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婚礼服样式繁复,以红绸为面,捻金线钉如意纹,中央龙凤盘踞,四周饰以五彩花线的祥云喜字。
日月山河,星辰草木,仿佛世间一切都汇聚在眼前这件婚服之上,绣纹流淌,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金光。
“真好看。”萧偌一时间词穷,只能下意识感叹。
“可不是,来回返工了几十次呢,”董公公笑着道,“倘若再做不出的话,文绣院的管事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这……如此绣纹复杂的礼服,返工了几十次。
萧偌心底汗颜,忍不住为文绣院的管事掬一把同情泪。
“他若是不敷衍了事的话,朕又何必叫他返工,”虞泽兮不以为然道,拍了拍萧偌的肩膀,“试试,如果不合心意,还可以再叫他重做。”
“不不,”萧偌赶忙摇头,“月初便要大婚了,再重做肯定来不及,臣已经很满意了。”
担心对方当真心血来潮让文绣院重制礼服,萧偌不敢再耽搁,让宫人将衣裳从架子上取下,转到屏风后去试穿婚服。
婚服虽然样式繁复,却和之前他在大宴穿的礼服一样,上身后异常贴合,并不会有任何不适之处。
穿着婚服从屏风后走出,萧偌一眼便望见同样换好婚服的虞泽兮。
除了龙袍之外,虞泽兮日常很少穿颜色明艳的衣裳,如今换成大红的婚服,配上深碧色的眼眸,倒似乎削弱了原本的锋锐,更多出了几分温和。
就在萧偌有些看呆时,虞泽兮也在专注打量着对方。
和他预想的一样,萧偌虽然个性清冷,但其实很适合穿花纹繁复,颜色艳丽的礼服。
肤色白皙,眉眼因为羞赧而低垂着,仿佛落在红梅上的一捧雪,几乎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我觉得还不错,就不用返工了吧。”许久没听见对面的声音,萧偌只能先开口道。
可惜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萧偌疑惑抬起头,正对上眼前人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顿时再次将头垂了下去。
最后还是董公公轻咳一声,笑着打圆场道:“对了,皇上,您不是让老奴准备了合卺酒,打算与萧公子提前过一遍合卺礼的流程,以免大婚当日出差错吗,不如现在……”
虞泽兮总算回过神来,颔首道:“是,先将东西取过来吧。”
萧偌满头雾水。
合卺礼,指的应当是把葫芦对剖成两瓢,盛上酒水,让新婚夫妻各执一瓢饮下,意喻婚后不分彼此,琴瑟和鸣。
如此简单,居然也能出什么差错吗。
“也未必是出差错,”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温声解释道,“只是大婚当日流程太多,让你都试着过一遍,也免得到那时紧张。”
这样,萧偌严肃点头,果然还是对方思虑得周详。
他原本就不擅长这些,如果不提前做足准备,紧张起来,说不定真的会手忙脚乱。
就在两人说话的空当,宫人已经将一应器物都端了进来,董叙指使着内侍将座椅摆在房间正中,一面与萧偌介绍。
“……行合卺礼一般是在庆和殿赐宴之后,届时会有执事的女官将公子引入坤仪宫内,并在正殿摆下合卺宴。”
董公公示意两人先站在座位面前:“等到皇上到来之后,公子需面朝东方,皇上则面朝西方,一拜后就座。”
萧偌找到位置站定,觉得这也不算复杂,可等到身边人与他相对而立时,却禁不住稍稍红了脸。
虽然只是提前演练,但一切如此正式,还是让萧偌有种自己当真要在今日成亲的错觉。
“公子,无需跪拜,只两手交叠在上,略微躬身便可。”以为他是没有听清,董公公又低声重复了一句。
萧偌心头鼓动,努力不与眼前人对视,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完成第一步拜礼。
两人坐回椅上,有女官端着酒壶上前,先倒出两杯酒来,随后将两杯酒水混在一起,最后倒入瓢中。
用红绳相连的两只酒瓢分别被递到两人手中,萧偌小心接过,盯着里面的酒水犹豫。
“是兑了葡萄汁的,不会喝醉。”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虞泽兮低声道。
萧偌松了口气,也跟着放轻声音:“这个好,等到成亲那天也要兑葡萄汁,多兑一些。”
萧偌酒量太差,一杯迷糊,两杯醉倒,而合卺酒是要连喝三回的,若真在婚宴上发起了酒疯,他非得在史书里留下一笔不可。
喝下三瓢兑了果汁的合卺酒,两人起身再行拜礼,如此便算礼成。
一套流程走下来,萧偌倒是对月初的大婚多了几分信心。
婚礼仪式虽然复杂,但每一步都有女官专门负责接引,只要他不突发奇想去做其他,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错。
换下婚服,萧偌着实有些累了,刚想回去休息,忽然被身边人拉住。
“朕听吴誉说,你打算帮宫里的画师一起画大婚当日的图稿。”虞泽兮道。
“是,吴大人已经同你说了?”萧偌惊讶,他还以为吴誉那般胆小的性格,应当不敢将此事告诉皇上才对。
“只是偶然间说起的,”虞泽兮帮他理了理领口,语气随意道,“你每回作画都会提前打好草图,正好今日刚看过婚服,趁着还有印象,不如先将合卺礼的部分画出来吧。”
萧偌考虑了片刻,摇摇头:“合卺礼的部分简单,不画草图也没关系,可以等到最后再画,时间紧迫,我想先把祭神礼的草图画出来。”
“朕记得,之前让你画的那些画像……”
“不就是合卺礼的草图吗,臣马上便画!”
