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萩原的计划非常简单——一行人分为两组, 分头行头。
“萩原不愧是技术型人才啊,居然还会开锁。”可以听出伊达航克制着自己平时的洪亮声音。
“轻轻松松。”萩原低声应道,然后轻轻推开了二宫夫人房间的门。
“所以让五条他们去和二宫夫人闲聊真的合适吗?”诸伏表达了自己对任务分配的疑问, “五条怎么看都是会让话题飞速结束的人呢, 他能够顺利拖住二宫夫人吗?”
“稍微对五条有点信心啊,小诸伏。”萩原笑着安慰了句, 不过他随之想起了五条平时的言行,“嗯……最起码可以对夏油有点信心吧。”
话不多说,之后三人很快展开了搜索。
二宫夫人的房间布置和旅馆客房的传统日式风格相统一,榻榻米的一侧铺着被褥,另一侧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的悠斗还是孩提时期, 面上洋溢的灿烂笑容让整个房间似乎都温馨了起来。
另外, 除了起到主要储物功能的壁橱, 房间里还有许多木柜,这些木柜自然成了三人的重点搜查对象。
“……这是?”
诸伏最先在榻榻米柜体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份纸页边缘已经有些泛黄的报纸。众人上前一看,那是一份日期印着2020年12月的翌山当地报纸, 头条新闻是雪山连环失踪案。新闻详细写出了这起案件的已知信息与调查经过, 而然警方并没有破获这起案件。
首先,受害者都是去翌山滑雪的人, 这样看来最大嫌疑人莫过于在翌山经营滑雪场和旅馆的二宫母子了。然而,警方并没有在滑雪场或是旅馆中搜查到任何尸体的踪迹, 甚至连人口转移的痕迹也没有。
这篇报导里也写了二宫夫人对这起案件的回复, 她坚称是山中雪女作怪。这本来是毫无根据的事, 但奇怪的是, 案件发生后受害者家属几乎都梦见了身处浓浓迷雾中的受害人,一时间二宫夫人的说法竟成了主流。最后, 这起案件还被媒体称之为“雪山神隐事件”。
“这个时间点有些微妙……正好是二宫悠斗恢复日记的不久后。要说没有关系,我不太相信呢。”萩原的说法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保持着怀疑,萩原有了新发现——在壁橱里被衣物掩盖的最底层,一本封皮老旧的书静静待在那里。
萩原抽出书快速翻阅起来,书中的内容是文字与图片结合的形式,很快他就在其中一页的页角处看到了着重标出的记号。
这一页是文字内容。
“人类的灵魂寄宿在肉·体中存活于人世,死亡只是肉·体的消逝。死后,生前最割舍不掉的记忆将塑造灵魂的形态,除非再次意识到真实而回归尘土,否则灵魂会忘却死亡的痛苦前往彼端……
比起‘复活仪式’,此术更趋向于‘召唤仪式’,成功施展仪式可以让被召唤者的灵魂穿越彼端,回到人世。不过,没有肉·体的支撑,强行停留于人世的灵魂会随时间消磨殆尽。”
“消磨殆尽”这四个字被人圈了出来,然后在旁边书页的空白处用小字写上了几段批注。
“穿越彼端原来也算是穿越时空……迷雾里的‘那些东西’也跟过来了,最近才招的员工变成了肉汤被它们吮吸得一干二净……”
“找到解决办法了!用那个阵法让灵魂和‘那些东西’连接,吸收的能量就可以实现转移……太好了,悠斗的气色好了很多。”
“我已经不奢求原谅了。为了吸引它们,不得不得一直施展仪式,今天来的似乎不是人类……不,也算是人类吧。不过,这不影响它们,唯一不同的是肉汤变成了清汤……”
大概是写不下了,剩下的内容是额外附上的笔记。萩原把刚才看的内容拍照记录后,开始查看最后这张区别于手中书本材质的小纸——
“悠斗好像知道造成他们这种情况的原因……原来如此,那些人是……”
看着纸上的内容,萩原逐渐睁大了眼睛。
“萩原?”
诸伏的声音让萩原一惊,他下意识合上了书,让那张笔记死死隐没在厚厚的书页中。
“是发现什么了吗?”诸伏露出了略带疑惑的表情。
“没什么,有用的内容刚才我已经用手机拍下来了。”萩原面色如常地将书放回了原位。
*
夜色不知不觉已经涂黑了苍白的日光,月亮的光晕短暂出现,随后很快被迷雾般的云层遮掩。
雪山上的夜晚来的很早。庭院外大抵是漆黑的,从半透明障子纸中隐隐透出的朦胧灯光让坐在濡缘外侧的萩原研二不至于完全看不清外面。不过他大概也不甚在意这些,因为他的视线并没有焦点。
夜晚有一种不一样的声音。不仅仅是裹挟着寒气的风声,那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不知道什么品种也看不清形状和颜色的鸟划过夜空时扑扇翅膀、低鸣呼和的声音。
刚来这的时候,萩原兴致盎然地在庭院里用满满覆盖草叶的雪堆了一个雪人。而今夜已经不见了那个纯白的小小身影,萩原猜它应该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化成水渗入了泥土中。
但是,会不会是黑夜里自己看不清楚?视线聚焦,萩原把有些冰凉的手插进外衣口袋里,站起身来。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同出现在手心里的是一只打火机和一盒香烟。
萩原愣了一会儿,似乎感到惊讶,但这份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这些凭空出现的东西不过是终于恢复了原位。他掀开烟盒,看到里还有烟,于是又坐了回去,点上,红黄的火星犹犹豫豫地亮了起来,在深色的背景中显得有些突兀。
障子门被拉开了。
“萩原,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诸伏温和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抱歉抱歉,是闻到烟味了吗?”萩原放下了夹着香烟的手指。
“没关系,只是……”诸伏语气迟疑,“感觉萩原你好像突然变得不太一样了。”
“刚刚从口袋里摸到的烟,大概是我之前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吧。烟这种东西我偶尔也想试试看看。”萩原转移话题回答了诸伏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有点奇怪。心思细腻的诸伏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说出来,他选择了就这样开着门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陪萩原静静坐着。
这是他无声的关怀。
“滴滴”
此时,手机短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似乎袅袅上升的白色烟气都被这声音打断,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这回萩原没有放任不管,而是从容地拿起摆放在身侧木地板上的手机,点开了短信。
“萩,钉崎说可以让我见到你,如果是你的话,你会相信这种事吗?”
