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走后我才开始认识你,认识了你才知道你大概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了你这个人,无休无止的后悔。亲长疼爱,家族器重,你活在世上,一样都没有,能在身边陪伴几年的就一个早亡的妹妹。那时我变得很艰难,各自烦恼,每每觉得自己不能如愿,便想起你。我们互相认得,就是彼此的故人,我应该帮忙,为你改一改这条将行的大道。”
“从前那些日子,你都不跟别人生气,有一回知道跟谁发脾气吗?跟天。天不好,让你淋了雨,我没有留你,我应该留你。”
“把你留下,等到放晴了,会求你消一消气。”
江依时常这样,突然很愧疚,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我问她:“那个时候不想见我了吗?”
江依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一个没人疼爱的孤女,在世间走了一遭,想要的全都见不到,听着是挺可怜的,江依属于无心之过,火上浇油,伤上撒盐。
“你放弃她,想必是为大局。”
江依静静摇头。我想到今天她躺在车上,枕着我的身体,风掀开绸缎制成的帘子,眼中日薄西山,枯败荒原。
也是,没必要非得杀浩瀚天地间一个小小女子。我问:“为了更重要的事……人吗?”
江依仿佛喝醉了酒,笑而不语。
“你不愿意说,那我猜猜看,你要学孙猴子下地府改一改我的命途,世事无常,几天工夫能出的变故太多,我一个人安好不代表不会应到别人身上。你担心柳大人安危,两头忙起来,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她似乎无可奈何,抱着胳膊深深叹气,“没什么事非要排你前头。”
她很焦躁,语速加快,只想反驳我,哪怕现在说一句太阳东升西落,她都要果断否决。
“我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你。在我眼里,你已经大了,你很聪明,可惜一次都没有抬头看。世人都有期许,我去找你,只想让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我没有私心,我不是贪图……”
我打断她:“我没那么想你!”
“你先听我说完!你说什么都有价,晨起多放一斗米,晚上那锅饭菜的咸香就要大打折扣,炖肉,锅里多熬一块糖,下个月的租子就没了着落。拿到什么,都要用手里的东西去换,我也一样的,见到的摸到的,万事都有期限,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我每次睁开眼,只求这种日子再久一些。”
她说到激动处,眼中泪光闪烁。
“你说什么都有市,不分贵贱,一文不值的东西在别的地方也许就价值连城,推出门去总有人过来买,说不准的事情太多了,那是因为你总往好处想。我不行,太多东西超出掌控,一旦超出掌控,底线再难坚守,我不是女娲,无力补天,尽所能而已。我也是肉体凡胎参不透天意……今天寻你的路上已经想好,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自戕。”
她几乎哭了出来,我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凭月将手腕抵在额头,神色懊恼,语气格外冷,像是真的跳出局中作壁上观,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怎么能这么想?”我挽起她的胳膊,轻轻划她的手掌,“不能这么想,你家人怎么办?”
“你有家人,房廊屋舍,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我就算安然度过此劫,往后呢,明知道世事无常还要这样偏执,难怪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不能释怀。江依,不用可怜我,不用觉得我可怜。”
她说亲缘淡薄,不能留有子嗣。就因为我家中不睦,半句不提自己家事。
就是因为我,我没有求过这些,也没有求过她。我不该强迫她说这些,她很没精神,眼睛已经不再动了,像潭死水。
“血浓于水因为血原本就浓于水,没别的意思。亲长珍视是你走运,怎么能一直躲着呢。我怎么因为这个讨厌你?”
“没有躲。”江依皱起眉毛咧着嘴哭,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我顺顺她的背,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想了想,点着手指开始算,二四六八十,“诶——怎么回事?其实这么算,江依,你比我大出二十岁啊?”
“哪有!”一听这个就来气了,她总算有了生气,说我不会算账,数都不会算还做什么买卖啊,气急,一把拍开我的手,自己掰开指头在我眼前晃,“十……十六,十五吧。”
我笑笑,“大点就大点,反正年岁都虚长的。咱们明天上街上玩,你去找个过路的,随便找个人,就问她,人家肯定以为你是我表妹,我是你堂姐。”
“你怎么这么好占人便宜!”她又让我数了一遍,行吧,十五。
她说等我回京,我们还是要联系,会给我寄信。
江凭月的文章我见过,长篇大论,一连十几页,只匆匆翻过,没仔细看,几篇就占了一册。
让她来写信应该会留下很多字,会不会把书中的字都穷尽了?应该不是,数数算起,从一数到十也就十个字了,你我她,生与死,爱与恨,聚散离合,情与别……世上对字这么多,怎么写得完的?若是她写得久写得长呢?应该也是会写完的,直到有一天把人间的字都穷尽了,还能另外写些什么呢?
江依没打算睡觉,说点别的吧。
“你跟她呢?”我指了指我的心。
江依想了想,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认识不久,关系不远不近,从没红过脸。”
“红脸?因为羞涩还是生气啊?”