开玩笑,萧偌都快忘了对方罚他作画像那件事了。
可惜,等被领进御书房时,萧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叫他来画合卺礼的草图,当真是要马上就画的。
站在熟悉的方桌后面,望着眼前准备齐全的笔墨颜料,萧偌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你叫我过来试婚服,该不会是早就计划好的吧。”
“怎么会,”虞泽兮笑容温和,示意董公公帮他磨墨,“画吧,朕看看婚服上身后效果如何,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尽早做些修改。”
董叙一边研墨,一边递给他同情的目光。
萧偌无法可想,只好闷头作画。
白描草图画起来还是很快的,只是亲手画自己的画像,萧偌难免有些别扭。
东配殿内立着穿衣用的铜镜,萧偌过目不忘,自然记得自己当时是何种表情,可就这样直接画下来……
浪费了几张画纸,萧偌终于破罐子破摔,画便画了,谁成亲时不是那副模样,画得太过冷淡,反而显得古怪。
萧偌忍着羞耻心,刚把底稿打好,准备开始细化时,忽然瞧见有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不是旁人,正是到御书房里汇报事情的宣宁侯。
“爹?”萧偌惊讶抬头,不过想到对方刚接手云川卫,如今有事禀报也算正常。
宣宁侯望着他手边的画纸,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是,”萧偌终于明白自家亲爹误会了什么,连忙挡住画稿解释,“这不是我自己要画的,是刚刚才试过婚服,不对,不是因为婚服,是泽兮……”
听到这声称呼,宣宁侯眉心一跳,牙疼的表情越发明显。
虞泽兮轻笑着咳了声,替他解围道:“的确是朕叫他画的,今日文绣院刚送来大婚礼服,朕想瞧瞧试穿后效果如何。”
“是,臣已经整理好云川卫中所有参与叛乱的将士名单,还请皇上过目。”宣宁侯果断转移话题。
虞泽兮没再多言,示意董公公将名单取来。
直到目送宣宁侯离开,萧偌脸上的红晕都没能彻底消退。
天色渐暗,虞泽兮的公务终于忙完,萧偌的草图也画到临近收尾的部分。
虞泽兮喝了口热茶,闲着无事,索性起身凑上跟前。
不得不说,萧偌过目不忘的本事的确厉害。
下午试衣的过程不过两三刻钟,萧偌不仅清楚记下了婚服的样式,甚至连酒壶上的花纹也都记得分毫不差。
“如何,臣画的草图,皇上可还满意?”察觉出身边人的靠近,萧偌放下纸笔,语气怨念道。
不过是合卺礼的草图,什么时候画不行,偏要在御书房里,还恰巧被亲爹瞧见。
“别生气,”虞泽兮伸手将他揽住,“朕也不知宣宁侯今日会过来,再者你我马上便要成婚了,看到便看到吧。”
重点不是看到什么,而是画中人的神态。
萧偌后悔不迭,他就应该随便画一画,而非将两人的神情画得如此亲密。
知晓他脸皮薄,虞泽兮索性岔开话题。
“对了,听你身边的铃冬说,你最近在宫里待得烦闷,总想出宫去转转。”
“啊?”萧偌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在宫里待得烦闷,是铃冬他们太过紧张婚仪,所以干脆寻了个借口,放他们出去散心。”
“至于自己到宫外就算了,最近刚出了叛军的事,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轻易离宫比较好。”
其实虞泽兮早给了他可以随意出宫的腰牌,只是萧偌谨慎惯了,实在不愿在大婚临近前再出什么岔子。
“无妨,如今云川卫被你父亲统领,整个京城的守卫当无任何问题。”
虞泽兮思忖片刻:“刚好今晚城内有灯会,等到入夜之后,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可……”萧偌还想再说。
“最近天凉,到了傍晚可能会下雨,记得叫底下人给你添件厚衣。”
虞泽兮捏住他的下颌,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浅笑着询问:“去吗?”
萧偌:“……”
萧偌:“去。”
第62章
虽然萧偌对于傍晚出宫还有些犹豫,但临近入夜时,见内侍已经做好所有出行的准备,也只好息了拒绝的心思。
堇朝京城不设宵禁,街边店铺大多到三更后才会收摊。
入了南城门,一路过御水桥往北,便是京中夜间最繁华的街道。
庙会,花市,酒市,各类样式繁杂的灯会,直教人目不暇接。
“今晚似乎是河灯会,”虞泽兮掀开车帘,回头问身边人,“你想去放河灯吗?”
“放河灯?”萧偌想了片刻,忍不住疑惑,“这又是哪个店家想出的。”
自小在京城长大,萧偌还从未听说过城里居然有河灯会这种东西。
不过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每月初一十五的花灯节也就罢了,这些店家为了将灯笼卖出去,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和南方的纱灯绢灯不同,北方,尤其是京城附近,卖得最多的便是各种样式的纸制花灯。
薄薄一层油纸,外头画着泼墨彩画,有些甚至能卖出天价,几乎没将“骗钱”两个字直接刻在脸上了。
虞泽兮笑着道:“听闻京中百姓成亲前都会放河灯祈福,左右也不费什么工夫,不如过去试试。”
成亲前祈福?
萧偌心底一动,但还是强装出镇定,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那么想去的话,那便过去吧。”
夜市上到处都是卖灯的摊位,从马车下来,萧偌一眼便瞧见一名女子面前摆放的纸灯。
女子年纪不大,像是才刚二十出头,摊位上的纸灯却做得十分精致,只是女子似乎有些冷淡,并不爱理人,以至于摊位前仅有三两名路人停留。
萧偌仔细挑着灯笼,正考虑要不要买后面一盏画了花鸟的如意灯时,就见身边人已经提了盏纸灯过来。
纸灯形状滚圆,是灯市里最常见的明月灯,只是上面空空荡荡,并没有描绘任何彩画。
摊位后的女子抬了抬眼:“客官是要自己画花灯吗,这种没有彩画的纸灯便宜,一盏只要六十文钱。”
“就要这个了。”虞泽兮点点头,示意身后的董公公上前付钱。
萧偌顿时眯眼:“我今日都画了一整天了,你不会还打算叫我来画纸灯吧?”
虞泽兮一愣,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罢了,”难得出门,萧偌也不想让身边人扫兴,索性接过纸灯,“这是最后一幅了,反正是要放到河里的,我就随便画画了。”
“好。”虞泽兮笑着颔首。
接过摊主递来的笔墨,萧偌提笔作画,画的却并非人物花草,而是两只形状滚圆的小动物。
左边是一只白色的幼狼,耳朵尖尖,面容异常严肃,蓬松的尾巴盘在脚下,仿佛睥睨众生。
右边则是一只白色的幼猫,脸蛋圆圆,眯着一双猫眼,爪子并拢,懒洋洋打着哈欠。
看到萧偌提笔作画的全过程,摊主女子微微惊讶:“你画功不错。”
“还好,”萧偌将画完的纸灯递还给对方,“已经画好了,劳烦姑娘帮我扎上珠串和绢花吧。”
纸灯太轻,倘若想放在河中不倾倒的话,必须扎上足够数目的装饰增加重量。
“画得这样好,朕都不舍得放进河里了。”虞泽兮盯着纸灯上亲密挨在一起的小动物,凑到萧偌耳边道。
“没事,”萧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是喜欢的话,等回去了我再画一幅送你。”
虞泽兮弯起唇角,只是碧色的眸子被阴影遮蔽,似乎有淡淡的怅然闪过。
过了亥时天上果然落下雨滴,两人在御水河边放了花灯。
望着河面上的光点逐渐远去,萧偌终于察觉出身边人的情绪有些不对。
“怎么了,”四周下着雨,岸边放灯的人不多,萧偌轻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泽兮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只是大婚当日皇后仪仗需要从家中离开,朕想着今晚正好出宫,不如顺道将你送回府去。”
萧偌先是愣住,随即恍然。
的确,两人马上就要成婚了,他如今还住在宫里确实有些不合规矩。
……要分开了。
“也行,那便先回侯府去吧。”萧偌颔首道,上了马车,示意侍卫往宣宁侯府的方向行去。
虞泽兮眯起眼眸,不悦捏住他的脸颊。
“看你这迫不及待的模样,怎么,就这么舍得同朕分开?”
