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碍(一)
一直以来, 晚晚总习惯克制自己,喜欢七分,至多?只表露三分。
可做好的抉择, 她不会回头。
她知道, 楚行月最后的话?, 无非是想求一分临死前的慰藉。
可她选容厌。
她看着?楚行月眼中涌动起浓浓的不甘和悲苦, 再厚重的情?绪,也?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渐渐消退。
他眼神?逐渐朦胧、失神?,唇瓣开合, 轻轻喃出几字。
晚晚用力推开他,撑起身子, 低头望着?他。
她听?不清, 也?无心去分辨。
她平静地哭着?, 也?同样安静等待着?。
等着?他唇角流出暗到发黑的血,而后下手切断他脖颈柔软的血脉,直到他鲜血流干。
楚行月的死亡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
……结束了。
郊外的风呼啸在林间?,透过顶部开出的狭缝, 倒灌入一丝清气。
晚晚勉强地扶着?刑架站起身,头颅似裂开一般疼痛,指缝间?沾满她鲜血的银质针筒从她裙摆划落。
外面被清了场,她身子微微摇晃着?, 走往门?边, 花费了许久,才用左手落下门?闩, 从内部将此?处封闭起来。
楚行月已死, 叛军群龙无首,按照约定, 张群玉会来接应她。
剩下的,她只需自保。
密室中只剩下炉火呼呼的烈焰,刑架下的尸身被火光照得明暗不清。
她能做的,不过如此?而已。
一个人在此?时的力量,面对千军万马,仅为沧海一粟。此?外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至此?,她必须休息了。
看,她总是这样,再疯狂的情?绪之下,也?还是清醒到残忍。
晚晚彻底脱力,跌坐在门?边,眼眸酸胀到极点,她没有看地上楚行月的尸体,只望着?中央狰狞的火色。
焚烧尽她的文?殊兰匕首,也?烧尽过往。
面无表情?,无声之间?,泪水早已满面-
兵变第三日,张群玉冒险攻入叛军营地。
混乱之中,皇后叶晚晚毒杀楚行月,楚太后趁乱与其麾下将士争权。
营地混乱,军心不稳。
张群玉一击即退,后即刻带皇后回宫,叛军群龙无首,余下挣扎不过困兽犹斗。
第四日,晁兆姗姗来迟,携八千军士,毫无意?外地镇压全部叛党,平乱勤王。
这日的晨光之中,晚晚听?着?曹如意?在旁边说着?上陵城的状况,另一边,白术端来为她准备的药汁。
她还在慢慢回忆着?昨日。
张群玉找到她时,她提不起一丝力气,一动不动、失魂落魄。
他盯着?她的右手,万分震惊和隐晦的疼惜之中,疲惫至极的嗓音仍旧维持着?平稳。
他说,容厌没死。
她用出的药、下的针,总归并非无用。
听?到张群玉那句话?时,她猛地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真假也?不探究,提起一口气,便随着?他离开叛军营地。
回到皇宫,张群玉继续去往前?朝组织攻防,她冷静地安定完宫内人心,而后走到御书?房的隔间?。
去看容厌。
里?面,太医令喜极而泣,见?到她便立刻小跑而来,告诉她,她走之后,他再请示进来,便看到陛下许多?穴位滴落下毒血。
那么久,若是尸体,血早就干涸了,哪里?还能再滴落下新鲜的血液。
大惊大喜,那时,太医令双腿战战,跌倒后,几是跪爬到榻边,颤颤巍巍地再去诊断。
他心中渐渐升起希冀。
就算是几不可察的心跳,似有若无的呼吸……可总归,陛下没死。
晚晚听?着?耳边太医令的哽咽之声,她的手再次掐上容厌的脉搏。
指腹下跳动微弱,可一下下,清晰又坚定。
她那时所?用下的药与针暂时控住了容厌体内的毒性蔓延,这两日,太医令整日整夜地守在御前?,随时查看容厌的状态,一刻不敢歇地吊着?他的命。
或许是他也?不愿死去。
濒危的时刻之下,人的意?志和生欲也?是神?药。
几乎是起死回生。
晚晚一路走来,听?了许多?人的喜极而泣,她抿紧唇瓣,面色苍白,浑身颤着?,手臂的疼痛也?丝毫感觉不到。
一直到她亲眼看到容厌。
她终于敢再碰一碰他。
一众掩面而泣中,晚晚凝望许久,维持着?体面屏退人后,她折回榻边,低眸又一遍遍地看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听?着?他风中残烛一般羸弱,却还是坚定跳动的心脏。
爱恨甘苦,是非对错。
那么多?的对抗和生死一线,她终于亲手剥去了年少时的腐肉。
遍经失去,可终归,她的容厌没死。
大喜大悲,晚晚终于痛哭出声。
……
回忆到此?为止,距离她回宫已经一日有余。
晚晚这一日昏睡在容厌身边,却总是没睡一会儿,便又会惊醒。
这几日她同样奔波辛苦,流血受伤,可她不敢睡。
叛乱已定,容厌依旧未醒。
生死哪有那么容易,谁也?不知道,所?谓未死,到底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希望,还是延长了死期。
容厌的身体经不起药性冲刷,不解毒,他无法醒来,解毒,他受不住。
晚晚的左手始终握着?他的手,一刻不肯放,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微微出神?。
这双眼睛。
多?少次亲吻或者夜晚,她或者捂住他的眼,或者用绸缎挡住。
她从来没有说过,容厌的眼睛其实很好看,修长的形状、浓密的长睫,还有睁开时,瞳眸蜂蜜一般清浅柔和的颜色。
他的眼睛漂亮,却太有他的个人特征,强烈到全然掩盖住他和楚行月唇形的相似,而眼神?神?态更让人心生退怯,不敢与他对视。
即便是后来,晚晚很多?时候也?不想看他的眼睛。
她太不真诚,太多?隐晦,太多?藏在心底的阴暗。
但她其实很喜欢。
曹如意?讲完朝事,晚晚饮下白术递来的药汁,屏退所?有人后,她凝视他许久,时间?流逝,不知何时,她终于动了一下,俯下身,极轻、又极为缠绵地亲吻了下容厌的左眼。
不多?时,外面太医令求见?。
晚晚起身请太医令入内,两人再次仔细商议着?接下来如何行针。
她右手复位后,又修养了一日,可加上她藏暗器撕裂的伤处,右手稍微一动便刺痛难忍,更别说再行针。
她思?索了一整日,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解毒,便用药引毒上浮,金针封住全身穴位,仅留一条往左眼,待毒素汇入,再截断左眼经络,与身体隔绝。
这大胆的方法,仅仅是那日她从路边小摊上所?得残本中所?得,寥寥几句推想再无验证,可此?时谁都别无选择。
最好最好的结果,他也?要失去一只眼睛。
太医令虽然有了年纪,可他向来勤于锻炼,握针时,手依旧稳稳当当。
晚晚看着?金针一根根没入容厌的身体,许久之后,他左眼从眼角缓缓渗出深色的血液。
最后收了针,太医令已经浑身冒汗,难以站稳。
晚晚时刻都查着?容厌的脉搏,又等了片刻,确定此?次用针大功告成,他的身体不会再恶化。
御书?房一间?隔间?终究不便,行针之后,晚晚命人小心将容厌移到椒房宫的寝殿之中。
医家手段已用无可用,接下来,便只能等,等他醒来。
或者不醒。
行针之后,晚晚整日整日待在寝殿之中,时刻都要握着?他的手。
手指落在他脉搏之上,只有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迹象,她才能不再惶惶难以终日。
张群玉后来病倒歇下,由裴相等人操持局面,同时,各项重大决策还是需要在张群玉、晚晚二人印信之下才可生效。
远在北疆的饶温也?发来了捷报,金帐王庭在大邺的攻势之下一退再退,设在天险之后的又一重陷阱也?已经度过,封狼居胥近在眉睫,大邺已打下百年来被扼住命脉的广袤草场。
百废待兴。
一日又一日过去,不论是生机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峥嵘向好的繁忙朝政,留给一个生死不明的帝王的时间?,都即将走到尽头。
平叛后第七日,三月初九,柳绿莺啼,桃李争春。
张群玉也?已经从病中大好,经过一番和朝臣暗中机锋计较,挡回对容厌生死状态的窥探,而后例常再来椒房宫看望。
晚晚在寝殿里?间?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
国不可一日无主,晚晚没有子嗣,容厌亦无兄弟,各方的暗流开始涌动。
容厌早就为她做好了安排,进可以临朝执政,有张群玉、晁兆、饶温为辅,退可以抽身而去,从此?逍遥。
她想要的自由,忽然之间?就对她敞开了大门?,任她挑选。
张群玉问了容厌的身体,又问了绿绮的境况,再绕回朝事。
晚晚明白,手中有多?大的权力,肩上就得扛起多?大的担子。
她纵然历经善恶,也?知晓好坏,可她已经习惯了冷淡,挤不出更多?的仁心和悲悯,也?没有强大的欲望,便连伪装也?不愿去做*七*七*整*理。
她向来能够认清自己的需求和卑劣,只要有选择,她就不会走上政治这条路。
这几日时刻思?索,她也?在想,这一世她没有表露出对权力的渴望,容厌为什么还要将她往这上面推?
共患磨难之后,张群玉眼眸依旧清明温润,他在外面放松地倚着?靠背,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春光正好。
“陛下这个人啊,好也?极好,坏也?极坏,聪明也?笨。看大邺他的声望,再看朝中上下那么多?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誓死追随他的臣子,便知,他其实极擅拿捏人心,这是他在用头脑行事。”
“可是面对在意?的人,他更多?是用心行事。娘娘对陛下别无所?求,金银、财宝,皆如眼下尘埃。而陛下眼中,他最珍贵的,便是他的权和时间?。”
容厌作为帝王,却总让晚晚意?识不到他是皇帝。
不是忘记他的身份,而是感受不到帝王应该有的状态。
他在她身边总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到不行,权势也?是放在她手边予取予求,随意?地让人渐渐忘记对他最开始的警惕和惧意?。
他确实渐渐让她忘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晚晚依旧握着?他的手,指腹之下,她都已经习惯了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她笑了笑,赞同,“确实,聪明也?笨。”
聪明时算无遗策,笨时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外面张群玉听?到晚晚的笑声,怔了怔。
犹豫了下,他轻声道:“陛下,已经是昏迷第十日了吗?”
再不醒来,又能再撑多?久?
晚晚垂下眼眸,看着?榻上依旧毫无知觉的人,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是第十日了。
最开始那几日,她眼睛哭到视物不清,擦干眼泪,又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又怕、又难过。
反复的悲恸之中,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与他的过往,一日日睡梦中哭泣着?从惊惧中醒来,醒来又只能看到依旧生死难料的容厌。
她过去也?常常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他。
过去是看他毒发,看他痛苦,看他在疼痛中难过到昏厥过去,她会在一旁等他醒来。
他总会在天亮阳光照到他脸颊上后睁开眼睛,而今,她和往日一样等着?,一日又一日过去,晨光并着?夕阳交错,他还是不醒。
晚晚一度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怕她只是徒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她该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她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最害怕的那日,是她恐惧地想到,万一,真就像是楚行月说的那般,是容厌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他担忧她会觉得他在博取同情?,从未与她讲过他的过往,可这样久,晚晚总能拼凑出他完整的过去。
他少时情?绪似是迟钝了些,裴露凝在悬园寺中却将他教导得极好,他先?后历经了父母惨死于面前?,后来独自行于宫廷,百般苦楚酷刑折磨加身。他做过许多?好事、也?做过许多?利欲熏心、淡漠人命的荒唐事,却也?没真的成为一个冷血贪权的怪物。
十几年里?,他从未有一日好过。
净明、张群玉……他身边不少人都察觉出他早就存了自毁自弃的念头,直到他终于动了心,有了喜欢想要终老的人……
可他亦从未有一日在她这里?好过。
她打过他,骂过他,羞辱过他,折磨过他。
让他这一年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过往。
可他还是愿意?爱她,尊她、重她,护她,求她。
晚晚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她怕极了,怕他就此?心安理得想要死去,摆脱囚禁他的皇宫王权、上陵大邺。
若他从未有过一日全然的欢愉,这样的阳间?,他还会想要回来吗?
晚晚泣不成声。
而她,那么久,给过他多?少好脸色?
不过几日,晚晚便又清瘦了一圈,神?色靡靡,眼神?空洞。
这不同于在楚行月面前?的伪装,她是真的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可后来,她想到容厌留给她的信,想到他这次设局想要告知她的话?——
若要分离,他只能接受死别。
她强逼自己再燃起一丝希望,他说要给她选择,如今,他没死、她没走。
她甚至也?可以从此?都不走了,她愿意?就此?留在他身边。
这一番大费周章,他终于能够如愿,若有知觉,他舍不舍得只差一步、万事成空?
晚晚在楚行月和容厌之间?选择了容厌。
在容厌的性命和自由之间?,也?选了他。
晚晚抬起手,重复着?这几日做了千百遍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的左眼,从眼角轻轻触碰到眼尾。
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他会醒来的,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她如今总算不再哭泣,也?能平静地笑出来。
“千般算计,大费周章。”
容厌了解楚行月,可每每在她面前?提起,两人便总是争执,后来他便也?不再提及,关于楚行月,他从没有机会多?说。
所?以,他其实很了解她吧,不论是她藏在心底的说或者未说,一意?孤行地故作愚昧还是极端的冷静清醒。
他知道她渴望被爱,知道她向往自由,知道她厌恶算计,他深爱她,可他依旧用性命谋划设局,要锁住她。
他那些道歉,原是为此?。
那么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不能不醒。
“我心悦他。我也?愿意?,将我最珍视的交给他。”
张群玉在外面安静听?完,平平静静地垂眸轻笑了下,“是啊,陛下谋算万千,只差醒来便能遂心,怎么舍得一直睡下去。”
又坐了片刻,张群玉出声道别。
他走之后,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晚晚面上的笑容淡下,眼帘也?随之轻轻阖上。
她除下外袍,掀起被角,卧到容厌身边,扣着?他的脉搏,将他的手抱在身前?,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道理不醒。
晚晚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抱了容厌一会儿,她渐渐睡过去。
春光在窗外流逝,等到她醒来,大半日又已经过去。
她一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去看容厌。
他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多?少温度,她只能靠着?他的脉搏去时刻控制住心神?。
晚晚稍稍起身,抱着?他,脸颊轻轻在他颈窝蹭了蹭。
“外人肯定觉得我好奇怪。”
像是疯了一样,日日守着?抱着?一具没多?少希望还能醒来的身体。
晚晚重复着?一日日说了数不清多?少遍的,“容容,醒过来吧。”
这些时日,她流了太多?眼泪,此?刻心底再大的悲伤,也?难以再哭出来。
晚晚蜷缩在容厌身侧,又抱了他许久,他身体很凉,纵然是阳春三月,殿内不合时宜地仍旧烧着?地龙,他的身体也?丝毫没有被温暖。
她固执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在他身上留下温度。
午后斜阳,外面紫苏轻轻敲响了门?扇。
“娘娘,御史携众多?大臣又等在御书?房中了,这回不管张大人如何阻拦,他们只一言不发跪在丹陛之下,非要等您过去。”
这几日朝政仍旧在勉强运转,可众多?的要紧决策,只能由晚晚、张群玉、裴相等人商议,不论决策好坏,朝中总有人不安国将不国。
晚晚应了一声,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她垂眸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长发衣衫都被蹭地些微凌乱,呼吸细微,唇色惨淡。
一成不变。
晚晚慢慢整理好他的衣襟和头发,望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将手松开。
将他的手放至锦被之下,掖好被角,晚晚站起身,就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去摸了摸他颈间?血脉微微的跳动。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一刻都不要离开他。
怕他从此?真的不醒,也?怕他醒来时她不在。
晚晚终于体悟到了当初她挡箭之后,特意?避开他醒来时,他心底的悲意?和难过。
她忍着?不舍,轻声道别,“我走了。”
站起身,她穿上宫装,紫苏进来为她梳好发髻,晚晚又来到床边,看着?容厌,轻轻道:“等我回来。”
她往外走,走出几步,又转身过来,去看榻上容厌有没有清醒。
只是从榻边走到门?外,不长的距离,她却走了太久。
出了椒房宫,乘上轿辇前?往御书?房,入内之后,晚晚听?着?一句句假设容厌不醒,朝廷应该如何准备的话?。
“陛下生死未卜,老臣眼看着?陛下从年幼登基到丰功伟绩,多?年君臣,老臣心中难道不痛?可陛下一人,又怎可误了煌煌一国?”
