两个男子被?铁索连着一起走入大殿。那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
皇帝原本神色不耐,看两人走近,微微拧眉定睛细瞧,忽的心?里一咯噔。
这两人……
这两人越看越面熟。
但还不等?他?想起什么。公孙忠肃声线低沉,已然开口?申诉:
“微臣一罪,二十五年前臣得令命当时太医院院判甄如是研改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秘密运往西南大昭。待大昭疫病渐蔓,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
皇帝全?然愣了。
“微臣二罪,大昭察觉我朝企图,将一应官员赶回本土,致使疫病染及梁朝半壁江山,民众死?伤无数。而后颠倒黑白,捏造大昭为迫害者,致使其蒙冤多年。”
人群中渐起窃窃私语之声,皇帝茫然看了一眼,指着公孙忠肃:“你……你……”
“微臣,梁昭交战时,挑拨当时大昭的先锋大将军虚通海叛国,将出使大昭的使臣换作自己的死?士,朝堂上公然对其国母、亦是梁朝嫡长公主大不敬,旋即触柱身亡,使昭仁帝清名蒙尘。”
这些都是大昭的过往,仅仅听这些,还不足以?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是若再说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来?人!堵上他?的嘴,将他?就地诛杀!!”
喊完这一句后,朝堂上鸦雀无声,皇帝四下扫视,却惊恐发现这里没有禁军统领的身影。
公孙忠肃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微臣四罪,假以?接待之名秘密杀害大昭派来?的使臣,换为自己的心?腹。金殿觐见时——行刺先皇。”
一阵阵吸气?声自人群中传出,群臣哗然。
然而,就算难再难消化,沸腾过后也?会渐渐走向冷却:公孙忠肃所陈之事,的确骇然,可其背后之意加以?深究,却更令人心?惊。
犯此恶行,所谓何故?
无缘无故,为何弑君?
主谋是谁?既得利益者又是谁——先皇身死?,何人得意?
渐渐的,已经有朝臣侧过身来?,目光慢慢转向高台龙椅之上的皇帝。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自己,皇帝既怒且慌,“梁朝派去的人是宴洐杀的!朕的父皇……朕的父皇是昭人丧心?病狂,将他?刺死?在?大殿之上!你这乱臣贼子为何颠倒黑白?!”
公孙忠肃抬头。
他?眼皮一点一点掀起,漆黑的瞳仁深邃平静:“以?上种种,句句属实,无一不是满门抄斩的死?罪,然而却在?日前被?姜重山将军发现端倪,罪臣一时蒙心?,将姜重山将军诬陷迫害致死?。捏造伪证无数。其中,姜将军通敌卖国一应往来?文书皆是仿写,且笔迹严重不符,桩桩件件,皆是子虚乌有!以?上种种皆有迹可循,请皇上——明鉴!”
皇帝彻底愣住了。
看着公孙忠肃,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这张熟悉苍老的脸上,那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一寸一寸将他?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说朕冤枉了姜重山?因为你那些、你那些荒唐可笑的勾当?”
公孙忠肃从走进?殿内便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荒唐,可笑,确实如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应证据已经备齐,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会审,将证据公诸于?世。”
皇帝龙袍中的手不停颤抖。
竟留了证据……他?竟不知公孙忠肃如此狼子野心?,将所有的事一一留证,以?备后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现在?该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顾,却发现方才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渐渐停了,方才那些话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与涟漪——而最终,走向了平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与公孙忠肃,台上,阶下,一人认罪,两人共担。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目光挨个看向台下诸位言官。
可平日里叫嚣的朝臣,此刻或低头不语,或与他?遥相对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没有办法了,皇帝强自镇定道:“公孙忠肃……罪该万死?!他?既已承认,再无任何详查必要!即刻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
公孙忠肃下场惨烈,而他?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所有人都挂着一层皮,包裹住内里的彷徨猜疑,无数这样的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烂着这个走到末路的王朝。
从那日公孙忠肃直接被?压至刑场五马分尸开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讨伐之说渐渐涌起:
“姜重山将军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战无数,却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将军一家惨死?,公孙忠肃一人五马分尸如何能够?也?该让满门凌迟才对!”
“公孙忠肃死?罪不冤,可姜大将军一案并非公孙忠肃一人之过啊。”
“宴云笺这个吃里扒外?令人发指的畜牲!当日他?竟党同公孙忠肃,像对自己恩义深重的义父举起屠刀,坐实大将军的污名!”
“难道宴云笺不该被?一同严惩吗?公孙忠肃已被?五马分尸,他?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不该杀了宴云笺吗?”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暗流涌动愈发剧烈,却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并非朝臣不怨恨宴云笺,而是因为他?们仍处在?一个尴尬茫然的境地里。
——要求严惩宴云笺的命令谁下呢?难道是如今还那个高坐龙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说那日早朝过后,他?便害了病,渐渐严重直至卧床不起,就算他?还有精气?神,谁又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的真心?拥戴他?、护持他??
偌大朝堂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顶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这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荒唐的事实,迄今为止只手遮天说了算的,是宴云笺。
宴云笺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再看不到一个人,百姓自发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么邪物。
他?沉静淡漠走在?路上,始终没有变过表情?,或者说不知从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面具般,只剩下这一个表情?。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斜里冲出来?,对准他?扬手扔来?一个鸡蛋。那动作在?他?眼中,耳里,不断放慢。
他?端稳了身体,不躲不避。
鸡蛋砸在?他?肩膀上,黄白的蛋液挂下来?,顺着衣领粘腻地流进?肌肤,脏污衣衫,还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个妇女匆匆忙忙跑出来?,与那孩子一样身上都打着补丁,惊慌的看了宴云笺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转身狂奔。
宴云笺继续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他?出门,府门前泼满了黑狗血。鲜血淋漓的台阶下,还有一只白色幼猫的尸体,软绵绵倒在?那里,半边身子沾了血迹,凝结毛发。
宴云笺瞳仁急速颤抖,他?陡然变色,仓皇转身一手扶在?门框上,弯腰呕吐。
喘不上气?一般浑身发抖,一声声干呕里夹杂含糊不清的呜咽。剧烈的咳,咳到后来?全?是血。
没有人理会他?。
缓了许久,他?将小猫的尸体捧起来?,带到后院埋了。
土质坚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后手指鲜血淋漓,断指切口?处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他?浑然不觉,轻柔捧起一胚土,缓缓盖在?小猫的尸体上。
平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净手,直接出了门。
***
“娘娘,收到密报,姜重山的兵马已经过了鸾凤山。”
襄德宫内,秋心?遣散众人,附在?凤拨云耳边说了一句。
凤拨云挑眉:“他?比本宫料想的还要快。”
“这梁朝,看着枝繁叶茂,实则内中早已被?虫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轻轻推一下便倒了。那祁连台说来?也?是一处险要关隘,却连抵抗都未曾,没集结一兵一马,便生生拱手了这要塞之地。”
“还有奉承岭,那的官员更是荒唐,倒大开城门,迎接姜重山的起义之军。”
凤拨云凝神听,纤细的手臂搁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头上流苏。
秋心?低声道:“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眼下京城之外?无人可挡姜重山之锋,可放眼京城,还有一个宴云笺呢。”
凤拨云慢声道:“宴云笺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为摄政之人,您虽肃清后宫,可前朝中咱们的力量怕不及他?。虽说,他?损毁容貌,似乎无意于?皇位,可到底锋芒太盛,不得不防。”
凤拨云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脸上,这一笑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不用担心?这个,他?力量再大,也?不会冲着我们——原本我是想了些计划,可现在?再看,只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这些时日前朝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这宴云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号令公孙忠肃成他?掌中之刃,给?了赵狗狠狠一刀,几不曾要去他?一条命。”
秋心?思衬道:“这些事又与咱们所谋有何干系?”