萧偌冤枉,捂住脸颊道:“不过才分别几日,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虞泽兮紧盯着他,莫名有些气闷。
半晌才感觉对方轻推了自己一下,刚以为这人是要服软了,就听见萧偌道。
“那个,我大婚典礼的草图还没画完,能把吴画师送过来一起陪我吗?”
虞泽兮:“……”
萧偌笑容殷勤,继续扯住对方的袖角:“还有,几日不回宫,我怕小十五想我,不麻烦的话,顺便把小狼崽也一起送过来吧。”
今晚出宫匆忙,萧偌其实还有几样东西没有带回家,作画的笔墨,惯用的碗筷,喜欢的摆件。
还有明棋,小太监办事利落,刚好萧偌有些事需要对方帮忙跑腿。
可惜还没等萧偌开口,一个阴影突然压来,将他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
提早接到消息,在雨里等了许久的萧行舟望着自家兄长的模样,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大哥,您和皇上是有多难舍难分啊,居然连衣裳都扯破了。”
瞧这嘴角和领口,萧二公子都有些不忍直视了。
萧偌:“……”呵。
雨势越下越大,萧行舟帮萧偌撑着绢伞。
府门紧闭,门外的马车却始终没有离开。
雨水落在车帘上,董叙靠到车窗跟前,小声道:“皇上,萧公子已经回府,咱们也该回宫去了。”
车里的人沉默无声,只是似乎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凝望着不远处漆红的大门。
“皇上?”
董叙想说您实在舍不得的话,不如便在侯府里留宿一晚吧,左右先前也不是没有过,估计宣宁侯也不会多说什么。
“……走吧。”虞泽兮道。
董叙轻叹口气,没再多言,招呼驾车的侍卫启程。
萧偌原本还觉得两人暂时分开也没什么,毕竟成亲后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完全没必要为了短暂的离别伤怀。
然而等到一个人安静下来,萧偌便开始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
已经是亥时末,虞泽兮睡得晚,往常这个时候多半还在忙碌公务。
萧偌也习惯晚睡,有时不作画了,便会借口看狼崽跑到紫宸宫去,在对方身旁打发时间。
给狼崽喂食,帮大一号的白狼梳毛,或者在两只毛绒绒的包围下,靠在书案边上,看他怎么也看不懂的奏折。
长篇大论不知所云的奏折实在比安神香更能催人入眠。
自从有了这些折子,萧偌睡眠大好,甚至连睡前的甜酒都少饮了许多。
“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太过黏人了?”
算了下自己主动去寝宫的次数,萧偌问正在整理花枝的铃冬。
铃冬神色不解:“黏人?还好吧,感觉应当是皇上比较黏着您才对。”
萧偌意外,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
“公子不知道,”似乎早想要吐槽了,铃冬倒豆子一般开口道,“明棋每晚都想各种法子叫您去紫宸宫,炭火不够了,香丸受潮了,画纸用完了。”
“还有啊,奴婢已经听宫里人说了,过去皇上根本不让白狼睡在寝宫,说白狼漫山乱跑,洗起来麻烦,容易将床铺弄脏。”
“如今可好,自从公子进了宫里,那一大一小的白狼只差没直接住在寝宫了,就为了勾得公子时时过去。”
心机,实在是太心机了。
萧偌闻言忍笑。
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不过也是,虞泽兮生性洁癖,能忍耐着与狼崽同吃同睡,大约也是费了不小的努力。
想着心事,那边铃冬已经开始收拾宫里送来的书箱,刚整理到一半,忽然从最里面取出枚熟悉的玉牌。
举在灯下瞧了瞧,铃冬奇怪道:“咦,这不是先前公子给皇上准备的生辰礼物,怎么还没送出去吗?”
萧偌倒吸口凉气:“……”
救命,完全忘了这件事了!
子时初,大半宫灯都已经熄灭,整个紫宸宫内落针可闻。
虞泽兮背着手,站在紫檀琉璃的宫灯旁,望着被微弱火光照亮的一张草图。
草图是萧偌白天在御书房里画下的那一幅,身穿大婚礼服的两人相对而立,手中各执一只系着红绳的酒瓢。
与刚入宫那会儿相比,如今萧偌的画技已然越发纯熟,尤其是在绘制人像时,眉眼轮廓,身形体态,仿佛镜中写影般气韵生动。
虞泽兮盯着画中的萧偌,像是又回忆起当时的景象,深碧色的眸子里溢出一丝暖意。
“皇上,”身后董公公面容悲戚,几乎哑着嗓音道,“既然离婚期只有几日了,您为何不干脆等到大婚之后再行医治,若是真有万一,也不会……”
留下遗憾。
“之前让你办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吗?”虞泽兮没有回答,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画稿上。
“皇上放心,是老奴亲自去盯着的,都已经安排好了。”
董叙欲言又止,还想再劝,却被对方抬手拦住。
“行了,叫冯粲将最后一碗汤药呈上来吧。”
寝殿外间,冯御医跪在地上,手中的玉碗几乎举过头顶,浓黑腥苦的汤药在碗中微微摇晃。
白狼发出阵阵哀鸣,似乎强忍着想要将药碗打翻的冲动,利爪用力刨着地面。
“没事。”虞泽兮轻声道。
他揉了揉白狼的脑袋,望着画中身穿婚服的两人,接过冯御医递来的药碗仰头饮尽。
第63章
夜色深沉,窗外传来细碎的雨声。
萧偌靠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刚才翻出的玉牌,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日用过早饭,萧偌将玉牌收进怀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叫门房帮我准备车驾,我等下要去趟宫里,把玉牌拿给皇上。”
铃冬愣了片刻,疑惑道:“也不用这样急吧,左右皇上的生辰都已经过了,公子晚些再送也是一样。”
“不行,”萧偌坚定摇头,“再晚些就要大婚了,成亲之前送,和成亲之后送,怎么可能一样。”
铃冬虽然不解,但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帮萧偌换了外出的衣裳,便叫小厮去知会门房,准备几人回宫的马车。
然而铃冬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门房很快传话过来,说奉侯爷之命,不能为大公子准备回宫的车驾。
铃冬满脸愕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这是……怎么了,侯爷是不打算让公子出门吗?”
