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抱我


    淼淼假装没看见爸爸有多无语, 兀自哔哔个不停,发泄着对超能力歧视小朋友的不满。


    池潇坐在驾驶座上,沉默了会儿, 忽然又笑起来, 似乎觉得他儿子无论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举动都很可爱。


    发现爸爸一点都没有get到他有多惨, 反而还笑, 淼淼的魔法反击宣告失败,终于丧气地停下了哔哔。


    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轻轻地碎了。


    “爸爸。”淼淼闷闷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搬到哪里去呢。”


    池潇噙着笑说道:“搬到家里最大的房间住。”


    “家里最大的房间……妈妈的房间?!”淼淼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 一下子从谷底冲上了高峰, “真的嘛, 你们两个要住一个房间,一起睡觉嘛?”


    池潇谨慎地说:“只是有这个可能,我在争取。”


    “那你一定要加油。”淼淼说,“我喜欢你们两个一起睡觉!”


    “……”池潇被他说得耳朵发烫。


    童言无忌,淼淼表达的只是很单纯的, 希望爸爸妈妈关系好的心愿。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池潇不经意地问:“你以前应该没见过爸爸妈妈一起住吧?”


    “嗯。”淼淼老实地说, “爸爸偶尔会去妈妈房间,睡觉之前就会离开,妈妈从来不让爸爸在她房间里睡觉。”


    池潇瞭着前方连成一片的刹车灯,瞳孔映得暗红, 淡声问:“偶尔是多久一次?”


    淼淼想了想, 说:“我不记得了,应该挺久的吧, 有时候好几个月你们都不见面。”


    那真是,挺低的频率。


    没猜错的话, 在那个时空,他和明灿名为夫妻,实为炮友,而且是只满足最低频率生理需求的那种。


    池潇轻轻叹了一口气,趁着车子还没启动,回头看了淼淼一眼,见他嘟着小嘴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池潇喊了他声,说:“小朋友,发什么呆呢?”


    淼淼扁扁嘴,说:“我觉得爸爸妈妈还是应该一起住。”


    池潇想了想,温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法律规定爸爸妈妈一定要一起住,男人和女人即便结婚,成为了夫妻,也是有独立想法的两个人,随时都要把尊重对方的想法放在首位,不能强求。如果这两个人互相喜欢的话,自然就会走到一起,想要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了。”


    许多外在因素就能促成一场婚姻,所以婚姻更像是一场外在的仪式,不一定代表着内在的连接。只有感情到位了,两个人才能自然而然地黏在一起,否则就是强求。


    淼淼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在现在这个世界,看到爸爸妈妈的感情也可以这么好,他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所以,三十多岁的爸爸妈妈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对方吗……”


    红灯转绿,池潇启动车子,用很轻的声音说:“应该只是你妈妈不喜欢我。”


    他想不到任何不喜欢明灿的理由。她的毒舌、强势、暴躁脾气……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靠近太阳本来就有被灼烧的风险,更何况,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内心其实是很温柔的,只是不太允许旁人轻易走进去罢了。


    回家路上,池潇去烘焙房买了贝果三明治当晚餐,又带了两个不同口味的奶油蛋糕牛角包回家,慰劳一下某个自称再也吃不下了、肚子要撑坏掉了的女人。


    不久前。


    两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破天荒地在床上闹到不知今夕何夕,导致事后时间极其仓促,池潇急着出门接淼淼,根本没时间换主卧里被各种不知名液体浸得湿哒哒的床单被罩。床上的女人即便陷入半昏迷状态,还有力气嫌弃床品太黏,她不要睡这里,池潇只能拿干净被子把她卷起来,抱到他房间的床上去。


    接淼淼回到家后,池潇再推门进去,只见昏暗的房间里,明灿侧躺在床上,两条皓白的手臂溜出了被子,床上没有抱枕玩偶之类的东西,她便把另一只鹅绒枕头扒拉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脸颊也依赖地贴在上面,唇瓣的颜色依旧艳红,瞧着还有点肿。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她吧唧了一下嘴,睫毛颤动,瞧着快要转醒了。


    “明灿。”池潇弯腰抚了抚她的头发,“起来吃点东西。”


    明灿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喊她,累散架了的身体不想给半分回应,直接无视。


    现在才八点多,她没有吃正经晚饭,就这么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可能会低血糖。


    池潇抓住她怀里的枕头,轻轻往外拽走:“别睡了,醒醒。”


    明灿不满地蹙了蹙眉,生怕怀里的东西会离开似的,双手将枕头箍得更紧。


    小时候,她虽然也喜欢抱着东西睡觉,但是并没有现在这么依赖。


    是在母亲临终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


    苏稚宁得的是乳腺癌,查出的时候已经是恶性肿瘤,但还是有挺高的几率临床治愈。可惜乳腺癌最忌讳焦虑和抑郁,她在治疗阶段得知了丈夫的背叛,不是固定的小三小四,而是居无定所地玩了一大票人,放浪至极,苏稚宁的这场病一下子变得无药可救。


    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夜晚,明灿都要爬到病床上紧紧搂着母亲,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心跳才能入睡。


    即便如此,苏稚宁的生命,还是在女儿依赖的拥抱中永远地逝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痛苦和不舍也随着时间远去,抱着东西睡觉变成了明灿身上一个普普通通又极难改掉的习惯。


    在池潇不断的骚扰下,明灿终于睁开眼睛,却仍不愿松手,用胸口压着枕头说:“干嘛抢我枕头?”


    池潇:“这好像是我的枕头。”


    “……”明灿才看清周围环境,这里是他的房间,但是那又怎样,“我不管,在我房子里的都是我的东西。”


    池潇方才还担心第一次就做这么狠会不会把人弄坏,眼下看她睡一觉起来精气神就恢复了,说明身体素质很好,是个扛造的。


    他凑近些揉她粉白的脸,问:“就这么喜欢搂东西睡觉?”


    明灿身上酸极了,回想睡前被他欺得什么话都说出口,这会儿少不了气血上涌,语气骄蛮地怼他:“要你管?”


    “嗯。”池潇点头,明目张胆地提出建议,“以后抱我。”


    ……


    明灿被他突如其来的张狂整得一愣,膝盖在被子底下抵着怀里的枕头磨了磨,不自觉想象把枕头换成眼前这个人,紧接着又联想到他不久前扣着她膝盖掰开的样子,蛮横地狠戾地,一瞬间热意乱涌,明灿猛地把枕头推出去,被子也踢开了些。这儿可不是她的床,再弄脏就丢人现眼了。


    “谁要抱你。”明灿卷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脸颊莫名地红了,乌黑的眸子上仰着觑他,嘀嘀咕咕道,“你太……了。”


    “太什么了?”


    “……”


    其实池潇听清了。


    见她好像他再问一句就要原地爆炸的样子,池潇不再逗她,颇为诚恳地说:“睡觉又不使劲,大部分时候都是软的。”


    明灿:“我又不是没抱着你睡过觉。跨年那天硌了我一整晚。”


    从胸肌到腹肌再到……总之哪哪都像石头似的,她心理上其实挺愿意抱,但是生理上,确实硌得慌。


    “那是因为我那天晚上没怎么睡着。”池潇说,“一直绷着。”


    “你干嘛不睡?”


