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完全降下来的时间是四十秒,使用者最好等它降下来再离开。沈未明焦灼地站在门外,已经接近零点了,夜晚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
但是,与其说是等待卷帘门,不如说是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个机会思考一下。她几乎笃定宋见秋会给她一个机会解释,但她要袒露到什么程度?她的爱意要讲吗?
她不知道。
的确有一部分沈未明是个成熟的商人,谨慎,精确,敏锐,但她这晚是没有这些的,在宋见秋面前,她更多展现出的,其实是自己不为人知的性格:不是贝斯手也不是商人。
机器嗡嗡地运作起来,卷帘门只放下来一条白边,她便拔腿而去。没时间了,就算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她没时间再想了。
她一直跑,把帆布包的三分之一扎起来握在手里好让酒瓶减少碰撞。她对眼前的夜幕望眼欲穿,只期待那道身影。
跑进那栋楼时,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双腿都有些发软。好像上天终于赐给她一点幸运,她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到”。
是宋见秋叫声控灯的声音。
她不敢大声叫住她,这栋房子隔音似乎不太好,她担心宋见秋会因此遭人闲话。于是她大口喘气,开启了又一次冲刺,她迈开步子向上追,终于在三楼和四楼的两个楼梯交叉处,让宋见秋看到了她。
她喘得说不出话来,还一直咳嗽不停,只能狼狈地扶着楼梯扶手。
宋见秋完全没想到这人会追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但她竟然停下来了。她没什么感情地站在原地,垂目,看着另一边楼梯上正努力平复呼吸的人。
咳嗽声没能让声控灯继续亮起来,楼道里只剩下一点点外面的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未明恢复了直立,但仍然握着楼梯扶手。她静静地仰视,实际上,她看不清宋见秋的眼睛,也不知道当下她有几成把握。
试一试吧,失败了再说……
她松开扶手,开始上楼了。黑暗里,宋见秋也不再静止,在她们已经站在同一边楼梯上时,她也重新开始上楼。
她们无言地走着,一前一后。无言地,沈未明再一次坐在了宋见秋的客厅里,再一次把不同的酒一个个码到茶几上。
宋见秋盯着那些酒看。
“不会喝醉的,”沈未明的声音里没有往日开玩笑的感觉,而是充满了认真,“我其实很少喝醉,之前那次,是因为本身就想放自己喝醉。”
宋见秋开口说了另一件事:“所以呢,为什么找过来?”
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又一次狼狈不堪,在楼梯间抬头的那一眼露出无尽的诚恳……
明明都想好了再也不见,却又被这些搞得心软,最终对坐在这里。宋见秋很少有心乱如麻的时候,细细想来,在认识沈未明之后,这种感觉时常涌现。
总是觉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对沈未明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邀约不知该如何,对伸向她的手不知该如何。人之所以举棋不定,是因为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不知不觉,她其实也变得没那么坚定了,可她仍然不愿面对。
“因为要解释。”沈未明说。
“不需要和我解释,不必——”
“需要,”沈未明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需要。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既然这样,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解除这个误会。”
说完,她在心里想,这和告白有什么区别?
她看着宋见秋,竟有些忐忑了。今晚她的确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宋见秋的任何一个回应都很重要。
“好,那你说吧。”
宋见秋说完便不再看她,而是看向那些酒,然后挑了一瓶出来。沈未明的目光跟着那瓶酒升上去,宋见秋的手已经放在瓶口,迎上她的目光:“可以吗?”