别说作为未来的皇后,除了皇帝之外,根本无人有权利将萧偌困在家中,就说作为萧偌的父亲,宣宁侯有什么理由要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将自己的儿子禁足在府内。
完全没有道理啊。
“父亲呢,今日可还在侯府?”萧偌皱眉问。
虽然不是休沐日,但为了处理月初的大婚事宜,宣宁侯的确还留在家里。
只是见到萧偌,宣宁侯的态度仍旧没有丝毫改变,反而神色强硬道。
“别闹,没空闲给你回宫去送东西,爹已经安排了马车,等下就送你到京郊外的老宅祭祖。”
祭祖?
萧偌听得疑惑,萧家原本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仅剩的几个族人也早与家里断了联系。
至于祭祖就更谈不上了,如今萧家的先祖牌位都已经被挪到侯府之中,去京郊祭拜什么,祭那间连房梁都不剩的破旧老宅吗。
“让你去就去,”宣宁侯面容冷硬,根本懒得与他解释,“这是规矩,既然你已经收拾好了,也不必再继续耽搁了,现在便启程吧。”
宣宁侯是武将出身,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没再有任何废话,唤来小儿子萧行舟,便将萧偌直接送上了马车。
比起“送上”,“押上”其实还更准确一些。
然而父亲越是态度强硬,萧偌越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宣宁侯性情耿直,向来不懂什么弯弯绕绕,更不擅长与人撒谎。
萧偌能看得出,在对方冷硬的外表之下,满是遮掩不住的纠结与躲闪。
被押上马车之前,萧偌暗自环顾四周。
负责送他去京郊外的共有两队人马,一队是皇上派来他身边的守卫,一队则是宣宁侯从手下抽调出来的亲信,加起来足有百余人。
逃肯定是逃不掉的。
且即便逃过了守卫,也要另外想法子进到宫里,相比较起来,如何混进皇宫才是最困难的。
萧偌忍不住咬牙,他已经确定,能叫父亲将自己禁足在家中,背后必然有虞泽兮的指使。
……到底是因为什么。
正生着闷气,忽然有人扯了扯萧偌的袖口,并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迅速在他掌心里画了个圆圈。
是萧行舟。
画圆圈的意思是,这里人多不方便,有事等下再说。
萧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没再有任何反抗的举动,被侍卫扶着上了马车。
萧家老宅坐落于京郊外三犁村内,背靠矮山,由于疏于打理,四周杂草丛生。
整个宅院只有一名年长妇人负责照看,交了钥匙后,便回村里忙碌自家田地的农活了。
“如今正值秋收,村里人都有农活要忙,想要修缮老宅的话,恐怕要另外寻人手才行。”
检查了周遭的情况,为首的侍卫找到萧偌,语气为难道。
萧偌四外打量,却是并不在意:“都已经破败成这样了,照我看也不必找人来修了,清理干净路边上的杂草,能正常进人就行。”
“对了,我看这回带来的守卫不少,正好你们随便分配下人手,估计用不了半日便能打扫干净了。”
领头的侍卫闻言愣住,他们是侍卫,不是杂役。
况且上六军的兵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不会是普通的家世,若萧偌当真只是侯府大公子,他们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
然而萧偌是未来皇后,他们即便有气,也只能憋着。
偏偏萧行舟还在一旁拱火,抱着双臂,纨绔范儿十足道。
“是啊,我大哥说得对,你们人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忙去清清杂草吧,早点都弄完了,我们也好早些回去。”
“是。”
领头侍卫深吸口气,最终还是颔首,点了身边几名手下去里面清理宅院。
眼见守卫散去,萧行舟连忙将萧偌拽去一边,快速压低声音道。
“我昨夜睡得晚,在屋顶听到爹和董公公的谈话……”
“屋顶!”萧偌差点被呛到,“你睡不着跑去屋顶做什么?”
“别打岔,”萧行舟拉了他一把,语气焦急道,“爹在房里,我不敢靠得太近,只大概听到几句,似乎是皇上的情形不太好,怕连累到你,所以叫爹先将你送出京城。”
“后续若是无事的话,便正常举行婚仪,若是情形不对,便将你带去外面,或者是在南方寻一座城镇,或者是送去聿州梅老那边。”
“你不是一直想要拜梅老为师吗,据说皇上专门在聿州给你购置了庄园和田地,保证你可以在那边衣食无忧。”
萧行舟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感叹。
虽然他并不愿大哥与皇帝在一起,但凭良心说,皇帝对自家大哥算得上情深义重。
不仅在病重之时替大哥考虑了所有的退路,甚至听昨晚董公公的意思,所有赏赐给侯府的聘礼和嫁妆都无需退回,而是尽数交给萧偌,作为他未来生活的保障。
“皇上怎么会突然病重?”萧偌根本不听对方的絮叨,直接抓住重点问。
“这,我也不清楚,”萧行舟摇头,又谨慎瞧了瞧四周,“不过碰巧听了一耳朵,按照董公公的意思,皇上似乎用了某个冒险医治的药方。”
“能治好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治不好了,说不准反而会迅速恶化,甚至危及到性命……我就不明白,皇上为何非要赶在大婚之前去冒这种风险。”
萧偌沉默不语。
也许在虞泽兮看来,只要没有举行婚仪,自己便还有脱身的余地。
“怎么办,”萧行舟拉着萧偌,面上透出担忧,“不如我再叫人去打探一下吧,也好尽早做足准备。”
“我要进宫,”萧偌稳了稳心神道,“……你去想办法引开守卫,带我回宫。”
“啊?”萧行舟一只手指着自己,不敢置信,“您让我带您回宫,不是,大哥也太瞧得起我了吧。”
萧行舟简直要崩溃了。
那可是皇宫大内,不是京郊的街市,别说是私闯皇宫,便是随意打御街跑过,都有可能被守门的暗箭射成筛子吧。
“我有皇上御赐随意进出内廷的腰牌,”萧偌冷静分析,“你如今在天枢卫任职,而天枢卫原本就负责内廷与外朝的守卫,只要操作得当,未尝不能蒙混入宫。”
萧行舟心肝乱颤,不过对上自家大哥恳求的目光,只能将没说完的话都吞了回去。
“我没求过你什么,帮我这一回。”萧偌紧攥着他,仿佛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萧行舟深吸口气,最终发狠似的咬了咬牙道:“好!”
