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91(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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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姑苏,满城玉兰花。
芙蓉香榭之中,木窗没有拴在窗棂上,半遮半掩地打开着,从窗户里往外去看,玲玲正坐在回廊之上,双螺髻扎在头顶,像是两只尖尖竖起来的狐狸耳朵。
红绳自她的发髻上垂下,末端挂着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她的脑袋一晃,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入延绵不绝的雨水里。
雨水打落枝头的白玉兰,落在地上,溅起银雨般的蝴蝶。
黑衣少年好似一头灵巧而矫捷的豹子般落地,雨水打落在他白净而秀气的面庞上,又令他高高扎起的马尾也被打湿了。
初夏,人穿的衣裳都不厚实,他的黑色劲装湿哒哒地贴在了身上,显得一把劲腰更细了。
十三幺手里捧着一捧白玉兰,灵巧地钻进了回廊之中,像小狗一样抖一抖身上的水,脸上随即露出笑容,朝玲玲眨了眨眼睛,道:“你瞧!”
玲玲晃了晃头,头上的铃铛“叮咛——”“叮咛——”响个不停,脆脆亮亮的。
她的声音也脆脆亮亮的:“傻子,就非得下雨的时候去摘花么?不怕风寒。”
话虽这么说,语气中却带着笑意。
十三幺满不在乎地说:“我们武人怎么会那么容易一病死了……喏,给你。”
他说着,把一朵半绽半含的玉兰花别在了玲玲的头发里,花瓣轻轻颤动,雨水落入花蕊之中,又渗入了她的发髻里。
玲玲叫道:“啊呀!雨水好凉!……诶,红大爷?”
十三幺“噌!”的一声就扭过头去,整个人立得笔直,出口就是:“大师兄,我……”
他背后哪里有人呢?
玲玲:“噗嗤!”
十三幺很是郁闷,嘟囔着道:“这么大的雨,我还替你摘花儿,你倒好,用大师兄来吓我!真是恩将仇报……”
玲玲吃吃笑道:“是咯,我恩将仇报、我蛮横无理,我是天底下最凶最凶的女孩子,那就罚我……以后再也收不到你的花儿好了!你以后可不要再送我啦!”
十三幺:“…………”
十三幺白净的脸都气红了,鼻头一颤一颤的,瞪着眼睛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玲玲伸手去拧他的鼻子,被十三幺充满嫌弃地躲开了。
玲玲:“啊……红大爷!”
十三幺:“你又来!气死我算啦,我再信你,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大师兄在哪里呢?嗯?大师兄哪里都可能在,就不可能在我身后!”
玲玲:“…………”
玲玲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意味深长了。
十三幺的背后传来一声清清楚楚的讥诮冷哼。
十三幺:“…………”
十三幺背上的寒毛在一瞬间全竖起来了……他僵硬地转身、僵硬地抬头,僵硬地说:“大……大师兄……”
中原一点红双手抱胸,就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瞧着他,上下扫了一眼,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这是讨好女孩儿的样子呗,还能是什么样子呢?
十三幺乖巧的跟个鹌鹑一样,低着头站好。
一点红皱了皱眉,道:“回去洗澡换衣服,小心一病死了。”
十三幺:呆.jpg
诶?等等,大师兄……大师兄这是在关心我么?啊……啊这……我……
十三幺语无伦次,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划来划去,脸都红了,大声道:“是!”
然后就跑走了。
一点红:“…………”
玲玲:“…………”
一点红挑起了眉。
他其实意思是,如果这小子病了,来给罗敷干活儿的人就少了一个……所以他想都不要想!
