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起,罗森变得格外注意身边的人。
他心理产生强烈的变化,意识到自己和普通人已经有了分界线,像只掉队的小鸭子,迫切地想寻找到自己的‘归属’。
似乎只有在同样残疾的人群里,他才能够像一个普通人,并拥有着同等的权力去生存。
尽管救援行动夸赞他是英雄,残疾却让他变得低人一等。
世界塑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边是假肢康复中心,一边是健全世界。
在康复中心里的路面、坡度、楼梯,每一处都烂熟于心,随着时间似乎也能达到健步如飞。
但只要一推开那扇大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路况千变万化,坑洼,石子,障碍物,水渍…
脚下充满危险,快快慢慢的速度还是来不及适应。
为了不再吓到小孩子,他不敢穿短裤,家里就给他备了许多样式的长裤,供他随便挑选,只盼着他开心一些。
罗森发现,穿裤子竟也有困扰。
譬如细瘦的牛仔裤,太显着腿了,因为接受腔边缘不是垂直的,而是有弧度的,从后面可以看到痕迹,他必须挑那种宽松的裤子。
而康复中心里他可以随时坐下来调整假肢,但在外面哪怕不顾忌行人目光,不见得就能找到一个私密的空间,也不见得立刻就有坐的地方,又不好席地。
大基数上,在察觉他是残疾人时,并不会当着面议论,但只要有那么几道声音,就会不可避免地扎进心里。他比健全时更加地容易内耗,听觉的重心不自觉就转移到了那些负面的话语上。
有窃窃私语,有感慨,有可惜,有同情,有冷嘲热讽,有不耐烦。
一天里不见得全都会听见,但只要穿梭于社会上的每一天,就总能听到。
他甚至只要往小区一站,就能收获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和好奇的询问。
“年纪轻轻的,腿怎么就截了?”
“哎哟,那你这以后可不好找对象吧。”
“工作怎么办啊,不能走不能站的。”
“你是不是快毕业了,这样了,那部队还能不能进?”
当他试着向父母表述痛苦,父母会与他说:“咱们不要听那些话,咱过咱们的日子,那是那些人没素质!”
他知道父母没有恶意,但从这么一句话中,他却解读出父母根本没有理解他的困境。
太敏感了,别想不开,开阔点,不去听不就行了,没素质的人还是少数的。
这些劝慰的话仿佛在劝一个窒息的人‘你呼吸呀,你喘气呀,大口大口就好啦。’
可是他不能啊。
罗森就明白,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同一根针扎在身上的痛觉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是健全与残疾。
截肢后的残肢会萎缩,硅胶套是一种消耗品,到一定程度就需要花钱更换,不然硅胶套就会往下翻;连着接受腔也要更换,不然就裹不住腿。
可是假肢公司对硅胶套和接受腔的报价不低,一次又一次的去换他的家庭承担不起,他又没有去赚钱的能力,就要压榨父母的自由。
于是想了办法往里面塞东西垫一垫,一个硅胶套和接受腔要用了再用。
这种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却在急着赶悬浮车时令他心理节节溃败。
众目睽睽下,他的假肢从裤腿里滑了出来。
身边的人有惊呼:“我草!”
有惊吓大叫:“啊——!”
有怕惹事:“快走快走,别被讹上了。”
也有好心地蹲下来:“用不用我扶你?”
一个残疾人,到底怎么样才能维持体面?
应该让自己心大点,又要多大才算大?