她知道,作为大臣,考量这些再应该不过。
可望着?那些眼中精光不断,算计着?如何在巨变之中求利的人,她又难忍胸中愠怒。
容厌明明没死,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商议他的身后事。
晚晚抿紧唇,逼迫自己假笑着?应对。
张群玉在其中斡旋,唇枪舌战,许久之后,张群玉等人面露疲惫哀伤,朝臣或痛哭遗憾、或面红耳赤怒而甩袖,众人渐渐离去。
徘徊在皇宫上方的鸟雀依旧啼鸣清脆,街道恢复繁华,蜉蝣朝生暮死。
耳边似有人在悠声高?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众生纷纭。
晚晚脱力地靠着?椅背又休息了会儿,谢过张群玉,无需多?言,道别之后,缓了缓眼睛的酸胀,终于能再回椒房宫。
奔往寝殿,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心跳,上上下下检查完一遍,她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疲惫至极。
坐在床头,她拉着?他的手,怔怔地出神?。
有时候,她在想容厌醒来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有时候,她在回忆与他的过往,更多?时候,她只是放空自己,连思?绪都不想动一动。
日日盼望他醒来,日日失望,她想了无数个面对他醒来时的场景,这些场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模糊地渐渐让人看不清。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麻木。
晚晚走到窗边,坐在圈椅之中,仰头去看花窗外的天空。
她侧过脸颊,眼眸望着?窗外,抬手支起下颌,一日日的安静等待之中,她微微恍惚,独处时总觉半梦半醒。
皇宫中的一切都极尽精美,每扇花窗的图案都巧夺天工,可再美的窗,也?终究是圈住了苍穹。
这里?如今是她的选择。
晚晚煮了一壶酒,捧起一杯,啜饮了两口,又没了醉饮的兴致。
窗外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橘金的光辉洒落天地,光尘氤氲在她衣摆。
晚晚安静地看着?日复一日的日落。
日落之后,便又是一日过去。
夕阳斜照,容厌睁开眼睛时,殿内光线稍显昏暗,安静地落针可闻。
他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视野之中,他看到的是椒房宫中熟悉的账顶。
左眼空空、略感怪异,他眼前?似乎缺了些什么。
可他全然没有在意?。
脑海思?绪运转缓慢,仿佛时间?被拉长了无数倍,一个念头都要他好久才能清晰地明白。
他在椒房宫。
那,晚晚呢?
他卧床十日,身体长久不用,此?刻就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容厌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不想浪费,他费力地侧过脸颊,想要去看一看殿中是否会有晚晚。
她走了吗?
视野之中,窗边的人整个被金晖笼罩,衣角勾勒晚霞的光,清风浮动衣衫,犹如遥遥仙气浩渺,几欲乘风归去。
晚晚在这时回了头。
她骤然失了声。
是……在做梦吗?
眼睛眨了又眨,全身上下似乎都在叫嚣,手指越握越紧,杯沿硌入指腹,闷痛之中,晚晚用了最大的自制,才没有露出失态的模样。
放下酒樽,站起身,一步步丝毫没有犹豫地走到床头。
晚晚怀疑,是她看到了臆想中的幻觉。
可是随着?一步步的靠近,她那么清楚地看到容厌睁开的眼睛,看到他正在看着?她。
看到他左眼失焦,眼瞳一圈颜色弥散,泛着?灰黑的死寂质感。
看到他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昏睡,看到他神?色间?的恍惚到渐渐清明。
容厌望着?她,眼睛一动也?不舍得动,她长发垂落在他身侧,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勾住落在他手边的一缕发丝。
他太累了,眼睛干涩,眼皮实在沉重,缓缓地闭目眨眼。
晚晚看到他又要闭上眼睛,恐慌一瞬间?袭来,她扑上前?,立刻去碰了碰他的眼角,情?绪的剧烈起伏之下,她张口却失声到只能发出几乎破音的气声,几近哽咽。
“别睡。”
容厌费力地再将眼睛睁开,唇瓣微微分开。
她终于能再听?到他的声音。
那么小,几乎是挤出来的微弱气息。
回答她,“不睡。”
一日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她的恍然无措终于得到了最让人安心的抚慰,无限纵容,无限温柔。
遍经酸甜苦辣之后,依旧一如既往。
晚晚控制不住,瞬间?泪如雨下。
无数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等得画堂红袖倚清酣,东风软,飞燕语呢喃。
所?谓千帆过尽。
所?谓失而复得。
青山碍(二)
晚晚眼中模糊一片,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去摸了?摸他睁开?的眼睛,抓紧他微微有了些力气的手指……
她只是想不断确认……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还在。
容厌凝望着她?, 面色极致虚弱, 眼眸的疲倦之下, 依旧是水一般温柔的平和。
他尝试去牵动脸上的肌肉, 眼眸缓慢而轻微地弯了?些?。
再?多的话,他没有力气说出口?。
只?是他也想让她?知道,他醒了?, 他没有求死。
他舍不得。
晚晚看到他面上从容而看不出一丝勉强的浅笑,那么虚弱, 却又好像无视了?这样羸弱的身体, 仿若这一场生死关?头?只?是短短一梦一般。
她?心头?刹那百感交集, 鼻头?猛然酸涩起来。
往常他也是这样的,当时不觉什么,此刻再?看,晚晚心口?竟无处不疼。
什么会比命还重要?
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 用性命去换一个人的回头?和喜爱,这值得吗?
她?喉咙溢出一丝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滴沿着容厌脖颈滑下。
滚烫的温度,容厌怔愣之中, 战栗了?下。
她?的泪水还在不断滴落。
他从没有看到过她?哭成这样。
容厌麻木的躯干知觉渐渐复苏, 他首个恢复的知觉从心脏处传来。
仔细辨认,尽管这一局终究还是他嬴, 可他心口?却是酸胀的痛意。
一点一点, 犹如细而密的小针根根刺入,深陷于血肉难以剥离。
胸口?酸涩难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唇瓣微分,还未等他艰涩地再?开?口?,晚晚忽地俯身,紧紧拥抱住他。
容厌又僵住。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所有的言语却悉数终结于此。
她?在抱他。
拥抱是两个独立的人,最贴近彼此真?心的机会。
心脏的跳动离得这样近,一下混着一下,纠缠不清。
这一刻,两颗心脏终于能够以彼此最热烈的一面相迎,千言万语都?成了?阻碍,只?想要再?靠近一些?、让对方的心跳再?清晰一些?。
一声一声,是应、是和,是笃定的回答。
他和她?生死关?头?都?已?经走了?一遭,彼此的心意,也都?已?经再?明了?不过,今日,两个人都?平平安安,到底还要纠结什么呢?
晚晚哽咽不断。
她?从未哭成这样过,哭得那么难看,可是——
“你让我等了?好久。久到……”
她?呜咽中泣不成声,“容厌,你终于醒了?。”
容厌睁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
她?抱他那样紧,紧到他心口?细密的刺痛更加清晰。
他喉头?缓慢喑哑地挤出回答,“嗯,我醒了?。”
晚晚哽咽,“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一边哭,一边又有好多话想要与他讲,“我担心你,我在意你,这些?时日,我每一日都?在怕,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你有可能不会醒。你这个、这个……”
她?如今舍不得再?让他听到半点责怪。
晚晚哑声道:“你再?敢这样,我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容厌听着她?一句句哭诉,积攒力气,勉力稍抬手臂,珍惜地去拥抱她?。
他有些?想笑,嗓音微弱,一句一句回答。
“好。我没事的。”
晚晚心中酸涩,明明是命在旦夕,险些?无力回天,醒来他居然还对她?说,他没事。
她?唇角扬了?扬,眼中依旧不断地蕴出泪滴,“我这辈子,还能不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有事?”
容厌怔了?怔,失笑。
昏厥的这十多日,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什么知觉。
直到后来,一日里他偶尔能有片刻的意识。
他的身体残破至此,全身酸痛到麻木,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难熬,以至于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外界。
只?偶尔,他能隐隐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渴望了?,以至于臆想出了?幻觉。
他很少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仅一次,他听到晚晚喃喃自?语的声音。
“容厌,我想象不到你我的将来,可是,我更想象不到,我的将来没有你。”
“上辈子,咱们谁都?不想低头?。这辈子,你便没有在我面前抬起过头?。”
“我们怎么总是在较着劲。可是,男女情爱不应该很简单吗,你我却像是披坚执锐你死我活地打仗,谁也不肯多让一步,以至于到了?今日。”
她?沉默了?许久,像是想了?很多。
容厌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向来都?是藏着许多心事。
再?开?口?时,她?嗓音之中便带上了?微哑的哽咽。
极为悲哀,无可奈何,连连败退,她?一字字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听到——
“……低一低头?么,我求你。”
“容厌,我想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容厌,我心悦你,只?差醒过来,你我便都?如愿了?。”
“求你,别让我再?失去你。”
向来真?心话难得,原本针锋相对的人剖开?心脏去袒露真?心更难得。这些?时日,只?这一回。
容厌忽地焦急起来。
他想醒过来,想要再?快点能醒过来。
遇到她?之前,他或许很早就没了?生志。可后来在晚晚这里,他可以因为不被选择而死亡,却从没想过主动求死。
他昏厥时,就算没有知觉,也能觉出浑身上下的辛苦难忍,可他一直在强撑着那一缕意识。
直到听到她?的话。
无论?如何,他也要再?醒过来,再?睁开?眼睛。
他不能死。
上天总归对他还留有一丝仁慈,没有真?的让他死去。
容厌没多少力气,却还是努力想要回应她?的拥抱,浅浅地笑着。
“那就不要在意,不要担心我,不要为我难过。”
晚晚本还在抽噎,听到他这话,她?好想让他住口?。
别人都?是想要求得一个铭记,他却宁愿被遗忘。
他对他自?己才是真?的狠心。
晚晚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愤,她?硬着语气道:“反正我不听你的,你少胡言乱语。”
容厌唇角的弧度大了?些?,还是多么熟悉的彼此。
是呀,她?向来有主见得很。
疲倦至极,他眼睛缓缓闭上。
晚晚察觉他搭在自?己背后的手渐渐划落,眼瞳一颤,立刻直起身,又去捉住他的手腕去把脉。
指腹下的跳动平稳,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的脉搏跳动更为有力了?些?,是真?的在好转。
晚晚呼吸颤颤,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去。
他能醒过来,便是他会好起来的预兆。
他只?是,真?的太困、太累了?而已?。
低头?望着他,晚晚相信自?己医术的判断,知道他没事,可再?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睡颜,四?下无人,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她?眼中的泪水又开?始往外滴落。
真?是太好了?。
容厌没事。
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回来了?。
她?的容厌。
许多日不再?流泪,可今日他醒,她?却好像是要把这几日欠下的泪水,一次性全还回来。
晚晚喜极,却无可抑制地又生出哀伤。
从无声流泪,到哽咽不断,到最后眼睛似乎都?再?流不出泪水,今日哭完了?所有的伤感,她?终于能笑出了?声。
不哭了?。
以后谁都?不用再?哭了?。
她?心中依旧涩涩地难受,她?这样清晰地明白,她?如今的选择是彻底割舍掉了?自?己的一部分。
可向来人都?有得失,她?已?经很幸运了?,世?上没有人可以两全。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这样吧。
这样也不错。
容厌喜欢她?到病态的程度,尽管如此,却还是很尊重她?、待她?很好。
她?和容厌,谁都?没有尝过多少甜蜜的滋味,可是将来,她?和他总能将所有喜乐一一尝遍。
她?不喜欢委屈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不会懊悔,她?会好好珍惜,让她?的选择成为客观意义上最好的选择。
不会回头?。
不能后悔。
分岔路口?,她?终究是舍弃了?过去的自?己,奔向了?另一条陌生的、从未想象过的路。
她?会好好走。
终于整理好心情,晚晚如释重负一般,破泣而笑,擦干眼泪,起身去妆台前,遮了?遮自?己眼眶周围的红色,而后出门?。
她?轻声对门?外的曹如意道:“陛下醒了?。”
曹如意又惊又喜。
晚晚笑道:“先通报出去,但不接见任何人。他太累了?,与我说完话便要再?歇息一会儿,再?过几日,等他身子好起来,再?见人不迟。”
曹如意喜笑颜开?,抹着眼角连连点头?,行了?礼便激动地去将这大喜之事宣告出去。
晚晚来到御书房前面的临时议政之处,张群玉方才也刚听说了?容厌醒来一事,他这个时候才终于能松弛些?许,轻松地笑了?出来。
像是浑身的重量此刻霎时被挪走,无需再?克制任何念头?再?在他耳边的蛊惑,他终于得了?自?由喘息的力气。
看到晚晚过来,他温和地望着她?道:“陛下醒了??”