“宴云笺是给?姜重山翻案的,”凤拨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没看出来?吗?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最终所求除了给?自己家国正名,更是还姜家一个清白。”
秋心?对宴云笺没有什么好感,听闻此话,只是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自己来?做,却要指公孙忠肃一应揽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凤拨云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为姜重山翻案。”
毕竟曾是姜重山的义子,又是诬告姜重山的主谋之一,这个身份暧昧,若此案由他?亲自来?翻,那污名洗雪的就不够彻底,只怕会留下几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
而借公孙忠肃之口?,并非把自己往外?摘。
只要他?着手去翻案,最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
凤拨云摇摇头:“换作是我,也?不会亲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该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难道要跪在?赵时瓒面前,求他?洗雪姜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觉荒谬。”
“但若是真心?,他?怎么还不以?死?谢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还不去死?。”
凤拨云笑了一下:“大约他?这种人,是世上最令人唾弃那一类——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亲手弄丢了才知后悔。便是他?再天纵英明,聪慧无双,本店瞧着他?也?如烂泥,面目可憎。”
不愿再提这个人,她另问:“皇后怎么样了?”
秋心?道:“皇后因二皇子被?斩首,日日啼哭,嚷着要见赵狗。”
“真是无用,”凤拨云评价道,看一眼秋心?,语调缓慢,“皇后,伤心?过度,自缢身亡。晚些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时瓒,让他?虽然卧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凤拨云侧头,光影打在?她面上。
“快了。”
“很快,就该是本殿下来?当家做主了。”
秋心?不觉含笑。
静了一会儿,凤拨云问:“对了,宴云笺现下在?何处?”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凤拨云明白了,点头:“薛家人确实不配再活着。”
“殿下是打算见他?吗?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风波云冷笑:“这么着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转,想了片刻,“这样,晾他?两日,你差人去告诉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秋心?道:“殿下难道要将姜眠姑娘的下落告诉他??”
“他?配么。”
凤拨云细瘦的手掌轻轻叩击桌面:“我没想告诉他?姜眠的事,是有别?的事,要卖他?个人情?。”
“后宫已被?我收入囊中——赵时瓒一朝倒下,我就绝不会让他?再站起来?。让宴云笺不必有任何顾虑,把后宫中一个他?该接走的人,尽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晓得了,这便去打点仪华长公主的事。”
……
天牢狱卒将宴云笺引到关押薛家之处。
这天虽已变,却还没有塌下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辅国大将军依然是辅国大将军。纵使那些快要压不住的众愤即将冲破牢笼,却还处在?恐怖平衡中,并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中。薛庆历独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门前,低头阵阵叹息;薛夫人与薛琰坐在?后面角落,薛夫人一手揽着儿子,一边垂泪不已。
他?们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难之相,而薛琰,双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伤也?不怨恨,只剩一片死?寂。
这样的目光,直到看见宴云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才终于?有些许晃动。
“将公孙氏放出来?。”
狱卒什么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打开锁链,侧身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卒进?去,将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只顾紧紧抱着自己儿子,不肯动地方,却哪敌得过年轻狱卒的力气?,一面大声哭叫着“阿琰阿琰”,双手不断伸向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庆历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做什么!宴云笺!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你想对我们屈打成招吗?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
宴云笺本没想理会他?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薛庆历的话才回头:“姜公之罪证据不足,你主动伪造往来?文书,竟忝颜称自己冤枉。”
薛庆历脸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发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审判旁人!姜重山获罪,发起者是谁?主谋者是谁?你今日替他?鸣冤不屈,难道忘了从前是谁将姜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吗?!”
宴云笺立在?阴影中,什么都没有说。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处的老鼠,视线穿过漆黑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仁深处,偶尔闪过彻骨的寒光,捕捉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血亲做不得假,别?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极致的痛楚。
直到宴云笺离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
薛夫人腿脚发软,一路被?人拖着走出皇城天牢,被?两个狱卒丢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而那两人迈过大门,连头也?没有回,宴云笺拾阶而下,没有任何理会她的意思。
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终于?确定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反应过来?,她忽然一下爬起来?,疯了一样向宴云笺冲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扑通一下跪在?宴云笺身后,双手紧紧抓他?衣摆:“宴大人……”
她是没受过罪的女人,未出阁前有哥哥护着,嫁为人妇又有夫君疼爱,儿子孝顺,从来?不曾跪在?他?人脚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妇愿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发慈悲饶我性命,就请将我的命换给?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怎么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只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求您高抬贵手!”
她不停磕头,砸的结结实实,咚咚咚震在?地上,没几下便磕破了额头。
宴云笺伸手拽出衣摆:“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杀之。”
薛夫人动作一顿,满眼含泪,抬头看他?。
她疯狂摇头:“宴大人,若您是为了姜重山将军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妇二人无话可说,可是阿琰……阿琰他?无罪啊!难道您是怨恨他?将姜重山的女儿扔到岐江陵为妓的事吗?宴大人!求您讲讲道理!是您厌弃了姜眠,在?成亲之礼上将她下狱,阿琰只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已啊!”
宴云笺瞳仁深静,垂在?袖中的手却已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说到底,姜家的女儿最终也?是会落到如此下场的,连皇上都默认了,阿琰不过是快了一步,更何况是为了讨好你……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在?宫城行凶杀人,那也?不过死?了一个太监罢了!他?罪不至死?啊!无论怎样,我们夫妇都愿承受任何折辱,只求您……”
“薛琰幼时曾为姜公所救,你还记得吗。”
薛夫人正声嘶力竭求恳,忽然听宴云笺说这么一句话,呆呆怔怔望着他?,脸色忽白:“……记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听的傻了。
他?在?说什么,难道在?给?姜重山算账吗?若姜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于?他?宴云笺,又是什么?