“不过放心吧,应该不是破破烂烂地从墓地跳出来的你。我觉得……更有可能是灵体?”
“不知道你的灵魂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样,还是像动画里那样是一小团白色?”
“我已经开始期待了,萩。”
没有乱码,第一次没有乱码。之前所有疑似是人名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地显示了出来。
原来是“萩”。虽然也可以说是和自己一样名字里带“萩”字的人,但萩原莫名有一种感觉,那应该就是自己。
原来没有发错啊。
突如其来的惊喜涌上来后,遗憾和悲伤却紧接着如同海浪般反方向冲刷着心岸,把之前的情绪痕迹淹没。新的海浪是那么强烈,哪怕萩原依然不知道对面是谁,依然不知道屏幕对面那人的姓名。
萩原研二突然发现他好像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了。
原来……后,除了身体,连重要的记忆都会丢失吗?那么到底是他不见了,还是我不见了呢?
突然想起白天在二宫夫人房间里找到的新闻,似有所感,萩原转头看向诸伏道:“你相信‘神隐’吗?”
回答他的是一道悦耳中带着轻浮的声音。
“我不相信哦。”
五条悟坐在隔开两处庭院的墙上,他微微低头,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与萩原抬头望去的视线相对。
月光让微微飘动的白发泛出银芒,从墨镜侧面可以看到苍蓝色眼瞳的一部分,像冬夜里的湖泊。
“研二,你听说过共时性吗?”五条悟难得用上了这种淡淡的语气,“比如在这样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和朋友通着电话,平白无故觉得月光凄凉的时候,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噩耗。”
“所以,如果对方被神隐的话,凭借这点,也一定可以找到他……”话语飘散在掠过墙头的风中。
不管他是在哪里默默注视着着自己,是在拥挤的人潮中背对着自己,还是在哪里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沉沦,甚至不在此间的任何一处。
如果是现在的我,想尽办法,也要把他带回来。五条这么想着。
与此同时,在全然不同的皎洁月色下,松田阵平靠在窗边,发出了今夜的最后一条信息。然后,他躺倒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屏幕要过一会儿才会自然熄灭——
“萩,有一瞬间,好像觉得你依然可以感知我的情绪。”
第四十七章
五条悟是来和萩原他们交换白天时候得到的情报的, 在那之后他们各自回房,一天又在沉睡中迎来了尾声。
紧闭着双眼的萩原又露出了挣扎的表情。以往的噩梦像是细而长的针刺入身体,当时感受到的彻骨疼痛会在醒来后看不出针眼的痕迹, 于是对梦中发生的事也感到朦胧。但这次的梦境非常清晰。
梦里是极近距离的烟花, 转瞬即逝的烈焰耀眼到了刺目的程度。但是观赏这颗烟花的人只有萩原一个,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 而是因为他看不到周围有任何人的存在,仿佛天地都被巨大的火光抓住。
然后是朝四面八方迅速扩散的气浪,高墙在一瞬间被推倒,烟尘本应该只是迷眼才对,但耳朵好像也被堵住,以至于听不到任何声音。在无声的世界中就这样呆愣着, 烟花落幕了, 眼前只剩一片废墟。
在梦中脱离肉·体的限制也很正常, 萩原毫不惊讶地穿过了倒塌的钢筋水泥,然后在废墟的最底下发现了扭曲的手机金属片,还有大量碎块。
人的碎块。
焦黑的, 血淋淋的, 辨不出原型的。
但就是可以明确地知道,那些是, 那是萩原研二。
萩原这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不是烟花, 自己也不在无声的世界, 而是爆炸, 是冲击波穿透了耳朵, 是随肉·体分解瞬间消失的一切感官。
烟花再次升起……重复,重复, 直到天明。
是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惊醒了萩原。
萩原坐起身来,环顾诸伏和伊达,他们微皱着眉头,似乎睡得不太安稳。萩原没有叫醒他们,自行去开了门。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相信也是你们想知道的事。”门外是表情忐忑的二宫悠斗。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耳朵里流出来了……感觉到不适,萩原只拉开了一条门缝,没有让自己完全暴露出来,示意二宫稍等后,他完全合上了门。
洗手台镜子前,萩原侧头用余光观察着自己的双耳——血液从里面流出至外耳道,有些已经干涸在上面了。
萩原摸了摸两边的耳朵,相比之下右耳出血较多,手指都沾上了红色。他低头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用蘸水纸巾一点点把手上和耳朵上的红色擦拭干净,又开始检查身上其他部位。
胸前和小臂出现了焦痕,黑色似乎在缓缓扩散。皮肤皱缩起来,轻轻一碰,黏着血肉的一片皮肤就脱落下来,隐隐作痛。因为衣服比较厚,严实地包裹住了身体,所以这些异状不太容易被他人看出来。
萩原再三整理好衣服,终于走出了洗手间,他叫醒了诸伏二人,顺便把五条二人也叫了过来。
于是,房间里的榻榻米上,二宫悠斗跪坐在众人面前。
他扎起的长发松散地垂在一侧颈间,微微敛下眼眸,他缓缓开口道:“2020年10月,我在海里溺水身亡。”
“果然,已经死了吗。”五条吐出了毫不意外的话语。其他几人则露出了已知的超越想象之事终于发生在眼前而不得不相信的哑然表情。
“你们好像并不意外?”二宫稍感惊讶,不过他很快表现出了然的样子,“毕竟你们当中有的不是普通人啊。”