窘迫的滋味只有自己在饥寒交迫时摸着破洞的口袋才知道。
当在几百人面前趴在地上,匍匐着去抓自己的假肢时,过程不过几分钟,却漫长的像过了一个世纪。
是否残疾人就该呆在家里,不要给社会添麻烦,不要给孩童创造心理阴影,乖乖缩在一间百平的房子里,等着家人下班回来,然后在黑夜没人瞧得见的时候再对外面的世界探一探头。
罗森看着悄悄对准他拍摄的光脑,看到那些人躲避的姿态,和吧嗒吧嗒飞快敲过的指尖。
他突然想要知道,这世界对残疾人还存在着多少种声音。
那天下了悬浮车,他去康复中心租了一辆轮椅。
缓慢地,生疏地转动手圈。
从康复中心门前一块地,来回转啊转,终于掌握了前进和停下的方式。
然后就鼓起勇气,用这副姿态朝着街道行驶。
人流中,更多的目光汇聚而来,比起假肢,轮椅变得更加瞩目。
高低起伏的石板面‘咯咯噔噔’将身体震动,每一下都让他胆颤心惊,尽管有安全带的束缚,仍会害怕栽倒。
所有有台阶的门店他都进不去,路上遇到石墩子时,用腿只需要一迈,用轮椅就只能绕路。
而所谓的无障碍竟然本来就是障碍。
仅毫米之差就完全不一样,人推都费力,独行根本上不去。
在一处坡地上,他本加速想要上行,结果卡在一半,轮椅无力,不受控地向后滑,而身后就是过路的车辆。
“哐当!”
瞬间鸣笛与谩骂四起。
“不长眼啊!死残废,竟耽搁事儿!撞死你还得赔钱,你是不是就想讹人?!”
“滴滴——”
“走啊,走啊,怎么回事!”
“残疾怎么还没监护人陪着,自己出来这不是添麻烦嘛!”
“你要去哪儿啊,我抬你过?”
“没事吧,受没受伤,要不要去医院?”
“…”
各种声音交织着,汇聚成人间。
“没事,没事,谢谢您,您扶一下我就好。”
罗森重新爬起来,放弃了这个坡。
施工队和假肢公司一样,健全人对残疾人需求没有概念。
不就是去磨个坡,有坡轮椅不就能上能下了吗?
现实是,健全人去迈门槛,五公分到十五公分都没有大的区别,可如果是一个坡道差上那么一公分的距离,残疾人就不得不换一个地方。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抹水泥,还要考察角度合不合理,有没有摩擦力。
残疾人受伤的位置不同,上坡的能力也不一样的,轻伤者大坡勉强可以上去,受伤位置特别高的,陡一些都不行,但凡强行上必然会往后摔。
就连轮椅的种类也有很多,不同牌子不同类型,它们的电力各有不同。
富裕家庭置办好的工具,普通家庭置办一般的工具,贫困家庭缩衣减食置办一个勉强的工具,或者就只能瘫在床上,每天睁开眼望见天花板,然后再盯着天花板入睡。
超市货架上高处的东西是拿不到的,atm机、售票机的位置太高,大部分地方并没有建立残疾人专用。
而更痛苦的是,人有三急。
罗森为了更加深入体验,放弃了用假肢行走进正常厕所,而是寻找轮椅专用厕所。
可是,有的地方要么干脆没有残疾厕所,要么打开门里面已经变成储物间。
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残疾人需要,之所以建立,只是人文关怀的一个样子罢了。
可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残疾人?
在几千年前的时候,卫生组织给出的数据是,十亿。
全球人口总数那时候在七十六亿,这意味着平均每不到八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残疾人。
残疾人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罗森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使用的残疾人厕所,当他去握着扶手想要起立的时候,“嘎吱!”一声,那条把手居然就这么断了。
他上肢依然有力,甚至耳聪目明,仅仅是坐轮椅就已经搞得满身狼狈不堪。在一座发达的都城尚且如此,泥泞的山区和村子又该是怎样艰辛?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坐在轮椅上基本就绝了独自旅行的可能。
沙滩、草原,这些地方无障碍措施更差,必须要靠人抬。
从城中心往返假肢公司,又乘着交通工具,合该是很快的。
但‘回’的路却艰难重重,像孙悟空西天取经一样,有着九九八十一难。
人们为了赶路会占用无障碍通道,当真正有个残疾人去使用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便利,耽搁了时间。
“都残疾了还出来干嘛,这不是耽搁大家时间嘛!”
“你有时间慢吞吞的,我们哪儿有时间啊,像你一样没工作等伺候吗?!”
