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蝉鸣不眠不休。
宋见秋从前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夏天是这么难熬。
单位院子的旁边有一小片树林,宋见秋曾经常常驻足在墙边,这天她路过这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过来了。或许是为了消解内心的苦闷,她在树荫下站定了。
此起彼伏的蝉鸣让午后显得有些聒噪,高处、低处、远处、近处的蝉好像分了几个声部一般,这种氛围恐怕任谁都不会多留一分钟,宋见秋却十分享受。
没有长椅,她便只是站着。其实还有事要去做,她却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待了下去。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倦怠,那天接宋廉出院回家之后,她便常常有这种感觉。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背后的原因——因为她已经为某件事高度紧张了太久,这种紧张必然会带来身体的疲惫。只是,她没想到这份疲惫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让她对生活都有些懈怠了。
她对自己的要求是时刻用严谨认真的态度对待生活,因此,她才会有着非凡的成就和超脱的气质,这一切也就成为了她自居自傲的资本。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怀疑这件事。
她的身体固然残疾,可她始终认为她有着最健全的灵魂。可是,这个夏天里日益加重的痛苦,让她不得不去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的生命中也算是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人,为什么偏偏这次,偏偏这个人让她的心有这么大的动荡。
她想不通,可她已经认识到了这个结果——别的暂且不提,每次路过那间酒吧时心中的涟漪,都足以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改变。
如果这是错的,那什么是对的呢?难道她要回头接受……爱情吗?
爱情,多少年了,这两个字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时候,她都是抱着蔑视的态度。这种铁一般无法弯折的评判,让她对爱情的真正定义早已模糊。
她其实总是对沈未明产生好奇心,这次也是,她很想问问那人,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说出喜欢的当下又是什么感觉。
对一个人能到表达爱意的程度,是看中那人的什么优点?
蝉鸣依然,阳光已经悄悄走到她的肩头。
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可她每次思考起来都没完没了,带着一种对自己的嘲笑,又带着些许逃出什么的侥幸,向一条她从未涉足的道路伸出手去。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按下接听之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见秋,在单位吗?”
“在,找我吗?”
打来电话的是孟音白,她并没有说清缘由,只说让宋见秋过去一趟。挂掉电话,宋见秋仰头望着最高的树木长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各种思绪,好像都在这声叹息里散去了。
转身离开这里,她又是几十年如一的宋见秋,任单位里的任何人来看,都不会发觉她心中已排山倒海。
乔银并不是一个会在做事之前思考太久的人,打给宋见秋之前,她却想了很多很多。她不敢直接说沈未明正面临什么,也不敢表现得太轻松,因为对方是宋见秋,她觉得自己在乞求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怜悯。
去备忘录复制那串电话号码的时候,她不禁感慨着世间的各种不由人。她当初是因为担心沈未明一蹶不振而留了这个后手,眼看着沈未明慢慢走出来了,她险些直接删掉这条备忘录。那天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忽然又觉得“万一……”,最终留下了这串号码。
可谁又能想到是这样一个万一呢?
所幸宋见秋给了她一个见面的机会。以电话里说不清为由,乔银把她约去了一家咖啡厅。这个地点也是她挑选了很久的,她从未有过这样需要和人谈话的时候,选来选去,还是这种地方稍微合适一点。
下午四点,她们在这间咖啡厅见面了。
见到宋见秋的第一眼,乔银先是震惊了一下。她没想到,宋见秋看起来竟比沈未明还要憔悴。她曾经把宋见秋看作清秀的竹,如今,她的眼底却尽是疲倦,唯有身姿还依旧挺拔,好像在风雨摧折中尽力展现着自己的傲骨。
所以这又是为什么呢?
很礼貌地,她们互相问好,对坐,点单。乔银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在宋见秋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便收起那份随意,而变得有些端庄。
宋见秋并不主动开启话题,她用一种无声的压迫感等待乔银开口,她此行赴约,只是想听听对方能说什么。
接下电话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干脆拒绝,潜意识里的她很清楚,这个时候出来见乔银,于她而言其实是很危险的。但她答应下来了,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乔银有些不自在,每次一和宋见秋单独交流,她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她曾无数次怀疑沈未明的眼光,但不管怎么说,一切的不由人把她和宋见秋推到了今天,推到了这张桌子上。
“那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嗯……我想先问一个问题,如果沈未明现在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你会帮吗?”