    “你说呢?”他有点好笑地瞅着她。


    明灿把包在身上的被子扯高了些,脖子也结实地裹住,闷声说:“既然你和我在一起都睡不着,干嘛还要我抱你。”


    “习惯了就好了。”他低眸,声音也低低的,“以后没事儿多抱抱我。”


    明灿一怔,眨了眨眼睛,拼命将唇角压下来,轻轻地“噢”了一声。


    算是答应他了-


    几日后,到了四月初,清明假期,满城烟雨。


    天未亮的时候,明灿就到淼淼房间照顾他起床洗漱,从柜子里挑了件纯黑的套头毛衣给他穿。


    吃过早饭,太阳刚升起,三人便启程前往郊区的墓园扫墓。


    阴云遮蔽天空,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墓园里又湿又冷,鹅卵石地面覆着一层雨水,池潇牵紧了淼淼的手,免得他不小心脚滑摔跤。


    这一片是私人墓园,环境安静幽雅,苏稚宁的墓碑伫立在玫瑰花丛和其他常绿灌木之间,前后有松柏,碑石很简约,上面只写了她的名字,没有冠以夫家的称谓。


    淼淼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尽管墓园常有人打扫,到处都很干净,他依然麻利地卷起袖子,和爸爸妈妈一起拂拭姥姥的墓碑,清扫刚落下来不久的花瓣和树叶。


    四周清静至极,鸟雀似乎都还没醒来。明灿之所以来得这么早,是因为不想和父亲或是其他明家人撞上。


    其余时候,她可以若无其事地扮演父亲的乖乖女,至少在这一天,她决计不愿意与父亲同行。


    “妈,你才四十三岁就有外孙了。”明灿站在苏稚宁墓前,闲聊似的说,“他名叫淼淼,是世界上最乖的小朋友。”


    淼淼在妈妈身边站得板正,忽然看到一只蜻蜓从墓碑后面飞了过来,翅膀似乎被雨点打湿了,它飞得不高,发出嗡嗡振翅声,好像在说话。


    蜻蜓:「飞啊……飞啊……飞到树顶上去……飞到更高更远的天上去……」


    淼淼仰头看着蜻蜓飞走,又听到妈妈开始介绍爸爸。


    明灿:“妈,这位是淼淼的爸爸池潇,也是我的男朋友,他……是个好人。”


    “……”池潇等了一会儿,“就没了?”


    “好人还不够?”明灿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对我很好的人。”


    “但是,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对我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好。”明灿的声音低了些,“家里现在又发生了一些事,我想,我和他在一起,应该不会……”


    “肯定不会。”池潇牵着明灿的手,笃定地说,“肯定不会过得不好,肯定不会不开心,肯定不会让你后悔。”


    明灿抿唇笑:“你口气挺大的嘛。”


    “在未来岳母面前,当然要有决心。”


    明灿听到“岳母”这个词,手在后面捶了池潇一下。


    他们才谈了几天,他就喊岳母?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没羞没臊的人。


    蜻蜓飞到看不见的地方了,淼淼收回目光,不知瞥见什么,忽然扯了一下明灿的袖子:“妈妈,那个人是不是太姥姥?”


    明灿循势望去,只见清晨的薄雾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黑裙,气质优雅的老人,遥望见明灿和一大一小两个男生站在一起,她的目光也是一愣。


    “灿灿?”


    “姥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明灿的神情还算镇定,来之前她就和池潇还有淼淼讨论过如果不小心碰到熟人该怎么应对,其中碰到姥姥的概率最大,因为母亲和姥爷相继去世后,姥姥就搬到埋葬了丈夫和女儿的墓园附近的山庄居住,老人一向起得早,清明节这天,她有可能一大早就步行来到墓园看望逝去的亲人,这就很容易和明灿他们撞上。


    十几年后姥姥还健在,淼淼认识她,这对明灿而言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灿和姥姥很亲,但是她还是决定向姥姥隐藏淼淼的身份。最近这段时间,她和池潇都有预感,淼淼有朝一日可能会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世界,到时候难过的只有他们就足够了,不要让老人也体验亲人离开的感伤。


    明灿向姥姥介绍淼淼,没提姓氏,说是池潇的弟弟。


    至于池潇……


    赵晏如年近古稀,鬓染白霜,眼睛却清澈如青年。她仔细地上下打量池潇,含笑点头:“是灿灿的对象吧?真是好模样。”


    又看淼淼:“兄弟俩长得真像。”


    小男孩帅气又可爱,赵晏如越瞧越亲切,牵起淼淼的手说:“晚点要不要去姥姥那儿玩?”


    淼淼不得已把“太”字去掉,跟着爸爸妈妈喊她姥姥:“好的呀,谢谢姥姥!”


    明灿母亲那边的亲人,和明家那边的亲人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赵晏如亲切平和,相处起来叫人如沐春风,让池潇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乐汀老师家见过的苏稚宁。


    她的女儿明灿脾气那样火爆,像一枚威力十足的小炸弹,她却截然相反,温和柔软到骨子里。正是有这样的妈妈,才能宠出明灿那样张扬自信的孩子。


    赵晏如没有像明姝那样对池潇审视来审视去的,她觉得孩子谈恋爱是他们的自由,开心最重要,而且几十年来处世识人的经验告诉她,池潇这孩子虽然和明铮一样,帅得有些过头了,但他眼风清正又坦荡,落到明灿身上时又变得分外温柔,一时间好像再也看不到别人。明铮看稚宁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专注和缱绻。


    明灿三人跟着赵晏如到姥爷墓前也祭扫了一遍,天色总算亮些,太阳的光芒似要穿云而出,赵晏如带着他们步行来到她的山庄别墅。


    苏稚宁生前多才多艺,会很多种乐器,最出彩的则是画作,是北城小有名气的画家。赵晏如的别墅里有一条长廊,挂满了女儿的画作,明灿每次来姥姥这儿,都要在那里流连很久。


    今天也不例外。


    长廊里挂的画多是色彩明快、立意活泼的作品,池潇和淼淼跟着她一起参观,走到一幅色调暖黄的水彩画前,明灿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


    画上的景色有些眼熟。


    高大蓊郁的树木围绕着一个儿童活动中心,暖融融的余晖温柔地包裹着天与地,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面对面赤脚蹲在儿童活动中心的沙坑里头,似乎正在用沙子堆城堡。


    男孩子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女孩子穿着粉色的蓬蓬纱公主裙,明灿记得自己小时候似乎有一条这样的裙子。


    “有点像我以前住的小区里的儿童活动中心。”池潇站在旁边,忽然说道,“你那天穿的,好像就是这条裙子。”


    明灿立刻意识到他说的那天是哪天。


    这些年来,她在这幅画跟前走过无数次,直到今天,才发现画上的两个小朋友可能就是她和池潇。


    没猜错的话,画的应该是他们初识那天,一起堆沙子的场景。


    乐汀老师说过,那天她和苏稚宁找到他俩之后,笑着在旁边围观他俩玩了很久。想必就是在那个时候,妈妈心里产生了画作的灵感。


    明灿和池潇对视了一眼,一种奇妙的宿命感在心中无限蔓延。


    “茶泡好了,你们还想吃点什么吗?”赵晏如从客厅走过来,“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姥姥,这幅画……”明灿深吸了一口气,对赵晏如说道,“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可以。”赵晏如道,“你妈妈的东西,本来都是你的,只是先在我这儿放着而已。”


    茶水在茶桌上滚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赵晏如没有细看那画,招招手让孩子们跟她去喝茶吃东西。


    明灿往前迈了几步,低头发现淼淼没有跟过来,还站在那幅画下面呆呆地望着。


    她走回去,弯腰牵起淼淼的小手:“宝宝在看什么呀?”


    “又是这幅画。”淼淼指了指墙上的画,“好神奇啊。”


    明灿不明所以:“什么好神奇?”


    淼淼回忆了一下,认真地说:“妈妈,我来到这里的前几天,也和你一起去看望了太姥姥。”


    明灿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这里”指的是“这个世界”,后半句的“你”指的是原来世界的妈妈。


    意思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几天,曾经和那个世界的明灿一起来看望了太姥姥。


    “然后呢?”


    “那天。”淼淼望着墙面上的画,说,“你也问太姥姥要走了这幅画。”


    第92章 玩我


    姥姥走在前头带路, 池潇回头望见明灿和淼淼停在那幅画前不知在说什么,没跟过来。他犹豫了下,决定先跟着姥姥出去, 免得老人家白跑一趟。


    “我爱喝红茶, 你尝尝, 这是焙透了的正岩肉桂, 温补。”赵晏如亲自给池潇斟了一盏茶,“灿灿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谢谢姥姥。”池潇双手接过茶盏,拿到唇边抿了一口, “好香。”


    赵晏如瞅着他笑, 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实诚、干净, 不像豪门富室淫浸出的那些纨绔。


    不一会儿,明灿牵着淼淼走出来,在池潇身边坐下。


    池潇见她神情有些恍惚,低声问:“怎么了吗?”