“宴大人,我求您……”这些不是她能质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云笺伸手。
宴云笺道:“不必再求。我不会让他?活着。”
薛夫人委顿在?地,望着宴云笺,心?中一片绝望凄凉。
她这一生受尽宠爱,从来?没吃过亏,也?没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以?至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铁石心?肠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变,涌满决绝之色,站起来?奔向牢房大门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满门的血。
她软软滑倒,还没有即刻断气?,望向宴云笺:“宴云笺,求你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琰的命……”
她活着时候任性了一生,连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给?你看……”
“求您看在?我为母之心?,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额发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蓬勃涌出濡湿雪白的脸孔,气?若游丝,目光紧紧粘在?宴云笺身上。
宴云笺收回目光,声音被?凄冷的风吹到很远:“你死?还是活,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说过,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灭。
身体止不住抽搐,如同绝望的野兽发出阵阵凄厉嘶吼:“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你这冷血无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
宴云笺面无表情?向前走,耳边不断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骂,直到某一刻,身后一片安静,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不,也?并非全?然听不到声音。
有一句话始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是由无数声音汇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声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啸而
?璍
过:
“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连他?自己也?问。
宴云笺垂眸,扪心?自问的同时,伴随每一次呼吸,他?整个人都被?切碎,重组,再切碎,再重组。
怎么还没有死?。
怎么还不可以?死?。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他?宴云笺,任性一回。
冰壶玉衡(一)
立冬, 大雪满京华。
雪是夜里悄悄下的,无声无息的漫天飞玉,到清晨才停下。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雪, 松枝盖雪,只剩些许翠色。
凤拨云手边熏着一笼熏香,清甜幽淡的香气渐渐丰盈, 屋中温暖的甚至有些热过头了。
她倚靠在长椅中?翻看账本,眉目微垂,长发半散, 慵懒而娇媚。
宫女走过来,往炉中?添了些炭。
“别再填了,熏得本宫头疼。”凤拨云淡淡道。
她的威仪放眼宫中?无人能及, 宫女什么都不敢说, 行了一礼,便将新加的炭撤下了。
秋心从?外边回来, 将手中?食盒先放到一边,接过宫女手中?拎的炭, 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她转过身,亲自往炭盆中?加了好些。
“姑姑还嫌这殿内不够热吗。”
秋心眉目无奈:“娘娘怎么还犯起小孩脾气了,您的身子经不得一点冻的。”
凤拨云眼皮都没抬:“哪就这么娇弱了。”
“这哪里是娇弱?当年刚来梁朝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您熬坏了身子,手上都生?了冻疮, 要不仔细些, 犯了岂不是遭罪啊。”
凤拨云听她又?要老生?常谈, 脑中?便是一阵一阵的抽疼, 把笔一扔,往后一靠, 笑道:“是啊,眼见着大冬日里的,本宫倒是要生?褥疮了。”
秋心失笑:“娘娘快别打趣了,在这坐了一晌午,用些茶点吧。”
她打发屋里伺候的宫女出去,掀开?食盒盖子,拿出压在盒底的信:
“这是顾修远大人的信。”
凤拨云拆开?。
面无表情看完,她笑一声:“老奸巨猾的狗东西,站队倒是快。”
秋心点头:“虽没骨性,对咱们倒是有好处。”
凤拨云道:“这样?的人才真?懂得为?官之?道,谋求生?存,既会审时?度势,又?没有文人的臭架子。姜重山打着北胡旗号一路北下势如猛虎,满朝文武不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乖觉,暂且给他记一功也未尝不可。”
“对了,他那个嫡长子叫……”
秋心适时?提醒:“顾越。”
“这个叫顾越的,那也是个人才,”凤拨云微微一笑,点点手边摞的很高的折子,“本宫这段时?间代行朝政,你可知这个顾越从?姜家之?变后上了多少封折子,要求处死宴云笺?”
“要说这顾修远这么精明圆滑的人,怎么教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一板一眼,一点也不知变通。他要真?恨,就自己杀了,难道还会有人追究不成?”
秋心笑道:“早听说那顾越是个孤臣,想来除去辛狱司的官位,还与他孤冷固执的性子有关吧。”
“不中?用,”凤拨云评价了句,“不说他了。眼下有顾修远暗中?支持,前朝又?稳一成,至于那些酸臭迂腐的老不死,非要忠心旧主,到时?就让他们随旧主去。”
秋心犹豫了下:“虽说顾修远已经站队,但您的千秋宏图,不肯理解之?人恐怕还是多数。”
“无所谓的,外面的天早就变了,要么他们乖乖认了我,要么就等?我北胡军队杀进?京城,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还是照样?得认。”
凤拨云不轻不重笑一声:“朝代更迭罢了,若是有人忠贞旧朝,不肯接受,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殿下其?实也可以缓一缓,姜重山杀到之?前,还是谨慎些为?妙。如今战乱四起,起义军扫荡过一座座城池,但其?实这宫中?有多少双精明眼睛真?的放在您身上?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因?您是女子,多数人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这才没有出手对付。倘若您是男儿,此刻已不知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了。”
“姜重山总有一天会打到京城,您的意?图,迟早也会浮出水面,到那个时?候,一旦一朝不慎着了他人的道,岂不白白拱手做嫁衣?如今最要紧的,是赵狗膝下还有几位皇子,这些狗崽子或多或少都有党羽,不能让他们挡了路。”
凤拨云一手托着下巴,轻轻在脸颊上点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日后他们反应过来,我凤拨云竟敢异想天开?当皇帝,只怕要一起上来撕了我。”
秋心点头:“奴婢想着,在胜券在握之?前,还是谨慎为?妙。”
“赵狗的儿子不少,一个一个杀了,也太麻烦了吧。”
“你去告诉太医院和?天星司,”凤拨云眼眸转了转,细瘦的手缓缓向下,放在自己小腹上若有所思,“就说……本宫有孕,让他们该准备起来了。”
她曼声笑道:“太医院该开?什么药,记什么档,天星司嘴里的舌头要怎么用,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是。”秋心不由笑道:“难得您想出这么个招来。如此兵不血刃,又?能消弥许多人的疑虑之?心。”
凤拨云“嗯”一声,翻过一页账册看了会儿,察觉秋心没有走,抬眸:“还有什么事?”
秋心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殿下,日前姜姑娘的膝盖耽搁太久,落了病根,奴婢想着天儿愈发冷了,给她拿了些药,但是这两日看着,他没怎么动呢。”
“真?麻烦啊。”
*
姜眠坐在窗边看雪景,过了会儿推开?窗,把手伸出去。
寒气逼人,本就没什么温度的手一伸出去便瞬间冻透。
按照日子推算,明天又?是血蛊发作的日子了,姜眠没关窗户,望着掌心所剩不多的药丸,心下焦灼:贴身收着的只有这些,总有吃完的一天,难道她真?要想办法在宴云笺身上取血吗?
凤拨云推门走进?来,打眼便看见这一幕:“你在干什么。”
姜眠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她,连忙收起药丸把窗户关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见。”
“过来。”
姜眠走过去。
凤拨云打量她,她步伐还算端庄,就是有点不大使力:“腿疼?”
姜眠说:“不疼,就是有点酸。”
“秋心给你拿的药,你怎么不用?”
“我……”
“本宫知道,你心里有事,有记挂的人,”凤拨云坐下来,双眼平静望着姜眠,“否则也不会过这么久,还是这样?一副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姜眠心中?发紧,这句话,她有些不敢乱接。
凤拨云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你坐下,本宫有话对你说。”
虽然紧张,还是乖乖在她身边坐下。
“之?前你说过要记本宫一个情,日后无论有何种要求,你都会全力以赴,可还记得?”
“记得。”姜眠立刻道。她有预感眼下这一回,大约便是凤拨云向她亮底牌的时?刻。
凤拨云点点头:“现在本宫有意?嘱托,你既然答应过本宫,就务必做到。”
停了停,她低声道:“你挂念的家人都没有死,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们——但在此之?前,你安静等?着,什么都别问,只需放心就好。”
姜眠一下子站起,不敢置信地望着凤拨云。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真?真?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无数个问题几乎要呼之?而出——可对方的要求,又?不允许问半个字。
忍了又?忍。姜眠道:“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还真?是不大容易。”
“嗯,你竟然真?忍得住。”
姜眠想了一会,笑了:“我能忍住不问,是因?为?先前答应过您,此刻自然要守信。再者,我知道您未骗我,既然父母兄长都好好活着,便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凤拨云奇道:“你怎么知道本宫没骗你?”