为什么用这样的问题开场?宋见秋颇有些疑惑地看着乔银,后者不为所动,似乎对自己的问题很坚定。
很多个问题浮现在宋见秋的脑海:那是要帮什么忙呢?需要我付出多少?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在乔银那笃定的眼神中,宋见秋把这些问题埋进了心里。
“我没有义务。”她这样回到。
她看到乔银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她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这种鉴照——别人的厌恶是她向来不在乎的,因为可以做到这一点,她才会生活得如此自如。
她们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其实乔银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宋见秋很快答应这次会面,让她以为事情会简单很多。这样看来,她还是把眼前这人想得太善良了。
沉默中,乔银在脑海中构想她们这次谈话的结局,最终发现怎么走都不会顺利。她忽然觉得自己为此花费的精力全都白费,从一开始,她就选了一条不可能有希望的路。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笑了一声。
“诶,我突然有点好奇,你和沈未明也算是个酒肉朋友,在你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她刚才的拘谨此刻已经所剩无几,她问出这个问题来,认定宋见秋会给她一个很绝情的回答。接下来,无论是沈未明还是乔银,都不会再和这人有任何瓜葛。
“酒肉朋友?”宋见秋忍不住重复道。她在心里想,这是什么形容?她有一种被贬低了的感觉。
“可能形容不太标准吧……”
几秒之后,宋见秋的眉头舒展开来,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看待,我们的相处,还不至于能让我对沈老板产生什么看法。”
这是乔银第一次直面宋见秋的无情,那近乎不讲道理的反驳,让她终于懂得了沈未明的绝望。
“懂了,对你来说没什么感觉,反倒让她一厢情愿地喜欢了是吧。”
说出这句话,好像已经有些冷嘲热讽。温和的话语已经全不奏效,乔银现在的心理,不知是气急败坏还是铤而走险。
宋见秋依然不为所动,她淡淡道:“这件事我也早已和沈老板说清楚了,我不认为她的这种喜欢有什么依据。”
乔银的眉头拧成疙瘩,她心里满是愤懑与不理解,就连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宋见秋,她那么真心地喜欢你,你怎么——”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什么般停下来,再开口,带着一种不知道冲谁的嘲笑:“忘了,不能用这种事要求别人。”
她喝了一口咖啡,中药一样苦,于是露出又苦又笑的表情来。
仿佛思考了些什么,宋见秋问到:“乔小姐,可是喜欢有什么意义呢?被喜欢又会发生什么?”
乔银盯着她看,一时回答不出什么。宋见秋便继续道:“今天你找过来,想必沈老板已经和你说了什么,我的个人情况,我也就不必再阐述。”
乔银没有回应,因为宋见秋并没有一句是在问她。这个人,好像对自己的猜测有着十足的把握。
“那你也应该知道,‘喜欢’、‘爱慕’,这种会使人沉迷的感情,是我所不耻。所以刚才那句话,就算你全部说出来,我也不会感到半分愧疚。”
“我不懂……”乔银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喜欢有什么意义,这种话问我,你是想要什么回答?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的——但我也可以回答你,我说喜欢的意义就是快乐,就是幸福。”
在苦难中用力攀爬的人们,唯有感情能给予养分。亲情、友情也罢,爱情也罢,没有什么意义可谈,都是为了能让这人间变得幸福。
“我其实很不理解,你对小孩子那么好,怎么没问过亲情有什么意义?她沈未明是多么十恶不赦,对你的这份感情要这么可怜。”
这些话像是连珠炮一样对准宋见秋,让她的心里翻出一种强烈的抵触,甚至,有一个她一直在说,“这个人已经越界了,这些话语对你来说是一种冒犯”。
让她闭嘴吧,拿起东西来离开吧。
可她还是坐在这里,已经数不清第几次了,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熟练于忤逆自己。
见她不说话,乔银继续道:“而且人一定是会变的啊,你也一定是变了的啊。有一个你因为你的这些经历,明明已经走在那么前面,但你非要被另一个自己束缚在原地……”
她停下来了,其实她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对宋见秋的人生道理,她有太多不认同之处。但她想到沈未明红着眼睛说“舍不得”的样子,她不得不停下来。
很奇怪,此刻宋见秋看着乔银的眼睛,却好像看到了那个人。她的心突然一阵绞痛——那些她不愿承认的辗转反侧,其实也是一种日思夜想。
“乔小姐,人不一定会‘变’。”没有依据也没有论证,她否认了乔银的核心观点。
“什么意思?不会变,那遇到的那些事对人来说有什么意义?”