“大哥等着,我去想办法将侍卫引开!”
紫宸宫后殿。
已经过了一夜,整座宫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出,快速打扫着地上碎裂的瓷片。
桌椅,屏风,到处都是破损过的痕迹,宝座之上,“和气致祥”的匾额已然被摔作两段,堆放在角落里,却无人敢上前捡起。
“皇上如何了?”
担惊受怕了整夜,董公公明显有些精神不振,却还是迎上冯御医询问。
冯粲同样满脸疲惫,只是轻轻颔首道:“已经过了第一关了,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之后几关,必然也能顺利熬过去。”
……顺利熬过去。
董叙望向里间的床榻,目光忧虑,如果当真能顺利熬过的话。
狼血药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剧毒,之前傅院判断言得没错,皇上体内的病症的确无药可医。
即便以冯粲的医术,也至多只能利用药物压制,五年或者十年,等到皇上年岁渐长,体力衰弱,便是真正到了无可挽回之时。
想要彻底解决,唯有反其道而行之,让对方继续服用接近最初的狼血神药,以偏纠偏,相反相成。
如果以治理河道形容的话,第一种法子可比作增高堤坝,防止河水蔓延,第二种法子则更类似于拓宽河道,将水流导向正途,彻底杜绝河水再次肆虐的可能。
其中的危险,自然可想而知。
“下官去调配药方了,”冯御医低声道,“还请公公陪在皇上身侧,时时与他说话,尽可能让皇上保持神智清醒。”
“如果皇上实在乏累了,可以让他小睡片刻,不过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时辰,之后必须将他唤醒,否则长久昏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冯御医语气严肃,却半晌没有等来对面人的应答,刚抬起头来,就见董公公一脸见鬼似的紧盯着殿外台阶。
暮色西沉,雨水自檐角滑落,几名附近的宫人慌忙弓身行礼,来人披着雨裳,身形摇晃,面色几乎成了惨白。
不是旁人,正是奉了皇上旨意,本该被送出京郊之外的萧偌。
董叙顿时大惊失色。
“萧公子?”
第64章
来不及与董公公多说,萧偌脱了淋湿的雨裳,直接到里间去查看虞泽兮的状况。
整个寝殿安静异常。
外间里,董叙端了杯姜茶给萧行舟,让内侍取来布巾,一面压低声音问。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您和萧公子究竟是如何进到宫里的,还有那些侍卫呢,没跟着你们一起回来吗?”
“快别提那群侍卫了,”萧行舟被姜茶呛得咳了声,表情一言难尽道,“天枢卫的人还好,就皇上给大哥派去的那些护卫,简直一个比一个难缠,根本什么理由都骗不过。”
骗?
董叙听得目瞪口呆。
萧行舟用布巾擦着外袍。
三个时辰前,因为心急回宫,萧偌差不多将所有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
更衣用膳,购置杂物,甚至连生病要请大夫的借口都拿了出来,却依旧逃不过领头侍卫的紧盯。
最后萧偌实在无法,只能拆了先前藏在发饰里的薄刃,抵在自己喉间,迫使领头的郑千户放两人离开。
说起这薄刃还是萧偌最初进宫时准备的,原本是打算拿来防身的,没想到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之后便是一路的躲躲藏藏。
萧行舟借着自己对京郊周边的熟悉,先是误导众人萧偌打算朝京城外逃去,随后顺着御水河绕行向下。
期间为了迷惑守卫,甚至伪造沉船跳过一回河,最终才藏在草垛里重新回到城中。
再之后进到皇城就比较顺利了。
萧偌有御赐的通行腰牌,加上说服史裴抬手放行,两人总算顶着雨水赶到紫宸宫内。
“跳河?”董叙不敢置信,险些尖叫出声。
“小声,”萧行舟连忙按住他,“那河水浅得很,而且刚进宫时大哥已经换过衣裳了,应该不会有事。”
董叙瞥了眼屋内的萧偌,想着他一路赶回宫里的艰辛,顿时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叹气。
虽然还能清醒,但虞泽兮的状况并不好,始终是半梦半醒的。
萧偌靠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掌心,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公子放心,”董叙给他递了姜茶,温声宽慰道,“皇上的情况已经比预想中的要好许多,只要熬过这最后一遭,应当便无大碍了。”
“嗯。”萧偌闷闷点头。
时间仿佛凝滞,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御医进来提醒萧偌可以让皇上小睡片刻了。
趁着虞泽兮睡熟,萧偌将弟弟叫到一边,放轻声音道。
“你若是待不住的话,就先回去吧。”
照顾病人是个苦差事,左右两人都帮不上忙,他自己待在宫里就好,没必要让弟弟一起留下。
“不行,”萧行舟想也不想便摇头,满脸警惕道,“我得盯着你,若是皇上真有万一,谁知道你会做什么傻事。”
“我瞧着像会做傻事的样子吗?”
没想到对方是为这个留下的,萧偌顿时无奈。
“怎么不像,”萧行舟眼中带了担忧,“大哥自己去瞧瞧镜子,就您现在的脸色,简直比里间那一位还要差了。”
萧偌下意识瞥了眼铜镜,与弟弟说得一样,他如今的脸色的确难看得吓人。
“大哥,”萧行舟紧抓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恳求,“不管皇上最后怎么样,别做傻事,成吗?”