晚晚开?心地点头?应,“他醒了?。”
张群玉由衷而笑,他高兴了?一会儿,低下眼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些?写不完的文书,抬手往前一推。
“陛下强行无赖让我为难那么多日,这些?东西,如今可算是能推开?了?。”
有些?事,能做到不代表喜欢。
他勉强能与朝中众臣勉强维系王朝的运转,可这个位置,他代容厌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在这里,他也将上陵看得更加透彻,看透了?,便更加想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曾经设计的宰执之路,在朝廷不稳时,他自?然要凭能力为帝王分忧,可如今内忧暂缓外患渐平,他总能去做些?他喜欢的事。
晚晚摇头?,“他还要再?修养几日,这几日,还是要辛苦张大人。”
张群玉看着她?,眼眸柔和,道:“得了?娘娘这句话便好,既然陛下不能亲政,我便再?为陛下留在上陵鞠躬尽瘁几日。”
晚晚注意到他话中的暂留上陵几日,心中一扯,怔了?下,略有讶异。
张群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让自?己笑出来,道:“待陛下归位,朝廷无恙,臣便请辞,继续回到臣更愿意穷尽心力的事上。”
张群玉曾经在边关?教化民众、改善民生,一度被荒寒之地的百姓盛赞,他待人总是有无穷的耐心和悲悯,那里才是他愿意投身的事业。
晚晚没有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
有幸的是,容厌得张群玉这般良臣,不论?如何,臣子忠肝义胆,愿提携玉龙为君死。
张群玉得容厌这般贤主,宦海浮沉,能得信任,也是得庙堂之上最坚实的后盾和仰仗,他才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热量,实现宏图与抱负。
所以,张群玉不属于这里,而容厌却是属于这里的。
他离不开?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需要他。
晚晚这些?时日对世?事看得越来越透彻,也终于能在他的角度上明白,自?古人事难全。
亲自?告知了?重臣,晚晚折回椒房宫。
她?没有乘坐轿辇,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墙间,慢慢地去看周遭的红墙与檐牙,屋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流光溢彩的深碧色。
皇宫本就是天下匠人最巅峰的技艺所在,无处不精美。
她?也终于愿意好好去欣赏。
去试着让自?己习惯、喜欢这里-
皇帝苏醒,皇宫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晚晚这一两日也变得格外事忙。
容厌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无人。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晚晚。
他睁开?眼睛,情绪一时未加控制,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淡淡的恐慌。
看到她?不在,他便慌忙想去找她?,想见她?。
容厌熟练地将心底的难受压抑住,他也知道,她?也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一整日无所事事守在他身边。
心中怅然若失,眼眸空茫睁着看着眼前的殿舍。
他视野之中,华丽的丝账帷幔飘动,风的形状似乎与他印象之中的灵动不甚相同。
容厌忽地怔了?下,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上次醒来太过疲乏,以至于他无法为眼中画面分出太多心思。
……此刻他隐约察觉,他看到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
他眼中所能看到的,似乎都?被削去了?一层真?实感,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感官,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出飘动的丝账之间有几分的距离。
左眼好像极为冰冷,又好像极为滚烫,难受又觉空荡。
容厌手指动了?动,好一会儿,他试着抬起一只?手,只?捂住右眼。
他眼前所有失真?的画面消失。
睁开?的左眼,眼前一片黑暗。
他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左眼。
容厌手指僵住,后知后觉,原来是,他的左眼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想起他初醒时,晚晚总是流着泪抚摸他的左眼……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次变故,生死之间,他活了?下来,却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与以往不同的世?界,左眼似乎有些?灼痛。
容厌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摒去自?己对左眼的关?注。
他明白,这样鬼门?关?走一遭、视生死如玩物?,总不能继续让他好端端地毫发无伤,什么苦痛也不会留下。他还活着,付出的代价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一只?眼睛或许不方便了?很多,可也只?是一只?眼睛,他又不是什么都?再?看不到。
容厌很快便想清楚,不再?着意于左眼,出声叫人。
侍者入内,掩不住惊喜神情,听着他的吩咐,很快做好了?准备。容厌等攒够了?力气,缓缓地靠近床沿,为自?己洗漱了?下。
水盆被侍者拿近了?些?,旁边摞着一方棉巾。
容厌将棉巾浸入水中,打湿的棉巾覆在脸颊,摇晃的水中铜盆底部深色的釉色映出了?人的面庞。
水波摇晃。
他低着眸时,隐约透过摇晃的水面看到了?他自?己的面容。
容厌本就没多大的力气,此刻手中棉巾忽地直接划落,掉入铜盆之中,搅乱了?一盆的温水。
他猛地抓住两边的盆耳,垂首定睛去看水底他的脸。
他眼睛错愕地睁大了?些?,僵硬片刻,容厌出声道:“取一面铜镜过来。”
侍者应是,不问原因,立刻出门?去取。
宫中的铜镜不似外面的模糊,镜面光滑,除了?光泽微微泛黄,人的身影面容映在里面,却是再?清晰不过。
侍者很快取来铜镜,低头?架在容厌视线的正前方。
容厌呼吸发紧,立刻去看铜镜中的他自?己,只?一眼,他还没有完全看清镜中他的面容,便立刻闭上了?眼睛。
心脏沉到了?谷底。
难看。
……他的左眼,不仅是失明。
他瞳色本就浅,颜色弥散开?后,又蒙上一层泛着死气的灰黑,比死人的眼珠还要森然可怖。
丑陋至极。
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他自?己一眼。
侍者捧久了?铜镜,僵硬的手臂微微发颤。
容厌呼吸微颤了?下,脸色白得更甚,忍无可忍地撇过脸,极为艰难地哑声道:“放下吧。”
侍者恭敬应是,还未等侍者收起铜镜退下,寝殿的殿门?忽地被推开?,一线春光从门?外透入。
容厌深吸一口?气,提起气力,立刻从侍者拿过铜镜,掩在锦被之下。
侍者正怔愣间,皇后已?经走入了?里间。
晚晚看到容厌再?次醒来,这次甚至已?经坐起了?身,她?眼中猛然绽出惊喜的光彩。
侍者行完一礼便退出门?外,她?立刻上前几步,步伐快速迈开?,衣袂在半空划出飘逸的弧度。
容厌不动声色地让左眼避开?她?,晚晚拨开?他手腕间的衣袖,指腹压上他的脉搏,静心确认了?一番,她?眉间的沉郁此刻总算散了?些?。
容厌手指分开?,手指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用力收紧。
晚晚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呼吸乱了?一下。
这些?时日,她?总是抱着他才能睡着,更是时刻握着他*七*七*整*理的手,可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扣入她?指间时,却好似有一股另类酥麻的电流,沿着手指渐渐弥漫开?来。
晚晚用力回握他的手,视线慢慢往上抬,从他的手臂往上,到领口?上方锋利的喉结,到下颌清晰漂亮的线条。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眉骨鼻型骨相精致到稍显锐利,睫毛浓密,长?长?地为他的侧脸弯出一道极为吸引人的弧度,长?睫之下,清浅通透的瞳色像是阳光之下璀璨的琉璃。
纵使十指紧扣,他却也不看她?,只?对她?露出右侧的脸颊。
晚晚猛地意识到。
他在回避他的左眼。
是了?,容厌都?已?经醒过来了?。
这一次,他缓过了?力气,总能有精力去发现。
晚晚心中揪紧,紧紧握着他的手,低下头?,倾身靠他更近了?些?,唇瓣轻颤着分开?。
她?轻声道:“对不起。”
容厌怔了?下,晚晚抬起手,捧住他脸颊。
他身体僵住。
那么轻易,他想要回避的,被她?双手捧着要去袒露在她?面前。
她?距离他那么近,她?坐在他身侧,几乎要投入他怀中,仰头?在看他的左眼。
那么丑陋的一只?眼睛。
容厌心底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丝难堪,只?是这一丝近乎自?卑的心理被他完美地藏在平静的神情之下。
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不在意,“什么对不起,就为这区区一只?眼睛吗?”
晚晚没有听,又上前了?些?,她?拥住他,跪坐在床边,捧着他的脸颊,仰头?。
轻轻的亲吻,落在他左眼之上。
容厌双手猛地攥紧,瞳眸一颤,长?睫划过她?温热的唇。
晚晚又吻了?一下他的眼角,轻轻道:“对不起,我保不住你的眼睛。”
容厌手指扣紧,手背筋络克制到鼓起微微跳动。
他微微垂下长?睫,轻笑了?下,道:“都?说了?,不过一只?眼睛而已?,不是还有右眼吗,我又不是看不到了?。”
他嗓音气力虽弱,语气却松快,没有一丝阴霾。
可人有双目,失去一目,虽然还能视物?,可是晚晚知道的。
就算还能看得清,看到的世?界,也不那么一样了?。
晚晚埋在他身上抱了?会儿,眼眶微微发热。
两辈子,她?怎么还不懂他。
过去总有一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另一个人便顺理成章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如今,她?不想再?有这些?弯弯绕绕的知与不知。
晚晚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你不想让我生出怜悯愧疚之心。可是人的眼睛……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重要。”
在她?面前,他的骄傲和自?尊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过去,他会在她?想让他脱下这件外衣时,在她?面前一丝|不挂,可更多时候,他都?紧紧穿着这层漂亮的衣壳,在她?面前总是骄傲而漂亮的。
他不需要怜悯。
容厌闭上眼睛,唇角扬了?扬。
许多话,好像都?不用再?说一般。
两情相悦的滋味,如何能不让人上瘾。
“我确实不在意这只?眼睛,能有一只?看到东西,便足够了?。只?是……”
他像是被晚晚的坦诚感染到了?一般,声音忽然变轻、变低,变得很没有底气,难以启齿。
“我,是不是……很难看。”
算来算去,他最有底气的、最让他如鲠在喉的,都?是他的皮囊。
不谈与楚行月相似的唇形,他的长?相,过去总归算得上极为俊美。
他曾玩笑一般将真?话说出口?,可如今他留下了?她?,她?要面对的,却是已?经变得这般丑陋的他。
晚晚怔怔看着他。
他确实说过一些?“以色侍人”的话,可容貌,从来都?仅仅是他的锦上添花啊。
晚晚心生不可思议,捧着他的脸颊,凑近过去,望着他的左眼,一字字诚恳地想要让他知道:“你见到过波斯来的猫吗?有一些?,它们的两只?眼睛是不同的颜色,我曾经见过一只?,它的眼睛一只?灿金,一只?湛蓝。容容,你只?是一只?眼睛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颜色,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大猫,怎么会难看呢?如今也只?是更多了?些?异域的漂亮,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如今也是。”
容厌终于在她?面前抬起眼睛,紧紧望着她?,一眨也不眨。
她?真?的不觉得他变得难看了?吗?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
实话像是一开?了?口?便忍不住一股脑全倒出来一般。
“容容,我过去不看你,不是你不够吸引我。只?是……你知道的,你喜欢的人,是一个懦弱的人。”
她?过去不想犯险,不想重蹈前世?和他、今生楚行月的覆辙,更不想回头?再?与前世?已?经成为怨侣的他再?有将来。
他手指无声地攥紧了?她?的衣衫,呼吸微重。
指关?节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只?扯住了?她?袖口?没有靠近肌肤的部分,没有让她?察觉半分。
“我喜欢的人,她?总喜欢小看自?己。”
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会被表面上的感情流露迷惑,可他再?明白不过。
从来都?是回头?的人更深爱,原谅的那个人最勇敢。
容厌拥抱住她?,松开?攥紧她?的手,改为揽在她?肩上,转换为一个保护的动作。
花香拂动,黄鹂声声。
带着林木花草气息的清风穿过窗棂,吹拂到人脸上,春光洒满容厌的衣襟。
他浑身的寒意渐渐被柔软的温暖驱散,暖意不仅来自?于暮春炽烈的暖阳,更来自?于他紧紧拥抱住的,两世?深爱的人。
一人胜过万千灿灿春日-
春光大好。
容厌醒来之后的这段时日,天公格外作美,晚晚时常拉着他的手,从椒房宫的寝殿中走出来,有时只?是在庭中晒晒太阳,有时也会去远一些?的御花园中闲逛。
前几日,晚晚让曹如意放出去的容厌已?经醒来的消息,并不是人人都?信,多的是以为晚晚在故意拖延时间。
可随着容厌一日日好转,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精力也越来越足,渐渐可以在人前露面。
容厌渐渐痊愈,晚晚和张群玉慢慢将这段时间的朝政重新归还原位,早朝也又开?了?两三回。
大权重新回到帝王手中,勉强运转的朝廷,在容厌恢复朝会之后上下焕然一新。
各项部门?加紧北境金帐王庭战事的收尾,国境之内的军士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不出一月,大邺已?然度过难关?。
晚晚时常能够看到许多宫人面上不自?觉的笑容。
那是一个处在一片向好的王朝中,充满希望、万事无忧的笑容。
这世?上,更多人期待的,不过是强大而稳定的朝局,贤德的君主,头?顶上尽职尽责的父母官,便能有一日更能盛过一日的盼头?。
容厌一日日地好起来。
晚晚看着他的唇色面颊渐渐恢复了?血色,终于不再?是苍白灰败的模样。
这一年里,他的五官彻底脱去了?初见时还残留的些?许少年的柔和,如今五官锐利夺目的俊美之外,终于又添上了?血气和光泽,风华难掩。
他依旧每日无论?就寝用膳、批阅政务都?在椒房宫中,晚晚便偶尔陪在他身边,偶尔去教一教绿绮,或许与他一同在皇宫中赏景,需要时,开?宫宴、会命妇,她?也能够将皇后这个位置坐得很好。
一日日的相互扶持、缠绵度日似乎便成了?固定的旋律,晚晚不提离开?,容厌也不曾再?提起分离。
晚晚百无聊赖地摇着团扇,闲闲地扇去夏日的暑热。
这是她?那时便做出的选择。
过了?一两个月,她?日子过得舒心闲适,也没什么后悔可谈。
这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有一日,她?从绿绮的小院中出来,回到主殿中后,她?看到容厌独自?在寝殿中等她?。
已?经到了?夏日,他依旧穿着春裳,靠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卷书,垂着眼眸,却没有在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近这些?时日,无人时,他好像总是让人读不懂。
这个时候,他好像忽然离她?好远,远到下一刻与他肌肤相贴时,都?让晚晚心中生出茫然的慌乱。
他开?始有了?犹豫。
两个人的相守,得是双方的义无反顾。
她?做到了?,他却还没有适应过来。
他会与她?牵手。
可他不抱她?,也不吻她?。
甚至在夜间榻上,若非她?主动睡在他怀中,让他抱紧她?,他兴许一整晚都?不会主动碰到她?。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呀。
除去没有这些?应该有的亲近之外,晚晚又找不出任何他厌倦了?与她?在一起的证据。
他甚至接受不了?看不到她?超过一个时辰,什么事情都?要在一起做,看着她?时,他眼中的情愫更是能将人淹没。
他只?是不再?主动抱她?吻她?,不再?更深入更亲近的接触,仅此而已?。
晚晚察觉异样之后,又细细观察了?几日,笃定了?两人之间的异常。
她?沉默了?许久,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闷闷涩涩之感。
她?脾气不好,此时便有些?气,有些?怒,也有些?难以言说的茫然无措和委屈。
她?……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到,她?在镜中看自?己时,甚至会觉得陌生。
晚晚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她?既然选择了?他,就不会让这个选择成为笑话,谁也不能后悔。
她?不后悔,他也不能后悔,不管怎么样,用什么手段,她?都?不会让他改变。
是他坚持的,他不能心有他意。
这不是狠话。
年少时,还有一些?少女期待的小心事时,她?都?能亲手对楚行月下手,对于容厌,她?也绝对能说到做到。
从绿绮院中授完课出来,晚晚立刻往寝殿走回去,进了?里间精心换上另一身裙衫,又稍稍往脸颊上描了?胭脂。
随后问了?声容厌的行踪,便立刻去寻他。
路上遇到为容厌端药的宫人,她?亲自?接了?药,一路直接到配殿的罗汉床边。
今日天气凉了?些?,旁人只?觉凉爽,容厌靠在床头?,身上却已?经搭上了?薄被。
他刚让人挪去榻上桌面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仅剩一只?眼睛能够视物?,他长?时间伏案时,右眼总会微微发胀,此时眼睛已?经胀到微痛,他低头?揉了?揉右眼周围的穴位。
晚晚将汤药递到他面前。
她?格外用心地打扮过,穿的是他过去曾让人去做的裙衫,青碧色的薄纱笼罩绰约的峰峦,云鬓高挽,皓腕凝霜,清艳至极。
容厌抬起眼眸,呼吸一窒。
他的视线缓缓从她?曳地的裙摆往上,到腰间盈盈的一握。
这是认清心意之后,她?第一次穿成这样来引诱他。
晚晚背在身后的手出了?些?汗,捏紧袖口?,面容仍旧是肃然的平静。
她?看到他眼中的欣赏,和隐晦的、含着欲望的沉暗。
容厌垂下眼眸,长?睫掩住眼底神色,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接过她?手中的药碗,闲聊着一些?无关?风月的小事,道:“今日怎么回来地……”
晚晚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容厌嗓音顿在了?喉间,欲盖弥彰的正经话怎么也显得画蛇添足。
她?身上香气清淡,若有若无,却好像有了?生命一般,一缕又一缕往他鼻端飘绕。
容厌侧过脸颊,喉结滚动了?下。
她?不说话。
容厌此刻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晚晚看着他还是不主动碰她?一下,明明他眼中的情愫都?带上了?攻击性,却还能温温柔柔地坐怀不乱。
容厌垂下眼眸,张了?张口?。
他得说些?什么。
可脑中一时间空白,什么话都?难以开?口?,他顿了?顿,索性抬腕去将这碗药饮下。
苦涩在口?中化开?。
弥漫开?的苦意流入心底,这样难熬的味道,却让他好受了?些?。
药汁饮尽,容厌整理了?话头?,正要将药碗放到一旁,晚晚忽地打落了?他手中的碗勺。
容厌看了?眼地上摔落的碎瓷,她?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肩往下压去,他微微皱了?下眉,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后仰,将身体全部靠在背后的靠背上。
这个姿势,他微微仰望着她?。
晚晚坐到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容厌开?口?,正要说什么,晚晚忽地倾身捏住他下颌,靠近过来。
她?看了?眼他的唇。
他瞬间了?悟她?的意图。
容厌身体猛地绷紧,呼吸乱了?一拍,他抬手去握她?手臂,一个欲拦不拦的动作,手指松松地攥着,嗓音微哑,“先别,这药太苦……”
青山碍(三)
晚晚不听。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吻上他的唇。
没有由缓而?深, 唇瓣相贴之后,便?如?溺水的人终于有了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抵死不放。
他不主动,却也配合。
药确实苦。
容厌喘息重了些, 抬手按住她后颈与枕部, 让她退无可退, 可深吻中依旧不会主动一下。他手臂用力到青筋绷起, 可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却轻地好像一点也不渴望、一点也不失控一般。
晚晚感觉到他身子避开了一些。
她腰后被一股力?道扣紧,身子微颤着发软。
晚晚心底难忍酸涩。
明明也有心动,明明也有反应, 明明他也很想很想。
可这算什么?