乔银也是从那些破败岁月里走出来的人,她也同样经历了绝望、重塑,正是因此,她才成为了现在这个她。
从前所不耻的可能成为现在赖以生存的;从前所信仰的可能成为现在所鄙夷的;曾经认为不抓住就再无希望的事情,可能早已在岁月里冲刷殆尽;曾经认为可以轻飘飘放之任之的事情,可能变成日后无数个夜晚的辗转难眠。
正因为这些不定数,每个人才无法完全确认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虽然她无法以自己来度量宋见秋,可她坚信宋见秋的理论大错特错。
“乔小姐,”再开口时,宋见秋的语气放缓了很多,“我自认已经选择了最合适的生活方式,我试图轻描淡写地活过这些年,在大多数人看来或许是天方夜谭,或许只有嘲笑,但至少,我想,我还是要坚持下去。”
她的这种娓娓道来,虽然阐述着“不会改变”的事实,却让乔银莫名地有些动容。聊到这里,她早已不抱着来时的目的。她叹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失礼。
本来应该没什么,但是是宋见秋的话,会冒犯到她吗?
叹息之后,她也随之变得柔和,说出了她想要表达的最后一段话:“让我说的话,用一套准则来约束自己,然后越来越加深这套准则,才是让自己更真实、更强烈地被钉在这个世界上了。
“虽然我没经历你的那些,虽然你也没问,但我其实觉得,真正的从容是从容接受改变才对。”
她看不出宋见秋的表情有任何变化,她不知道,宋见秋已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高度紧张,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话、自己眼神背后透露出的沈未明的意志,已经让眼前的人接近崩塌。
从第一口就察觉到咖啡的苦,因此她再也没碰过自己的杯子。这段话说完——虽然宋见秋没有任何反应——她拿起一旁的遮阳帽来便准备离开。
她从宋见秋身边走过,后者突然起身叫住她。
“等等——”
在宋见秋的准则里,这个行为或许是失态的吧。
乔银停下来,转身看向她。面对看起来终于不再冷静的宋见秋,她没有嘲弄或是什么,只是很平静地等待着宋见秋的话语。
“所以她怎么了?”宋见秋问,“她……需要别人帮什么忙?”
乔银的眼中闪过一瞬讶异,眼前的宋见秋,竟有一种强烈的破碎感。憔悴,却因为那份珍贵的柔软而动人。
好看得有些无情的玻璃工艺品,终于还是为沈未明降下了片刻悲悯是吗?
乔银深深叹了口气:“我本来都不想说了,但既然你问了……”
仅仅说出这件事,就已经让她痛心不已:“她查出癌症了,她说她没钱治不得,我劝不动她。”
癌症——
什么?沈未明吗?
宋见秋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她的手指紧紧按在桌面上,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没了血色。来之前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消息,她的理智、她的一切冷静、一切在这漫长挣扎中筑起的心理防线,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或者,强烈的冲击让她说不出话。乔银再一次开口道:“宋见秋,我对你真的说不上了解,但如果你对她有一点点的感恩,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温度,希望你能救救她。”
她离开了,很久,眼前路过了几波顾客,宋见秋还是僵在原地。
所以上天,她是个什么样的朽木,一定要用这样的痛苦雕琢。所以上天,又要让她感受与至亲死别之痛吗?
等等——
那个人,算是什么至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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