“嗯……您若是对我的父母兄长下了杀手,那么留我将没有任何意?义。”姜眠柔声道,“我为?您所善待,当可以侧面证明我的家人并?未被您杀害或是折磨。”
凤拨云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几不可闻叹气。
她凤目一扫:“你不必把本宫想的太好了。本宫没对你做什么,是因?为?你无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屑于把与姜重山的仇怨迁怒到你身上。”
姜眠忍不住笑,刚弯了唇角,想到她看自己笑很有可能会恼,便控制住:“但您确实是很好很好。”
其?实本来想说,她不能称为?“没做什么”,而是用心善待,不然也不会因?为?自己心神不安而特意?告诉她这些——这些,对于控局者来说,本不该让局外人知道的事。
只是转念一想,这些话有些直白露骨,说出来她应当也会恼,还是算了。
凤拨云听姜眠说话牙疼:“也难为?你,能对本宫夸出来一个好字。”
姜眠笑盈盈坐下,这回没有保持礼节性的距离,而是直接挨着坐在凤拨云旁边。
凤拨云凤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姜眠在干什么,红唇微张正要怒斥,就听这不知死活的姑娘笑道:“你一时?对我发了慈悲,眼下是收也收不回来啦,我大概能猜到爹爹在做什么——你没有杀他,也没有羞辱他,你想用他的领兵才能。”
凤拨云面无表情看着姜眠。
“虽然这段时?日我收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但我猜爹爹应当已经掌握兵权,欲压制京城。”
凤拨云冷笑一声,该死的。
她不置可否:“你倒是什么都敢想。”
姜眠摸摸鼻子。
因?为?现世的思想,她占了些眼界宽的便宜:这些若放在当世普通闺阁女子身上,也许不敢想这么大。但对她而言,对自己爹爹价值的了解可以说是入木三分,只需透露一点点消息,便能猜出个囫囵。
再往深了说,敢这么想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帝可以冤枉臣子,而臣子绝不可以奋起反抗——凭什么?
这谋逆的举动,在她看来,也能轻而易举的接受。
凤拨云盯着姜眠,知道她既然敢想这么远,就瞒不住了。
她也不急,冷淡一笑:“就算真?如你所说,你父亲是在替我卖命,在我手下谋生?,你不觉得屈辱难堪?”
姜眠道:“那就要看怎么想了,听命于人也罢,至少他手下有兵,就有保护自己的倚仗。我只希望他好好的,他平平安安,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屈辱?”
凤拨云抚了抚眉毛。
好在姜重山刚直,没有他女儿这么通透。不然这一局,她可算是亏了。
懒得再谈这件事,瞥姜眠一眼,她牙尖嘴利不容情:“谁让你坐在本宫旁边,不知自己很讨人嫌么。”
姜眠点头:“知道。可是阿姐你很讨人喜欢啊。”
凤拨云脑中?嗡嗡:顷刻之?间没想清楚该骂她胡乱称呼,还是劳什子讨人喜欢的放肆言语。
缓了一会儿,她道:“我长姐曾挟持你在宫墙之?上,拖着你一道坠楼,险些害你性命,你对着她的亲妹妹,竟能唤出一句阿姐。”
姜眠微笑柔声道:“为?什么不能?我从?未怪过她,更不会怨怼你啊。”
因?为?知晓历史,身处其?中?总有自带的割裂感,仿佛跳出时?间,能够理解每一个人。
“而且坠落之?时?,她在我耳边道了句抱歉。”
凤拨云一怔,侧头望着姜眠。
姜眠说:“虽然立场不同,我也能理解拂月公主,她是一个勇敢骄傲的姑娘。”
凤拨云没有接话,静了片刻,她望向窗外:“下雪了,你想出去看看么。”
姜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心下有些雀跃:自然是想的,这么长时?间都闷在屋中?,早就有些受不住。
看了两眼,理智回笼,摇头:“还是算了吧,外面人多眼杂,若被人瞧见……”
“无妨,若你愿意?出去,本宫一句话的事。这后宫,你哪里都去得。”
既然她如此笃定,姜眠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姐!我出去堆个雪人就回来。”眼看着满地白雪,她早就心痒难耐。
凤拨云还是那副死人脸,挥挥手,示意?她赶快滚。
姜眠欢欢喜喜跑出去,揣了副兔毛手套,冲到庭院墙根上蹲下,聚拢雪堆。
她是真?的很开?心。
确认了爹娘与大哥都没有死,甚至这一节的历史,正在经受巨大的变革。
向下按压积雪将其?夯实,姜眠眉眼中?笑意?满溢:原本他们只是迎合了历史结局,死在史书上,这并?不算改变历史。但是,一旦爹爹涉及到兵权,朝政,他是姜重山,他的任何举止都会给历史框架带来不可估量的变数。
她不是愚忠臣子,只希望爹爹的兵马多多益善,拥有绝对自保的实力。
人逢喜事精神爽,姜眠只觉自己力气都大了三分,很快便推出一个和?她齐腰的小雪山,看了看,觉得不够高,便继续往上积雪。
不多会,她捡起两根枯木枝,一边一个插在雪人身上。
凤拨云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不远处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秋心臂弯搭一件厚实披风,走过来仔仔细细为?她披上,系好带子,什么也没说。
“秋心,你去……”
开?了个头,凤拨云眼眸陡然一沉。
秋心瞧着主子神色不对:“殿下,出什么事了?”