“我们多多少少还是查到了一些东西的,比如……复活仪式。”眼神稍有闪烁,萩原看向二宫。
“这样啊,不过还请听我讲完。”二宫继续了自己的叙述,“如果你们知道复活仪式的话,那应该也知道现在的我只是没有了躯壳的灵体。”
“我的母亲无法接受我离世的事实,用了那样的方法,让我的灵魂穿越彼端回到人世。”说到这,二宫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来,“然而,谁也不知道穿越时空的代价是会带来那些……那些如影随形的东西。”
二宫的瞳仁在微微颤抖,仿佛提起那些东西已然让他感到恐惧。
“你是说迷雾里的那些东西?”夏油杰揭开了谜底。
“你见过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伊达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多亏了我和杰哦,不然航你们三个已经被吃干抹净了,就在上次泡汤的时候。”五条的话让三人一惊。
“是的,那些伴随迷雾出现的东西是食人的怪物,他们靠吸食生命力存在。但是通过特定的术法可以让被吸食的生命力转移,这也是我即便脱离了肉·体却至今没有消散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在这么多人死于非命后,现在忏悔不会太晚了吗。”回应了二宫的说法,五条似乎话中有话。
“只要接受了那些东西的生命力,就再也无法反抗施术者了。”二宫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他的声音里带着苦涩,“我,我之所以现在才来找你们,是希望你们……阻止千夏!”
“千夏大概已经和你们说过我和她的事了吧。就在今早,我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千夏的谈话,说淋浴房已经清理干净了,虽然没有隔墙暂时没法隔开男女,但锁上外面的大门后可以单独使用。按照我对千夏的了解,就算明知道是陷阱,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的!”二宫的语气难掩焦躁。
“我的母亲她已经陷入泥沼了……我没有资格怪罪她,也失去了违抗她的能力。那些怪物让翌山变成了不同时空的彼端和原本的人世之间的交汇处,如果被他们捕猎,活人的肉·体会逐渐溶解,亡者的灵魂会变淡消失。”二宫的声音出现了阻塞感,“……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千夏死在这里!”
“另外,还请不要让千夏知道我的情况……”二宫俯下了身。
“本间小姐还真像拯救王子的女骑士。”萩原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这样说的话,不得不帮助本间骑士打倒恶龙了呢。”诸伏接话道。
“那不是必须的么。”五条勾起嘴角,一语定论。
之后,事实的确如二宫悠斗所想,本间千夏来找五条一行人商量今晚去泡汤的计划了。不过,几人最后并没有照二宫的说法阻止本间,他们也无法撼动本间的决心。
他们做出的决定是,由本间当诱饵,几人则暗中保护,然后在二宫夫人施展仪式时彻底消灭怪物。
对于这个策略,诸伏提出过异议道:“让本间小姐担任诱饵的角色还是太危险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五条解释了原因,“那天你们三个泡汤时候,二宫夫人就在隔壁的女淋浴房施术——我发现了她被我弄塌的墙砸到后留下的血迹。我和杰屡次破坏了她的计划,她应该不太敢对你们出手了。”
“而且,不用担心。”五条话锋一转,“我们可是‘最强’啊。”
不好意思,就让我再回顾一下这种感觉吧。在心中默默对另一个五条悟说道,五条笑着看向夏油杰。
*
确定了行动计划后,众人在各自房间静待夜幕降临。
117号房间里,伊达充满了干劲,诸伏也愈发打起了精神。只有萩原刚刚出了趟门,回来后就一直躺在榻榻米上。
“萩原?”坐在萩原右边的诸伏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但萩原没有回应。
诸伏稍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两声,依然没有回应。于是诸伏俯下身子凑近了点,萩原这才发现了诸伏。
“怎么了吗?”萩原支起身子,挪动了两步,坐到了诸伏右边。他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后仰着身体,让胸膛舒展开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躺下来再休息一下?”诸伏难掩担忧。
“有吗?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关系,小诸伏想太多啦。”萩原的声音带着笑意,有些沙哑。
过了会儿,他动作有些迟缓地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什么。诸伏以为他在找烟,然而萩原掏出了手机。
“最近收到消息的频率下降了。”萩原突然张口说道。
“我记得萩原你之前好像还不是很乐意看那些消息呢,现在是怎么了?”诸伏忍不住打趣。
然而萩原没有回应调侃,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应该算好事吧。说明我和对方的时间越来越接近了,我就这样刷刷刷地迈着大步跑着追上他了。”
说到这,萩原似乎感觉哪里不对一样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对,是他在追赶我,看他高到离谱的发信频率就知道了。不过……”我比他更先知道了自己的终点。
后半句话萩原没有说出来。一旁的诸伏已经听不太明白萩原的意思了,不过他依然认真听着,在发现萩原没有回应自己后他也不再开口说些什么了,就单单倾听。