萧偌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愣着没有说话。
“哥!”萧行舟在他耳边喊。
“我知道,”萧偌轻轻颔首,“你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去做傻事。”
萧行舟眉头紧皱,也不知是否信了他的话,只是始终坚持着没有离开。
傍晚雨停的时候,虞泽兮醒过来一回,冯御医诊脉后没说什么,只叫宫人关紧门窗,以免染上风寒。
萧偌守在床边,虞泽兮的眼眸已经完全褪成浅碧色,仿佛湖面上的浮冰,就连最后一丝鲜活也都一并褪去。
“……朕让史裴送你回去吧。”
萧偌凑到很近才听到他的声音。
似乎怕他生气,虞泽兮又补充了一句。
“听话,虽然我已经事先做了安排,但万一有什么变故,很可能会牵累到你……你和你母亲还有弟弟,一起离开京城,到外面去,等事情安稳了再回来。”
“想都别想,”萧偌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敢送走我一次,我就敢再跑回来一次,我上次可是沉了船,趟着河水回来的。”
“听见没,”萧偌伏在他耳边,“不然皇上可以试试看,是让我留下更危险,还是送我离开更危险。”
虞泽兮没有说话,任由身边人紧抓着自己。
之后合着眼,伴着窗外鼓噪的风声,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一觉虞泽兮睡到深夜也没能醒来。
皇上昏睡不醒。
这是冯御医所有预估的可能里最坏的一个。
萧行舟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上规矩,在寝殿里团团乱转,抓着冯粲问皇上何时才能醒来。
冯粲满头是汗,只能尽力安抚道:“世子稍安勿躁,皇上一直到夜里也没有发狂,表明之前的药物已然起了作用,只是那药物对根基损耗极大,皇上如今昏迷不醒,本身也是一种修养。”
“谁问你这个了,我在问你皇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萧行舟火气上头,直接提起对面人的领口。
萧行舟脑子不灵光,却有种武人特有的直觉,他能看出冯粲眉眼间不经意的闪躲,还有语气里根本遮掩不住的心虚。
“你用错药了是不是?”萧行舟突然道,目光冷得骇人。
“皇上昏睡这么久根本就不正常,他是不是再没有办法醒过来了?”
冯御医面色苍白,吸动着嘴角,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萧行舟紧咬住牙关,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了。
“别为难冯大人,”萧偌打断两人的对话,深深吐了口气,“……他也只是听命行事。”
萧行舟气得一把将冯粲推了出去,不能揍人,只得用力踢开屏风。
“去帮我打盆热水过来吧。”萧偌道。
十几名内侍候在门外,烧水这种小事自然轮不着萧行舟来做,但萧行舟并未多言,沉默颔首,端起铜盆到殿外去拿热水。
萧偌一直紧握着虞泽兮的手心,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正在逐渐变低,与之相对的,额角却开始渗出大量的冷汗。
汗为心血所化,盗汗,正是体内阴阳俱虚的征兆。
萧偌不敢多想,眼前人除了被药剂所害,身体一向康健,甚至连风寒都不曾有过。
“没事。”萧偌小声道。
“你一定能熬过来,我们还没成婚呢,做了那么久的婚服,浪费了多可惜。”
“还有大婚典礼图,我已经答应吴画师了,不能食言。”
萧行舟并没有回来,似乎是到哪里吹风冷静去了,热水是董叙端进来的,里面加了少许草药,浅褐色,伴随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苦涩。
“老奴来帮皇上擦汗,公子忙碌了半日,去外间歇一歇吧。”董叙缓声道。
萧偌哪肯在这时离开,摇摇头,伸手拿过旁边的布巾。
“还没到夜里呢,我不累,去帮我取件干净的里衣,皇上身上的已经汗透了,穿着容易着凉。”
眼见萧偌解开虞泽兮的领口,董叙神色一惊,下意识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公子!”
就在解开的衣袖下面,数不清的疤痕清晰印在手腕之上,新伤叠着旧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萧偌愣了片刻,慌忙去查看另一只手腕,与右腕一样,左边的手腕上同样也满是伤疤,有些甚至是近日刚刚划开的,结着新鲜的血痂。
“这是怎么回事?”萧偌指着那些伤疤问。
思绪却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是之前狩猎时伤到的,不对,那会儿萧偌整日陪在对方身边,若是真有什么,不可能没有一点察觉。
“说话,”萧偌提高了嗓音,“你不说,就去将冯御医叫过来。”
“哎……”自知再无法隐瞒,董叙重重叹了口气。
萧偌呆坐在原地,听着对方的解释在耳边回荡,慢慢化成刺耳的嗡鸣。
虞泽兮是一国之君,这世上能伤到他的自然只能是他自己。
好多想不通的问题,突然在这一刻里尽数解开。
比如,为何他拒绝与萧偌更进一步的亲密,甚至从不会在萧偌面前更换衣物。
比如,为何他分明阴晴不定,性情暴戾,被一众朝中官员所畏惧,却从未在萧偌面前显露分毫,反而始终温和。
比如,那一直熟悉的沉香味道,原来并非出自对方的喜好,而是为了更好压住身上的血腥。
……年轻的帝王将伤痕刻在身上,用疼痛警醒自己,好让自己与常人无异。
“您别怪皇上,他之所以会冒险医治,其实也是怕继续下去,终有一日会无法自控,反而会伤了您。”
“公子,”董叙轻声道,“皇上远比您想象的还要看重您。”
…
宫灯昏暗,只有正当中摆放了炭火盆,落地的铜丝罩子,挡住了里头迸溅的火花。
房里其实很热,萧偌却感觉出奇的冷,仿佛从骨头缝隙里透出的寒意。
不能细想,不能深思,他怕有任何一个想法或者念头跳出来,都会让他辛苦维持的平衡彻底崩塌。
衣服很快换好,萧偌将董叙叫了进来,让他准备小桌和作画用的纸笔。
董公公有些懵,似乎不理解他要纸笔的用意。
“没什么,我想随便画些东西,总这样坐着容易胡思乱想。”萧偌解释。
董叙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公子能想开就好,您上回用的纸笔都还放在御书房呢,老奴马上叫人给您取来。”
萧偌身边最多的便是各种画具,自己买的,家人送的,甚至还有虞泽兮特地叫工匠定制的。
董叙叫人寻了才发现,原来寝殿外间便有一套崭新的画具,里面还夹着几张萧偌日常留下的小画。
萧偌并没有细看那些小画,而是将那些旧画压在书本里,提笔画了两张山水。
绘画山水,最先要注意的便是纸上的布局,上预留天,下预留地,其间才是景致。
萧偌搁下纸笔,眼里终于多了些许神采。
萧偌抬起头,望向立在墙边的董公公。
“我记得冯御医之前说过,要让人陪在皇上身侧,时时与他说话,尽可能让他保持神智清醒,是吗?”