凤拨云沉吟不语。
拜这皇宫所赐,她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踏了多少辛酸与血泪,对于危险的感知有近乎动物般的灵敏。
她觉得不对劲。
此时?此刻,姜眠回头向她望过来,眉眼弯弯,张口?欲言——
凤拨云陡然抬手,纤细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
两个时?辰前,皇城天牢。
宴云笺刚刚为?薛庆历行刑,不曾歇息,径直走向对面的薛琰。
薛琰早就面如土色,他方才亲眼见父亲被拖出去凌迟,惨叫哀嚎,到最后听见一声刀切骨肉的声音,便再没有任何声息。
薛疯狂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因?割舍而说不出任何话。
他不停挣扎,却只能发出一点点使铁链叮当碰撞的力道。
他惊恐看着宴云笺——对方身上溅了许多血迹,双手早已被血浸透,冷白如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道细长的疤让他更似鬼非人。
没有丝毫与他讲话的意?思,他站到他面前,直接举起刀刺下。
“啊——”薛琰发出一声粗嘎难听的怪叫,因?为?疼痛,挣扎幅度更剧烈。
他惨白的嘴唇不断开?合:宴云笺,宴云笺,我是你弟弟啊,我是你亲弟弟。
因?为?发不出声音,他尽量压抑着叫声,把每个字的唇形都做标准,以便让宴云笺看个清楚。
宴云笺恍若未见,手中?的尖刀在他身体各处贯穿。
胸口?,小腹,手臂,疼痛依次传来,薛琰在这惨烈中?渐渐反应过来:这些位置是当日他胡乱杀那太监时?刺过的地方。
明白这一点后,薛琰闭了闭眼,他是来给那太监报仇的,他绝不可能放过他。
闭着眼睛,他咧开?嘴,阴冷笑出声来。
这是他的绝路。
身体被绑缚着,连反抗都不能,但他总要试一试,苦思良久,他也想出一个大概能扎在宴云笺心口?一生?的尖刀。
鲜血从?他唇边滑下,他尽力开?合嘴唇:宴云笺,有个事关姜眠的事,我要告诉你。
果然,他看懂了,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能让他万劫不复,自己死也瞑目。薛琰一字一顿,对宴云笺说了六个字。
宴云笺极慢抬眸,眼底血红,眸光寒冷彻骨。
手腕一翻,刀刃对着薛琰腿间刺下,薛琰陡然睁大双眼,高仰着头,额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嘶哑凄厉的惨呼。
他浑身抽搐。犹如一条死狗,口?里吐着血沫,眼睛翻起,凄惨哆嗦着泪流满面,一声一声的嘶叫。
宴云笺手起刀落,最后一刀扎在他脖颈边。
旋即,薛琰双目圆睁,一点一点倒下去,到最后也没闭上眼睛。
宴云笺和?那双眼睛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刚一出来,便得到襄德宫传话,问他若是得空,便去一趟。
进?宫之?前,他净了手,最后一双手早已恢复冷白如玉,却总是散不尽上面的血腥气。
宴云笺盯着自己这双手,他知道这一趟要见什么人,才想把自己拾掇的干净些。
可洗不干净,便罢了吧。
襄德宫外静悄悄的,没有值守的侍卫,宴云笺没在意?,径直往前走。
未到殿门,路过宫墙时?,他耳尖微动,听见墙对面窸窸窣窣的堆雪之?声。
有人将雪堆聚拢,按压,夯实,捧起按下,渐渐越堆越高。
“阿笺哥哥,咱们去堆雪人?”
宴云笺眼眶一红,失措地向四下急急看去,却只见空茫的雪景。
是他幻听。
他从?前,从?未听过堆雪人这种新奇的说法,直到和?阿眠在一起,冬日下了雪,她央着他陪她去堆。
东南积雪不厚,他们忙碌半天,只对了一个不过膝大小的雪人。
他蹲在雪地里笑:“阿眠,你确定要把这根树枝插.进?去给他做手臂吗?这捅.进?去大概就会弄散了。”
她耐心教他:“你笨你不会力气小一点?”
说完夺过他手中?的木枝:“我来。”
木枝小心翼翼刺探进?去,脆弱的雪人轰然倒塌。
看她一脸不敢置信,他笑的肚子疼:“没事,我再聚拢起来就是了。东南积雪成冰,不大合适,等?日后回了京城再堆,那雪质松软,适合堆个大雪人。”
松软的雪就在眼下。
身旁的人已被他亲手葬送。
宴云笺身形微晃,一手伏在冰凉墙壁上,头微微垂着,薄唇微张,一线鲜血流下来。
滴落在雪地中?,艳红无比。
闭着眼睛呕尽这口?心头血,他站直身体,呆立在墙根之?下。
耳朵中?不断涌进?墙那头细微之?声,听着听着,宴云笺有些分不清虚妄与现实:厚墙之?下,他竟觉得是阿眠含笑拍落身上的血,是阿眠摘下手套,对自己冻红的双手哈气,是阿眠用力压实雪堆时?,唇齿间泄出一丝声音。
他浑浑噩噩向前走,行至殿门竟忘了礼数,直接推门进?去。
冰壶玉衡(二)
满目萧瑟, 琼花落尽的天地茫茫。
宴云笺四顾回望,心脏一阵一阵紧缩:他知自己无耻贪妄,却仍觉生不如死。
四下?梭巡, 纯白雪堆猝不及防落入视线。刹那间,他?呼吸陡停,瞳仁急剧紧缩。
“放肆!竟敢擅闯贵妃娘娘的襄德宫!”
凤拨云被宫女扶着?从殿内款款走出, 精致赤金步摇微微轻动,似笑非笑,目光冷静, 意味深长落在宴云笺脸上。
说话的是?她身边掌事宫女:“原来是?辅国大将军。”
“将军再是?权倾朝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该守些礼数, 您是?外臣, 这般擅闯是?欺负我?们娘娘好性么!”
她的声音落在宴云笺耳中显得遥远,如同隔着?水幕, 带着?模糊的毛边。
整个世界安静,唯一清晰的是?自己错乱的呼吸声。
宴云笺目光扎在远处堆好的雪山, 因为自己堆过,所以能辨认出那是?个雪人模样?。
两边都有枯木枝做手?臂,歪歪散散,和他?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秋心怒道:“你……”
凤拨云拦住她:“这些不必说了,他?连赵时瓒都不当回事, 更不会畏惧本宫。”
秋心忧虑望着?她, 她放开手?, 目色冷凝上前:“宴大人的为客之道实在是?叫本宫大开眼界。既然如此?, 本宫也无需客气。来人,把他?给本宫请出去。”
内宫的护卫上前欲抓, 宴云笺却没一丝反抗,仿佛魂都被远处小雪山勾走,周遭一切什么也不知。
“敢问贵妃娘娘,”他?纹丝未动,只牢牢盯着?那处颤声道,“……那是?何人所做?”
凤拨云沉目:“与你何干。”
“恳请娘娘告知……”
“大人别失了分寸。”
宴云笺唇色一片青白。
“宴大人,本宫召你,不是?为了看?你如何无礼的。本宫厌恶惺惺作态,还望大人少些矫造作态。”
宴云笺终于侧脸看?向?凤拨云,寒风抚动他?空荡荡的衣衫。
那日划在脸上的刀口剩一条细长的痕迹,他?肌质很好,现在看?,只剩美玉微瑕。
凤拨云讥笑道:“大人的身体很懂得爱惜自己啊,知晓大人皮囊完美,自己都不落忍留下?残疤。”
“娘娘若看?着?碍眼,在下?可以……”
“不必了,本宫这里干干净净,并?不想沾你的血。”
凤拨云眼风扫过,话锋转道,“不就是?一个雪人吗?大人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我?北胡之地,终年大雪,这种雪人北胡人人都堆得,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对面的男人喉结微滚,看?着?他?眉眼处的细微神色,她总觉得他?方才是?咽下?了一口血。
这痛楚若不是?做戏,才更叫人犯恶心,凤拨云不想轻易揭过:“不过本宫倒是?很好奇,大人原本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她明知故问的笑着?,呵气如兰,“您心中想着?那人,是?谁呢?”
宴云笺又看?向?雪人。
当雪人进入视线,仿佛世间只剩下?它,知道对方没怀好意,却还是?恍惚轻道:“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苍白易碎,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据本宫所知,大人应当还未婚娶,哪有妻子??”
凤拨云微微歪头,如同天真无知少女:“啊…本宫记起来了,大人虽没有妻子?,但是?曾经?办过成亲礼,险些礼成。”
“原来是?曾经?与你拜堂的姜重山之女,也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地下?闭上眼睛没有?”
宴云笺没有应她讽刺之语,直视她,猝不及防低语了句:“敢问娘娘,这雪人是?她堆的么。”
凤拨云大笑道:“宴大人莫不是?失心疯吧?真是?这真是?本宫生平听闻最荒唐的笑话,姜重山的女儿,在本宫的宫中堆雪人?”