非要她主动吻他不可吗?
她又气又怒,狠狠咬了一下?他的唇舌, 咬完, 停留片刻, 潮湿的夏日傍晚之中,缠绵又一一吻过。
呼吸难继之时,晚晚分开了些,微微抬头, 睁开眼睛看他。
容厌眼眸闭着,唇色红透,呼吸微乱。他眉心悲伤又难耐到微蹙,神?情却又下?意识地沉溺。
亲吻时他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明明也想的, 明明很想。
前世几次将近通宵达旦, 她难道不清楚,他分明不是什么寡欲的人。
容厌还是可恶。
她没再继续吻他, 容厌稍稍睁开了些眼睛, 脸颊侧向一旁。
晚晚又难受又气愤,看到他这样一个躲避的姿态, 情绪激躁,她又掰正他脸颊,低头又用?力?咬了他唇角一口。
唇瓣相触,牙齿碾磨唇肉,还是不舍就这样咬一下?就分开。
她一次次迫着他亲吻,她的气愤和不悦他一清二楚。
容厌呼吸微微发颤。
只是,他还没想好。
他难以毫无负累地面对她。
晚晚用?力?又亲又咬,情绪几乎能透过肌肤传递到他心里?。
容厌抿了一下?唇,脊背微微放松了些。
他尝试着捡起良心和同理心,可他或许还是做不成张群玉那样自持到底的人。
容厌呼吸颤了一下?,犹如?凌迟一般,狠狠割去了心底一些坚持,揭开了这段时日一直压抑的一角真容。
晚晚感觉到自己?颈后的手渐渐施加了力?道,将她紧紧按向他。
他的力?道不至于会弄痛她,却让她丝毫抗拒不了。
他想吻她,日日都想,时时都想。
晚晚呼吸渐渐失去知觉,手臂发软地撑在他胸膛上,他好像终于解开了一些束缚。
双向的占有欲犹如?天雷勾动地火,他这些时日的隐忍终于被她诱着打破。
晚晚今日得逞。
她有些想笑?,心中却又酸涩。
她在亲吻中睁开眼睛,这样近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看到,他泛红的眼尾,还有……居然已经濡湿的长睫。
晚晚怔怔看着他湿漉的眼睛,心头酸重浓浓。
容厌啊,他到底还在想什么呢?
这一次唇瓣分开,她盯着他,轻声细语说?着对他的警告,“容厌,是你非要喜欢我的,时至今日,我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的。”
她不是什么能随便?玩弄的人。
容厌望着她,眼中情愫浓郁到几乎能够流淌出来,像是溢出的春水,他笑?了出来。
胸腔的震动沿着肌肤传到她的身体?。
晚晚神?情不变,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想法。
他欣然,“这是你对我的承诺吗?那我求之不得。”
晚晚正要开口,门外紫苏敲门,打碎了殿内暧昧又危险的气氛。
晚晚深深呼吸了下?,整理好心神?情绪,垂眸推了推容厌。
等她腰后的手松开后,她才能直起身子,从他身上下?来。
容厌松开晚晚,抬手按在自己?身前凌乱散开的衣襟上,正欲整理。
紫苏通传道:“张大人求见陛下?。”
晚晚回头看了眼,容厌唇色艳红,如?何也遮掩不住,他的手按在衣襟处正欲整理。
……他理好衣物?之后,便?只是唇色有些艳了,应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低眸理了理衣裙,清了清嗓子,便?扬声请张群玉入内。
她身后,容厌听到来人是张群玉,眼眸微动,手指在衣领处停留了片刻,终究没有整理,就这样半散着衣衫不整。
衣襟凌乱,领口微敞,再加上松散的长发,红润的唇色,一眼就能看得出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于是张群玉一入内,看晚晚衣衫精致、眼眸明亮,再正经端庄不过的模样,而?绕过她往后,只看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无意做了扰人雅兴的事。
他目光在容厌身上停顿了下?。
明显疏懒到刻意。
这样刻意给他看,是晚晚在吻他。
张群玉神?情微妙,二月底的宫变,晚晚待容厌如?何,他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容厌还是这样杯弓蛇影。
他忽觉幼稚,笑?了下?,认认真真对面前的帝后二人行了礼。
他今日来,是要将最后需要交接的朝事悉数汇报。
容厌听完张群玉的交接,等着他接下?来的述职和规划。
张群玉道:“陛下?,治世能臣虽不是多如?过江之鲫,却也不少。上陵这等风流繁华地,不缺能人。臣请愿往北,愿在收复的疆域与新打下?的疆土上为君分忧。”
容厌平静道:“若你留在上陵,此?番大功足矣让你成为最年轻的三?品官员,前途无量。”
张群玉道:“臣更适合亲自种一株花,养一地民。”
殿内沉默片刻。
人人都有坚守,本不应分出高下?。
可总会有一些人,能做到金玉不为其扰、繁华不为所困,坚守便?化作信念一般耀眼。
越发让另外一些人显得卑劣庸俗而?相形见绌。
容厌视线落在张群玉身上。
张、群、玉。
月亮是假的月亮,玉一直是真的玉。
为着最后这一局,他千般算计,将玉也引入局中成了红尘困锁中的一环。
而?对他容厌自己?的反噬也终归会有。
楚行月和张群玉,他都了解。
容厌面上血色淡了些,掌心冰凉。
他不着痕迹地凝了晚晚一眼,唇瓣颤了下?,然后又沉默许久,撇过脸,对张群玉道:“你自去草拟。”
张群玉行礼谢过,而?后,转向晚晚,轻轻一笑?,道:“不知可否请娘娘移步一叙?”
晚晚怔了怔。
容厌眼眸霎时间冷下?,望向张群玉。
张群玉感受到容厌冰凉的目光,却还是不以为意。
他难道看不出容厌方才张扬的那副模样吗?
谁让他最开始故意在他面前那副模样,是炫耀还是警告?
他请晚晚单独说?几句话,容厌都会紧张成这样。
晚晚看了看容厌,皱眉,犹豫道:“有什么一定要私下?说?的吗?”
张群玉坚持,“有。”
张群玉的坚持总是让人想要慎重对待。
晚晚看了容厌一眼,容厌面无表情盯着下?首神?色郑重的臣子,淡淡“嗯”了一声,咬牙切齿的话偏偏还要云淡风轻地说?粗开,“我无妨。”
张群玉极力?克制,还是忍俊不禁,更觉出几分趣味。
晚晚瞧了一眼这两人,算是懂了,这是容厌和张群玉两个人暗地里?在计较什么。
她想了想,失笑?,按了下?容厌的手,道:“我就在外面聊,很快回来。”
张群玉没有反对,与晚晚一同出了配殿。
步到庭中,此?时晚霞未收,明月却已经升起。
晚晚没有走?远,在一个能让殿内的人听到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还是不想真的就让容厌慌乱难过。
张群玉看出她的意思,笑?了下?,也配合地就在此?处停下?。
晚晚皱着眉,犯起难来。
她有些难以启齿。
她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容厌偶尔对张群玉的戒备和提防。
她想不明白,容厌为何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道:“他只是近日总爱多想,觉得你我可能会有什么。”
是容厌先无礼于别人,她没办法否认,可就算是容厌先不好,她也是要护着他的。
张群玉低下?眼眸,看着眼前的晚晚。
她好像极为难以开口,却还是让自己?说?出来。
晚霞的光洒落在她身上,橘金色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格外美好的光泽。
她就像是偶然闯入凡尘的神?妃仙子,总有种不困于情的空灵感,可举手抬足,又习惯了无畏和坦然,总是比旁人显得格外真诚真挚。
张群玉温和地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道:“是呀,陛下?着实爱多想。”
他眼眸只能看到一片清明坦荡,笑?意却有些狡黠,“所以臣故意请娘娘单独一叙。”
故意气一气他。
晚晚听得有些好笑?。
大邺的皇帝和重臣私底下?便?是如?此?相处,倒也有趣。
她笑?了会儿,便?主动开口道:“你是想与我说?一说?绿绮吗?”
张群玉点头,“我外放之后,许是三?年两载都不会再回来,绿绮……便?拜托娘娘了。”
晚晚道:“自然。”
她想起前段时间,与他聊起过关于绿绮的指导,那时,她说?她会带着绿绮游医。
如?今都要变了。
她想了想,道:“医道不可纸上谈兵,平日我可以带着绿绮在太医院学习如?何治病扶伤,太医令也收了徒弟,若太医令有意派弟子出门游历,绿绮便?可同他们一起。”
她曾经已经走?过许多地方、诊治过无数的人,可是绿绮没有。
学医不能仅困于方寸之地,就算她难以亲自陪同,绿绮也总得有磨练的机会。
张群玉微微笑?了下?。
感谢的话早已说?了太多,此?时他也不再一遍遍重复嘴上的谢谢,他后退了两步,认真同晚晚躬身行了大礼。
晚晚侧身避了,她认真道:“张大人之礼,我受不起。”
张群玉在这段时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又是天子近臣,留在上陵,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已入庙堂,他面前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康庄大道,他却偏偏与众人逆行。
张群玉没有坚持,直起身,摇头笑?了笑?。
“臣不过是趁着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去选择。臣好歹已经算是帝王心腹,再如?何,前途至少也不会差,那为什么要那么早就限定自己?在上陵按部就班地走?呢?日后我总还有可以调派的机会,可年轻的自己?,只这几年。”
他语气轻松,“臣不是高风亮节,只是有恃无恐。”
两人在院中交谈,宫人在一旁的石桌上摆上水果糕点并?一众茶水果酒。
晚晚确实很欣赏张群玉。
但?这种欣赏是不涉及私情的,单纯的欣赏。
她没见过这种人,就像他的名字一般,越了解,就越觉得他像世间罕见的名玉。
就像是看圣贤书中名士走?到了自己?面前,怀着最热忱的赤子之心,去践行他的志愿。
而?从某些方面来看,张群玉和晚晚亦有相似之处,一旦心中有了坚守,便?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他与她所寻求的路都是自由,自由之外的理想和人性的本质又有不同。
张群玉对自己?的自控极强,为人却又云淡风轻,唯有对信念的执着一往无前、不可撼动,他有他想做的事,他亦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眼下?大邺百废待兴,上位者赏罚分明、刑律有度,他必然将会在青史之上留下?他的名字。
张群玉已经说?完自己?想要道别的话,不再多留,走?向石桌之前,斟满了一杯酒,遥遥朝着晚晚一敬。
前朝的事说?快也可以很快,以他如?今的地位,他写完草拟,最多不过三?日,最终的下?放文书就可以盖上玉玺,成为定数。
这几个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晚晚看着他手中的这杯酒,忽地意识到,或许今日,便?是临别践行。
她有些恍惚,上前执起酒杯。
张群玉眼眸温柔地望着她,笑?了出来。
古今多少事。
何须言在口。
他举杯遥遥向明月,“群玉敬我朝山河永固,敬娘娘天地辽阔、岁岁无忧。”
晚晚由衷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饮尽杯中酒,相视一笑?,张群玉不再多留。
青山碍(四)
目送他渐渐走远, 晚晚转身回到配殿。
进得殿舍,她屏退四下宫人,而后径直走到容厌面前, 看着?他手中握着?的奏折, 似笑非笑, “都听?到了吗?”
容厌目光仍然留在手里的折子上, 应了一声?。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若是往常,他露出这副不好好交流的模样, 她向来都是懒得多?说,这一次, 她直接上前, 抽走他手中早已批完的奏折, 让他只能面对着?自己。
她将话说得明白,“容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担忧我?和?张大人,可你应该也都听?出来了, 我?和?张大人亦有各自不同?的路。”
她和?张群玉可以互相欣赏,赞颂对方?的向往和?意志,可以以知交相会,但两?人之间连着?固执的地方?也都相似了, 又怎么可能会为对方?妥协?