“是,”董叙颔首,只是有些为难,“但皇上如今已经……”
“无妨,你去叫紫宸宫里曾经在御前伺候过的宫女太监,让他们依次到皇上床边说话,试试能不能将皇上唤醒。”萧偌道。
董叙一时觉得这法子胡闹,一时又觉得都已经到这般境地了,的确不妨一试。
最终只能点头:“是,公子稍等,老奴马上便叫人过来。”
紫宸宫外很快聚集了十数人,第一个过来的便是御前太监葛姜。似乎不知该做些什么,葛公公满脸不安,不时抬眸望向萧偌。
“说什么都行,寻常逗趣的,或者你们平日里遇到的琐事。”萧偌温声道,视线扫过外间的众人。
“只要你们有谁能将皇上唤醒,无论金银还是其他,可以任凭你们挑选一件赏赐。”
提到赏赐,众人精神振奋,葛公公顿时也不再紧张了,凑近床前开始小声絮叨了起来。
“大哥,您这是叫皇上睡都睡得不安稳啊。”萧行舟忍不住感叹。
“不安稳才好,”萧偌道,“他若是觉得烦了,自然会快点醒来。”
为了防止出乱子,整个紫宸宫的宫门都是紧闭的,对外只说皇上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两日才能外出。
轮换着叫宫人在虞泽兮床前说过话,夜里冯御医又来诊治了一次,说皇上状况还算稳定,不过最好还是能尽快醒来。
值上夜的太监守在外间,屋里只余下萧偌一人,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铜丝罩子里的青炭噼啪作响,萧偌重新靠坐在床边,用帕子帮虞泽兮擦了汗,之后才慢慢开口道。
“你平常不是最怕吵闹的吗,怎么如今被人吵了这么久,也还是不肯醒过来。”
床上人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响动。
萧偌压下心底的酸涩。
“董公公说,叫我也同你说些话,可我才刚进宫不久,对宫里事情知道得不多,要说的话,估计也只能讲在外游历的那些事了。”
萧偌露出为难的表情,之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和你说说我最近查到的一些事情吧……和你的母妃,玉妃有关的事。”
玉妃,到堇朝和亲的北梁公主,为先帝生下唯一的子嗣,却在虞泽兮幼年时,给他喝下几乎足以致命的狼血药。
有关玉妃的事情,萧偌一直都有些疑惑。
首先便是关于狼血药的来历。
比较确定的说法,那瓶狼血药是当年那名北梁刺客闯入皇宫时,特地拿给玉妃的。
萧偌想不通,刺客是玉妃的旧识,冒险进入玉阶殿,千辛万苦送出一瓶狼血药,当真只是让玉妃拿来害人那般简单吗?
“我猜,”萧偌轻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那瓶药剂其实是玉妃自己打算要喝下的。”
狼血药毒性极强,却有几率大幅度提升人的潜力,玉妃厌倦深宫,思念家乡,一生渴望自由,甚至已然成了执念。
突然见到过去的旧相识,她最有可能做出的事,便是恳求对方带着自己一起离开。
然而内廷守卫重重,将一名宫妃带出皇宫,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北梁刺客退了一步,他将随身携带的狼血药交给了玉妃,让她自己选择是否要冒险离宫。
可玉妃最终选择将药剂喂给了虞泽兮。
萧偌握住对方有些冰凉的掌心:“我去找了玉妃临终前一直照看她的宫女,她说玉妃病中昏迷时常念叨着一句话……不要做笼中鸟,要做雪原上奔跑的狼。”
“这句话,她也许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想要对你说的。”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醒来,期间明棋过来送了一回晚膳,萧偌没有胃口,却还是在董叙的劝说下多少吃了一些。
整夜未眠,提心吊胆,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确认对方的心跳。
萧偌头脑昏沉,又再喂过一回药后,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半趴在床边,断断续续道。
“你如果还不醒的话,我可就要先睡了。”
其实不敢在这时睡下,萧偌趴在虞泽兮的身侧,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回说什么……”思绪已经乱作一团,不知怎的,萧偌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事。
“那就说说三年前吧。”萧偌微合上双眼,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睡着,只感觉一幕幕场景在自己的脑海中闪过。
“……其实,从你进到岳家族学的第一日,我就已经注意到你了。”
拥有北梁血统的少年样貌独特,性情阴沉安静,深碧色的眼眸偶尔会落在萧偌身周,却在视线相对时迅速撇开。
“是真的,我还用颜料调配过你眼瞳的颜色,可惜一直都没能成功。”
萧偌是画师,总会被特别的事物吸引,却甚至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这种在意和吸引究竟从何而来。
“也所以,在得知你偷拿了那些帕子后,我才会那样恼怒,还将墨汁泼在了你的脸上。”
后来虞泽兮太子的身份暴露,闯了大祸的萧偌再不敢踏入族学,宣宁侯也担心他会因此被太子报复,没过多久便将他送出了京城。
“……不过离开京城,在梅老的草庐里,我终于还是调出那种颜色了,”话语含混着,转眼又跳到别处,“用五色粉。”
五色粉是由不同矿物研磨而成,画在纸上初时并无颜色,唯有在黑暗中用烛火照亮,方能显现出不同模样。
调出颜色的那一日,萧偌恍惚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某些事物,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少年心思敏感多疑,所有不可言说的悸动都被埋藏于过往。
直到时间倒转,三年后,他重新回到京城,意外被接进宫中,在对方生辰时,用五色粉在玉牌上作画。
对了,萧偌迷糊想,他的生辰礼物还没有送出去呢。
梦境席卷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之前,这一次却并没有将墨汁泼洒出去,而是取出那块玉牌,凑到气质阴郁的少年跟前。
说,你别再偷藏我的东西了,我拿玉牌和你交换。
少年深碧色的眼眸抬起,一脸震惊地望向他。
应该这样才对,萧偌想着,这回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白狼桑塔靠在他的身旁,用脑袋撑着他,避免他睡熟后滑落到地上。
“你醒了?”萧偌揉了揉白狼的耳朵。
白狼“嗷呜”了声,用爪子按住他的衣摆,转头看向一边。
萧偌疑惑,顺着它的视线瞧过去,正与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萧偌倏地睁大双眼。
刚醒来的人望着他:“我做了个好梦。”
萧偌用力吸气,好半晌才开口道。
“……我也是。”
第65章
半月后,虞泽兮身体恢复,大婚仪式虽然一切从简,但总算顺利举行。
不,说顺利或许并不准确。
大婚当夜,萧偌穿着织金绣团凤的婚服,义正言辞拒绝了皇帝陛下更进一步的亲近。
并且振振有词:“冯御医说了,皇上现在身体刚刚恢复,不能太过劳累,况且元气藏于肾,亏损了元气,再多的汤药也补不回来。”
虞泽兮:“……”
一连几日都没能上得龙榻,虞泽兮深刻怀疑,这根本就是某人对于自己之前隐瞒病情的回报。
最后还是董公公宽慰他。
“咳,也未必一定是报复,兴许萧公子是突然害羞了呢,皇上换个场景,调动下气氛,说不准便能如愿了。”
虞泽兮顿觉有理,第二日便收拾行囊,带着萧偌一起出了皇宫。
萧偌满头雾水,出宫的计划是早先就有的,只是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便能实现,不禁有些意外。
“咱们这回要去哪儿,是到京郊外的行宫吗?”