“小诸伏,班长,”萩原环顾两人,突兀地说起了新话题,“这次能一起来滑雪真开心啊。”
“你是要像降谷一样做什么‘雪山新生代表发言’吗?”伊达笑着扬手拍了下萩原的手臂,意外地没有听到萩原叫痛。
“我觉得不错,可以抢走零的风头。”诸伏也笑了起来,“零没一起来还真是可惜啊。”
伊达和诸伏开着玩笑,萩原没有参与进去,他只是面带笑容地看着两人,似乎在听他们说笑。
此时,外面传来了开门的摩擦声。
第四十八章
诸伏听到这声音便知道差不多到时间了, 他用眼神向萩原和伊达示意后,三人都站起身来,准备开始行动。
算上五条他们, 五人依然是分头行动。趁本间引出阴谋之际, 由五条二人消灭怪物,萩原三人则负责找出隐匿起来施展术法的二宫夫人并控制住她。
与此同时, 本间千夏极力装出平常的样子走进了淋浴房,因为手指不自觉的颤抖,她尝试了两次才“咔嚓”一声锁上了大门。
照例是先冲洗身体的步骤,水很热,虽然不至于烫肤,但是淌过身体流到地面上, 一路上的袅袅白烟就不断升腾着蜷缩起来, 紧紧抱在了本间胸膛乃至眼前。
按理说洗完应该光·裸着身体进入汤池, 但即便不太礼貌,本间还是围上了一条浴巾,便于她在发生变故时行动。
光脚踩在湿润的地面上, 本间小心翼翼地在白雾中前进。终于来到庭院里, 水气消散了许多,但仍有一层厚厚的白雾浮在汤池表面, 正微微晃动着。
本间一只脚迈进了汤池中,水纹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然后很快被迈入的另一只脚打乱了节奏, 开始相互碰撞。
慢慢地, 胸口以下浸没在水中, 逐渐恢复平静的水液压向胸口,让内部心脏的跳动更加明显起来,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以至于几乎产生了呕吐感。与之相反的是被温暖的水液俘虏而愈发无力的手脚。
本间堪堪倚靠在了池壁上。在意识好像要完全融化之前,她听到了不远处的大树后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谁?”本间紧紧盯着树的方向,单手扶上地面平台,做好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一道身影随之从树后走了出来。
*
“奇怪,到处都没有……”诸伏拧紧了眉头。
他们三人放轻脚步、隐藏身形,已经在旅馆里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二宫夫人的任何踪迹。
“根据五条上次的发现,二宫夫人应该会在汤池附近施术。”伊达理了理思路,“但是那附近的房间我们都仔细查探过了,里面的确没有人。”
“会不会是我们哪里疏忽了?说不定里面有密道之类的机关?”诸伏提出了新的猜想。
“那再去淋浴房附近找一找吧,现在也只能继续找了。”伊达一锤定音。
伊达和诸伏交流期间,萩原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专注地看着两人,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下要继续前往淋浴房,他也是跟着两人的脚步走在了最后边。
诸伏发现了这点,想了想,他停下脚步,待萩原走近后拉过萩原把他推到了自己身前。萩原露出了疑问的目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顺势跟在了走在最前头的伊达身后。
这样一来诸伏注意到了萩原身上更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把右手插进了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过。
“萩原?”诸伏凑近萩原的后颈叫了声他的名字,而萩原恍若未闻一样没有回应。
诸伏沉下了表情,但现在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候,诸伏只能按耐住心中隐隐冒头的不安,当务之急要先找到二宫夫人,
另一边,五条悟和夏油杰也发现了事态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走向发展。
“她进去有一会儿了吧。”夏油站在屋顶上,借着月光垂眸看向不远处的庭院。
“我也稍微有点不想等了呢。”一旁的五条掰了掰手腕。
“那些怪物怎么还没出现?”夏油不禁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五条微微侧头看向夏油。
下一秒两人目光相对,异口同声。
“它们已经出现了。”
此时,本间眼前,二宫悠斗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直视着本间千夏,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直到他始终保持着固定方向的视线掠过了本间,本间才意识到那混浊的眼神、恍惚的神情无一不告诉着自己一个事实——他没有在看,他甚至没有“看”这个概念。
看到曾经最熟悉的人这样目空一切的陌生姿态,本间不知不觉早已全身紧绷,待听到颤抖的双唇中泄出了牙齿上下碰撞发出的声音,她才迟来地发现自己露出水面的小半片背部已经满是水珠。那不是汤池的水汽,而是冷汗,从皮肤深处密密麻麻渗出的冷汗。
然后,这样的冷汗似乎又在另一种声音中震动、跳跃,以至于瘙痒爬上了本间的背脊。她顺着新声音的方向看去——二宫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的却全然不是人声,更像是什么异常地有了生命的器具在有规律地摩擦着。
摩擦发出的声波震荡了汤池里的水液,水波传到身体上,原本人耳听不懂的声音不可思议地被肉·体和骨头听懂了,促使每个毛孔都蠕动起来回应着二宫说出的特殊“话语”。
“听”着这样的“话语”,本间的视线就快要失去焦点……
“砰!”