    明灿拿起属于她的那杯茶,暖热的温度透过茶盏熨在手心。她凑近他, 低声说:“淼淼刚才告诉我,未来的那个我, 也把刚才那幅画要走了。”


    池潇怔住,半天才说:“巧合吗?”


    “可能吧。”明灿说,“但是,这里挂了几十幅画, 怎么那么巧, 她也拿走那一幅呢?”


    年轻版的本人就坐在这里,池潇不必揣测那个明灿是怎么想的, 直接问她:“你觉得呢?”


    明灿盯着红褐色的茶水,水面映出她的倒影, 她凝视自己的眼睛片刻,轻声说:“我觉得,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小时候的事情,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她的心情和我现在的心情有点像,才会想要把画带走。”


    池潇眨了眨眼睛,问:“你现在什么心情?”


    “我……”明灿瞄了眼坐在对面,正含笑看着他俩嘀嘀咕咕的姥姥,忍不住脸一热,嘴硬道,“我讨厌你。”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暖意沁入脾胃,全身都活泛了。


    十几年后的她和池潇的关系,似乎并不是无解的。尽管他们在淼淼的描述里是一对十分生疏的夫妻,但是,夫妻到底是夫妻,只要不分手,未来日久天长,总有一天会走到一起的。


    也许未来的她从姥姥那儿带走那幅画,就是冰雪消融的契机。


    将近午时,阴雨彻底停歇了。


    明灿站在落地窗边,望着窗外草木葳蕤的院子。


    赵晏如走到她身边:“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出去玩?”


    她用下巴指了指院子里的池潇和淼淼,两人弯腰站在一颗香樟树下,不知道在观察地上的什么。


    “他们在研究虫子。”明灿一脸无语地说,“我就不去了。”


    赵晏如笑了笑,和明灿一起望着窗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今天才认识池潇,不好对他的人品作风下定论,不过,有一个优点是毋庸置疑的:“小池很会带孩子嘛。”


    明灿听完,会心地翘起了唇角:“是吧。”


    漫长的细雨方才停歇,每片树叶都是一个微小的池塘,恰逢一阵风刮过,在无数个小池塘噼里啪啦地落雨之前,池潇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淼淼的脑袋。


    水珠很快砸湿了手背,他抬头望了眼密密层层的树冠,默默地把淼淼领到空旷一点的地方玩。


    午后,三人准备离开了,赵晏如一直送他们到停车的地方。


    明灿怀里抱着画,池潇手上也拎着赵晏如硬塞过来的茶叶和点心,淼淼牵不了爸爸妈妈的手,就牵着太姥姥,一路上都在分享刚才研究虫子的发现。


    赵晏如越看这孩子越像明灿小时候。或许漂亮的小朋友儿时都是一个模样,她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让淼淼以后有空多来她这儿玩。


    “我会经常来的!”走到车子旁边,淼淼挥手和赵晏如告别,“太姥姥,你也要身体健康,活到八百岁!”


    赵晏如乐不可□□我岂不是变成老妖精了?”


    目送孩子们上了车,在苍翠山色中渐渐远去,赵晏如才反应过来,刚才淼淼喊的好像是太姥姥。


    不知为何,她第一时间竟然觉得这个称谓很合适。


    又过了一会儿,走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拿出手机照了照脸。


    明年才七十,就被五六岁的小朋友叫了太姥姥,看来最近有必要再去做一次除皱项目了-


    明灿的生物钟十分稳定,早晨一般都会在闹钟响之前就醒来,尤其当次日的工作任务比较重时,她会习惯性醒得更早。


    这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明灿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帘紧闭的房间难辨晨昏,她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在脑中过了一遍今天的日程——


    七点半送淼淼上学,八点开始四节课,中午学生会值班,下午两节课,课后去学院团委开会,傍晚参加创业大赛初轮评审,要上台演讲,晚上还有选修课……


    今天的日程过完,明灿瞬间清醒了,睡意全无。


    她正侧躺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才发现怀里紧紧抱着某个人的胳膊,两条腿也蜷起来,夹住了他的手。


    黑暗中,男人仰面平坦,呼吸规律匀长,除了胳膊被她抱着,其余的身体部位都离她有一定距离。


    又是这样。


    自从让池潇住进主卧,明灿几乎每天醒来都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之前就听淼淼说过,爸爸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觉,睡着之后他就变得冷冰冰的,完全不理人,更不会主动抱他。明灿还想着,既然是池潇主动要求和她一起睡觉,那他多少会变得热情一点,没想到还是这个鬼样子,每天晚上都只有她单方面地缠着他,好像抱着一具漠然的尸体。


    闹钟还没响,明灿不急着起床,没好气地凑到池潇耳边喊了他一声:“喂,姓池的。”


    “……”


    “你抱我一下会死?”


    池潇眼皮动了动,显然是被她吵醒了,启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一瞬,他抽出贴在明灿怀里的胳膊,绕到她腰后,猛地将她整个人搂了过来,结实地撞上他胸膛。


    明灿脸贴在他心口,心满意足地埋了埋弹性十足的胸肌,唇角翘起来,贴着他的心脏细声细气地说:“我今天早上想喝热牛奶,配牛排吧,五分熟,你再给我做一杯水果燕麦酸奶杯,我带去学校吃……你听见了吗?”


    “……嗯。”


    她说那么长一句,他就回答一个字,明灿严重怀疑他根本没在听:“那你复述一遍。”


    “……”


    回应她的只有沉稳的呼吸声。


    “喂!”她推他。


    “嗯……”


    “嗯什么啊你?”


    就着昏暗的光线,明灿看见池潇甚至把头往远离她的方向偏了一丢丢,这就不是单纯睡不醒的问题了,这简直是有起床气啊。


    难以置信,一个白天根本没脾气,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介意的人,睡着了竟然会搞冷暴力。


    明灿又气又好笑,眯着眼盯着他冷淡又欠揍的脸,心下不由得冒出坏水,水蛇似的手往下滑去,把握住他。


    几乎在同一时间,池潇睁开了眼。


    他眉心微蹙,眼皮折出深而长的褶皱,往下是一双幽暗的眸子,在昏昧无光的房间里,像是纯黑色,属于夜行野兽的眼睛,捕获住她。


    “醒了?”明灿得逞地冲他笑了下。


    池潇喘了口气,声音很哑:“热牛奶,牛排五分熟,水果燕麦酸奶杯。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明灿愣了愣,撇嘴:“那你刚才干嘛不说?我看你就是懒得理我。”


    池潇:“没这回事。”


    醒了之后的他连自己有起床气都不认。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明灿已经出手了,就这么收回,显得她像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总之,你的陪睡服务,我不太满意。”明灿脸烫得要爆炸,强压下忸怩,抓了一下他,轻佻地说,“小潇潇比你听话。”


    说完她就要松手,谁知手腕忽然被攥住,不让她离开,紧接着池潇身子侧过来倾向她,连带着环在她身后的手臂一起将她压制得牢牢的,头低下来在她唇上亲了两下,哑声问:“小?”


    明灿心跳如擂鼓,忙不迭把脸别开,嘴硬道:“不然叫什么?”