结果这小子不知道理解成什么了。
算了……不重要。
一点红抬脚进屋。
屋子里没有熏香,有的是东山琵琶的果香。
罗敷松松地织了一条大辫子,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姜黄短衫,下身穿了条黑缎子的裤子,裤腿很宽松。
罗敷不会打版,不过她是一家连锁绸缎庄的老板,店里还做成衣生意,只要她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自然会有人来帮她打版设计的。
这条裤子的版型,与后世的阔腿裤十分类似,上窄下宽,裤腿宽松,走起路来能一甩一甩,上身再搭圆领的短衫子来穿,在镜子面前一照,还真的让罗敷有种回到现代、准备逛街的感觉。
居家来穿十分合适,出门穿也不是不行……罗敷已预备着打算带货啦!
她现在是姑苏的招牌,无论是武功还是样貌,都可称“天下第一”,自她一招胜过木道人后,“天下第一”这个名头就已被扣在了她的头上……连绸缎庄的生意都起死回生了!
钱和笑得合不拢嘴,整天跟喝了假酒似得。
啊这……
总而言之,有罗敷带货,今年这一种裤子恐怕是不愁卖的,正好,穿着又很飒爽,也适合侠女行走江湖之用。
而且还很舒服。
此刻,罗敷正懒洋洋地,像是一滩猫一样瘫在凉席上,身边还有一只和她瘫得一样开的荆无命。两个人中间放了一碗铺了一层枇杷肉的冰碗,罗敷自己吃一口,给荆无命喂一口,然后继续瘫平,看起来要舒服得化掉了。
一点红:“…………”
这样子真的不像天下第一。
罗敷眯着眼:“红哥…………”
一点红道:“有人给你下了战帖。”
罗敷懒洋洋:“什么人?”
一点红把那张帖子扔过来,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挑了一挑眉,冷漠地道:“找死的人。”
罗敷把战帖打开,瞧了一眼那落款,果然不认得。
战帖的语气相当之轻狂傲气,直言是为了挑战天下第一而来的,又有许多轻佻的用词,讥讽了她和荆无命,一看就是专门写来激怒她的。
这就是成名的烦恼。
一个人的头上倘若带上了“天下第一”的名头,那么,就一定会有很多人跃跃欲试地想要挑战,一入江湖深似海,一旦进了江湖,再想要远离这些纷争,那可就不容易了。
不过还好,罗敷精力旺盛、且酷爱上蹿下跳,她远离什么纷争,她根本就是纷争本身!
一点红看她根本就是乐在其中!
她因酷爱惹事,又联合了诸多武林门派,从南到北,她的朋友众多,又有着公主名号,与官府也好说话。近来,已有许多门派有归附之意,寻求罗园庇护。
江湖上,是没有什么正式的“武林盟主”名号的。
但是罗敷现在的地位、势力、武功,人脉来说,足可形成一呼百应之势,已是事实上的“武林盟主”了。
拜她所赐,一点红的工作量急剧增加……他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往死了用自己的十二个大冤种师弟。
不过,对于这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阿猫阿狗,罗敷根本不屑用正眼来瞧的。
荆无命瞧见了那封战帖,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问:“这人在哪里?”
他忽然从一滩不知所谓、奇奇怪怪的猫饼变成了一条阴暗恶毒、嘶嘶嘶嘶的毒蛇,看起来对这件事十分热衷。
对杀人的事情上,荆无命一向都很热衷、不肯落于人后的。
罗敷是他的爱好,杀人也是他的爱好,一直到现在,他还惦记着要把郭嵩阳片成嵩阳烤鸭,幸好幸好,郭嵩阳不知道,也没碰上过他。
最近,他的爪子显然又开始痒了。
一点红道:“园外。”
荆无命道:“我去。”
一点红挑眉,道:“问她。”
一般来说,面对这种上门挑战的人,罗敷是不会自己亲自出手的,不过,指定谁去应战,也是有讲究的——如果让曲无容去,那么对方还是可以全须全尾的回去的。
如果让荆无命去——好了,你死了。
罗敷道:“好吧,少爷帮我教训他!”