突然间,树叶脱离了枝丫在半空中翻飞,二宫悠斗猛地飞出去撞上了身后的大树。
“被趁虚而入了啊……藏在人类的躯体里吗。”伴随着清朗的声音,夏油杰轻轻落地,站在了庭院中。
而本间也身形一晃被巨响惊醒,稍微恢复了些神志。还没等她张口说些什么,一件浴衣从天而降。同时,在衣角接触到水面之前,她就被人架住胳膊拎了起来,裹进了浴衣里。
惊讶中,本间转头看到了五条精致的侧脸,回过神来时已经愣愣地让五条把自己放到了地面平台上。
很快,淋浴房的门被大力的撞击冲破,是诸伏三人闻声赶来了。
“五条,我们找不到二宫夫人的踪迹。”破门而入的诸伏迅速环顾四周,在大致确认了现场的情况后,他语气焦急地说明起自己这边的进度,神色难掩自责。
“啊,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二宫夫人在哪了。”五条淡淡地开口了,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这并不是他一贯的轻松语气。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五条往汤池边走了几步,然后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水面。墨镜在他低头的动作中从鼻梁上滑下了一段距离,苍空般的眼眸让视线越过墨镜投射到水面上。
紧接着,瞳仁中的蓝色光芒像玻璃炸开般一闪而过,这微小的变化却在水面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浮在水面的雾气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破声,白雾被搅乱,像是有无数昆虫在其间震颤翅膀,而脆弱的翅膀又在混乱的碰撞中碎裂,最后沾满雾气坠落。
水面的白色消散开了,似乎有哪里发生了说不出的变化,汤池里的场景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是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粘稠质感,宛如被搅碎到不能再碎的加酱豆腐脑,红红白白的挤挨在一起。
本间“哇”地一声扭头吐了出来,其他人也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惊愕、不寒而栗,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浓稠的凝滞感堵在喉间不能咽下,否则下一秒恐怕他们也会忍不住吐出来。
然而诡异远没有结束,汤池里的肉液正中突然咕噜咕噜地鼓起了泡,仿佛有蛆虫在里面蠕动身躯拱出小而密的肉浪。浪花逐渐汹涌起来,每一次翻滚都让肉液违背常理地停滞在半空中,然后新的一层粘液覆盖上去。水位在缓缓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堆叠起来的高耸尖锥。
视线随着肉锥的生长从下往上移动,远远看不见尽头。肉锥仿佛刺入了月亮,湿润的表面把月光引了下来,于是被照亮的闪烁目光轻而易举地暴露了众人内心的动摇。明明无法理解,本能却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撼动到想要尖叫。
叫声发不出来,因为喉咙仍被堵塞着。
压制着本能,诸伏和伊达谨慎地调整站姿摆出了架势,萩原则把左手也伸进了衣服口袋中。
渐渐地,似乎是因为堆叠得太高,肉锥的尖头不断扭动着弯屈下来,显出蠢蠢欲动的样子。
但五条没有给它准备的时间。
“术式反转·赫。”
刺目的光亮在五条的指尖凝聚,下一瞬,世界变成了满目虚无,等到可以看清时,眼前只剩下四散的肉沫。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嘲笑一般,那些肉沫全然不受影响地抖动起来,升至半空又瞬间重组成锥型。可它并没有朝众人袭来,而是反方向朝二宫冲了过去!
尖端从二宫微张的双唇间挤入,击碎牙齿,撕裂嘴角,在自身表面粘液的润滑下不断钻进身体深处。喉管胀大到几乎要赶上身体的宽度,裂缝开始在二宫的灵魂上出现……最后,肉锥离奇地被远小于其体积的人类形体完全容纳,在唇齿间消失不见。相对地,二宫的皮肤纤维已经被拉扯成肉眼可见的一缕一缕。
“悠斗!”眼前的一幕让双腿仿佛失去了知觉,本间訇然倒地,窒息感把她的嘶吼声完全扭曲。
对面,变成肉虫样的二宫始终没有真的破裂开来,本间的嘶吼就被那样变异的形体感知。
也是因为如此,二宫得以发出了最后的挣扎之语。
仅剩的,属于二宫自己的意志在这一刻宛若烟火升空爆发出转瞬即逝但炫目无比的光彩。这抹光彩从他混浊的眼睛里划过,二宫嗫嚅着嘴唇——
“千,千……夏。”
话音刚落,伴随着猛烈的胀破声,两根肉管从二宫的眼角挤出,占据了原本眼珠的位置,彻底充斥了眼眶。
于是,最后的光彩也消失不见了。
第四十九章
视若无睹一样, 本间千夏趴伏在地面上,徒劳地朝已经失去原样的二宫伸出手。
这一幕似曾相识。
“抓住我的手!”
在那时的海面上,本间就是这样朝二宫伸出手。汹涌的海浪从四面八方鞭打着身体, 不顾在它面前无比渺小的人类的意愿, 肆意戏弄。
说到底,小美人鱼拯救落海王子的童话根本不存在。
说到底, 生死相隔依然修成正果的故事根本不存在。
本间一遍遍用这样的话语说服自己,但她仍旧无法停下,无法停下对二宫依然活着这件事抱有希望,无法停下寻找二宫的脚步。
“借助其人的贴身物品,此仪式可以让施展仪式者必定见到心中所想之人,不论双方是生是死。
注意, 仪式过程中穿梭于时空中的‘捕猎者’有可能出现, 将施展仪式者的生命力吸食, 最终导致死亡。”
浓雾中,仪式成功了,但它并没有打破本间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两句定律——死去的本间用灵魂的热烈姿态再次见到了二宫鲜活的面容。
我们两个之中, 最终还是“溺”死了一个。
“在海里, 二宫就已经……”夏油走到了瘫坐在汤池边的本间身侧,“你见到的其实是他的灵魂。”
“是这样啊, ”本间突然笑了出来,她的声音却和笑这个举动相反地越来越哽咽, “原来…做到了啊……跨越了‘不存在’, 我们从来没有生死相隔呢。”
“果然, 那两句话错了。”这么喃喃着, 滚烫的泪水从低垂着的面颊淌下,缓缓和本间逐渐透明的皮肤融为一体, 消失不见。
“对不起啦,骗了大家。”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明艳的面容变得苍白,但那带泪的笑有着众人从未见过的纯净,“不仅会溶解肉·体,那种雾气还加速了灵魂的消散,虽然我本来也快要消失了……还有…谢谢。”
灵魂变为粒子和不知何时开始降下的雪花缠绕着飞舞,然后一同消融在视线的终点。
寒风吹来了最后的话语——
“再来一次的话,一定要听到你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就这么,风卷着雪湿润了众人的面庞,但它无法吹熄眼底的火焰。
火焰一路燃烧到了喉咙。
不仅是风,那是无论呕吐,咆哮,或是痛哭都无法消除的火焰,那是明白人类弱小的本质,所以才更为超越了肉·体束缚的精神而感叹以至于愤怒的火焰。
感叹什么?