    话落,搂着她的修长臂膀忽然收得更紧,掌心绕过来扪在她心上,汇拢住。


    下一瞬,那事物立刻变得更过分,明灿的数学脑下意识地估算数据,可谓是龙骧虎峙。


    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努力才没有落荒而逃,眼尾浮上一抹狡黠,手指蜷着,掌控着,装得漫不经心,好像在菜市场挑选瓜果。


    沉重的呼吸声错落喷洒在她耳廓,男人眉心的褶皱更深,终于流露出无法忍耐的样子,沉沉地凝视她眼睛:“动作快点。”


    明灿“哦”了声,心说走马观花可挑不到好货,于是故意变得更慢更细致,弹棉花似的,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多时,男人宽大而滚烫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握紧了,带着她像攥住缰绳,粗粝的绳索束缚着世上最野最擅颠簸的一匹马,非竭尽全力不能将他驯服。


    “知道该怎么玩儿了吗?”男人嗓音低哑,倒是很有物化自己的兴致,“这样是不是更好玩?”


    明灿低着头,脸埋在池潇怀里,一时间搞不懂到底谁才是主导。


    无良商家,简直是强买强卖。


    ……


    大半天过去,B大一间报告厅里,明灿坐在参赛选手席位等候上台发言,目光不自觉落到手上,下意识觉得掌心还是很红,那一层薄薄的血色好像怎么也褪不掉。


    疯了我。


    身在明光赫赫的公共场合,竟然还在想那档子事。


    明灿拍了拍脸蛋,并不觉得羞耻,只是痛恨男人能够肆无忌惮地侵占她的大脑,真是被拿捏了。


    今天早晨,因为一直忘不掉玩儿男人的感觉,她干脆给池潇改了个新备注,对冲一下。


    这会儿手机震起来,明灿看见新消息——


    不好玩:【晚点回家吃饭吗?】


    这名字怎么这么招笑……


    明灿揉了揉唇角,打字回复:【你们吃吧,我晚上还有课】


    不好玩:【好】


    不好玩:【比赛加油】


    日月火山:【小小初赛,不在话下】


    放下手机,十几分钟后,轮到他们团队上台介绍项目了。


    明灿是主讲人,一袭修身的薄荷绿西装裙勾勒出纤细高挑的身材,刚走上讲台便吸引了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先进工业制造”这一创业赛道的参赛队伍很多,前面十几个项目落脚点都不大,明灿这个项目一上来就拿亿级别的工厂做改造案例,评委一开始听得头大,以为是闹着玩,但很快,看到这个团队拥有的技术专利,紧接着又听明灿讲到公司起步阶段的发展计划和融资计划,非常详尽且高瞻远瞩,不仅不是闹着玩,简直比B大创业孵化园里的大部分公司都要规范,评委们顿时正襟危坐起来,手里的创业计划书哗哗哗地翻动,看得很勤。


    与此同时,报告厅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慢悠悠地落了座。


    “不是让我见明灿吗?”年长的男人沉声道,“来这里干什么?”


    池潇转眸望向报告厅讲台:“她就在那里。”


    池延鹏循势望去,只见讲台上站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少女,比五官更抓眼的是她的气质,无比的自信、干练,正面向评委侃侃而谈,有逻辑、有主次,更有胆识地介绍着她的参赛项目。


    池延鹏原以为的会面,是面对面地,坐在某个安静的餐厅里。


    他今天特地抽出时间来到大学城,没想到竟是被这小子骗来,坐在成百上千的观众中,仰望他的心上人在讲台上发光发亮。


    “您可以听一下她的项目。”池潇说,“挺有远见的。”


    池延鹏没回话。


    走进报告厅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听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讲台上的女孩是谁,单纯因为她所推介的项目有勇气也有意思,让他眼前一亮。


    商海沉浮多年,池延鹏看创业项目的眼光非常准。很多创业公司,只要在技术、资源、经营头脑这三点上面拥有一到两点,就能做出不错的成绩。但是明灿这个项目不一样,各项成本都很大,不仅需要技术、资源和经营头脑,主创人员还需要极强的魄力和耐心,才有成功的可能。


    “有点幼稚。”池延鹏给出评价,“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


    “您觉得哪儿幼稚了?”池潇问。


    “很多。”池延鹏说,“最主要的一点,前期投入会很大,资本哪里来?”


    “她自己有钱,加上学校的扶持,其他资本的天使投资。”池潇说,“我应该也会投资。”


    池延鹏不屑一顾:“你有多少钱?”


    “我没有多少钱。”池潇说,“但我会尽可能帮她。”


    听到这儿,池延鹏忽然沉默了。


    他意识到池潇今天叫他来这里,不止是为了让他看到明灿有多出色,希望他能收回之前关于联姻的那些条件,让明灿自由地发展她自己的事业,还想要告诉他,他不仅在精神上支持他的女朋友,经济上也会尽一切可能扶持她的事业。


    池潇现在什么身份?他是池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未来会拥有星驰集团的一切,所以,他说他会尽可能帮她,指的并不只是他现在拥有的那三瓜两枣,还包括他未来拥有的整个池家的资源。


    明灿的这个项目,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池延鹏听了这么久,渐渐发现,她的目标可能是整顿整个明氏的工业系统,然后由此上位,和她的大伯二伯争夺明氏掌权人的位置。


    “有点意思。”池延鹏摸了摸下巴,唇边露出笑意,眼眸却变得更加深沉,“但是,我凭什么要承担这个风险?”


    一旦联姻落成,池家出手帮助明灿,可不仅仅是帮她创业,而是投资她成为明氏家主。这可比他现在和明铮合作的生意,要耗费的成本大得多得多,风险也高得多得多。


    顿了顿,池延鹏接着说道:“比起投资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成为明氏家主,我更倾向于逼你放弃这场联姻。”


    第93章 谈判


    池潇闻言反应不大, 像是早就料到池延鹏会这么说。


    池家如今的辉煌成就都是父亲打拼下来的,而池潇只不过是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继承人,凭借与父亲的血脉联系, 才有幸能够继承这偌大的家业。所以, 他凭什么要求父亲拿他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富, 投注进明家这个一看就是个无底洞的夺权纷争中?光凭这份深浅难料的父子情谊吗?


    与明家的这场联姻, 本就是池潇用父子关系胁迫父亲才得到的,他现在还想让父亲允许明灿发展她自己的事业,甚至让整个池家给明灿做背书, 就必须拿出能够真正能说服他的东西。


    池延鹏之前之所以希望明灿婚后不要插手明家的事儿, 也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对明家的未来都不看好, 所以不希望儿媳妇继续蹚这趟浑水。


    自从进入报告厅后,池潇一直在观察池延鹏,发现他对明灿的项目似乎挺感兴趣,也对明灿的才华有了新的认识,这或许能让他产生一些改观, 但还不够。


    池潇正色道:“爸,我知道您觉得这场联姻风险太大, 毕竟家里的一切都是您的,我不该仗着是您的孩子就挥霍您的资产。所以,我想说的是,希望您给我一些时间, 让我证明我不是只能吃您的老本, 也能给池家创造新的财富。”


    池延鹏扬眉:“你也要创业?”


    “嗯。”池潇说话很谦虚,“算不上创业, 就是在集团现有技术基础上,做一点新的东西。”


    池延鹏:“哪一方面?”


    “大模型。”池潇说道, “现在国内还没什么风声,但是美国很多高新企业和高校都在研究了。我猜测,不出十年,大模型会变成大势所趋,甚至席卷每一个行业。”


    池延鹏摸了摸下巴:“你接着说。”


    池潇:“我研究生应该也会做这块,还可以通过A大的平台为公司吸纳人才。这个项目一旦做起来收效是指数型的,如果您也觉得有前景,可以多给我投点钱。”


    “……”池延鹏蓦地沉默了下。


    这小子从小闷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鸡贼,不是要他给他女朋友投资,就是给他自己投资。


    “我会考虑的。”池延鹏说,“然后呢?”