荆无命舔了舔嘴唇,又说:“你看着我杀。”
罗敷:“好叭……真拿你没办法。”
玲玲探进头来,道:“那我去做枇杷百合银耳汤来,回来给姑娘泄泄火咯。”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我可没火气,你荆少爷的火气才大呢。”
荆无命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喝。”
玲玲吐了吐舌头,跑去小厨房了。
晚上,她打算做炒三虾。
延绵不绝的雨季中,河虾也静悄悄地肥了,腹部抱籽、头产卵黄,所谓“三虾”,指的就是虾仁、虾脑和虾籽。
想到过猪油炒的虾籽的香味,玲玲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又在心里想:可是剥虾真的好麻烦……要不要让十三幺来一起帮我呢?他肯定会觉得很繁琐吧……
转念一想,又心道:哼,他敢不来试试看!
说起来,玲玲昨晚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没遇到姑娘,还跟着林小姐。
后来,那个叫李寻欢的男人找上门来,林小姐留下她给李寻欢送信,自己提前走掉了。
再后来,她死掉了,李寻欢拜托一个姓吕的男人去杀林小姐,她带着那个男人去了,林小姐教唆那个男人杀掉了自己。
醒来的时候,玲玲有点恍惚,总觉得梦里的事真实得像是发生过一样。
她晃了晃头,瞧见了放在枕头旁边的铃铛——这是十三幺送给她的。
什么嘛,果然是个梦!
好可怕的噩梦,真是讨厌死了!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留下了满城的潮湿玉兰香气,也将血水冲得无影无踪。
罗敷和荆无命又慢悠悠地回来了。
荆无命一脸死气沉沉——这个下战帖的人,本事要是有口气一半大的话,也不至于让他在比武的时候想打哈欠。
最终,罗敷还是没让他杀死那个人,只是把他废到不能再废。这一场比武在罗园门口进行,瞧着他公开使用酷刑的人并不少,这一战过后,敢来罗园送战帖的人,应该可以少一大半。
好叫世人知道,想踩着罗敷的头来获取自己的名声,会收获什么样的下场!
荆无命:“无趣。”
罗敷斜了他一眼,道:“坏东西,你的手又痒啦?”
荆无命眯了眯眼,点了点头,道:“郭嵩阳……”
罗敷赶紧:“不可以!”
陆小凤倒吊着探出一颗头来,道:“什么不可以?”
罗敷:“…………”
罗敷:“你不要装吊死鬼吓人……不对,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哼,不请自来,我说了要你来么?滚滚滚!”
陆小凤“哎哟哟”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好好好,我滚我滚,哎呀……好不容易想请人吃个三虾宴,人家不领情呢!那没法子啦,只好我自己一个人吃得撑破肚皮算啦……”
罗敷立刻变脸:“什么……三虾宴!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叉腰,相当膨胀:“来,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罗敷不怀好意:“陆姐姐~”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气得跳起来了。
——自幽灵山庄一案结束也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对陆小凤来说,阴影还远远没有过去。
首先,《陆小凤和他的一百零八个男人》这种书摊他已经不知道掀翻多少个了;其次,他现在喜欢哪个姑娘,人家姑娘上来就是一句亲热的“姐妹”,根本不想和他贴贴;最后,以上这些都不太要紧,最致命的是……
最致命的是,陆小凤突然发现,这个江湖上居然真的有很多很多的“表哥”,都想找他贴贴,简直跟夏天的蚊子一样根本赶不走啊!他已经不知道解释过多少回他不是,他真的只是为了正义而已……
对方:是是是,为了正义~
对方:抛媚眼.jpg
陆小凤:“…………”
陆小凤:迎风流泪.jpg
以及,他还真的发现了一个应该没人发现的冷知识——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之中,被耕的地比耕地的牛要多得多……好吧,最起码他不必担心哪天起来自己变成被耕过的地了。
陆小凤瞧着罗敷不怀好意的笑容,感觉自己内心最痛的那个点被毫不留情地戳中了。
罗敷哈哈大笑。
陆小凤捂着脑袋痛苦晃头。
就因为这个,陆小凤黯然伤神,准备在罗园里阴暗一整年,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当然啦,河虾上市的季节可以不阴暗,要出门吃。
螃蟹上市的季节也可以不阴暗,茭白、杨梅、黄鳝、莲子、莲藕、银鱼上市的季节都可以不阴暗!