简而言之, 她和?张群玉,不可能。
容厌抬起眼眸, 安静地望着?她。
自从他苏醒过来, 她和?他终于到了谈判的这一步。
她和?张群玉都不属于上陵。
晚晚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模样,知晓他情绪复杂, 还是心生不忍,不想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沾上严肃或是逼迫,她靠近了些,抓住容厌的手握着?,倚进他怀中,仰头看他。
她靠地很近,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双瞳剪水,盈满碎光,漂亮到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晚晚认真道:“我?与张大人都曾想要自由自在?,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自由也分很多?种,我?想要的,和?他想要的,亦是不同?。”
就算没有容厌,她和?张群玉,谁也不会强迫谁,谁便也不会考虑为谁妥协,从第一步便不会迈出。
若非容厌三番两?次防着?张群玉,她根本不会将自己与张群玉的关系想到这一层面上。
容厌眼中像是有千言万语。
他没办法说出口,是她没看到另一个人的心。
容厌也不敢说。
他只轻声?问,“晚晚,你怪不怪我?,强留住你。”
他终于将一开始就想要问的话说出了口。
是了,张群玉绝不会想方?设法强迫任何人,可他会。
他总是能赢在?让人不齿的地方?。
晚晚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相接,容厌呼吸也渐渐泛起艰涩的酸意。
晚晚看得出他完美?的从容镇定神情之下,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难过。
她忽地释然,笑了出来,牵着?他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头。
“我?忽然有些喜欢这样,你变得更笨了,想事情也都越来越片面。”
晚晚做出割舍之时,不能说不痛苦,可她同?样也越来越看得清一件事,他早就说过的。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两?全。”
她又直起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一直想要这么一个人,他能够不计代价地爱我?,不在?意世?俗、不计较得失、甚至不在?意性命。我?一直都明白,这样的爱意太过偏执,这样的人,我?本都以为世?上不会有了,可是容容,你给我?了。”
她已经看到他愿意为她死去,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他。
她轻轻笑出来,“这样的爱意,我?既然都得到了,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我?也要付出这份爱意需要的代价。”
“说到底,我?也只是选择了对我?而言更重要的那个而已。”
晚晚也觉得自己有些相形见绌的黯淡。
她坦然,“我?过去将师父对我?的嘱咐奉为圭璧,即便我?无法成?为仁医,也应当追求医道技法至高,为此涉遍山川、行万里路。可是,直到这些日子,我?才发现,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定。”
晚晚从没有想过她会做出如今的选择。
可临到关键关头,她做了。
她舍弃了追逐医道,选择了留下。那便不会瞻前顾后,不问对错全都只管向前。
晚晚笑容里透出一股蛮横的无所谓态度,“我?更在?意你。”
她隐约能明白容厌对张群玉的在?意,只是,谁在?张群玉面前不会显得庸俗黯淡呢?
但那又怎样?
容厌凝着?她,心底漫开又酸又甜的感受,混在?一起,让他止不住得难过。
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不好?。
可在?他眼里,不管是过去坚定尖锐的她,还是此刻自认庸劣坦然豁达的她,她身上好?像都沐着?霞光,在?他眼里光芒万丈。越是坦然、越是无畏,越像是挥开尘埃的明珠,璀璨夺目。
晚晚恍然,她重新又靠近了些,好?笑道,“这些时日,你难不成?一直在?纠结这个?”
容厌望着?她,轻轻笑着?,缓缓道:*七*七*整*理“晚晚,我?早就说过,你用不着?心疼我?。”
她若真的再狠心一些,撇开他,最后这些事情都不会有。
他静静道:“你我?的今日,毕竟是我?逼迫你,让你无法实现理想,终究遗憾。一日两?日还好?,一年两?年或许也不会变,可若长久难免会生怨怼。”
待到那一日,他还有什么可以抵去这怨怼?
晚晚皱起眉,道:“不会。我?自己选的,我?分明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我?舍不得你了。我?不会后悔,更不会亏待自己,你也只能和?我?好?好?在?一起。总之,不会有那些不好?的结果。”
容厌有些不一样了,他也会这样忧郁婉转愁肠百结,患得患失就像是写在?了脸上。
晚晚却有些难过。
她怎么没有意识到呢,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被伤害,再让他拾起自信,同?样难如登天。
容厌轻松地笑了笑,偏了偏头,看她,“这就不耐烦我?了?”
晚晚眉头舒展,被逗得笑了出来,“是嘛,这就算了么?那我?还不要哄哄你啊?”
容厌将身子稍稍后仰,依旧是靠在?靠背上,做出等待的模样。
晚晚好?笑地看着?他,心中酸软,抿出一个笑来,没有说话,而是忽地凑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
她轻轻道:“我?心悦你。”
他想听?的,无非这句,她可以说很多?遍。
所以,不要再多?想了。
春色长,光阴转。
绵长的午后,罗汉床上晚晚枕在?容厌腿上小憩。
他看着?膝上她的睡颜,面上笑意早已消失,那双眼中的情愫转为翻滚的挣扎。
她选了他,她说绝不后悔,她对他的承诺是一辈子。
只是,那么久的单方?面穷追不舍,他其实都已经认定了,就算他的喜欢有十分,她能给的,最多?也就两?分。
可宫变那日,他倒下前,回?忆起前世?今生对她的逼迫,他心中最后的念头,居然是后悔。
是啊,他想要她爱他,想要她低头、退步,他谋算布局,性命也不过是他手里一颗决胜的棋子。
到头来,直到悔意遍及残留的意识,他才恍惚认清自己的心。
他千般算计,其实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心意。
他想要确认,她爱他,不管有几分,只要不是施舍、不是可怜、不是无奈之下的随波逐流迫不得已,只是她发自心底愿意给予他容厌的爱意。
可那么久的一番谋算,何谓谋心?
让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所以敏感不安是他,患得患失是他,日日煎熬也是他。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三月过了,桃花次第开谢,上陵城中雪白梨花满城,依旧纷纷若雪。
又到了夏日蝉鸣时,晚晚见过了今日进宫来的命妇,在?小花园中捡到几只蝉蜕,一时兴起,去找绿绮讲完了蝉蜕的妙用,授完今日的课,又回?归无事一身轻闲。
后宫稳定有序,呈现一片悠闲的欣然之象。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皇后。
容厌这些时日还在?养身体?,但朝政上繁杂冗多?的事也不能拉下。
可晚晚总觉得,容厌似乎在?借此躲着?她。
与太医令共同?会诊商议下一步如何调理他的身体?时,太医令无数次抱怨,“幸亏陛下年轻,还算经得起折腾,不然这哪撑得住。”
抱怨完,这位长者还会挤着?眼睛努力暗示,“陛下总归是听?娘娘的话的。”
晚晚承诺不了什么,只掀起唇角假笑了下。
确实,容厌表面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
他只会前头答应了她休息两?日,后面还是该上朝会上朝会,前朝那边运转一刻不歇,熬狠了染上风寒才会真的歇下来养两?日。
以至于他如今解了毒,身体?正在?调养的虚弱状态之下,还三天两?头染上些小病。回?回?气得她心情烦躁,只能狠狠往药里加黄连。
若他不是容厌,晚晚绝对不会再看这种病人一眼。
反反复复三令五申之下,甚至她只能整日整日地亲自盯着?他,这几日他身体?才总算大为好?转。
送走太医令,天色已然入夜,晚晚重新坐回?窗下,皱着?眉。
容厌今日傍晚有行程,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心烦完容厌的不配合,她还有些事想不通。
张群玉临走前的那几日,她与他坦诚聊过之后,容厌才总算是能舍弃一些心底的忧虑,也会时常抵着?她拥吻。
好?像再正常不过的甜蜜夫妻。
可他身体?好?转的这些时日,他与她到今日,还是不曾圆过房。
晚晚算不上在?意这事,可总归,她还是觉得不对。
天幕完全被墨蓝色染透,星光明亮闪烁。
容厌在?夜深后终于回?来,就寝之后,一如往常,年轻的夫妻二人拥抱着?缠绵了一会儿。
夜间寝殿的灯台熄灭,晚晚窝在?容厌怀中,月光之下,轮廓依稀可见。
她抬起面容,仰着?脸颊面对着?他,眼眸却垂着?,神情淡淡,手指勾起他身前一缕长发,乌发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缠绕,时不时扯到发根。
容厌头皮处传来的痒意便酥酥痒到心底。
皎洁的月光之下,她的肌肤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润的珠光,眼波随着?被微风拂动的帷幔潋滟晃动,幽幽香气勾扯着?人心神。
她仿佛化作了夜间诱人上钩的仙灵妖魅。
晚晚随性惯了,以前是视他为无物,如今又是另一种视他为无物的随意。
她好?像不知道她有多?勾人。
或者她知道,只是在?故意引诱。
晚晚的手从搭在?他手臂上勾绕他的头发,慢慢往上滑到他颈侧,手指间的发尾有意无意扫在?他肌肤上。
呼吸渐渐升起难以忍受的灼热,容厌忽地按住她的手。
晚晚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半睁的眼睛被月光映出一片潋滟波光,没什么表情,却又有说不清的意味。
容厌捏着?她手腕,他稍微撑起了些身子,遮住了窗外投到她面容上的月光。
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只觉其中如蕴深海。
晚晚明知故问,嗓音也泛着?软绵的懒意,“做什么?”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他指腹贴着?她手腕内侧的软肉,晦暗的光线之下,仅仅只是这样不过分的接触,也带上一层欲说还休。
半晌,他嗓音稍微比平日低了些,“不困?”
晚晚懒洋洋答:“不困呀。”
容厌另一只手捧起她脸颊,“那先别睡了。”
晚晚只回?以一声?轻笑,像是含着?一丝嘲意。
黑暗之中,他的亲吻轻轻落上她的唇,清冽的气息微凉,夏夜微风透过半开的花窗,吹得帷幔舞动。
晚晚抬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臂,周遭似乎被点上了焰火,炽烈滚烫。
呼吸缠绕在?一处,浑身发软,又微微出了些汗,喘息之间,十指紧紧相扣。
情意缭绕,晚晚拨开他领口的衣襟,手臂毫无阻碍地触上他肌肤,扯开衣领之后,她直接将手按在?他胸口,容厌手臂青筋跳动了下,没有阻拦。
可他身上的衣衫还在?不断向下解开,容厌实在?无法,只能按住她的手,稍微侧过身子避开她,才好?继续吻下去。
晚晚又往他避让的方?向靠近过去,逼着?他到了角落,终究如愿触到他。
她抬腿用膝盖蹭了蹭,又往下瞥了一眼,抬起眼眸,带着?些微笑意,手腕轻轻挣扎,想要将手抽出来。
容厌按着?她手腕的手越发有力了些,嗓音沾了潮湿的热意,“晚晚……”
他完全按住她两?只手腕和?腰身,控制住她身体?抵在?榻上,让她没办法再像方?才一般折磨他,晚晚只能凑上去亲了亲他唇角,嗓音轻软,故意道:“你是不行吗?”
容厌回?答没有犹豫,“嗯,我?不行。”
她瞪大了眼睛,被噎住,立时被气笑了,用力想要将手腕从他手掌之下抽出来,他手不松,继续吻上来。
晚晚又气又好?笑,容厌这时却不再顺从她,勾着?她一遍遍亲吻缠绵,湿润的气息纠缠弥漫。
他的气息温柔却迫切,爱人不含欲望的亲吻之下,她身子渐渐发软,手腕的挣扎也没了力气。
吻到几乎忘记呼吸,分开喘息两?下,缓过一口气,便又迫切地继续亲吻上去。
言语总是难以说尽心中事,亲近时,柔软紧密缠绕,耐心又焦急,浓郁的眷恋再直白不过地一遍遍告诉对方?。
他好?喜欢她。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抱着?她,好?喜欢与她亲吻。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就算吻她一整夜也一点不够。
他紧紧将她柔软的身体?揉在?怀中,就像是要让两?人彻底骨血相融一般。
晚晚浑身上下被爱意包裹,慵懒地一根手指也不想动,此时也歇了今日再逼迫他的心思。
她不怀疑容厌对她的心意,至于圆房……总能解决的,不急于这一日。
夜深人静之时,寝殿罗帐之内,年轻的夫妻紧紧拥抱,亲吻的灼热使得身体?出了汗,即便燥热也不舍得分开。
气息尚未平稳下来,容厌抱着?晚晚,脸颊埋在?她颈窝,又让她侧过脸颊,与他亲吻了许久。
吻到她唇瓣肿起,舌根酸麻,容厌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吻她。
又一吻缠绵着?,还要再一次,晚晚实在?受不住这夜他的缠人,可这人再缠人也就亲亲抱抱。
晚晚搞不懂他,又吻了许久,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又亲了亲她的唇瓣,示意她张口。
晚晚终究还是避了避,声?音软绵地像是春日雪化时潺潺流动的溪水,和?他小声?打着?商量,“可以了可以了,容容,让我?歇一歇行不行?”
容厌指腹揉过她红肿的唇,她柔软湿润的舌尖擦过他指腹,唇瓣舌尖都已经滚烫。
她大口喘息着?,容厌不再缠着?她亲吻,转为搂紧她,一下下轻轻抚着?她的发顶和?脊背。
晚晚舒服地闭上眼睛,被他这样紧密地抱着?,她心底也是一片温暖的熨帖,无比安心。
她仰头用脸颊蹭了蹭他下颌,浑身发懒,舒适到昏昏欲睡。
眼皮越来越重,她隐约听?到容厌开口说话。
晚晚头脑困倦地晕晕乎乎,等他话音落下,她在?心底才开始慢悠悠地分辨他话下的意思。
他方?才是在?说:“过几日,我?便送你离开上陵。”
睡意一下飞走,全身一个激灵,晚晚猛地睁开眼睛,震惊到背后发凉。
容厌在?说什么?
晚晚手臂还有些发软,此时什么也不顾,强撑着?坐起身子,惊愕地盯着?他。
没有惊喜,只有震惊。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她都接受了容厌离不开她,也接受了这一辈子首要先做好?他的妻子,好?好?与他过完这一生。
这一年多?围绕着?她的自由、走不走,两?人争来斗去心机算计无数。
终于结束了,她愿意好?好?与他安定下来了 。
他又反悔了?
晚晚面色不好?看,慢慢抬手,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唇。
“容厌,我?当你今夜什么都没说过。”
容厌仰面躺在?榻上望着?她,细细吻过唇上她的手指之后,执起她这只手,慢慢撑起身子,眸光温柔,凝视着?她。
“这是我?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
容厌倾身为她整理着?身上凌乱的衣物,触碰到她,没整理两?下,手臂忍不住慢慢收紧,缓缓将她拥抱在?怀中。
晚晚此刻却全无旖旎的心思。
她知道容厌顾虑多?,或许是心中留有歉疚,或许是被伤害惯了难以适应……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时日他的克制,竟是真的要放她走?
生死为棋,险些阴阳相隔,千方?百计、大费周章。
他命都不要,痛苦过千千万万遍,终于能够如愿了。
却又要将她推远?
晚晚对他发不出脾气,只觉得眼眶酸热,心底被什么东西?拉扯地难受。
她生气、不高兴、难过,她却更想拥抱他。
她还是更心疼他。
容厌平静地望着?她,面容浅笑清醒。
他话音轻松,一字字剖开心脏想告诉她,“晚晚,我?没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
他扯了扯唇角,“我?爱慕你,我?怎么不知,我?怀抱鲲鹏鸾凤,得天眷顾至今,不应当再囚她于方?寸。”
“你不应该为了我?割舍掉你自己的向往和?追求,若这是你回?应我?对你爱意的方?式,可是晚晚,我?怎么配?我?怎么能让你失去你所爱的。”
他真心实意地说,他怎么配?
晚晚眼眶忽地泛红,瞪着?他,忍下眼底热意,“你就没想过,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吗?我?也想日日都能见到你。”
若她真的在?他身边过得不好?,她怎会多?留?
晚晚在?想,她是不是还是含蓄了些,是不是还是不能让他感受到,她真的喜欢他。
愿意喜欢他从生到死、一辈子的那种程度。
容厌望着?她,眼眸无比温柔,轻轻笑了笑。
他说出了最后那局他真正的目的。
“你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我?,是我?耍了心机,误导了你。”
晚晚怔愣。
容厌轻轻道:“而后你面对我?的生死不明,在?刚刚明了心意之后就面临失去。你对我?当然有喜欢,可总要经历过一次痛失所爱才会在?短时间内刻骨铭心。爱意、愧疚、懊悔、心疼,再淡的感情加上生死的厚重也会变得深切。”
这也是她曾经对他做过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眼眸清透水润,像是最干净的琉璃。
“我?还做了什么呢?孰重孰轻,我?让你的选择是在?我?的性命和?你的自由之间,而非你对我?的感情和?自由。若是后者,你还会考虑选我?吗?”