    池潇:“您给我几年的时间,到研究生毕业之后,如果我做起来了,也就证明我是有能力为公司扩大财富的。我和明灿本来就打算研究生毕业之后再结婚,到时候我们池家再为明灿站队,如果出现了任何风险,我会担着。”


    池延鹏捋了一下逻辑。也就是说,最近几年他不用管明家的事儿,要投资的话只投资他自己的儿子,如果池潇赚了钱,证明了他的能力,那么今后他扶持明灿上位所需要的资本就不用全由他这个老父亲拿了,就算全部亏掉,也让他相信了池潇有能力赚回来,败家的风险降得很低。


    明灿那丫头的年纪本来就小,创业项目的时间周期也比较长,她要在明氏上位也不是这几年的事儿,池潇算是打了个时间差,通过他自己的努力,为未来的这场联姻补足合作资本。


    池延鹏不着痕迹地瞥了池潇一眼。这个从小到大不争不抢、对财富权力毫不在意的男孩,几个月前宁愿放弃继承人身份也要和明灿在一起,现在却是一脸沉稳,有来有回地和他这个父亲谈生意。


    不论他的目标是什么,池延鹏能从他那双漠然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野心,已经感到非常欣慰。


    父子俩默契地都没有说起如果池潇失败了会怎么办。


    如若失败,自然就失去一切谈判资本。但是池延鹏不觉得他会失败,他的嗅觉一向很灵敏,无论看项目,还是看人。


    男人威严的目光投向讲台上。明灿已经介绍完项目,正在答辩,头脑清晰、有根有底地回答着评委们提出的近乎刁难的问题。


    “可以。”池延鹏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了这场交易,接着又问池潇,“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池潇今天谈的虽然都是未来的事儿,不过这场谈判落定,也是为了解决现在的一些麻烦。


    “只需要您的几句话。”


    池潇凑近父亲耳边,低语了一会儿。


    “……”池延鹏听罢,脸色蓦地阴沉下来,“你干脆入赘算了。”


    池潇:“……”


    明灿的演讲结束,观众席角落,池延鹏扯了扯领带,没好气地从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出了报告厅。


    池潇望了眼讲台方向,见明灿被队友们团团围住,便不再多看,追着父亲走了出去。


    刚才池潇低声说的请求,池延鹏只是黑着脸骂了他,倒也没有直言驳斥。


    父子俩一径走到了室外。


    天色擦黑,校道上的行人和自行车络绎不绝,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B大建筑古色古香,在日暮之下,浓厚的古韵和热烈的青春碰撞在一块,迸发出强有力的生机。


    池延鹏走到路边,瞭望着远方的云霞,神色渐渐舒缓下来,对池潇说:“找个地方吃饭?”


    池潇看了眼时间,忽然说道:“听说您前阵子在国外出差,应该挺久没回家吃饭了?今天您就回去陪陪阿珩阿玥吧。”


    池延鹏闻言一愣,点了点头,又问:“你呢?”


    池潇:“我还有点事儿。”


    我的家里,也有一个小娃娃在等我一起吃饭。


    他率先走到车子旁边,为父亲打开了后座车门。


    池延鹏不再说什么,沉默地坐进车里。


    车子很快启动,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车后。


    少年站在路牙子上,一张与父亲有几分像的脸庞被夕阳映得金红。


    他是那样高大挺拔,让人几乎不会去回想,他曾经也是个独自一人就吃不进去饭的小娃娃-


    步入四月,气温回暖得很快,明灿在阳台上种的花也一盆接一盆地开了,蔷薇树盛放一片,姹紫嫣红。


    某日,两人下午都没看,一道去学校早早接淼淼回了家。


    池潇和明灿说了与父亲谈判的结果,效率极高,一下子解决了两件事,一是他们不必一毕业就结婚,二是明灿可以自由创业,前几年全靠她自己,等到他们结婚之后,如果池潇在集团里混到一席之地了,池家的资本才会入场。


    “本来也没想靠你们家。”明灿说道,“不过,有钱不用是傻子,你可要加油呀,淼淼爸爸。”


    她一边说,一边勾着池潇手臂黏糊糊地靠着他,说是一起来阳台浇花,结果活儿全池潇一个人干,她就负责当他的手部挂件,走哪儿跟哪儿,顺便逗逗小孩。


    “喂,那边那个小朋友。”明灿看淼淼蹲在一盆发财树下边,刨了半天土了,她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干什么呢?”


    淼淼肩膀抖动着,不知道是没听见她说话,还是不敢回答。


    明灿丢下池潇,走到淼淼旁边一看,顿时傻了眼。


    “这是……什么……”


    “是蚯蚓。”淼淼面前的地上摆着他的铅笔盒,里头缠绕着一大坨蠕动的软体动物,他小心翼翼地对明灿说,“它们嫌学校里的土太干了,我想着家里盆栽的土好像挺湿的,就把它们都带回来了。”


    “……”明灿两眼发黑,“你上哪弄来这么多?”


    “挖的呀。”淼淼说,“爸爸告诉我什么样的土里容易挖出蚯蚓,我今天就在学校的小树林里试了试,真的有很多诶!爸爸真厉害!”


    池潇:“……”


    他严重怀疑这孩子故意引导明灿把矛头指向他。


    “时间不早了。”他放下手里的喷壶,“你们玩,我去做饭了。”


    明灿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别想跑。”


    “我没想跑。真的要做饭了……”


    “你去和淼淼说,以后不能带这种东西回家,然后把那些蚯蚓都处理干净。”明灿走进房间,砰的一下拉上阳台推拉门,把他俩关在外面,“弄完了再进来!”


    她真害怕软体动物,光想想就浑身发怵,一边抖鸡皮疙瘩一边往卧室走,清洗根本什么也没碰到的手。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明灿搓了搓胳膊,走过去接起:“姑姑?”


    “哎,是我。”明姝问她,“周末奶奶要过生日,你知道吧?”


    “知道。我会去的。”


    “你之前让我打听的,你爸相亲的事儿,我今天打听到了。”明说说道,“那个叫姜宜初的,上个月一回国就和我们家搭上了,妈挺喜欢她的,已经把她介绍给你爸了,听说周末的生日宴,她也会来。”


    “这么快。”明灿皱起了眉。


    想想也正常,如果是段含烟做主介绍过来的,爷爷奶奶看在池家的面子上,肯定会比较看重这个相亲对象。


    更何况,姜宜初的条件非常好。姜家本就富裕,她前夫死后遗产很大一部分都归了她,更何况她长得漂亮,又比父亲年轻好几岁,只要她愿意,给父亲生个儿子肯定不成问题。


    “我知道了。”明灿沉稳地说,“我会想办法应对的。”


    “你有什么办法?”


    “她在这个时间点突然回国和我爸相亲,肯定不是看上了我爸长得帅。”明灿说,“她和我爸现在还没什么感情,只要让她觉得这场婚姻不值得,她应该就会知难而退。”


    明姝叹气道:“我最近很忙,周末没空回去了,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那么多长辈吗?”


    明灿笑了笑:“姑姑别担心,我不是一个人。”


    撂了电话,明灿带着满脑袋沉重的思绪,来到客厅,看到池潇在阳台上,她走过去打开了阳台门,闷闷地说:“池潇,这周末……”


    才说了几个字,注意到阳台瓷砖地面上可疑的扭动的几截物体,她嗓音发寒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淼淼睁着惊恐的眼睛,跑过来向明灿控诉道:“爸爸好残忍,他把蚯蚓给切了,说这样蚯蚓还能活,但是我明明听见蚯蚓在惨烈地尖叫……”


    “啊——!”明灿也发出了惨烈的尖叫,“你们都离我远点!”


    说完又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阳台推拉门。淼淼呆站在原地,揉了揉耳朵,转身回到池潇面前,鼓着嘴说:“爸爸,你把妈妈吓跑了,蚯蚓也被你弄死了,你真的很坏!”


    “它们没死。”池潇说,“你看,还会动弹呢。”


    “真的吗?”淼淼蹲下来,凑近些,听到蚯蚓蠕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好像在说——


    「人类……是真的……贱……」


    “竟然还活着诶!”淼淼很兴奋,“爸爸,你太厉害了!”


    “还行。”池潇提了提唇角,转眸看向门口,笑意迅速收敛,一只手拎了拎淼淼的卫衣帽子,让他别傻乐了,回头看看。


    淼淼扭头看向阳台门口,只见一柄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明灿手里举着淼淼的仿真加特林,枪口准心在他们父子俩脸上转了转:“说说看,哪个先死?”