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陆小凤:握拳.jpg
拉着荆无命和陆小凤,罗敷继续慢悠悠回屋,路上,一身白衣的曲无容飘了过来,向她说明最近的事情。
豹姬想邀她见面,地点就在白云城。
叶孤鸿来信,告知了她叶雪的后续——了解了整件事后,叶雪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更不知道怎么面对杀死父亲的罗敷,她只是做出了不会复仇的承诺。
神龙帮和凤尾帮的两个老大,武维扬与云从龙,他们终于决定要真正的结拜为异姓兄弟,送来请帖,请罗敷前去见证,时间再今年的八月。
枯梅大师要退位了,华山派的门户由高亚男执掌,继任仪式在今年的九月。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十月要过寿了,八十岁整寿,也向罗敷发出了请帖。随着请帖送来的,还有火凤凰金灵芝的信,她在信里抱怨了追杀陆小凤这么有趣的事情居然不带她玩儿……以及话锋一转,请罗敷一定要来万福万寿园玩!
楚留香又回到了自己的小船上,他们约定今年过年的时候再见。
花满楼从百花楼里送来了两盆新鲜的芙蓉花儿,就放在芙蓉香榭的堂屋里,满室花香。
路小佳快一岁了,已经开始学会站立,嘴巴里咿呀学语,发出“妈妈”的音节,并对着荆无命叫出来了。
荆无命:“…………”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盯着浑身奶味的一岁小宝宝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很想上去咬他一口,最后控制住了,只是伸手捏住了路小佳宝宝的脸,又捏出了一包口水。
罗敷在思考,要不要大张旗鼓办个周岁宴来热闹热闹。
当晚,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三虾宴——陆小凤请客。
既然是陆小凤请客,那就不要紧啦,反正,他是最不在乎钱的一个人,千金难买我高兴!
三虾豆腐、虾籽白鱼、虾籽蹄筋……名菜如流水一样被端上来。
酒足饭饱后,陆小凤拿筷子毫无节奏感地敲碗,引吭高歌,异常陶醉。
玲玲痛苦地捂住耳朵躲到十三幺怀里去了;一点红额角暴起青筋,数次试图打断陆小凤无果;十二剑客齐齐找理由退场;罗敷更不给面子,她差点听吐了,喝了好几口冰水压一压,荆无命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
唯有花满楼,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皱了皱眉,对陆小凤道:“你能不能小声一点?”
喝的连舌头都大了的陆小凤:“你……你嫌弃我!”
花满楼正色道:“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想说,这酒楼里还有别人在吃酒,你再接着唱下去,我怕明天鼎福居要被传成闹鬼。”
陆小凤:“…………”
陆小凤继续大声歌唱!追着罗敷大声歌唱!
结果,他被发怒的罗敷反过来追打,鸡飞芙跳,一路打上屋顶,陆小凤的胡子都快被拽光了。
最后,罗敷醉倒在荆无命怀里,被他抱回去了。
被搓洗干净放在榻上的时候,她觉得满足得很、也愉悦得很。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她在病床上努力的活,在还能动的时候,她一定要去看朝阳、也要看夕阳之下的花儿,她攒了满心的愿望。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吃得好睡得香!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和朋友们一起出海、一起爬山,看遍好山好水!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当最开心的人,过最开心的日子!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找个最特别的男人陪我睡觉!
现在,这些全都是她的。
罗敷翻了个身,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贴在了荆无命身上,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延绵不绝,她听着雨打芭蕉和玉兰的声音,昏昏沉沉、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未来……还有很长很长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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