又愤怒什么?
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所以只能采取行动。
如果神明不能听到那些痛彻心扉的祷告的话,就由我,由我们来给予回应。
给予足以清算一切的回应。
将视线聚焦,对面已经是完全的怪物了。无数的肉管从人体的任何一处刺破皮肤冲出,眼角,牙床,腋窝,手指与手掌的连接处……到处都是。
那些肉管狂乱地扭动着,然后在某一刻齐刷刷对准了五条一行人。不断有蓝色粘液溢出再滴滴嗒嗒坠落的肉管口就这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才发现,它的形体正对应了它的习性——穿梭,蓝色的肉管内部扭曲成了天旋地转的隧道,莫名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狭窄的管口不足以让人体通过,所以只能让血肉变成糊作一团的粘稠液体,或者让灵魂抛下躯壳附和着隧道的形状通过。
只是稍做迟疑,意识已无法逃离,只能随之穿梭。
萩原眼前出现了全新的图景。周围是穿着防爆服的许多人,每一个他都认识。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放进证物袋,卸除感光起·爆装置,拆下外壳白色线,切断……电话响了起来。
奇怪,自己在和谁通话?
抓心挠肺的想要知道,所以紧紧盯着把手机拿到耳边的带着手套的手指。终于,手机被缓缓放下了……一眼就好,只要看到一眼手机屏幕!
下一秒,画面切换,手机摔落在地,碎裂。随之而来的是更多不断变幻的图景。
被改成鸥翼式的保时捷车门,碘酒和纱布,空缺了一格的牙齿,狠狠踩下的油门,不是四而是五个人的毕业合照,一同戴上的两顶防暴头盔……皎洁月光下窗边的人影。
只属于萩原一人的寂静的世界里,所有的图景重叠在一起,于是画面中人的身体上长满了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五官,不断张合的嘴巴也因此纵横交错。
可恶,读不出来,我在说什么?我在叫谁的名字?再靠近一点……如果再靠近一点的话,是不是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然而此时,承载萩原的隧道展露出它作为捕猎者的本性,拉扯、撕咬,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就算逃离到天涯海角都会被追上。
那就不逃了。
萩原瞬间睁开了不知何时闭起的双眼,锋利开裂的肉管前端恰在眼前咫尺之处迎面袭来。萩原当即抽出了在发现二宫异状时就插进口袋的左手,一同抽出的还有如今的他要用尽全力才能握紧的手·木仓。即便不是惯用手,子弓单还是凌厉地飞了出去。
“砰砰砰!”
萩原加入了保持清醒的五条他们与怪物的作战,三声木仓响惊醒了其他差点陷入迷幻的人,也击退了那根袭向面门的肉管。然而肉管不止一根,萩原的右臂被狠狠击中,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萩原!”
萩原看到了诸伏和伊达的嘴唇在叫自己的名字,但视线逐渐模糊,他看不清后面的话语了。
第一次觉得瞄准是一件费精神的事。这么想着,萩原一面继续射击,一面用自己的猜测回应着诸伏二人。
“不要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啊小诸伏,我已经是机动队爆·炸物处理班的警察了,有木仓很正常吧。”
又是一根肉管被击断。
“我现在应该算是死后的‘回光返照’吗?不过在死后还能再尽情玩一次也不赖呢,是吧,班长。”
肉管撕裂了萩原摇摇欲坠地与躯干连接的右臂,整个手臂被扯下,甩飞到地面上。从破裂的袖管中露出了一段段焦黑而萎缩的手臂,然后连握木仓的左手也被黑色蔓延。
最后,萩原身上原本穿着的保暖休闲装变成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化的警服。
站立,单膝跪地,完全失去平衡,萩原以为自己会倒在地上,但他最终倒进了从肉管中抽身出来的五条怀里。萩原几乎失去了所有气力,当意识到离终点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决定沉默地笑着回归粉碎,因为很快想说也没有唇舌了,想哭也没有眼睛了。
只是有点遗憾,遗憾没能想起“他”的名字。
“现在消失还太早了点。”五条没有错过萩原眼中闪过的情绪,他轻轻将萩原放下平躺,“我的身体之前可是答应了松田阵平啊,既然他不能过来见到你的话……我会把你带回去。”
萩原的眼睛在五条说话的中途微微睁大。
五条悟返回了战场。
虹龙无视墙壁的限制在整个旅馆内部穿行,张开长满利齿的巨口蠕虫突进着吞下从渐起的迷雾中不断出现的肉管。同样不断出现的还有夏油的其它咒灵们,而他本人也在密密麻麻的怪物中飞奔着,地面乃至墙壁都留下了他深深的前进轨迹。
那宛若连续爆炸般的轨迹在打碎一切的吼叫声中跑进了迷雾。方向变化不定,蓝液飞溅,被截断的肉管飞至半空中再轰然下坠,构成碎肢的狂舞。
紧接着,夏油的视野里映出了五条的背影,稍作加速后就成了两个并排的身影。
两人同时蹬碎地面跃起,在半空中旋转身体踢出一脚,气流扩散开去,扫荡了范围内所有肉管。那些抽搐着的管状物被巨力强行拉伸到了极限,力量的余波让它们保持着这样的形态被踹飞,一路冲破了一个个房间,最终嵌入墙中。
蓝液浸湿了墙上蛛网般的裂缝,那些肉管没能来得及顺着重力滑下,倒向地面。
因为五条和夏油已然出现在墙前。
他们踩着被气流裹挟的碎木飞跃,扑面而来的咒力将肉管死死按在墙上。随后,残影定格,他们的身体违抗重力停滞在了半空中。
充斥着咒力的拳头相继砸下来,狂风暴雨般粉碎了肉管,但还不够。一拳接着一拳,肉块与墙体的碎块紧紧相贴,在攻击下糅合,糜烂,重塑,再糜烂,直到连原本的物种身份都失去。
已经不仅仅是墙壁了,肉泥陷入了地里,坑洞越来越大,每一击下去,塌陷都成倍增长。就这样两人的拳头落下了无数次——如果会复原,那就以超越恢复速度的频率击打,如果还不够残破,那就一直打到灰飞烟灭!