“啊,可以,”沈未明点点头,“随便选。”
宋见秋打开酒的过程中,沈未明开口了。
“她的确是我的前任,我也只有过这么一个恋人。之所以不敢告诉你,是担心你会因此有所芥蒂。”
“为什么会有芥蒂?”宋见秋反问。
“因为……”沈未明停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半晌,宋见秋失笑:“我还没有那么自信。”
她倒是真懂得了沈未明停顿。
沈未明心里升起一股悲凉,她希望宋见秋至少有一刻是往那里想的,或者说,至少有一刻怀有这种“自信”,目前来看或许真的没有。
“好吧。”她回以不知名的浅笑,而后继续说了。
二十岁那年,她遇到了陆笙。那时她们的乐队已经组建了一段时间,正逢生活艰难的时候。
陆笙是一个作家,那时也是籍籍无名,她们在机缘巧合下相识,又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走在一起了。虽然生活到处充满着泥泞,但她们互相搀扶着挺了过来。
“我写的歌,大部分歌词都有她帮忙,那段时间家里不是书稿就是谱子。之前说一直在订《读者》,是因为……”
沈未明不自觉说到一些很日常的事,权当是笑料,她对上宋见秋的眼睛,却发觉对方根本没在笑,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冷淡。
她不敢说了,她害怕说得太久自己会被赶出去,故事直接跳到结局。
陆笙的某些朋友带她踏入歧途,沈未明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干了一个多月。
“我们为此吵了很多架,我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后来她说她真的改了,我也真的没再见过她和那些人交流。她的事业当时还算有点起色,我以为我们终于等到了……”
再见面时已经是法庭,再见面已是隔着一层玻璃。那时她提了分手,说自己一定可以忘记这种人,醉酒了却抱着乔银说想要等她出来。
宋见秋蹙起眉来。
“不不不,我现在早就放下了,因为真的已经很久了。”
“说完了吗?”
沈未明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向她,却只是张了张嘴便缩回去。不合适,这不是一个合适说其实喜欢你的瞬间。
她闭上嘴巴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人——这样近,只有一米之隔,明明已经这么近。想到自己不能拥有,或者也许竟可以拥有,她的心都会随之抽痛。
她在宋见秋的等待中点头了:“说完了。”
然后陷入沉默。
“不,没有,没说完,”她突然又后悔,开口的前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会说成什么样子,但她还是开口了,“你生气了是吗?在酒吧走的时候。你走的时候我真的很慌,我想追上去但被拉住了——不是,其实她拉不住我,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你,追上又该说什么?”
她的语气完全变了,不再是刚才带着叹息的陈述,而是一种正在进行的、只为当下而生的恳切。
她逐字逐句说着“你”,宋见秋有一种忽然被拉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她不在客厅里了,桌上的酒也不复存在,她好像完全打开自己,只剩肉身,漂浮在空中。沈未明的每句话都像是水滴穿透她,她莫名地不敢往下听,却又期待着后续。
“我不在乎她,宋见秋,你走了之后我就只在乎你,我——”
她顿住了,因为宋见秋的眼睛。
恐惧和期待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眼中?期待的话,是在期待什么?
她想到自己已经揣摩了无数次的东西,宋见秋,作为人类而先不考虑绝症患者,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否也需要一个人坚定的选择呢?是否也需要这份力量?
孤独的长夜不会因为各种殷切的希望带来黎明,而是需要黎明真正向她走来。
可她还是不敢迈出那一步,宋见秋离开时的决绝让她后怕。
“总之,希望我的解释能让你满意。”
宋见秋不回应她,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想。她不知道怎么算是满意,现在对眼前的人已经没有气愤,做了这样的减法,才发觉刚才竟然是气愤的。
在她的沉默中沈未明知道,至少这份解释是过关了的。
她举起酒杯来,凑过去和宋见秋桌子上的酒碰了碰:“虽然一直没说过,但这段时间你陪我过来,我真的很感谢。”
宋见秋看着她仰起头喝酒,然后自己也拿起酒来作陪。她接受了,从接受更深的感情退到仅仅接受感谢。
喝酒的时候睁着眼,随之看到天花板上的花纹,宋见秋有一种大脑充血的感觉。从前也喝酒,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重新平视沈未明时,脸颊好像还热热的。
“但你们接吻了是吗?”