外头已是初冬,虞泽兮帮身边人裹紧外袍,语气淡然道:“去聿州。”
聿州!
萧偌眼睛瞬间瞪圆了。
堇朝最负盛名的画师之一,梅老隐居的草庐便是在聿州之内。
他三年前便想要拜对方为师,可惜一直没能如愿。
虞泽兮捏了下他的脸颊,带着浅笑道:“嗯,带你去拜师。”
没想到大婚后还能有机会见到梅老,萧偌整个旅途上都很兴奋,直到临近聿州才恍然觉得不妥,紧张抓着虞泽兮问。
“这样微服出宫当真没事吗,朝堂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虞泽兮喝茶不语,倒是董公公笑着解释。
“公子尽可放心,皇上已经不是第一回微服出宫了,一切都有固定的章程,不会有任何问题。”
虞泽兮轻咳了声,算是默认。
萧偌:“?”
什么叫不是第一回微服出宫了。
到最后也没能得到答案,不过马车驶入聿州,萧偌也无暇再顾及这些了,满心只想着该如何拜师的事。
这半年里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梅老交代给他的六幅画根本没时间完成,萧偌只好拿宫里作的那些画勉强凑数。
群仙贺寿图是一张,祭神狩猎图是一张,给宫女太监们绘制的群像图是一张。
剩余还有皇家园林图,燕喜图,后宫庭院图。
本来萧偌还想将大婚典礼图拿出来的,毕竟是他近期里最满意的画作,不过到底脸皮不够厚,最终只能放弃了。
聿州草庐内。
穿着粗布棉袍的梅老皱着张脸,一言难尽望着自己最看好的未来徒弟。
“你这半年是去宫廷里当画师了吗,尽拿这种画来糊弄。”
萧偌尴尬,连忙给梅老递茶捶肩。
“对啊,徒儿刚回京时临近万寿节,宫里画贺寿图缺人手,便将徒儿招进宫去了。”
至于后面当了皇后什么的……就没必要细说了。
“别乱叫,老夫还没收你做徒弟呢。”梅老不满,伸手点了点书案。
“这六张画除了贺寿图勉强凑合,其余五张都不行,你给老夫留在草庐里画画,什么时候画完了,老夫再考虑是否要收你为徒。”
教训过未来徒弟,梅老抓了抓头顶的乱发,总算将目光转向徒弟身后的男子。
“这一位是谁,老夫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虞泽兮泰然自若。
萧偌汗颜。
梅老曾经做过宫廷画师,可不是瞧着眼熟嘛。
梅老年纪大了,毕竟眼神不太好,最后到底也没能认出虞泽兮。
两人也自此顺利在梅老的草庐内住下。
草庐虽名为“草庐”,但内里的装饰其实并不含糊,尤其萧偌惯住的客房,底下甚至铺了地龙,即便入冬房内也丝毫不见寒冷。
屋内的纱灯都是萧偌亲手所绘,上面用了五色粉,在烛火下不断变幻着各种光影。
气氛正好。
虞泽兮放下书本,无声走到萧偌背后,伸手按住他的画笔。
“都已经画了两个时辰了,你不累吗?”
萧偌被迫停下作画,疑惑道:“这有什么好累的,我过去最多画过一天一夜呢,中间几乎没有停歇。”
才画两个时辰,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虞泽兮:“……”
虞泽兮并未放弃,凑近吻了他的耳廓,顺手解开他的前襟。
“可是我累了,都已经戌时末了,先前一路劳顿,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
萧偌忽然懂了身边人的暗示,顿时脸颊一红。
之前在皇宫时,的确是萧偌有意晾着对方的,也算是小小报复一下了。
后来气消了,却又要连日赶路,无论马车还是客栈,都总归有些不太方便。
刚好他今晚画得有些不顺,萧偌略想了想,索性搁下画笔,磕磕绊绊道。
“反正已经沐浴过了,那,那就先休息吧。”
客房内除了书案附近,整个房间皆是昏暗,床铺被褥都是萧偌曾经用过的。
枕头是鸳鸯枕,被面却是一水的喜鹊红梅。
烛火摇摇曳曳,就在熏香渐浓,萧偌的思绪也开始有些昏沉之时,忽然一眼瞥见枕边的红梅。
“等等,我知道该怎么画了!”
萧偌精神振奋,直接从床铺上跳了起来,扯着衣裳扑到书案面前。
“刚才总觉着这梅花画得古怪,还以为是构图不对,原来是颜色不对。”
“应该画红梅,白梅太寡淡,根本合不上整幅画的气韵。”
萧偌一边挑拣颜料,一边运笔如飞:“我之前买的胭脂色呢,好像没有了,不过用朱樱色似乎也行,就是需要再调淡一些。”
被放置在原地的虞泽兮:“……”
萧偌画了片刻,估计也觉得对不住屋里人,快速吻了下对方的面颊。
“没事,我很快就能画完了,今晚还很长呢,皇上先等一下。”
虞泽兮不由陷入沉默。
今夜的确很长。
刚刚大婚不满一月的皇帝陛下,枯坐在床边,默默从傍晚等到天明。
直到梅老清早过来叫两人用早饭。
期间疑惑盯着他:“老夫之前的确没见过你吗,可怎么还觉着你有些眼熟?”
虞泽兮眸色冰冷:“没有。”
梅老:“……”更眼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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