脱离了术式的运用,拳头打出的是一声声呐喊,是那些原本鲜活的人类肉·体或灵魂的呐喊!曾经无法挽回的悲鸣用现在来偿还,再多都不够。
然而,眩晕在此刻袭上了夏油。
他环顾四周,雾气已经浓稠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第五十章
夏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浓郁的烟雾仿佛被油墨浸泡,显出粘稠的质地,于是身体就像挤缩在吸饱了沼泽泥浆的海绵孔洞中, 四周滑腻腻的压力不断逼近, 以至于几乎产生了窒息感。
明明是被白色的烟雾包围,夏油眼前的景象却逐渐暗了下来, 他谨慎地转动身体,肢体就在全然的漆黑中划动。但只一下,他就停止了动作,因为他怪异地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触觉。是的,那是“黑暗”主动提供的,异常柔软的触觉。
正因如此, 夏油立即意识到了浓雾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存在, 饥渴让它们急于挣脱黑暗给他们的掩护, 像要从深渊中吐出内脏一般喷涌而出。而失去了内容物的黑暗则开始萎缩,伴随着柔软组织间令人作呕的摩擦声,逐渐清晰的图景再一次在眼前显现。
在一开始诸伏几人因为对上肉管口而让意识穿梭的时候, 夏油同样看到了奇异的图景, 但他不为所动。那些摇摆的山川、陡飞的巨爪、沸腾的烈日没法让他的心灵震颤到头晕目眩的地步。
然而,现在出现的图景不容反抗地滞住了他, 霎时间连周围环伺着的捕猎者的存在都忘却了。他看到在无数人群中的无数张脸,衣冠楚楚的躯体上安装着相似的面容。面容是发自心底的肆意狂笑, 切实的喜悦在那一张张面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随后, 那些躯体动了起来, 他们的走姿被不知从哪投射下来的光线照得扭曲, 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群魔乱舞,他们围成了一圈, 正中的大概就是他们喜悦的来源。
夏油用视线紧紧锁定了正中的方向,而图景也似乎知其所想一样不卖关子地继续流动起来。兽一般的人蠕动身躯渐渐让开了一条道路,眼前的遮挡物越来越少……
正中到底会是怎样的图景呢?能让这些人如此欣喜若狂的,是一对璧人的结合?是新生儿的诞生?是旷日持久的斗争最终胜利?
都不是。
是鲜血在少女的躯体上开出凋零的花,是亡魂在瞬间啄食夏油的心脏,是嬉笑的鬼脸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夜空的星月。那些人和浓雾一样,沉迷于破裂的血肉。
在那些苍蝇嗡鸣般的声音中传出了“星浆体”的字眼。少女的面容模糊不清,本应从未见过才对,但夏油就是知道——不应该是“星浆体”,应该是花样年华的“天内理子”。
可是还不够,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笑,“野兽”理所当然地释放丑陋,向一个个纯白的身影挥刀。
满目的红色。
此时此刻,夏油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千千万万的蠕虫在血肉中翻滚,数量多到掀起巨浪,将他一人孤独地推远,然后灌入口鼻直至完全淹没——死亡。
意外地是,并不可怕。
奇怪,为什么不可怕?
“太迟钝了,杰!”