似乎宴云笺的问话真的很好笑,她花瓣般的嘴唇妩媚弯起,眼角眉梢都是?冷然笑意:
“姜重山一家都被五马分尸了!本宫留他?的女儿在这堆雪人做什么?就算他?女儿落在本宫手?里,本宫善心大发将她全须全尾送去见父母已经?是?仁慈。真活着?在我?这,把她剥皮抽筋,施遍酷刑,才算出了姜重山对我?北胡践踏的恶气!”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极其残忍,果然宴云笺的目色变得寒凉,凤拨云满不在乎地漠然道:“大人不必觉得本宫说话难听,比起大人在自己大婚之日的所作所为,本宫这点皮毛手?段,在大人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宴云笺目光下?至,片刻后抬眸。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像是?拼凑好自己碎成齑粉的骨肉囫囵堆搭,套上易碎的外壳。看?上去,总归有些常人的模样?。
“娘娘说的是?,今日冒犯之处,实在抱歉。”他?声线低哑得很,内里有血气磨着?。
“请娘娘……莫与在下?计较,您可愿告知姜姑娘的下?落么?”
凤拨云抚了抚衣袖,漫不经?心:“大人有颗七巧玲珑心,识人断物举世无双,不如大人猜一猜,本宫今日可会告知你?”
宴云笺沉默下?来。
“你果然是?真聪明。”
“不敢承贵妃娘娘夸赞,在下?惭愧。”
凤拨云似笑非笑:“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本宫与大人没什么私交,日前更是?逼迫大人自毁容貌,得罪了您,但实际上,本宫心里是?很想与大人结交的——今日想卖大人一个人情,事情谈得拢了,才敢将大人所求和盘托出。”
“毕竟,来日我?将大人想要的答案告知后,手?中就再无威胁利器,届时盼着?咱们之间几分情面,大人不会对本宫反咬一口。”
宴云笺面色浅淡:“在下?懂了。娘娘大改往日之风,今日一见,知您已是?皇城新?主,在下?斗胆移步内室详谈。”
落座,上茶,凤拨云削葱般的手?指拨弄茶盖,侧头看?一眼坐在下?首的男子?。
真端直如青松白鹤,若这么看?,竟恍然觉他?有一身潇潇君子?骨。
凤拨云便笑了:“其实大人今日肯来,本宫心中十分欢喜。昔日你我?皆为君下?臣,如今亲自对垒,只看?棋局由谁握在手?中了。”
宴云笺声音平静:“在下?从未想过与娘娘对垒相争,娘娘曾有意与在下?结援为友,在下?在前朝谋动,从未插手?后宫,原以为,娘娘当懂在下?的心意。”
凤拨云一手?托着?下?巴,美目一转,漫不经?心的凌厉:
“这话的意思是?,眼下?本宫把握的皇城,是?你让给本宫的?”
“不敢。”
“呵……宴云笺,你我?如今坐在这儿,身上都套着?一层令人作呕的身份,好没意思。赵时瓒已经?站都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还守着?臣子?和宫妃的身份做什么?不如我?们都明明白白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视我?为北胡四公主,我?待你为大昭遗皇子?,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好好说说话可成?”
宴云笺道:“公主殿下?既然这么爽快,直接亮明底牌便可。在下?掂过斤两,交易能成,自当奉上筹码。”
凤拨云懒散靠在椅背上,想了片刻:“我?看?的出来,只要你想,你可以动一动和我?同样?的心思。只是?对上我?,难免要耗去心力——而相比之下?,你的力气还要用来为家国正名,为姜重山洗冤,所以你没有把手?伸的这么长。”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凤拨云轻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你对上面那张椅子?并?没什么兴趣,我?说的可对?”
宴云笺道:“公主殿下?鸿鹄之志,那些于我?而言,却如浮云无意。”
凤拨云目光盯在宴云笺身上。
他?说这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会叫人禁不住相信,这是?此?刻,这权倾朝野的人真心之言。
凤拨云目光微转,缓声道:“宴云笺,虽然到?目前为止,你的所有举止都让我?觉得你的确不稀罕成为天下?之主,可你素善伪装,我?不会全信。”
“而且,我?心中清楚,你也并?非全然信我?。”
宴云笺双眸静垂。
“因为我?与姜重山有仇。你会担忧,如果我?做了皇帝,我?会不会将你好不容易才为姜重山争来的清名全然推翻。”
“娘娘是?个明白人。”
凤拨云道:“今日召你一见,便是?想将你我?之间的误会解开——来日待我?登上至尊之位,我?必会了全你心愿,绝不擅动。将你母亲好好的交托在你手?上,算是?我?的诚意。”
“我?可以在此?向?你保证,乌昭和族的名声和姜重山的清白千秋不倒,姜氏满门名垂青史,没有任何人能在史书中添任何一笔污迹,”凤拨云目光紧凝,沉沉盯着?他?,“姜家莫须有之罪,我?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你不阻我?上位之路,姜眠氏该有的尊荣,绝不会因旧日仇怨而湮灭。”
凤拨云起身,走到?宴云笺身前弯腰压低声音:“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一旦昭告天下?,可保姜家万古流芳。但我?的要求便是?——我?会将你以诬陷忠臣之罪斩首示众,留着?你,我?不放心。”
即便她现在看?透了他?。
她相信他?真心悔过,赌上自己前程与性命去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可这种深情能维系多久呢?一旦随时间浅淡,他?会变成一个难缠的敌人。
宴云笺缓缓抬眸,他?们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同刀刃碰撞,寒凉彻骨。
宴云笺薄唇微启:“北胡的呼青腾将军已经?跨过雄山关了吧,再夺下?三城,就要兵至京城了。”
凤拨云心中一紧,面上仍款款微笑:“你提起呼青腾是?为何意?”
“你不必紧张,”烟宴云笺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变深,“我?只是?想说,我?偶然听旁人谈论过几句呼青腾将军的行?兵策略,你们北胡这位将军,领兵作战颇有姜公的风格,兵临城下?,指日可待。”
凤拨云心中一寒。
幸好宴云笺志不在此?,所以没对此?事过多关注。否则,只听旁人谈说便隐隐看?出他?风格贴近姜重山,但凡他?有半点上心,必能发现姜重山未死。
凤拨云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呼青腾势如破竹,你又待如何?”
“你打算何时登基?”
凤拨云转身走回座位坐下?,沉思片刻:“至少要等呼青腾进京——”
“迟了。”
“你说什么?”
宴云笺道:“呼青腾进京就算顺利,最快也要二十天之后。你我?既已联手?,前朝后宫皆已把握,何必再等?”
“那也应……”
“你不是?已经?让太医院放出消息,你腹中怀有龙裔吗?以此?皇子?之名先行?登位,消除那些未归顺朝臣的反对声浪,于你而言,岂不比等呼青腾进京还更畅通无阻?”
凤拨云抚了抚眉毛。
她望着?对面的男人沉默半晌,最终莫名一笑:“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我?早登基一天,你便早死一日,谈判没有这么谈的。你说的这些我?明白,可如此?一来,岂不成迫你去死,恐激起你的反心。”
“宴云笺,算我?愚昧,实在看?不懂你说此?话的深意。我?说了,我?登基后便会杀了你——难道你急着?去死吗?”