    第94章 合奏


    “妈妈, 你饶了我吧!”淼淼立刻做出吓破了胆的样子,两只小短手高高地举起来,做投降状, 腿一软就要给他的亲娘跪下。


    谁知道, 他的膝盖还没有接触地面, 整个人就被后面的池潇给拽了起来。


    “士可杀不可辱。”池潇对淼淼说道, “你怎么能轻易向敌人的枪口屈服?”


    话落,池潇的手伸到淼淼咯吱窝底下,把他高高地举起来, 盾牌似的挡在自己胸前, 对明灿说:“先打这个六岁的。”


    “爸爸!”淼淼疯狂地挣扎扭动, “你怎么可以这样!!!”


    明灿笑得枪都要拿不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真是丧尽天良!”


    她上前一步,把淼淼抱过来,丢在身后,然后立刻举起枪杆, 对着池潇的胸口就是一阵突突突。


    池潇捂着胸口后退两步:“打错人了长官,蚯蚓不是我带回来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不教他他怎么能挖这么多?”明灿把枪口抵到池潇额头,又突突了几下,“快点把阳台收拾干净。”


    “脑壳都被你打爆了,怎么收拾?”


    “……”明灿放下枪, “前几天不是给淼淼买了一套医生玩具吗?除颤仪都有, 等你收拾完了,我让淼淼医生给你急救。”


    池潇:“……”


    明灿总算扬眉吐气, 转身回到客厅,又用枪杆子拍了拍淼淼的屁股, 催他去卫生间洗手。


    淼淼洗手的时候,明灿就站在旁边监督他,小小也跑了进来,绕着两人的脚转圈圈。


    “妈妈。”淼淼一脸乖巧地说,“你害怕蚯蚓的话,我以后再也不带它们回家了,这次是最后一次。”


    明灿敏锐地发现了什么:“最后一次?以前还带回来过?”


    淼淼缩了缩脖子,老实说:“嗯……”


    明灿:“都弄到哪里去了?”


    “放在盆栽里了,但是它们好像水土不服,钻不进土里,然后就被小小吃掉了。”


    明灿低头看了眼正在舔她脚后跟的傻狗:“……”


    这个家她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每次从大学城回到市区的家,好像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这边是过家家一样纯真快乐的童话世界,那边是残酷的勾心斗角的现实,好在这一次,明灿不是一个人面对了。


    刘钟灵今年生日并非整五整十,只请了家人和几个朋友赴宴,就在她常住的别墅里举办。


    众人围坐在一张中式圆桌边,桌子中央是一幅点缀桌花的立体山水画,随着转盘缓慢转动,画作好似也流动起来,赏心悦目。


    明灿和池潇到场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两人都有着极出众的样貌气质,携手出现时,画面堪比时尚红毯,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灿早前和父亲说过她会带池潇一起来,算是明示了他们现在的关系。


    但是,到底是第一次带着男朋友大张旗鼓地出席家庭聚会,明灿免不了感到紧张,在无数道探究视线的追逐下,她缓慢呼吸着,一只手绞紧了裙摆,乖巧落座在父亲身旁。


    池潇代表池家给刘钟灵送了一份生日礼物,是一套宋代官窑瓷器,有市无价。


    第一次正式拜访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刘钟灵笑容满面地接过,余光和丈夫对视一眼,都道这场联姻是稳得不能再稳了。


    除了明灿和堂哥明煜之外,其余明家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池潇。这位低调的池家长子样貌竟然不输年轻时的明铮,有着和他父亲一样沉稳的、不显山露水的性格,行事作风又非常礼貌得体,就连明于彰这样老练古板的人,瞧着池潇也觉得实在是天之骄子,天底下估计再难找到条件这么好的孙婿了。


    明铮看池潇就更满意了,他还记得池潇就是明灿高考的时候在校门口服务候考家长的志愿者,趁着侍应生上菜,他主动敲了敲池潇桌面,问他对他有没有印象。


    池潇沉思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我和您以前是不是在附中见过?”


    你就装吧,你那天最好不是奔着我和我爸去的。


    明灿拿起果汁喝了一口,掩去唇边的笑意。


    目光在圆桌边游走了一圈,明灿很快锁定了一张三十来岁的美丽面容。


    姜宜初,她坐的位置在父亲正对面,想来是奶奶有意安排的。


    紧接着就听奶奶介绍起桌上的生面孔,讲到姜宜初,说是她朋友的女儿,海归,以后要回国发展了,接着又问池潇认不认识她。


    “有点印象。”池潇说,“是段姨的朋友吗?”


    “我是她表姐。”姜宜初笑道,“经常听她提起你,说是特别优秀的一个孩子,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上了。”


    “段姨谬赞了,我只是会考试而已。不如明灿。”


    “明灿也是很优秀的。”姜宜初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明灿身上,“你们两个感情很好呀?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寒暄中,明灿注意到她爸看姜宜初的眼神非常平静,没什么想要接话的欲望,两个人看起来顶多是刚接触的普通朋友。


    发现得早真是太好了。


    明灿再一次感到庆幸,嘴上装作害羞地回答:“我们才刚在一起呢,结婚还远着,至少也要等研究生读完吧。”


    听见明灿的话,明铮突然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又望向坐在她旁边的池潇。


    借着这个机会,池潇直接推翻了池延鹏之前向明铮提出的要求:“我也是这么想的,不急着结婚,发展自身为上。”


    明铮:“你爸也这么说吗?”


    “嗯。”池潇点头,“这也是他的意见。他之前没了解清楚情况,现在改变想法了,太早结婚没有好处,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我能和更强势的妻子联合。”


    此言一出,全场俱静。


    明家内斗不断,明铮是其中最弱的一脉。明灿强势起来意味着什么,她的大伯二伯不能不警惕。


    明灿忽然瞪了池潇一眼:“你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爸对我还不够好吗?”


    “你指的是这个吗?”明铮对池潇说道,“那你大可放心,我的一切都打算留给灿灿,她是我唯一的……”


    “阿铮。”明于彰忽然打断他,“不说这个了,我们吃饭。”


    “对,吃饭。”刘钟灵看到姜宜初的脸色有点不好了,忙不迭提议举杯,“一起碰一个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心照不宣地碰杯,席上的暗流涌动并不能就此退去。


    明灿和池潇在桌底下互相掰手指。


    明灿有些苦恼。她今天的目标就是和池潇搭台唱戏,让明铮当着姜宜初的面说出只把明灿当成唯一的接班人这样的话,可惜被爷爷奶奶打断了。这么多亲人在场,她不能出言不逊,更不可能直白地说我不要爸爸再婚,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池潇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仿佛在安慰她别急。


    “明叔叔。”池潇拿起酒杯敬明铮,把明灿不方便说的话委婉地说了出来,“我刚才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您只有明灿一个孩子,她肯定是您唯一的继承人。”


    明铮:“是这样的。”


    池潇目光看向主座上的两位老人,接着道:“虽然明灿是女生,但女生和男生其实没什么区别。男生只是多了一项约定俗成的冠姓权,能够把姓氏传承下去。这一传统早该摒弃了,我们家也并不执着于这个,所以,以后我和明灿如果结婚生了孩子,都会随母姓,毕竟孩子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


    这就是池潇前些天和父亲谈判结束后耳语的,希望他能答应的事儿。


    当时,池延鹏的脸一下子就臭了。


    明家这群人听见池潇的话,脸色更是五彩斑斓,变幻万千,好像一群清朝人突然乘坐时光机穿越到了新时代。


    没有人怀疑池潇会在这种场合儿戏,他说的话一定代表了池家的意思,这是一份大礼,却又让围坐在圆桌边的人心情各有各的古怪。


    “你说什么?”明于彰简直难以置信,“这是……你们家的意思?”