好像刚才所有的沉默都是这句话的铺垫,她像一道煞亮的月光,把朦朦胧的黑夜不由分说地穿透了。
沈未明愣住了,她没有立即回答,宋见秋的目光蒙上一层阴翳。
“不是,等等——”沈未明打了一个激灵,她很激动地把手抬起来,手里的啤酒险些洒出来,“你听我说,她可能确实、确实想要做什么,但我后退了。”
她站起来演示:“后退到这么远!”
她很慌乱,无比慌乱,可宋见秋还是没什么表情。她不知道,那是宋见秋在忍着笑意。
“你相信我——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你一直在外面看着吗?”
沈未明无意识的辩驳反而让宋见秋变成不知所措的那个人了,宋见秋接不住这个问题,移开视线干咳了两声。
“随便看了一眼,刚好看到那个人弯腰……”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沈未明似乎发觉了什么,她安静下来,慢慢坐回宋见秋对面:“所以你不希望我们——”
“不。”宋见秋矢口否认,却只说了个“不”字,她也在大脑中搜寻着这份原因,片刻过后,她想到了。
“恋人,或者爱情,我其实并不能信服。”
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无论是客观上还是主观上,总之结果如此了,她变成现在的宋见秋。
沈未明不能不问,什么也不问,她只会悔恨这个夜晚:“原因呢?”
因为被过度纵容,在宋见秋面前,已经可以坦然地索要原因。
“我的父亲,曾经是某个矿场的老板。那个矿场有过很多年的辉煌,现在早已被别人收购了。他说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离开,说我母亲的离开让他一蹶不振。我不明白,一个那样成功的人竟然会被所谓爱情蒙蔽,变得失去理智。”
褪去所有不重要的东西,理智才是每个人最应该引以为傲的。
“小忻的爸爸,口口声声说爱情的伟大,爱情的高贵,写诗、写散文。如今算什么呢?妻离子散吗?”
她从不否认曾经兄嫂的爱情,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她知道那爱情并不虚假,才会对他们如今的结局如此感叹,对爱情如此鄙夷。
“所以你说,爱情算什么呢?全凭感情缔结交付一生的纽带,甚至为此抛下自己的理智,但感情本身就是会变的。父母会变得不在意孩子,孩子会变得忽视了父母,血亲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呢?”
沈未明有种被巨大阴影压过来的感觉,在宋见秋严丝合缝的逻辑里,她找不到一点空隙。
“可是获得爱会很幸福。”她的反驳显得很易摧毁。
“我已经过得很好了——”宋见秋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嗯,如果是我的话,至少已经不需要了。”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刚才用长篇大论来批判爱情,被反问时却又用“我”来开头。其实她根本就是在为自己的立身之法填补,别人如何她并不在乎。
“好,”沈未明的嘴角又一次挂上不知名的浅笑,她没有碰杯,而是自顾自喝酒,“虽然不理解,但是我尊重你的看法。”
宋见秋这才知道,原来沈老板并不和她一样理智的,沈老板是一个会为爱人的错误再□□让、甚至险些改变立场的人。
那位作家,凭什么呢?
所谓爱情,又是凭什么呢?
安静了很久,沈未明问到:“我们这算是谈妥了吗?”
“谈妥什么?”
“关于我的事,我解释清楚了吗?”
宋见秋理解了她在说什么,微微颔首道:“其实你真的不用解释,陆小姐说有话要说,我理应先离开,并没什么其他情绪。”
她撒谎了,为了维持一些什么,她其实是个撒谎成习的人。
“好。”沈未明把啤酒抬到嘴边,用喝酒来掩饰笑意。
这样一来,今晚又变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了。但她知道有什么是改变了的,宋见秋的在乎,哪怕只用气愤、只用质问来表达,她也能感觉得到。
在她可怜的爱情中,宋见秋有一堵太过密不透风的墙。她有些庆幸自己什么也没说,又好像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说来试试。
等待机会吧,或许遥遥无期,又或许只是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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