他笑了下,“应当是不假思索地舍弃我?。”
“所以,我?不能真的给你去思考、去选择的机会。”
“你只是不能让我?死去而已。无论是因?为我?是因?楚行月才毒发,还是这一年里你对我?动摇,亦或者我?作为皇帝的位置。我?给了你不选择我?的所有路,但我?也清楚,那些路你全都不会走,因?为你不可能坐观我?因?为楚行月而死去。而你在?选择救我?之后,便也明白,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放手,你以为你做了选择,其实你是别无选择。你的性子让你不会回?头,不会囿于过往,不会允许自己后悔。你留在?我?身边,便认了。”
“可我?本来就是算计你的呀。”
从她的固执,到她的坚守、她的性情、她的恩怨分明。
他那么了解她,为她设下了让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的结局。
他细细望着?她的眉眼,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我?讨厌极了?”
他面上笑容真切,拥抱着?她的手却在?发抖。
晚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心中难受地像是填满了粗粝的砂石。
容厌安静地思索了会儿。
“我?想过从此再也不提这事,瞒着?你一辈子,可每次吻你,我?都会觉得——”
“我?是在?摧毁你、抹杀你的未来。”
他道歉,“我?愧疚、后悔,我?做错了,我?对不住你。”
晚晚嗓音微颤:“你过去难道不知道我?今后只留在?你身边意味着?什么吗?可你那么多?次……”
她声?音难以为继。
那么多?次阻拦她离开的心思,最后甚至用性命设局,让她只能定下心留下。
多?么精巧的算计,那么多?日日夜夜,他哪个环节不可以收手?
偏偏到了今日才后悔?
容厌静静看着?她面容上的惊与怒,他还是舍不得松开拥抱着?她的手。
他每再她看一眼,便是真的少了一眼。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不论是她的怒还是怨,他都照单全收。
晚晚忽地很想要哭出来,她哽咽了下,“你真讨厌。可是……”
没有他预想中的怒与怨,晚晚缓缓收紧手臂,拥抱住他。
“可是,你忘了吗,我?自私得很,也没有对王朝多?大的远见。我?只是舍不得你、在?意你,才不愿让你死去。”
只是在?意他而已。
然而,归根到底,容厌的算计没有错。
在?他的性命和?她的自由之间,她会选他的性命,而若是在?爱他和?自由之间,她不会选他。
容厌深深拥抱住她,唇角扯开一个轻轻的笑。
是啊,他再清楚不过了。
寻死觅活来留住爱人,他竟也成?了这副模样。
他轻轻道:“晚晚,你还信我?吗?我?愿意为了不被选择去死。”
但如果他必须活下去才能让她安心的话。
“我?也愿意为了被选择而好?好?活下去。”
无论这份选择有几分是他的自欺欺人。
足够了。
青山碍(五)
晚晚眼前又?模糊起来, 耳边是容厌越发温柔的声音。
“离开吧,去?做你想去?做的事。我相信,我的晚晚以后?会?著书立说, 成为医道青史上最灿烂的一笔。我会?一直在?上陵, 大邺国境之内, 永远是你最安全的地方。”
“晚晚, 你可以放心去实现你的理想。”
晚晚想说,谁说她离开了就是不要他?了。
可容厌好像认定了,离开就是抛弃, 就是想要摆脱他?。
他?不信她还会?回来。
晚晚这时才隐约触摸到了一点真?相。
或许,容厌只是, 太没有安全感。
喜欢她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
她的性格并不温顺, 也?很少主动给?予他?爱意, 偏偏性子又?偏执固执,绝不服软。
这一年的磨合,有一点可能会?让她不喜的,他?便不会?去?做, 一步步舍弃在?这段感情中的主动权,从将她视为己物强硬地想要得到她,到无望地被动地等待她给?予。
最终这场成功的算计,更是让他?怕极了。
他?害怕了太久, 害怕到他?已经不敢信, 不敢信她会?不恨他?。
他?坚信,终会?有那么一日, 她一定会?厌恶他?、与他?反目。
他?变得太在?意他?身上被她讨厌过的地方, 不敢去?信他?在?她心中的份量。
他?只是,从未在?她身边有过安全感。
哪怕她说千百遍爱他?, 他?心底也?总会?觉得,终有一日,这些爱意全都会?变为怨恨。
等那个时候,他?撑不住。
时至今日,他?已经到了没办法?再与她好好相处的境地,不用再提更亲密的。
晚晚意识到,这一年他?所承受的痛,切肤切骨,终究是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痕迹。
晚晚在?哭,可她知道,容厌比她更难过。
她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住他?,喉头哽动,反问道:“你又?在?为我做决定,我非要让你如愿么?你想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我都得听你的是吗?”
容厌呼吸一紧,他?近乎无措。
“不是,我并非这个意思,我……”
晚晚没有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她扬起脸颊,直接吻住他?的唇。
容厌僵了一下,而后?搂住她腰身。
她这次亲得很凶,用力?咬他?的唇瓣,在?他?张口之后?咬他?的舌尖,捧着他?的脸颊又?亲又?咬,用力?去?发泄她心里无处发泄的情绪。
容厌欣然承受她的情绪,心底来回拉扯的酸痛难受至极,他?同样用力?去?回吻她,唇齿间依稀有腥甜的鲜血味道,谁也?没有后?退一步。
彼此都用尽全部精力?地只投入进这个亲吻,吻到发痛,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意,才能让两个人真?正毫无负累地坦然相贴。
窗外的圆月将两个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面上,交缠的身影越来越紧密,无处不是写满对彼此的在?意,就像两个无法?分开的契合的刀与鞘。
这一日,谁也?没有再去?主动更进一步。
相拥难眠。
第二日,晚晚什么都没有做,她头一回什么也?不思考,不去?想今日的日程,不去?想明日的安排,完全放纵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
等到容厌差不多下朝的时辰,她从椒房宫中起身,带着宫人去?接容厌下朝。
天?光云影明澈,金碧辉煌的殿舍熠熠生辉。
容厌从殿后?走出来的那一刻,一抬眼便看?到等在?下面的晚晚。
金辉映玉人,玉人唇边笑。
他?怔了怔,唇角下意识地扬起,眼角眉梢都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欣喜。
眨眼间,他?的眉头又?蹙起,快步走下来,低声?道:“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日后?不必专门等我,传个宫人递话来便好。”
晚晚这一日格外清醒,她微微笑着,任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她仰着雪白的脸颊,仔细端详着他?神情的变化,亲眼看?着他?眉头从舒到蹙,她心里已经是一片的了然。
她就连对他?好一些,他?高兴之外,也?会?生出恐慌和不配得感。
已至如此。
晚晚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走回椒房宫。
路上,她随意地与他?说起昨晚没说完的话。
“我离开上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要离开你,我会?回来的。”
容厌没料到她这样忽然地提起,默了一瞬,才平静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问出口,又?觉得不好回答强人所难,转而道:“一年能回来几个月?”
晚晚认真?想了想。
她其实很难给?出答案。
如今道路算不上发达,若她一年要在?宫中几个月,便离不了上陵太远。
她若出去?了,不可能只绕着上陵一周走。
容厌很难被欺骗,而说出口的话她也?一定会?做到,此时再想回答容厌这个问题,她有些头疼。
晚晚想了又?想,诚实道:“我很难给?出确切的保证。”
容厌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晚晚皱眉,忽道:“你不信我。”
容厌笑起来,“我信。”
晚晚眉头不松,“你在?骗我。”
容厌闻言沉默了下,他?很快又?笑了出来。
“你不要总这样戳穿我。不用理会?我,我没事的,我会?好好的,这一次绝对说到做到。”
不论她回或者不回,不论她还喜不喜欢他?。
晚晚抿唇,还要再说,容厌轻松地笑,“我知道我总是在?惹人烦,可我也?不想你再讨厌我。所以,晚晚,难得糊涂一些吧,只有几日了,不要同我计较。”
晚晚张了张口,想要去?反驳他?的自轻自贱。
可话到喉头,又?觉得,好像她说什么,都无力?得很。
言语总是太轻,如何撼动根植于心的念头。
回到椒房宫,容厌还有政务要忙,晚晚也?有今日的课程要教授给?绿绮,这一日,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十?指相扣的手始终默契地不愿分开。
晚晚陪着容厌处理政事,阳光热烈地穿过门窗,映着冰鉴的寒气丝丝透出。晚晚看?着他?长睫偶尔眨动一下,一目十?行,落笔从容无需思索,再难拿定的主意,也?不曾让他?的眉头皱起半分。容厌的肤色是冷调的白,在?这样的日头之下,这肤色便显出玉一般清润的质感,他?的手也?像冷玉一般,泛着终年不化的凉意,晚晚的目光从医书不知不觉移到了他?的侧脸,他?的右眼色泽好似日光下的琉璃,这一看?就好似着迷得忘记了时间。
午后?,容厌陪着晚晚去?药房为绿绮授课,斜阳窗墙而过,在?影壁上投出花鸟祥瑞的图案。晚晚执笔在?纸上绘出一条完整的经络走向,而后?接着昨日讲到的腧穴继续讲解,从命名?轶事,到穴位所主功效,到如何在?人体定位、又?如何进针等等,她唇角带笑,娓娓道来,娴熟沉静,她是神医骆良亲自认证的医道天?才,她应该有无限的天?地,就像张群玉所祝她天?地辽阔。容厌眼中含笑,望着她,眉眼俱是欣赏爱慕。
入夜,灯熄后?,月影徘徊,微风吹拂,稍一靠近,便忍不住紧紧拥抱,唇瓣厮磨。
实在?是太喜欢。
太喜欢眼前的人。
晚晚后?来抽出空隙去?找过太医令。
过去?,她心中的长辈只有师父师母,可惜还未到她豆蔻年华,最疼惜她的师母便仙去?,在?她最艰难的这几年,师父也?已不在?。尽管最初与太医令的相识并不和睦,可这一年里,无论是共同诊治棘手的病人、琢磨医术,还是偶尔在?太医院随意的闲谈,这个秉怀仁心、偶尔固执、偶尔也?顽童的老医士,也?成了她心中半个可以信任的长者。
她摘下了她面上总是平静的神情,不安又?难过地去?请教,容厌为什么会?这样?
她曾经察觉过容厌心神有异,为了解毒,她行针用药暂且控制,后?来他?脉象不算太过异常,晚晚顾忌他?如今体弱,忌讳也?多,不想再为他?用旁的什么药。
可她不想眼睁睁看?着容厌那么挣扎痛苦。
太医令温和地听着她的讲述,眸光慈祥,等到晚晚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道:“陛下,只是有心结难解。”
晚晚道:“我知道。”
话说出口,她又?陷入了沉默。
是,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该如何解?
晚晚面前又?走入了死角。
容厌不是不爱她,他?真?的、真?的,爱深入骨。
太爱、太珍惜,反而又?陷入了极端。
晚晚红了眼眶,她嗓音透着委屈和难过,“他?让我离开他?。”
太医令摇头笑了笑。
这宫墙之中,富贵、权势、欲望,太迷人眼,爱恨总会?极端。就连最顶层的人也?逃不过,要么凉薄至极、与权力?终老,要么就这样交出一颗心,从高台之上走下来,成为万千红尘中挣扎的一人,平凡反而成了最难的一件事。
陛下终归还是骄傲的。
“陛下也?不想在?娘娘面前太难看?。”
容厌心绪陷入病态,他?说出口的不想惹她厌烦,是真?的不想让他?这种状态,消磨她待他?的情意。
太医令闲聊一般碎碎地念叨,“心事不管在?世家贵族、还是是平头百姓之中,都难以排解,心病最难医,人人身边都多的是那些冗杂的机巧之事,弄得好像比人心重要多了……老夫也?曾见过一些人家,心病找来心药去?医,日日呵护、陪伴,一起游山玩水,确实大有好转,得以安稳度日……陛下与娘娘之间,该如何解了这结,与这些人家又?有不同。”
晚晚走后?,一直在?想。
她一定要离开吗?
不能由?她陪着他?好起来吗?
容厌的确是算计了她的心。
可他?能成功,是她本就对他?有心。
夏日的阳光总是明媚又?热烈,青翠的绿柳在?这个时节已经换了另外的面貌,浓郁的碧色映在?堤畔下的湖面上,呈现次第渲染的绿意。
在?这样灿烂的夏日清晨,晚晚靠在?容厌肩头,并排坐在?廊下,看?着流水中飘落的雪白梨花。
上陵的梨花是先帝引来的特殊品种,花开如雪,能从春日一直开到夏日,长开不谢。
梨城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满城的霜雪色。
容厌仰面迎着炽烈的阳光,仿佛说着“今日阳光真?好”一般的话,含着笑意道:“都已经备好了,今日,我送你到城外。”
晚晚倚在?他?怀抱之中,他?的心跳一下下响在?她耳边。
鼻端清冽的味道像是冽冽的雪,也?像是雪下埋着的幽幽的香,是他?身上干净又?冷冽的气息。
晚晚闭着眼睛,轻轻回应,“嗯。”
长长久久的陪伴也?许可以让他?安心,也?有可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她想了好久。
她这次会?顺着他?意就此离开。
容厌眼中映着庭中飘荡的梨花花瓣,眼底空空荡荡。
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根拉紧的丝线,一端系着他?,另一端系着她。
随着晨曦慢慢收起,日晷上的影子移动,啪一下,断裂开来。
痛如撕心裂肺。
片刻后?,容厌牵动面上的肌肉,控制着自己的神情微微笑起来,牵着晚晚的手站起身。
白术、紫苏等人早已做好了准备,带着两车的行囊,牵着绿绮,先一步出了皇宫。
乌木的车厢掩去?了皇宫的标识,走到车下,下方明明有脚踏,容厌还是先一步将晚晚抱起,上了车厢,又?俯身理好她的裙摆,而后?才入内坐下。
他?平静地说着嘱咐和安排,“朱缨功夫很好,也?与你相识,你出行在?外,有她在?你身边,总能让我放心一些。从此她便是你的人,另外还有十?几个功夫不错的暗卫,一并予你,上陵这边我会?安排好,她们的亲眷我都会?妥善安置,朱缨等人不会?与我再有联系,你可以放心用人。”
“这辆马车是工匠最新所制,用了当世最结实的木料,寻常刀枪难破,非特制的箭矢弓|弩无法?损伤。”
“紫苏那里,我已经让她带上了一盒商行钱庄的契书,都已经转到你的名?下,年年有分红,俱是新买下的,无需担心我安插什么眼线。”
“朱缨那里有一份名?单,是我让人搜寻来的各地能人,日后?若有需要,可以自去?联络……”
他?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些时日,他?做尽了他?所能做的,周全地为她铺好远行的路。
与他?不会?再有半点相关。
……他?是做足了,假定的她这次走是想要彻底抛下他?的准备。
车厢内,容厌能感受到车轮一圈圈滚动,马车缓缓驶离皇宫,缓缓接近城门。
他?每一刻都想叫停。
他?*七*七*整*理反复地在?想,管她日后?恨不恨他?,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痛苦,那为什么还要放她走?他?就是想要她,就是不想她离开。
晚晚握着他?的手,坐姿一点也?不端庄地倚靠在?他?身上,柔软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他?身上。
那么柔软信任。
容厌如坠冰火交织的深渊。
他?说一句,她应一句。
到了城门外,容厌看?向车窗之外的天?空。
天?空澄明地好似一望无际的碧海,映在?他?眼底,却一寸寸结上了寒冷的冰霜,冷得他?的心口似乎也?疼到麻木,甚至感知不到离别的悲痛。
梨花还在?风中细碎地飘落。
他?望着这天?这花,心里却出神地想,梨城,离城,果然是那么不吉利的名?字。
片刻之后?,他?侧过身,浅浅笑着,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而后?,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车厢。
他?会?记得,他?最爱的人,为他?手刃过曾经的爱人,为他?甘愿放弃自由?,为他?放弃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
他?得到的也?不少。
他?尝过的甜不多,可这些,差不多足够他?的余生回味。
“容厌。”
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晚晚的声?音。
晚晚掀开车帘,起身追到了车辕处,容厌刚一回头,就看?到晚晚从车上跳下来,飞扑入他?怀中。
容厌张开手臂拥她入怀。
烈阳融化在?她衣角发梢,她好像一束光,强烈地奔涌到他?身上。
珠翠碰撞,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更加明晰响亮如同擂鼓的,是他?心动的心跳声?音。
就像一年前的嘉县城门处,马背上红衣的女郎仿佛携着漫天?的霞光,冥冥注定,落入他?怀。
思及过往,容厌眼眶忽地发热。
晚晚抱紧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脸颊埋在?他?颈侧,深深的拥抱,就好像要将对方死死黏在?自己身上,融为一体一般。
晚晚感受着他?揽着她腰身的手越收越紧。
准备了那么久的分别,就这么到了?