罗森在这之前,从没有体会过这么多的恶毒与刻薄。
尤其是他的小腿还在的时候。
世界太美好了,他能奔跑,能跳跃,能扣篮。
他自由穿梭在人群,轻而易举就从狭窄的小道过去,嘲笑车流的拥挤。
大家都是讲文明有素质的,平时既不会恶语伤害残疾人,也听不到这些声音,因为见到残疾人的时刻本来就少之又少。
人常常以自身所处的环境去认知世界。
这不是有无障碍设施吗?
这不是有坡吗?
哪有那么多人说闲话啊?
反正我身边从来没有。
哪有那么夸张。
那都是极少数,现在都有素质了。
是你小心眼。
人家也是急着过,互相体谅一下。
不是有人帮你吗?
也有人去扶你啊,这还不够吗?
我们的城市已经很人文关怀了。
…
后来,罗斯又将眼睛遮上,外带一副墨镜,确保一丝景象都瞧不到。
他拿着盲杖在道路上左右扫动。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盲杖不是用来找盲道的,而是用来探查周围有没有障碍物的。
盲道要用脚底去感受。
但他失去了一只脚,所以只能依赖于单边。
然而,和无障碍通道没有残疾人一样,盲道上也没有盲人。
违停数不胜数,各种车辆堆积在上面,很快他就偏离了盲道,走向另一个地方。
结果走到头却是一堵墙,再转身又敲到一辆车。
“诶!干什么呢!你把我车都刮坏了!别走,让我检查检查车的情况!”
“这可是刚买的新车!就让你碰出了两道划痕。我心善,看在你是瞎子的份上,不多要你,你给个百来块就算了吧!”
罗森当即扯下眼睛上的遮盖看过去,那其实是一辆旧车,他所碰到的位置也根本没有划痕。
车主见状立刻倒打一耙,高喊他在欺骗别人的好心。
好不容易纠缠完,再转身去看,原来刚才那条盲道被小摊贩给占用了。
还有下水井盖,用轮椅时就遇到过的圆形石头路桩、树桩、甚至是公交车站那些公共设施。
盲道上什么都有。
被阻断,或不得不弯曲改道,或戛然而止。
高低不平,年久磨损,边缘脱落,砖块损毁,路口没有衔接的盲道,红绿灯有的有提示音,有的没有提示音。
而如果是个又聋又盲的人,连机动车的声音都听不到,随时面临被撞倒的风险。
罗森每天变换一种残疾方式,听着不同的称呼,有人叫他‘瞎子’,有人叫他‘聋子’,‘哑巴’,‘瘸子’,‘傻子’,‘弱智’,‘疯子’,‘坡子’,‘残废’。
他终于明白生活中为什么很少看到残疾人。
因为自身的心理问题,因为自卑,无法自我接受。因为环境里的困难与危险,因为不够完善的设施,和已经被占用的无障碍。因为各种声音,抱怨,嘲讽,奚落。
异样的目光将他们划分为‘不正常’的人。
而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与体面,根本无法从社会中获得。
太难了,每一步都太难了。
人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进化的刚刚好的,缺失哪一部分,再轻微,也会带来无尽的影响。
这些痛苦不被察觉,甚至不被听到。
上亿的残疾人们就这样从阳光下消失。
罗森又一天回到家中,他已经很久没有执着于恢复军校的训练,他不再为难自己的腿,自己的身体。
他坐了许久,望着窗户外的光,就像曾躺在病床上时一样。
他说:“妈,我同意转系。”
“同意转系?”母亲顿住,心‘咯噔’就是一下,痛得厉害。
她的儿子辛辛苦苦在军校付出了近四年啊,原本他就要毕业了,还能接着往上考,以后说不定是可以当军官的。
现在却只能委屈地朝文员方向发展。
罗森看出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坦然。
他指着窗外:“妈,你看到外面的东西了吗?是光,是风,是雨,是雪,还有各种花鸟鱼虫,娱乐场所。”
“这本该是每一个人类可以享用的,但有几十亿的残疾人,他们不能。”
“我不想仅仅去证明beta的价值,我想做一个,推行无障碍通行的公益人。”
“我想让abo所有的残疾人,都能有人权,有尊严的活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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