宴云笺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
如同苍翠欲滴的青竹,回风荡动他?的衣衫,仿佛下?一刻,他?要化仙而去。
须臾,他?浅笑一下?:“我?当然要赴死。但我?想自己选择死法。”
凤拨云微微拧眉,盯着?他?。
“你的诚意我?收下?,要求亦会完成。我?有两个条件。”
宴云笺道:“第一,即刻为姜氏修建一座安灵塔,塔身尽可能高于世间现存的任何建筑,便是?后世也很难超越的高度。第二,来日史书工笔,绝不可为我?遮掩分毫,昔日构陷,污蔑,背叛,一切辜恩负义的滔滔恶行?,需一笔一笔记在史册。”
“令我?身后遗臭万年,由得后世,评说怒骂。”
冰壶玉衡(三)
凤拨云独坐在主位上, 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秋心带着姜眠进殿,在她一声轻轻的阿姐中才回过神来。
凤拨云抬头:“你接着去玩儿吧,以后都会很安全, 他?不会再?过来了。”
姜眠却没去,走到凤拨云跟前挨着她坐下,歪头瞅她脸色:“阿姐, 宴云笺怎么会突然寻你??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想?起?那?个刚刚被她堆好的雪人,曾经的回忆渐渐在心中翻涌,姜眠立刻收回思绪, 不敢多想?,“他?看?见了那?个雪人……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怀疑什么?”
“怀疑是?我堆的。”
“你?写名了?”
“……没有。”
凤拨云侧目看?她,“是?, 但我把他?打发了。不过他?心里定然还是?怀疑。”
姜眠心中一紧, 双手?握住凤拨云搭在一旁的手?:“阿姐,他?不是?好相与的人, 又恨我入骨,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把我交给他?……”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就如同我封号一般,只能柔顺的任由别人欺凌?”
姜眠无奈,好笑的哄她:“我当?然不是?那?样想?,只是?本能安稳过日子, 总不能为了我, 平白惹上一个难缠的敌人。”
凤拨云冷笑。伸出食指在姜眠额头上毫不客气狠狠一戳:“少给我自?作?多情, 我还不至于失心疯一样的护着你?。他?没有证据, 真发现了还需你?说,我立刻把你?拽来丢出去。”
姜眠脑袋被她戳歪, 揉着额头盈盈一笑:“那?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凤拨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盯着姜眠,“你?说他?恨你?入骨?你?方才说把你?交出去时,还那?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姜眠眨眨眼睛:“我没视死如归。”
“你?有。”
有吗?姜眠微微低头,下一刻,凤拨云伸手?捏着她下巴,将她脸转过来:“你?觉得若你?落在他?手?中,他?一定会杀了你??”
这话像一根刺,猝不及防扎进心中最软的地方。姜眠咬了下嘴唇:对吧,毕竟从历史记载来看?,至少要三年宴云笺才会表现出与此前迥异的性格,现在他?体内爱恨颠还没解开,对自?己自?然是?恨之入骨,死而后快。
凤拨云没有错过姜眠的神色——她当?真认为,一旦落入宴云笺手?中,她必然会要她性命。
一点也不信他?会后悔。
不过,从方才宴云笺言论来看?,倒确实不像那?等负心后又后悔的渣滓说的出的话。
罢了,臭男人,管他?呢。
“好了,不说这个了,”凤拨云放开姜眠,“别为一个男人摆出这副死人样。”
姜眠一下被她逗笑:“我哪有?”
“没有最好。”
“阿姐,我真的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么?”姜眠问,“你?方才看?着有心事的模样。”
凤拨云嘲讽:“你?能帮我什么?”
姜眠说:“那?可多了,你?得说出来才成啊。”
“我没有心事。也用不着。”
“那?我给你?捏肩?”
“不用。”
她越冷脸,姜眠越想?逗,一时手?痒,竟胆大包天地捏了一下凤拨云美艳高贵的脸。
凤拨云怒了:“失心疯吧?滚滚滚。”
……
宴云笺顺着凤拨云指引来到奉元殿。
离开之前她说,仪华长公主与皇帝还有些未了之事,离宫前要与他?算清。
殿门虚掩,宴云笺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皇帝床榻边站立的白衣女子。
她瘦弱而单薄,墨黑的头发挽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发髻,一根素簪斜插,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任何装饰。
听见动静,仪华长公主回头,那?张艳丽绝尘的面容映入眼眼帘。
宴云笺心绪一动,忽地模糊了视线。
“娘。”他?极轻唤了一声。
对面的女子却没有应,扫过这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的脸怎么毁了?”
“不碍事……”
仪华突兀笑了声:“我不是?在关心你?。你?模样长的很像我夫君,毁了容貌,就如同毁了他?一般。”
她说的是?“我夫君”,而不是?“你?父亲”。明明是?同一个人,此间细微的差别几乎是?世上最深的壁垒。
宴云笺一颗心被猛然攥紧,眼前绝色女子目光冷然,满溢失望恨怨之色——让他?几乎记不清,儿时是?怎样被她护在怀中疼惜呵护的。
仪华却不再?看?宴云笺,淡淡转过头,望着床上平躺的皇帝。
床边上一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小?太监颤着声音:“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您……”
“给我件趁手?的东西。”她平生吩咐。
“这……这……”
宴云笺缓步上前,取下腰间随身佩戴多年的匕首,双手?托举,递给仪华。
仪华冷静的黑眸低垂,瞧了一眼,终于伸手?慢慢握紧这把匕首:“这是?我夫君的东西,当?年是?我把它?交到你?手?上的。”
宴云笺心下一片苍凉。说不出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仪华抽出匕首,对着床上的皇帝。
皇帝卧床,但不知凤拨云给喂了什么药,他?精神头极足,只是?浑身无力无法起?身。
看?见仪华他?本惊疑不定,直到她抽出手?中的匕首,尖锐寒芒的刀尖对准自?己,才终于打着哆嗦连连求饶:“仪华……仪华你?要干什么?!朕是?天子,你?难道真敢伤朕的龙体?你?就不怕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见……”
“哈哈哈……”仪华仰头大笑,笑到最后几乎成癫狂之态,“贱畜。凭你?也配提列祖列宗!”
“仪华——朕承认有对不住你?之处,可是?、可是?朕也是?你?的兄长……朕……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仪华,我可以向你?磕头认罪……”
“磕头?认罪?”
仪华缓慢重复这两个字眼。每个字咀嚼来,唇齿间都留下刻骨铭心的恨,“你?的罪行,仅仅是?磕头便能认得下的么?”
“我……”
仪华弯腰,目光如一潭死水,盯着皇帝惊恐的眼睛:“赵时瓒,我身为公主,从小?便懂梁朝皇室的凉薄无情,你?为了扩充地域,践踏大昭,我可以理解你?作?为皇帝的野心。”
“残害我的夫君,从立场上讲,我可以不怨。”
皇帝几乎忘了呼吸,嘴唇发抖:“仪华……”
仪华眸光一戾,手?起?刀落,狠狠一刀扎在皇帝两股之间。
“啊!!!”一声凄厉的惨呼,皇帝双目充血,疯狂挣扎,却也只是?如同死鱼缺水一般在床上扑腾,连坐起?来都不能。
“啊!啊!啊!”