她就要离开了?
晚晚拼命地抱紧他?,凑在?他?耳边,她想再强调。
她会?回来的,她不是要舍弃他?,她爱他?,她可以接受分别,但不接受真?的与他?断开。
这些时日,吻他?,抱他?,她无时无刻不在?意识到容厌对她的吸引。
前世不设心防轻而易举就喜欢上他?,这一世再深的忌惮和抵触,也?还是没压过源自灵魂深处的吸引。
晚晚扯起唇角,只轻轻道:“我好喜欢你啊。”
她狠心地不说让他?等她,也?不再强调她会?回来。
痛吧。
腐肉总要用最干脆利落的刀去?挖干净。
他?信她会?回来也?好,他?不信也?罢。
他?不想让她忍受他?无缘无故的不安和情绪,他?想留下最后?的骄傲。
都可以。
晚晚从他?颈侧抬起头,看?着他?,眼眸中是浓重的占有欲望。
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回来的。
车队、宫人分立在?官道与城门两边,静静等候这漆木马车下紧紧拥抱的两人分开。
出宫来的人都身着常服,来往行人看?多了离别,在?城门处看?到这样浓情蜜意的年轻夫妻,也?只是因为他?们过于出众的外貌和华贵的衣衫而多看?了几眼。
行人越发多了起来,马车先驶远了些。
日头也?渐渐升高。
无人催促,可不管多么紧密的拥抱,两人心底都清楚。
离别就是离别,今日就是今日。
缓缓松开手,晚晚从容厌身上跳下来,紫苏走上前,为晚晚带上遮阳的幂篱,她正要再退开,留给?两人难舍难分的空间,晚晚忽地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笑着道:“时候也?不早了,走吧。”
容厌沉默地看?着她。
晚晚折身再次面对着容厌,隔着半透明的薄纱,容厌看?不真?切晚晚的面容,晚晚模糊能看?清容厌的眼睛。
他?好平静。
晚晚鼻子有些酸,她扬起笑容,轻轻朝着容厌点头示意。
“我走了。”
好一会?儿没听到容厌回答。
容厌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想要“嗯”一声?回应,喉间却哽涩到没能出声?。
他?再次应道:“好。”
嗓音已经微哑。
晚晚转过身,背对着他?,眼前人来人往,高大的杨树下,车队就在?前方等着她。
容厌站在?上陵的城门之下,平静地看?着她走远,他?是用尽了此生最大的自制,才在?这一刻没有上前抓住她、阻拦她,牢牢锁她在?身边。
直到看?到她一步步背离他?走远的背影,分别的真?切痛楚才在?心口弥漫开。
铺天?盖地。
何其残忍。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如有所觉,她转过身。
容厌仍旧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
她回眸的那一刻,晚晚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苍白的面容分明平静到冷淡,一滴泪却从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中,倏地滚落,眼眶晕红。
琥珀浸没水底,晶莹剔透的泪水砸落在?黄土地面,晚晚看?得那么清晰。
他?那么平静地哭了。
容厌几乎不曾落过泪。
痛到极致也?不曾哭过。
她只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痛楚一刹那似乎从他?蔓延到她身上。
晚晚眼眶发热,心口一抽,刺痛如锥,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跳乱了一拍的胸口。
即便如此,她也?没再朝他?靠近一步。
容厌想,往常,总是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等着她回来。他?总是不舍得她离开。
这次是真?的不挽留了。
这次,他?先转过了身。
晚晚脚步一僵。
她看?着容厌转过身,而后?慢慢走入上陵皇城。
巍峨的城门高耸,战火的痕迹早已被崭新的红漆掩盖,城墙的砖瓦一块一块磊起皇权的孤绝至高。
他?依旧身着玄色的衣袍,厚重又?寻常的颜色在?他?身上却与所有人都不同,是格外的料峭矜贵,轩然霞举。
她的容厌世无其二。
衣袂随着他?迈开的脚步散开,一步一步,晚晚站在?城门之外,看?着容厌慢慢走进城门,隐没入人海,再寻不见。
又?驻足好一会?儿,晚晚狠下心,转身决然地往车队走去?。
她独自踩着脚踏上了马车,车队早已整装待发,待她坐稳之后?,离开上陵的车队便上了路。
城门处日日都会?上演各种各样的分别,再如何难舍难分也?不会?过多引人注目。
晚晚就这样离开了上陵。
容厌登上城门最高处的瞭望台,玄衣被高处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垂眸望着官道上的车队渐行渐远。
烈阳高照之时,车队在?视野中只剩下几个小点。
日影偏西之时,穷尽目力?,一无所获。
容厌在?烈日之下看?了太久的右眼生疼,他?唇色惨白,身体细细发抖,抬手按在?阑干上,身子微微前倾,勉强才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长睫颤颤闭上,几乎呼吸不上。
心痛原来真?的会?让人身处在?烈日之下,也?只能感觉到无尽的寒冷。
他?与晚晚之间的联系,今日起,便真?的断了。
容厌没有晚晚了。
春缠(上)
那一年, 是建安四年。
金帐王庭纳入大邺版图,划辽东、辽西?二省,秋后开恩科, 广纳贤才, 朝廷犹如时刻也停歇不下的陀螺, 飞速运转。
容厌一开始总是病倒, 发起高烧昏迷后,半夜惊醒,总是重复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平日里, 即便?只是听到谁不经意说到一个“晚”字,都?会惹来他片刻的怔忡。
渐渐地, 宫中众人?默认了, 谁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与皇后相关的事?, “晚”字约定俗成地成为了皇宫之中的避讳。
太医令已经年逾七十,早就请了想要告老还乡的旨,眼下他迟迟没再有下文,一次容厌问起时, 太医令改了主?意,决意再鞠躬尽瘁几年。
容厌淡声应了。
他料得到,晚晚临走前,应当是与太医令商讨了许多, 只是他与太医令会面时, 谁都?未曾提起过晚晚半个字。
从炎夏步入深秋,梨花也次第凋谢, 时间久了, 容厌总算不再常常缠绵病榻,精神渐渐也有了好转。
朝政上, 纷至沓来的政务忙得众臣晕头转向?,容厌的精力也全都?扑在了国事?之上。
只偶尔,他会独自登上城楼,望着远方迢迢的官道,沉默地从天亮等到天黑。
这一年的桂榜公?布后,上陵迎来难得热闹的一段时间。
举子要赶来皇城准备明?年的春闱,年底那些需要述职的各地官员奔赴而来,天下英才齐聚,将雪白的梨城变为了金黄的宝地。
曹如?意成了容厌身边的大太监,伴君如?伴虎,他极为机敏地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一年多之前,宫中人?人?都?怕御前伺候,生怕一不留神惹了陛下,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而如?今,陛下变得格外勤政,也格外沉默,待宫人?也疏懒迁就,不愿分神多搭理半分。曹如?意日日随侍在侧,熟悉了陛下的习惯,便?轻轻松松也能过得如?意,整个人?渐渐发了福。
皇后还在时,后宫中就没了人?,如?今皇后也离了上陵,有些胆子大的,不知道是为了身后的主?子还是自个儿,塞了足足的金玉到他袖子里,询问陛下对?枕边人?的口风。
曹如?意能收的收,不能收的一动也不敢动,但不管是谁,问就是摇头。
他心里门清,他眼见着皇后娘娘从叶贵人?坐到皇后的位置,从上陵到嘉县,从折霜殿到椒房宫,如?今皇后娘娘虽然出?了宫离了上陵,陛下平日也什么都?不说,但他心里也琢磨着,其实陛下还是一直在等着。
朝会不是日日都?有,容厌也不是日日都?得不了闲,他没有多少享乐的兴致,做完了每日要做的政务与武艺,除了会上城楼远眺,便?是去琴室调弦抚琴。
琴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不成曲调。
曹如?意偶尔也会看着地上的秋霜叹气。
这居然就是大邺最尊贵的人?,日复一日孤寂无聊的行程。
一日重复一日,冷得很啊。
这一年的中秋节,晚晚未归。
到了年底,宫宴结束后,晚晚依旧未归。容厌等了许久,寂寂深夜之中,他独自将一杯杯酒液灌下,喝到烂醉,一地空瓶之中,他又?红着眼眶,推开空荡无人?的椒房宫大门,独自宿在了空无一人?的后宫。
时间一日日过去,年底过后,又?是一年阳春。
梨花接上雪化后的雪白,漫天的银装之间,点缀上了柳绿与花红。
花朝节,容厌独自去了江南景。他在堂中抚了几首曲子,编织了新一年的花冠,等不到人?,而后将这花冠放入了流水之中。
春日未归。
到了槐香阵阵,夏日忽至,距离晚晚离开已经有了整整一年。
容厌立在城楼上,从拂晓等到明?月高悬。
依旧未归。
夏至之后,是又?一年的霜秋、中秋节、年底。
桃花开了又?谢,梨花渐渐凋零,红枫遍野之后银装素裹。
等了又?等。
这一年,容厌在除夕夜抚断了三根琴弦,琴声呜咽到天明?。
四季轮转,阴阳交替。期间,容厌无端端又?病倒过几回,闭眼梦里是她?,睁眼眼前也是她?。
他彻底病了。
病中的梦里,他一遍遍质问晚晚,她?不是说她?会回来的吗?为什么他等不到呢?
她?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一年又?一年。
容厌一遍遍祈祷又?落空,他变得格外平静,像是心死,也像是放下,他可以?在第三年的中秋平静地抚完一曲舒缓的调子,笑着赏赐给官员团圆的节礼。
说得再真挚又?怎样呢?
但凡真的能离开他,谁还会再回来。
没有她?,他也能活。
摆脱他,她?如?今快乐吗?-
两年又?九个月。
晚晚定下了这样一个不短也不长的时间。
这两年多的日子里,她?其实没有走远。
她?用?了两个白天的时间离开上陵,而后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镇。
在这里,若是乘上良驹,一路疾驰,一日便?能够赶回上陵。
这处小镇名为风眠,百姓可以?下水,也可以?上山,自给自足,生活平静。山中气候湿润,草木葳蕤,连绵的大山之中生长着许多的草木。
晚晚开了一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医馆,在此处坐堂行医。
医馆承袭了骆良名下医馆的名字,名为生尘堂。
生尘堂之中,仅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大夫,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郎,几个学徒娘子,更有许多练家子的凶悍看门护院,看着就是一副底气十足的派头。
与这规模不小的派头不同的是,医馆开得却不声不响,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来。最初,生尘堂的门庭惨淡得紧,十天半个月里都?鲜有人?上门。
晚晚丝毫不急,没有人?来便?安心地教导绿绮,埋头在卷牍之间。她?翻遍前人?所著医药经典,再根据自己在骆良身边所观所学,以?及自身经验体悟,列下了她?想要完善或者另有见解的部分。
自从第一个人?上门之后,医馆日日接待的百姓越来越多,即便?在晚晚尽力减轻影响力之下,不到三年,生尘堂的叶大夫,也已经成了临近镇县有疑难重症者首先想到的医者。
医道之上,她?不仅在天赋被无与伦比地偏爱,经历上,她?幼年起便?师从当世神医骆良,在宫中的最后一年,太医院各类医书经典、皇宫内库珍藏的典籍药材全都?随她?取用?,她?早已有了远超寻常医者的眼界和阅历。
两年多的时间,晚晚整理出?了她?想要编纂的药典条目。
再接下来,她?不仅需要翻阅无数前人?的著作参考,此外,她?还必须要远游实地考察,才能将实际的内容彻底完成。
两年多的时间一到,她?踏上了返回上陵的路。
将近三年的光阴,少女的面容和身段完全长开,晚晚已经是双十的年华,她?周身依旧是沉静清冷的气韵,可一眼看来,如?今风姿冶丽的美貌与当初少女的精致漂亮,区别其实明?显得很,她?的眼眸变得那样平和沉着,容貌又?是另一种明?艳风致的天姿国色。
白术向?来活泼,此时更是热热闹闹地领着众人?忙上忙下,紫苏也在旁边一直笑,乐得看她?来来回回折腾。
晚晚与紫苏、朱缨在风眠镇中采买些当地的特色,挑选的物?件越堆越高,她?的心情也渐渐雀跃起来。
她?要回去了,她?可以?去见容厌了。
她?当然万分地高兴。
见与不见的主?动权在她?手?中,可并不是占据了主?动权的那个人?,就时刻高高在上游刃有余。只要用?了心,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晚晚想起,在离开容厌的第一年,她?曾无数次差点就冲动地直接策马回宫。
容厌切断了他能掌握她?行踪的途径,可晚晚却一直用?容厌留给她?的精锐,秘密地与太医令保持着三日一次的联络。
她?一直在看着容厌。
她?知道他在她?走的当日便?高烧昏厥,知道他曾经病重到意识全无,知道他昏迷时口中也在喊着她?的名字。
她?也知道,他守着承诺,他在好好上朝,好好服药,言出?必行,好好活着。
太医令每三日便?会将他的身体状况写?进信中寄来,晚晚在信中与太医令商讨着如?何用?药。
她?许多次都?在想,容厌这样难过,要不她?直接回去吧。
冷静下来,晚晚又?清楚地明?白,她?不能。
还不是时候。
好在后来容厌情况好了很多,如?今,也到了她?给自己定下的期限。
从风眠到上陵,车队浩浩荡荡,有两个白天的行程。
第二日的夕阳之中,晚云未收,晚晚已经站在了皇宫之外。
她?仰头看着熟悉的红墙琉璃瓦,微微眯起眼睛,红墙旁边,雪白的梨花漫天飞舞,春日盛景郁郁蓁蓁,碧玉茏葱。
故地重游,她?勾起唇角笑。
宫门守着的长官未换,看到晚晚,当即瞪大了眼,走上前来,看过紫苏出?示的令牌信物?,立刻行礼。
晚晚笑着摇头,没有让他声张,随他一同走入了宫门。
已有侍卫去通知了陛下身边的曹如?意。
晚晚将皇宫中的景致再一次看过,与记忆中的皇宫对?比,两处渐渐重叠。
走到宸极宫外,曹如?意捋了下拂尘等在外边儿,远远看到晚晚,喜上眉梢,又?记得嘱咐,克制着动静,眼睛发亮地快走过来。
晚晚笑眯眯地看着一跑一颤的曹如?意,当初机灵的小太监,如?今也发福了些,眉眼脸型都?更加白皙圆润。
曹如?意见到她?恭敬行完礼,还未起身便?夸张地擦着眼角的泪,百感交集地喊着:“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他最初跟过晚晚几天,也算有些情分,后来后宫只剩晚晚一人?,宫人?中能与椒房宫搭上关系的就数他了,时间推移,难免有了更多牵扯。
晚晚笑着瞧他,“我不在的这几年,瞧着你也过得不错。”
身边的近侍状态那么好,不知容厌又?怎样。
曹如?意连忙“唉哟”一声,知趣地在前面引路,晚晚问了问容厌这些年的日常,曹如?意眼睛一转,帝王起居并不可以?告知他人?,可面前的是皇后,只一想帝后两人?这么久的分别,还有陛下一如?既往的等待,曹如?意心底便?有了计较。
有些话,陛下或许不会说的,总要有个人?说出?口。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作为皇帝跟前的红人?,曹如?意一想通,立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全盘托出?。
晚晚安静地听着,随着曹如?意的脚步往前走。
宸极宫她?不常来。
往常总是容厌去到椒房宫中与她?在一处,她?鲜少会到他这里,这次回来,面前的路她?也有些难以?分辨终点是何处。
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一处回廊,曹如?意自动噤了声,抬手?朝着晚晚示意。
寂静之中,假山下的流水淙淙,一声弄弦的乐音随着水流缓缓流淌而出?。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心底被轻轻拨弄了下,引得呼吸也乱了乱。
他在抚琴。
回廊尽头便?是一处琴室,旁有茂林修竹,假山流水环绕,春风稍一强劲,擦过山石,声音便?如?琴声妙响。
曹如?意没有立刻通传,他朝着晚晚眨了一下眼,晚晚笑了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将众人?遣退,留下可以?让她?与容厌独处的空间,而后继续沿着长廊往前走。
走到尽头,楼阁之中传来的琴声缥缈幽寂,深藏寒意。
容厌提起过,他亦不喜自己当初以?伪造的琴境迷惑人?心,夺权后,他变再也不愿碰一下琴弦。如?今,他重新拾起了七弦琴,琴声中,是不是他自己真实的心情?