    “是的,我父亲也没意见。”


    明于彰嘴唇张合了下,苍老的脸上浮现更深的错愕。要知道,这场联姻,池家大可以提一些无理要求,明氏为了抓住这次合作的机会会尽可能地妥协,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上来就让孩子随母姓,在明于彰这个传统思维的人看来,简直就是要入赘的架势。


    就连明灿,也感到吃惊。


    虽然淼淼的名字已经印证了未来她的孩子就是随她姓,但是池潇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件事情,还是让她心头一震,有点被击中了。


    明灿知道,池潇这话,不仅是说给明家人听的,更是说给姜宜初听的。


    姜宜初的脸色彻底僵硬起来。


    明家的传统是女儿不参与权力继承,她这次回国和明铮相亲,就是看中了他和池家联姻后潜力无限,而且明灿身为女儿无法成为父亲的接班人,明老爷子和夫人肯定会逼明铮续娶,这个继任妻子和未来的孩子肯定能拥有明铮大部分的资产。


    但是现在,如果明灿和池潇的孩子随明姓,明于彰可能会妥协,接纳明灿的继承人身份,加上明铮一直很看重这个女儿,到时候明灿势大,焉有继母继子的位置?


    忽然间,她甚至有些庆幸,在还没有和明铮深入交往之前就知晓了这些事。


    看姜宜初的表情,明灿便猜到,她对这场婚姻的期许大打折扣,今后可能要主动远离明家了。


    说到底,她们之间无仇无怨,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在拉扯争斗罢了。


    淼淼的出现就像一张bug一般的预言家牌,改变了很多死结的位置,让它们在新的时间线上变成了活结,明灿和池潇各执绳索一端,互相信任地往外一拽,便能轻松化解。


    宴会厅里的气氛持续低迷着,长辈们闲扯到小朋友的教育问题,明灿的大伯明墨忽然起了兴致,说他的孙女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可以上台表演给太爷爷太奶奶听,调节一下生日会的气氛。


    明灿听见这话,默默地握紧了筷子。


    曾几何时,在家宴中上台表演是她这个最小的孙女的责任。明灿小时候很喜欢小提琴,也喜欢表演给别人看,直到有一天她想找堂哥和她合奏,堂哥却说上台表演节目是女孩子做的事情,他才不要去,明灿才感觉到一丝古怪。


    后来又因为很多事,她产生了更严重的应激反应,最终把小提琴都放弃。每次想起这件事她都觉得很难过,可是又无法说服自己收回满身的刺。


    现在,这个为家人表演的责任落到了她的小侄女身上。


    明希比淼淼小一些,两岁就开始学习钢琴,现在已经能流畅地弹很多曲子了。


    “妈妈,我不想去。”明希扑到母亲膝上,小声说,“我怕弹错。上次弹错了一段,爸爸和爷爷都很不高兴。”


    “没关系,你就弹那首《水边的阿狄丽娜》,昨天在家里弹得很好呀。”


    “我不想嘛……”明希说,“哥哥也会弹,让哥哥去吧。”


    “我不要。”坐在明希身边的小男生说,“我喜欢踢足球,以后就不弹钢琴了。”


    “那我也不弹了。”


    “你胡说什么呢,你明明就很喜欢钢琴。”小男生伸手推了妹妹一下,“快点上去,当心爷爷骂你。”


    明希的眼眶一时间蓄满了泪,却没有放任眼泪流出来,而是在长辈的催促下慢慢地离开妈妈的怀抱。


    小朋友的位置离明灿很近,当明希擦干净眼泪经过她身后时,明灿不知怎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同一时间,池潇也伸手按住了明希的肩膀。


    两人对视一眼,池潇率先开口:“明希今天好像不太舒服,要不我来替她表演吧,我以前也学过钢琴。”


    话落,他从座位上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西服,淡笑道:“好几年没练了,大家别见怪。”


    明灿诧异地看着他,其余人更是神色错愕,


    哪有让客人上台表演节目的道理?


    池潇一副淡然的模样,长腿阔步,径直走到厅子角落的三角钢琴前,调了调座椅高度,坐下。


    他穿一身深色平驳领西装,衬得整个人修挺矜贵,此时松开了袖口的纽扣,转了转手腕,平静地将两只手放在钢琴键上。


    《水边的阿狄丽娜》,耳熟能详的曲子,温柔的琴声流淌进空气里,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褶皱。


    这首曲子没什么难度,即便池潇多年不碰钢琴,也只在一开始有些生硬,很快就熟悉起来,白净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琴声也变得愈发流畅缱绻。


    明灿望着他的侧脸,灯光流转在他眉宇间,像一首只有她才能读懂的情诗。


    忽然间,明灿感觉一直以来包裹着她的心脏的,那个长满了刺的坚硬的壳子,正在慢慢地碎掉。


    她提起裙摆站了起来,离开坐席。


    所有人都被正在弹琴的池潇吸引了目光,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不到一分钟,明灿从侧门回来,径直走到钢琴旁边,停下。


    她颈间夹着一把深琥珀色的小提琴,是她奶奶的藏品。


    下一刻,明灿拉动琴弓,清越悠扬的琴音响起,一瞬间,这首平淡的曲子仿佛注入了灵魂,平静流淌的水面掀起了浪潮。


    池潇抬眸望过去,对上明灿乌黑明亮的眼睛。


    无关人等好似化作了空气,偌大的宴会厅中,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第95章 大方


    池潇上幼儿园的时候, 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妈妈恰好都在,两人像陌生人似的坐在沙发两侧, 手里各拿着一本小册子, 翻看上面由专人汇总的课程介绍和老师资质, 决定要给儿子报什么音乐兴趣班。


    池潇坐在茶几旁边的小板凳上, 手里抓着一个玩具小锤子,哒哒哒地敲桌上的橡皮泥玩,时不时用余光偸觑一下旁边的爸爸妈妈。


    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 三四岁的小朋友培养音乐兴趣就像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江俪沅把小册子拿给池潇看, 指着上面的乐器图片, 问池潇喜欢哪一个。


    池潇看完整本小册子,一个都不感兴趣。


    江俪沅:“既然什么都不喜欢,那就学钢琴吧,大家都学这个。”


    说完又问了下池延鹏的意见,池延鹏没有异议, 于是,池潇连一节体验课都没上, 就直接被父母安排正式开始学钢琴,一周两节课,课后每天都要练两个小时,家里多了一间专属于他的琴房, 巨大的三角钢琴摆在琴房正中, 池潇坐在琴凳上,由于个子太矮了, 要加上高高的辅助器他的脚才能踩到踏板。


    琴房的窗户朝西,外面不远就是小区儿童活动中心, 池潇练琴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小朋友玩闹的声音。他有的时候也很想出去玩,但是他在小区里没有朋友,而且爸爸妈妈也不喜欢贪玩淘气的小孩,所以池潇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练琴,比起一时贪玩带来的开心,他更希望能让爸爸妈妈满意,也许这样他们就会看在他很乖的份上,少吵几句架。


    池潇的钢琴老师是全国知名的青年钢琴家,在他的指导下,池潇学得又快又好,小学还没毕业就考到了演奏级。


    即将升上初中的时候,池潇的钢琴老师递了辞呈,说要出国追寻音乐梦想。


    最后一节钢琴课上,老师给池潇弹了一首他自己编的曲子,然后又问池潇喜欢钢琴吗。


    池潇沉默了很久。


    老师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温和地对他说:“想要在音乐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的人,心里一定怀揣着某种憧憬。可能是对音乐单纯的热爱,可能是为了展现自己,可能是想要获得荣誉,也可能是出于对某个人,比如亲人朋友的感情……只有这样,演奏出的音乐才会有意义。”


    “如果实在对音乐毫无憧憬的话,学到现在就够了,你已经很厉害了。”


    这节课结束后,池潇决定不再学习钢琴。和父亲说过之后,他的反应不大,好像池潇坚持学琴的这些年,也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一晃很多年过去。


    今天晚上,他坐在明家的宴会厅里弹着这首简单的曲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心里似乎对钢琴产生了某种憧憬。


    想要为她伴奏。


    想要站在她的身后,和她一起创造出美妙的声音。


    明灿这时侧对着他,一袭杏色长裙勾勒出高挑纤秾的身材,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小提琴,左手握住琴颈,右手执琴弓行云流水地拉动,柔美与力量在她身上融合,显得那样光芒万丈。


    曲子不长,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明灿轻轻舒了口气,在向观众致意之前,率先回头冲他笑了下。


    宴会厅里响起掌声,池潇像是闻所未闻。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她是带来曙光的太阳,那他就是太阳升起时海面上蒸腾的泡沫,不用再随便逐流,终于也成为了光的一部分-


    回家路上。


    窗外夜已深,明灿坐在副驾,边数着路灯边哼歌,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从下周开始,她想要回到管弦乐团继续拉琴,B大历史上最年轻的提琴首席这个头衔,她是真的舍不得。


    忽然间,明灿想起一事,转头问驾驶座上的池潇:“你爸真的同意孩子跟我姓了?该不会是你先斩后奏吧?”