江凭月回想着,手掌按住膝盖,“都没有过。”
“那还算相敬如宾吧,江小姐这模样这么好,私产也多,她不算亏。”
“谁是你……”
我打断她:“可能她没那个意思。”
她急切道:“可你送了我那块玉。”
那块又丑又不值钱,也表不了什么心意的玉。笨重,没有花饰,随意摔打,拿去当掉,她竟视若珍宝。
“她是当面说清楚给你的吗?”
江依不置可否,看来不是。这玉太笨重,系在腰上捆不紧多半要掉,她腿不好,更不便行走了,又是亡者遗物,不合时宜也不相称,只当信物并无不妥,传情的话,我送她绝不会送这个。
也有可能是墨书文那个时候没什么钱。好像也不对,推算年纪,墨书文和我一模一样大,应该买得起好一点的小首饰。
“会错意了吧,我送会送小巧些的,那个沉,看着不聪明。你拿着有失身份。”
“是吗”她低下头,只是笑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谁送人东西会送这个,回去再攒两个月,能给她买更好的。
江夫人太过坚决,起初好说歹说动摇不得,兄长一天天拖着不成家,主母哪能厚此薄彼,于是两边都催不得。江依是后来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很好,自在极了,有勇有谋潇洒恣意,那时已经不做念想了,一门心思扑在别的事上,似乎是块旧心病,最好的机会在多年前错过了,她年岁渐长,虽说聪颖过人,却早不是少年心性,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游移不定。摆在面前的事一个不好的结果和一个更不好的结果,母亲忧心,让她快来见我。
从前噩梦心悸都不是假的,忧思损身,遇见我之后安稳许多,这几天不在她身边,怕是又犯了,脸色也不好。
我想陪她睡下,江依没有推拒,找了床被子盖上。她说没事,之前那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就是想让我和她在一块,夜里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从前一直是一个人。
她洗漱干净,把我拦在床头。
要不是身上闻不出酒气,我真以为她醉了。
“你不走,是要给我贺寿?”我没搭话,她自顾自说着。
她衣衫太薄,好像只有一层,我一摸,能隔开料子碰见皮肉下面的那身骨头。
……
……
……
她趴在我肩上缓了很久,一个人跑到浴房,回来时满身是水。
净手、漱口、梳发,最后照了很久镜子,回房时已经很晚了,她一边看书一边梳发,不多会也歇下了。我们隔开好远,被角蹭不到被角。江依还是睡不好,半夜起来轻手轻脚下床走到外面,又是镯子,她的镯子好结实,经得住这么磕打。
卧房和书房连着,中间屏风隔开,好大的屏风,有两匹马那么高,比一条街还要宽。
她走到最那头,影子被烛光打在屏风上,肩上有几只鸟雀,手边就是青山,她靠在墙上,走近书架。
张望着,蹲下来,撑着桌角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绕开桌子转圈。
肩膀抵在书架上,拳头也落在那一侧,砚台的响动清脆,和她的镯子一样。捶一下,那些书就交错着倾斜,像春天的竹笋闻雷声而动,浇灌几滴雨水便开始窜个子,如同飞在巷子里的风,沉重克制地穿街而过。
不同之处在于她来去自由,街角的风总是很勉强,有时太轻,有时太急,很艰难地塞进来,偶尔刮起一阵。要么就太过剧烈,梧桐叶乘风而起,飞上云天。
她没有回来,我坐在床上,看她在书房的屏风后点了两盏灯,挂上灯罩埋头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不嫌麻烦,捡起来展开折好撕干净。
我跟她说过,写废了不能老撕,反过面画画算数都行,如清姐姐就喜欢攒着废书稿,一筐一筐撞齐了放好。
过了有一会儿,似乎实在写不下去,站起来把纸烧了,那些黑烟熏人,烧了两张改到屋外烧去了。外面谁家狗叫,传到前厅院子里,天上残月挂在枝头,江依关上门,坐回桌前。
怎么离那么远,还是能看出大概,她又蹲下了。我叫她,压着嗓子迷迷糊糊喊了两声,没人应,过会儿她回来,没发觉床帐被人动过。她身上有没擦干的水珠,是在外面用凉水洗了把脸。
把手搓热之后轻轻拍我,说是起夜,吵到我了,问我要不要水。
我摇摇头,抱着被子。
背过身睡会不会太冷漠了?我总是这样。于是翻了个身,膝盖顶到她的腿,额头好像碰到了她的肋骨。江依倚在床头,静静看了很久。
她心里好似在打赌,倘若我转过来,只要转过来,就要抱一抱我。我听见她俯下身,轻轻吻我眉间。
香气一散,她突然伸手,往我领子下面摸,吓得我一抖,衣裳早睡乱了,领口不知道松成什么样子。
……
……
……
她拈起那根头发,自我怀中拽出来,那根头发那么长,好像嵌进棉线经纬间,我没睁眼,她扯住的当真是发丝吗。仿佛是将衣物的丝丝缕缕尽数扯开,取之无禁,热风从我身上撤下。一根发丝落地,声响微小,像蜘蛛结网,透亮无色的细丝缠住指尖。
倘若嵌进布料里,紧得好似融于一物,我没察觉是应该的。
江依将我领口合好,顺我的衣带,自己也躺下,抱住我的手臂与我额间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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