晚晚抬手?落在门上,华贵的木色衬地她?的肤色越发雪白,盯着自己的手?,这一刻,她?却有些犹豫了。
她?站在门外,也不知道容厌有没有发现外面有人?,总归里间传来的琴声没有半分被打搅的波澜。
都?到了门边,不进去见他,她?在犹豫什么呢?
容厌如?今还在等她?的,即便?早就放弃了她?还会回来的希望,他还在等她?回来。
晚晚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犹疑,早些相见吧。
既然当初狠了心离开,如?今回来,她?不能怕。
手?下用?力,硬木沁着初春的寒意,沾上了掌心。
硕大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夕阳随着她?的影子一齐落入宽阔的琴室。
琴声未停。
晚晚看到了容厌。
他没有抬头,依旧垂眸只看着面前的古琴,长指落在琴弦之上,颤动的丝弦随着他指尖的起落拨弄,又?通过下方的琴台,漾出?格外清越悦耳的旋律。
他身上的玄衣宽大,袖摆垂落地面,袖口伸出?的半截小臂白皙清瘦,而随着他的每一下弄弦,牵动的肌肉又?轮廓分明?而饱满优美。
夕阳只投落地面片刻,大门很快在晚晚身后掩上。
这个时候,容厌眉头才轻蹙了下,显出?一分被打扰到的不喜。
晚晚紧紧望着他。
容厌终于抬眼扫过来,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呼吸几乎停住。
那么久不见。
她?的模样也变了些,不再是那时浑身是刺的少女,忽然看到她?,他会是什么反应?
容厌只定睛看了她?一会儿,而后便?自然而熟稔地笑了下,道:“来了呀,来离我近些。”
晚晚蹙了下眉,盯着他,看了又?看。
他也在看她?,却平静地过分。
没有得到料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晚晚掐了一下手?指,顺着他的话,抬步朝他走近。
容厌望着她?,视线从她?的面容描摹到身体的每一寸,有如?缠绵的丝线从她?面容拂到身躯每一处。
晚晚脚步越来越难迈近,一步迈开的距离也越来越小。
在他这样的目光之下,她?长睫轻颤了颤,又?咬了咬牙。
他这眼神,直白地有些过分了。
晚晚直接走到他面前,他的手?已经从古琴上拿开。
琴台之上除了他的这张琴,还有些空,晚晚看了看,直接坐到他面前的琴台上。
衣衫发尾垂落在他衣上,清幽的药香随着她?衣袖发丝的轻晃而飘荡开来。
容厌还在用?那种毫不遮掩的眼神看她?,像是想要看清,这将近三年里,她?每一分的变化。
晚晚倾身低眸望着他,脸颊稍微歪了一下,嗓音柔软,“为什么这样看我?”
容厌没有主?动去碰触她?,微微仰面,眼中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今日的你,看起来很不同。”
今日的她?,听起来就像是他能经常见到她?似的。
晚晚怔了下,意识到了些微的不对?。
“哪里不同?”
容厌眼眸从她?的面容往下落,而后又?望着她?的眼睛,思?索了下,道:“像是……你如?今该是的模样了。”
他轻轻地笑,眼睛弯起,无限的温柔,“晚晚三年后,是那么美啊。”
晚晚定定地望着他,神情的从容一瞬间割裂。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在对?她?说话。
晚晚眼眶一下涌出?一股温热的冲动。
他,把她?当作了……他日日都?会看到的,幻觉?
太医令说,他现在无论是情绪还是生活,都?正常得不得了。
所谓的正常、稳定,便?是以?这个方式代偿的吗?
他还那么清醒地,那么习惯、熟稔地,与虚假的幻觉说话。
他还在看她?,视线一刻不离她?。
晚晚胸臆酸涩难忍,她?跳下琴台,脚尖踏到地上,便?立刻扑入他怀中。
容厌怔了下,晚晚将手?臂压在他肩上,捧起他的脸颊,低头直接咬住他唇瓣。
容厌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错愕地望着她?。
她?也不说她?不是幻觉、是真的叶晚晚,低头咬了他一口,而后直接拉起他的手?,拽着他站起来,在琴室绕了一圈,没找到休息的隔间,只有座屏后面一张软榻。
晚晚将他推倒进软榻中。
容厌只任他拉着她?做什么,仰面卧在软榻上,他还只是怔怔看着她?。
看到他这样分不清真实和幻觉,晚晚这几年修养出?的沉静霎那间作废,怒意上来,直接去解他的衣袍。鼻头却又?酸涩,她?眼中情绪复杂,手?指利落地扯开了他腰间的玉扣。
望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晚晚嗓音哑了些,强让自己笑出?来,“看什么,“我”之前没这样过吗?”
容厌握住她?一只手?,却不是在阻拦,她?用?另一只手?扒开了他的衣物?。
初春的天气依旧带了一丝寒气,露在外面的肌肤触到寒意,微微颤了颤。
容厌没有回答。
晚晚听不到回应,她?继续往下解着他的衣衫,隐忍着,实在忍耐不了,手?从他手?中挣开,将他身上的遮挡一层层脱下。
晚晚声音带了怒,“你经常能见到我是吗,那“我”之前对?你做到哪里过?”
不等他回答,她?压在他身上,吻住他唇瓣。
能感觉到吗?
亲吻他的人?是她?,不是什么幻觉。
柔软隔着将近三年的光阴,再次亲密无间地触碰,唇瓣从冰凉到带了热意。
晚晚用?力吻他,咬着他分开唇瓣,深深的亲吻湿润躁热,潮湿的气息漫开。
晚晚不知道自己又?心疼又?愤怒之下,她?的心跳有多快,她?只知道,他抬起了手?,落在了她?背后。
他在紧紧抱着她?,手?臂越来越紧。
情绪纷杂,眼眶涨热难受,她?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的心跳也随着变得纷乱快速。
他不重欲,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也从不曾寡欲。
按在她?背后的手?背青筋绷起,张开的十指不自觉揉乱了她?背后的衣衫。
这个姿势之下,他身体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动作,晚晚都?能感知到。
她?推开他身上最后遮挡的衣物?。
容厌没拦,他气息不稳,晚晚稍微平静了些,终于偏了偏头,将亲吻中止。
睁开眼,却见容厌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唇瓣轻轻抿紧。
他眼角泪痕湿重,眼眸被泪水浸润湿透,晶莹剔透,眼眶的红那样明?显深重。
晚晚怔了怔,看得移不开眼。
与他亲吻时,总会不知不觉过去很久,她?不知道,就在片刻前她?投入地与他亲吻时,他这样流着泪哭了多久。
心脏一下被捏紧,晚晚稍微低了下头,用?力憋着眼中的湿润。
容厌呼吸也杂乱,他将手?移到晚晚颈后,稍微用?力,唇瓣再次触碰。
轻轻一下,他扬起唇角,声音低哑,“是你,晚晚。是你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边,“你回来了。”
晚晚回应他,“我回来了。”
他说了两遍,她?便?也答两遍,“我回来了。”
那些三年不见,些微的陌生,在这样一问一答之间,无声消弭。
晚晚也跟着他笑出?来,眼中的湿润一下忍不住,往下滴落在他眼角。
泪水融在一起,从他眼角划下。
晚晚抬手?一把擦去自己眼眶的泪,俯身去亲吻他的眼睛,吻去他眼中的泪水,湿润温热的唇瓣一点点从他眼角往下,亲吻最后落上他的唇。
容厌曾引以?为傲的克制被瓦解。
他吮住她?的唇舌,将她?扣在怀中,迫切到搅弄的水声俨然。浓烈的思?念、或许也有怨怼、不甘,数不清的情绪一齐倾泻而出?。
可再复杂的思?绪,也压不过久别重逢。
分开了那么久啊。
久到,他真的以?为,她?不要他了。
久到他只能借着偶尔光顾他的幻觉来度日。
她?什么都?不说,可她?真的,回来了。
晚晚微微发颤,却一点也不想退避,她?不想哭,她?都?一把擦干净了眼泪,可亲吻起来,她?心中无尽的后怕和焦灼又?后知后觉地席卷裹来。
分不清是情还是欲还是冲动,吻到唇瓣发麻也不舍得分开,晚晚只知道凭着两人?容厌在下的位置,反过来按着他胡乱地亲,一边亲一边哑着嗓音狠狠碎念,“你不要以?为,你比我难受我就要放过你了,你一日日沉浸在幻觉里的我是吗?你都?这样了,你有告诉过太医令吗?你怎么那么、那么……”
晚晚哽咽,“总是让我害怕。 ”
亲吻使得周遭变得滚烫,身上出?的些微汗意让衣上的纹路极为清晰地烙在肌肤上。
晚晚的衣衫落下肩头。
容厌听着她?说害怕,水洗般的眼眸弯着,一滴滴泪坠下,他轻笑着道:“我很好的……”
晚晚捂住他的唇,她?一直都?最听不得他逞强。
将近三年,他老样子,可恶得一点都?不改。
晚晚生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冲动之下,将手?臂垂下,握住之后手?指快速收紧了下,容厌身子蓦地一僵,神情空白了一瞬,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轻哼。
他喘息重了些,唇瓣抿了一下,眼中微有异样,晚晚只抓了一下便?挪开手?,紧密贴合的身体却再直白不过。
他呼吸微重。
晚晚低声道:“你好不好,我再清楚不过了。”
她?紧紧盯着他,“你不要想着口是心非地骗我,这些年,我尽管不在皇宫,可我请太医令每三日都?会写?一封信给我,记下你的脉象、你的状态。”
每三日,她?都?会有他的消息,她?一直知道他时时的状况?
容厌身体整个僵住,眼睛也睁大了些。
他克制不住地抓紧她?的手?臂。
晚晚想起她?一次次打开那些信件时。
上面写?,“陛下高烧不退。”
“陛下昏厥不醒。”
“陛下梦魇缠身。”
还有好几次,太医令甚至写?到了:“陛下情况危急……”
他能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晚晚几乎要哭出?来,“你难过就是难过,我都?知道,你作甚么非要掩饰,我看不出?来吗?我不会因为你总是逞强而难过心疼吗?”
“你一病,我就什么都?做不好,心神难定,医馆都?只能关了,我又?不能回来功亏一篑,只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地担心忧虑,日日盼着太医令再来信,好让我知道你有没*七*七*整*理有些许好转。 ”
那一年,他放开了他手?中锁着他的那根线,晚晚又?悄无声息,由她?主?动将新的红线系起,用?她?系在他身上的线,一直在远处望着他。
他以?为的将近三年音讯全无,在她?眼里,她?一直都?在,从未真正分开。
晚晚腿间被硌地难受,身子稍微上移了些,却让拥抱变得更加契合。
容厌凝着她?,历尽万水千山一般,眼眸温柔,弯起唇瓣笑了一下,他用?理智去分析,“你一直看着我啊。”
晚晚点头。
容厌问:“为什么?”
晚晚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自己说出?来。”
容厌看着她?,没有说话。
晚晚掰着他的脸颊,固执地不让他有逃避的念头,凑近到额头相抵,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出?来,你说,我为什么要一直看着你。”
她?黑眸乌润,嗓音微颤,她?的气息本身就已经成了最大的蛊惑。
让人?心生千万旖旎妄念。
容厌唇瓣分开,晚晚等着他回答。
她?轻声催促,“容容。”
容厌喉头哽动了下,他笑出?了声,心底的理智只指向?了一个答案。
他看到了答案,这答案上又?好似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纱。
为什么呢?
他好似呢喃,“因为,你也在意我。”
话说出?口,他忽地将她?拥抱地更紧。
“因为,你也非常在意我,非常喜欢我。”
他声音近乎颤抖。
好似一声深沉浑厚的磬音直击心底,打碎了那些封锁真心的自卑和敏感。
他的心里终于照进去了一束光。
他在说,她?喜欢他。
晚晚破泣为笑。
将近三年。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她?愿意用?那么久的时间,看着他痛苦,她?也陪着,只为了他能挣脱出?来,再大胆一次,去相信,她?也爱他。
衣衫滑落,情至深处,唇瓣滚烫纠缠。
“你信不信我以?后的话。”
“信。”
“信不信我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我信。”
肌肤相贴,爱意炽烈如?火。
座屏上是十二扇各具韵味的青山流水,第一幅是大家所绘悬瀑图,挥毫肆意,流水细腻滑润,沿着料峭山巅而下,画笔精绝,似乎能看到水流的声响。
屏风后,晚晚鼻音微重,眼眸湿润,却扬着笑容问:“你今日行不行了?”
四目相对?,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终究是拨云见日,阴翳俱销。
容厌分出?一只手?扶住身上女郎的腰身,没有答。
窗外竹影苍翠,满园春意染透素绡窗纱。水骨嫩、玉山隆,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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