    关于淼淼的姓氏,明灿一直觉得那是她在婚后辛辛苦苦争取来的,而现在的她和池潇还没结婚,就是两个毛头学生,池延鹏怎么会提前到现在就答应这种事?


    “我和他说过了,他没意见。”池潇漫不经心地隐瞒了父亲听到这个要求之后黢黑的脸色,“我爷爷也是随母姓,所以我爸没有太在意这个。在他眼里,继承人有没有本事,能不能给家族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比姓氏重要得多。”


    明灿点了点头,对这个理念挺赞同的。


    过了会儿,她又问:“你爷爷的爸爸姓什么?”


    池潇:“姓郝。”


    “郝潇。”明灿大笑起来,“哈哈哈,真的好好笑,幸好跟你太奶姓了,哈哈哈……”


    池潇:“……”


    到家时已经过了九点,淼淼由阿姨照顾睡着了。池潇和明灿换掉身上的礼服,悄咪咪溜进淼淼房间,看见小小也在这里睡觉,它看见他们,立刻从窝里兴奋地跑出来,两人对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它保持安静。


    小小听话地没有乱叫唤,围在两人脚边转来转去,披散下来的头发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没了杆子的拖把。


    池潇和明灿一左一右坐在淼淼床边,围观他睡觉。


    “眼睛像你。”明灿盯着淼淼漂亮的小脸蛋说。


    “闭上才像我,睁开像你。”池潇说,“眼珠子跟葡萄似的。”


    淼淼可能在梦里听见了爸爸妈妈的悄悄话,小嘴吧唧吧唧地,好像在回答他们。


    “可爱死了。”明灿摸出手机,怼着淼淼的脸蛋连拍十几张。


    最近一段时间,她和池潇一有空就会溜到淼淼房间里偷看他睡觉,怎么看都不腻味。


    自从淼淼经常做梦梦见另一个世界的场景,明灿和池潇就有预感了,淼淼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是踏上了一场奇妙的旅行,但他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淼淼不能回到真正诞育他的父母身边,那么那个本就不稳固的家庭一定会彻底崩溃了,这肯定不是淼淼想看到的。


    这些想法他们都压在心底,默契地没有在嘴上提。


    “过来。”明灿冲池潇招招手,“拍个合照。”


    他们仨的合照少说也有几百张了,可是明灿还是逮着个机会就拍不停。


    两人凑向熟睡中的淼淼,一左一右亲他的脸蛋,记录下这一瞬间。


    “你把嘴撅起来呀,像这样。”明灿看了照片不满意,亲自演示给池潇看,“可爱一点,别冷冷的。”


    “我没有冷冷的。”


    “你嘴不撅起来就是冷冷的。”


    “……好好好。”


    接着又拍了几张,明灿总算满意,给淼淼掖了掖被角,终于舍得离开这里。


    池潇跟在她身后,边走边拿出手机查看明灿刚发给他的照片。


    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蹭过,他回身将房门轻轻合上,没注意小小跟在他后面悄悄地跑出来了。


    头上的毛太长了,没扎小辫的时候盖下来就会遮住眼睛,小小看不清楚路,好不容易把头发甩开露出眼睛,它就发现自己跟着两个大人来到了另一间更大的房间,房门在身后关上了,它现在出不去。


    小小正准备嚷嚷一声让他们注意到它,突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呆住。


    打、打架了!


    两个大人刚走进房间没几步就扭打在了一起,呼吸的声音变得很重,四肢相互缠抱,嘴巴也在啃咬着对方,打得可太凶了,狗狗看了害怕!


    小小哆哆嗦嗦地在地上乱转,好不容易强压下心里的恐惧跑过去劝架,天上突然掉下黑布,一块又一块蒙到了它的头上,小小吓得“嘤”了一声,身体被好几块香喷喷的布料卷起来,在地上乱滚。


    “什么声音?”池潇从明灿颈间抬首,朝地上看了一眼,小小这会儿恰好滚到床后边去,他什么也没看见,收回目光,轻轻含住了明灿的锁骨,“你叫的?”


    “我才没叫。”明灿踢他,“想听自己叫。”


    她也挺想听,手环过去捏他的肩,有点招摇地逗引着。


    “叫什么?”他忽然松开她,把人转过去,面向窗户,贴着她的背咬她耳朵,“灿灿?”


    明灿:“干嘛叫我……”


    抬眸看见窗户,整面的全景落地窗,窗外是夜色与万家灯火,远眺还能望见车水马龙的街道,点缀着霓虹,所有景致仅被一层薄薄的纱帘遮挡住,透出迷蒙的光影来。


    很快,明灿听到了想听的声音,第一次尝试这样姿态的负距离沟通,身后的人隐忍至极,像是被她折磨,又甘于此等折磨,沉重地用气音诉说她的小心眼,又不是刚认识,怎么不能大方一点。


    大方的结果是她的手抵上了窗户,手指攥紧了纱帘,喉咙溢出的声响盖过了床后边盖在地上的衣服底下的窸窣响动,小小终于摆脱束缚钻了出来,像个炸了毛的拖把头,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激烈声音,它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乌溜溜的小狗眼睛睁圆了,小小的脑袋挂着大大的问号。


    对于狗狗来说,咬来咬去是干架的基本动作,如果不咬人应该就代表不打架了,眼前的两个人类的嘴巴已经离远了,这让小小感觉安心了不少,即便天天帮它梳毛的大个子看起来好像在捅人,它也不觉得这是非常恶劣的行为。


    小小经常跟着小主人睡觉,作息变得非常规律,这会儿它渐渐习惯了屋子里啪啪啪哗啦啦的暴雨声,毛茸茸的狗脑袋摇摇晃晃起来,想睡觉了。


    它趴在一团柔软的丝织物上面,脑袋伏下来,眼皮也往下耷拉,忽然看到两个人中间有亮晶晶的东西飞溅出来,如果它是一只小猫肯定对此很感兴趣,但是它是一只小狗,小狗只对肉骨头感兴趣……


    就在小小要睡着的时候,前方的窗玻璃又传来一声闷响。


    明灿的手再也撑不住,身体和脸都撞了上去,眼睛凑近纱帘能看到清晰的窗外景象,她心脏紧张地收缩,生怕外面的人也会看到屋里的情形。


    小小趴下的脑袋又抬了起来,它不太懂玻璃的原理,只知道那是一层看不见但是碰得着的东西,纱帘后面应该就是那层东西,他们这样子又重又快地撞上去,都撞了多久了,真的不会把玻璃弄坏吗?


    小狗的脑袋装不了太多东西,没一会儿它的心思又被明天要吃什么给占据了,白金色的拖把头埋进柔软的丝绸布料里头,都是浅色系,几乎要融为一体。


    眼皮盖下来的时候,它听见有人在说:“才几点,不急着睡觉……”


    小狗表示它挺急的,脑袋一歪,念着明天的早饭彻底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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