他?不断惨叫,眼泪混着口水涌出,惨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恨恨盯着仪华。
“你?恨朕……折辱你?……你?可知朕是?真的喜……”
仪华面无表情又切一刀,鲜血飞溅在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这道宫刑之于你?,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仪华恨声大笑,“没想?到今生我竟能偿以多年夙愿,苍天到底待我不薄,让我亲自?动手?。”
皇帝喘.息声如残破,说几次便歇一阵:“你?有什么、有什么可不满的……当?年大昭覆灭,你?不过是?一亡国皇后罢了……若不是?朕心软,留下你?一条贱命,你?早就带着你?腹中的贱种死在当?年……何来今日……你?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你?这条命……都是?朕许给你?的……”
仪华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沉慎人,如同母狼一般:“你?说的不错,当?年你?让他?的遗腹子降生于世,算是?做了唯一一件人事。”
“可我这一刀,却是?为我的孩儿报仇雪恨——你?可曾知道,那?个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伤残了身子,在这深宫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恨!!”
皇帝圆睁眼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用力侧头望一望宴云笺,而他?只是?在阶下立着,脸上没有任何神色。
她的孩子不是?好得很么?皇帝怒恨摇头:“你?胡说、胡说什么?朕何曾……何曾……”
仪华一把抽出了刀。
猝不及防的抽刀比刺入时疼痛更甚,皇帝喉头充血,发出呵呵声响,瞬间晕死过去。
宴云笺侧身对底下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小?太监道:“皇上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抬头,浑身打颤瞧一眼宴云笺。
宴云笺道:“皇上万岁,绝不可有分毫闪失,去请太医院的周太医吧。早年间,他?曾为我正骨,手?法一绝。传的时候一并告诉他?,若皇上龙体不能恢复如初,便叫他?在五大酷刑中自?己挑一样赏了自?己。”
从寝宫出来,外面天色沉沉。
卷积的云堆成灰色,阴阴似水,一场风雪将至。
冷寒的空气粘在肌肤浮起?一层战栗,仪华双手?交握,站在风口任凭回风穿梭于身体。
宴云笺立在她身后,再?次唤了声:“娘。”
仪华没有回应,沉默片刻,道:“听说你?杀了薛琰。”
他?离宫前那?个晚上,她怔望着他?良久。
——阿笺,你?要离开,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诉你?了。
——武义?侯的独子,是?你?同胞双生的弟弟。
宴云笺道:“是?。”
“他?的父亲在姜重山一案中出力,他?害惨了姜姑娘,是?不是??”
“是?。”
仪华缓缓点头:“是?该死。杀得好。”
她侧头垂目,淡淡看?向宴云笺的袖口——他?的左手?肌肤白玉无瑕,却残缺了一指,消殆这份美感。
注视良久,仪华开口:“伸出来我看?看?。”
宴云笺依言照办。
仪华托着儿子的手?,拇指在他?手?指断口处摩挲而过:“怎么想?的,现在还觉得疼么。”
分明是?关心之语,从她口中道出,讥讽之色浓郁,锋利感不亚于断指痛楚。
宴云笺指尖轻颤,欲往回缩。
“我在问你?话。”
他?低声:“现下已不疼了。”
仪华细瘦指尖抵住那?伤口,渐渐使力抠进,残口见血,顺着冷瓷般的手?一线流下。
“现在呢?”
“娘……”
“这声娘日后不必再?唤!”
仪华一把甩开宴云笺的手?:“当?年你?离开前,我与你?说过什么,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你?当?时答应了什么,也都是?哄骗我、糊弄我的么?!”
断口处汩汩鲜血,像是?从心尖泄出,带走周身所剩无几的温度。
——姜重山忠肝义?胆,治世之臣。阿笺,你?记住,若来日真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不要用别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乌昭和族后裔,宁死,不要辱没自?己。
而当?时他?说,父祖英灵在上,他?绝不会自?践乌族清名。
凄寒长风中,宴云笺声带含血:“……孩儿给父祖蒙羞了。”
他?声音那?么低,却像谧静山顶撞响的古钟,震的人魂灵动荡。
仪华失望至极望着他?,声声凌厉:“难得你?说的出口,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畜生。”
她倏地抽出匕首,锋利刀刃寒光一闪,对着宴云笺心口刺下!
宴云笺睁着眼,一动不动。
刀尖切入半寸,仪华枯瘦的手?剧烈颤抖,却无法再?进一步。
那?年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他?欢喜激动地半跪在自?己身前,轻轻抚摸她的小?腹。
她低头看?,就看?见他?亮若星辰的暗金眼眸:“阿曦,你?怎么这么好?怎么这么好……我们已经有云城了,这次生个女儿好不好?”
她问:“你?不想?多些儿子分担么?”
他?微笑:“傻话,有云城还不够么?再?要一个女儿,你?我儿女双全,以后就再?不叫你?吃这样的苦楚了。阿曦,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长子的名字是?族宗钦定,这个孩子,总算能咱们说了算。我想?了,女儿也要辈云字,免得旁人当?她是?普通公主,小?瞧了去。”
这当?然好,她不由欢喜,摸着肚子,又想?起?一事:“可若是?生下的不是?女儿呢?”
他?拥着她沉吟:“那?就取一个……儿子女儿都能用的好名字。”
冥思苦想?多日,翻烂了他?看?的头疼诗集,终有一天,欣喜若狂来告诉她:“阿曦,你?看?易安居士这句是?不是?极好?‘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不是?妙极?云中锦书……咱们的孩子,合该是?天赐的锦绣,便唤云笺,你?觉得可好?”
仪华闭上眼睛。
这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与他?怀着无边欢喜期盼的孩子,却生不逢时,受尽苦难。
因他?那?随了父亲的双眼,她将她留下,而将另一个孩子秘密送走——从那?一刻开始,她注定对他?充满亏欠。
为长子和三子铺过路,唯独没有能力为次子谋划人生。
仪华拔出那?入宴云笺身体半寸的刀。作?为母亲,便是?再?恨,也下不去手?亲杀骨肉。
深深吸一口气,仪华一把拽起?宴云笺胳膊,粗暴地挽起?他?衣袖。
“娘,不要……”转瞬之间宴云笺便明白她要做什么,立刻抽手?。
仪华喝道:“不许动!”
“娘,孩儿求您了,您要打要杀,孩儿绝不反抗丝毫,求您……”他?肝胆俱裂,胡乱恳求。
仪华手?中的刀已压在宴云笺手?臂刺青上,她面无表情,出口的话比与刀锋无异:“你?本就该被乌昭和族唾弃,你?父亲看?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娘,不要……不——”
她无一丝手?软,刀锋一划,皮削肉断。
那?下手?极狠,生怕不能去根一般,直削的见骨。
温热血瞬间流满臂,宴云笺似感觉不到,呆呆望着地上那?块刺青的皮肉,跪在地上去捡。
仪华用脚踩住:“不必捡了。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大错已经铸成,便是?此刻痛悔又有何用?”
宴云笺的血淋漓在地上,像残红凋零的花瓣。
而仪华看?见,只是?厌恶地移开目光。
“这把匕首,你?不配。”她收好匕首,最后看?了裙边残损破败的人,“我无能,下不去手?杀你?。眼下除去你?乌昭和族的身份,从此你?再?不是?我与他?的儿子。”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