五条极具穿透力的喊声伴随着爆·破声在耳边炸响。蓝色的脓液搅拌着碎裂的肉块在眼前四溅开来,夏油猛地回过神来,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对上了浓雾中闪烁着饥渴光芒的,无法用确切的形状描述的一双双兽瞳。
“真是的,差点中招了啊。”夏油微微歪头发出了嗤笑声,“既然让我看到了那些东西……想必你们也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吧。”
夏油的视线贯穿了浓雾,不仅如此,还向着更远方延伸出去……延伸向那些在他人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以至于最后一切都和其有关的选择,延伸向那些曾被他短暂遗忘,让他得以在过去的快乐中喘息一会儿的记忆另一端。
但是,该回归现实了。
“咒灵操术极之番·漩涡。”
黑色的漩涡在夏油从容举起的指向天空的指尖上骤然出现。高速旋转中,漩涡不断抽长漆黑的触肢,凝聚成越来越大的足以遮蔽雪山背景的无际深渊。
夏油额前的黑发在漩涡卷出的狂风中飞扬,风截断了发绳,但缠绕的发绳没有完全掉落。绳结一圈圈裹缠在一起的部分堪堪支撑着,只让一半头发垂落下来。
微笑出现在夏油脸上,他手指微动。
下一秒,凌风斩开空间,呼嚎着的扭曲人形拖着残影从巨大的漩涡中冲出,类似人类头骨部位的眼眶处红光闪烁,势不可挡地破开了肉管织成的屏障。
以绝对的杀戮气息侵入浓雾的咒灵相聚缠绕,牢牢锁住了空气中飘浮的烟雾,然后急剧缩紧。烟雾在其中被蹂·躏成了可以称之为物品的具体形态,然而也只是毫无抵御力的物品。
一瞬间,红光从四面八方绞杀过来,直上云霄的冲击波毫无阻碍地推平一切,激起滚滚烟尘土灰,但里面没有雾——那些诡异的雾气再无法随心所欲地飘荡,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夏油放下了举起的右手,一同坠下的还有四分五裂的肉块。肉块狠狠摔在地上,似乎仍有不甘一样微微抽搐着。
不过,也只是最后的挣扎了。在某一刻,数不清的肉块同时停下了抽搐,蓝液像水球炸裂般从肉块上爆出,向四周喷射出去。而那些肉块被蓝液浸没后,一点也不剩地消散了,消散得一干二净。
夏油用左手抹去脸上被溅到的湿润液体,蓝色在他的右半边脸胡乱晕开,让他从刚才起就保持着的笑容说不出哪里不像以往了。
“悟,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夏油用轻松的语气这么笑着说道。热气随着发笑的动作窜上肺部,夏油竭力压抑着喉咙的刺痒,转身朝萩原三人走去。
他抱起萩原,带着诸伏和伊达坐上了虹龙,远离五条到一定距离。他能感受到更多隐匿着的怪物还未出现,这样做是为了从接下来的战斗中保护萩原三人,毕竟五条只有通过触碰才能确保其人不受影响,而这样做又难免束手束脚。
另一边,五条当即理解了夏油的意思。与此同时,[六眼]已经捕捉到了那些隐匿着的“狩猎者”。
没有了雾气掩盖,五条[六眼]里的场景仿佛无数生物被一齐开膛破肚,过于猛烈的切割力道让飞涌的血肉沸腾一般运动着。
那些裹着蓝色粘液的无法断定是固体还是液体的东西没有形状,所以也没有变形的说法。它们一遍遍撞上[无下限]的屏障,泼墨一般支离破碎,再不断重组。就这样,它们完全不需要立足点,也对所有空间的概念不屑一顾,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一处突然冒出,然后发动奇袭。
“真是吵闹啊。”五条摘下墨镜,随手将其别在了领口。他周遭原本常年不化的雪地被割裂、爆·破,已毫无生机与圣洁的美丽。
寒风中,远处未受到波及而依旧直立着的树木瑟瑟发抖,与之相反地,五条悟挺拔站立着。夹杂着雪花的风吹乱了同色的头发,给鲜少露出的双瞳填上了冰晶,苍蓝色在其中冰碎般闪耀。
洁白的睫毛在浓缩的苍空上投下阴影,但无法盖住其中蕴含的力量。五条眨动双眼,微微勾唇,竖起了手指。
“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中指轻轻搭上了食指。随动作瞬间飞驰出去的特殊空间和悦耳的声音一同延展向无尽,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铁链,猛地推开了通往未知的大门,然后奇妙地让万物在其中传输。
那些沸腾的生物正被那样的空间包裹,直面天光。时间好像在它们身上停止,它们一动不动。
此时,五条悟动了。地面再一次龟裂、摇晃。到处是飞舞着的蓝液,白色的残影让那些蓝色的点与点连成线,再以这个顺序接二连三地崩坏……最后,刺眼的光芒湮灭了一切。
一切回归虚无。
原地只剩下五条仰头看向天空。晶莹的雪花掉落在他的眼睫、鼻尖、嘴唇。他看到了一片纯白。
但事情仍未结束。
“悟,萩原好像……”夏油突然响起的声音预示了这点。
焦痕几乎完全覆盖了萩原的身体,蜷曲的黑色皮肤下火焰和鲜血一同渗了出来,肆无忌惮地流窜。
诸伏和伊达不断呼唤着萩原的名字,但仍不能阻止萩原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成黑色的粉末。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眼睛已经迷蒙,似乎马上要完全闭合了。
“不要让我失约啊研二!”无数信息在五条大脑中飞速流过,他竭尽全力寻找着挽救的可能性,但最后的方法却是被夏油提出来的。
“有一个方法应该能暂时维持萩原的灵魂。”
*
翻开从二宫夫人房间壁橱里找到的书籍,夏油、诸伏、伊达三人在一处相较而言还算平整的地面上用石块刻画着图案。
即将施展的是二宫夫人用来维持二宫悠斗灵魂的仪式,但略有不同。
“我们要反着画这个阵法。”夏油杰提出了想法。
“这样真的可以让怪物吸食的生命力转回灵魂吗?”
“没时间犹豫了,我们只能试一试不是么?”夏油的表情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这也让五条再说不出任何疑虑。
“但是,”夏油沉下了语气,“悟,为了节省时间,我会和诸伏他们一起画阵,萩原就交给你了。”
“为……”
“要防止意外发生,萩原不能再有任何损伤了。”夏油果决地打断了五条的话,随后他又露出了轻松的微笑,“等这件事办完了,一起去见见‘悟’吧?”
“……另一个‘悟’吗。好啊,真期待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回以笑容,五条坐回了萩原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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